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朔州往事(二)
春天來了,明錦牽著馬兒在河邊喝水。
遠處雪山連綿,草原在春風的撫摸下開始有了綠色,牛羊悠閑地在水岸邊吃草。
三月初,高車侵犯邊境,大肆搶掠了一番,朝廷有意再度討伐高車,六鎮全面戒嚴備戰,各處關卡嚴苛,形勢緊張。
這個月,明錦每天都會來城外轉一圈,期望可以看到那道一直期待的身影,距離約定的日子沒有幾天了,他真的會來嗎?
馬兒吃飽了水,明錦翻身上馬,奔馳在無邊草原上,絳帶在風中飛揚。
這段時間,賀云珠也勸她別再跟他來往了,他是個被通緝的要犯,若是被她阿耶知道了,肯定會埋下伏兵把他捉拿歸案。
明錦沒有說什么,只是求賀云珠幫她保密。
她的危難來自于那至高無上的權力,而他是個游離于權力之外的游俠,是她在這絕境能抓住的唯一救命稻草,她想賭一把,讓這把劍為自己所用。
三月十七那日,從白天到夜里,來給她慶生的友人一波又一波,場面熱鬧,可他始終沒有出現。
明錦有些失落,他大約是不會來了。
爹爹也說,現在時局正混亂,他一個通緝犯,怎么可能冒著生命危險來找她呢?讓她別再胡思亂想,快些回去睡吧。
明錦也不報希望了,回房后,乍然看到案上多了一朵有些褪色的芙蓉簪花,她連忙把花捧起,那是她的花。
他來了。
下一刻,窗戶被“匡當”吹開,夜風涌入,隨之而來的還有紛紛揚揚的花瓣。
明錦來到窗前,訝異地看著這一幕,伸手接著紛紛落花,紅的、白的,分明點點竟是綻放的桃花。
北境春遲,桃花還未得開,這是哪里來的桃花?
男人的身影不知何時飄然出現在屋中,依舊是一身玄色勁裝,一個鬼臉面具。
明錦驚喜道:“你真的來了?”
男人順手把一個木匣子扔給了她,“還你的花。”
明錦連忙打開看了看,里邊是一支質地溫潤細膩的白玉芙蓉簪。
她十五歲了,要及笄了,她送他一朵絨花芙蓉,他就還她了一朵白玉芙蓉。
她順手就把簪子戴到了頭上,對著鏡子欣賞,轉頭歡喜地問他,“好看嗎?”
陸聿向她走近,看著他的妹妹,低沉的聲線莫名柔和,“嗯,好看。”
她長大了,她人生中所有重要的時刻,他都不會錯過。
明錦心中一動,心口莫名撲通撲通的跳了起來,面上微泛潮紅,二人之間突然沉默了下來。
“走,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話音落,明錦雙腳便已離地,被他攬腰抱起,跳窗而出。
夜風在耳邊呼嘯,明錦伸手攀上了他的脖頸,身子貼在他的胸膛,有一種恍恍惚惚的感覺。
不知過了多久,他們來到一處山頂,四周郁郁蔥蔥,山下是一條寬闊的河流。
是時,天光泛亮,旭日初升,水浸朝陽,千里溶溶。
明錦看著眼前的景色,心中大動。
陸聿把她放在地上,和她一起看著這美景,他指著山下山坳之間一片開闊平坦的土地,道:“看到那里了嗎?”
“嗯。”
“那里地勢開闊,群山環抱,叢林掩映,不易為人察覺,可做演兵場。”
明錦一怔,大惑不解,“這有什么用?”
“你不是有錢嗎?有錢就去屯糧,屯了糧就去收容救濟流民,訓練成流民兵。魏國鹽鐵專營,你在魏國境內煉鐵礦鑄兵器,勢必會引起朝廷注意。可突厥人擅長鑄造鐵器,你跟他們有生意來往,讓他們為你鑄造兵器也應該不難。”
明錦睜大了眼,一副被雷劈了的表情,他這是在鼓動自己招兵買馬造反嗎?
“崔明錦,你長大了,要獨立、要堅強、要靠自己。每天擔驚受怕有什么用?寄望于別人保護有什么用?誰想害你,你就去推翻了誰。”
聽到這些話,明錦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了,“你為什么要這樣幫我?”
“因為我也是漢人,我想推翻胡人的野蠻統治,恢復漢人的河山清平。”
他說的坦然又平靜,卻又帶著咬牙切齒的恨意。
明錦心中大動。
這一年,她十五歲,收到了一個讓她終身難忘的成人禮。
……
魏長風離去后,明錦便開始招兵買馬,這便是后來火騎兵的前身。
七月的時候,明錦喬裝改扮,帶著商隊親赴突厥,密談為軍隊鑄造兵器之事。
回來的路上,遇到了高車某部落和突厥起沖突,親信死的死,傷的傷,她隱瞞身份,和剩余的親信都被當作突厥俘虜抓到了高車部落做奴隸。
明錦和親信們分離,她被關在馬棚,和一群馬奴擠在一起,每天天沒亮就被趕著跟奴隸們一起去喂馬、放羊、撿馬糞。
這天晚上,累的精疲力盡的明錦,剛剛躺在草堆上,一道高大的背影便從她后背貼了上來,低聲道:“可別讓人發現你是個女人,草原上最缺女人,尤其是你這么漂亮的。”
明錦毛骨悚然,“噌”地坐起身子,“你是什么人?”
那是個約莫一二十歲的英俊少年,蜜色皮膚,高鼻深目,容貌似異族,瞳孔卻如漢人般黝黑,嘴里叼著一根干草,饒有興味地看著明錦。
“我見過你來突厥販貨,你是漢女?”
明錦仔細想了想,不記得自己認得這么個人,“關你什么事?”
那少年道:“我叫阿史那都羅,是突厥可汗之子,我見過你來我們部落交易。”
明錦不知道他是誰,還是裝作認識的模樣,客氣道:“王子怎么也淪落到這里了?”
阿史那都羅自嘲一笑,亮了亮手上的鐐銬,“兩個部落打仗,你說我為什么在這兒?”
明錦語塞,猜測他大概是跟她一樣被俘虜了。
很快的,有高車士兵過來帶走了阿史那都羅,他這一走便好幾日沒有再回來。
明錦猜測突厥可汗大概與高車首領達成了什么交易,就把他給贖回去了,也沒放在心上,每天照舊去喂馬放羊,琢磨著逃亡路線。
她被困已有月余了,沒有人知道她被困這兒,她必須想辦法自救。
這一天,明錦在草場撿馬糞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滾滾馬蹄聲,下一刻,就被一雙有力的手臂提上了馬背。
明錦在馬背上掙扎著,一轉頭就看到了阿史那都羅戲謔的笑臉。
她被阿史那都羅帶回營帳,做他的女奴,不用再睡馬棚了。
明錦才得知,突厥可汗放棄他了,為了活命,他改投高車,得到了首領器重。
“你做我的女人,以后就不用再去干活了。”
明錦鄙夷地白了他一眼,草原信奉強者為尊,重信講義,她看不起他背叛部落,改投敵部。
阿史那都羅知道她在想什么,冷笑道:“你知道嗎,我的生母只是個卑賤的高麗女奴,我從出生就被視作賤奴之子,可汗兒子眾多,根本不在乎我的性命。”
明錦眼神動了動。
“我的母親縱是生了兒子,也無法擺脫奴隸的身份,有一次,母親給可汗盛湯時,不小心燙到了他的手,可汗就對她破口大罵,還拿鞭子抽她,我抱著我母親,哭著向可汗求饒,卻被他一起抽打,母親為了保護我,就那樣被可汗活活打死了。”
明錦心底微微震動,草原部落依然殘留著落后的奴隸制,奴隸是首領私有,貴族常以虐殺奴隸為樂,奴隸的命連牛馬都不如。
“我是故意被俘虜的,高車想利用我分化突厥內部,我也想利用高車打敗突厥,登上汗位。”
明錦搖搖頭,并不認可他的做法。
那樣,他也不過是個高車扶持的傀儡可汗,可是他想為母親報仇,沒有其他辦法。
……
阿史那都羅睡下后,明錦端著臟衣服來水邊浣洗。
不遠處突然傳來驚呼聲,與嘈雜紛亂的腳步聲。
“著火了,著火了。”
明錦一驚,便看到遠處糧草的方向火光沖天,烏壓壓的人紛紛來到河邊取水滅火。
她四下張望了一番,這月余來,她趁著放羊的時機,早摸清了四周的路,和活下的親信們取得了聯系,便準備趁亂聯系親信逃跑。
這時,一條強有力的手臂把她拉入懷中,捂住了她的嘴,“別怕,是我。”
聽到身后熟悉的聲音,明錦心中大松,魏先生!
