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落荒而逃
她走了。
院中傳來嘈雜之聲,似乎是婢女在焦急地追趕呼喚小姐。
陸聿平靜熄滅了她房間的燭火,負手站在廊下,目送那個嬌小的身影,一路抹著眼淚往府門外跑去。
他沒有追趕,沒有阻攔,就這樣默默看著那道人影從視線中消失,也抬步離開。
夜色蒼茫,月華灑落一地冷霜,落在他的腳步上。
李媼腳步匆匆,臉色焦急,在回廊攔下他的腳步,“公子,小姐跑出去了,這大晚上的,她是要去哪兒?你們是又吵架了嗎?”
陸聿沒有停步,“讓她走吧。”
李媼面色擔憂,看著他冷靜離去的背影,覺得有些奇怪,公子明明很舍不得小姐,不想讓她離開,此番怎么就這么輕易的撒了手?
她又去找到婁威,讓他快帶人把小姐找回來,大晚上的,小女郎孤身出門,別出了什么事。
婁威邊應(yīng)著,邊讓人去跟上明錦,自己又來問陸聿的意思。
陸聿趺坐于榻,一盞小燭閃爍著微弱的光。
他好似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過一樣,又在若無其事地翻閱公文,只是念珠在掌心無序地撥動著。
婁威走進來,“公子,要把小姐找回來嗎?”
掌中念珠一滯,陸聿淡淡道:“跟著她,不用管她!
婁威應(yīng)了聲是,看著陸聿的神色,總覺得怪怪的。
若是一般吵架,公子也不至于對小姐不管不問,原先還死活不讓人離開,現(xiàn)在卻放手的這般爽快。
他疑惑的退了出去,立刻帶人去追小女郎。
*
明錦一路哭著離開了平南王府。
四顧蒼茫,前路黑暗。
她跌跌撞撞,失魂落魄,偌大的天地間一時竟不知要去往何處。
原先的疑惑與不安,此刻終于得以解釋,他不想讓她走,他不讓自己喜歡其他人。
他竟然,他竟然……
可他是她的哥哥,他怎么能對她生出如此卑劣齷齪的念頭?她還有什么面目再面對他?她怎能再心安理得和他同居一屋檐下?
身后傳來焦急的追逐與呼喚聲,她轉(zhuǎn)身,對追來的人道:“你們都別再跟著我了,你們回去告訴他,就說我走了,再也不會回去了!”
月光下,小女郎臉上淚痕斑駁,聲調(diào)哽咽。
婁威腳步一頓,示意眾人停步。
明錦轉(zhuǎn)身,繼續(xù)往前跑著,踏碎了一地清冷的月光。
婁威示意眾人安靜,默不作聲的在她身后亦步亦趨地跟著。
夜色漸深。
明錦臉上的淚痕漸漸被風(fēng)干,她一路漫無目的地逃離著,腳步紛亂。
她想去找父親,可父親肯定已經(jīng)睡了,她不想讓他這么晚還為自己操心。
她想去找她的愛人,可是他人在哪兒呢?
她仰頭看著一片空曠的夜空,心中空洞悵然,天吶,她到底該怎么辦呢?
不知不覺間,竟又來到了西直里的定北王府,大門緊閉,門前兩盞燈籠被風(fēng)吹的微晃,在暗夜中發(fā)出微弱的光。
她恍然松了口氣,撲到大門前,用力敲著那朱紅色的大門。
“開門,開門!
王府內(nèi)傳出幾聲被打擾好夢后的叫罵聲,一個老管家邊吵嚷著邊來開了門,看到門口的來人后,吃了一驚,“明錦小姐,怎么這個時候過來了?”
“我要見珠珠!
她一身狼狽,哭的眼眶紅腫,管家嚇了一跳,連忙提著燈籠給她引路,請她入府,四下張望了一番府外后,才關(guān)上了大門。
婁威見小女郎進了定北王府后,提起的心算是落了地,抬手示意護衛(wèi)們返回覆命。
賀云珠已經(jīng)睡下了,聽到婢女說明錦大晚上找來了,大吃一驚,胡亂裹上衣服便起了身。
廳堂中,小女郎孑然一身,發(fā)絲凌亂,雙目紅腫,裙擺和鞋子上沾滿了泥污,狼狽不堪。
“祖宗,這又出什么事了,怎的搞得這般狼狽而來?難不成是你說了要搬出來,陸聿就大半夜把你給趕出來了?”
賀云珠扶著哭的凄然絕望的小女郎,臉色震驚,他也未免太絕情了吧?
明錦搖搖頭,泣道:“珠珠,我現(xiàn)在就搬來跟你住,我不能忍受再跟他住在一個屋檐下了。”
賀云珠臉色不解,“又出什么事了?”
明錦哽咽著,眼眶紅潤,咬牙切齒——
“他就是個畜生!”
一語驚人,如雷貫耳。
賀云珠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睜大了眼睛。
一旁的婢女們聞言,皆愕然閉嘴,大氣不敢出,管家張大了嘴,手中的燈籠吧嗒掉在了地上。
賀云珠回神后,便捂住了她的嘴,給左右使眼色。
下人們會意,立刻都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賀云珠摟著她的肩膀,把人帶回了自己房間,二人坐在床上,明錦還在抽抽噎噎不停。
她執(zhí)帕給她擦著眼淚,正色道:“阿錦,到底怎么回事?”
明錦自幼乖巧溫和,與人為善,不會輕易放狠話,能被她罵作畜生,那陸聿一定是對她做了什么很過分的事情。
可以陸聿的品性,也不至于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吧?
“他……”
明錦埋下了頭,臉上滾燙一片,很是難為情的模樣。
賀云珠不依不饒地追問著,明錦才邊哭邊簡單跟她說了一遍晚上發(fā)生的事,把賀云珠聽的是一驚一乍,一愣一怔的。
最后,明錦又指著自己的嘴唇,哽咽著,“他逼我嫁給皇帝,我不愿意,他突然就親了我,我……”
明錦說不下去了,掩面而泣。
賀云珠瞪大了眼睛,以為自己聽錯了,捧起她的臉,讓她直視著自己的眼睛,“阿錦,你再說一遍,他怎么著你了?”
明錦眼眶紅潤,一字一句,鏗鏘有力的控訴著——
“他親我,他禽獸不如!”
賀云珠大張著嘴,聽完她的控訴,呆滯片刻后,竟是哈哈大笑了起來。
“哈哈哈,不是吧,陸聿那么正經(jīng)一個人,他竟然跟你表白了?他真敢啊,我以為他不喜歡女人呢!哈哈哈!”
沒想到平時看起來那般端正自持,不動聲色的一個人,竟然也有這般瘋狂失控的時候。
明錦難以置信地看著她的反應(yīng),她還笑?她難道不該跟她一起罵那個禽獸不如的畜生嗎?
她匪夷所思道:“他是我哥哥,他怎么可以這樣對我?”
賀云珠拍拍她的肩膀,開導(dǎo)她道:“阿錦,你這么漂亮,這么可愛,你們住在一處,朝夕相對,除非他不是個正常男人,否則喜歡上你多正常啊!
“可他是我的哥哥!”
賀云珠一本正經(jīng)道:“阿錦,你們沒有血緣,你姓崔,他姓陸,你是女人,他是男人!
明錦抹著眼淚,抵觸強烈,“我不能接受,他是我哥哥,他怎么能對我生出這般禽獸不如的心思!
賀云珠憋著笑,拍了拍她的背,安撫著她驚恐的情緒。
的確,突然被一直視作親哥哥的人表達愛意,她可能還是一時無法接受,對雙方身份的變化無法適應(yīng)。
“阿錦,他跟你早就不是親兄妹了,而且分開了這么多年,你也會長大,會改變,早就不是他記憶中那個妹妹了。你們久別重逢,你對他來說,可能就是個全新的陌生女人,而不是妹妹,他對你生出男女之情也是正常!
明錦沉默著,眼淚依舊吧嗒吧嗒掉。
賀云珠繼續(xù)道:“我覺得陸聿應(yīng)該是早料到你會有這個反應(yīng),害怕你不能接受這份感情,所以一直壓抑著不肯說,想著給你找個好歸宿,讓自己也淡了心思,可你又這般不知好歹,這才把他逼急表白了。”
明錦沉默著。
賀云珠拍了拍她的背,寬慰道:“我要是你,有人愛我愛到愿意捧我做皇后,給我無邊權(quán)勢富貴,我肯定樂呵呵去做,再心安理得地驅(qū)使他給我賣命,你倒好,還不肯了?這好事兒,我怎么就遇不上呢?”
“可我有喜歡的人啊!
賀云珠翻翻白眼道:“你就別想著那姓魏的了,他對你始亂終棄,不負責任,你還想他干什么?”
明錦眼眶紅潤,張了張嘴,卻無力反駁。
“三條腿的□□不好找,兩條腿的男人還少嗎?你干嘛非吊死在那姓魏的身上?跟著他浪跡天涯,哪里比得上在平南王府吃香喝辣?”
明錦默然低下了頭。
當初,她也是這般勸穆蘭若放棄陸聿的,可到了自己身上,怎么就偏偏想不通呢?
想起她當時對穆蘭若說出那番話的嘴臉,若讓她得知了陸聿對自己的心思,那時的自己,在她眼中大約就是個得志猖狂的小人一般吧。
明錦心中愈發(fā)懊悔。
賀云珠起身從柜子里給她翻出一套自己的寢衣,道:“你說你,多大點兒事?胡人民風(fēng)開放,魏國還沒建國的時候,八大部落間兄弟、父子收婚都是常態(tài),太祖皇帝的生母,還是他爹的兒媳婦呢,你們一對假兄妹算得了什么?”
明錦目瞪口呆,臉上一紅。
“對岸南朝正兒八經(jīng)的漢人皇室都沒你迂腐,人家親叔叔親侄女,親哥哥親妹妹都能搞一起,你好歹也是勛貴陸氏養(yǎng)大的女郎,怎么漢人迂腐保守本性就是改不掉呢?”
明錦始終一言不發(fā),換完衣服后,她直直趴在床上,一動不動。
賀云珠和她并排躺在一起,支著頭看著還嘟著嘴的小女郎,調(diào)侃道:“他不就親你一下嗎?你就哭成這樣,我還當他已經(jīng)把你推到在床,就地正法了,來,我也親你一下,多被人親幾下,習(xí)慣就好了!
說著,就抓住她的肩膀,作勢要來親她。
明錦難為情地推開她的臉,在床上翻了個滾躲避她。
“別鬧!
仔細想來,她倒也不是因為被輕薄了才難過,更多的是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陸聿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下去,繼續(xù)以兄妹關(guān)系相處。
她要失去這個哥哥了。
他們對于彼此只是男人和女人。
明錦一想到這里,心口就是一陣揪疼。
“好了,不難過了吧?”賀云珠摸摸她的頭,像是在安撫小貓兒,“多大點兒事兒啊,過兩天帶你出去散散心,風(fēng)一吹,就忘了!
明錦不哭了,也不理她了。
*
夜深了。
陸聿吃了藥,心跳慢慢平復(fù),趴在案上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夜風(fēng)卷起竹葉,從窗外吹入,吹到他的夢中,帶他回到了千里之外的朔州。
風(fēng)沙吹在臉上,干烈烈的疼。
一望無際的荒蕪四野上,遠處的陰山連綿不絕,雄奇巍峨。
接連數(shù)日的奔波逃命,小女郎嬌嫩的嘴唇□□燥的風(fēng)沙吹的皸裂,她拖著他,一步一步往前走著。
“魏先生,翻過這片山,我們就能逃出高車部,回到云中城了!
他受了傷,不想拖累她,讓她丟下他,自己回云中城報信吧。
小女郎不肯,把他拖到一處山洞,和他一起倒在了地上,她縮在他身邊,安詳閉上了眼,“如果還能回去,你就娶我好不好?”
他棕眸微動,沒有作答。
“如果逃不回去,我們就一起死在這里!
他伸出手臂把她摟到懷里,心中自嘲,如果就這樣死在這里,她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是誰呢。
她還小,她還有著光輝的未來,他不能讓她就這樣死在這里。
二人依偎在山洞里,迷迷糊糊睡了過去,朦朦朧朧之際,他好似察覺到有人靠近他們,他想拿劍,全身卻沒有一點兒力氣。
那人一身黑衣,面容不清,他來到他們身邊,給他處理傷勢,包扎傷口,全程沒有說一句話,救了他之后,便默默離開了,還給他們留下了一匹馬。
第二日醒來時,陸聿的傷已經(jīng)好多了,他叫醒了小女郎,終于帶她逃出了這一片荒原。
那一年,魏國征調(diào)六鎮(zhèn)兵馬,對依附于柔然的高車部落發(fā)動了第八次戰(zhàn)爭,俘虜六十萬余民,安置在六鎮(zhèn)邊境為營戶,再度瓦解柔然勢力,高車六部至此臣服魏國,稱臣納貢。
那一夜的記憶已然模糊,他不知救他的人是誰,朦朦朧朧之際,似乎聽到一聲小女郎的呢喃。
“哥哥!
此刻,他好似又聽到了那清澈優(yōu)美的呼喚。
“哥哥。”
陸聿猛然驚醒,睜開了眼。
窗牖大開,明月高懸。
他聽到聲音,以為是她回來了,實則只是窗外那一叢修竹被風(fēng)吹動。
陸聿閉了閉眼。
她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婁威推門走了進來,匯報小女郎的行蹤,說她已到定北王府,去找賀鄉(xiāng)主了。
陸聿沒有吱聲,默然看著窗外那一叢修竹。
婁威跟著他的視線,以為他是想要關(guān)掉那扇窗戶,便走到了窗前。
陸聿制止了他——
“就讓風(fēng)吹著吧。”——
第32章 撇清關(guān)系
這之后明錦都沒再見過陸聿。
她走的匆忙,也沒來得及收拾什么東西,只是她原先穿的、戴的也都是陸聿給她置辦的,如今真搬了出來,那些東西竟也都又給他留下了。
其他的也就罷了,可要命的是,她那支白玉芙蓉簪竟也忘下了。
她想回去把簪子拿回來,卻不知道要怎么面對陸聿,二人就這么僵持著,誰也沒再先搭理誰。
立秋之日,定北王府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三公主元季遙的馬車在一群豪奴健仆的前呼后擁下,浩浩蕩蕩停在了王府門口,她的駙馬雖然不行,可陸太后恐人議論她刻薄寡恩,給她的嫁妝卻是最豐厚的。
她出降后不得意,整日也不過跟一群權(quán)貴子弟交游在一場場的宴會上,醉生夢死,艷名遠播。
正值立秋佳時,東海王府大擺芙蓉宴,元季遙今日是特地來邀請她們赴宴。
明錦不想動,她搬出平南王府的消息,已經(jīng)在京城傳遍了,京城世家都在猜測她跟陸聿鬧了什么矛盾,傳的是一個比一個離譜。
此時去赴宴,定會有數(shù)不清的好事人來揣摩探問她的話鋒,她才懶得應(yīng)對。
元季遙只說這不過是他們兄弟姐妹在京小聚的家宴,只有幾位親王和公主,沒有多余的外人,還特地提了一句陸聿也不會去。
明錦眼神一動,她算是摸清自己在擔憂什么了。
賀云珠聞言,也鼓動到:“東海王是雅致之人,王府的園林名冠京師,你就當是去散散心,忘記煩惱憂慮,豈不正好?”
明錦也的確是在府中憋得悶了,聽到?jīng)]有外人后,便不免有所動搖,又被賀云珠那么一鼓動,便稀里糊涂的答應(yīng)了。
換了衣服出來后,元季遙還嫌棄她打扮的素凈了些,如此模樣,怎好見貴人?
隨手取下頭上的一支金簪給她戴上道:“怎么離了平南王府,就連件首飾都不舍得給自己置辦了?”
賀云珠翻翻白眼,“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愛招搖華麗,阿錦天生麗質(zhì),清水芙蓉,此番打扮正和今日盛宴!
元季遙含笑不語,挽著她的手自顧自上車,幾人便往城北的東海王府而去。
今日來赴宴的人不多,但王府門前依舊是車水馬龍,人流如織,這些皇家的皇子公主,個個都不愿在排場上輸人。
東海王元謐親自出府相迎,引三人進府。
一行人穿過游廊,府邸中各處奇花異草,怪石嶙峋,錯落有致,的確是雅人深致。
方進入后園,便聽得花廳一陣陣自在談笑的聲音。
三人一來,便吸引了滿座的目光,幾位已出降的公主各自對明錦點頭致意,看她的目光透出幾分意味深長。
三公主自顧自上前跟姐妹們說笑,廣陵王元詢第一個綻開笑臉迎了過來,對明錦道:“久不見姐姐,姐姐是生的愈發(fā)嬌艷了,這滿園芙蓉都不及姐姐三分艷色!
明錦客氣笑了笑,元詢是天子幼弟,雖叫她姐姐,實際不過只比她小幾個月罷了。他年紀雖小,卻是生性風(fēng)流熱情,從小就是油嘴滑舌,“殿下的嘴也是愈發(fā)甜了!
元詢淡笑,意味深長地望了明錦一眼后,便含笑拉走了賀云珠,鬧著要跟她斗酒。
三公主也去跟姐妹們說笑了,此間瞬間就只剩明錦孤零零一個人了,她莫名不自在了幾分。
元謐走到她身邊,指了指水榭那邊道:“明錦,我們往那邊去看吧,那邊的芙蓉開的更好。”
明錦點點頭,隨元謐往水榭那邊去。
好似知道她喜愛芙蓉一般,長廊沿途各處的芙蓉都爭奇斗艷的綻放著,
元謐跟著她身后,看著她那滿心歡喜游賞的模樣,將她引至水榭深處后,便悄無聲息的離開了。
等明錦回過神時,已經(jīng)被這一路的芙蓉引至水榭深處了,此處靜悄悄的,迎面一泓秋水盈池。
水岸邊,年輕的皇帝一身白衣閑袍,豐神俊朗,溫文爾雅,悠閑垂釣。
明錦走過來時,正巧一尾魚上鉤,元曄收線,將魚收入水桶中。
看清垂釣之人后,明錦心口無由來的突突了兩下,皇帝怎么也在這里?
