第23章 二合一
“哥哥,幫幫我!
月光隔著疏散的枝葉灑落下來,星星點點籠在她的身上,小女郎嫣唇一張一合,濕漉漉的眼池中氤氳著迷醉的月色,指尖滾燙。
陸聿的傷口還在流血,一絲一絲的裂開,疼的麻木。
她從小叛逆任性,他卻是清正克己,可在那個雪夜,他也很想跟她離經叛道一次。
他們本該是兄妹,卻被陰差陽錯分離。
他們明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
他一次次告訴自己不能再對她心軟,不能就這樣輕易的原諒她,否則她下次還敢。卻又無法割舍,總是忍不住靠近。
他看著月光下,小女郎那淚眼朦朧的模樣,緩緩俯下身子,冰涼的手指輕輕捏著她的下巴,抬起了她的臉。
“妹妹。”
明錦身上難受的緊,突然被冰涼觸碰,殘存的理智告訴她不可以,卻還是不自覺的用臉頰蹭著他的手指。
“哥哥……”她喃喃著,“我難受!
陸聿當然知道她難受,他微微俯下身子,指腹摩挲著她的臉頰,在她最痛苦,最昏沉的時刻,一字一句,冷靜問她。
“妹妹,你以后會聽哥哥的話嗎?”
陸聿冰涼的指尖滑到她的唇上,暗啞的嗓音,帶著低低的蠱惑。
明錦意識昏沉,唇上一片潤澤,她現在太難受了,只要他可以救她,她一點兒都不懷疑自己會答應他所有的條件。
“聽,我聽哥哥的話。”
陸聿又低下幾分身子,手指緩緩滑向她雪白的脖子,扣住了她的后頸。
“妹妹,你以后都不會再離開我了吧?”
明錦的身子此刻敏感異常,他那似有若無的觸碰,令她全身都興奮地顫抖著,細碎的嬌吟聲從唇齒間溢出,糟糕的不像樣子。
“我,我不離開哥哥!
陸聿凝視著她那酡紅的嬌艷面容,向她耳邊湊近,手掌扣在了她的腰上,微微用力。
“妹妹,你還跑嗎?”
明錦身上被耳邊那呼吸撩撥的酥酥麻麻一片,她被折磨的快要瘋了,雙臂沿著他的臂膀攀爬,像藤蔓一樣纏掛在他的懷里,手臂有氣無力的掛在他的臂膀上。
“我不跑,我再也不跑了,哥哥,求你了,救救我!
最后一個“我”字還帶著哭腔,明錦已經快要哭出來了。
她全都答應了。
陸聿心中頓覺酣暢痛快,在小女郎說到“求你”二字時,他已經將小女郎一抱而起,飛快向宮外奔去了。
明錦雙臂緊緊纏在他的脖頸,臉頰不停的在他胸口上蹭,男子肩膀上半干的血跡染在她的臉上,和汗水混合著。
“芝芝,堅持住。”
夜風在耳邊呼嘯,他拼盡全力帶她一路飛奔,傷口因為劇烈的奔跑而再度撕裂,痛,并清醒。
“哥哥!
小女郎細碎的聲音,帶著哽咽的隱忍。
出了宮門后,一陣清脆的銅鈴聲傳來,一輛華麗的馬車早已在宮外恭候多時了。
元季遙掀開車簾,懶懶道:“上來吧!
陸聿沒有片刻猶豫,把明錦抱到了馬車上,自己也緊跟著跳上了車。
車夫立刻揚鞭縱馬,馬車踏著夜色,飛快離開。
明錦身子蜷縮,神情痛苦,雙手緊攥著陸聿的衣擺,恨不得揉碎到自己骨肉里。
元季遙把明錦微微扶起,讓她靠在自己肩膀上,從一個青瓷瓶里倒出一顆藥丸,給她喂了下去,又把一瓶金瘡藥扔給陸聿,“快止止你的血吧!
陸聿回神,胡亂往傷口上灑了藥粉后,蹙眉看著她的動作,“你給她吃了什么?”
“清神丹,可以暫時壓制她體內的媚香!痹具b淡淡說著,“你放心,沒毒!
陸聿眉峰微蹙,一言不發。
元季遙把人放下,提醒著,“這西域奇香,清神丹只能暫時壓制,若不及時散藥,她會難受死的。”
“怎么散?”
元季遙掩口一笑,眼波流轉,故意戲弄他道:“你一個活生生的解藥在這兒,你問我怎么散?”
任是再端正自持的人,被這樣調侃后,也是有幾分神色破裂了。
陸聿繃著臉,用帕子給明錦擦著臉,“你應該有法子。”
元季遙神色一滯,意味深長地望了他一眼,突然冷笑,“是,我有法子!
陸聿手上動作一頓,方意識到失言,略不自在的避開了她的視線,不再言語。
眾人就近來了三公主府,陸聿把明錦抱去房間,府醫早已等候多時了,取出銀針,封鎖了明錦身上幾處關鍵的穴位,防止藥性擴散。
等明錦神色漸漸穩定下來后,府醫便喂了她一顆藥,又施針刺向另外幾處穴位,逼出殘藥,提醒陸聿道:“這個散藥的過程會比剛剛藥性發作的時候更加折磨人,需要浸泡冷水緩解痛苦!
元季遙指指屏風后的冷水桶,提醒他們早就準備好了。
陸聿嘴角扯了扯,把明錦抱進了冷水里。
元季遙退了出去。
*
夏夜蟬鳴聒噪,屋內也跟著燥熱起來。
這散藥的過程就像戒癮,俗話說上癮容易戒癮難,尤其是發作的時候,就像含了一口楊絮在嗓子里,又癢又麻,想吐吐不出,想咽咽不下。
明錦很痛苦,骨子里毛孔里都仿佛有千萬只螞蟻在啃嚙著,原本燥熱的體內,現在幾乎是在熱浪翻滾了。
她難受的落下了淚,淚珠一滴一滴落在水中,她無助的蜷縮著,身子軟的已經直不起來了,軟塌塌滑到了桶底,水沒過頭頂,一股瀕臨窒息的絕望感將她吞噬。
陸聿眼疾手快,立刻把她從水底撈起來,隨即邁入水中,把她抱到了自己腿上,讓她靠著自己坐穩。
明錦趴在他的懷里,陸聿低眼就能看到那一截雪白的頸子,好似也被宮人撲了粉,白的刺眼,他微微蹙眉,撩一捧起水,洗去了那脂粉。
少女的身子在他掌下不可抑制的顫抖著,散藥時的身子更加敏感,靠著他讓她感到一股難以言述的舒適,雙腿扭動著,往他身上爬。
陸聿身子繃緊,難以自制的顫栗著,竭盡全力的隱忍著,克制著。
此刻雖是小女郎在散藥,陸聿卻也已經被她折磨的宛如也中了藥一般,血脈賁張。
明錦神志不清,恍恍惚惚中,手指碰到了他的臉,她看不清,所以努力用手記著那個人的輪廓——
“是你嗎?”
她喃喃著,回想著。
“你終于回來看我了!
她不清醒,所以直覺便格外準。
陸聿眼神顫動,心下轟然。
她安心地依偎在男子的懷抱,柔軟的手臂攀上他的脖頸,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以為等到了自己的情郎。
周身的水在沸騰著。
她感覺很熱,熱的就像那一日在山洞里。
她幾乎光著,蒙眼的絳帶顫動著,男人的手掌撫過她光潔的脊背,親吻她的脖頸,她的身子繃成了一張弓,一滴灼熱的汗珠滾落在了她的胸前。
“你不想要我嗎?”
“阿錦,你還太小,我們不可以!
她親吻他,主動去解他的腰帶,如此刻一般坐在他的身上,往下摩挲。
“我長大了,早就及笄了。”
……
她又感覺很冷,冷的好似被包裹在漫天冰雪之中。
身著華麗宮裝的女子,追在一道挺拔的男子背影后,天上是紛紛揚揚的白雪,兩旁是高高的紅色宮墻。
夜色清冷,風雪簌簌,壓了他們滿身。
“陸聿,幫幫我!
女子追在他身后,身上的環佩,隨著腳步泠泠作響。
男子背對著他,踏著風雪,毫不猶豫的離去。
“你為什么不敢看我?為什么要逃避我?”
女子追上他,顫抖的手指拉住了他的衣袖,阻止他的腳步。
“你比誰都清楚,太后騙我入宮,是為了讓我給你的妹妹借腹生子!
陸聿的身子僵了一下。
風雪落在女子濃密的眼睫上,凝成水珠,晶瑩剔透,單薄的身軀在寒風中瑟瑟發抖,手指在他的袖口緊攥出了皺痕,哽咽聲聲地質問著。
“她們想殺了我,再搶走我的兒子,我豈能坐以待斃?”
陸聿閉上了眼,喉頭微微滾動著,袍袖下的手掌微微攥起。
女子低下眼,冰涼蒼白的手指沿著他的袖口,握住了他緊攥的手掌,他的手指微微粗糙,溫厚可靠。
“我憑什么要為她們的榮華富貴獻出我的生命?”她哽咽著,質問著,“就因為,我是個窮賣花兒的?”
陸聿猛然睜開眼,心口狠狠一抽。
他乍然轉身,風雪在那一刻忽然肆虐,衣袍在風中獵獵作響。
他看著她,女子柔弱破碎,凄然如泣,鬢間那朵嫣粉的芙蓉簪花,在風雪中顫抖。
她只是想活下去。
她有什么錯?
女子望著他,眼神哀婉,淚水滑落,如怨如慕——
“你不是說會愛我,保護我嗎?為什么不能一直愛我,保護我呢?”
陸聿回望著她,風雪模糊了視線,心中那最后一根緊繃的弦,終于斷了。
他立身清正,忠君敬上,在她過往的百般試探下,始終恪守君臣本分,未曾有過半分逾矩,卻在這場漫漫的風雪中,把她擁入了懷里。
“阿錦,我沒有立場,也沒有資格了!
女子閉上眼,淚水滑落在他的肩頭。
……
明錦靠在陸聿的肩膀上,意識昏昏沉沉的,朦朦朧朧中,她好像做了一個夢,夢到她的愛人回來了。
他們在山洞里依偎,在風雪中相擁。
她微微仰起頭,看著眼前朦朧的人影,試探著開口。
“魏先生?”
陸聿抱著她,沉浸在冷水之中,手掌扣著她的肩膀,面無表情地“嗯”了一聲。
明錦安心閉上了眼,全身都如被洗滌過一般通暢自在。
藥散了。
天,也快亮了。
元季遙又過來瞧了瞧她,看著剛從水桶里撈出來,臉色蒼白的小女郎,似乎已經是恢復正常了,便又開始搖著扇子戲弄陸聿。
“大表哥,你這就要帶她走嗎?”
婢女給明錦換完衣服后,陸聿又給她裹上披風,一抱而起,“已經散過藥了,就不打擾公主了。”
“那萬一沒散干凈呢?”
“我府上自有醫者,不勞公主費心!
“也是——”元季遙搖著扇子,一本正經地點點頭,“真散不完了,不是還有你能用嗎?”
陸聿的臉色瞬間就黑了下來,“別拿你那一套對我。”
元季遙嘴角勾著一抹淡漠的笑意,看著他道:“陸聿,我被那老妖婆折磨成這樣,也不過是想弄死你們陸氏全族,從沒想過牽連無辜。聽到王內司的囑托,還不計前嫌的來幫你救明錦,你干嘛老對我黑著個臉?”
“閉嘴吧你!
元季遙翻翻白眼,呵了一聲。
“真是無情!
陸聿懶得再多搭理她,抱著明錦匆匆離去。
*
翌日一早,天朗氣清。
明錦醒來,婢女們在她身邊忙碌著,不知何時,她已經回到自己的房間了。
昨夜的事,她已經不大記得了,此刻只感覺口很干很渴,仿佛昨夜那團火燒干了她體內所有的水分。
依稀記得皇帝放了她,她在宮里四處奔逃著,后來遇到了哥哥,是哥哥把她救出了宮,迷迷糊糊間,她好像還跟哥哥說了很多胡話,可她也不大記得都說了什么了。
李媼端著醒神湯過來,“小姐可算是醒了,來,先把藥喝了!
明錦接過藥,捏起鼻子喝著,不是很苦,有著微微的酸味,喝完之后,喉嚨的干燥緩解了很多。
門口響起推門聲,一身紅色胡服的颯爽小女郎邁步而入,看著坐在床上喝藥的明錦,展顏一笑,“醒了?”
明錦爬起身子,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珠珠?”
她怎么會在這兒?
李媼端著藥碗出去,讓兩個小女郎單獨聊著。
賀云珠坐到她的床邊,簡單跟她說了說昨日的情況。
元善現是她同父異母的長兄,因為母親陸氏的關系,元善現極度憎惡她。
她剛到城外,就被他攔下了,本以為他是想手刃親妹,不想他只是受陸聿之托,讓她把暗中帶來的兵馬留在城外,只允許她獨自進城。
她擔憂明錦,也沒再跟元善現多糾纏,乖乖留下兵馬,單槍匹馬進了城,在平南王府等到快天亮,才看到陸聿抱著明錦急匆匆回府。
明錦吃了一驚,壓低聲音道:“你怎么帶兵入京了?”