朝廷要對高車開戰了,陸聿受皇帝之命,隱匿身份,暗中前往高車刺探軍情,卻收到不知名的密信,說明錦被困在高車部落了,他在高車六部中找了很久很久,才終于找到了被俘虜為奴隸的小女郎。
放火引開眾人后,陸聿帶上明錦,和剩下的親信會合后,眾人一路奔逃。
另一邊,大火滅后,部落清點人馬時,才發現明錦和她手下的親信們不見了,高車首領立刻派出了幾路兵馬去追趕,大戰在即,如果這幾個逃脫的奴隸是奸細就不妙了。
寧可錯殺,不能錯放。
一連逃亡數日,躲過了幾番追殺,親信已然死亡殆盡,只剩明錦和陸聿二人。
陸聿已然遍體鱗傷,這里都是高車的地盤,追殺的人絡繹不絕,在這片草原上,他們相依為命。
前方傳來雜亂的馬蹄聲,這一次,是阿史那都羅親自追來了,他帶騎兵圍堵了二人。
“漢女,跟我回去。”
陸聿握緊了手中的劍,再度跟追兵展開廝殺,卻很快傷重不支,倒在了地上,明錦看著為了保護自己,傷痕累累的男人,眼眶涌起了酸澀之意。
在阿史那都羅的長刀將要砍向他之際,挺身擋在了他的身前,用自己嬌小的身軀把他擋在了身后。
阿史那都羅一驚,立刻收刀,“漢女,你讓開,等我殺了他,就帶你回去。”
明錦不退讓,不再隱瞞身份,如果不是被逼到走投無路,她也不想用他的身份招搖撞騙,連累他的清名。
她正色道:“阿史那,我不是普通的商人,我也不是漢女。我是受六鎮鎮將定北王賀洛跋之命經商補貼軍餉,我的哥哥,是魏國的平南王,是當朝太后長侄,處尊居顯,位高權重。”
陸聿聽到她提起自己時,眼神猛然一動。
他的平南王是今年年初才特封的,她竟然知道?原來她一直有在關注著他的消息,她會為他驕傲,為他歡喜。
然后默默離開,不再打擾他。
“你放我們離開,我可以幫你引薦鎮將,讓我的哥哥說服皇帝,促成魏國和突厥的同盟,聯兵共破柔然,讓突厥成為北方草原唯一的霸主。”
阿史那都羅濃眉微蹙,“我憑什么相信你?”
明錦肯定道:“因為你沒有其他選擇了。”
阿史那都羅神色漸漸凝重。
“我可以肯定的告訴你,魏國很快會發兵攻打高車,高車部落根本抵擋不了魏國的鐵騎,你此番投奔高車,已被突厥視作叛徒,高車一旦敗亡,你便再無容身之地,你的父兄不會放過你。”
“可你若能促成突厥與魏國的同盟,就能重回部落,再度競逐突厥可汗之位。”
阿史那都羅陷入了思索。
“除了我,你沒有其他路子能接觸到魏國高層權貴,只有我能幫你重回突厥,登上汗位!”
一字一句,鏗鏘有力。
阿史那都羅神色動容,明錦的條件太有誘惑力了,他不知道明錦所說的那個平南王之妹身份的真假,但他知道她跟賀洛跋確實關系匪淺,而賀洛跋是魏國太后的姐夫。
他想得到與六鎮鎮將結識的機會,正如明錦所言,如果魏國真的打敗高車,他便無處可去了,他只有促成突厥與魏國的同盟,才能重回突厥部落,競逐可汗之位。
阿史那都羅終是放了他們,撥馬轉身而去。
明錦拖著男人一路逃亡,他受了傷,身子很重,整個壓在她瘦弱的肩背上。
她看著遍體鱗傷的魏長風,恍然想起當年為自己拚命的哥哥。
她很慶幸生命中每次遭遇磨難時,都會遇到貴人。
她拖他走著,感覺很累,又很難為情。
“讓你聽到了,我本來不想說出哥哥名號的,因為他已經不想再見我了,我也不想打擾他。”
陸聿眼神一顫。
說著說著,聲音就哽咽了,恍然想起了無憂無慮的小時候。
“我真的很想我的哥哥,如果我還在哥哥的身邊,就不會吃這么多苦了,人為什么要長大呢?長大好累啊。”
不過下一刻,她又故作輕松的一笑,“不過沒關系,都過去了。”
陸聿心底涌起一股酸澀,看著她拖著自己狼狽奔逃的模樣,心疼地抬手給她擦了擦額角的汗珠。
明錦神色一滯,對他笑了笑,給他們鼓勁兒道:“翻過這片山,我們就能逃出去了,我們一定能回去的。”
陸聿看到她磨的鮮血淋漓的腳,心口抽抽的疼,“帶上我只會拖累你,把我放在這里,你自己回云中城傳信兒,別再管我了。”
明錦搖搖頭,憋了很久的眼淚終是忍不住一滴一滴地滾落,“我不要,我不會不管你的,我討厭被人拋棄的感覺,所以我也不會拋棄任何人。”
陸聿心中一酸,眼眶也濕潤了,他顫著手,替她拭去臉上的淚珠。
妹妹,哥哥從沒想過要拋棄你。
明錦走不動了,看到不遠處的灌木叢后似乎有一處洞穴,就拖著他到了洞中,二人筋疲力盡的倒在地上。
“魏先生,我沒有力氣了,如果逃不掉的話,我們就一起死在這里算了。”
陸聿沒有吱聲。
小女郎撐起身子爬向他,手臂摟著他的肩膀,把頭埋在他懷里,落寞道:“可一想我還是個大姑娘,沒嫁過人就死了,還是好遺憾啊。”
陸聿眼神顫了顫,是啊,他還要保護她平安長大,看著她出嫁,她會有一個家,幾個孩子,和她的丈夫幸福快樂的過一輩子,他怎么能讓她死在這里呢?
明錦突然問他,“魏先生,你娶親了嗎?”
陸聿搖了搖頭。
明錦從他的胸前抬起頭,“那你娶我好不好?我們到了地下還能做個伴兒呢。”
陸聿腦中轟然一聲,嘴唇在顫抖,用那竭盡全力才能平靜下來的聲調問她,“崔明錦,你知道成婚意味著什么嗎?”
明錦沒有回答,她太累了,靠在他的懷里很快就睡著了,睡的很沉,毫無戒備之心。
陸聿摟著她,用盡全力的把她往懷里按著,似要把小小一團的她徹底揉進自己的血肉里,眼淚滑落在她的頸彎。
他舍不得她,好舍不得她。
她還那么小,她才只有十五歲,她未來的路還有很長很長,她怎么能死在這里?
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他強撐著身子,想爬起來帶她離開,可他傷的很重、很累,已經走不動了。
忽然,他察覺到洞口灌木叢有窸窸窣窣的聲音,他以為是自己身上的血腥氣引來了野獸,警惕地摸向自己的劍。
進來的是個全身都被黑布包裹的嚴嚴實實的人,陸聿想提劍反抗,可他沒有力氣了。
黑衣人沒有傷害他們,反倒為他處理了傷勢,留下干糧飲水馬匹。
陸聿放下了警惕,一度以為自己在做夢,在傷痛中,他很快昏睡了過去,他不知道那個救他的人是誰,只隱隱約約聽到有人叫哥哥。
他還以為是明錦在說夢話。
第二日一早,明錦在他的懷中醒來。
陸聿恢復了精氣神,他緊緊抱著她,帶著劫后余生的慶幸。
他把她抱上馬,帶她逃出這一片荒原,回到云中城。
那一年,大魏定北王賀洛跋調動六鎮兵力,親率大軍,發動對高車的戰爭,一舉攻破高車六部,俘虜六十萬余民,安置在六鎮為營戶。
高車六部自此脫離柔然,對魏國稱臣納貢。
*
雄鷹的長鳴劃破天際。
阿史那都羅立在高原之上,了望著遠方肥沃的土地上,高車的俘虜、牛羊、戰馬如長河一般源源不斷被驅入魏國邊境。
那個女子沒有騙她,魏國與高車開戰,高車六部陷落了。
魏國少了一個心腹之患,柔然少了一個得力幫手,突厥的勢力也趁勢在這片草原上擴大。
這片草原是如此遼闊肥美,陰山下的景色是那般讓人心馳神往,總有一日,他會帶領部落攻破柔然,讓突厥成為北方草原上唯一的霸主。
他記住了她,崔明錦,大魏平南王之妹——
阿史那都羅:還有人記得我這個剛出場就差點被男主砍死,后來又被皇帝警告的突厥小王子嗎?
陸聿:現在知道為什么想砍死你了嗎?