此刻,她是既尷尬又無措,恍然意識到自己被三公主坑了,怪不得眾人看她的眼神都那么怪,原來她才是那條魚。
登時便轉(zhuǎn)過身子,想要逃離。
“阿錦!
元曄在她身后開口。
明錦心口一提,腳步便如同被下了咒一般一動也動不了了,硬著頭皮轉(zhuǎn)身請安,“臣女不知陛下在此,打擾陛下的興致了!
元曄看著她,笑的溫潤柔和,“以前不都叫皇帝哥哥嗎?怎么突然改口了?”
“臣女長大了,不敢放肆了!
“今日是家宴,這里沒有君臣。”元曄不以為意,對她招了招手,“過來!
明錦攥著手指,不敢過去。
“過來!痹獣戏畔卖~竿,從容站起了身子,“陪我走一走!
天子金口玉言就是圣旨,即便是四下無人處,也不好直接拂了皇帝的面子,明錦走了過去,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后。
和風(fēng)徐徐,波光瀲滟。
二人沿池慢行,元曄從容開口,“你從平南王府搬出來了?”
明錦心里道,你還不清楚怎么回事嗎?嘴上卻道:“早該搬出來的。”
“是因為你不愿意入宮,就跟他吵架了的緣故嗎?”
皇帝開門見山。
明錦愈發(fā)不自在,默然不言。
元曄停下腳步,轉(zhuǎn)身看著她,小女郎低垂著眼,白膩的鼻尖上一點亮晶晶的汗珠,局促不安的無助模樣,惹人憐愛。
他一字一句,語氣鄭重的告訴她,“阿錦,我是真心想立你做皇后的!
明錦心中一震。
元曄上前一步,欲挽起她的手,卻被她下意識躲開。
當年她落難時,他便沒再流露過要立她的意思,她又豈會輕易相信他的話?
深知宮門深似海,帝王多薄情,明錦也不會因那一日在宮中,他放了自己,沒有趁人之危,就輕易再被他打動。
元曄看著她警惕拒絕的模樣,一時悵然,前世的她,也是這般拒絕了他捧來的冊后詔書,死生不復(fù)相見。
她原本就該是他的皇后啊。
“你不愿意接受我,是因你心有所屬,還是因為——”元曄淡淡說著,審視的目光似要把她看透,“宣明喜歡你?”
明錦愕然悚立,抬眸對上皇帝古井無波的視線,“陛下……”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
元曄神情依然平靜,“阿錦,我也是男人,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痛苦糾結(jié),偏執(zhí)愛意是騙不了人的!
明錦蹙眉,“陛下既然早就發(fā)現(xiàn)了他的心思,還讓他勸我入宮?”
元曄搖搖頭,坦然道:“即便不是因為我自己喜歡你的緣故,我也不可能讓你跟他在一起!
明錦難以理解。
元曄看著她,正色道:“你們是兄妹,即便沒有血緣,可你在陸家養(yǎng)了十幾年,養(yǎng)恩大于生,全京城的世家都知道你們是兄妹,你們在一起就是亂.倫,他的心思若是昭告天下,你覺得世人會怎么看你們?”
明錦沉默著。
元曄繼續(xù)道:“他們會想,陸家就是個沒有倫理、沒有綱常的無德之家,后宅盡是些腌臜齷齪之事,才會有這種兄妹私通,敗壞門風(fēng)之事!
明錦埋下了頭。
“哪怕你們有著違抗天下人的勇氣,可世俗的道德、指責、議論依然會壓的你們抬不起頭,久而久之,再濃烈的感情也會被現(xiàn)實的瑣碎沖垮!
明錦頭埋的更低。
元曄移開視線,看向那一池秋水,想起自幼受盡陸太后苛責打罵的自己,那時的他若是敢流露出半分對太后的不滿與憎恨,陸太后便能以忤逆不孝之名廢了他,殺了他。
他不敢言疼、不敢言苦、不敢言恨,小小年紀就懂得隱忍不發(fā)。
陸太后越狠毒,他就愈得人心。
百官驚訝于他的早慧,對他寄予厚望,都在盼望他長大、親政。
堅信小小年紀就懂得隱忍保全自己的皇帝,日后一定會是不世出的千古明君,他會帶領(lǐng)魏國走向鼎盛,會終結(jié)這個亂世,會完成一統(tǒng)天下的千秋功業(yè)!
一統(tǒng)天下,萬世太平,多少帝王的畢生夙愿。
他也是帝王,他亦有此愿。
元曄看向她,沒有試圖用自己的愛意感化她,而是以道理說服,讓她自己心甘情愿地斬斷和陸聿的所有關(guān)系。
“魏國是鮮卑王朝,建國之前,八大部落間兄弟父子收婚,尤為平常,因此在世人眼中,胡人都是野蠻無知,粗俗無禮,沒有倫理道德。”
明錦神色一滯。
“因此,朝廷大力推行漢化改革,以儒家綱常約束勛貴們的惡習(xí)。勛貴們必須要以更高的道德標準來約束自己,要把漢人那一套三綱五常做到比漢人更守禮的極致,只有上層權(quán)貴們表現(xiàn)出決心,下層百姓才會信服,漢化改革才能成功。”
“他是我最器重的兄弟,未來還有很多事要我們?nèi)プ觯也幌胱屗驗檫@樣一段不為世俗所容的不倫之戀染上污點,自毀前程。”
“在我眼中,跟天下蒼生的福祉比起來,他的愛,你的人生都不值一提,這就是我的道理!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明錦腦中轟然一聲。
“阿錦,我不想強迫你什么,不想做嬪妃,可以做女官,但是無論你選擇什么,都必須讓他放棄你!
元曄將一朵芙蓉遞給她,看著她的目光柔和。
“我會一直等著你,等到你愿意接受我!
……
離開東海王府后,明錦一直都郁郁沉默著。
她捏著手中的花,思索著皇帝的話,他說的不錯,她和陸聿是絕對不可能的。
他一時迷了心竅,她不可能跟他一起發(fā)瘋。
他還有著大好的前程,為了他們彼此都好,他也該恪守兄妹本分,不能逾越那條線。
她跟他之間,勢必是要有個了斷。
翌日,明錦一大早起來,就去找了賀云珠。
“珠珠,你陪我去一趟平南王府吧,我想去把我的簪子要回來!
*
檀齋。
陸聿在一堆公文狼藉中醒來。
自她走后,他便將自己困鎖在一堆堆的公務(wù)中,試圖用疲憊忙碌來麻痹自己。
這時,婁威入內(nèi)道:“公子,小姐來了!
陸聿眼神一滯,從紛亂的思緒中回神,他放她走,她卻又回來了。
“她來做什么?”
“小姐說,她的簪子忘下了,想把自己的簪子拿走!
果然。
陸聿自嘲一笑,她還是要走。
“就說東西在我這里,讓她自己過來拿。”
婁威頷首退下,向明錦轉(zhuǎn)達他的話。
明錦心知他就是故意逼自己去見他,心中有些猶豫,她不想見陸聿,可又想要回自己的簪子。
轉(zhuǎn)念又一想,既然是來做了斷的,她怕見他做什么?
最后牙一咬,心一橫,便抬步往檀齋走去。
她看著那道臨窗而立的背影,語氣冷漠,“你的東西,我都給你還回來了,現(xiàn)在,把我的東西還給我吧!
陸聿聞聲回頭,面色平靜,已然從先前的失控中走出來。
“我的什么東西?”
明錦定了定神,低眼說著,“你給我置辦的衣服、首飾,我都留下了,離開那天穿走的那一套,也都洗好給你放回來了,以后你的東西,我都不會再要了。”
原先她當他是哥哥,可以心安理得接受他的禮物和照顧,可現(xiàn)在知道他對自己有那般齷齪心思,那自己再接受他的東西,跟被他嬌養(yǎng)的禁臠有什么區(qū)別?
他覬覦她,才會如山如海般的給她綾羅珠寶,她接受了,不就是默認把自己賣給他了嗎?
她不要。
陸聿眸光動了動,他本以為她是回來把那些衣服首飾帶走的,不想她不僅不要帶走,還把穿走的又給他送了回來。
這算什么?
和他徹底撇清關(guān)系,一刀兩斷嗎?
他向她走近兩步,明錦卻下意識后退了兩步。
陸聿停下腳步,“崔明錦,你我之間,你以為這樣就能兩清嗎?”
明錦咬咬唇,面色冷漠道:“我先前在你這里住了這么久,吃的、住的、用的都是你的,我也會盡量折算成錢還給你!
陸聿心口抽抽的疼,如果先前她只是給了他一巴掌,那她現(xiàn)在的一句句話,就是拿刀子往他心上戳。
“你以為這樣就能跟我撇清關(guān)系嗎?”
他逼近一步,一字一句質(zhì)問——
“十二年的呵護養(yǎng)育,我對你付出的感情,你還的清嗎?”
“為了救你出廷尉、出皇宮,我受過的傷,流過的血,你還的清嗎?”
明錦紅了眼,曾經(jīng)兄妹溫馨的記憶涌起,更是激起心底無數(shù)情緒翻涌。
她也恨,她恨他為什么要埋葬她那么好的哥哥,他為什么要說出來?為什么要讓他們連兄妹也做不成?
事已至此,她怎么可能還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不離開他,難道還要若無其事的留下做他的禁臠、情人嗎?
她狠聲道:“總之我們現(xiàn)在沒有關(guān)系了,大不了你也捅我一刀,我賠你一條命!”
齋中突然安靜了下來,清風(fēng)吹動窗外的竹葉,一片簌簌之聲。
陸聿看著她,有那么一瞬的茫然,她這般沒心沒肺的人,是真的沒有心,還是那顆心早就給了別人,再不愿對他敞開了。
這樣的她,又怎能理解他,與他的痛苦掙扎感同身受呢?
陸聿亮出掌心那支白玉芙蓉簪,抬手,把那簪尖抵在了她的心口。
明錦只覺心口一涼,仿若那玉簪真的扎入過一般,刺刺的疼。
陸聿轉(zhuǎn)動著簪子,她是他養(yǎng)大的,他從刀山血海中救回來的,她的命,本來就該是屬于他的。
一個聲音慫恿著他,殺了她,和她一起去死,你就不用再掙扎痛苦了。
另一個聲音制止著他,不可以,她還小,她還有著光輝的未來,你不能再錯下去了。
陸聿閉了閉眼,再睜開時,眼底一片瘋狂的暗沉之色,片刻后,那風(fēng)暴忽又消失,攥著玉簪的手指也為之一松。
“拿去吧!
明錦嚇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接住簪子,才避免了它摔在地上,四分五裂的下場。
陸聿看著她那松了一口氣的模樣,黯然道:“我真的這般讓你感到困擾嗎?”
明錦一滯,平靜道:“是,因為你是我的哥哥,我沒有辦法罔顧世俗的倫理道德!
陸聿提醒她,“我們沒有血緣!
“可我是陸氏養(yǎng)大的,養(yǎng)恩大于生,你要發(fā)瘋,別拉我一起沉淪。”
“你連瘋都不敢瘋,怎么知道自己不想要?”
“我有喜歡的人,我不會跟你瘋!
明錦嘴角扯出一抹諷刺的笑,“我當你是親哥哥,才對你那般信任,可你呢?明知自己心思不純,還縱容我的親近,簡直無恥至極!”
“無恥?”
陸聿眼角狠狠抽了一下,被她的話刺痛了某根敏感的神經(jīng),突然向她逼近,“讓我告訴你什么叫無恥!
明錦看著他那有些瘋魔的眼底,無措的后退著,不斷拉開和他的距離,直至退到窗臺前,退無可退。
窗牖大開,清風(fēng)拂來,一叢修竹在她的身后搖曳著,揉碎了一片暖陽,斑斑點點灑在她的身上。
陸聿高大的身影緊跟著而來,覆在她的身上。
明錦雙臂撐在窗欞格上,身子已經(jīng)探出半個窗臺。
陸聿探手,逕直攬過她的腰肢,把她拎了回來,小女郎柔軟的腰肢緊緊貼在了他的精壯的腰腹上,肌膚相親。
明錦臉上一紅,她抗拒著,雙手抵在他的胸膛,下一刻,只覺身子陡然一輕,便穩(wěn)穩(wěn)坐在了窗臺上。
陸聿攬在他腰際的手堅實如鐵,不給她逃脫的機會,他低眼看著羞臊不安的小女郎,面無表情的單手撥開她的膝蓋,站到了她雙腿之間。
這個姿勢讓明錦有些難堪,卻是前后進退不得,越是想掙扎開,雙腿就在他腰上貼的越緊。
她臊的滿臉通紅,低叱道:“讓開!
陸聿不為所動,手掌從她的腰際移到背上。
那溫厚寬大的手掌,曾經(jīng)給她的是無盡的溫暖與安全感,此刻卻宛如毒蛇的芯子從皮膚上寸寸舔過,讓她莫名的恐懼、惡心,一陣戰(zhàn)栗。
陸聿又把她往懷里攬緊了幾分,“明知給不了她未來,卻自私的貪戀她的溫情,不愿放手,這才是無恥。”
明錦冷漠地轉(zhuǎn)過了頭。
陸聿低頭湊近她的脖頸,好似在親吻她一般,“明知她會被世俗的道德指責,還想把她永遠困鎖在自己身邊,這才是無恥!
明錦一言不發(fā),身子在他掌心顫抖。
“明知會毀了她,害了她,還強行占有她年輕純潔的身體——”陸聿看著她那飽滿圓潤的耳垂,在她耳邊一字一句道:“這,才是無恥。”——
第33章 鐵石心腸
竹葉婆娑,樹影繽紛。
賀云珠按約定的時間來尋明錦,一路上,李媼還在好言勸她勸一勸小姐,兄妹之間有什么大不了的事,非要離家出走呢?
賀云珠心知這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含糊應(yīng)付著她,走到竹林小徑時,乍然看到窗臺前男女的姿勢后,二人腳步一頓,雙雙瞠目結(jié)舌。
窗臺上坐著的小女郎背部緊繃,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男人埋首在她頸間,手臂環(huán)在她的腰上,女郎似是在抗拒掙扎。
李媼看著這一幕,睜大了眼,公子不是一直都把小姐當妹妹嗎?那現(xiàn)在又是個什么情況?
“公子這是在對小姐做什么?”
賀云珠則是頓呼不妙,拔腿就往齋中尋去。
“這挨千刀的陸聿!”
*
齋中風(fēng)靜。
二人一個坐在窗臺,一個站在地上,他們的目光都沒有看著彼此,距離卻是近在咫尺。
這個姿勢讓明錦很難堪,她想掙開,陸聿卻冷著臉,絲毫沒有要放手的意思。
明錦身子微微顫動著,初秋的天還有些悶熱,男人握住她纖腰的手掌溫厚有力,腰背上很快就溫濕了一片。
微風(fēng)吹起她的發(fā)絲,耳邊的陣陣呢喃,也隨著窗外竹葉婆娑的動靜,消失無蹤。
那聲音似是帶著某種蠱惑的魔力,帶著她恍惚的意識回去曾經(jīng)的那個雪夜,他沉默著幫她把衣裙穿上系好,沒有再進一步動作。
她問他為什么不肯要她?
他說,她會長大,會后悔,他不能這樣自私,他會毀了她、害了她,他不會要她的。
此刻,那個人的語氣竟然和陸聿重的聲音合在了一起,讓她有種恍如隔世再會的感覺。
不一樣的聲音,不一樣的人,怎么會說出這般相似的話?
她搖了搖頭,微微拉開和陸聿的距離。
他是她的哥哥,自幼護她、愛她,呵護她長大,為她奔波,為她拚命,出生入死,因此他把她視為所有物,對她有著強烈的保護欲與占有欲。
可越是看他這般模樣,她就越是恐懼、越想逃避。
他為她做的一切,她無以為報。
可這不代表她就必須要以身相許。
“哥哥現(xiàn)在這模樣,是想讓我以身償還你嗎?”
她故作坦然地說著,語氣涼薄,帶著幾分心灰意冷的淡漠。
陸聿神色一滯,竟有一時惘然,眼前的女子突然變得是那般陌生。
那張嫣紅柔軟的唇瓣中,吐出來的字都像一把把利劍,刻薄冷漠的再也不似那個會跟他撒嬌、跟他耍賴的妹妹。
身體在抗拒,眼神在逃避,語氣里都是對他的排斥。
他的感情,他的真心,只是讓她恐懼。
陸聿目光困鎖著她,“你以為我為你做的一切,都是為了跟你索取回報?”
明錦對上他的目光,看著那雙染血的棕眸。
或許皇帝的建議是對的,趁著這樁丑聞還沒大白于天下前,她就離開他,和他分開幾年,等他想通了,對自己的執(zhí)念淡化了,就能放下了。
她繼續(xù)用最刻薄的話,冷冷刺激著他,“先前是我天真無知,以為你真的還如往昔一般待我如妹,現(xiàn)在才算想明白,原來當初你冠以愛我、護我的名義要我留下,不過是以太后要殺我的借口恐嚇我,讓我恐懼害怕,好屈從與你,給你做情人,對嗎?”
陸聿神情漸漸冷了下來。
他愛她、敬她,她怎會覺得自己是在辱她、迫她?