賀云珠在朔州橫行霸道慣了,可這里畢竟是京城,外鎮藩王未經詔命帶兵入京,可是罪同謀反的。
“我收到陸哥哥的信,太后想讓你入宮送死是不是?”
賀云珠眉梢揚了一揚,這子貴母死的祖制,沒有人比她更熟了。
當年太祖皇帝初創祖制,欲賜死他們賀氏一族的賀夫人時,賀夫人自知必死無疑,不愿坐以待斃,傳密信于兒子,起兵造反,手刃皇帝。
雖說后來賀夫人母子也被賜死了,可后來皇室再也不敢賜死這些家族掌兵的勛貴嬪妃了,后來被以祖制賜死的嬪妃,要么家世寒微,要么不掌實權。
明錦家世不高,父兄無權,可算是把兩樣占全了,陸太后拿捏她跟捏死一只螞蟻一樣簡單,她這不就帶兵來給她助陣了。
賀云珠漫不經心道:“他們怎么欺負你的,我們就怎么欺負回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反了,她敢讓你送死,我們就拉她一起陪葬,誰都別想好過!
“珠珠,不要胡說八道!”
明錦嚇了一跳,連忙捂住她的嘴,心中微微愕然,原來陸聿那么早就知道太后讓她入宮的打算了,早就私下替她安排好救兵了。
他怎么什么都不說呢?
賀云珠撥開她的手,“我可不是開玩笑的,六鎮早就對朝廷不滿了,誰敢欺負你,六鎮的兵鋒就向誰去,皇帝也不例外!
明錦語氣無奈,“不至于此,這不是也沒得手嗎?”
賀云珠拍拍她的手,讓她安心,“別怕,就算狗皇帝得手了,我也能殺進皇宮,把你給搶出來!
明錦勉強笑了笑,又問她,“你怎么還帶火騎兵進京了?”
這是她們秘密組建的兵馬,輕易不會曝光的,其實她也不是真想造反,不過是因為當年他們一家被貶朔州后,她怕有朝一日陸太后突然發難,才招兵買馬以求自保罷了。
這次她把她們的底牌帶進京,冒的風險太大了。
“陸哥哥讓我帶些人手過來。”賀云珠頓了一下,又不解道:“不過說來也奇怪,朔州兵權在我阿耶手上,我自己是調不動的,他怎么就肯定我能帶來兵呢?還讓元善現在城外攔下我的兵馬!
明錦怔了一怔。
“而且,我們暗中招募的那支火騎兵,除了姓魏的那個人,只有你我知道!
明錦愣了一下,當年讓她招兵買馬自保的計劃,也是魏先生建議自己的,這支火騎兵的建立,他幫了她們很多。
昨夜,她依稀又看到他了,可醒來后,才發現一切不過是一場夢罷了。
昨夜在他身邊的人,一直都是哥哥。
明錦眨了眨眼,又問道:“哥哥呢?”
賀云珠皺了皺眉,“他一早就被陸太師喊去太師府了!
明錦心里一咯登。
*
太師府。
堂上氣氛僵持冷肅,陸聿一來,陸鑒便沉著臉讓他跪下。
陸聿臉色冰冷,不為所動,漠然反問——
“男兒立天地,跪天跪地跪君跪父母,你何配稱父?”
“逆子!”
陸鑒氣的火冒三丈,手指發抖,若非北朝嚴分嫡庶,皇帝又不肯親近庶子,他早就放棄這個忤逆不孝的嫡子,去扶持那些聽話的庶子了。
哪會像如今這般,天天看他的冷臉?還得好好哄著他?
陸鑒眸色深沉,冷聲責備他,“你夜闖宮禁,打傷禁軍,鬧得沸沸揚揚,區區一女子,值得你如此大動干戈嗎?”
陸聿默了一會兒,臉上浮起淡漠諷刺的笑?
“值得嗎?那你當年在宮禁中,與常氏那罪奴茍合偷情,藐視天威時,怎么不問問自己值不值得?”
陸鑒惱羞成怒,斥道:“你常姨娘本也世家出身,因族人之罪沒入掖庭為奴,當年太后釋放常氏一族,她離宮后本也可與人為妻,卻還是委屈自己與我為妾,你豈可再如此羞辱于她?
陸聿嘴角冷冷勾起,諷刺譏笑道:“既然你和那罪奴是真愛,為何不愿舍棄現今的身份地位和那罪奴遠走高飛呢,如此,我還能高看你一眼。既貪圖我母親公主身份帶給你的權勢榮華,又不愿放棄身份微賤的真愛,什么便宜都讓你占盡了,世上怎會有你這般厚顏無恥之人?”
陸鑒臉色漲紅。
陸聿繼續道:“為人夫而不忠,為人父而不慈,為臣則無恥,為官則無道,天地無知,讓我母親早薨,卻讓你這種禍害長命!”
“放肆!”
陸鑒大怒,揚手就要給她一巴掌。
就在這時,聽聞陸聿回了太師府的陸順華,剛巧來到了廳堂,看到這一幕后,大驚失色,立刻閃身擋在了陸聿身前。
“阿耶,不要。”
陸鑒好武,年輕時那也是能帶兵作戰的猛將,這一巴掌下去,力度豈是尋常人可比?
陸順華一個十幾歲的柔弱女郎,生生挨了這一巴掌,登時被打的是眼冒金星,發髻散亂,身子一歪,就要倒在地上。
陸聿立刻將她扶住。
陸順華軟在他懷里,臉上火辣辣的疼,鮮血順著嘴角留下來,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眼前一黑,登時便昏了過去。
陸鑒瞳孔震驚,手指顫抖著,沒想到這素日里寡言木訥不起眼的女兒,竟也有如此勇敢無畏的一面。
陸聿看著昏倒的妹妹,臉色陰沉的能結冰,他一言不發地抱起陸順華,送回了房間。
房間內,醫者忙忙碌碌,進進出出,又是上藥又是冷敷。
小女郎正是容嬌色艷的年紀,最是愛惜容貌,這一巴掌下去,沒個十天半月,恐怕是不會好的。
不久后,陸順華悠悠轉醒了過來,看到陸聿還在床邊守著自己,微微感動。
“大哥!
陸聿見她醒了,蹙眉問她,“你何必自找苦吃?”
就算她不挺身而出,陸鑒那巴掌也落不到他臉上。
陸順華勉強笑了笑,臉還腫著,笑也笑不開,一抽一抽的疼,解釋道:“自古以來,孝道為重。父母教訓子女是天經地義,大哥若是跟阿耶還手,豈不是要落個不孝之名?我挨下這一巴掌,不過幾日便可消除,可若父子有了嫌隙,便不是幾日之功可以彌補了!
陸聿眉峰微蹙。
陸順華又問他,“大哥,我聽到你和阿耶的爭執了,是為了明錦姐姐對嗎?”
陸聿一言不發。
“大哥不想讓明錦姐姐入宮是嗎?”
陸聿依舊沉默。
陸順華苦笑了一下,勉強撐起身子,突然握住了陸聿的手,認真道:“大哥,我愿意入宮,讓我替明錦姐姐入宮吧!
陸聿面色陡然一變,“入宮?你不知道入宮后生下兒子就是死路一條嗎?”
她是瘋了嗎?
陸順華坦然笑著,點了點頭,“知道,大哥,我不怕死,我愿意生。”
陸聿不解,“為什么會這樣想?”
這個妹妹,自幼便是個老實討好的性子,可他實在想不通,她即便是想報答自己,也不必用這種賠上自己一生的方式。
陸順華苦笑,神色落寞。
陸聿是嫡長子,自幼便是金尊玉貴,被人捧在手心,即便不靠父親,單靠公主母親的背景,都足以讓他的仕途通暢,順遂無憂。
而他們這些庶出的子女,母族寒微,唯一能仰仗的只有父親,可陸鑒荒淫無度,婢妾無數,庶出子女有幾十人,她這般不起眼,生母又不得寵愛,憑什么在一堆庶出子女中脫穎而出?
她不像陸麗華一樣,生母得寵,父親偏愛,早早被定為皇后備選,她若不主動去爭取的話,她們母女就得被陸麗華母女欺壓一輩子,永無出頭之日。
入宮后,若是不幸生下長子被賜死,她也認命了。
可若能活下去,她就有希望競爭皇后位,成為下一個陸太后,徹底逆天改命!
陸順華垂著眼,低聲訴說著,“我阿娘在家中不得寵愛,屢遭欺辱,我也不受阿耶重視,如果我可以入宮生下太子,即便死了,我太子生母的身份,以足以保我阿娘一生平安富貴,我只是想保護我阿娘!
陸聿眼神微動。
“大哥,求你幫幫我!
陸順華拉住他的衣袖,眼巴巴望著他,等他決定自己的命運。
陸聿默了片刻,抽回自己的袖子,沉聲道:“你不必如此,你若是擔憂嫁不得好夫家,他日我會為你尋個好夫家,做明媒正娶的妻子,無需入宮蹉跎!
陸順華搖了搖頭,態度堅決,“大哥,我想入宮,我想賭一把,求你了。”
這是她唯一翻身的機會了。
陸聿沉默了。
*
晚間時,陸聿從太師府回來。
賀云珠走后,明錦便一直徘徊在廊下,反覆思索著她的話,腦子里一直都暈暈乎乎的。
是啊,哥哥怎么會知道她們手里有兵呢?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一個令人不安的猜測浮動著,等陸聿回來,她就想驗證一下。
看到陸聿回來,明錦便立刻做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活蹦亂跳地跑出來接他。
“哥哥!
陸聿蹙眉看著她那仿若沒事人的模樣,拉起她的手腕回了房間,“你這藥才剛散完,身體虛弱,這兩天你好好在家休息!
明錦乖巧地在榻上坐好,又拉著他在旁邊坐下,獻慇勤道:“哥哥,你救我的時候受傷了嗎?我幫你看看傷勢吧。”
說著,就立刻要動手去解他的衣服。
陸聿卻立刻警惕地攔下了她的手,淡定道:“沒事!
明錦手上一滯,抬眼望著他,視線落入了他的棕眸中。
陸聿出身勛貴八姓,有鮮卑血統,身形高大,皮膚白皙,眉目深邃,鼻梁高挺,是魏國首屈一指的美男子。
因蘭陵長公主是漢女嬪妃所生,他同時還有漢人血統,形貌也更接近漢人,鬢眉如墨,瞳孔也是漢人常見的棕色。
這也是為何明錦自幼長相嬌弱白嫩,不似陸家之人,雖有人疑惑她的容貌更似漢女,卻沒人懷疑過她不是長公主親生的緣故。
明錦看著他的容貌,一個奇怪的念頭冒出——
他若是假扮成漢人,大約也不會有人懷疑他的身份。
過往,她對魏長風的身份從未有過懷疑,現在想起來,一個素不相識的人,為何要對她那般好?要那般保護她、幫助她?
這一刻,她只是想驗證一下,驗證一下那個荒唐又荒誕的猜測。
“你怕我看嗎?”
她看著他,四目相對,她的眼神很嚴肅,陸聿卻是平靜無波。
他當然知道她想看什么。
陸聿看著她,沒再固執,他面無表情地自己解開衣襟,坦然在她面前展現著胸前那精壯結實的皮膚。
明錦神色一滯,呆呆看著那一片光潔無痕的皮膚。
不是他。
那一刻,她莫名松了一口氣,心中有什么東西落地,可隨即,又涌起一股落寞寂滅的悵然。
她勉強笑了笑,若無其事的去取了藥帛,小心翼翼的幫他換藥。
從黃昏到日落,二人都始終沉默著。
明錦給他換完藥后,幫他穿好了衣服,認真道:“哥哥,你好好養著,這段時間就讓我來照顧你吧!
陸聿低下眼,語調平靜,“你不走了嗎?”
明錦幫他整理著衣襟,茫然道:“我不是答應哥哥不走了嗎?”
陸聿乍然抬頭看著她,喉頭微微滾動了一下。
那一夜,她不清醒,他才會誘哄她答應留在自己身邊。他以為她不記得了,沒想到她還當了真。
這一刻,他真的覺得自己壞透了。
明錦依偎在他的身側,把頭埋在他的胸前,手臂攏著他的肩膀,“哥哥,謝謝你。”
“謝什么?”
“你救了我!
明錦仰頭看著他,天色暗了,沒有掌燈,他臉部的輪廓倒映在墻壁上。
她無由來地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臉。
陸聿沒有抗拒。
明錦用手指感受著他的輪廓,他比少年時變了很多,輪廓看起來跟摸起來感覺是完全不同的,她又不死心地問他——
“哥哥,你怎么知道珠珠手里有兵呢?”——
因為魏先生就是我
第24章 魏郡故人
陸聿臉上忽明忽暗的,他面不改色,一字一句。
“我不是說過,你在朔州的所作所為,我并非全然不知嗎?”
明錦神色滯了一下,心虛的收回了手。
是了,他都知道魏長風的存在,怎么可能會不知道那樣一只騎兵隊的存在呢?他不過是對她的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罷了。
只是那一夜,哥哥給她的感覺太奇怪了,有一瞬,她甚至要懷疑哥哥和他是一個人了,可是仔細一想,這也太荒繆了。
陸聿自幼克己復禮,清正澄明,他是高高在上的平南王,怎么可能去做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殺手呢?
她跟哥哥的感情,又怎會跟男女之情一樣呢?