第42章 朔州往事(三)
明錦及時帶回了軍情,此番對高車的戰役大勝,她也立了功。
她沒有說自己是被魏長風救了,只說是阿史那都羅放了她,他想通過自己讓突厥和魏國建交。
賀洛跋很高興,不僅禮遇了阿史那都羅,還提拔了她兄長崔琰做自己的參軍。
這之后,阿史那都羅就常在六鎮和突厥之間來往。
起初,他對明錦的話是半信半疑,以為她那么漂亮的女人,又與鎮將關系匪淺,可能是鎮將的姬妾,可萬萬沒想到她說的那個身份竟是亦真亦假。
自此之后,阿史那都羅對她的態度也不一樣起來了,明錦的商隊在突厥部落做交易時,都能得到他的特別照顧。
陸夫人察覺了阿史那都羅的心思,還有意認明錦做干女兒,把她嫁去突厥和親。
賀云珠卻是強烈反對,認女兒可以,但是嫁去突厥就免了吧。明錦就算這輩子都不能再回京城,也是要嫁個漢人世家或者勛臣之家,絕不可以去異族和親。
她很清楚母親心里想什么,六鎮和朝廷的關系緊張,陸夫人和陸太后姐妹的關系,也隨著政治立場的變化愈發撲朔迷離。
陸夫人讓明錦去和親,便是謀劃以后朝廷與六鎮發生沖突,突厥可以為六鎮助力。
明錦才不想摻和勛貴們的政斗,她是個漢女,說白了就是陸太后姐妹斗法的炮灰。
夏天的時候,賀云珠的表哥劉弘來了云中城探親,賀云珠想把明錦介紹給表哥,絕了母親送她和親之念。
明錦大概這輩子都不能再回京城了,在朔州這種族群混亂之地,背靠一個強大的勛貴,她就能在朔州橫著走。
劉氏是勛臣八姓之一,魏國開國皇帝的生母,便是來自劉氏部,如果明錦可以嫁去劉氏部,就不必天天擔驚受怕太后會對她不利了。
賀云珠想給她找一個好靠山。
更重要的是,她不想讓明錦再跟那個鬼臉殺手來往了。
明錦卻是絲毫不感興趣,她時時會思念那個人,不知何時,對這個曾與自己生死與共的男人,有了不一樣的情愫。
休養了一段時間后,明錦便又投入對火騎兵的訓練中。
魏長風為她尋的演兵場,是在武州山與陰山之間,武州山下有一座廢棄的無頂寺,是他們過往經常會面的地方。
無頂寺是前朝的皇家寺院,據說是前朝某位皇后出家修行之所。
寺廟環境幽靜,大殿有一座巨大的佛像,佛首高出屋頂,站在殿外,便可看到佛像的眼睛。
明錦來了一次又一次,都沒有見過他的蹤跡。
她回想著他們曾經一起練兵,一起在草原上馳騁,一起亡命天涯的情景,寫了一封信,放在了佛像后。
數日后,她再來到寺廟,他果然出現了。
男人跪在大殿叩佛,時有微雪,細細碎碎的穹頂飄落,落在他的發絲上。
“你的傷好了嗎?”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明明有一堆子話想跟他說,最后說出來的卻只是一句關心。
陸聿對她的到來并不意外,他傷的很重,無頂寺中有密道,他藏在那里養傷。他知道她一次又一次來到寺中,只是沒有出來見她,直到看到那封信。
二人在微雪中無聲對望著。
明錦走到他跟前,手指撫上他的胸膛,想像著衣衫下縱橫交錯的傷痕,便要動手解他的衣襟。
陸聿拉住了她的手,制止了她,“你要嫁人了?”
明錦不答反問,“這段時間你明明就在這里,卻對我避而不見,你是在逃避我嗎?”
陸聿回避她的視線,提醒她,“崔明錦,我只是一個流浪的刺客。”
明錦苦笑了一下,故意道:“珠珠想讓我嫁給她的表哥,前幾日,我們一起來了武州山上游玩,相談甚歡,他很喜歡我,愿意娶我。”
陸聿眼神滯了一下,她長大了,該嫁人了。
他見過劉弘,家世顯貴,高大英俊,更重要的是,他可以給她一個穩定的生活。
在逃亡的路上,她說要嫁給他,不過是她在絕境中的一時興起,他不會當真,未免尷尬,把她送到了云中城后,他就離開了。
他們是兄妹,他不能再讓她陷下去了。
現在她清醒了,知道自己想要的了,他會為她祝福,她會有一個好歸宿。
而他,注定只是她生命中的過客。
“那很好。”
“這不好。”明錦搖搖頭,眼中亮閃閃一片,聽到這樣的話,他竟然一點兒都不為所動,“如果你不愿意為我駐足,那我可以跟你去流浪嗎?”
陸聿閉了閉眼睛,她本該是瓊林仙境的芝蘭玉樹,她配得上這世間所有的美好,而不該跟他一起在這深淵里沉淪。
“崔明錦,你不會想過那種朝不保夕,亡命天涯的生活。”
明錦低下了眼,睫毛垂在飽滿的臉頰上,“因為你想做一個自由自在的游俠,所以不愿意為我駐足?”
陸聿沉默著,走到大殿中,仰頭看著那已然塌落的圓形穹頂,微雪落在他散落下的發絲上。
他問她,“你知道這座佛寺為什么沒有頂嗎?”
明錦抬眼看著他。
“其實一開始,這佛寺是有頂的,后來,佛像泣淚,穹頂轟然倒塌。”
明錦不解,“為什么?”
他為她講述了這座佛寺的故事,一段前朝的宮廷往事。
前朝皇帝有兩個兒子,二人雖是異母所出,卻親若同母。
皇帝將大兒子立為太子,小兒子常去東宮,與兄長一同讀書,兄友弟恭。
東宮有一位溫柔貌美的宮人,兄弟二人都喜歡上了這位宮人。太子登基后,想把那女子立為皇后,可那女子身份卑賤,遭到了世家和宗室的強烈反對。
后來,皇帝打壓世家,廢殺大臣,才終于如愿以償,把心愛的女子捧上了后位。
可皇帝與女子的孩子卻接二連三的夭折,為了江山有后,皇帝寵幸了一位世家女,這位世家女很快生下了一個兒子,被皇帝立為太子。
太子幾歲的時候,皇帝駕崩,那女子雖以嫡母的身份被尊為太后,可她家世寒微,沒有背景,她的身份榮耀都是依附皇帝,皇帝駕崩后,朝臣都不服她。
女子才不過做了幾天太后,就被朝臣逼廢,驅逐出宮,于此地出家為尼。
世家女憑借新帝生母身份成為太后,臨朝稱制,由小兒子輔政。
小兒子大權在握后,早已忘了當初與兄長的壯志初心,他始終懷恨于兄長奪走了自己心愛的女子,對年少愛慕的女子念念不忘。
有一夜,被強烈報復心驅使的小兒子,趁醉來到女子出家的寺廟求愛,卻遭到了拒絕。
小兒子竟不顧人倫,于此殿,佛像前,將女子侮辱。
那一夜,電閃雷鳴,佛像流下了眼淚,穹頂轟然崩塌,將罪孽的叔嫂二人一起埋葬。
數年后,前朝滅亡,便只留下了這一座無頂的寺廟。
明錦聽完這個故事,心中竟是一陣惘然,細碎酸痛的情感莫名涌上眼眶,仿佛是跨越了無數的歲月,見證了一個兄弟反目的讖言。
“這故事和你有關嗎?你跟我說這些,是因為你已經有了心愛的女子嗎?”
陸聿搖搖頭,“沒有。”
“那為什么要告訴我這個故事?”
“我信佛,我是個罪孽之人,注定不得善終,而你是個清白之人,我們的生命本不該有交集。違背世俗道德的感情,是注定不為神佛所容的,你懂嗎?”
而那時的明錦不會知道,他講述這個故事的真正用意,不僅是在告誡她,也是在提醒自己。
她不知道他的身份,但他不能自欺欺人。
他們是兄妹,不倫的戀情,是不為世俗所容的,是會被神佛懲罰的。
他該離去了。
*
他走了,在明錦所不知道的時刻。
這之后,明錦一如既往的打理著生意上的事情,賀云珠秘密訓練火騎兵。
空閑的時候,她還是會到武州山的無頂寺去看看,在佛前禱告。
天氣一天天寒冷,她一次又一次的來,卻始終都沒再看到那道期望的身影。
邊疆的天氣越來越冷了,這個月,明錦要去一趟高昌。
高車陷落后,西域的商路愈發暢通,北方這片廣袤的土地,遍布魏國商旅的腳步。
臨行前,她最后去了一趟武州山的無頂寺,把一個祈愿牌放在了佛像后,便踏上了前往西域的商途。
她從云中城出發,半個月后,一行人抵達了沃野鎮。
天色越來越陰沉,晚上就起了風雪,北地的冬天,是會凍死人的,眾人被迫在驛站停了幾天。
與此同時,賀云珠也奉父母之命前往京城,朝見陸太后。
路上,賀云珠又聽聞了一場刺殺,追尋數日后,終于找到了殺手的身影,她攔下了他。
“你離開后,她心灰意冷,就去西域了,可能這輩子都不會再回來了。”
陸聿語氣一沉,“為什么?”
她不是該在云中城和劉弘成婚嗎?
賀云珠騙他道:“她拒絕了和我表哥的婚事,觸怒了我母親,我母親想讓她去突厥和親,她無力反抗,只能逃跑。同時得罪了太后和我母親,從此以后,無論中原還是六鎮,都沒有她的容身之地了。”
陸聿眼瞼狠狠抽了一下,仿佛看到了小女郎在漫天風雪中奔逃的身影。
賀云珠把一個錦囊扔給了他,這段時間以來,她也想通了,她不想讓阿錦跟這個刺客來往,可她以為的好,阿錦卻未必認為。
“這是她臨走前放在無頂寺的,我偷偷拿了出來,一直帶在身上,就是想有朝一日見到你的話,就把它交給你。”
陸聿遲疑著打開錦囊,里邊是一張祈愿符,小女郎的字跡清秀工整,寫下了她的愿望。
一愿吾兄宣明,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二愿先生魏君,平安喜樂,逢兇化吉。
三愿佛祖有靈,小女所念,心愿得償。
她許下三愿,三愿都為他。她去西域了,西域與中原,萬里之遙,她可能再也不回來了。
“你去把她找回來吧。”
陸聿眼神顫動著,巨大的悲痛與酸楚如海水呼嘯,沖擊著他的心神,他翻身上馬,向那遙遠的西北方向追去。
他一生親情淡薄,母親早逝,父子離心,唯一的疼愛的妹妹卻只能被迫亡命天涯,在萬里之遙的西域流浪。
他不想再失去她,不想再重蹈無法保護她的痛苦,不想再讓她顛沛流離。
他要找到她。
一定要找到她。
*
千里之外的雪原,茫茫無垠的草原被積雪覆蓋,明錦在風雪中踉蹌前行。
風雪越來越大,她迷失了方向,暴風雪要來了,遠處的雪山如千軍萬馬涌動,鋪天蓋地,勢不可擋。
“崔明錦!”