她可以為了魏長風(fēng)與天下人為敵,那他也可以為了她與天下人對抗。
陸聿搖搖頭,扶著她的肩膀,“妹妹,我只是想給你你想要的一切安逸穩(wěn)定,讓你不用再漂泊,不用再擔驚受怕。”
明錦看著他那憂郁的眼底,卻是昂起下頜,把那潔白修長的脖頸展現(xiàn)在他面前。
“說白了就是想讓我留下!
陸聿眼神一滯。
明錦自嘲般一字一句誅他的心,“你說,你想讓我陪你睡多久你才能放過我?陸氏養(yǎng)了我十二年,你想讓我還你十二天?十二月?還是十二年?”
陸聿愕然看著她,心口好似碎了一個大洞,被她一字一刀剜的滴血。
他愛她,她卻只當他是昏了頭,覬覦她的年輕,她的美麗?
她怎能如此作踐他的真心?
“你明知我要的不是這個!
明錦毫不猶豫道:“你要的我給不了你。”
陸聿自嘲,“但是可以給那個殺人如麻的刺客嗎?”
他又提魏長風(fēng)。
明錦臉色也沉了下來,每次提起他,他們之間都必會有一場爭執(zhí)。
“對!
她淡淡應(yīng)了句。
陸聿似是被傷到,眼神陡然一沉,“明知他是深淵,你也要往下跳?”
明錦正色駁斥,“我曾身處深淵,也曾陷入泥沼,方寸有晦,光明在心。對我來說,他曾是我那遙遠邊疆時唯一的救贖,是我心中唯一的光!
清風(fēng)的吹拂著她的發(fā)絲,那一刻,天光傾灑,給小女郎籠罩了一層圣潔柔軟的光芒。
明錦回想著在朔州的過去,她自幼金尊玉貴,不知疾苦,后來墜入泥沼,受盡苦楚,朝不保夕。
那時的她總會做夢,夢到自己又回到過去衣食無憂的日子,有哥哥的寵愛,親人的愛護,可夢醒之后,映入眼中的卻只有西北的土屋黃沙。
她擦擦眼淚,收拾好心情,一如既往的跟著兄長去撿柴挖野菜。
生活甚至連給她哭泣的時間都沒有。
北境胡人聚集,民風(fēng)慕強尚武,哭泣示弱,是無法得到尊重的,別人只會因此變本加厲的欺辱你,只有讓自己更強大,才能得到他人的尊重。
他的出現(xiàn),對她不是深淵,而是深淵中唯一的光。
她的愛情或許會隨風(fēng)飄逝,或許會如皓月般沉入山谷,她也會隨著那光芒,在深淵的盡頭沉淪。
無悔,亦無憾。
“世間眾生千萬,王侯有王侯的活法,乞丐有乞丐的活法,我不喜歡做皇后,也不喜歡做你的情人,我終會隨風(fēng)而去,而不是被你以愛之名關(guān)起來、鎖起來。”
明錦看著他,“即便沒有他,我也可以選擇這世上的任何一個男人,但那個人絕不會是你,因為你是我的哥哥,永遠都只能是我的哥哥!
陸聿望著她,心中的風(fēng)暴突然靜止。
驀地,心疾又犯,陸聿松開了她,痛苦地捂上了心口,彎下了腰。
明錦身上的壓迫感消失,立刻并攏了雙腿,從窗臺上跳了下來。
她看著陸聿那痛苦的模樣,或許是她剛剛的話太過絕情,真的傷透他的心了,惹他犯病。
她本該冷酷到底,讓他死心,卻也做不到真的棄他不顧。
他不當她是妹妹,她卻還認他是哥哥。
明錦下意識去扶住了他,“哥哥。”
陸聿呆呆望著她,那一瞬,有萬般心緒翻涌,他張臂,想再攬她入懷。
就在這時,門口適時傳來賀云珠的怒吼——
“陸聿,你個混賬東西,你快放開她!”
賀云珠一個箭步上前,擒拿住陸聿的手臂,將他狠狠拽開,分開了二人。
陸聿有些失神,竟也忘記了本能的反抗,被賀云珠推的腳步踉蹌了一下。
賀云珠拉起明錦的手,快步帶她離去,走的時候還不忘投給陸聿一個鄙夷厭恨的眼神,“想不到你是這種人,以前真是錯看你了!
二人從他身側(cè)走過,小女郎走動時,風(fēng)帶起了她腰間的絳帶,拂在陸聿垂下的手背上。
陸聿翻手,想要留下記憶中那一絲柔軟,絳帶卻很快從他掌心滑落。
“阿錦……”
陸聿黯然轉(zhuǎn)過身,開口挽留著她。
以前,他會叫她芝芝,叫她妹妹,除了喝醉那一夜,從來沒有喚過她的正名。
現(xiàn)在,明錦也終于理解他那句再也不能做她哥哥的真正用意了,原來,他是真的不想讓她做他的妹妹了。
“哥哥——”明錦打斷了他的話,提醒他,“還是叫我妹妹吧!
冷酷無情,鐵石心腸。
賀云珠看了看二人的神色,拉著明錦飛也似的離開了。
陸聿神色恍惚,目送她離開,僵立不動的身姿,像一座孤獨的石塔。
李媼緊跟而來,剛好跟離去的兩個小女郎打了個正面,她看著明錦,語氣復(fù)雜,“小姐!
明錦略不自在地避開眼,阿母一定是看到剛剛的情景了,如今,她是再無顏見她了,她沒有回應(yīng),低著頭快步離去了。
李媼看著她的背影,張了張嘴,又抬步走進齋中,看著默然而立的陸聿。
“公子若是真的喜歡小姐,為什么不再盡力爭取一下呢?”
陸聿看著窗外,小女郎的身影穿過竹徑,在一片竹林掩映中漸行漸遠,沒有再回頭。
他黯然轉(zhuǎn)身,“阿母,結(jié)束了!
平靜的語調(diào)透出一股聲嘶力竭。
李媼默然嘆了口氣。
她看到剛剛那一幕,原是驚愕的,繼而是驚喜,都是她養(yǎng)大的孩子,她自是希望他們一直在一起。
此刻,看到公子的掙扎,小姐的抗拒后,也不由思索,她作為長輩所期望的,他們作為曾經(jīng)的親兄妹,就一定能接受嗎?
另一邊,明錦走到轉(zhuǎn)角時,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窗臺,竹葉在男人的背后婆娑,肅肅落寞。
腰背上男人手掌那溫熱潮濕的汗意已被風(fēng)吹的微微發(fā)涼,因為看不見那個人的臉,她便努力用身體去記憶他的身體,可為什么陸聿也能給她那種熟悉之感?
賀云珠轉(zhuǎn)過她的臉,讓她面對自己,“你還看他?若不是我及時趕來,還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明錦搖搖頭,“他沒有對我做什么。”
賀云珠松了口氣,迅速帶她離開。
*
夜里下起了雨。
小時候的明錦,最是畏懼打雷,如今,她站在窗前,看著忽明忽暗的天際,聽著那滾滾的雷聲,早已無所畏懼,可以坦然面對。
與魏長風(fēng)的第一次見面,她目睹了一場刺殺。
那一夜,向來干燥少雨的云中城,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
他們的目光在風(fēng)雨中交匯。
她手上的花籃落地,絨花散落一地,天際響起了隆隆雷聲,閃電照亮了她慘白的臉。
雨水沖刷著男人的長劍,鮮血沿著劍鋒落地,在地上匯聚成流。
他走近,她后退。
她以為他要殺了她,而他只是撿起了一朵地上的芙蓉花,在狂風(fēng)暴雨中無聲遠去。
那時,她怎么也不會想到,雨夜中的羅剎,竟會成為她那黯淡人生中新的光芒。
她回想著與他的初遇,而與此同時的平南王府,陸聿卻回想著他們的別離。
閃電照的屋內(nèi)光火明滅,陸聿坐在她的床榻邊。
床上卻再也沒有了安靜沉睡的小女郎,只有那被她還回來的衣物,整整齊齊疊放在床榻上。
陸聿手指輕撫著那衣服,似乎還能感受到她的溫度。
她為什么就是不能接受陸聿?甚至連想都不敢想。
一模一樣的人,不過是換了一個身份,她就可以接受。而真實的他,卻因曾是她哥哥的身份,她便再也不愿給他任何機會。
她愛的到底是那個人,還是那個身份?
陸聿靜靜躺下,閉上了眼,睡她睡過的榻,枕她枕過的枕,蓋她蓋過的被。
窗外一道白光掠過,繼而便是轟隆隆的雷聲作響,如海嘯山崩般炸開,聲音可怖。
她膽小,最怕打雷。
小時候每遇電閃雷鳴之夜,就會抱著自己的小枕頭,跑到他的房間求助,他總會捂住她的耳朵,把她抱到懷里,哄她入睡。
此刻,他懷中抱著她的衣物,仿若把她擁入懷中,窗外風(fēng)吹殘雨,遙遠邊疆的風(fēng)雪紛紛入夢,吹散了那場再也沒有回頭的離別……
“你為什么就是不肯帶我走呢?”
“風(fēng),是注定要一生漂泊無根的。”
“你不肯要我,不肯做我的夫婿,不肯帶我去流浪,是因為你想獨自做個自由自在的游俠,所以不愿為我生根駐足嗎?”
山洞中,二人隔火相望,火堆的辟啪嗶啵之聲在靜謐的雪夜愈發(fā)清晰明顯。
他以沉默回應(yīng)她的質(zhì)問,可他心中說的是,阿錦,我想帶你去流浪——
第34章 公然挑釁
楓葉紅了的時候,崔家老宅也重建完工了。
明錦和父親是在一個風(fēng)和日麗的休沐搬回了自家老宅,住回自家,遠離京城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后,父女二人也都松了口氣。
有父親在身邊,明錦也少有的安下了心神,從陸聿事情的沖擊中走了出來。
崔晟也沒有多問她和陸聿的事,她已經(jīng)是個大孩子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要自己對自己的人生負責。
崔晟走在自家的新宅子里,心中是既驕傲又自豪,要不是女兒有本事,靠他那點兒俸祿,幾時才能住上這樣好的房子?
父女二人回來后,邊收拾還邊歡喜地籌劃著辦個喬遷宴,宴請在京城的同僚親朋。
只是京城人勢力,博陵崔氏這一房,世號東崔,地寒望劣。加上不久后又是天子壽宴,世家都在準備著給天子備禮,大約是沒幾個人想來參加崔家這破落戶的喬遷宴。
父女二人倒也心寬,照舊樂呵呵給人送請柬,來不來是別人的自由,請不請是他們的禮數(shù)。
不想三公主那邊聽說后,竟然主動要了帖,說會帶著東海王一起來赴宴。
因著上回被三公主坑去見天子的事,明錦壓根就沒給她送請柬,也不知道她哪兒來那么厚的臉皮,竟還敢要請柬來赴宴?
只是人既好心要來道賀,她也沒拒之門外的道理,就送了她請貼。
可不想三公主那邊回了貼之后,京城世家竟也聞風(fēng)而動,紛紛找出那不知被丟到哪個犄角旮旯的請?zhí),回帖說會來崔家赴宴。
三公主和東海王是天子最親近寵愛的弟弟妹妹,公主是京城有名的交際花,與不少朝廷重臣都傳出過風(fēng)流韻事。
雖有世家鄙夷三公主荒淫無行,可公主國色天香,還是有數(shù)不清的世家子弟對其趨之若鶩,甘做公主的裙下之臣。
不過亦有傳聞,三公主是借風(fēng)流之名,暗中籠絡(luò)了不少大臣,為皇帝親政造勢,爭取朝堂支持。
世家個個都是人精,元善現(xiàn)已離京前往長安,京兆王元顯很快就會還朝了,元顯是天子親政擁躉者,他若擔任吏部尚書,百官指不定會有什么調(diào)遣變動。
聽聞二十年前,崔晟本是在洛陽擔任了個小官,偶然得了元顯賞識,才被提拔至京城,介紹給陸鑒為幕僚,后來才有了陸鑒收養(yǎng)明錦之事。
元顯還朝,公主與親王赴宴,保不準是崔晟要翻身出頭了!
……
喬遷之日,熱鬧非凡。
崔家不大的院落中,相熟不相熟的,請了沒請的都紛沓而至,里里外外都是人。
明錦最是看不慣這些人勢力的嘴臉,明明看不上他們父女,卻為了攀附權(quán)貴,又巴巴趕來赴宴。
本來她就沒準備幾桌席,眼見來的人已經(jīng)坐不下了,就讓下人抬出了幾張建房子時剩下的木板,在院子里隨便搭了幾張桌子,讓不請自來的都席地而坐去。
客人們也都不拘小節(jié),不時偷望著明錦竊竊私語。
京城流言都快傳瘋了,說明錦為了攀上陸聿這高枝兒,不顧兄妹身份,把自己脫光了主動送到陸聿床上,被陸聿連鋪蓋帶人給扔了出去,顏面盡損,這才不得不搬回自己家。
可眾人見小女郎此刻坦然自若的模樣,竟是絲毫不見羞愧難堪之色。
明錦對眾人異樣的目光不為所動,依舊陪著父親招呼賓客。
楊紹隨長兄楊統(tǒng)一起來了崔家,楊統(tǒng)年約三十余,如今已官至中書令,看到崔晟身邊的小女郎,含笑道:“這就是令愛吧,都長這么大了!
崔晟客氣道:“一別數(shù)年,白云蒼狗。”
楊統(tǒng)把賀禮送上,就和崔晟有說有笑的往正廳走去。
明錦則拉了楊紹悄悄往花廳去。
花廳里,三公主和東海王姐弟二人正在飲酒閑聊。
元季遙看到明錦過來,笑她道:“外頭那么多人,有幾個是真心來恭賀你們喬遷之喜的?不都是來看你笑話的嗎?你竟還能如此坦然出面待客?”
明錦落座,不以為意的反嗆回去道:“外頭那么多人,有幾個不是沖著公主的艷名而來,想做裙下之臣的?你不也來了?”
元季遙訕訕笑著,這丫頭還是這般伶牙俐齒,遂給楊紹拋了個媚眼,調(diào)侃道:“我雖裙下之臣無數(shù),不過像楊郎這種沒娶親的,我就從來不招惹,他若愛我愛的死去活來,我可沒法兒負責!
楊紹尷尬的微紅了臉,“公主,莫拿我取笑。”
元季遙看著楊紹那臉紅到耳根的純情模樣,笑倒在元謐身上。
明錦翻了翻白眼。
元謐淡淡笑道:“明錦多年不回京,不了解京師局勢,三姐駙馬是個不中用的,姐姐自然得自己找樂子,何況已婚的身份,也便于在朝臣中交際。"
明錦點點頭,世家是靠聯(lián)姻維護各大家族的利益,朝堂上掌握實權(quán)的重臣哪個不是已有妻室家小?招惹個未婚的小姑娘,若是被人逼婚破壞了與原配的聯(lián)姻是得不償失。
那些位高權(quán)重的大臣,多愛與已婚婦人私通,有些沒落世家為了升遷,還會主動送妻子出外應(yīng)酬,聽說還有已婚貴女在宴上與賓客輪流遞寢,荒淫無恥之程度,令人咂舌。
不過皇帝偏寵三公主,公主與這些朝臣來往交際,不過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
元季遙端起酒杯,一飲而盡道:“老妖婆把我嫁給那么個殘廢,不就是想看我不痛快的模樣么,我偏要每天都活得有滋有味,讓她不痛快!
明錦咂舌,嘖嘖道:“公主心態(tài)是真好,換做是我,是絕對不能忍受被強迫嫁給一個不喜歡的人的!
無論是皇帝,還是陸聿,都是極好的,只是她不喜歡罷了,她不喜歡,就誰都不能勉強她。
“我要心態(tài)不好,早在出嫁當天就一頭撞死了,人啊,活著比什么都強,活著才能把那些害你的人全都弄死,報仇雪恨啊!
元季遙坦然說著,話鋒一轉(zhuǎn)道:“先前我哄你與陛下見面那一次,該說的話,陛下應(yīng)該都對你說了吧?”
明錦神色一滯,低下了頭,默然不語。
“明錦,陛下是真心想立你做皇后的,但是有些人不樂意啊,有些人只想殺母奪子,害你性命!
說這些話的時候,三公主的神色突然變得鄭重。
楊紹也跟著點了點頭。
原先,他以為明錦是喜歡陸聿的,可事實好像不是這樣。雖不知他們之間究竟怎么回事,可陸聿既愿意讓明錦做皇后,他也就徹底死心,只能祝福皇帝和明錦,希望他們能互相扶持吧。
明錦眼神一動,她望了望在座諸人,一個是天子親弟,一個是天子伴讀,他們都是死忠帝黨,都在為皇帝親政努力,并且有一個共同要推翻的對象。
元季遙感嘆道:“當年,三弟的生母在生下他之后不久就因產(chǎn)褥之癥過世,三弟長到十余歲都不知生母姓甚名何,你知他為何在得知生母身份后,堅持為生母補追孝服三年嗎?”
在朔州磨練這么多年,明錦也不是當年那不諳世事的小女孩兒了,聞言心下頓悟,看了看眾人,試探道:“是陛下授意的?”
眾人相視一笑。
元謐跟元曄一樣,自幼由陸太后撫養(yǎng),從未見過生母,視陸太后如親母。
元謐在得知其生母身份后,哀痛嚎毀,不顧禮法,堅持為生母服孝三年,其實就是在替皇帝敲打陸太后。
陸太后也是在此事之后突然意識到,即便皇帝自幼不知生母何人,即便他自幼是被自己撫養(yǎng)長大,可皇帝念母、愛母之心,與東海王是一樣的。
皇帝早晚會記起她是他的殺母仇人,而那時的陸太后已經(jīng)無法撼動元曄的皇位了,只能通過給皇帝母族殘存的男丁加官進爵,緩和與皇帝的關(guān)系,并急于捧陸氏女為皇后,來永固陸氏尊榮。
元謐淡笑道:“太后愈急,局勢對陛下越有利。太后當政這些年積怨太深,太后所有的決策,陛下不過問、不置評,就是故意養(yǎng)成朝臣對陸氏的不滿,朝臣對太后愈不滿,就愈會期望陛下親政,新君新氣象!