而且,魏長風還去刺殺了陸太師,陸聿就算跟太師再怎么父子不和,也不可能手刃生父啊。
加上哥哥知道自己喜歡他后,對她發了那么大的脾氣,誰會允許自己的妹妹去喜歡一個刺殺自己父親的仇人?
大約真是她想多了。
明錦低下頭,眨了眨眼。
婢女過來點上了燈,屋內亮了幾分。
明錦便也能看清他的臉了,他的臉色看起來有幾分陰沉。
“哥哥,你是傷口又不舒服了嗎?”
她試探著問,便要去檢查他的傷。
陸聿攔下她的手,沉聲問她,“你知道募養私軍是什么罪名嗎?”
明錦神色滯了一下,低下了眼,解釋道:“我只是為了自保,想著若有一日太后突然發難,我們一家人可以憑此逃出關外,以后再也不回中原了!
聽她說到再也不回中原后,陸聿心里突然狠狠一抽,幽幽問她,“害怕嗎?”
明錦茫然眨了眨眼,怕什么?怕陸太后殺了她嗎?那自然是怕的,誰不想好好活著。
“我問的是在宮里的時候。”
明錦想了想,誠實道:“怕的,怕被關在宮里一輩子,怕哥哥找不到我,怕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說完最后一句話,明錦又抿上了嘴,魏長風畢竟刺殺過陸太師,她不該再當著哥哥的面提他。
陸聿卻依舊面色如常,淡淡道:“以后都不用怕了,會有其他人入宮的。”
明錦一呆,“誰那么不怕死?”
陸聿事不關己,語氣涼薄,“誰想要皇后位,誰就自己去送死,反正太子生母,依制是一定會追封皇后的,難道,你還想做皇后?”
明錦哽住,她現在是再也不想做皇后了。
陸聿斜視著她,語氣突然夾雜著幾分諷刺,冷冷提醒著她,“小時候,你不是說最喜歡皇帝哥哥,還要嫁給皇帝哥哥嗎?”
明錦臉色瞬間漲紅,小時候的她懂什么?那些話都是陸太后教她說的,讓她討皇帝歡心罷了。
“我沒有,那些都是太后騙我說的!
陸聿看著她那急于自辯的神情,嘴角微微勾了勾。
“早些睡吧!
說著,就準備起身離去,這時,袖口卻忽然一緊。
明錦拉住了他的袖子。
陸聿回望著她。
“哥哥……”
小女郎有些不好意思地攔住了他,那一日因為魏長風的事吵過架后,他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心平氣和的呆在一處了。
如今哥哥冒了那么大風險去救她,還受了傷,她也有些后悔那天跟他吵架了。
哥哥也是關心她,為了她好。
“還要哄你入睡嗎?”
陸聿不自覺的就開口問她。
明錦怔了一下,回過神后,轉頭就去書架前翻找了一本書,讓他給她讀書。
“哥哥,你還給我讀書吧。”
小時候,哥哥都是這樣哄她入睡的。
陸聿看著她,鬼使神差地接過了書冊。
明錦坐到床上,卻沒有躺下,而是像小時候一樣挨在他身邊看他讀書,遇到不認識的字,就會讓哥哥教她。
陸聿翻開書頁,她便很自然的湊了過來,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姿態親密,如墨的長發散落在他的膝蓋,睫毛微垂著,靜靜看著書頁。
陸聿拿著書的手指微微緊了緊。
“你這樣我怎么讀?”
明錦怔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微微移開身子。
貼在肩臂上的那團溫軟驟然離去,陸聿一時悵然若失,他翻了一頁書,發出輕微的沙沙聲。
他的嗓音低醇溫和,明錦聽著那聲音,迷迷糊糊的就閉上了眼。
恍恍惚惚中,耳邊的聲音與一道遙遠的聲音重合著……
書案前,女子托著腮,靜靜觀察著旁邊的男子。
男子手執書卷,為她朗聲誦讀經史,聲音抑揚頓挫,引人入勝,按在書卷上的手指骨節分明,甚是好看。
女子卻一直看著他的臉,看著他那專注的模樣,故意用毛筆端輕輕點了點他兩指間的縫隙,給他搗亂,“你為什么不看我?書好看,還是我好看?”
男子捏住她的毛筆,無可奈何的聲音,溫柔地回蕩在她的耳邊,“阿錦,別鬧!
明錦的臉頰應聲從他肩膀滑落,頭猛地一載,瞬間清醒。
破碎的畫面在眼前一閃即逝,明錦搖了搖頭,她這是在做夢嗎?
“還要讀嗎?”
陸聿停止了誦讀,看她似乎是很困了。
明錦打了個哈欠,嘴里嘰里咕嚕著,要讀要讀,眼皮子卻是直打架。
陸聿托起她的臉,把她平放在床榻上,小女郎一沾榻,便立刻睡著了。
黑暗中,陸聿默默看著她。
*
無論出于何故,深夜擅闖宮禁都是幾同謀反作亂的罪名,陸聿近期遭了很多彈劾。
只是這事兒皇帝不欲追究,太后也想息事寧人,彈劾的奏疏到了中書省,就被楊紹之兄中書令楊統給壓下了。
這件事之后,陸太后也沒再提過讓明錦入宮,聽說是皇帝那邊勸止了太后。
他是想得到她,但是不想再用這種手段了。
陸太后很失望,不是說要不擇手段嗎?如今反倒讓她替皇帝背了黑鍋。
明錦也因此愈發肯定是太后自作主張將她擄入宮中,這件事肯定跟皇帝哥哥沒關系。
太后一貫心狠手辣,皇帝素有賢仁之名,他才不會這般不擇手段得到自己。
不過陸太后還是免去了陸聿所有官職職務,令他在府中靜思己過。
陸聿被禁足這段時間,明錦每日在府中照顧他的傷,二人也是難得有了一段悠閑清靜的時光。
日子轉眼到了夏末,樹上楊梅已然熟透,楊紹也從魏郡調回了京城,擔任吏部侍郎。
因著前吏部尚書于逞因罪被貶夏州,吏部尚書之位便空了下來,可楊紹到底還年輕,故而只是居于侍郎之位。
陸太后本有意征召京兆王元顯還朝擔任吏部尚書,元顯是天子堂叔,德高望重,戰功卓著,素有宗室之望的美譽。
只是元顯如今坐鎮長安,手握重兵,恐怕不會輕易卸掉兵權,因此吏部的問題,朝廷還在商議之中。
這一日,楊紹來了府上一趟。
明錦摘了楊梅,泡了梅子湯,湯汁紅漬漬的,美滋滋端去給了二人。
檀齋。
窗外一叢竹子長得好,遮擋了不少刺眼的陽光,影影綽綽灑落屋中。
陸聿和楊紹在窗前閑聊著。
楊紹一回京,就迫不及待的先來看看明錦。
聽說她被太后強行帶入宮中后,他是既擔憂又失落,擔憂于明錦的安危,失落于他的春心剛動,就這樣無疾而終。
明錦把梅子湯端了過來,給二人一人盛了一碗,用竹夾給楊紹那碗夾了幾塊碎冰酪,哥哥要養傷,不能吃的太寒涼。
小女郎今日穿了件淡黃色素縐襦裙,肩挽朱砂色披帛,額點花鈿,臉上掛著笑。
她現在穿的衣服、戴的首飾,都是她住過來后,陸聿又命人精心為她營制的,華貴精妙,嬌艷動人。
以往在朔州的時候,是很少能穿到這般精貴的料子的,那邊風沙大,她又總要跟著商隊跑,精貴的料子不耐穿。
如今賀云珠也來了京城,生意上不需要她太操心,她也難得的跟著哥哥過上了躺平享福的悠閑人生。
陸聿看著她在身旁忙碌,一低眼就能看到她烏亮的發髻和雪白的頸子,她今日沒有戴那支白玉簪,而是簪了一朵幾可亂真的嫣粉色芙蓉簪花。
春夏時節,小女郎總喜歡簪花。
明錦把湯端給二人。
陸聿輕嘗了一口,入口微酸甜,盛夏的暑氣,頓時便消了不少。
“好喝嗎?”
明錦托著腮,眼巴巴看著他。
“你自己沒嘗嗎?”
陸聿面色平淡,抿了抿唇上的汁漬,放下了湯碗。
明錦哽住,那她自己做的就算稀爛,她也會覺得好喝,關鍵是要他覺得好不好喝。
楊紹端起碗嘗了一口,眼睛亮亮的鼓勵她道:“很甜,很好喝!
明錦瞬間漾開了笑臉,又給他盛了一碗。
幾人邊喝著梅湯,楊紹便問起了明錦被擄到宮里的事。
皇帝以前是非常喜愛明錦的不錯,太和殿內,至今還掛著他親筆給明錦畫的小像,只是那小像依舊停留在她十二歲的模樣。
可自明錦身世揭露后,元曄便沒再流露過喜歡她的情緒了,這是他出于帝王身份的冷靜考量。
元曄心性堅韌,城府深沉,當年明錦落難時,他將一切都交由太后處置,自己不置一詞,沒有很明確的要維護她的態度。
帝王總是薄情的,有用的時候,對你尊寵呵護,沒用的時候,就疏遠離棄。
明錦幼蒙災禍,缺乏安全感,她需要的是極致的偏愛,并不適合宮廷。
楊紹感嘆著,“雖說宮闈事秘,外人難知,可陛下又怎能做出這樣的事,自毀盛名呢?”
事情雖然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可明錦現在回想起來,還是心有余悸。
她解釋道:“那一日我被擄進宮后,是陛下主動放我走的,我想此事大約就是太后擅作主張,陛下可能并不知情!
楊紹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陛下最是愛惜羽毛,怎會做出如此卑劣行徑呢?
定是太后迫不及待想找人給陸氏女借腹生子,太后才有這個動機。
陸聿卻微微沉下了臉。
這件事之后,他便沒再去見過元曄了,他不能接受他以這樣卑劣的方式得到明錦。
她那么好,他自己都舍不得碰她。
他憑什么那樣傷害她?
楊紹安慰她道:“不過也不必太過擔心,一次不成,想來太后也不會故技重施了。”
明錦點點頭。
眾人閑聊著,轉眼夜色就深了。
今夜楊紹沒有回去,明錦怕他們久別重逢,一聊便是徹夜不眠,不利于陸聿休養,便早早讓下人去給楊紹收拾了客房。
等下人來說房間收拾好的時候,明錦就主動提出替陸聿送他回房。
楊紹是從魏郡回來,她剛巧有些魏郡的事想問問他。
“哥哥,你先休息吧,我去送楊二哥回房。”
陸聿猜到了她的心思,卻沒有點破,淡淡“嗯”了一聲,沒有制止。
她早晚是要知道的。
明錦便帶著楊紹有說有笑的往外走去。
走的時候,地上落下了一抹嫣粉的痕跡,一朵足以亂真的芙蓉簪花。
陸聿看見了,卻也沒提醒她——
第25章 鳩占鵲巢
夜色朦朧,枝葉婆娑。
一高一低兩道身影緩步走在梧桐樹下的石子小道上,微風吹過,絲絲涼意,明錦挽了挽肩上的披帛,還未開口,卻被楊紹搶了先。
“芝芝——”
楊紹忽然拉起了她的手。
明錦有些茫然地看著他,略不自在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他卻攥的更緊了。
“我有話對你說。”
明錦一怔。
楊紹微微紅了臉,認真道:“芝芝,先前在魏郡的時候,我就跟宣明提過,我愛慕你,想追求你,只因當時還未調回京城,尚不穩定,所以沒有跟你明說我的心意。”
明錦呆了一呆,所以他當時說讓自己在京城等著他嗎?
楊紹看著她的眼睛,握住她小手的手都在微微發抖,“我知道說這些話有些唐突,可是聽說了太后擄你入宮之事后,我便再也坐不住了。我想保護你,愛護你,如果你答應的話,我立刻讓我大哥去跟你父親提親,你嫁給我之后,太后就不會再強迫你入宮了!
明錦呆呆看著他,楊紹自幼父母雙亡,是兄嫂把他撫養長大的,陸太后憐憫他,所以在他很小的時候就讓他入宮給皇帝伴讀。
幼時的楊紹,跟天潢貴胄的帝王和驚才絕艷的陸聿比起來,就顯得有些平凡樸實,所以皇帝也一直是跟陸聿的關系更加親近。
小時候的明錦偶爾入宮看哥哥時,也會跟他有所交集,記憶中,楊紹一直都是很安靜的一個人,他會對她笑,喂她吃甜甜的桂花糕,靜靜地看她跟哥哥撒嬌。
那時的她是要做皇后的,所以楊紹也只當她是妹妹,從未對她展現過妹妹以外的任何感情。
此刻,他認認真真的對她說著,“我們弘農楊氏雖不及天家富貴,可也是漢姓名門,我會愛你,寵你,護你,一生一世,只你一人!
愛慕之言,情真意切。
明錦怔怔的,也不由為他這份善意微微感動到了,她靜靜聽完他的話,臉上浮現一絲淺笑,她眨了眨眼,“楊二哥,謝謝你。”
楊紹怔了一下。
“我知道你這樣是為了保護我免遭毒手,我真的很感動!泵麇\笑了笑,“怪不得哥哥和你的關系好,你真的是很可靠的一個人!