不知過了多久,風雪中傳來男人近乎嘶吼的呼喚。
明錦勉強在風雪中張開眼,看著向自己奔來的男人,以為自己在做夢,她欣喜若狂,用盡全力向他奔去。
“魏先生。”
雪山如海嘯翻涌,在她的身后呼嘯奔騰,隨時都會吞沒她渺小的身影。
陸聿在雪地狂奔,心口狂跳,和她的距離一點一點靠近。
他在司州得到消息后,越黃河,過雁門,走過無邊荒漠,翻過巍峨的陰山,這一路,走過千山風雪,他終于找到她了。
她就在他面前,向他奔來,一聲一聲地呼喚著他。
潰不成軍。
“崔明錦。”
身后傳來轟隆隆的天崩地裂之聲,他們對彼此伸出手,指尖快要碰觸到那一刻,雪地塌方,小女郎腳下突然一陷,摔在地上。
陸聿飛撲在她身上,用自己的身軀把她整個擁住,下一刻,滾滾雪浪將他們瞬間淹沒。
不知過了多久,雪崩停下了。
陸聿在雪地醒來,他瘋了一樣挖著無邊蒼茫的雪地,挖呀挖,挖的手指斑斑血痕,終于挖出了一只蒼白的小手,掌心緊緊握著一支白玉雕刻的芙蓉簪。
陸聿眼神驀地呆滯,眼眶不由紅了。
他追上了她的商隊,親信卻說她說丟了很重要的東西,又返回驛站尋找了,他又立刻掉頭去尋,他終于找到她了,她冒著風雪回來,就為了回來尋一個簪子嗎?她不知道雪崩會死人嗎?
他繼續挖著,不停呼喚她。
“阿錦,阿錦。”
小女郎終于被挖了出來,她冷的全身打哆嗦,卻看著他露出了一絲笑容,“你終于不是那樣冷冰冰的稱呼我了。”
那一瞬間,陸聿仿佛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大悲大喜,所有的隱忍克制都在那一刻崩塌了,他把她緊緊抱在懷里,全身顫抖,失而復得。
陸聿背著她走在這一片雪原上,明錦在他背上安心睡了過去。
明錦再度醒來時,天已經黑了,二人在一個山洞里,外邊大雪紛飛。
陸聿坐在火堆邊,撥動著一堆柴火。
明錦濕掉的衣裙都被他扒了下來,放在火邊烘烤,她只穿著一件薄薄的褻衣,裹在厚厚的狐裘里,睡在火堆邊,身上很暖和。
她伸出手,拉了拉他的袖子。
陸聿這才意識到她醒了,他給她倒了熱水,喂她喝下去。
明錦坐起身子,喝了水,恢復了一些精神。
陸聿問她,“你沒有成婚?”
明錦搖搖頭,反問他,“你是知道我沒有成婚才回來找我嗎?”
陸聿低下眼,“我聽說你要去西域,再也不回來了。”
明錦一怔,忽而笑道:“誰跟你說的?我只是去西域經商,我的父兄都在這里,我怎么會不回來呢?”
陸聿呆住,這才意識到被賀云珠騙了。
“你是因為聽說我再也不回來了,才來找我嗎?”
明錦抿唇笑了笑,心里滑過一絲難以言述的甜蜜。
她向他靠近,看著他面具后那淺棕色的眸子,手掌撫上她冰冷的面具,“可以不用這幅冷冰冰的形象面對我嗎?”
陸聿一動不動,隔著一道冰冷猙獰的羅剎鬼面,二人的目光交織。
明錦向他湊近,想解開他的面具,卻被他攥住了手。
明錦低下頭,遲疑了片刻后,竟是解開了腰間的絳帶,蒙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不看你,我喜歡你,又不是圖你的臉。”
陸聿眼神顫動著,片刻后,面具從臉上滑落,露出一張年輕英俊的臉。
明錦伸出手,在一片黑暗中去摸索他的臉,冰冷的鬼面已經褪去,她可以觸摸到他皮膚的溫度,她笑了。
“你明明是年輕的,英俊的,為什么要騙我說你又老又丑呢?”
陸聿無法回答。
明錦手指從他的眼睛、鼻子、嘴唇上拂過,她捧起他的臉,輕輕吻上了他的唇。
陸聿全身僵硬,竟然忘記了推開她。
小女郎蒼白的指尖,褪去最后一層薄薄的褻衣,光潔的身子在他眼前綻放。
陸聿移開視線,根本不敢去看她。
明錦察覺他轉過了頭,又捧起他的臉,讓他面對自己,不解道:“你來找我,不就是因為你也愛著我嗎?為什么要逃避呢?為什么不敢看我?”
陸聿心中有什么東西在一點一點的崩塌,在小女郎的聲聲誘哄中,理智崩塌,丟盔棄甲。他猛然扣住她的后頸,深深吻了上去。
山洞中柴火辟啪爆裂,二人亦是如火滾燙。
明錦拉起他的手,引導著他,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卻能感受到他的手在她身上發顫。
陸聿驚醒,從她的頸窩移開了唇,手掌仿佛被那一團溫熱燙到,他觸電般從她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慌忙推開了她。
痛苦萬分。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她是妹妹,她是你的妹妹啊,你要毀了她、害了她,讓她被世人唾罵,一輩子都抬不起頭嗎?
他瘋狂地唾罵自己,厭惡自己,覺得自己無恥又惡心。
對妹妹的純潔感情,怎么能被骯臟的欲.望掩沒呢?
“你不想要我嗎?”
陸聿已經恢復了理智,握住了她搭在他腰帶上,還欲再往下摸索的手,“阿錦,你還太小,你會長大,會后悔,我們不可以。”
“我長大了,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陸聿心如刀割,“我不能害了你。”
他猛然起身,向山洞外沖去,外頭風雪依舊,他跌跌撞撞地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十指深深沒入雪中,長發被風雪卷起。
阿錦,你為什么要是我的妹妹?
明錦解開眼上的絳帶,卻沒有看到男人的身影。
她披上狐裘,從山洞中走出,看到跪在風雪中的男子后,向他走了過去,和他一起跪在這片雪地,從背后抱住了他的腰。
寒風吹過,陸聿身子一僵,回神后,他擦了擦眼角的淚,又將面具戴到了臉上。
小女郎緊緊貼在他的后背上,“我不想失去你,如果風不愿意為我停留,我也可以隨風而去。”
陸聿猛然回頭,看著臉色蒼白的小女郎,心上狠狠抽了一下。
二人在風雪中相依偎。
陸聿心中不停喃喃著,對不起,阿錦,對不起。
翌日,風雪初停。
陸聿帶她去找商隊,路上,二人彼此十分默契的保持沉默,仿若昨夜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明錦與商隊會和后,他也要離去了。
壓抑了一路,她終于忍不住,開口喚住了他。
“等等。”
陸聿停下腳步。
明錦追上他,把一方芙蓉帕塞到他的手里,眼池波光盈盈,“答應我,會再回來看我。”
陸聿看著她的眼睛,握緊了手心的繡帕,昨夜,他拒絕了她,事情做到那種地步,如果不能在一起,那就只能再也不相見了。
他沒有回答,沒有給她任何承諾,轉身向著無邊雪原走去。
明錦目送著蒼白雪原上那一道黑色的身影遠去,漸漸成了一個黑點,眼淚奪眶而出。
那一刻,她恍然有一種預感,他不會再回來了——
這章刪改了好幾遍,寫了三四個版本,大家久等了。回憶結束,下邊繼續正文
第43章 里應外合
檀齋。
明錦攥著那一方芙蓉繡帕,全身顫抖,淚流滿面。
現在,她終于知道了,終于知道魏長風為何要離開她,為何再也沒有回來找她,也知道了為何剛重逢的時候陸聿對她那么冷漠,為何不肯認她。
他們是一個人啊!
他不是因為他的親妹妹回來,就不要她這個假妹妹了,而是因為他在逃避,他不敢面對她。
他害怕控制不住自己,也害怕她知道一切后,會恨他、怨他,他不想將魏長風這個身份背后沉重的風險帶給她。
他甚至還想把她讓給皇帝,給她皇后那至高無上的身份,來絕了自己的念。
他愛她愛到可以徹底埋葬自己的愛,一個人活在痛苦與掙扎之中,一個人在無邊的黑暗里沉淪,只為讓她有一個幸福美滿的人生。
他怎么這么傻啊……
因為他是他,所以他了解她那些年在邊疆的所有苦難與憂慮。
現在,他不惜被世人唾罵,也要冒著天下之大不韙,在所有人面前承認對她的感情,只是想用陸聿的身份光明正大的給她一個無憂無慮的安穩人生罷了。
明錦想起被他強吻之后,她還打了他一巴掌,覺得他變態、惡心、是個瘋子,突然一陣揪心。
她對他說了那么多傷害他的狠話,他心里該多難受啊,她怎么能對他這么殘忍?
明錦泣不成聲。
陸沅止不知何時來到了檀齋,在她背后道:“現在,知道皇帝是在怎么利用你了嗎?”
明錦猛然抬起頭,清冷的月華照亮了她臉上的斑駁淚痕,“你是什么時候知道他是魏長風的?”