明錦若有所思,原來皇帝對陸氏的極盡恩寵縱容,是在故意捧殺陸氏呢。
元季遙晃動著酒杯,接著道:“我與朝臣交游,也不過是提前為陛下拉攏朝堂人心。太后想再捧陸氏女為皇后,延續(xù)她的路,掌控皇帝成為下一個陸太后,我豈能讓她如意?陸氏女都是我的仇人。”
說完,她頓了一下,看著明錦認真道:“明錦,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不是陸氏女了,我們也不再是敵人,你若答應(yīng)入宮,我們可以聯(lián)手扳倒陸氏,捧你做皇后。你顯貴之后,只要別忘了我就夠了。”
明錦瞠目結(jié)舌,此刻,竟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皇室水太深,朝堂太復(fù)雜,這一家子兄弟姐妹同氣連枝,她根本摸不透他們的真實打算,也不想趟這渾水。
好在這時,婢女擦著汗,匆匆來報,“小姐,賀鄉(xiāng)主和司空府的穆小姐來了!
眾人止住話鋒,繼續(xù)若無其事的勸酒。
明錦揉揉額頭,有些頭疼,她可沒給穆蘭若送請柬。
三公主說的不錯,外頭那些賓客是來看她笑話的,可穆蘭若大約是來拆臺的,怪不得賀云珠今日來的這般晚,原是與穆蘭若同行了。
婢女來報時,二人便已穿廊過院往花廳這邊來了,北朝不拘小節(jié),宴會之時,通常男女雜坐,穆蘭若浩浩蕩蕩而來,一路上也并不避諱男客。
宴上的賓客也紛紛把目光集中到了女郎們的身上。
全京城都知道穆大小姐喜歡陸聿,外頭明錦跟陸聿的流言又是沸沸揚揚,今日穆大小姐前來,怕不是赴宴,而是掀桌。
元季遙看著往花廳走來的穆蘭若,以手掩口,提醒明錦道:“外間你跟陸聿的流言沸沸揚揚,對方來者不善,你仔細考慮一下我的建議,入宮暫避鋒芒,不失為一個選擇!
明錦心中一團亂麻,表面卻是一團和氣地站起身子,含笑迎向穆蘭若,客氣道:“穆姐姐也來了。”
她笑臉迎人,卻猝不及防地被穆蘭若“啪”的給了一個巴掌。
“賤人!”
這一巴掌打的響亮,打的花廳眾人目瞪口呆,鴉雀無聲。
院中的賓客也都被這一聲脆響吸引了視線,停止交談,紛紛起身往花廳看去,各處一片死寂。
元季遙和元謐“噌”地站起身子,向二人走來。
明錦猝不及防挨打,被打的是頭冒金星,差點跌倒。
楊紹眼疾手快,扶住了明錦的肩膀,看著那如玉的小臉上,通紅的巴掌印,心疼不已,擋在她身前,怒道:“穆大小姐這是做什么?”
賀云珠大驚失色,她這表姐自幼弓馬嫻熟,有著胡女的豪爽,也有著胡女的火爆脾氣,明錦那嬌弱的體格,怎么打得過她?
立刻拉住穆蘭若還欲再打人的手,“表姐,你答應(yīng)過我不吵架,我才帶你來的。”
穆蘭若置若罔聞,眼含恨意地盯著明錦。
這個賤人!
想起那一日在平南王府她那一臉無辜,勸自己離開陸聿的模樣,活脫脫就是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她生性磊落坦蕩,不屑心機詭計,不想竟被這陰險虛偽的賤人給算計了。
這賤人表面說著和陸聿只有兄妹之情,背后卻是一門心思爬陸聿的床的謀劃著近水樓臺先得月。
穆蘭若咄咄逼人道:“不要臉的賤人,你不是說過和他絕無可能嗎?你不是你對他不是別有用心嗎?表面裝做兄妹相稱的清純無辜模樣,背地里就往他床上爬,世上怎會有你這般厚顏無恥之人!”
明錦也被這一巴掌打懵了,她腦中嗡嗡一片,看著四周竊竊私語的賓客,仿若都是在議論嘲笑她,她心中委屈,眼淚也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因為自己家世寒微,陸聿出身高貴,所以就一定是她勾引陸聿?
穆蘭若得罪不起陸聿,就在她家喬遷宴上公然挑釁,打她出氣,讓她在全京城世家面前丟人,徹底抬不起頭?
明錦眨了眨眼,逼回眼淚,推開楊紹,在穆蘭若還沒反應(yīng)過來之際,抬手狠狠還了她一個巴掌。
“這一巴掌,是打你出言不遜!
穆蘭若捂著臉,目瞪口呆,難以置信這個插足別人感情的第三者還有臉跟她還手,當場就要跟她干架。
眼見二人就要打起來,元季遙拉住明錦,賀云珠拉住穆蘭若,分勸著劍拔弩張的二人。
花廳外看熱鬧的越聚越多,楊紹立刻去關(guān)上窗戶,元謐則沉聲吩咐下人去清場,把賓客都快送走,這丑聞不能再讓更多人看到了。
明錦正色道:“穆小姐整日跟防賊一樣的防我,倒不如在他身上多下些功夫,讓他早日娶了你,而不是聽了兩句流言蜚語,就認定我是個狐貍精,來打我出氣!
穆蘭若美艷的小臉氣成了豬肝色。
“你和他又沒有婚約,他也不是你男人,你這般死乞白賴的倒貼人家都不要你,就比我有臉了嗎?”
明錦有理有據(jù),條里清晰,愣是嗆的穆蘭若一個字都反駁不來。
“你……”
元季遙拉著明錦,苦勸穆蘭若道:“穆小姐一定是誤會什么了,明錦和陸聿是兄妹,何況她馬上就要入宮了,怎么可能會跟陸聿有私呢?”
穆蘭若還欲再爭論些什么,身后突然傳來一道陰沉冷漠的聲音——
“我怎不知你要入宮了?”
熟悉的聲音入耳,明錦神色一滯,轉(zhuǎn)頭便看到了陸聿那張波瀾不驚的臉——
宴會輪流遞寢的貴女原型是北魏清河王元懌之女元仲蒨與晉朝皇室后裔司馬慶云的女兒司馬氏。北朝貴婦與權(quán)貴私通的案例很多,貴族道德感極低
第35章 我后悔了
崔晟對花廳的情況不清楚,遠遠看見女兒挨了打,心中忐忑擔憂,準備過去勸和時,楊統(tǒng)卻攔下了他,讓他稍安勿躁。
小輩兒們的事,長輩不要插手,交給他們自己解決。
陸聿手上提著賀喜的禮物,一步步走近明錦。
元季遙看著他那陰沉的神色,打了個寒顫,攥著明錦的手指微緊了幾分。
明錦被盯的不自在,避開了陸聿的視線。
院中賓客自覺讓開了一條道,眼看就要親眼目睹一樁陸氏的驚天丑聞,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陸聿穿過人群,腳步沉穩(wěn)走來,聲音不大,卻是殺機四起——
“全都出去!
院中賓客們個個坐立不安,再無看戲之心,正廳的幾位大臣,也都是人精,見勢也立刻起身,準備告辭離去。
穆蘭若卻是擋在陸聿面前,大喝一聲,“誰都不許走!”
賓客們欲離去的腳步又被這一聲喝嚇得一頓。
穆氏是勛貴八姓之首,穆蘭若之父是當朝司空,哥哥穆鴻掌握司州禁軍,兩邊都得罪不起,一時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陸聿腳步一頓,淡聲道:“今日是家妹喬遷之喜,穆小姐若是來鬧事的,請回!
“家妹?”穆蘭若冷笑,笑的嘲諷,“我今天就是要讓全京城的人都看看你們這對假兄妹的笑話!”
陸聿臉色一沉,冷冷警告道:“讓開!
“我不讓!
穆蘭若又向他走近一步,賀云珠說陸聿喜歡明錦,勸她死心,別再他身上耽擱了。
她不甘心。
全京城都知道她愛慕陸聿,她從十歲等到二十歲,為他蹉跎了這么多年,若是陸聿不娶她,她堂堂穆氏貴女的顏面往哪里放?
她丟不起這個人。
穆蘭若咬牙切齒,惡狠狠看了明錦一眼,一字一句說著。
“因為她是你的妹妹,我也自幼視她如親妹,如你一般對她寵愛呵護,不想?yún)s是養(yǎng)了一條毒蛇,如今還被她反咬了一口,宣明,我豈能不恨?”
院中看戲的眾人議論紛紛。
明錦默然垂下了眼眸。
穆蘭若打她,她委屈、她難過,卻也沒有真的恨她,只是覺得她很可憐。
她喜歡陸聿十年了,女人能有幾個十年?她一生最美好的年華都蹉跎到陸聿身上了,可不想?yún)s被她這個突然回京的假妹妹橫刀奪愛,這么多年的沉沒成本,她豈能不恨?
穆蘭若眨眨眼,逼回了眼淚,她還是不能相信,他們是兄妹,他們是兄妹啊!
她不信自己的十年真心,竟比不上這個沒有人倫的賤人幾個月的勾引。
“宣明,我知你視她如親妹,你們分別了這么多年,若非她勾引你,你怎會在她回京后短短幾個月就敢為她冒天下之大不韙?”
陸聿沒有回應(yīng),視眾人如無物,逕直走向明錦。
“你要進宮?”
明錦面無表情,眼神躲開他的質(zhì)問,“哥哥,現(xiàn)在是穆小姐在問你。”
被無視后的穆蘭若眼眶通紅,她不甘心地看著陸聿,嫉妒、憎恨、不甘的情緒,讓女郎原本美艷嫵媚的容顏,也有幾分面目全非了。
“她問我,我就要回答嗎?”
陸聿語氣淡漠。
明錦深吸了一口氣,反問,“那你問我,我就要回答嗎?”
陸聿眼神沉下,嘴角勾起一抹譏誚,都會拿他的話來堵他了。
穆蘭若攥住他的衣袖,提醒道:“宣明,現(xiàn)在是我在問你。”
陸聿冷冷抽回自己的袖子,面不改色道:“不是她勾引的我,是我強迫的她,沒有人倫,不知廉恥的是我,希望穆小姐能就此收手,停止在外散播她的謠言!
一字一句,坦然平靜。
花廳諸人都是一副被雷劈了表情,紛紛埋下頭假咳,裝作什么都沒聽到的樣子。
明錦也呆住了,她愕然看著陸聿,一股強烈的羞恥感涌上心頭。
她的眼眶無由來的涌起一股酸澀之意,仿若被扒光了一般,曝光在眾人灼熱的視線中,羞愧而難堪。
他總是這樣,自以為是的對她好,以為抗下這些罵名就是對她的保護,殊不知反倒是把她推向了更難堪的深淵,愈發(fā)坐實了她是個勾人的狐貍精,連哥哥都甘愿為她沉淪。
穆蘭若如墜冰窟,他以前不是這樣的。
小時候,他寬雅和善,端正自持,蘭陵長公主病重時,她也常去府中探望公主病情,對他關(guān)懷慰問,那時他們還算融洽,公主也有意讓他娶她。
公主薨逝后,明錦被驅(qū)逐,他養(yǎng)病守孝,不再與人交游,她也沒再見過他,原以為除孝后,他就會娶她,可不想三年孝期一過,他卻是性情大變。
那三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怎么會變成現(xiàn)在這般面目全非的模樣?
“你強迫她?”穆蘭若難以置信,“你自幼立身清正,克己守禮,何必為個賤人自污其名?你真的是瘋了不成?”
陸聿神色從容,“穆小姐,請回!
穆蘭若睜大了眼,仿若受到了天大的侮辱,她看了明錦一眼,冷笑道:“陸聿,我告訴你,即便你們不是親兄妹,她也不過是個卑賤漢女,你不會真以為以你的身份可以娶一個漢女吧?”
眾人面面相覷,花廳的氣氛一時有些凝重。
朝廷雖然鼓勵胡漢通婚,皇帝也會帶頭納漢女為嬪妃,但是世家之間通婚依舊嚴苛,漢人四姓清河崔氏、范陽盧氏、滎陽鄭氏、太原王氏,為了血脈純正,幾不與外姓通婚,而鮮卑貴族之間,也更青睞在勛貴八姓間通婚。
明錦吸了吸鼻子,她臉上的巴掌印紅紅的,配上那情緒一激動就泛紅的眼圈,看起來可憐又脆弱。
她眨了眨眼,目光看向陸聿,陸聿也剛好在看著她。
二人的視線隔著眾人的喧囂,無聲對望著。
穆蘭若跟陸聿本就沒有婚約,陸聿也沒有給過她什么承諾,陸聿喜歡誰是他的自由。
但穆蘭若有一句話說的不錯,以陸聿的身份,即便不尚主,也要娶一個鮮卑貴女,或者是在漢化改革中出力的漢人四姓貴女。
但無論是漢人四姓,還是勛貴八姓,這個聯(lián)姻對象,都不會是地寒望劣的崔明錦。
無論是曾經(jīng)的身份問題,還是現(xiàn)在的種族階級,她和陸聿之間都是不會有結(jié)果的,事情鬧到現(xiàn)在這個模樣,她勢必是要給所有人一個交代。
明錦深吸了一口氣,開口打破了僵持的氣氛。
“穆姐姐——”
眾人的視線轉(zhuǎn)瞬又全都落在了明錦身上。
明錦目光看著陸聿,正色揚聲道:“剛剛是我昏了頭,口無遮攔,冒犯了你,現(xiàn)在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外頭的流言都是假的,我搬回自家,不是流言誹謗的那般與哥哥有私情,而是因為我已答應(yīng)了陛下入宮。”
一語出,滿座驚。
“穆姐姐若是不信,大可回家讓穆司空一問陛下,便知我所言非虛!
穆蘭若愕然看著她。
元季遙和元謐對視了一眼,面面相覷。
賀云珠臉色復(fù)雜,全京城的世家都在看他們這對假兄妹的笑話,明錦當著宴會上這么多賓客的面說要入宮,此番是騎虎難下,不入也得入了。
穆蘭若擦擦眼角的淚,心里突然痛快了,她得不到陸聿,那他們也別想好過。
陸聿眼神陡然一沉,大步走到明錦面前,攥起她的手腕。
楊紹立刻拉住他,想要分開二人,蹙眉提醒道:“宣明,你冷靜一下,外邊這么多人看著,你還不嫌丟人嗎?”
陸聿置若罔聞,自顧自問著明錦,“你要入宮,有跟我商量嗎?”
明錦紅著眼,心口的石頭壓得她喘不過氣,冷漠道:“我要做什么,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哪怕以前你是我的哥哥,也沒資格擅自作主我的人生!
“你進宮,是為了逃避我嗎?”
明錦笑了,避開他的視線,“我為什么要逃避你?我就不能是為了給我自己搏個好前程嗎?”
好前程?
陸聿突然笑了。
是了,他說過要讓她做皇后的,他要讓她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讓所有人在她腳下俯首稱臣。
她要去做皇后了。
楊紹好言勸著他,“宣明,你先放開芝芝,有什么事,都可以私下解決,別再讓人看笑話了!
陸聿偏不,“崔明錦,你在逃避什么?你就那么怕我嗎?”
“你放手。”
明錦掙扎著,卻無法擺脫他的鉗制,她難堪的快要哭出來了,幾乎可以想像之后京城的流言會有多難聽了。
“你不要臉,我要臉,我不比你家世顯赫,位高權(quán)重,我踏錯一步,就是萬劫不復(fù)!
陸聿看著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樣,突然呆住。
就在二人僵持對峙時,一道溫潤從容的聲音,透過人群,緩緩傳來——
“這是怎么了?”
不高的聲調(diào),卻擲地有聲,讓人感到安心沉穩(wěn)。
百官聞聲色變,嘩啦啦跪倒一片,山呼萬歲。
內(nèi)監(jiān)開道,年輕的皇帝身著一身寬敞的玄色道袍,手持流珠緩緩走來。
因不久后的壽誕之故,皇帝前幾日已經(jīng)離宮前往靜輪天宮靜修了,不想今日竟會親臨崔宅。
百官忐忑不安,身子都低了下去。
花廳中對峙的男女卻是置若罔聞,依舊筆直站立。
崔晟小步趨行至皇帝跟前,作揖惶恐道:“不知陛下大駕親臨,微臣有失遠迎!
元曄淡淡笑著,意味深長道:“聽聞今日崔大人喬遷之喜,果然是熱鬧非凡!
崔晟汗顏。
內(nèi)監(jiān)把禮物奉上,崔晟連連謝恩,要迎圣駕至正廳落座時,元曄抬手婉拒了,只默默看著花廳對峙的男女。
崔晟臉色復(fù)雜,“陛下,這……”
元曄不以為意地笑了笑,“阿錦不是要入宮了嗎?朕剛巧在宮外祈福,便想著順道來看看,不想竟是這般熱鬧!
崔晟臉色一變。
皇帝金口證實明錦即將入宮,她必然是清清白白,無論她跟陸聿有沒有私情,從此之后也只能沒有了,以后,誰也不能再談?wù)撨@場兄妹鬧劇。
百官瑟瑟發(fā)抖,頭埋的一個比一個低。
元曄掃了百官一眼,沉步向花廳方向走去,他冷漠地看著陸聿,對明錦招了招手,“阿錦,過來。”
明錦用力甩開陸聿的手,穿過跪倒一片的官吏,毫不猶豫的向皇帝走去。
元曄對她伸出手。
明錦攥著手指,回頭看了陸聿一眼,便當著所有人的面,緩緩把手放到了皇帝手心。
元曄滿意一笑,握緊她的小手,轉(zhuǎn)身帶她離開。
陸聿猝然轉(zhuǎn)身,看著二人漸行漸遠的背影,眼前漸漸模糊,他還想追上,卻被楊紹一把攔下。
“宣明,你放手吧!