在明知太后有意讓她入宮,世家都對她唯恐避之不及的時候,還敢站出來求娶,跟皇帝搶女人,明錦毫不懷疑他對自己的真心。
“芝芝……”
明錦垂下眼眸,月光下,濃密的眼睫在面上投下一片黯然的陰影,朦朧婉艷。
她苦笑了一下,“其實楊二哥并不清楚我現在是個怎樣的人,你對我的記憶,還停留在少年時期,可是我會長大,會改變,我不會永遠都是那個跟在你們身后嬉鬧的小芝芝。”
明錦推開了他的手,楊紹心里頓時空落落的。
她認真道:“楊二哥,我已經有喜歡的人了,或許我們的感情會為天下人所不容,但我還是會堅定不移的追隨他!
楊紹怔怔聽著,心口好似裂了一個洞,少年初動的春心,就這樣無疾而終了。
五年了,她會長大,她會遇見很多人,經歷很多事,她不會一直等著他。
楊紹一陣惘然,苦笑了一下,“芝芝,我明白了,剛剛是我冒犯了!
明錦搖了搖頭,臉色釋然。
楊紹忽又抬起眼,認真望著她,“我只是很遺憾,過去那五年,我沒能參與你的人生,反倒讓其他人搶了先。”
“楊二哥,你這么好,你以后一定會遇到更好的小女郎的!
楊紹苦笑著,不會了,他知道再也不會了。
二人繼續往回走著,只是這一次卻換做楊紹沉默,明錦問他。
“楊二哥,先前哥哥去魏郡追查刺客的事兒,還有在繼續追查嗎?”
他剛從魏郡回來,應該會有些魏長風的消息,以后,她還是要去追尋他的。
楊紹點點頭,以為陸聿已經跟她說過陸明錦的事了,便道:“她沒再露過面,我們暫時找不到人!
“所以,還是沒找到他啊!
明錦微微有些黯然。
楊紹看著她那神色,語氣鄭重道:“是得要盡快找到她,若她哪日來找你報仇,你就危險了!
明錦:?
報仇?她跟魏長風又沒仇怨,他為什么要找她報仇?
“你換走了她十二年人生,她如今能成為這般讓人聞風喪膽的大殺手,一定吃了不少苦,可能與一般人的心性不大一樣,說不定會怨恨你,報復你!
明錦越聽越迷糊,打斷他道:“等等,楊二哥,你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做我換走了他的人生?”
楊紹一懵,“你不知道?”
他以為陸聿早就跟她說過了!
明錦茫然搖搖頭。
楊紹抿上了嘴,原來他們兩個說的根本不是一件事,陸明錦的事陸聿既然沒跟她說,他也不好多言。
明錦看他那模樣,愈發肯定他們一定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瞞著自己,而且是跟她有關的事,便態度堅決,不依不饒的追問著。
楊紹架不住她的軟磨硬泡,心想這也是為了讓她自己有個提防,便將陸明錦現身行刺陸太師之事告知了她。
明錦聽完后,大吃一驚,難以置信道:“楊二哥,你說魏長風很可能是真正的陸明錦?”
陸聿的親妹妹根本沒有死?
“是啊,大約是宣明也不知道怎么跟你說吧,可這件事到底跟你有關,我替他說了也好,這也是為了你的安全!
明錦心緒復雜,一片混亂,原來那個“魏長風”根本不是他,而是陸明錦假扮的。不是魏長風要刺殺陸太師,而是陸明錦要弒父!
她為什么要這樣做?
“她不可能是魏長風!
一字一句,語調肯定。
再沒有人比她更清楚魏長風是男是女了,如果刺殺陸太師的“魏長風”真的是陸明錦,那她絕對不可能是真正的魏長風。
可現在,所有人都當她是魏長風了。
真正的魏長風為什么還不出現?他竟能容忍有人假扮自己行刺,嫁禍給他嗎?
“芝芝,你怎么知道她不是?”
明錦面色凝重,語氣肯定,“因為,我見過真正的魏長風,他是個絕絕對對的男人,絕不可能是個女人!”
楊紹愕然。
*
夜深了。
陸聿還沒有入睡,似是很肯定小女郎會再折返回來,所以一直在等著她。
“哥哥!
果不其然,明錦很快再度推門而入,模樣心事重重。
陸聿看了一眼掌心那抹嫣粉的芙蓉簪花,張了張嘴,還未出聲,便被明錦打斷了。
“哥哥,你的傷也好的差不多了,之后我可能不便再照顧你了,我還是想搬出去跟我爹爹一起住!
明錦攥著披帛,語調平靜,眼神看不出情緒。
聽完楊紹的話后,她想了很多,終于明白剛重逢時哥哥為什么對自己那么冷漠了,他那時是要去找他的親妹妹,自然不需要她這個假妹妹了。
如果真正的陸明錦還沒死的話,她的確不配再做他的妹妹,不配再留在這里了。
陸聿收起掌中的簪花,起身走向她,二人相對而立,男人高大的身影籠罩著她,不解道:“不是說不走了嗎?怎么突然又要走?”
明錦低下眼,“剛剛楊二哥跟我說,真正的陸明錦很可能還沒有死,她才是哥哥的親妹妹。”
陸聿不以為意,他心知肚明明錦是去跟楊紹問魏長風的事,她早晚會知道陸明錦的存在,他本就無意再瞞著她,就算她知道了又如何,陸明錦的出現,并不會影響他們的關系。
他們自幼相伴,相依為命,她是他養大的,她還是他最寵愛的妹妹。
“那又如何?人還沒找到,是真是假也不知道,何況就算她找回來了,你也還是我的妹妹,哥哥不是說過,會養你一輩子嗎?”
陸聿扶著她的肩膀,語調溫和,讓人安心。他凝視著她的臉,把那朵芙蓉簪花,又給她插在了發髻上。
燈火朦朧,人比花艷。
明錦卻是搖了搖頭,“我先前是不知道她的存在,才會愿意留下照顧哥哥,可我現在知道了,就不能再鳩占鵲巢了。”
陸聿聽了這話,眉峰一蹙,猶如被一盆冷水當頭澆下,鳩占鵲巢?
她為什么會這樣想?
她真的變了很多。
他以為她就算知道了陸明錦的存在,以她那沒心沒肺的性格,也不會太放在心上,還是會乖乖留下給他做妹妹,可不想她竟然想走,給陸明錦讓位。
“誰敢說你是鳩占鵲巢?我既認你是妹妹,你就是我唯一的妹妹,我承認的才是我妹妹!”
明錦看著他那的偏執模樣,喉頭一熱,耐心道:“哥哥,這對她不公平,她才是你的親妹妹,我就是個多余的人,我本來就不該在這個家里出現,我搶了她十幾年的錦衣玉食,搶了她哥哥的寵愛,母親的呵護,我早就該走了,我根本就不該回來!
“你不是答應過我不走,會留在我身邊嗎?”
陸聿慌了,“妹妹,我們就像現在這樣,一輩子做兄妹不好嗎?哥哥還是會像以前一樣寵你、愛你,哥哥不在乎你是不是我的親妹妹!
一輩子做兄妹。
明錦恍恍惚惚又想起在魏郡那日,他跟自己說的話,他不能再做她的哥哥了。
因為,他真正的嫡親妹妹回來了。
“可是哥哥,我不能再做你的妹妹了!
她說著,眼中泛起了漣漪,聲音也哽咽了。
陸聿心口忽然寸寸撕裂般的抽疼,一陣頭暈目眩,蒼白的手指不由捂上了心口,腳步踉蹌了一下。
明錦立刻上前扶住了他,關心道:“哥哥,又犯心疾了嗎?”
陸聿臉色蒼白,心口抽疼,他猛然把她拉到懷里,緊緊抱住,不愿放手。
明錦動彈不得。
陸聿捧起了她的臉,二人四目相對,眼中都有微光閃動,“你不是臉皮厚嗎?為什么不能厚顏留下安享我給你的榮華呢?”
明錦眼里含著水霧,癡癡望著他。
“以前你是我的哥哥,我可以無所顧忌的跟你撒嬌任性,可現在的我,沒有資格了。”
陸聿心下轟然一聲,他看著那漣漪,眼神微微顫動著——
楊紹已經表白了,哥哥還會遠嗎?
第26章 換女入宮
夏夜里,空氣有些潮濕,蟬聲聒噪。
陸聿捧著她臉頰的手,微微出了一層薄汗,他望著燭火朦朧下小女郎瀲滟的眼波,一股難以遏制的沖動在叫囂著。
告訴她,告訴她,讓她留下來,留在你身邊。
另一個聲音又在掙扎著,不可以,不可以。
她是妹妹,你們是兄妹,她只當你是哥哥,一旦捅破了,她會恨你、會怨你、會恐懼、會惡心、會再也不想見到你。
如果她知道她一直敬重信任的哥哥,竟然是這樣卑劣無恥的一個人,是一個禽獸不如的畜生,你會連以哥哥的身份陪伴在她身邊的資格都沒有。
她本該有著光明燦爛的人生,不該跟你一起在陰溝里沉淪,不見天日。
陸聿乍然松開了手,茫然若失的在屋中踱步,無章的步伐,迷失的方向,心亂如麻。
明錦視線追隨著他,從這一頭又走到那一頭。
“芝芝,留下來,我一定會解決這件事的!
他停下腳步,目光沉著地看著她,向她保證。
明錦苦笑,怎么解決?
陸明錦才是他的親妹妹,難道為了讓自己名正言順的做他的妹妹,就要把她解決了不成?
“哥哥,我們早晚要面對這個問題,我長大了,不可能永遠是跟在你身后,被你庇護的妹妹。平南王府家大業大,縱是養得起一個我,可世間人各有命,我們都有不同的人生。”
她說的坦然而真誠,眼中沒有絲毫多余的感情,那種淡漠的情緒看在陸聿的眼中,卻如一把把刀子剜過。
陸聿聽她這一番話,如冷水澆頭,全身顫抖,身心俱涼。
人各有命,好一個人各有命。
“你是我養大的,是我救回來的,我要留你,由不得你走!
他一字一句,態度堅決。
明錦心頭一動,陸氏養了她十幾年,是哥哥抱著她長大的,是哥哥把她從宮里救出來的,她欠他的永遠還不起。
“哥哥這樣說,是想要我報答你嗎?你想要什么?”
他想要什么?
陸聿慘淡淡地扯了扯嘴角,小女郎那單純的語氣,說出來的卻盡是傷人的話,把他刺的千瘡百孔。
他搖了搖頭,“留下來,你也知道太后想對你做什么,事情沒有解決之前,你都不要離開!
*
一場雨后,悶熱的天氣舒爽了幾分,永安坊的清晨,在人來人往的嘈雜聲、叫賣聲中蘇醒。
明錦今日穿了一條碧色團花軟羅襦裙,素雅清爽,風姿如月,在一群仆婦的簇擁下坐上了馬車,隨賀云珠來了永安坊的望月樓。
二人坐在二樓的雅間,說著生意的事情。
京城原不流行簪花,明錦在朔州的生意做起來之后,在陸太后大壽時,賀云珠托父親將此作為朔州特色獻給太后祝壽,太后大喜,簪花才在京城蔚然成風。
名氣打開后,賀云珠就安排人在京城開了鋪子,一來賺錢供給軍需,二來為六鎮留意著京城的風吹草動。
自南北對峙以來,北朝想南征,南朝想北伐,都自詡正朔,斥對方做蠻夷亂臣,而今北朝大力推行漢化,拉攏天下民心,南下一統之心昭然若揭。而在長江淮水一帶,南朝的水師也是厲兵秣馬,兵鋒對準中原。
北方六鎮原本是魏國用來抵抗柔然,守護邊境的軍鎮,而今朝廷重心轉移中原,圖謀南征,六鎮的軍事作用降低,巨大的軍費開支給朝廷財政造成極大負擔,朝廷一直有意廢軍鎮。
可六鎮權貴需要靠兵權維護自己的政治地位,交兵等于自盡,故而六鎮與朝廷的關系是如履薄冰,早就想割據自治了。
明錦在北境招兵買馬,也是很清楚若有一日陸太后再想殺她,只有逐漸脫離朝廷掌控的六鎮才能保全他們一家。
賀云珠端著茶盞喝茶,從窗戶看著樓下人來人往,叫賣之聲不絕。
這兩年南北雖然局勢緊張,可因改革之故,貿易通商更加頻繁。
南朝自古便是絲綢產區,她們便趁機引進了南朝更先進的紡織技術與工具,在北境一帶興辦織坊,鼓勵民生,將絲綢和茶葉沿著絲綢之路販賣西域,又從這條商路上帶回西域的珍稀香料,奇珍異寶,販賣給京城的權貴。
明錦清點著匣子里的銀票,取出一部分遞給她道:“把這些送去朔州給我長兄!
這些年來,她每次拿到的分紅都會取出一部分交給阿兄保存,這是給他們一家準備的逃命錢,若是陸太后發難,這些錢也足夠一家人逃出關外,安度余生。
賀云珠接過收好,又問她,“你不是說要搬出來跟我一起住嗎?怎么又不來了?”
明錦垂了垂眼,“哥哥說等宮里的事情解決了,就跟我好好談一談,再決定我要不要搬出來!
陸聿解了禁足后,就又領了侍中之位,免官之后再起用,對他的仕途沒有絲毫影響。
他近來總是早出晚歸的,經常在宮里一呆就是很久,很多次回家的時候,天都已經黑透了。
明錦去看他時,總能看到他埋在一堆公文之中,黯然疲憊的樣子
“也行,畢竟他那邊更安全,太后敢動你,他是真會拚命!