“我一直有在暗中注意陸氏的一切風吹草動,你離開京城后,我在六鎮跟蹤過你,無意中發現了他在用這個身份接近你。”
陸沅止目光看向窗外的明月,在那段歲月中,她看到哥哥對明錦的寵愛呵護,就好像看到他是在那樣對自己。即便沒有與他共同生活過一日,心里也已經認定他是自己的兄長,是這世上唯一血脈相連之人。
“那時,他已經用這個身份刺殺過好幾個勛貴高官,沒有回頭路了。”
“我發現之后,既心痛又震驚,沒想到他為了能擺脫太后的掌控,讓皇帝親政,竟然甘愿成為皇帝手中之劍,為他做盡臟活累活,一人承擔所有罪孽。”
明錦心中一震,突然想起身世揭穿那一年,她對他說過的狠話。
——你什么都給不了我,你根本反抗不了太后。
她萬萬沒想到,陸聿為了能迅速掌握權力,竟然用這樣極端的方式?
是啊,如果不是把那些反對派全殺了,改革怎么可能會推動的這么順利?
他的官職又怎么可能升的那么快?在短短幾年就被破格晉爵平南王,大權在握。
這一切,都是為了她,他都是為了能保護她啊。
明錦眼眶紅潤,淚落如雨,“所以你假扮魏長風,就是為了讓所有人以為那些官員是你殺的,讓他擺脫這個身份嗎?那你又為什么要去刺殺太師,刺殺皇帝?”
陸沅止恨聲道:“因為他們該死。”
明錦愕然。
陸沅止幽幽道:“先帝晚年體弱多病,幾不理事,朝政便由當時還是皇后的陸太后處理,陸氏兄妹權傾天下,陸鑒也因此愈發驕縱恣意……”
陸麗華生母常氏本是因罪被沒入掖廷的宮人,因在陸太后跟前服侍,就與陸鑒有了首尾,二人在宮禁私通,常氏還懷上了身孕。
朝臣私通后宮,是欺君犯上的重罪,陸太后本想秘密壓下此事,不想常氏有孕之事竟捅到了先帝耳中,先帝震怒,加上對陸氏玩弄朝政的不滿,竟起了廢后之心。
陸太后驚惶之際,脫簪至先帝跟前痛哭請罪,二人密談后,廢后之事暫時擱置,然不久之后,先帝便在夜間暴崩,朝野駭然。
民間雖有傳言是太后謀殺了先帝,但終究不過是猜測。陸太后在先帝葬禮上表演了一出要自盡相隨的夫妻恩愛大戲后,才堵住了天下悠悠之口,由此登上太后之位,臨朝稱制。
常氏也被特赦出宮,送去陸鑒家中。
當時蘭陵長公主即將臨盆,在皇帝暴崩與丈夫背叛的雙重刺激下,竟然動氣早產。
公主生產當夜,電閃雷鳴,一蒙面刺客潛入公主府,在女嬰出生后不久就將其偷走,那個人便是陸沅止的師父。
明錦聽完這一切,不可思議道:“偷走你的人是你的師父?他不該是你的仇人嗎?你怎會認他為師?他既然沒有隱瞞你的身世,你為什么不回來相認?”
陸沅止黯然解釋道:“我本是先帝允諾的皇后,至陸氏野心昭顯,先帝后悔,可他當時病重,想廢陸氏已是有心無力,未免陸氏女再登后位,便秘密安排心腹殺我以絕后患。我的師父本是受先帝之命來殺我,將我偷走后,又憐我年幼,不忍下殺手,為免我遭皇帝毒手,便帶著我一路逃亡,暗中將我撫養長大,教我勤習武藝,歸來報仇。”
明錦愕然,想不到其中竟有這般殘酷的秘辛,怪不得她不愿再回陸氏,如果先帝真有殺她之心,難保現在的皇帝不會為了阻止陸氏嫡女登后位,再派人暗殺她。
卻也不由膽寒于皇室的冷血薄情,陸沅止是先帝的親外甥女,可為了政治博弈,先帝竟也真狠的下心?
“所以你要回來刺殺太師,那為何要刺殺皇帝?”
陸沅止默然,當初她丟失后,陸鑒仍不死讓陸氏女為皇后之心,一面抱養明錦假充陸氏嫡女,一面派人暗中尋找陸沅止下落。
被偷走的她,被師父悉心養育長大,教導讀書武藝,在她十歲那年,初明是非之時,便將其身世悉數告知,讓她自己選擇是復仇還是回去陸氏做她的千金小姐。
陸沅止得知身世真相,一時悲憤交加,哀痛震驚,幾番潛入陸氏探訪,看盡了陸鑒的卑劣無恥,最終選擇了復仇的不歸路。
“這一切恩怨,都是陸鑒老賊的胡作非為造成,他是死有余辜。至于皇帝,哥哥對他盡忠盡心,他對哥哥卻是表面友善,暗中算計,亦是死不足惜。”
明錦一驚,“算計?”
陸沅止點點頭,“魏長風的身份從頭到尾就是一個陰謀,是皇帝掌控哥哥的把柄。皇帝是利用哥哥當年沒能護住你的愧疚,才讓他心甘情愿地接下這個身份,給他賣命。哥哥一直以為這個身份是他和皇帝兩個人的秘密,但是我卻發現還有第三個人知道這個秘密。”
明錦心中一咯登,“是誰?”
“我不知道,但是這個人,才是皇帝真正的心腹。”陸沅止看著她,正色道:“皇帝根本不是真心愛你,他很清楚哥哥對你的感情,他讓你入宮,只是為了利用你做人質,牽制哥哥,供他驅使,給他賣命。”
“皇帝現在嘴上說的好聽,又是立你做皇后,又是只寵你一人,他現在對你甜言蜜語不斷,無非是因為你還對他有用,等把你的價值榨盡,他殺你的時候也絕不會留情。”
“改革成功之日,就是他對你們鳥盡弓藏之時。”
明錦毛骨悚然。
她說的不錯,魏長風是朝廷頭號通緝犯,陸聿用這個身份所刺殺的那些朝廷大臣,早夠他死無數回了。
當改革成功,大局穩定,世上不再需要魏長風存在的時候,掌握所有刺殺信息的皇帝,就能隨時曝光這個身份置陸聿于死地。
而她,一個背叛過皇帝的女人,皇帝又怎么可能容得下她?
陸沅止恨的咬牙切齒,“即便陸氏欠他,可我的哥哥從來沒有害過他,甚至不惜用自己的性命去保護他,我實不知他為何要這般險惡的算計我的哥哥,他為什么這般恨他?明明恨不得他去死,卻能一直裝做親近信任他的友善模樣,把他的價值利用殆盡,再做清算。”
“皇帝的虛偽,簡直令人作嘔!”
明錦看著雙目血紅的小女郎,鼻子一酸,走到她身邊,輕輕抱住了她,拍著她的背,安撫她激動的情緒。
兩個同樣命運坎坷的小女郎,在月色中互相依靠扶持著。
陸沅止雙目通紅,“整個陸氏死不足惜,只有我的哥哥,縱然殺戮滿身,可他卻是干干凈凈,清清白白的。”
她抹了抹眼角的淚,對明錦道:“我本就是個早該死去的人,由我擔起魏長風的身份,哥哥才能徹底擺脫這個把柄,我會用這個身份,殺了皇帝,為我們兄妹報仇,殺了陸鑒,為吾母報仇。”
“不,你不可以。”明錦搖搖頭,制止她道:“沅止,你的生命也很寶貴,你不該為別人的罪孽獻出你的生命,我們要讓陸聿擺脫皇帝的掌控,但不能以你的性命為代價。”
陸沅止蹙眉,“你這是什么意思?”
一個計劃在心中醞釀著,明錦下定了決心,“你是他的親妹妹,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我有責任替他保護你,我不會讓你去送死。我已答應了皇帝入宮,在我入宮之前,我們必須裝作什么都不知情的樣子,穩住皇帝。”
陸沅止難以置信,“我告訴你這么多,你還是要入宮投入皇帝的懷抱?還要離開他,傷害他?”
明錦搖搖頭,“不,沅止,我們現在還沒有跟皇帝對抗的能力,不能跟他撕破臉,那第三個知道陸聿是魏長風的人還在暗中窺視著我們,為了陸聿,我也必須入宮。”
陸沅止不解。
“由我入宮接近皇帝,你在宮外跟我里應外合,我們一起找出那個人,找出皇帝真正的心腹,將他的陰謀大白于天下。”
陸沅止睜大了眼,“你……”
“沅止,我們可以聯手,一起拯救我們的哥哥。”
*
天色將明。
沅止離去后,明錦復又來到陸聿屋中。
他體內的毒素逐漸排出,太醫剛給他的傷口換完藥離去,榻上昏睡的男子臉色蒼白,微蹙的眉峰帶著撫不平的愁思。
她看著陸聿沉靜俊朗的面容,想起他提起屠刀,沉淪煉獄,想起他帶著自己亡命天涯,滿身傷痕,不由淚落紛紛。
曾經那驚才絕艷,光風霽月的天之驕子,如今竟墮落到那無邊黑暗的深淵里沉淪,那曾經明亮單純的眼睛中,也染上了一層化不開的淡漠陰翳。
她想要幫他,把他從深淵里拉回來,無論付出什么代價。
明錦輕輕躺在了他的身邊,像一個脆弱的孩子,手臂勾著他的肩膀,依戀的靠著他。
哥哥,以前有你守護我,現在換我保護你——
第44章 別離開我
明錦養的蛐蛐跑了。
那是哥哥怕她無聊,入宮前抓給她,陪她玩兒的。
哥哥今年入宮伴讀,五日才能歸家一回,她等的無聊,只是想打開竹籠看一眼,可蛐蛐卻從籠子里跳到了她的手上,下一刻,就跑進草叢看不見了。
明錦難過的直掉眼淚。
蘭陵長公主把她摟在懷里,邊給她編著新的小竹籠,邊哄她道:“都怪那籠子不結實,讓蛐蛐跑掉了,阿娘再給芝芝編個更結實的籠子,讓它再也跑不了。”
明錦點點頭,綻開了甜甜笑臉。
等到陸聿從宮里回來這一日,明錦邁著小短腿,一路小跑著飛撲到他的懷里,胖乎乎的小手臂緊緊抱著他的腰,仰頭甜甜喚他,“哥哥。”
陸聿張臂把那甜甜糯糯的小團子拎了起來,刮了刮她的鼻子道:“哥哥不在家的時候,芝芝是不是又哭鼻子了?”