他本來不就是想讓芝芝做皇后嗎?現(xiàn)在事情鬧成這樣,芝芝入宮了,是為了他們所有人都好啊。
陸聿眼眶猩紅,臉色蒼白,心口一抽一抽,疼的厲害——
“敬文,我后悔了!薄
第36章 母慈子孝
皇帝帶著明錦來了靜輪天宮。
時值仲秋,落日融金,大殿外的一棵老銀杏樹金黃如火,尊貴莊嚴。
二人踏著滿地金黃,來到殿中。
明錦望著金碧輝煌的大殿,三清金身莊嚴,穹頂畫工浩大,神將驍勇剽悍,天女仙姿玉立,恍若置身云宮仙境一般。
靜輪天宮本是國師寇天師修道之所,天師登遐后,因先帝篤信佛法,便再未立過國師,天宮便成了皇帝修行的道場。
明錦端坐在柔軟的蒲團上,身后是畫著四時五神的壁畫,通明的燭火照亮了臉上的紅痕。
“她打你?”
明錦眨眨眼,若無其事道:“我也打她了!
元曄在她身前俯下身子,抬起她的臉,想要觸碰她的傷痕,“來,我看看!
明錦卻是下意識偏過了頭,避開了他的手。
指端落了空,元曄緩緩收回手,拉開和她的距離,在她身旁的蒲團坐下,二人相對沉默著。
明錦開口打破了沉默,“剛剛發(fā)生的事,陛下也都看到了!
元曄靜靜看著她。
明錦吸了吸鼻子,自嘲一笑道:“現(xiàn)在全京城都在等著看我們的笑話,離開他,似乎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事了。”
穆蘭若這么一鬧,明錦的名聲算是全毀了,全京城都以為她和陸聿不清不楚,躲進宮里,似乎是自證清白,逃避他的唯一方法了。
“我可以配合陛下,讓他放棄我。”
元曄眉峰揚了揚,“你確定想清楚了嗎?”
明錦點點頭,“但是我有一個條件,希望陛下可以答應(yīng)我。”
元曄眼神一動,“說。”
“入宮后,我不要做嬪妃,我只做女官,等他放下了,我就離開。”
她的愛人雖然始終不出現(xiàn),但她知道他一定在某處默默守護著她。如果他心中有她的話,聽到她要入宮的消息,或許就會來找她。
元曄神色微滯了一下,雖然沒有辦法現(xiàn)在就用名分把她留在自己身邊,可只要她愿意入宮,他們就會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我說過,我不會勉強你,我會等到你愿意接受我!
明錦訝然。
元曄看著她,為了能讓她安心入宮,對她承諾著,“魏國初創(chuàng)之時,典制并不完善,國史獄后,崔司徒族滅后,由其主持的官制改革亦遭擱淺,故而前朝與后宮的典制依舊混亂,朝廷如今再度改革前朝官制,剛好可以順勢將后宮制度亦做改革,實行嬪妃與女官分軌制,各司其職!
明錦展顏一笑,驚訝于皇帝竟能縱容她如此無禮的要求,還要為她變革后宮。
那一刻,她仿佛又看到了小時候那個會給她畫小像,為她推秋千,喂她吃芙蓉糕,對她千依百順,有求必應(yīng)的皇帝哥哥。
如果那時候的皇帝,只是因她陸氏女的身份,做出寵愛她的模樣給太后看,那在她褪去這個身份后,此刻的他,該是為了真正的崔明錦。
“還有其他的要求嗎?”
元曄柔聲問著她。
明錦歡喜地搖搖頭,抬頭那一刻,目光猝不及防的和他撞到了一起。
二人同時滯了一下。
元曄看著她嬌艷的笑顏,竟是恍惚了一下,她有多久沒這樣對自己笑過了?
明錦不好意思地低下眼,避開了他的視線,
元曄定了定神,又道:“道童已經(jīng)給你備好了道舍,先去休息吧,這幾日先留在此處避一避!
明錦點點頭,施了個禮后,便隨道童離去了。
元曄目光追隨著她,看著小女郎輕松的背影緩緩消失在晚霞之中。
她這么好哄的一個人,前世的他,怎么就不能對她多些耐心,偏偏把二人之間弄到那般無可挽回的地步呢?
……
明錦入宮之事定下后,元曄專程帶她入宮去拜見陸太后。
陸太后自是沒有異議,絲毫沒有受流言影響的慍怒,反倒對明錦多加賞賜與關(guān)懷,如當年那般,把她當自家女兒一般疼愛。
皇帝喜愛明錦,明錦入宮后,若是獨得圣寵,是最有希望誕下太子之人。
京城的流言,她也有所聽聞,無論真假,她都不想再多留這個妖精在陸聿身邊了。
看明錦決然入宮,斬斷孽緣的態(tài)度,想來此事大約只是陸聿一時昏了頭,而明錦是沒有這個意思的。
當斷不斷,反受其亂,她斷的很及時,這樣對他們兩個都好。
只待她生下兒子,人盡其用,依制賜死后,就能徹底絕了陸聿的念想了。
陸太后笑的很滿意,對明錦道:“你做出了一個很正確的選擇!
明錦默然低下了頭。
*
皇帝壽辰之日,是在鄴城西北的銅雀臺行宮的芳林池設(shè)宴。
近來陸太后身體又略有不適,元曄為表孝心,便借慶壽之機,攜太后至銅雀臺小住,休養(yǎng)散心。
一早,皇帝和太后在太極殿接受了百官的朝賀后,啟程前往芳林池。
此番銅雀臺之行,皇帝不僅帶上了明錦,陸太后還悄悄帶上了陸順華同行,準備讓皇帝將陸順華與明錦一并納娶入宮。
子貴母死祖制最毒之處,便在于男人總是會愿意親近自己喜愛的女人,想要立心愛女人的孩子為太子。
皇帝也是男人,皇帝也逃不過人性。
當年太祖皇帝那般寵愛賀夫人,欲立其子為太子,卻優(yōu)柔寡斷,始終狠不下心來殺賀夫人,終被賀夫人反殺。
這道祖制能在皇室代代傳承下來,便是以太祖與賀夫人的慘烈結(jié)局,警醒后世皇帝,為帝王者當棄情絕愛,只有親手扼殺自己所愛之人,斬斷情根,才能避免再次上演賀氏之亂,危及皇帝。
只要陸順華入宮,明錦產(chǎn)子賜死后,陸氏女便能搶占先機,撫養(yǎng)太子。
……
秋風(fēng)獵獵,龍旗蔽天。
銅雀臺西鄰漳水,背靠群山,是曹魏武帝所營建,恢宏磅礴,巍峨壯麗。
其中的皇家園林,引漳水入苑成一海,稱芳林池,高臺芳榭,飛館生風(fēng),花林曲池,莫不精妙優(yōu)美,是皇室最喜歡的離宮別苑。
抵達銅雀臺后,皇帝扶著太后下車,陸聿一眼便看到了跟在他身后,一身宮裝的小女郎時,心口猛地一顫。
元曄把明錦也帶來了。
那一日她跟皇帝走后,他已經(jīng)很多天沒有見過她了,他想上前,卻被楊紹拉住胳膊,提醒道:“今天是陛下的大日子,太后也在看著,你是要害死她嗎?”
陸聿腳步一僵。
京城流言紛紛,太后一定有所耳聞,他今日若敢再公然失態(tài),太后一定會殺了明錦。
元曄招呼明錦過來,明錦呆了一呆,遲疑著走了過去,元曄很自然地含笑拉住了她的手。
明錦懵了片刻,不自覺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元曄又握緊了幾分,目光瞄向陸聿的方向,溫柔的撫著她鬢邊的碎發(fā),掛在她的耳后,低聲提醒她道:“別動,他在看你。”
行為親近,舉止曖昧。
明錦一怔,她答應(yīng)了皇帝會配合他,讓陸聿對她死心的,遂不在拒絕,故作輕松的對皇帝露出了一個甜甜的笑臉。
元曄勾了勾嘴角。
陸聿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幕,眼睛被那嬌艷的笑臉刺痛。
以前,她只會那樣對著自己笑,現(xiàn)在,她卻對著另一個男人笑。
*
另一處,山坡上。
一道嬌艷的小女郎身影,手指攀著一棵樹,奮力往上爬去,繡鞋下,踩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十幾歲小郎君。
“姐姐,看到了嗎?”
陸麗華焦急觀望著芳林池方向,“再高一些。”
陸修奮力托起姐姐,累的額頭直冒汗,他比陸麗華小一歲,二人是一母同胞的親姐弟。
聽說明錦要入宮了,但是陸太后今日只攜了陸順華來赴宴,如果明錦生下兒子被賜死,那陸順華就能母養(yǎng)太子,成為皇后。
陸麗華不甘心。
她在陸鑒跟前鬧了幾回,也要入宮,可陸鑒要顏面,陸氏到底是勛貴世家,豈能一次給皇帝送兩個女兒這種讓人恥笑的事?好似他們陸氏的女兒多不值錢,成打的往宮里送,跟他們在討好皇帝一般。
陸鑒不答應(yīng),陸麗華就去跟母親討主意。
常氏心里也著急,她只有一兒一女,北朝重嫡庶,兒子陸修因庶出的身份,一直得不到重視。
女兒成為皇后,她才能拿穩(wěn)管家權(quán),她的兒子才有出人頭地的機會。既然陸太后和陸鑒不肯松口,那她們便從皇帝那里下手。
母女二人一盤算,便決定讓陸麗華悄悄跟來芳林池,先一步向皇帝獻身,把生米煮成熟飯,頂下陸順華的入宮機會。
這個計劃也得到了陸修的支持,若是姐姐可以成為皇后,他就能在朝廷出頭,和陸聿分庭抗禮,看他以后還敢不敢瞧不起自己。
少年養(yǎng)尊處優(yōu),身子瘦弱,陸修沒了力氣,扛著姐姐的肩背不停打顫,“姐姐,還沒看到嗎?”
陸麗華臉色焦急,等終于在高處看到那道翹首以盼的身影時,臉色瞬間亮了起來,無有一處不鮮明。
“看到了,看到了,陛下和太后他們往芳林池東苑那邊去了!
陸修也耗盡了力氣,聞此身子一軟,姐弟二人雙雙跌倒在地上的灌木叢里。
來不及多休息,陸麗華便又爬了起來,招呼弟弟。
“快,我們快去東苑!
*
芳林池上歌舞升平。
皇帝舉杯與百官同賀,一輪飲酒后,陸太后示意百官安靜。
陸太后面色從容,道:“今日,適逢陛下佳辰,我有一事要與告知眾卿。”
臺下眾人安靜了下來。
陸太后掃視了一圈眾人,繼續(xù)道:“遙想當年,陛下初登基時,權(quán)臣當政,內(nèi)憂外患,欺我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幸賴眾卿賢明,才讓陛下坐穩(wěn)了這皇位,由我臨朝稱制十余年。”
百官面面相覷,寂然無聲,局促不安的聽著陸太后的話。
“如今陛下已成人,我心甚慰,常有終焉之志,我決定在陛下壽辰之后,便退居銅雀臺,歸政陛下,眾卿以為如何?”
陸太后語出驚人,百官瑟瑟發(fā)抖。
一些勛貴老臣就差滾到太后腳下,勸她深思熟慮了,太后若是退了,皇帝還能容得下他們這些老骨頭?
陸鑒心中一緊,此番變故,太后并沒有事先跟他商議。
陸聿也眉頭緊蹙,和楊紹對視了一眼。
陸太后那般愛權(quán)的一個人,怎么可能甘心退居幕后?此番定是試探,讓百官站隊。
眾人惴惴不安之際,一道不和諧的聲音突然響起,剛剛回京的京兆王元顯,不畏陸太后淫威,洪亮開口道:“陛下春秋已富,圣識夙成,太后英明!
陸太后臉色一沉。
元顯也毫不退讓地看著她,讓你裝,我非要公然拆你的臺。
眼見氣氛劍拔弩張,下一刻,元曄便斂襟跪倒在了太后跟前,緩解緊張的局勢。
“兒臣年少無知,不堪親政,還請母后多多辛勞!
天子一拜,百官也松了口氣,紛紛跪倒,“太后三思!
明錦心知是陸太后在試探百官態(tài)度,冷眼看著他們的表演,看她葫蘆里賣什么藥。
陸太后居高臨下,看著臺下跪倒的文武公卿,心中很是滿意,“都起來吧,此事以后再議。”
百官松了口氣。
百官再度落座后,陸太后忽又嘆了口去,對皇帝道:“陛下年長,卻至今沒有一兒半女,值此良辰佳日,我也給陛下準備了一個生辰禮物!
元曄心里一咯登,眸子微動了一下。
陸太后話音落,一個頭戴步搖金冠,身著錦繡華服的女子便緩緩走向高臺之下,姝艷絕倫,不可迫視。
陸順華蓮步輕移,款款下拜,“臣女陸氏,叩拜陛下!
舉止端莊,裙擺無動,聲若嬌鶯,沁人心脾。
明錦看著突然出現(xiàn)在宴會上的陸順華,心中冷笑,原來是這個打算。
先以退為進,在百官面前演一出母子情深,讓皇帝服軟,再讓皇帝心甘情愿收下這個傳宗接代的禮物,以示孝心。
好一出表面和諧,暗流涌動的母子較量大戲!
元曄攥緊了手指,先前他拒絕了陸順華入宮,現(xiàn)在太后就想逼他當著文武百官的面,接受這個不能拒絕的禮物,他沉著臉走向陸順華。
陸順華忐忑不安地看著天子,眼帶祈求。
元曄看著她那唯恐被拒絕的不安模樣,她也是被太后架到了火上,進退維谷,他今日不接受,陸順華就是死路一條。
片刻后,元曄妥協(xié)了,他挽起她的手。
陸順華心中巨石落地,松了口氣。
元曄領(lǐng)著她,并肩走到陸太后跟前,含笑道:“順華是妹妹,當筑金屋藏之、愛之,怎么能做禮物呢?”
陸太后聞言大喜,連連道:“好,好,那順華入宮后,便冊封貴人,賜居金華殿!
百官紛紛向皇帝和新封的貴人賀喜。
芳林池這出母慈子孝的大戲唱完后,皇帝和陸順華便送太后前往東苑暫做休憩。
明錦百無聊賴,沿著水岸獨自在園囿中亂逛著,不時用手中的柳條抽打著路上的花木。
太后并不知曉她和皇帝的約定,還以為皇帝是要她入宮為嬪妃,才迫不及待送陸順華入宮,殊不知聰明反被聰明誤,陸順華此番已經(jīng)有了嬪妃的名分,她若入宮生下兒子,那可是必死無疑了。
明錦嘆了口氣。
驀地,手腕一緊,柳枝落地。
明錦轉(zhuǎn)頭,看著不知何時來到自己身后的男子,驚愕地睜大了眼,他怎么跟來了?
“哥哥?”
陸聿面色陰沉,拉著她就要往林中走去。
明錦抗拒著,不肯隨他去,她剛想張嘴喊人,卻被陸聿捂上了嘴,只能嗚嗚掙扎著,被他強行拖到了那密林深處——
第37章 忍無可忍
陸太后歇下后,元曄帶著陸順華從殿中出來。
陸順華低著頭,心知皇帝不是心甘情愿納她,也不說話 ,不看他,一副逆來順受的乖巧模樣。
元曄對她道:“太后近來身子不爽快,不能勞累,你就在這兒照顧著太后,等太后起來時,再讓人去通知我!
陸順華點點頭,“陛下是要去找明錦嗎?”
聽到這個稱呼,元曄頓了一下,提醒她,“你記住,明錦過去是你姐姐,以后,還是你姐姐。”
陸順華神色一滯,低眼自嘲一笑,她如今位居三夫人,明錦要做她姐姐,除非是做皇后;实圻@是在提醒她,不要有非分之想嗎?
依舊低眉順目道:“是,妾記住了,不會與姐姐爭搶。”
元曄望了她一眼,冷冷轉(zhuǎn)身離去。
離開東苑后,元曄回到偏殿,傳喚宮人過來詢問明錦在何處?
宮人只回說剛剛還見小姐在河堤那邊晃悠,現(xiàn)在也不知在何處,已經(jīng)好一會兒不見人了。
元曄眉峰一蹙,便讓宮人退下了。
過了不久后,便又派了個內(nèi)監(jiān)傳陸聿過來,內(nèi)監(jiān)回來回話,說連陸聿也不知所蹤了。
元曄的臉徹底沉了下來。
*
密林深處。
在一顆兩人合抱的巨大梧桐樹下,碎草亂舞,散花紛飛,地上的灌木叢被少女掙扎的腳步踩出窸窸窣窣的動靜。
明錦被陸聿抓住雙手,后背抵在樹干上,身上火辣辣的疼,黃綠色的梧桐葉隨著掙扎的動作紛紛而落,堆在二人身上。
陸聿周身氣息陰冷的瘆人,她剛剛還在對著皇帝甜甜的笑,到了他跟前就一副要死的抗拒模樣,他就那么讓她惡心嗎?
“哥哥,我要入宮了,我是皇帝的女人,你現(xiàn)在這樣對我,是在犯上!”
明錦邊掙扎邊提醒著他,想不到陸聿這么大膽,在行宮里就敢公然把她強擄過來。
“犯上?”陸聿捏著她的下巴,輕嘲道:“你也看到了,他剛剛才收了一個女人入后宮,你還要去做他的女人?”