明錦勉強笑了笑。
這時,一道訝然的嬌媚聲音傳來,猝不及防地打斷了二人的交談。
“呀,你們也在這里。俊
一身粉綾浮錦裙的艷麗女子從木屏風后閃出,身后跟著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公子,積石如玉,風神俊朗,二人正準備下樓離去。
明錦轉頭看著來人,三公主姿態慵懶,挽著披帛,笑的風流嫵媚。
年輕公子神色從容優雅,對二人微微做了一揖。
賀云珠掃了他們一眼,她對三公主并無好感,很看不上她那縱情聲色的放蕩做派。她恨陸太后,那就去找陸太后報仇,遷怒明錦,作踐自己算什么?懦夫才會傷害自己,揮刀向更弱者。
“東海王殿下和長公主殿下也有禮了!
明錦從座位上起身向二人福身還禮。
東海王元謐是皇帝三弟,其生母在他出生不久后就過世了,元謐是由陸太后撫養長大,自幼不知生母何人,長至十余歲才知生母身份,哀痛嚎毀,不顧禮法為生母追服孝期三年,陸太后大為奇之,是以恭孝著稱。
也是因為此事,陸太后心下有所悟,開始尋訪皇帝母族殘余之人,為他們加官進爵,以慰皇帝生母在天之靈。
元謐是身份貴重的當朝親王,明錦以前是他的表妹,可如今已經沒關系了,哪里擔得起他這一禮?
元季遙笑道:“趕得早不如趕得巧,既然遇見了,明錦,不要請我喝杯酒嗎?”
明錦怔了一下,心知三公主以前是極度厭惡自己的,卻沒想到落難之日,她竟會出手相助,遂斟了一杯酒敬道:“這一杯我敬公主,多謝公主的救命之恩。”
元季遙接過,唇角微挑,“行,這一杯我就喝了,過去有什么不愉快的,就一笑泯恩仇了!
一飲而盡。
明錦莫名松了口氣。
元季遙放下酒杯,看了她一會兒道:“明錦,我不討厭你,我只是討厭是陸氏嫡女的你,現在啊,我是特別特別喜歡你,以后我們常來往,我對你們在做的事可是很有興趣!闭f著,還看了看賀云珠。
明錦訝然,和賀云珠面面相覷。
元謐頷首,歉疚道:“先前之事,我也有所耳聞,讓明錦妹妹受驚了,陛下一貫優容寬和,此事絕非陛下之意!
明錦點了點頭,她本來就沒懷疑是皇帝授意,畢竟太后有劣跡在前。
元季遙又寬慰她道:“你也別太當回事,北朝本來就風氣開放,貞潔算什么啊?你看我,被那么個殘廢折磨著,不照樣及時行樂的活著!
明錦有些尷尬,沒有接聲。
賀云珠白了她一眼,“那是你,阿錦可跟你不一樣!
元季遙淡淡笑了笑,不以為意,“不過你們也不用再擔心了,剛我還跟三弟說,聽宮里的風聲,太后大約是會讓陸順華入宮了!
明錦微微驚訝,怎么選了她?論地位、論年齡,陸麗華都該在她之前的。
“陸氏庶女要入宮了,明錦,好戲在后頭呢。”
明錦茫然眨眨眼。
*
長春殿。
簾幕后,三足獸首銅爐中,檀香靜靜燃燒。
今日陸鑒得召后,便立刻進了宮,聽了陸太后的話后,濃眉緊蹙。
“不是說好了讓麗華入宮嗎?怎么成了順華?”
“讓順華入宮,是聿兒的建議,哥哥還不懂嗎?”陸太后撥動著佛珠,從容道:“聿兒自幼與陛下一起長大,陛下的心思,惟他領之最深!
陸鑒恍然大悟。
陸太后提醒著他,“聿兒提議讓順華入宮,也許就是陛下自己的意思!
陸鑒若有所思,如今明錦的事情鬧開,所有人都知道陸氏又想故技重施,殺母奪子,群情激憤,太后聲望大損,急需重振威望。
崔晟雖位卑,可博陵崔氏也是有名有姓的漢人世家,這樣的事兒再來一次,恐怕會大失漢人人心。
寧愿得罪勛貴武將,也不要得罪這些漢人文臣,文人的筆桿子,比武將的刀劍更狠。不然,當年世祖皇帝為何要掀起國史獄,族滅清河崔氏?
現在也只能硬著頭皮讓陸氏女入宮,以堵悠悠之口了。
“她們都是庶女,想做皇后,就必須得到陛下的支持。陛下若是更喜歡順華,那順華做皇后的機會就更大,我們就把他喜歡的送給他就是了。”
陸太后語氣淡漠,對這些陸氏女兒的性命并不為意。
反正陸氏女兒多,一個不成就再送一個,陸鑒姬妾成群,女兒不斷出生,慢慢長大,總有一個皇帝會喜歡。
“反正都是你的女兒,誰做皇后,你不都是國丈嗎?”
陸鑒深以為然。
回去后,太師府上下便開始準備三小姐入宮事宜。
闔府上下喜氣洋洋。
常氏有些急了,原定是讓陸麗華入宮的,如今反倒讓陸順華占了先,她本就是妾室管家,名不正言不順。若是陸順華入宮得了勢,那她的生母張氏豈不就要壓她一頭?
她與張氏都是妾室,誰也不比誰高一等,可若陸順華成了皇后,張氏有了誥命,那二人的身份就是天差地別了。
常氏便攛掇著女兒去父親跟前鬧一鬧,把這入宮的機會給頂下來。
陸麗華有些不情愿,先前是因為有明錦給她借腹生子,她才答應入宮的,現在沒人給她代孕生子,她可不敢自己冒險。
常氏勸道:“我兒糊涂,就算進了宮,你也未必能生下兒子?扇絷戫樔A比你先進了宮,又有其他嬪妃在她之前生下長子的話,她不僅不用死,還能撫養太子,登上皇后位,到那時,你還怎么做皇后?”
陸麗華臉色一變,這才想通個中利害,便立刻去找了陸鑒撒嬌哭鬧,說好了讓她入宮做皇后,最后怎么成了陸順華那個小賤人?
她以前那么欺負陸順華,若讓她入宮得了勢,她以后還不得欺負死自己。
她不干。
“你們姐妹,誰做皇后不都一樣嗎?”陸鑒拍拍她的背,安撫道:“再說,陛下也更喜歡順華!
陸麗華跺著腳,不服氣。
“怎么可能,陛下明明更喜歡我!
明明她更漂亮、更討喜,陸順華那個一棒槌都敲不出聲的木頭拿什么跟她比?
陸鑒嘖了一聲,提醒道:“這是你大哥的意思,你大哥跟陛下的關系如何,你還不清楚嗎?你大哥既支持順華入宮,那大概就是陛下更喜歡順華!
陸麗華一懵,“大,大哥的意思?”
“是啊,”陸鑒點點頭,“你大哥覺得順華更適合入宮,太后便答應了。”
陸麗華腦中轟然,心亂如麻,面如死灰。
她以為只要霸占了父親的愛,做父親最寵愛的女兒,有了父親的支持,她就可以入宮,可以做皇后。
直至此刻她才意識到,原來真正能決定她命運的,根本不是父親。
陸聿一句話,就能讓她前途盡毀——
第27章 咫尺幻像
天氣陰沉沉的,鄴城宮在灰暗陰云的籠罩下更肅穆了幾分。
距離陸聿上次入宮面圣,時間已經過去月余了。陸順華入宮之事定下后,他才又來了一趟太和殿。
殿中氣氛壓抑。
“這就是你想要的?”
元曄將禮部新擬的詔書扔給他,臉色微慍。
陸太后以天子的名義下詔,冊封陸氏順華為一品貴人,六禮備物,擇日入宮。
“用一個親妹,換一個明錦?”
陸聿拿著詔書,掃了一眼,面不改色道:“順華說,她自幼傾慕陛下,希望可以入宮侍奉陛下,望陛下成全她的心意!
“成全她的心意?那你為什么不能成全我的心意?”
元曄聲聲質問著,“你明知我喜歡的是你那個妹妹,卻要把這個妹妹給我,你不想明錦入宮送死,可順華就不是你的親妹妹嗎?”
陸聿微微握緊了手指,反問著,“讓她入宮送死,這就是陛下的喜歡?強迫她做不愿意的事,這就是陛下的愛?陛下怎么知道她肯不肯要呢?”
元曄仿若被狠狠打了幾個耳光,這話從陸聿嘴里說出來,就會格外諷刺,因為前世的她,至死都是不肯接受他的愛的。
可此時的陸聿,是以什么身份來對他質疑呢?
如果為了救這個妹妹,可以制止她入宮,那為什么要推另一個妹妹來入宮送死?疼愛的妹妹的命是命,不在乎的就不是嗎?
元曄問他,“我們為了改革所做的努力,不就是為了讓這天下再沒有胡漢之分,為了廢除子貴母死的祖制嗎?如果我可以為她廢除祖制,你還有什么可擔憂的?”
陸聿沉默。
元曄步步緊逼,聲聲質問,“利用祖制的誰?迫害后宮的是誰?當初又是誰想廢了我、殺了我?”
“你的擔憂,本來就不該存在!”
陸聿閉了閉眼,無言以對。
以不想讓她入宮送死的借口留她在身邊,在此刻的質問中都顯得是那般蒼白無力。
利用祖制的是陸氏,迫害后宮的是陸氏,想要廢帝弒君的是陸氏,最終獲利者還是陸氏,是陸氏將整個后宮籠罩在死亡的黑暗陰影中。
所有的罪孽都是陸氏造的。
這是他欠他的。
元曄看著他那沉默的模樣,流珠在掌心緊緊攥住,多年來的隱忍、不甘,在這一刻全盤失控——
“從小到大,我沒有忤逆過太后,她給什么我便要什么,可你們為我做決定的時候,有問過我愿意嗎?因為我是帝王,所以不需要有太多個人情感,一切皆以國家利益至上,可我也是一個人,我當然會有正常人的情緒!
“我也會喜、會怒、會疼,卻只能把這些感情隱藏在這副帝王的假面之下,你怪我當年在她落難時沒有維護她,沒有像你一樣跪求太后三天三夜,沒有像你一樣傷痕累累的殺去廷尉,所以你不相信我對她的愛。”
元曄眨了眨眼,深吸了一口氣,語氣冰冷,看向他的目光寒芒四射——
“現在我也不怕告訴你,當年太后肯留她一命,就是因為我承諾了太后,待她長大后,便可借她的肚子殺母奪子,人盡其用,后宮也可少造些殺孽!
陸聿愕然抬頭,緊攥詔書的指尖蒼白,這才明白太后此時召明錦回京,竟是因為皇帝當年的提議。
元曄自嘲一笑,反問他,“是不是覺得我又惡毒,又殘忍?可當年若不用這緩兵之計,讓太后相信我對她毫無感情,太后憑什么留她性命?憑人微言輕的你,還是憑手無實權的我?”
陸聿微微攥緊了手指,一言不發。
“我只能做出一副冷漠不在乎的模樣,才能保住她的性命,到如今,你卻還是不相信我對她的感情,宣明,你真的只當她是妹妹嗎?”
元曄自嘲笑著,笑的凄涼心酸。
“你不是說過,我若為君,你會一世為臣,為我盡忠,君臣攜手,永不相負嗎?”
陸聿全身如同一陣電流滑過,黑沉的眸光閃動著,陸順華的冊封詔書在他手中緊握,皺成一團,最后,被他撕了個粉碎。
他突然拉起元曄,腳步跌撞踉蹌,穿過重重宮室,強行帶他走入正殿。
殿中有一三尺見方的青銅魚缸,缸身雕刻以山水樓閣,飛龍在天之景,水面浮動著幾片睡蓮的葉子,蓮花含苞待放,水底則是鋪了一層各式各樣的玉刻小玩意。
陸聿按著他站在那魚缸邊,二人的容貌倒映在水中,隨著漣漪扭曲。
元曄雙手撐著水缸邊緣,低頭看著水面,身子微微顫抖。
陸聿看著水底的玉,沒有情緒,“陛下看著,這里的每一塊玉,都是一條人命,魏長風殺了多少人,陸聿就琢了多少玉,我滿手血腥,屠戮滿身,每天都在噩夢中掙扎驚醒,我造下這些殺孽,難道是為了背棄你嗎?”
元曄扶著水缸的手微微顫抖。
“我答應過母親,會為你獻出我的一切,我永遠不會背棄你!
元曄一動不能動。
“陸氏欠你的,陸氏做的孽,終將由陸氏來還,所有的罪孽,都由我一己承擔。”
陸聿失神般松開他,埋葬了那份永遠也無法說出口的愛。他抬步向殿外走去,語調絕望而冷靜——
“她是我的妹妹,過去、現在、以后,都只能是我的妹妹!