明錦鼓鼓嘴,難為情的把臉埋在他的頸間。
陸聿抱著妹妹,一起去見母親。
蘭陵長公主難得清醒,她編著籠子,含笑看著陸聿道:“芝芝的蛐蛐跑了,晚些兒你再給她抓了來。”
明錦也在他臉上親了一口,勾著他的脖子撒嬌,”哥哥,給我抓蛐蛐。”
陸聿看著玉雪可愛的妹妹,心里軟成了一團,他捏了捏她的臉,帶她去了后花園。
晚間,兩個小人影趴在草叢里,認真聽著蛐蛐的叫聲。
蘭陵長公主坐在亭上編籠子,看著一雙兒女在草叢中嬉鬧,嘴角含笑。
明錦看到一只碩大的蛐蛐,興奮地在草叢上爬來爬去。
陸聿看準時機,一個猛子撲了上去,把蛐蛐抓在了手心。
明錦開心的直拍手。
這一次,陸聿給她捉了一只更大,叫的更響的蛐蛐,關在阿娘編的籠子里,讓它再也逃不出去。
后來,陸聿就總會做夢,夢到阿娘的籠子,他和妹妹像兩只蛐蛐一樣被關在里面相依為命。
有一日,妹妹從籠子里爬了出去,他在后邊一直追著、喊著妹妹回來,可她卻像那跳出籠子的蛐蛐一樣,一轉眼就消失在草叢的深處,再也看不見了。
阿娘沒了,妹妹走了,只給他留下一個籠子。
他一個人,守著里邊的蛐蛐,每日聽著它的鳴叫,從天黑到天明……
畫面一轉,他又看到母親平靜柔和的面孔,微涼的手指貼在他的額頭。
“聿兒,該醒了。”
陸聿眉峰緊蹙,陷入夢魘,不能自拔。
“阿娘……”
東方泛起了魚肚白,朝陽從窗格灑在榻上相依偎的兩個人身上。
明錦聽到他在喊娘,猛然驚醒,抬頭看著榻上被魘住的男子,輕聲呼喚著他。
“哥哥,哥哥醒醒。”
陸聿聽到呼喚,用盡全力睜開了眼,小女郎趴在他的床頭,擔憂的神色映入眼中。
窗外蛐蛐聲叫的聒噪,他便以為自己還在做夢,不然,怎么會看到她的幻像?
“妹妹。”他意識昏沉,抬起冰涼的手指,想要去觸碰她的臉頰,“別離開我。”
明錦心里一揪,握住他的手,柔聲安撫著他,“哥哥,我在這里。”
陸聿安心閉上了眼,不愿從妹妹還在的美夢中醒來。
明錦蹙了蹙眉,怎么又睡過去了?
她看著他的睡顏,嘆了口氣,現在,她竟然只有在他不清醒的時候,才敢露出幾分關心的模樣。
給他掖了掖被子后,又來到偏廳跟太醫們詢問情況。
徐遷入內把了把脈,說情況已經穩定下來了,只是毒藥都會有些致幻致昏的作用,清除的過程人是會昏沉虛弱一些,需要多休息,再吃上上幾劑補氣安神的藥便好了。
開了藥方,吩咐了兩個小醫正去熬藥后,徐遷便要告辭回宮跟皇帝覆命。
明錦點點頭,讓下人們相送。
……
近午間的時候,陸聿才悠悠轉醒。
昏睡了一天一夜,腦子還是昏昏沉沉的,他看著四周的陳設,這是他自己的房間?
陸聿掀開被子,坐起了身子,準備下榻時,肩膀上的傷頓時疼的他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看著包扎完好的傷口,微微蹙眉,也不知自己昏睡了多久。
“你醒了。”
明錦端著藥走了進來,看著坐起身的男子,腳步頓了一下。
陸聿聞聲抬頭,看著明麗嬌艷的小女郎,眼底閃過一絲愕然。他以為自己還在做夢,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小女郎的身影依舊。
這一次,不是夢,她真的在這里。
“你怎么在這兒?”
明錦端藥的手指攥了攥,現在還不能讓他知道自己陸沅止的計劃,那暗中窺視他們的眼睛還沒有找到,她此刻和陸聿相認,是把他們雙雙都置于危險之中。
她的神色一如既往,做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樣,一臉淡然道:“陛下讓我留下照顧你,哥哥,你該吃藥了。”
陸聿神色黯了一下,自嘲一笑,果然,他為元曄擋了這一劍,元曄定是心里愧疚才讓她留下照顧他。
而她,也不過是奉了皇命,不是心甘情愿。
“他讓你留下你就留下?”
明錦邊給他倒藥邊道:“你是我的哥哥,我應該照顧你。”
陸聿冷冰冰道:“我不是你哥哥。”
明錦神色無異,端著藥走到他的床邊,“吃藥。”
陸聿沒有接藥,避開她的視線,沉聲道:“如果你不愿意留下的話,可以走了。”
明錦看他那任性的模樣,心里不由好笑,就把藥碗放在床前的檀木幾案上,背對著他,漠然道:“本來你的死活也不關我的事,你既然醒了,想來已是大好,我這就入宮向陛下覆命,你好自為之。”
起身時,腰間的絳帶揚起,那輕薄柔軟的帶子輕輕從陸聿的的手背上滑過,柔軟的絲綢觸感,好似那年輕嬌嫩的皮膚在指尖綻放。
陸聿低眼看著那絳帶一寸一寸從自己手背滑過,鬼使神差的,翻手攥住了她的絳帶。
明錦身子一僵,回頭看著他拉著自己絳帶的手,那兩指寬的兩條帶子在他指尖纏繞。
她攥住另一端,扯了扯,可他絲毫沒有要松手的跡象。
“放手。”
陸聿不放手,無聲望著她,面無表情。
明錦回望著他,亦是一言不發。
“你是不是很想讓我去死?”陸聿自嘲,“因為我讓你惡心、生厭,所以要離開、要逃避我?甚至恨不得我一死了之,再也不打擾你的生活,是嗎?”
這話聽的明錦尤為不喜,不知何時他竟也變得如此刻薄,反駁道:“如果我真要逃避你,根本不會留下照顧你。如果我真要你死,為什么還要追上去給你找解藥?”
陸聿唇角勾起一抹諷刺的冷笑,那天他受傷的時候,她分明連看都不想多看他一眼。
“你去追那刺客,不是因為他是你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嗎?”
明錦一怔,這才恍然大悟,他這一醒過來就對自己冷言冷語的態度,原是在介懷那天自己丟下他去追了‘魏長風’。
他是吃自己的醋,還給自己較上勁兒了。
她心里莫名覺得可笑,故意反問他道:“哥哥,那個人究竟是誰,你心里不清楚嗎?”
到底是不是她的意中人,他自己不知道嗎?
陸聿一怔,臉上神色變幻。
明錦看著他,繼續道:“他若是我的意中人,我怎么可能會認錯他?我就算沒見過他的容貌,也不會錯認他的身形,我當時就知道刺客不是他,哥哥,你不是很清楚是誰在假扮他嗎?”
陸聿眼底微動,和她的視線對上的時候,竟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
明錦手指挽著絳帶的另一端,走近他,把握在他手心的絳帶從他手中拿走,目光在他身上游走,怎么先前被他抱住的時候,就沒認出他是他呢?
“她是你的親妹妹,她不想殺你,你不是也一直在找她嗎?”
陸聿攥住她想要抽回絳帶的手指,盯著她的眼睛,“她在哪兒?”
剛問出,便覺得不妥,恐她又要多心,以為自己有了真妹妹,就不要她了。
明錦若無其事地搖了搖頭,如果陸聿知道了當年的真相,知道沅止是被先帝暗害,而他還被皇帝蒙蔽,為他殺了那么多人,做了那么多事,他會痛不欲生的。
她只有暫時離開他,做出恐懼逃避的模樣,才能降低皇帝的防備,暫時保全陸聿。
如果現在就告訴他一切,他若因此跟皇帝翻臉,反倒是把他置于危險之中。
“不知道,她把解藥放下就走了。”明錦下定決心,臉色淡然,“哥哥,她回來了,我該離開了。”
陸聿手指攥了攥,拉住她的手,不許離開,“她是她,你是你,她就算回來,你也可以留下。崔明錦,你為何要這般對我避如蛇蝎?”