明錦冷笑,不答反問,“怎么,就因為你的親妹妹要入宮了,所以你就想方設(shè)法的阻止我入宮,好讓我給你親妹妹讓位,讓你親妹妹做皇后是嗎?原來你當初說讓我做皇后,給我權(quán)勢榮華的話,從頭到尾都是在騙我嗎?”
陸聿動作不由一頓。
明錦看著他那偏執(zhí)瘋魔的模樣,愈發(fā)堅定了離開他的決心,狠下心道:“你就是個騙子,我絕對不會再相信你了,我要做皇后,只有他能讓我做皇后!
陸聿閉了閉眼,低沉的嗓音回蕩在她耳邊,“妹妹,哥哥從來都沒有騙過你,當初想讓你做皇后,給你權(quán)勢榮華是真心的,現(xiàn)在后悔,想把你留在我身邊也是真心的。他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他給不了你的,我也能給你。”
“你夠了!”明錦被逼的忍無可忍,厲聲質(zhì)問他,“每一次都是這樣,哥哥,你每次打著為我好的旗號,隨心所欲的時候,是真的有在為我考慮嗎?”
陸聿把她攬到懷里,手掌按著她的腰,“妹妹,若我真是隨心所欲,你回來取簪那日就該推你上床,又何必隱忍至今,還讓你有機會躲去他身邊?”
明錦蹙眉,他似乎還不清楚現(xiàn)在的局勢,還當她耍小孩子脾氣跟他置氣,F(xiàn)在所有人都知道她要入宮了,他還在執(zhí)迷不悟。
二人此刻的行為,若是被人看到,他是私通后宮,她會萬劫不復(fù)。
明錦繼續(xù)說著,“如今,你我的流言在京城沸沸揚揚,若我再留在你身邊,你覺得太后會放過我嗎?你是她的侄子,她一定是保你不保我,她只會跟穆蘭若一樣,當我是不要臉的狐貍精,是我勾引你,到時候死的是我不是你!”
他是高高在上的平南王,她只是個不起眼的小官之女,這樁兄妹丑聞若是再不了斷,陸太后恐怕就會逼她自盡以正風(fēng)氣了。
“你口口聲聲說愛我,保護我,可每一次都是你把我逼上風(fēng)口浪尖,將我置于萬劫不復(fù)之地,哥哥,這就是你的愛嗎?”
“這樣的愛,你有問過我想要嗎?”
“那你到底想要什么?”陸聿捏著她的下頜,雙目通紅,目眥欲裂,“阿錦,如果你顧忌世俗的眼光,那我可以放棄一切,我們隱姓埋名,遠離這些是是非非,我?guī)闳チ骼撕貌缓??br />
明錦瞳孔微張,眼神顫動著,毫不動搖道:“不好,如果我注定要流浪,為什么不是和我的愛人一起離去,而是和你?沒有了平南王的身份,你算什么?你根本比不上他!
陸聿明顯被她的話傷到了,把她的身子重重壓在樹干上,壓制著她,不甘心道:“那你現(xiàn)在為什么又要入宮,要放棄他?”
明錦強忍著背部的疼痛,被他的質(zhì)問戳到了心窩的酸楚,眼淚從眼眶滾出來。
“因為我突然想通了,我覺得你說的很對,他不要我了,我為什么還要一直追尋他?我長大了,我累了,我不想過擔驚受怕,朝不保夕的日子了,我想要一個家,我想要安逸穩(wěn)定的生活,而皇帝愿意給我!
陸聿眼光顫動著,眼前浮現(xiàn)出他們在朔州亡命天涯的情景,她太累了,他也不想讓她再受苦了。
他捧著她的臉,喉頭滾動了一下,和她額頭相抵,“阿錦,我也可以給你,你想要的家,想要的安穩(wěn)我都可以給你,如果你不愿意接受我,我們可以繼續(xù)做兄妹,妹妹,只要你能留在我身邊,我們做什么都可以。”
明錦抗拒著,果斷拒絕,“我不要,陸聿,我不會做你的妹妹,也不會做你的情人!”
密林中的風(fēng)突然靜了下來,太陽被云層擋住,無由的添了幾分涼意。
陸聿默然望著她,下一刻,扣在她腰上的手掌一緊,猛然提起她的身子。
明錦嚇了一跳,清楚的感受到了□□的一團火熱,心中微亂,她咽了口唾沫,微揚下頜,面上依舊淡定的跟他周旋。
“哥哥不是說,會讓我成為這世上最尊貴的女人嗎?你現(xiàn)在是要食言嗎?”
陸聿把她托起,“妹妹,他根本不懂你,不知道你想要什么!
明錦微揚下頜,冷笑,“你知道?”
陸聿微低著眼睫,看著那紅潤的嫣唇,上邊一片潤澤,嬌艷欲滴,一張一合。
她需要的,是自由與旺盛的生命力,還有無盡的愛,是熱烈的親吻,滾燙的撫摸,極致的糾纏,不死不休。
陸聿手指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傾下身,對著她的唇覆了上去,以吻作答。
“唔……”
明錦不能呼吸,她抗拒著,下頜疼的仿佛是要碎了,指甲抓傷了他的脖頸。
這一次的吻,不似先前的猶豫彷徨,反倒洶涌霸道,陸聿像一頭發(fā)狂的野獸,肆無忌憚地侵略啃食著自己的獵物,想要撬開她的唇齒。
明錦緊閉著唇,不給他任何可趁之機。
他吻得又深又狠,她憋得快要喘不過氣了,唇齒才剛剛張開一絲縫隙透氣,他便要趁虛而入。
明錦氣急敗壞地狠狠咬了他一口,他還不依不饒,忍痛侵吞她的氣息,鮮血沿著二人的嘴角溢出,糊了半張臉。
明錦用盡全力推開他,擦著嘴上的血跡。
陸聿陰惻惻一笑,唇上、齒上都是被咬出的鮮紅血跡,配上他那張本就有著異族混血的俊美容顏,看起來竟有一種詭異的凄艷感。
明錦擦擦嘴角的血跡,像看瘋子一樣看他。
“你這個瘋子!
陸聿奮不顧身的再度撲來,把她禁錮在自己的雙臂與樹干之間,巨大的壓迫感,逼的明錦動彈不得。
明錦掙扎著,想要逃離他。
陸聿身形高大,手臂堅硬如鐵,她的反抗在他眼中不過是小孩子玩鬧。
他抓住了她的手,唇落在了她的耳后,下巴抵著她那脆弱的脖頸。
陸聿想,如果他可以放低道德感,在朔州的那個雪夜就在山洞里要了她,他們之間,是不是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般痛苦?
明錦倔強的別過頭不看他。
陸聿看著她那倔強不屈的模樣,視線移到了那紅的幾要滴血的飽滿耳垂,低下了頭,輕輕含住了那飽滿耳垂。
明錦瞬間呆滯,忘記了反抗,一陣電流劃過的感覺涌上全身。
陽光明媚,枝葉婆娑,她的眼前卻是白茫茫的一片,仿若下過了一場雪。
“你這是在輕薄未來的皇后!
她用僅存的理智提醒著他。
陸聿置若罔聞,唇瓣沿著她耳垂往下,在她耳后、脖頸,蜻蜓點水般細吻著,每一處,都精準地落在那個雪夜時,她曾被另一個男人親吻過的痕跡上。
溫熱的唇貼上了那一片嬌嫩的皮膚,借助這若有若無的親密幫她回憶著。
雪夜的意亂情迷,此刻的纏綿悱惻,輪番在她眼前浮現(xiàn)著,明錦腦中昏沉沉的一片,滅頂般的窒息與顫栗襲來。
云層擋住了陽光,將他們籠在一片昏暗的陰影之中,很快,風(fēng)又吹散了云,太陽灑入林中,斑斑駁駁的光芒灑落。
明錦身子軟的沒有力氣,整個癱軟在他的身上,二人一同沿著樹干,倒在這一片灌木叢林中,凌亂的身子被枝葉掩蓋。
女子細碎的呢喃隨著嬌喘溢出,“哥哥,你現(xiàn)在真的是壞透了!
陸聿嗓音低沉,帶著壓抑克制的喘息——
“妹妹,和我一起沉淪吧!
……
樹林掩映處——
元曄臉色黑沉,看著二人倒在灌木叢中這一幕,流珠在掌心化為齏粉——
第38章 欺君犯上
那一刻,他明明恨不得親手把他們活活撕碎,表面卻是難以言述的平靜。
憤怒到了極致,元曄竟是笑了出來。
他極力壓制著那股子瘋狂、沖動的情緒,自我安慰著。
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無論她做錯什么,他都可以原諒她。
他原諒她。
只要她還活著,他們就有重新開始的機會。
他必須保持理智,不能再沖動,不能再把她逼上絕路。
她脆弱,她敏感。
她需要的是小心翼翼的呵護,極致的偏愛,無盡的安全感。
如果今日事泄,她會身敗名裂,她那般自尊敏感的一個人,一定會自盡謝罪。
他不能再承受失去她的痛苦了。
他有足夠的耐心,他會等著她。
她太單純了。
她只是被陸聿的表面給欺騙了,如果她知道那個滿手血腥的大魔頭,竟是此刻與她纏綿的男人時,她一定會恐懼的離開他。
最終,她一定會是屬于他的。
想到這里,元曄便好似無事發(fā)生一般,若無其事的離去了。
……
返回東苑的路上,元曄看到幾個侍衛(wèi)架著一個年輕的小女郎往外拖。
陸麗華嚷嚷叫囂著,“放開我,放開我,你們知道我是誰嗎?我可是太師之女,你們再不放開我,我阿耶就會把你們的腦袋統(tǒng)統(tǒng)砍掉!”
元曄看著這一幕,微微蹙眉,走了過去。
“怎么回事?”
侍衛(wèi)們聞聲色變,跪在地上抖若篩糠,“陛下,此女身份不明,鬼鬼祟祟闖入禁苑,被卑職抓個正著,正要帶往有司審問!
陸麗華見狀,如遇救星,掙扎著呼喚他道:“陛下,我是麗華啊,你不記得我了嗎?”
侍衛(wèi)們面面相覷,難不成真是陸太師的女兒?
“麗華?”元曄看了她一會兒,似乎想到什么,吩咐侍衛(wèi)道:“把她放了,就當什么事都沒發(fā)生過!
侍衛(wèi)領(lǐng)命告退。
陸麗華擺脫束縛后,立刻哭的梨花帶雨地撲倒在元曄腳下,“陛下!
元曄居高臨下,冷冷睥睨著她,“你隨朕過來!
二人來到了偏殿,殿中光線昏暗,陸麗華跪倒在殿中,恭行叩拜大禮。
元曄高坐上位,淡漠道:“你悄悄跟來行宮,是有何事嗎?”
陸麗華泣道:“臣女此來,是想求陛下給臣女做主!
元曄眼睛瞇了起來,饒有興味,“嗯?”
陸麗華心知自己的前程就在此行了,她絕不能讓陸順華先她入宮,絕不能讓她成為皇后,這個小賤人本就處處不如她,若是讓她得勢,她一定會像自己曾經(jīng)欺負她一樣欺負她的,她怎么咽的下這口氣?
她少女時期有權(quán)傾朝野的父親寵愛,她的后半生,也必須要得到這天下間最有權(quán)勢的男人的寵愛,她絕不允許陸順華那個小賤人壓自己一頭!
“太后原定是讓臣女入宮,可不知臣女是哪里得罪了大哥,他竟要讓順華妹妹替我入宮,阿耶不管我,臣女才不得已出此下策,求陛下做主!
元曄看著她那矯揉造作的表演,心中冷笑。
“你也想進宮?”
陸麗華淚眼朦朧地點著頭,“臣女仰慕陛下已久,愿入宮侍奉陛下!
元曄笑了笑,道:“后宮皆恐子貴母死的祖制,避朕如洪水猛獸,故而朕至今無子。順華曾說,不可令天子無嗣,她不畏死,愿意為朕生子,朕心大為感動,遂許她入宮。麗華,你也愿意嗎?”
陸麗華微愕,想不到陸順華那小賤人竟敢如此拚命?她不愿輸人一頭,暗握手指,心一橫道:“臣女也不怕死,臣女愛陛下之心,絕不遜于順華!
元曄戲謔笑著,看著地上委屈求憐的女子,眼前卻不斷浮現(xiàn)出男女在灌木叢中糾纏親吻的畫面。
曾經(jīng)的背叛,現(xiàn)在的漠視,一幕幕涌現(xiàn),他舍不得責怪他們,就把對他們的怒火統(tǒng)統(tǒng)發(fā)泄到陸麗華身上。
前世,入宮的陸氏女本是陸麗華,而非陸順華。
是他的縱容,明錦才會被陸麗華逼到了絕路,做了傻事。
他不恨明錦的背叛,深深憐憫著她。
明錦家世寒微,無依無靠,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她那般柔弱的一個人,怎么敢冒著誅九族的罪名去勾引陸聿,讓陸聿為她謀反?
錯的不是她,是他。
此刻,元曄看著地上的女人,心底涌起了一股極致的惡心,還有,邪惡的報復(fù)心。
他站起身子,走到陸麗華面前,居高臨下,伸手捏著她的下巴,抬起她的臉,語調(diào)涼薄——
“你當真這般愛朕?”
陸麗華顫抖著手,毅然解開了自己的衣襟,衣衫滑落,映目一片潔白。
嬌弱無助,楚楚可憐。
“求陛下垂憐!
*
翌日,御駕將要啟程返回鄴城宮。
元曄出來時,身邊赫然多了一道靚麗的女子身影。
陸順華不可思議地看著那道艷麗身影,陸麗華,她怎么會在這里?
陸麗華下頜微揚,一臉得意挑釁之色。
她算是看明白了,陸順華有太后、有陸聿撐腰又如何,太后臨朝,也不過是代行天子的權(quán)力,天底下最尊貴的依舊是皇帝。
近年來太后的精力大不如前,太后一旦駕崩,天下還是皇帝的,她只要抱緊皇帝這高枝兒,討得皇帝歡心,皇后位不早晚是她的?區(qū)區(qū)陸順華,還有陸聿,以后都要被她踩在腳下。
陸順華攥緊了手指,又是她,什么都要跟她搶,世上怎么會有這般厚顏無恥之人!
內(nèi)監(jiān)已經(jīng)去跟陸鑒道喜了,陸鑒尚是一臉茫然之色,何喜之有?
“陛下昨日才納了太師家的三小姐,便又納了二小姐,太師一日嫁二女,可不是大喜?”
陸鑒面色大變,“什么?”
消息也很快穿到了陸太后耳朵里,陸太后原定在銅雀臺行宮多休養(yǎng)幾日,聽了這話,登時氣的怒火中燒,“這個丟人現(xiàn)眼的蠢貨!”
王蕓兒眉峰緊蹙,安撫著陸太后,她也萬萬沒想到這陸麗華竟然這般大膽,私會皇帝獻身茍合,果然是有其母必有其女。
“不顧體統(tǒng),私奔帝所,獻媚于上,陸氏的臉都給她丟盡了!”
王蕓兒給太后順著氣,勸說道:“事已至此,動怒無用,想想補救之策!
“所有人都看到她從皇帝房里出來,還能怎么辦?”陸太后咬牙切齒,“好,好,就這么迫不及待地想死是嗎?那就讓她入宮!”
她自己找死,別怪她不給她活路。
……
等到明錦聽說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后,陸麗華已經(jīng)被陸鑒提前帶回太師府了。
既然已經(jīng)是皇帝的人了,他也只能咬牙認栽,可氣歸氣,畢竟是自己的親女兒,也不能讓她無名無份,還是得讓她從太師府體面入宮。
明錦一臉詫異之色,太后不是沒帶陸麗華來嗎?她怎么就那么大本事爬上了皇帝的龍床?此刻,她不由再度感慨了一番陸麗華母女的手段。
這場變故解決后,御駕也將要啟程返回鄴城宮了。
明錦一如既往跟在元曄身后,面色淡然,仿若一切與她無關(guān)。
元曄看著她那漠然的神色,有些心虛的對她解釋道:“昨日是她自己恬不知恥找來,我沒有碰她,你莫信流言!
明錦不以為意,這又不關(guān)她的事,淡漠道:“陛下不必跟我解釋,陛下心里很清楚我和哥哥為何不喜歡她,她今日上位的手段,與其母何異?陛下問心無愧就行!
元曄語塞,默了片刻,“以后你就知道了!
明錦翻翻白眼,她生平最是看不慣這些不擇手段之人,可偏偏讓陸麗華得勢了。
可見老天總是不公平的,她的公主阿娘,是那般溫婉良善的一個人,卻被狗男人逼的發(fā)瘋,郁郁而終。
狗男人和他的情婦卻活的瀟灑自在,兒女雙全,女兒還能去爭奪皇后位,可見好人未必是有好報的,反倒是那些不擇手段的利己主義者,活的更好。
走到到了那架朱班漆輪,雕飾以金銀的天子大駕前時,明錦還欲登車與皇帝同行。
元曄卻制止了她,“阿錦,你去后邊的車上坐!
明錦一怔。
元曄不做解釋,又看向陸聿,仿若什么都不知道一般,對他的語氣一如既往的柔和,“宣明,你過來!
陸聿抬眼,目光有意無意地掃了明錦一眼,沉默著走到了皇帝車前。
明錦與他擦肩而過,二人皆神色淡漠,誰也不看誰,仿若昨日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
……
返京的路上,騎兵開道,旌旗獵獵。
遠方山谷上,黑衣人戴著一個羅剎鬼面,緩緩驅(qū)馬出現(xiàn)在山坡之上,目光緊盯著駛向京城的皇帝御駕,淬毒的長劍在陽光下閃爍著冰冷的光澤。
黑衣人看著越來越近的車架,面具下微挑的鳳眼,眸色動了一下。
*
陸聿登上車,于皇帝同輿。
車駕緩緩歸京,車廂內(nèi)二人氣氛冷漠。
元曄開口,“昨日我派人找你時,你去了哪里?”