元曄乍然回頭,看著他的背影。
陸聿迎著夕陽,抬步走向殿外,背影孤絕。
*
明錦今日做了荷葉粥,夏末之月,蓮子成熟,荷葉在池塘鋪的碧油油一片。
最近陸聿公務繁忙,心燥意亂,荷葉蓮子可以清熱安神,她煮好后就一直在等著哥哥回家,等的粥涼了熱了一遍又一遍。
夜深時,陸聿終于回來了。
他回來的路上,不慎從馬背上摔了下來,胳膊受了點輕傷,婁威架著他送回了房。
明錦連忙過來扶著他,跟婁威一起把他扶上了床,聞到了他身上濃重的酒氣。
婁威說他出宮后,一路縱馬出城,不知去了何處,后來在郊外的酒肆喝了很多酒,喝的醉醺醺后才被他找到帶了回來。
明錦了然,怪不得,原來是喝醉了才會摔跤。
下人端來醒酒湯,明錦接過,照顧他喝下,又給他擦了擦額頭的冷汗。
陸聿蜷縮在榻上,眉頭緊鎖,很痛苦的模樣,他有心疾,本不該多飲酒。
明錦照顧他睡下后,也沒有離去,怕他夜里有什么意外,一直守著他。
半夜,陸聿突然清醒。
明錦坐在床邊的腳榻上,正以手支頭打著盹兒。
陸聿坐起身子,面無表情地直勾勾看著在床沿沉睡的小女郎。
眼神麻木,神情恍惚。
明錦迷迷糊糊醒過來,看著目光陰鷙,一動不動盯著自己的陸聿,嚇得“啊”了一聲。
陸聿一動不動。
明錦定了定神,含笑道:“哥哥,你醒了,我去給你倒水!
陸聿卻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明錦身形一滯,茫然地看著他。
陸聿猛地把她拽到自己身邊,二人的距離近在咫尺,他的手掌緩緩扣上她的脖頸,強迫她和自己對視。
明錦一懵,身子微微顫抖著,看著他的眼池中,閃爍著純潔茫然的水霧。
陸聿湊近她,眸色黑沉。
明錦聞到了很濃重的酒味,大約是離得太近了,她看著他眼底那一層陰翳,有些害怕。
許是因為還醉著,陸聿扣在她后頸的手,力度也不知道輕重,按的她有些痛,那雪白的頸子上,都被壓出了紅痕。
陸聿看著她,似醉非醉,似醒非醒。
今日出宮后,他就出城去了一趟母親的墓所,跪在她的墓前,問她自己該怎么辦?
他想起幼年時被陸鑒的濫情折磨的有些瘋魔的母親,不清醒的時候,蒼白的手指總會狠狠抓住他的肩膀,掐的他生疼,惡狠狠提醒他——
“這是你欠我的,是你們陸氏把我害成這樣,你們害了陛下,害了我,這是你們陸氏欠我們的,等陛下親政后,就會殺光你們陸氏的每一個人,讓你們所有人都死無葬身之地!”
轉瞬,又會含淚把他抱到懷里,撫著他的背,痛哭流涕,“聿兒,答應我,你會把你的一切都獻給陛下,你不會背棄陛下,你會用盡你的一切輔佐他,保護他,你什么都不會跟他搶,答應我,答應我。”
年幼的陸聿看著時而清醒,時而瘋魔的母親,含淚點著頭。
一個天家公主,唯一的依靠就是皇權。
可當皇權被陸太后架空,她便是任人欺辱的羔羊,所以陸鑒才敢那般無恥的傷害她這個曾經高高在上的公主。
她每一天都在等待皇位上那個小皇帝長大,等待他可以親政,可以掌權,可以來拯救她。
可還沒有等到,生命就先被歲月無情的帶走了。
陸聿看著眼前的小女郎,近在咫尺,卻又遙不可及,仿若只是他醉酒時的一個幻像。
“哥哥?”
他又聽到了她的呼喚。
小女郎擔憂的面容映入眼中。
他看著她,一時分不清夢境與現實,如果他真的清醒,為什么會看到他的妄念,她的幻像?
這只是一個幻像,不是真實。
心魔一起,縈繞不絕。
他舉起腕上的持珠,點在她的額頭,想借助佛法驅散精魅。
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信奉這些他從來嗤之以鼻的宗教,仿佛只有以此才能寄托他苦悶的精神,洗刷他的罪孽。
佛珠沿著額頭滑落她的鼻尖、唇峰、下巴,明錦一動不敢動,全身都在顫栗。
他手中的佛珠抵在了她的咽喉,宛如被攥住脖頸,讓她隱隱呼吸困難。
明錦眼中充斥著盈盈淚光,看著眼前有些瘋魔的男人,以為他想掐死她。
她一動不敢動,她毫不懷疑,此刻她若是露出分毫想要逃走的念頭,他就會立刻發瘋,把她撕成碎片。
下巴被他抬起,修長白皙的脖頸繃成了一道線,那佛珠的痕跡還在下移,沿著她的喉嚨滑到鎖骨之間,繼續向下。
少女嬌美的胸脯起伏著,全身都在發抖。
“你是誰?”
他問她。
明錦一懵,他竟然醉的連她也認不出了嗎?
“哥哥,我是芝芝啊。”
陸聿掌心的佛珠微微用力,碾壓在她的心口,再度發問——
“你是誰?”
明錦顫抖著,眼神茫然。
“我……我是阿錦!
阿錦……
陸聿心中惘然,閉上了眼。
明是他的明,錦才是她的名,她不是芝芝,不是妹妹,她是阿錦。
掌中佛珠突然斷裂,珠子在地上四下滾落著,辟里啪啦作響,打碎了一室幻像。
明錦感覺有佛珠落入她的衣襟,在胸前滾動,又墜落腰腹,珠子上還殘留著他手指的溫度,仿若被他撫觸過,令她顫栗。
陸聿恢復了清醒。
“阿錦,你知道我現在想做什么嗎?”
明錦茫然看著他,有些不習慣他這樣稱呼自己。
陸聿看著她那清澈的眼眸,蒼白的手指摩挲在那細白的脖頸上,那里脆弱的好似柔弱的羔羊,不堪一折。
愛而不能言,求而不可得。
為什么?
為什么偏偏是元曄呢?
陸氏欠他的,他可以用他的命來還,可他又舍不得她。
他們本該是攜手與共的君臣,一起為了改革的理想共同進退,可偏偏有個她夾在了他們之間。
她為什么不能真的是他的妹妹呢?
這樣他就再也不用掙扎,不用痛苦,可以安心的成全元曄和她,把她送上皇后那至高無上的位置,給她這世間無盡的榮華,至高的尊寵,讓所有人都跪倒在她腳下。
山呼萬歲,俯首稱臣。
他俯身湊近她的耳邊,仿若真的醉了一般,一字一句,喃喃囈語,“我想帶你去流浪!
明錦腦中轟然作響,一道聲音穿越時間在耳邊回蕩——
我可以跟他去流浪。
“出去。”
陸聿突然冷冰冰道。
明錦毫不猶豫的立刻起身離去,他醉了,醉的有些瘋了。
屋中很快又空蕩蕩,靜悄悄的。
陸聿仰面躺在床上,形容憔悴,閉上了眼——
昨天晚上寫出來不太滿意,上午又改了改,大家久等了。
第28章 夢醒時分
明錦腳步匆匆回了自己房中。
一陣風吹過,卷起她的裙擺,少女單薄的身體顫了一下。
夜空黑沉沉的,積聚成團的烏云被風吹的翻滾著、咆哮著,仿佛下一刻就要哭出來了。
明錦看著夜空,眨了眨眼,飛快進入屋中,吧嗒關上了門。
夜里,她躺在床上,抱著一個斑絲隱囊,輾轉難眠。
——我想帶你去流浪。
她耳邊反覆響起哥哥這句話,心口怦怦亂跳。
他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去了一趟宮里就失魂落魄的?
他真的是越來越奇怪了。
明錦翻找出床頭匣子里放的芙蓉簪,黑暗中,白玉流轉著溫潤柔和的光澤。
在這個潮濕的夏夜,她把簪子緊緊握在手心,睡了過去。
*
后半夜時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絲斜斜飄著,打濕了窗臺。
陸聿蜷縮在榻上,做了一夜的夢。
他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和妹妹最無憂無慮的時候。
春天的時候,他會帶她去郊外踏青,一起放風箏,她也會張開手臂,歡快雀躍的圍著他轉,假裝成小鳥在飛的模樣。
夏天的時候,他會帶她去池塘采蓮蓬,折下荷葉,給她遮在頭頂,擋著刺眼的陽光,一點兒都不會讓她曬黑。
秋天的時候,他會趴在在草叢里,尋著蟋蟀的叫聲,給她捉到叫的最響的那一只,塞進她的小竹簍里。
冬天的時候,他就給她裹上厚厚的皮裘,帶她來院子里堆雪人,看她踮著腳折下梅花枝給雪人當胳膊。
生病的時候,她會難受地縮在他的懷里撒嬌,要哥哥哄哄抱抱才肯吃藥。
下雨的時候,她會抱著自己的小枕頭跑到他的房間,鉆進他的被窩里,躲著那雷聲,他總會捂住她的耳朵,把她抱到懷里,哄她入睡。
夢中畫面一轉,他又陷入一片風沙之間,他在一片混沌中掙扎,睜不開眼。
他看到小女郎在朔州的街頭賣花,被幾個胡女刁難,騎在人身上打,打完就拍拍身上的土,撿起散落一地的花,灰頭土臉的回家。
看著她跟著父親在官衙,幫那些不識字的百姓寫訴狀,東家占了一尺地,西家丟了一只雞,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事,她也樂此不疲。
看著她跟著商隊出塞,遠赴柔然、西域,遇過馬賊,遭過搶掠,被關在高車的部落里,每天跟女奴們一起做苦工,撿馬糞,任人欺凌。
他找到她之后,帶她回云中城,她趴在他的背上,也會懷念過去,跟他說她很想她的哥哥,如果她還在哥哥的身邊,就不會吃這么多苦了,人要是一輩子都長不大就好了。
可說完后,又會不以為意地笑笑,看著遠方連綿的山脈,說一切都過去了。
過去了……
天,也漸漸亮了,晨風吹開了窗扉,匡當一聲。
陸聿睜開了眼。
一夜亂夢,頭疼欲裂。
雨停了,夢里的風沙也停了。
夢醒了,他起身坐到桌案前,看到案上放著一碗粥,眼神微微滯了一下。
粥已經涼透了,白瓷碗襯的那碗荷葉粥愈發碧綠剔透,他拿起勺子,面無表情地吃了一口。
微甜、冰冷。
他算什么呢?
他想起了少年時的自己,那時的他和元曄一起長大,關系親厚,形影不離。
二人一直是同食、同眠、同輿。
這樣的習慣一直保留到成年之后,陸聿每次在宮中留宿,依然是與皇帝同榻而眠,每次皇帝的御膳呈上,他也都會先行嘗試。
從他第一次發現陸太后有毒殺天子之心時,他便如此做了。
十年如一日。
他答應過母親會保護他,不惜一切代價。
年幼的他同樣無力與陸太后斗爭,便只能以這樣的方式,無聲反抗。
如果她要毒死皇帝,那就先毒死他吧。
如果她要刺殺皇帝,那就也先殺了他。
這件事,成了姑侄二人之間的隔閡,即便之后陸太后再也沒有謀害過皇帝,沒有再對皇帝杖責打罵,也無法彌補姑侄二人間的嫌隙了。
那時的他,覺得元曄可憐極了,即便沒有母親的囑咐,他也會披肝瀝膽的對他好。
他和元曄一路互相扶持,一起長大,他答應過元曄會讓妹妹給他做皇后的。
那時的元曄自己尚是朝不保夕,他說他還不夠強大,不想讓他的妹妹跟著他受苦,他怕他贏不了太后,保護不了她。
他還鼓勵他,告訴他,“陛下是天子,陛下必須贏,等妹妹長大后,我就把她嫁給陛下,以后,都有我保護你們!
少年純真,耦俱無猜。
那一日,元曄很高興,他向他承諾,若能娶明錦為后,他必以江山為聘,給她無上尊崇,一世貴寵。
一生一世,一心一意。
后來,明錦的身世揭穿了,她不是他的妹妹了,也不配做皇后了。
陸聿的天都要塌了。
他深深為自己的家族感到罪孽,他的精神愈發痛苦,只能靠念經禮佛來減輕內心的負罪感。
后來,他性情大變,再也不復少年時的純真。
昔日光風霽月的少年,終是戴上假面,提起長劍,成了讓人聞風喪膽的刺客。
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呢?