明錦輕輕地道:“哥哥,你是天上月,而我不過是草木之人,月光或許曾經照亮過我,但也只是短暫的明亮了一下。我們之間的距離太遙遠了,即便沒有兄妹身份的束縛,我們的家世差距也沒有在一起的可能。我現在要去追逐太陽了,只有太陽才能讓草木茁壯成長,我已經決定要入宮了。”
追逐太陽。
陸聿聽她這話,猶如被潑了一頭冷水,沉聲道:“不怕烈日灼身,陽光刺眼嗎?”
明錦抿了抿唇,狠下心道:“那也總好過在陰暗中前行,不見天日吧?”
陸聿心口抽抽的疼,眼底浮現一層陰翳,第一次為接下魏長風這個身份,只能永墮黑暗而感到后悔。
他緊攥著她的手,道:“所以你從始至終介意的都是我們曾經的關系?你覺得我們曾是兄妹的關系會讓我們被被世人唾棄、謾罵,所以害怕,逃避,連試一試都不敢?”
“沒錯——”明錦心里疼,嘴上還是一字一句道:“不倫的戀情,是不為世俗所容的,是會被神佛懲罰的,哥哥不也信佛嗎?”
陸聿腦中轟然一聲,那一年在無頂寺對她說的一句句話,最終竟又化作一把把利劍,刺入了他的胸膛。
“不為世俗所容?”他冷笑著,“那你和他又何嘗不是?難道你和魏長風就很光明正大嗎?”
明錦猝不及防被他問到,一時哽住。
“你有為了他和天下人對抗的勇氣,卻沒有和我一起面對世俗非議的勇氣,如果你可以為了一個惡貫滿盈的殺手與全天下對抗的話,那為什么我們不可以?”
明錦睜大了眼睛。
下一刻,陸聿攥著她手腕的胳膊一用力,就把她攬到了懷里,翻身把她壓到了榻上。
明錦猝不及防,看著離自己越來越近的臉,推著他的身子,斥道:“陸聿,你瘋了嗎?”
“我沒有瘋,我很理智。”
陸聿冷靜道,淺淡的棕眸中翻滾著濃烈的欲望。
“崔明錦,我想要你。”——
第45章 渡人自渡
一片陰影籠罩下來。
她的絳帶被他攥在手掌繞了幾圈,只要輕輕一扯,衣裙就會盡數散落。
陸聿沉重的身子壓在她的身上,冰冷的唇落在她的耳后。
明錦全身顫抖,意識到他想做什么后,情急之際,用盡全力推開了他,從榻上翻滾到地上。
陸聿被她反抗時勿碰到了傷口,疼的咬牙,重重倒在了榻上,傷口上的紗布又隱隱泛出血跡。
明錦心有余悸的從地上爬起來,看著木然倒在榻上的陸聿,痛心道:“都傷成這樣了,你就不能安分一些嗎?”
陸聿茫然躺在榻上,眼睛看著天,入定般默然不語。
明錦整理好衣服,看到躺在床上一動不動的陸聿,心里一咯登,他還有傷呢,怕不是又撕扯到傷口了,便又下意識爬到榻上查看情況。
二人四目相對,明錦移開視線,看到那傷口又滲出了血跡,便把他扶起來,準備給他重新上藥包扎。
不想上一刻還把她按倒在床的陸聿,面對她此時的主動關懷,竟是一把推開了她。
“你既厭惡我碰觸你,那你也別碰我。”
明錦一懵,被他氣的是哭笑不得,“你這是在跟我耍小孩子脾氣嗎?你怎么也變得這么幼稚?”
陸聿默不作聲,似是在為自己剛剛的一時沖動而不知所措。
明錦看著他那模樣,沒再靠近他,而是轉頭吩咐小醫正過來給他重新包扎。
小醫正聞訊兒入內,小心翼翼取下了滲血的紗布,露出那被微微潰爛的傷口,本來劍傷不深,只是一個小創口,可因毒素的腐蝕,傷口便蔓延潰爛了一大塊。
明錦看著他半裸的上半身,想起自己也曾懷疑過他的身份,那時看到他毫無傷痕的皮膚后,便打消了疑慮。現在想起來,大約是當年他離開之時,就下定了決心和自己分割,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那些傷痕都給抹去了。
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去掉那些疤痕所受的痛苦,必然不會比他受傷的時候少。
小醫正為他清洗了傷口,又敷上了藥后,才給他包扎了起來,看了一眼已經涼透還一口未動的藥道:“公子,還是要吃藥,不然傷口感染了繼續潰爛就很麻煩。”
明錦回神,便準備端起藥碗,“我去給你熱了過來。”
“不用。”
陸聿端起藥碗,面無表情地一飲而盡。
明錦嘴角抽了抽,示意醫正們退下,又去柜中取了干凈衣物,給他披在身上。
陸聿卻漠然推開她的手,自己穿好了衣服。
明錦看他那別扭的模樣,沒好氣道:“非要我陪你睡你才開心嗎?先前我說陪你睡上幾年的時候你怎么不要?你怎么突然變得這般不可理喻?”
陸聿被她的話激到,眼底浮現一片戾色,狠聲道:“你以為我只是圖你的年輕?你的美麗?你的身子?我想要你,是想讓你的心、你的人都永遠為我停留,若只圖一時歡愉,我又何必總是患得患失?”
“阿錦,就算你恨我,罵我,惡心我,我也不想再騙自己,我沒有辦法跟你再做兄妹,如果我讓你感到困擾,如果你真的這般恨我,那就殺了我,我解脫了,你也解脫。”
他拉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傷口上,用疼痛的感覺刺激自己清醒。
明錦嚇了一跳,連忙掙開他的手。
陸聿雙目血紅,神情中流露出一股子冷靜的癲狂。
“動手。”
明錦難以置信地看著他,覺得自己有些不認識他了,“我為你找回解藥,是希望你好好活下去,不是為了殺你,哥哥,你為什么為何會變成現在這般面目全非的模樣?”
“阿錦,愛上你,我早已聲名狼藉。”陸聿苦笑,“那我索性放縱自己,你覺得我厚顏無恥也好,隨心所欲也罷,我只是不想再經歷一次失去你的痛苦。”
明錦搖搖頭,反駁道:“可是你的愛會把我置于萬劫不復之地,若是太后知曉了你我之事,她一定會殺了我,我經歷了千般困苦,才重塑了我今日的生命,哥哥,我只是想活下去。”
陸聿正色道:“我說過會保護你,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
“保護我?”明錦冷笑,質問他,“你怎么保護我?當年太后要殺我的時候,你能做的也不過是去她宮門前跪著或者拿命來拼,先前太后擄我入宮的時候,你也是用自己的性命去威脅太后收手。”
明錦眼眶紅了,喉頭堵的難受,回想著曾經他為自己的每一次出生入死,聲音也哽咽了。
“可你拚命的時候,有問過我愿意嗎?我根本不需要你賠上自己的命來救我!”
陸聿看著她那泫然欲泣的模樣,眼神顫動著,好似在她那副鐵石心腸上終于發現了一絲裂痕,便沿著那縫隙一點一點把她撕開。
他捧起她的臉,“當年你走的時候,不是還怨恨我不救你嗎?為什么現在又恨我救你?怕我真的死了嗎?崔明錦,你擔心我,你心里明明是有我的,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么時候?”
明錦看著他那病態的偏執模樣,厲聲駁斥道:“我擔心我的哥哥不可以嗎?我想讓他好好活著不行嗎?!”
空氣一時凝滯。
陸聿聽了這話,卻是心頭一熱,他抬起手臂把她攬到懷里,手掌扣住她的后腦勺,對著她的唇瓣深深吻了下去。
明錦閉上了眼,眼淚淌了下來。
他吻的急迫而壓抑,在她的唇齒間如火一般侵略,她的淚水滑落在唇邊,他便用舌尖輕輕卷走。
苦澀、微咸。
每當這時,他就會回想起二人親密無間的小時候,小小的她會抱著他的臉,在他臉上啃的都是口水。而在長大后,他每次控制不住去觸碰她那豐盈柔軟的唇瓣時,心境卻早已不是小時候那般。
他了解她、熟悉她,知道她的身世,她的經歷。見過她最光艷明媚的時刻,也見過她落魄狼狽的丑態。
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是最了解的她的。所有濃烈的愛情最終都會歸于親情般的陪伴,而他們早已適應了彼此的陪伴,正將那份親情轉化為更濃烈的愛。
沒有人會像他一樣愛她,只有他,可以把她當妹妹一樣寵,當愛人一樣愛,無條件包容她的所有脾氣,她的每一次任性。
他們早已是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陸聿抬起她的臉,拇指拭去她眼角的淚,“我們之間無論是兄妹之情,還是男女之情,你心里都該是有我的,你從來沒有排斥過我的親近。”
“阿錦,你還要騙自己嗎?”
明錦臉色冷漠,故意刺激他道:“哥哥,如果我不排斥你的親近便是心里有你,那我現在要是出去隨便找幾個男人上床,是不是也代表我愛他們?”
陸聿頓時怒火上頭,手指緊捏著她的下頜,看著她那白皙脆弱的脖頸,一瞬間有了一股掐死她的沖動。
“你最好忘掉這個想法,除了我,誰敢碰你,我就剁了誰。”
明錦也氣,“哥哥,世間很多事不是勉強就能有結果,佛家講因果定數,你我之間,前因便是錯,是無法結出正果。”
陸聿仍是執迷不悟,“那我們就一起下到那無邊煉獄里沉淪。”
明錦渾身都在發抖,想不到他竟已偏執到如此地步,但是現在她只能狠下心來逼自己對他絕情,否則,她無法取得皇帝的信任。
“我說過,我不會跟你一起發瘋,你別想拉我一起沉淪!我就是個不值一提的凡夫俗子,沒你家世顯赫,沒你地位尊崇,我就是想過安穩平靜的日子,你為什么就是不肯放過我?”