陸聿眼神一動,面不改色道:“到漳水岸看了看。”
元曄冷笑,好,好的很,都學(xué)會欺君了。
“水岸如何?”
陸聿未作多想,隨口吟誦起曹植的《登臺賦》,“臨漳水之長流,連二橋于東西。俯皇都之宏麗,瞰云霞之浮動!
元曄冷笑了一下,“還有攬佳人之入懷吧?”
陸聿臉色驟變,他看到了?
元曄看著他那微亂的神色,“你不是說過,會和她做兄妹,過去,現(xiàn)在,以后都只會是兄妹嗎?”
陸聿一言不發(fā)。
元曄問他,“你明知我愛她,你怎么能這樣對我?你怎么跟我說的,你不是說過什么都不會跟我爭,什么都不會跟我搶,永遠不會背棄我嗎?”
陸聿眼神顫動著,面不改色,“是你先騙我的,你說會一生一世只她一人,可你轉(zhuǎn)頭就納了其他人,我的母親受夠了父親濫情的苦,我不會讓她重蹈母親覆轍!
元曄心口莫名被刺了一下,他還是對他們太過縱容。
“宣明,你只是沉浸在過去無法保護她的無力感之中,一時昏了頭,才會把這種想把她留在自己身邊的過度保護欲誤以為是愛,你們是兄妹,那不是男女之愛!
陸聿低下眼,平靜訴說,“即便在外人看來是不知廉恥,大逆不道,我也不想再欺騙自己!
“她是你妹妹,你清醒一點!”
“她不是我妹妹,我很清醒!
“她是!”
……
就在車廂內(nèi)二人爭執(zhí)不休之時,一道劍光乍然閃現(xiàn),二人同時一滯。
長劍劃破御駕的帳幔,朱紅色的帳幔被整齊割斷。
元曄還沒反應(yīng)過來之際,陸聿已經(jīng)下意識挺身擋在了他的身前。
他答應(yīng)過母親會保護他,保護他,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種習(xí)慣,成了他身體的一種本能反應(yīng)。
刺客的劍鋒快如閃電,刺入陸聿的身軀,鮮血噴涌而出。
元曄怔住了,溫熱的鮮血噴灑在他臉上,似乎在提醒他,他為他獻出了一切,從來沒有食言過。
一陣天旋地轉(zhuǎn)中,他聽到車駕外響起侍衛(wèi)和官員們驚恐的喊聲——
“有刺客,護駕!”
刺客面具下的瞳孔微張,顯然沒有料到陸聿會在皇帝的車上,他竟會為皇帝擋劍。
“劍上有毒!”
刺客大喊了一聲,低沉嘶啞的聲音,如憤怒的野獸。
陸聿似乎不知道疼,眼神死死盯著刺客的羅剎鬼面,棕眸中波瀾涌動,和刺客面具下的鳳眼對峙著。
他終于出現(xiàn)了。
這一次,他一定要知道是誰在假扮魏長風(fēng)。
刺客立刻收回了劍,陸聿卻不顧傷勢,還在掙扎著要親自動手抓住刺客,卻因毒性發(fā)作,一陣頭暈?zāi)垦!?br />
明錦聽到護駕聲,才發(fā)覺御駕的變故,她掀開車簾,不可思議地看著那道如鬼魅般逃離的黑色身影。
是他。
不,不是他,他們的身形差的太多了。
她立刻跳下車,向那道身影追去。
假魏長風(fēng)在刺傷了陸聿之后,立刻收劍,不再戀戰(zhàn),擺脫著禁軍的追捕。
繼續(xù)行刺,他或許能殺了皇帝,但是陸聿也會錯過最佳治療時機。
他賭不起!
“護駕,護駕!”
在內(nèi)監(jiān)尖細的呼救聲中,大批禁軍紛紛往御駕蜂涌而去,道上到處都是嘈雜的兵器搏斗聲。
明錦在人海中追尋著刺客的身影,在一陣紛亂嘈雜的護駕聲中,終于擠出人群。
她看了一眼倒在車中的陸聿,又看了一眼刺客消失的背影,毫不遲疑地向刺客追去。
陸聿意識昏迷前看到的最后景象,就是小女郎策馬揚長而去的背影。
他自嘲一笑,即便是在他性命垂危的時刻,她還是會去追隨那個人,不會多看他一眼。
陸聿昏迷了過去。
元曄腦中嗡嗡一片,他顫抖著手,扶著倒在自己懷中的陸聿,鮮血糊了他滿身。
他看著陸聿雙目緊閉的蒼白面色,汩汩流著污血的傷口,一陣暈眩。
前世的一幕幕又開始在眼前浮現(xiàn),他看到陸聿飲下鴆酒后,倒了下去,俊美的容顏平靜的仿若睡著了一般。
他就坐在他身邊,靜靜看著他的生命流逝,絲毫感覺不到他要死去的悲傷,仿若天一亮,他們還會是那兩個無憂無憂的少年。
此刻,他只要一伸手,就能觸碰到他的傷口,指間只要稍稍用力,就能輕易奪走他的性命,把他的死完全歸咎于刺客之手。
嫉妒、瘋狂、不甘的聲音慫恿著他——
殺了他,他覬覦皇帝的女人,他欺君犯上,他該死,讓他去死!
可他又看到自己的手攬住了他的肩膀,像他保護自己一樣,用自己的身子擋住了他。
陸聿溫熱的鮮血染在他的胸膛,他能感受到他的心跳越來越弱。
在紛亂嘈雜的兵器搏斗聲中,元曄清晰地聽到自己喉嚨里,因歇斯底里的憤怒與恐懼,所發(fā)出的最后兩個音調(diào)分明是——
“救他!”——
第39章 他騙了她
明錦心急如焚,策馬追尋著刺客的蹤跡。
錯了,全錯了,她以前的猜測全錯了。
如果假魏長風(fēng)的真實目的是刺殺皇帝,那他為什么在傷了陸聿之后就立刻停手,而不是繼續(xù)刺殺皇帝?
只有這個魏長風(fēng)是真正的陸明錦假扮的,因為她是陸聿的親妹妹,所以她不想陸聿死這個猜測才說得通!
她假扮魏長風(fēng)行刺皇帝的目的,根本不是為了嫁禍魏長風(fēng)!
明錦在山林中漫無目的地搜尋著,四周闃然無聲,黑衣刺客的身影,悄無聲息的閃現(xiàn)在她身后,長劍已經(jīng)架上了她的脖頸。
“你在找我?”
明錦脖頸一涼,強做鎮(zhèn)定道:“你不也在等著我嗎?”
刺客面具下的鳳眼一動,她很聰明。
明錦轉(zhuǎn)身,看著那張熟悉而陌生的羅剎鬼面,向她走近了幾步,冷冷道:“解藥呢?你把解藥給我。”
刺客的長劍抵上她的喉嚨,“你追上來,就是為了拿解藥?你就不怕我殺了你嗎?”
“不是戴上羅剎鬼面就可以是魏長風(fēng),魏長風(fēng)從不濫殺無辜。”明錦微昂下頜,把脖頸毫無保留的展現(xiàn)在她的面前,“你要真想殺我,我根本追不到你!
刺客冷冷沉默。
明錦看著她,說出自己的猜測,“先前楊二哥跟我說假扮魏長風(fēng)的人可能是真正的陸明錦的時候,我還想不通你為什么要弒父,直至今日你再現(xiàn)身,我才突然想明白,你假扮魏長風(fēng),刺殺太師、刺殺皇帝,或許不是為了把行刺的罪名嫁禍給他!
刺客握劍的手微顫。
“你假扮他,是因為你知道羅剎鬼面下的人的真實身份對不對?你想保護真正的魏長風(fēng),你想頂替這個身份,替他去死,對不對?!”
明錦聲聲質(zhì)問著,真相幾要呼之欲出了!
“他在哪?”
刺客心里的最后一根線終于塌了,"你閉嘴!"
“回答我,陸明錦!”
“我不叫那個名字,別用那個名字叫我!”
她幾乎是聲嘶力竭的吼著。
明錦心中轟然一聲,真的是她!
陸明錦自幼被人偷走,按理來說她不可能知道自己的真實身世,可她很清楚自己是誰,也就是說偷走她的人從來沒有隱瞞過她的身世,是她自己要殺陸鑒,殺皇帝!
當年到底都發(fā)生過什么?她為何非殺他們不可?
“你要看著他死嗎?把解藥給我!泵麇\同樣聲嘶力竭地吼了出來,“給我!”
陸明錦全身顫抖著。
*
御駕快馬加鞭回京。
平南王府,太醫(yī)進進出出,陸聿還在昏迷不醒。
未免激起動蕩,陸聿遇刺的消息暫時被封鎖,朝廷內(nèi)外都不知其情況如何,聞風(fēng)來探望的都被一一請回,連陸鑒都不能知曉真實情況。
元曄在屋外來回踱步,焦灼不安。
為什么?為什么他們之間會變成這樣?
明明恨不得他去死,可看著他挺身擋在自己身前倒下那一幕時,他的心里還是被那巨大悲痛沖擊地撕開了一絲裂痕。
為了保護他們,他一而再再而三的原諒他們的私情,從未忍心責備半分,只要他愿意放手,他就可以當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
他可以寬恕他們。
可他為什么就是不肯放手?
他該拿他們怎么辦?他該怎么辦?
太醫(yī)徐遷走了出來,回稟皇帝,“陛下,陸侍中傷勢不重,因傷口染毒才會至今昏迷不醒,臣雖能施針暫時抑制毒性擴散,可若想調(diào)配出解藥徹底解毒,需要時間!
“多久?”
徐遷面有難色,“至少七日。”
“七日?”元曄怒極反笑,“你看他現(xiàn)在那模樣,能等你七日嗎?!”
徐遷擦了把汗。
元曄冷冷命令道:“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今日之內(nèi)必須配出解藥,不然,朕就讓整個太醫(yī)監(jiān)去給他陪葬!
徐遷嚇得撲通跪倒。
“跪著干什么?配藥!”
徐遷又連滾帶爬的滾了進去,治不好陸聿,莫說皇帝要他性命,陸太后和陸太師也不會放過他。
吩咐完一切后,元曄好似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氣,頹然癱坐在地上。
明明只差一點兒,差一點他就能悄無聲息地殺了他,他死了,就再也不會有人跟他爭奪明錦了。
下一刻,他又吃吃自嘲笑著,元曄啊元曄,你就這般無用,需要靠他讓女人給你嗎?
內(nèi)監(jiān)攙扶著他,想要服侍他更衣,元曄推開了他,淡淡道:“這是陸侍中的血,不用換!
另一邊,明錦快馬加鞭帶著解藥趕來平南王府。
王府外禁軍重重守衛(wèi),外人難入。
明錦從馬背滾落,連滾帶爬的向王府內(nèi)沖去,守衛(wèi)認得她,立刻帶她入內(nèi)。
元曄看到明錦,臉色陡然一變,扣住她的肩膀,質(zhì)問道:“你去哪里了?他都傷成這樣了,他在等著你,還有哪里比他的命重要?”
明錦肩膀被抓的生疼,來不及解釋,掙開他的手,奔向陸聿床頭。
她看著面無血色,唇色烏黑的陸聿,眼淚無意識的滾滾滑落。
即便他的偏執(zhí)已經(jīng)造成她的困擾,可她知道這并非他的本性。
他沒有因自己故意用皇帝氣他而憎恨皇帝,皇帝遇險,他還是會豁命相護。
他骨子里還是那個光風(fēng)霽月的單純少年,總是不顧自己,掏心掏肺的對別人好。
他只是遺憾于年少時無法保護她,現(xiàn)在有了權(quán)力后,就拚命的想要彌補她,所以現(xiàn)在才會用近乎極端的方式來自以為的對她好。
他沒有做錯什么,他只是太愛她了,可惜用錯了方式。
明錦有些心疼,顫抖著手把解藥倒進他的嘴里,喂他吃下去。
元曄一把攥住她的手,“你給他吃了什么?”
“解藥!
元曄臉色一變,給太醫(yī)們使眼色。
徐遷立刻上前給陸聿號脈,片刻后道:“應(yīng)該不差,毒素是有好轉(zhuǎn)跡象!
元曄心中的巨石轟然落地,囑咐太醫(yī)好生照顧,便獨自帶明錦去了小齋。
“你哪兒來的解藥?”
明錦看著他,眼睫上還有淚珠閃爍,反問他,“那刺客是誰,陛下比我更清楚吧?如果她真的是那個人,怎么可能眼睜睜看著她的哥哥去死?”
元曄心中一動,質(zhì)問突然沒有了底氣。
“那孩子在哪兒?”
“不知道!泵麇\冷冷道:“她把解藥留下就走了,我急著回來救哥哥,沒時間跟她多耗。”
元曄沉默了下來。
“我想問陛下的是,她自幼被人偷走,按理不該知道自己的身份,可偷走她的人卻從來沒有隱瞞過她的身世,還教她來弒父弒君。陛下,她為何如此恨你,或者,偷走她的人為何恨你?”
元曄抬起眼,眸中精光閃爍,“你懷疑是我害了她?”
明錦默了一會兒,說出自己的猜測,“你有動機,你恨太后,你不想讓陸氏女為后。”
元曄嗤笑,“阿錦,她出生的時候,我才幾歲?我哪兒來讓人偷走她的能力?”
明錦語塞。
“我若不想讓陸氏女為后——”元曄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那白皙脆弱的脖頸,指甲在上邊輕輕劃過一道紅痕,語調(diào)坦然,“早在你十二歲那年,就會派人殺了你。”
脖頸傳來壓迫的氣息,明錦毛骨悚然。
元曄看著她那惶恐不安的模樣,輕笑了一下,一如既往的柔聲安撫她道:“阿錦,這些都不過是你的臆想,我若不想立陸氏嫡女,你根本活不到今天,除非我早就知道你不是陸氏女。”
明錦沉默著。
“我先回宮!痹獣限D(zhuǎn)身離去,“你留下,照顧他!
明錦看著元曄的背影離去,又進去看了看陸聿。
太醫(yī)們?nèi)栽趦?nèi)寢忙忙碌碌,陸聿的面色恢復(fù)了一些血色,看起來似乎是睡著了。
“哥哥還有多久能醒?”
徐遷道:“小姐不必擔心,小姐帶回來的解藥約莫是沒有問題的,毒素已被抑制,我再開幾副藥清理一下殘毒,不出三日就能無恙了!
明錦點點頭,安下了心。
陸聿情況穩(wěn)定下來后,保險起見,這一夜太醫(yī)們都沒有離去,都在齋外守著,以防夜間再有何不測。
*
夜深后,明錦趴在陸聿床邊打盹兒。
窗牖被風(fēng)吹開,月光灑入屋中,一道黑色身影逆光而來,悄無聲息的潛入。
黑衣人默默來到陸聿的床邊,看著榻上昏睡的男人和床沿打盹兒的小女郎,忍不住伸手,想去觸碰男人的傷。
還未碰觸到,手掌就突然被人捉住。
黑衣人一驚,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明錦緊握著她的手,緩緩直起身子道:“你也不想打擾到哥哥休息吧?我們出去說,我還有很多話要問你!
今日,她既承認了身份,明錦就猜測她一定會來看陸聿,她一直在這里假寐等她。
不出所料,對方?jīng)]有拒絕。
二人悄悄來到院中,站在一片月光底下,肅肅玉立。
明錦看著她,“我可以看看你嗎?”
黑衣人沉默著,緩緩摘下了蒙面,一張姣好明艷的少女容顏展現(xiàn),眉目間竟與陸聿有著五分相似。
那一刻,明錦心中豁然開朗,再無疑慮,她就是真正的陸明錦。
“明錦——”
喊出這一聲后,少女卻打斷她,搖了搖頭,“別這樣叫我,那是你的名字,我的師父給了我自己的名字,我叫沅止。”
“沅止?”明錦蹙了一下眉,怨止?
她笑了一下,“那我叫你芝芝好不好,這本來就是哥哥給你取的小字,你才是陸氏真正的芝蘭玉樹!
“我不需要,那也是你的名字!
明錦苦笑了一下,追問道:“沅止,你認得魏長風(fēng)是嗎?你們是什么關(guān)系?你為什么要為他去死?你可以告訴我他在哪里嗎?”
她接連提問,沅止都閉口不答。
“是他不讓你告訴我嗎?”明錦眸子黯了一下,繼續(xù)問她,“那我可以問你為什么要在此時出現(xiàn)?為什么要行刺皇帝嗎?”
陸沅止沉默了片刻,正色道:“我只是不想讓你被皇帝騙了,不想你被皇帝利用來傷害他。”
明錦不解,皇帝利用她?
陸沅止黯然一笑,道:“如今的陸氏,不過描金箱子黃銅鎖,外頭好看里頭空。”
明錦一怔,世上誰人不知陸氏貴極人臣,權(quán)傾天下,這位真正的陸氏嫡女,卻說陸氏只是個空殼兒?
陸沅止看著天上那一輪滿月,自嘲道:“陸氏看似表面風(fēng)光,實際卻是烈火煎油,鮮花著錦,水滿則溢,月盈則虧!
明錦眼神一動。
陸沅止問她,“世人都說太后專政霸道,然你可知漢化改革要冒著多大的風(fēng)險?自古即今的改革者,有幾個有好下場的?”
“你到底想說什么?你都知道什么?”
陸沅止搖搖頭,“沒有人知道漢化改革究竟是對是錯,究竟能不能成功,推行均田制改革的時候,你也見過朔州各地的反對者們起義作亂,幾度顛沛流離!
明錦瞳孔微張,她怎么知道自己在朔州的經(jīng)歷?難道那一次她和魏先生逃出高車部落時,在山洞中救了他們的人——
“原來是你!”