陸聿看著窗外將亮未亮的天色,把那碗冰涼的荷葉粥,一口一口吃完。
究竟是在什么時候動了心,他已經不記得了,或許是在她親他的時候,他忘記推開她的那一刻。
在那個雪夜里,她要把自己給他。
他不能要。
她是他的妹妹,占有她年輕純潔的身體,只會毀了她,他只能拚命的克制壓抑自己。
有些感情,不能發生。
有些人不能愛上。
清風吹動著窗外的一叢修竹,紛亂的思緒漸漸止住。
陸聿放下碗,抬步從屋中走了出去,來到了明錦門前。
天色尚早,小女郎還沒有醒。
婢女們見他一早過來,有些驚訝,準備去喊醒明錦,被陸聿制止了,示意她們退下。
他獨自走進房中,微微掀開一點兒帳幔,透過縫隙去看熟睡的小女郎。
熹微的晨光透過這一絲縫隙灑落在她的身上,折出一道光亮的痕跡,她抱著一個斑絲隱囊,睡得很安詳。
還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
陸聿站在床前,無聲看著她,看了很久,他伸出手,想像過往一樣撫一撫她的頭發,可在她的發頂停留了半晌后,終究是沒有落下。
他看著她長大。
在她還是一個襁褓嬰兒的時候,他就開始學著抱她。
在她蹣跚學步時,他就跟在她的身邊,看著她滿屋子亂爬。
在她呀呀學語時,他就哄她口齒不清地叫自己哥哥。
她是他的妹妹。
所有人都可以喜歡她,唯獨他沒有資格跟元曄爭奪她。
他什么都給不了她。
他不能再錯下去了。
帳幔再度合上,微弱的光亮消失。
明錦在男子匆匆離去的腳步聲中緩緩睜開了眼。
*
天光大亮,雨后初晴,宮城一片光明。
青石板上雨水未干,倒映出百官陸續上朝的情景。
散朝后,崔晟攔下了陸聿,面容復雜。
先前陸太師尋過他,欲從他這里下手,讓他點頭送女兒入宮,他當時沒有答應,后來便發生了女兒被擄入宮中之事。
他很感激陸聿把女兒救了出來,可他又這般把女兒困養起來,即便立身清正,也要顧忌人言可畏。
他左思右想,還是想把女兒要回來。
陸聿聽后,只是淡淡一笑,仿若已經釋然,“崔大人不必擔憂,這件事,我一定會妥善處理,她是我的妹妹,由我教養長大,也由我來負責!
崔晟大吃一驚,心中震恐,“難道公子還想娶她不成?”
說完又立刻捂上了嘴,他在胡說八道什么?他們一直以兄妹相稱,他這樣說,不是自毀女兒名聲嗎?
陸聿微微彎了彎嘴角,“大人多慮了,長兄如父,我自會為她找一戶極好的人家,由我養大,由我送嫁,也算有始有終!
崔晟目瞪口呆。
*
太和殿。
沉香的馥郁香氣在殿中彌漫,年輕的皇帝坐在案邊,手持流珠,默誦經典。
因陸聿反悔,陸氏女入宮之事暫時擱置了,太后又往太和殿送了新人,可元曄是不會碰的,因為,阿錦會不高興,他不想再讓她難過了。
陸聿緩步來到殿中。
一步一猶疑,一步一悵然。
殿內靜悄悄的。
“陛下是真的喜歡芝芝嗎?”
陸聿站定,平靜問著。
元曄抬起眼眸,微微詫異,雖然不解他為什么這樣問,依舊肯定道:“當然,你一直都知道的。”
陸聿沉默著,是啊,他一直都知道的,可他還是愛了、錯了。
“那一日,她被擄入宮中,確實跟陛下無關嗎?”
元曄眼神微動,陽光流入殿中,給他披上一層璀璨光芒,玄袍上的金線隱隱浮動。
他面不改色道:“我本可以接受太后的安排,順水推舟,可是我不想勉強她,我愛她,所以我尊重她。”
陸聿目光嚴厲,語氣沒有任何情緒,“陛下可以保證,待你親政之后,就會立她做皇后嗎?”
元曄微微改容,以為自己聽錯了,心都要跟著顫抖起來了。
“我欠你一條命,我答應過你,我的皇后一定是你的妹妹,你選誰,我就立誰!
陸聿抬眼看著他,“芝芝也可以嗎?”
“親不親生無所謂,你承認的,才是你的妹妹!
元曄知道,他就要得償所愿了,他看著他,一字一句,語調堅定——
“明錦,當然可以!薄
第29章 絕不后悔
明錦早上起來后,心里就惴惴不安的。
她知道陸聿早上來看她了,他掀開她的床幔,她感受到頭頂降下一片陰影,他似乎是想伸手碰她,但是忍住了。
這明明是很正常的一個舉動,哥哥以前也經常撫她的頭,可是這一次,她莫名有些害怕他的碰觸,總覺得哪里變了。
一大早,趁著陸聿入宮議事,她就出來見了賀云珠一趟。
望月樓中,堂倌給兩個小女郎端上酪漿。
明錦喝著酪,糾結道:“珠珠,我還是想搬出來跟你一起住!
賀云珠正翹著腿,看著樓下的人來人往,聞言驚訝,轉頭看著她。
“怎么了?你跟陸聿鬧矛盾了?”
明錦搖搖頭,面有難色,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釋,“不是,只是哥哥最近都太奇怪了,我有點兒不安,總覺得我們應該分開一下!
“這次是下定決心要搬出來嗎?”
“嗯!泵麇\點點頭,“我今天回去了,就會跟哥哥說。”
賀云珠也不多問,爽快笑道:“行,我府上的房間,早就給你收拾好了!
明錦勉強笑了笑,她家祖宅的房子先前都是陸聿吩咐人去重建的,也不知他在哪兒找的工匠,做工特別慢,蓋了幾個月才打了個地基。
前不久,明錦去看進度時才發現這個情況,氣的換了一批工匠,房子才終于有了樣子,現在她要是搬出來,還是得先去賀云珠那里借住。
明錦又端起酪漿飲了一口,這時,一道尖銳譏諷的嘲笑聲傳來。
“喲,這不是崔家那個假鳳凰,這么貴的酒樓,吃得起嗎?”
幾個丫鬟簇擁著打扮的花枝招展的陸麗華而來。
這兩天,因為陸順華入宮之事被擱置,她心情大好,她就知道,皇帝怎么會喜歡那個木訥呆楞的小賤人呢?
現在好了,誰也別想入宮,她得不到,陸順華也做夢!
“噢,差點忘了,你現在還死皮賴臉的賴在平南王府呢。”
陸麗華鄙夷地掃了她一眼,諷刺道:“瞧你這一身穿的戴的,跟剛回京時那窮酸模樣,可是大不一樣呢,果然還是陸氏的錢好花。”
明錦翻翻白眼,還沒開口諷刺回去,賀云珠就先站了起來,制止了明錦。
她擋上前,上下打量了一番陸麗華,冷笑道:“讓我瞧瞧,這不是陸二嗎?這打扮的是除了美麗,啥都不缺,看來人長的不行,陸氏再多的錢,也堆不好看!
“賀鄉主,你……”
陸麗華氣的臉色漲紅,美貌可是她一直引以為傲的資本,她才是她的親表妹,她竟然為了明錦這個假表妹這么諷刺她?
她氣鼓鼓的剛要反駁,一道淡漠陰沉的男聲乍然傳來——
“嘴這么毒,怎么不去軍前叫陣,對著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逞什么威風?”
賀云珠聞聲,驀地脊背一涼。
元善現和二三好友緩步上樓,眼神譏諷,臉色陰沉。
陸麗華見有人替她出頭,大喜過望,立刻抹著眼淚,湊上前拉住他的胳膊,嗚嗚哭著,“善現哥哥,珠珠姐姐欺負我!
元善現面無表情地看著賀云珠。
賀云珠鄙夷地看了二人一眼,心里直犯惡心,淡漠諷刺著,“心歪眼也斜,你這看女人的眼光,實在是不怎樣!
元善現冷冷推開陸麗華,看都沒看她一眼,諷刺笑道:“這是不是就叫有其父必有其子,嗯?”
“你!”
賀云珠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明錦拉住賀云珠,看著兄妹二人劍拔弩張的模樣,心驚肉跳。
元善現本名賀善現,其母華陰縣主是京兆王元顯堂姐。
當初,陸太后臨朝稱制,為了拉攏掌兵的勛貴,抗衡宗室,下詔令賀洛跋與華陰縣主離婚,改娶陸太后之姐,即賀云珠之母陸氏。
陸太后憑借與賀洛跋的聯姻關系,得到了北方六鎮的兵權支持,臨朝稱制,大權獨攬,無人能撼。
華陰縣主跟賀洛跋離婚后,元善現也被廢黜了世子之位,和母親華陰縣主一起回京定居,改隨母姓。
元善現因母之故,一直被陸太后打壓,仕途難走,只能從軍,十幾歲就隨著堂舅京兆王元顯上戰場,靠自己一刀一槍拼出來的戰功,給自己掙了功名。
聽他反諷刺自己的母親,賀云珠怒不可遏,護母心切,揚手想給他一巴掌。
元善現一把攥住她的手腕,他手勁很大,賀云珠只覺腕骨都要被他捏碎了。
“賀云珠,別不自量力。”
重重把人推了出去。
賀云珠摔倒在地,疼的呲牙咧嘴。
明錦嚇了一跳,連忙上前扶起她,“珠珠。”
元善現居高臨下,冷冷掃了一眼倒在地上的小女郎,似是很嫌惡的執帕擦了擦手,咬牙切齒。
“你回去跟賀洛跋帶個信兒,告訴他,我早晚會領兵踏破六鎮,斬下他的人頭,以祭吾母在天之靈。”
賀云珠毛骨悚然。
*
另一邊,離開太和殿后,陸聿準備出宮。
楊紹也剛巧離了吏部過來找他,二人結伴往宮外走去。
碧空如洗,高鳥相逐,宮墻下,兩道頎長的身影并肩慢行著。
“征召京兆王還朝擔任吏部尚書一事,似乎已經定下了,若是京兆王還朝,大約就是出元善現去長安接替雍州刺史之位了!
京兆王元顯是皇帝的鐵桿擁護者,忠心不二,唯命是從。
元曄登基以來,面臨的最大政治危機,便是十歲那年,陸太后欲廢帝之事了。
陸太后因族滅元曄母族之事,一直心有顧忌,擔憂皇帝長大后會對陸氏不利,故而想廢帝,改立太原王元諭。
元諭生母賀昭儀生前與陸太后友善,其舅賀洛跋又是陸太后姐夫,心腹大將,賀氏是陸氏的盟友,故而陸太后想廢帝立他。
只是那一次廢帝危機,因京兆王元顯、司空穆光、尚書令崔允的強烈反對而未能成事。
這三個人,一個是皇室親王,一個是鮮卑勛貴,一個是漢人士族,背后代表的是撐起魏國朝堂的三股政治勢力,他們彼此制衡,卻在廢帝之事上,統一了立場。
這三大勢力中,沒有一個人支持陸太后廢帝,陸太后心知大勢已去,才開始一改過往對元曄惡毒苛刻的態度,悉心教養,修復與皇帝的關系。
元顯戰功顯赫,威望卓著,手中有兵,當初陸太后若是執意廢帝,元顯恐怕會第一個起兵勤王,政變逼宮,迫使陸太后歸政。
元顯一直都是太后的心腹大患,太后早就想卸了他的兵權了,所以此番才會不惜放棄于逞,以吏部這個炙手可熱的肥缺來召元顯還朝。
元善現雖是賀洛跋之子,卻素來與生父不和,他是元顯一手帶出來的,只有讓他出鎮長安,元顯才會點頭還朝。
陸聿嘴角微微彎了彎,到底沒白廢了于堅那惡心東西,朝堂走向,盡在他們預期之中。
“元善現到底年輕,不比元顯威望煊赫,即便讓他接手長安兵權,也構不成元顯那樣的威脅。”
楊紹點點頭,說完朝廷的事,便又聊起了私事,“宣明,我聽說禮部那邊暫時擱置了順華入宮之事,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又不讓她入宮了?”
陸聿眼神動了動,語調沒有情緒,“嗯,陛下不喜歡她,陛下想要芝芝!
楊紹心中一驚,“什么?難道你要讓芝芝入宮?”
原來他剛剛去太和殿,就是跟陛下商議這件事?
陸聿神色平靜,仿佛在說一件與自己毫不相干的事,“陛下喜歡她。”
楊紹頓時心亂如麻,眉頭緊皺,“那你有問過芝芝的意思嗎?你怎么知道芝芝會不會答應呢?你怎么能擅自作主她的人生呢?”
陸聿腳步頓了一下,抬頭看了看高懸的太陽,陽光正刺眼,他微微瞇起了眼睛。
“你看那天上的太陽,高高在上,遙不可及。這世上沒有比皇帝更高貴的夫婿了,她長大了,早晚要嫁人,我也是為了她的終身打算!
她應該向著光明去,而不是去追逐一個陰暗的影子。
楊紹搖搖頭,看著他認真道:“可芝芝已經有喜歡的人了。
陸聿眼神一動,轉頭看著他,他都知道什么?
他難道也知道魏長風的事?
楊紹嘆了口氣,猶豫了一番后,才道:“宣明,我一直還沒有來得及跟你說,其實那天晚上,我跟芝芝表白了。”
陸聿神色一滯,“她怎么說?”
“她拒絕了我,說她有喜歡的人了!
楊紹意味深長地望著他,眼神復雜,“還說,即便他們的感情會為天下人所不容,她也會堅定不移的追隨他!
陸聿神色無異,眼中卻有著波瀾涌動。
楊紹看他那模樣,心里有些失望,想起那一夜表白失敗后,他輾轉難眠,就又起身來尋陸聿。
走到回廊的時候,就看到窗上倒映出二人抱在一起的身影。
楊紹大驚失色,立刻躲到了墻壁后,猛然想起小女郎對自己說的話——
她已經有喜歡的人,即便他們的感情會為天下人所不容,她也會堅定不移的追隨他。
為天下人所不容……
楊紹當時心亂如麻,難道她喜歡的人,就是陸聿嗎?
可他們是兄妹啊!
她真的要為了陸聿與全天下對抗嗎?