陸沅止并不否認,“這些改革決策都是太后借皇帝的名義頒布推行,若是成功,那是皇帝的政績,若是失敗,那就是陸氏亂政,妖后禍國!
明錦恍然大悟。
皇帝不親政,對太后的任何政策都不過問,不是他懦弱無能,而是因為他也在試探。
北朝胡漢矛盾重重,皇帝也拿不準這些漢化改革政策能激起多少民變,能不能動搖魏國的統(tǒng)治根本,他是在驅(qū)使陸氏給他當前鋒,做盡臟活累活,自己穩(wěn)居幕后,坐收漁翁之利。
若是改革真鬧的天下大亂,他就扮演好被太后操控的受害者形象,把所有罪名都推給陸氏,廢黜陸氏以謝天下,對他的皇位不會有任何影響。
“小小年紀便有如此心計,他根本不是你看到那般溫潤平和,皇帝比你想像中的更能隱忍,更加深沉可怕!
明錦又問她,“那你說皇帝利用我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利用我做什么?”
陸沅止默了一下,“你真的想知道嗎?”
明錦點點頭。
*
夜幕四合,萬籟俱寂。
明錦趁著四下無人,悄悄來到檀齋,按照沅止的指示,找到了博古架后的機關(guān)。
機關(guān)打開后,暗格中安安靜靜放著一張鬼面,一把長劍,還有一個半舊的榆木匣子。
明錦的心一下子狂跳了起來,她一邊告訴自己不會的,不會的,一邊故作冷靜的抱出匣子,坐到了陸聿平時常坐的書案旁,顫抖著雙手打開。
匣中是一個個裝裱精美的小卷軸,一個壓一個,鋪滿了匣底。
明錦隨手拿起一個,打開看了之后,臉色瞬間凝滯。
隨即,她又迫不及待的將畫軸一個個全部取出來,一個個打開。
因為太過震愕,手指都在隱隱發(fā)顫,隨著她的動作,一張張小像展露開來。
十三歲的芝芝,十四歲的芝芝,十五歲的芝芝,十六歲的芝芝……
明錦一張一張看著,思緒越來越凌亂,他們分別這么多年,他為什么會有自己不同年齡時的小像?
直到拿出最后一個畫軸,看到匣子最底下壓著的那一方繡帕之時,明錦腦中轟然一聲。
她顫抖著手拿出那一方繡帕,帕上那朵熟悉的芙蓉花,是她親手所繡的。
這是她送給魏長風(fēng)的,為什么會在這里?
為什么會在他手上?
明錦全身都在發(fā)抖。
她想起這段時日以來陸聿的反常,他說他想帶她去流浪,他想給她一個家,給她安逸穩(wěn)定的生活,這不都是她曾對魏長風(fēng)說過的愿望嗎?
明錦猛然抬頭,一切豁然開朗。
那一刻,仿佛全天下的聲音都在嘲笑她,崔明錦,崔明錦,你就是個傻子。
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為什么要對你那么好?
他騙了她。
是他,是他,一直都是他。
魏長風(fēng)是他,陸聿也是他,從始至終都是他。
淚水紛紛而落。
明錦癱倒在地上,巨大的悲痛沖擊著她的心神,她用手緊緊捂著嘴,牙齒抑制不住的打顫,淚水沿著指縫溢出。
陸聿啊……——
下邊寫一段朔州往事
第40章 朔州往事(一)
從廷尉被放出來后,明錦被送回了自家。
那時,她整日整夜的做噩夢,夢中,不;厥幹淇岬膶弳柭、恐嚇聲,她縮在冰冷黑暗的牢獄角落里,哭著喊哥哥,哥哥,救我。
噩夢驚醒,冷汗淋漓。
月光從窗格子灑下來,她的落魄,在皎潔的月光下無所遁形。
她坐在冷硬的床塌上,抱著膝蓋縮成一團,看著自家寒酸破敗的草廬,淚水一滴一滴滾落。
從被關(guān)到被放出來,陸聿都沒來看她一眼,她不是他的妹妹了,他不要她了,他不會救她的。
兄長崔琰聽到呼喊聲,推門進來,給她擦擦頭上的冷汗,喂她喝水,讓她別怕。
崔琰過往不曾見過明錦,卻也聽聞過陸氏貴女的風(fēng)華,卻怎么也想不到這遙不可及的仙境瓊芝,原是自己的親妹妹。
那時他們還生分,崔琰也不知道怎么關(guān)心她,只是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好好守護這個嬌弱可憐的妹妹。
明錦抱著他,在他懷里大哭了一場。
不久后,朝廷對他們一家的決策下來了,崔晟被貶為朔州司馬,他們一家都要即刻離京。
離京那一日,大雨滂沱,她恍然看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陸聿臉色蒼白,匆匆追來,求她留下來,他會保護她,他不在乎她不是他的親妹妹,他還會像以前一樣愛她,保護她。
她搖搖頭,躲在了崔琰身后,他不是她的哥哥,這才是她的哥哥。
她毅然跟著父兄走了,從被關(guān)在廷尉那一刻她就知道,什么養(yǎng)育之恩,沒有血緣的羈絆,都是一盤散沙。
她寧愿相信血脈相連的親生父兄,也不會再相信這些養(yǎng)育她長大,卻一心置她于死地的假親人了。
“我叫崔明錦,從今以后,跟你們陸家沒有半分關(guān)系,我再也不做你的妹妹了!
陸聿面如死灰,崔明錦,她現(xiàn)在姓崔了。
他跌跌撞撞跟在她的車后,苦苦哀求妹妹別走,她還是毫不猶豫的離去,再也沒有回頭。
他們在那場大雨中分別,后來,又在另一場大雨中重逢。
來到朔州后,他們一家在懷朔鎮(zhèn)安家,日子過的很貧苦,她靠跟公主阿娘學(xué)的編花手藝,做花補貼家用。
在街上賣花時,總會被胡女們刁難,經(jīng)常跟人打架,打的一身泥的回家,卻也被幾位貴婦人注意到,開始跟她買花。
那一日,她出門給懷朔鎮(zhèn)將夫人送花,卻被鎮(zhèn)將家的小郎君糾纏。
小郎君說她的底細他一清二楚,她得罪了太后,不會有漢人世家敢娶她了,看她這么漂亮,不如嫁給他,他們胡人不拘小節(jié),就算她曾經(jīng)是皇帝的女人,他也照樣敢娶。
明錦不肯,小郎君就想強行逼她就范。
她拿花籃砸他的的頭,把他打的抱頭鼠竄后,從屋中逃了出來。
那一夜,向來干燥少雨的懷朔鎮(zhèn),下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雨。
她冒雨奔逃著,撞上了一堵結(jié)實的胸膛,她抬起頭,和他的目光在風(fēng)雨中交匯,閃電映亮了他微愕的棕眸。
男人戴著一個恐怖的羅剎鬼面,越過她走向了鎮(zhèn)將府中。
那一夜,懷朔鎮(zhèn)將遇刺身亡。
明錦看著滾了一地的人頭,嚇得腿都軟了,她看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大殺手,腦子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脫口對他說了一句——
“你要買花嗎?”
殺手估計也對她無語了,向她走近,長劍上的鮮血,隨著雨水滑落。
她后退著,以為他要殺了她。
男人看著小女郎驚恐的模樣,停下了腳步,彎腰撿起了一朵她掉落在地的芙蓉花,伸手要還給她。
她不敢接。
他收回手,默默將花收回自己掌心,轉(zhuǎn)身消失在了風(fēng)雨之中。
后來兜兜轉(zhuǎn)轉(zhuǎn),不想這朵芙蓉花,最后竟還是簪到了她的發(fā)髻上。
……
懷朔鎮(zhèn)將遇刺后,六鎮(zhèn)軍事力量重新洗牌,定北王賀洛跋兼領(lǐng)懷朔鎮(zhèn)將,賀云珠也隨父來到了懷朔鎮(zhèn)。
賀云珠找到她的時候,她正爬到樹上摘野果,準備帶回家給父兄吃。
賀云珠在樹下歡呼雀躍的喊她。
“芝芝,芝芝,我是珠珠啊!”
明錦縮在樹枝后邊,用那寥寥無幾的樹葉擋著自己,根本不敢看賀云珠,就像不敢再面對那被拋棄的過去。
賀云珠看著樹上瘦瘦弱弱的小女郎,原本的歡欣也變成了心疼,她喊她下來,說要帶她去云中城。
明錦不愿意,廷尉的噩夢經(jīng)歷,給她造成了近乎毀滅般的心理打擊,曾經(jīng)張揚自信的千金貴女,竟也變得膽小怯懦,不敢再相信任何人。
那時的她,憎恨陸氏、恐懼陸氏,不敢相信任何跟陸氏有關(guān)的人。
賀云珠沒有勉強,就在樹下守著她,講她們過去的事,講陸聿的事,說陸聿為了她獨闖廷尉,受了很重的傷。
明錦大為震愕,這才知道,離京那一日,陸聿是強撐著傷體來挽留她的。
她還當他是不管她、不救她了,原來哥哥從來沒有想過拋棄她、不要她。
她大哭了一場。
等哭的體力不支從樹上掉下來的時候,賀云珠接住了她,把她抱在懷里大笑。
“我抓到你了!
她跑不了了,就跟著賀云珠一起去了云中城。
六鎮(zhèn)氣候惡劣,難以自給自足,漢化改革以來,六鎮(zhèn)邊境將士的生活愈發(fā)貧困潦倒,必須自尋出路。
魏國是鮮卑王朝,素有重商傳統(tǒng),在賀洛跋手中兵馬的支持下,兩個小女郎便合伙做起了絨花和絲綢生意。
曾經(jīng)的她是天之驕女,而今她一無所有,每往上爬一步,都要付出比過去多十倍百倍的艱辛。
明錦不怕吃苦,跟曾經(jīng)遭受的磨難比起來,如今的辛苦,只是讓她更加快速的成長強大起來。
她帶著商隊四處經(jīng)營,腳步踏過絲綢古道、河西走廊,遍布柔然、西域、高句麗,積累了大量財富,供給六鎮(zhèn)的軍費開支,改善了六鎮(zhèn)將士原本拮據(jù)的生活。
事業(yè)有成后,她也漸漸恢復(fù)了往日的自信,光艷風(fēng)華。
她還知道了那一夜她遇見的殺手叫魏長風(fēng),是這兩年橫空出世的一個大刺客,以刺殺當朝司徒,將其頭顱懸掛在皇宮金頂之上,一戰(zhàn)成名。
他自稱漢人,刺殺過很多胡人勛貴,六鎮(zhèn)權(quán)貴對他深惡痛絕,是朝廷重點通緝對象。
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在六鎮(zhèn)漢人百姓心中,卻有著極高的聲望。
六鎮(zhèn)是漢人、鮮卑、匈奴、氐族、羯族、羌族等民族混居,治安混亂,勛貴不法,肆意搶掠良民,搶占土地,朝廷又對勛貴多有包庇,百姓依舊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
魏長風(fēng)斬殺了很多為禍一方的勛貴,在漢人百姓的心目中,他不是魔頭,是救贖。
跟著商隊天南海北跑的時候,明錦經(jīng)常能聽到百姓傳頌魏長風(fēng)那些被編排夸大的英雄事跡,并在這片土地上廣為流傳。
明錦就在這一段段離譜的傳說中,第一次對一個男人有了好奇之心。
朝廷推行均田制改革那一年,六鎮(zhèn)起義不斷,賀洛跋帶兵四處鎮(zhèn)壓,賀云珠隨父出征,明錦則需要前往敕勒部送一批綢緞,來交換他們的戰(zhàn)馬。
商隊在馬邑郡遭到流民圍堵,貨物被搶掠一空,他們被困城中時,她又一次見到了那個天神般降臨的男人,一劍劃破長夜,救她脫困。
距離上一次見他,已經(jīng)過去了快一年了,她又長高了一些。
他轉(zhuǎn)身就要走,她不依不饒的追尋著。
他走的很快,她只能小跑跟隨,鞋子磨爛了,腳也磨泡了,她也不知疲憊,不知疼痛。
陸太后就像一把懸在頭頂?shù)睦麆,隨時可以要了他們?nèi)业男悦,她不想再過朝不保夕,擔驚受怕的日子,那時她想著,她或許可以跟他聯(lián)手。
男人不愛說話,卻也沒有趕她走。
“你天天戴個面具不累嗎?”
“你為什么會想做一個游俠呢?”
“你跟我說句話嘛。”
小女郎天真浪漫,嬌俏明媚,也不知道哪兒來那么多話。
他不理她,但他喜歡她這樣跟著他。
幾天后,他終于跟她說話了,“為何要如此固執(zhí)的跟著我?”
他的嗓音低沉渾厚,飽含歷經(jīng)世事的滄桑。
明錦眼睛一亮,有一種撬動了雪山的喜悅,那兇惡的鬼面看著眼里都順眼了幾分,立刻道:“你救了我,我只是想報答你。”
“我不需要你報答。”
男人轉(zhuǎn)身繼續(xù)走著,明錦繼續(xù)跟著。
北境氣候惡劣,胡天八月就會飛雪,不多時,細碎的雪粒便落了明錦滿頭,染白了她一頭烏發(fā)。
明錦走在風(fēng)雪中,臉頰被冷風(fēng)吹的刺刺的疼,終于體力不支,倒在了路邊。
她看著男人漸行漸遠的背影,再也沒有力氣追上去了,她看著荒無人煙的原野,恍然有一種想哭的感覺。
她趴在地上,走不動了,也不想起來了,十二歲那年那種被拋棄、被放棄的孤獨無力感再度涌上心頭。
她想哭。
這時,一片陰影落在她身上。
她抬起朦朧的淚眼看了看,是男人回來了。
他對她伸出手,可這一次,她不想理他了,賭氣般別過頭。
男人跟她僵持了片刻后,突然妥協(xié)了,他彎下腰,蹲在她面前,把后背亮給了她。
“上來!
明錦錯愕了一下,忽然笑了,毫不客氣的趴在他的背上,男人的肩背寬厚強壯,溫暖著她疲累的身軀,說不出的舒適自在。
她的身子被他凌空背起,一路前行。
“崔明錦。”
他輕輕喚了她一聲,戴著面具的臉上看不出情緒。
明錦怔了一下,這一路上,她跟他說了自己的名字,可這是第一次有人連名帶姓的叫她。
那一瞬,她恍然想到和哥哥分別的那個雨天,她說她叫崔明錦,以后再也不是陸家的人了,回想往事的一幕幕,趴在男人背上的小女郎,情緒突然就低落下來了。
“你不知道我是個殺人如麻的大魔頭嗎?”
男人突然問她。
明錦回神,搖了搖頭,“你殺的都是該死之人,若你是魔頭,那那些濫殺無辜的人又算什么呢?他們連魔頭都不如呢!
男人面具下的棕眸,微顫了一下。
那一刻,他就知道,她還是恨陸氏的,是殘忍的陸氏,差點摧毀了她無辜的生命。
他背著她走,迎著風(fēng)雪,踏過原野,北境遼闊蒼樸的風(fēng)光,漸漸被他們落在身后。
“你很像我的哥哥!
小女郎猝不及防說了一句,男人脊背猛然一僵。
明錦把臉埋在他的頸窩,落寞道:“只有我的哥哥,會這樣無條件的縱容我,舍不得打我,舍不得罵我,我就算闖下天大的禍他都能給我擺平,可后來,我的禍太大了,他也無能為力了!
男人沉默著。
“你不是問我為什么要跟著你嗎?”
男人點點頭,他想知道她的真實目的。
明錦看到他面具下還裹著一層黑布,把所有的皮膚都嚴嚴實實的包裹了起來,對他說:“我闖下了很大很大的禍,我無力擺平,常常擔憂自己朝不保夕,死于非命。”
男人聽著,背她繼續(xù)走著。
“我有錢,有很多很多的錢!
可惜有錢也斗不過官,何況還是那個全天下最有權(quán)勢的人。
“而你有這世上最快的劍,我想讓你保護我。”
男人眼神顫了一下,雖然她已足夠堅強,可畢竟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小女孩兒,累的時候,也會期望有人呵護,有人寵愛。
過久了顛沛流離的日子,安穩(wěn)對她是一種奢求。
他沒有答應(yīng),只告訴她——
“崔明錦,生存,要靠自己。”
明錦一滯,心下轟然。
幾天后,他們離云中城越來越近,路上,偶遇了賀云珠平亂的隊伍。
賀云珠看到男人的面具,拔劍就要跟他拚命,“阿錦,你別怕,讓我來對付這個惡賊!
明錦攔下她,解釋道:“他不是惡賊,是他救了我!
賀云珠目瞪口呆。
男人把她安然交到朔州大軍手上后,轉(zhuǎn)身便要離去。
明錦攔下他,提醒道:“你不能走,你欠我一樣?xùn)|西呢。”
男人不解,“我欠你什么?”
小女郎天真笑著,“花,你拿走了我的花!
男人身形滯了一下,下一刻,便攤開了手,一朵嫣粉的芙蓉花,赫然出現(xiàn)在掌心之上。
“你說的,是這個嗎?”
明錦半張著嘴,看著那個雨夜被他撿走的芙蓉,心底涌起一股莫名的情緒,他一直都帶在身上嗎?
她點點頭,卻沒有伸手接,反倒把手背到身后道:“這個我不要了,我送給你,但是你要給我還禮。”
男人問她,“你想要什么?”
“三月十七,我生日那天,可以再回來看我嗎?”
陸明錦的生辰是六月,三月,是崔明錦真正的生辰。
男人沒有拒絕,也沒有答應(yīng)。
但是來年三月時,他又回來了,并且,為她帶來了終生難忘的及笄盛禮——
下章還是在朔州的戀愛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