楊紹嘆道:“我那天晚上被她拒絕后,翻來覆去都睡不著,便想去找你訴說苦悶,卻看到你們抱在一起,我才知道原來她喜歡的人是你!
陸聿蹙眉,他是不是誤會了什么?
“想想也是,你們自幼相依為命,更親近、更親密,她依賴你、信任你,把曾經對你的感情變成愛也無可厚非,被你比下去我無話可說!
陸聿沉默,他果然是誤會了。
楊紹看著他,語重心長道:“宣明,芝芝對你一往情深,雖然你們曾有兄妹之名,可如今到底沒關系了,為了你,她都有和天下人對抗的勇氣了,而現在你卻要因為畏懼世人的眼光,把她推出去嗎?”
陸聿自嘲冷笑,“我不怕,我可以為她被天下人所唾罵,可惜她愛的人不是我!
楊紹微愕,“宣明,你承認了?”
原來他真的愛她。
陸聿并不否認,自顧自道:“她愛的不是我,她愛上了一個不該愛的人,一個永遠也配不上她的人。”
他想起她曾對魏長風說過她很想她的哥哥,她不想長大,長大太累了。
那一刻他就知道,一直顛沛流離的她,內心深處還是希望過上一份穩定安逸的生活的。
但是這些,魏長風都給不了她。
她少遭不幸,缺乏安全感,只是被一時的沖動愛意沖昏了頭,等時間久了,日漸淡忘,她就會知道自己內心真正的渴望。
他不能毀了她,不能接受她的愛,他不想讓妹妹再受苦了。
他會把她渴望的、想要的安逸穩定,榮華富貴千倍萬倍的捧給她,給她無盡的安全感,會有天底下最尊貴的帝王和他一起寵愛她。
“我不會允許她跟那樣的人在一起,她還小,只是被一時的迷戀沖昏了頭,她會長大,會后悔,所以我要替她做選擇,我會給她權力、地位、榮華,我會把這世上最好的都捧給她,讓她永遠高高在上,高不可攀!
楊紹搖搖頭,并不認可。
他不敢直面自己的愛意,就想通過把明錦捧上皇后位來絕了自己的念想,可若明錦真成了皇后,他跟她之間,就再也沒有可能了。
“宣明,你會后悔的!
“我不后悔——”陸聿眼神流露出一絲癲狂,語調透出一股冷靜的絕望,“我絕不后悔。”
他會讓妹妹,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所有人都會跪倒在她的腳下。
山呼萬歲,俯首稱臣——
下章就讓你打臉
第30章 妄念澄明
明錦一路安撫著賀云珠,把她送回了家。
賀洛跋又娶陸太后之姐后,獨寵與陸氏所生子女,對元善現是不聞不問,仿若沒生過這個兒子一般。
當年華陰縣主薨逝時,元善現還不到十歲,沒了母親的少年,無人心疼照顧,常常缺衣少食,忍饑挨餓。
京兆王憐憫他,就把他抱回了家中,視如己出,悉心教養。
因為母親的關系,元善現極度憎惡生父,以及他與陸氏所生的所有子女。
明錦知道他們兄妹不和,可沒想到元善現竟會憎恨賀洛跋至此,竟想手刃生父。
怪不得連一貫天不怕地不怕的賀云珠,被推倒后,也露出了幾分懼色。
怕不是元善現不僅想弒父,還想把陸氏和她生的子女都殺盡了。
他想殺了賀云珠。
明錦把人送回去后,吩咐府上管家加強府上守衛,便準備回去,再找陸聿幫其說和。
陸聿雖是陸氏之人,可因蘭陵長公主與華陰縣主均受害于陸氏,或有幾分同病相憐之慨,姐妹二人關系一直不錯,故而元善現和陸聿也自小友善。
返回平南王府時,天色已經黑了,剛進房間,明錦便覺得屋里似乎有人。
下一刻,燈燭亮起。
陸聿手持燭臺,緩緩罩上燈罩,那張波瀾不驚的臉,在朦朧燈火下,愈發棱角分明,氣勢凌人。
明錦心里咯登了一下,他怎么會在自己房間?
“回來了?”
他淡淡說著,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緒。
明錦點點頭,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坐下,我有話對你說。”
陸聿指了指一旁的座位。
明錦手指緊了緊,她本想回來跟他說自己準備搬出去,可又遇到元善現的事兒,暫時有求于他,便不好意思再說要搬走的事情了。
“哥哥,我也有話對你說!
陸聿抬了抬眼皮,“不如你先說?”
畢竟他的話,可能需要說很久。
明錦抿了抿唇,也沒有推辭,開門見山道:“哥哥,我今天去找珠珠,遇到了善現哥哥!
陸聿心中已經了然幾分,大約是今日元善現對她們說了什么狠話,她心里不安吧,淡聲道:“元善現大約很快就會離京了,他不會做出什么不利于賀云珠的事情!
元善現一心拼軍功,出人頭地,為母報仇。他若想拿穩雍州兵權,抗衡賀洛跋,此時就不會輕舉妄動,給人彈劾他的話柄。
又話音一轉道:“若是害怕的話,你們不是還有一隊兵馬能用來自保嗎?”
明錦哽住,可那些兵馬元善現也知情,而且還被攔到城外了。
“現在可以聽我說了吧?”
明錦眨眨眼,點了點頭。
陸聿深深望著她,緊握著掌心一塊白玉雕琢的交頸飛雁玉佩,指尖蒼白。
明錦被看的有些不自在,避開了他的視線。
陸聿看她那模樣,喉頭滾動了一下,片刻后,他攤開手心遞到了她面前,平靜道:“拿著!
明錦看著那精致貴重的玉佩,眼睛一亮。
以前哥哥也會送她很多自己雕琢的小玩意兒,以為還是哥哥送自己的禮物,就沒有任何懷疑的接過了。
玉在他手心攥了很久,拿在手里溫溫熱熱的。
明錦看著那玉佩,玉上串了一根紅繩編織的同心結,拿在手心仔細觀摩后,才發現這玉琢的精妙,竟是兩只一樣的雁拼合在一起,亦可拆開成對。
“好精妙的玉佩!
她由衷贊嘆著。
陸聿看著她那歡喜的模樣,面上沒有情緒,平靜訴說著,“這是陛下給你的納采之禮。”
明錦腦中頓時一懵,她愕然大睜雙目,那玉在手心,一下子成了燙手山芋。
“哥哥,你在胡說什么?”
陸聿背過身去,心虛的不敢看她的眼睛,心口一抽一抽的疼著,勉強讓自己的聲音保持鎮定,“陛下心悅于你,我已答應了婚事,這段時間,你就在家里安心待嫁,不許再亂跑!
“什么?婚事?”
明錦面無血色,她走到陸聿面前,搖著他的胳膊,以為他瘋了。
“哥哥,你在胡說什么?我不是跟你說過嗎?我有喜歡的人,我不想入宮,你為什么就是不顧我的意愿,非要這樣自作主張安排我的人生?”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抵觸的情緒很強烈。
陸聿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寒芒畢現,毫不留情的諷刺著——
“你喜歡的人?你喜歡的也算是個人嗎?!”
言辭刻薄,不留情面。
明錦睜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難以置信他會說出這樣的話。
她松開手指,后退了幾步,氣的全身都在顫抖,“哥哥,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你的風度,你的教養呢?你怎可對人如此惡言相向?”
他變了,變得簡直面目全非了,他一點兒都不像她那光風霽月的哥哥了。
陸聿也氣,“你是我的妹妹,本該有著光鮮亮麗,人人稱羨的高貴人生,那樣一個滿手鮮血,殺戮滿身的惡賊,他根本配不上你!”
明錦反駁,“他不是惡賊,你不許這樣說他!”
陸聿眼眶猩紅,將心上的傷口血淋淋撕開,讓她看清真相——
“妹妹,他為什么要離開你?為什么再也不來找你?他就是想讓你死心,不想再拖累你。他拋棄了你,他不想要你,他不愛你,你為什么就是不明白呢?你還在堅持什么?!”
明錦腦中嗡嗡作響,眼眶紅了一片。
她當然知道他為什么不肯要她、不肯回來,只是心里總是不愿意承認,總是自己騙自己說他還會回來找她的,但是心里很清楚,他再也不會回來了。
如今傷口被陸聿血淋淋的撕開,她的狼狽,無所遁形。
陸聿看著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樣,心里狠狠一抽,他愧疚地捧起她的臉,想拭去她眼角那一滴淚珠。
卻被明錦冷冷躲開。
陸聿手上一頓,眼神受傷,臉上流露出一絲痛苦的神色。
“妹妹,忘了他吧!
明錦不為所動。
陸聿眼中波瀾涌動,片刻后,他軟下語氣道:“妹妹,你還小,或許只是被一時的熱情迷了眼,可若回到生活的柴米油鹽,時間一久,你一定會后悔的,哥哥只是不想讓你后悔!
“我絕不后悔。”小女郎異常倔強,“我可以賺錢,我可以養家,我們只要相愛就可以了!
陸聿搖了搖頭,眼神黯然,“可是妹妹,兩個人在一起,光有愛是不行的!
明錦依然固執。
陸聿扶著她的肩膀,耐心道:“你不可能忍受長期跟著一個被朝廷通緝的要犯過著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流浪日子,你們連一個穩定的家都不能有,你們會連孩子都無法養育,難道你要讓你的孩子也跟你們一樣風餐露宿,東躲西避嗎?”
明錦推開他的手,冷冷反駁,“這些都不是你反對的理由,哥哥,你根本不知道我那幾年過的是什么樣的日子,根本不知道我經歷過什么,我早就不是被你嬌養呵護著的千金貴女了,我走遍了西北的每一寸土地,我當然可以忍受跟他浪跡天涯!
“你不可以!”
陸聿有些急了,她為什么偏要固執己見,就是不能諒解他的良苦用心?
“陛下與我自幼一起長大,知根知底,他答應過我,親政之后,就會立你做皇后,一生一世,只你一人,妹妹,你可以做皇后,可以有一個安逸穩定的人生,可以有享不盡的榮華富貴!
明錦搖搖頭,“我不想做皇后!
陸聿耐心勸著她,“你長大了,早晚要嫁人,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哥哥只是想把最好的都給你!
明錦態度堅決,一字一句,“可是我不喜歡,我不想做皇后!
“那你想做什么?連做皇后都看不上,難道你還想做皇帝不成?”
皇后,已經是他能給她的最好的歸宿了。
明錦心亂如麻,她不是嫌棄皇后位不夠高,只是經歷過當年那些事,她早就不對宮廷抱有幻想了,她不想為了高位,就妥協了,哥哥為什么非要逼她嫁給她不喜歡的人呢?
“不是,哥哥,你為什么非要強迫我嫁人呢?我不能一直留在你身邊做你的妹妹嗎?我為什么一定要做皇后?”
陸聿怔怔看著她,留在他身邊,一直留在他身邊做他的妹妹。
他心亂如麻,低下了頭,避開她的視線,語焉不詳,“可是,我怕我會失控!
“什么?”明錦臉色疑惑,向他走近了一步,“為什么呢?”
陸聿抬起頭看著她那喋喋不休的嫣唇,眸色黑沉。
“因為……”
為什么?
她是妹妹。
她是妹妹。
……
她本該有著光鮮亮麗的人生,被萬人追捧敬仰,卻因為自己的私欲,被拉入泥沼,去追尋一個見不到天日的影子。
他不能毀了她。
他不能害了她。
他一遍遍的告訴自己,壓抑自己,唾罵自己的卑劣,憎恨自己的無恥,竭盡全力地隱忍克制,直至滅頂的本能壓過了理智。
道德崩塌的那一刻,心中的妄念豁然澄明,他感到一種令人顫抖的渴望。
他想要妹妹。
念頭一起,周遭的一切都在他眼前天旋地轉,渴念與震驚重疊在一起,瘋狂的占有欲源源不斷的沖擊著他的理智。
他越是想要從中清醒,拂去這些念頭,便愈發的想要她。
無可救藥。
他一次又一次的夢到她,感覺到自己的雙手顫抖地撫摸過她飽滿豐盈的肌膚,摟抱過她柔軟的腰肢,他無法從那種幻覺中擺脫。
不敢靠近,卻又不能遠離。
飛蛾撲火,義無反顧。
他走近一步,扣住她的頸子,抬起她的下巴,堵上了她質問的唇。
“唔……”
明錦睜大了眼,腦中空白,五雷轟頂。
陸聿卻是頓覺豁然開朗,身心都仿佛被洗滌過了一樣。
他貪戀地想要打開她的唇齒,可她緊咬牙關,不給他任何可趁之隙。
陸聿有些失望的移開了唇,啞著嗓子道:“現在,知道為什么了嗎?”
明錦愕然,天旋地轉。
“我對你起了畜生不如的念頭,我想把你一輩子留在我身邊,我被這個念頭折磨的快要發瘋!
“可你是妹妹,哥哥不能,不……”
話未說完,明錦就“啪”地打了他一巴掌。
陸聿被打的頭一偏,嘴角竟是勾起了一抹陰惻惻的笑。
打的好,他是該打。
明錦捂著嘴,驚恐地看著他,仿佛聽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飛也似的逃走了——
明錦:禽獸、畜生、你不是人
陸聿:哥哥是真不想做人了
皇帝:原來我才是你們play中的一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