陸聿依舊執迷,“我放過你,那我的心又要何處安放?”
“哥哥,這個世上,誰都救不了誰,我們都只能靠自己。”
陸聿眼神顫動著。
明錦推開他,頭也不回的下榻離去,背影決絕。
……
與此同時,東海王元謐剛從宮里過來平南王府,便見小女郎腳步匆匆的從陸聿房間出來。
他上前一步,拉住她的手腕,不解道:“明錦,怎么了?”
明錦怔了怔,看著他面無表情道:“他有些神志不清,我不方便留下,殿下去看看他吧。”
元謐蹙眉。
明錦推開他的手,快步往府外走去。
元謐滿心疑惑地走進屋中,看到陸聿頹然坐在榻上,眼神空洞。
“大表哥,陛下讓我來看你。”
陸聿眼神動了動,往門外瞥了一眼,淡聲道:“她走了?”
元謐點點頭,回想剛剛小女郎的模樣,又看看陸聿此刻情態,苦口婆心勸道:“大表哥,你收手吧。你這樣,讓明錦和陛下都很難做,明錦已經決定入宮了,陛下顧念與你的情分,不忍苛責于你,可你也不能這樣藐視天子威嚴,一次又一次的讓他難堪吧?”
陸聿置若罔聞,“你來就是為了教訓我嗎?你的教訓我聽到了,你可以走了。”
“ 你……”元謐被嗆到,嘆了口氣道:“陛下已經聽到徐遷的匯報了,他不放心,只是不能出宮來看你,就吩咐我來看看你的傷勢。”
陸聿眼神動了動,“已經沒事了,讓陛下不用擔心。”
“你畢竟是為了陛下才受的傷,陛下心里過意不去。”
陸聿聽了這話,忽而自嘲一笑,“他是君,我是臣,這是我應盡的臣子本分。”
元謐眼神復雜,元曄自幼待他比幾個親弟弟還要親,又幾時真的視他為臣?幾時拿過身份壓他?
只因蘭陵長公主的緣故,讓他心中始終筑起了一道高墻,對元曄始終恭敬,恪守著君臣本分,可在明錦之事上,他怎么就偏偏越了界?
“大表哥,你若真的還記得君臣之分,就早早斬斷和明錦的孽緣,我在宮里的時候,聽到禮部尚書的匯報,說陸氏姐妹入宮的時間已經定下了,聽陛下的意思,是希望明錦能在陸氏姐妹之前入宮。”
陸聿臉色一沉,抬眸望著他,“就這么迫不及待?”
“這是當機立斷。”
*
離開平南王府后,元謐轉頭就又去了崔家見明錦。
兩個小廝正收拾著院子,明錦回來后,就跟沒事人一樣在房間整理箱篋,一抬眼便從窗戶看到往屋里走來的元謐。
她若無其事的問,“東海王殿下此來,是又要勸我入宮嗎?”
元謐搖搖頭,正色道:“明錦,我不勸你,我就想知道你的真實想法。”
“我想入宮,迫不及待。”
明錦毫不猶豫道。
元謐此刻看著她的目光并不友善,甚至帶著幾分警惕,“陛下受的苦已經夠多了,他是真心愛你,我也希望你是真心待陛下,對陛下可以一心一意,而不是只把他當作你逃避陸聿的擋箭牌。”
明錦挑眉,心中不由冷笑,此刻,他還想騙她相信皇帝的愛嗎?
他苦?陸聿又何嘗不苦?
“想來陛下也沒有告訴殿下,他不是讓我做嬪妃,只是讓我入宮做女官,這本來就是緩兵之計,給我們彼此幾年時間,讓陸聿放棄我罷了。”
元謐蹙眉,據他所知,讓明錦入宮做女官的確是緩兵之計,不過元曄卻是為了先把她留在身邊,只要她能留在宮里,他們就有在一起的機會。
“也好,無論你怎么想,看到你如此堅決要離開他的態度,我便放心了。”
元謐走后,天色已經暗了,明錦回房收拾。
陸沅芷不知何時出現在她的房間。
“你真的要入宮嗎?”
“嗯,我此時離開陸聿的態度越堅決,皇帝的疑慮才會越少。”
陸沅止問她,“那你有想過事情解決以后嗎?如果你入宮后付出的代價,遠超我們的想像,那以后你要如何再面對他?”
明錦眨了眨眼,看著窗外的月亮,月光灑下,籠在她的身上,把她照亮。
“如果那時候他還愿意要我的話,我就跟他去流浪。”
*
平南王府。
陸聿端坐在檀齋的佛像前,念珠在手心不停撥動著。
他不停誦念佛號,心中卻始終難平。
一閉眼,就看到小女郎坐在自己腿上,長發垂落他的胸膛,柔媚喚他——
“哥哥。”
他誦經,把她從懷中推開,下一刻,她的頭卻又枕在他的腿上,對他仰起了臉。
“哥哥。”
陸聿額頭一片冷汗,她是連佛法都無法驅散的精魅,是從地獄爬上來誘惑他的妖邪,是他定力不足,才為她墮落成魔。
佛號越念越多,念珠越撥越快,只聞“啪嗒”一聲,串線斷裂,念珠滾落,在檀齋的地板上分崩離析。
陸聿睜開了眼。
婁威端著藥走進來,“公子,吃藥了。”
一碗安神,一碗療傷。
陸聿端起那碗安神的,面無表情地一飲而盡。
辛辣苦澀充斥在喉頭,他重重咳了幾聲,五臟六腑都要咳出,可那疼痛也沒有被壓下幾分。
心口很疼,疼的發抽。
陸聿知道這是心病,藥石罔效。
即便喝了藥,他還是無法平靜。
宮里已經定下了時間,她很快就要進宮了。
一旦進了宮,他就會徹底失去她。
他不甘心。
他想把她抓回來、藏起來、困著她、關著她,寸步不離的看著她,讓她再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心中那股強烈的不甘沖動慫恿著他。
——去,把她抓回來——
第46章 走火入魔
明錦為了能得到皇帝的信任,入宮前,又特別請旨希望能單獨再見天子一面。
元曄準了。
秋高氣爽,惠風和暢。
明錦收拾了一番后,便坐上馬車往皇宮去。
因著陸太后近來還在銅雀臺休養,不在鄴城宮,她才敢放心大膽的入宮來見皇帝。
聽說近來因為推行三長制,廢除宗主都護的問題,朝廷上的漢人世家鬧得很厲害。
明錦想,這或許是她爭取皇帝信任的一個好路子。
魏國建國初期,漢人對胡人的統治抵觸情緒很強,漢人地主修建塢堡,屯聚自衛,反抗朝廷,迫使朝廷不得不實行宗主督護制,承認他們在地方擁有自治權。
國史獄后,漢人世家雖然都被摁在了地上,打壓的死死的。但是魏國想要一統天下的話,漢化改革才是唯一的出路,還是得啟用這些漢人世家。
只是漢化改革會影響鮮卑勛貴的地位,必然會遭到鮮卑勛貴的強烈反對,所以只能再度扶持漢人世家來牽制鮮卑勛貴。
漢人世家是靠土地兼并控制地方政權,所以在全盤漢化之前,皇帝必須要把土地的權力收回自己手中,以免日后土地兼并激烈,皇權被世家架空,再度走上前朝亡國的老路。
均田制,便是將土地收歸國有,禁止民間土地買賣,把無主的荒地分給農民,鼓勵農民走出地主的塢堡,去開墾荒田,擁有自己的土地,擺脫地主豪強的控制。
而三長制和廢除宗主督護,則是為了解決世家豪強隱匿人口,逃避賦稅的問題,以此增加國家的編戶齊民和賦稅收入,減輕農民的賦稅負擔。
這是針對漢人大地主們的沉重打擊,因為遭到很多漢人世家的反對。
秘書令李憑提出推行三長制后,中書侍郎鄭崇反對尤為激烈,據說他滎陽老家的鄔堡很堅固,收容了很多流民,土地也很多。
李憑年輕氣盛,雖有改革之心,可他是靠著陸太后的寵信支持上位的,在朝中本就沒有什么根基,而今陸太后身體不適,尚在銅雀臺行宮休養,他竟一時孤立無援了。
元曄近來也在為此事頭疼,為了之后的漢化改革,他現在必須維護好和這些漢人世家的關系,對于此道打壓漢人世家的政策,不能由他拍板決定,他不能做這個惡人。
他需要陸太后擋在前面唱這個白臉,定下這道國策,等把這些漢人世家都收拾的服氣后,他再出來唱紅臉,這些漢人世家才會更加擁護他,漢化改革才能更順利推行,未來的史書上,這些也都會是他的千秋功業。
而陸太后心里也很清楚皇帝的盤算,先是故意在壽宴上表現出隱退歸政之心,而今又留在銅雀臺休養,哪怕是陸聿遇刺這樣的大事,也沒讓她早些歸京。
陸太后就是故意讓皇帝自己去面對大臣,去解決這些紛亂朝政,她心里很清楚,只有讓皇帝意識到她的重要性,讓自己跟皇帝的利益深度捆綁,才能避免在她百年之后,皇帝清算陸氏。
元曄再恨她,表面也必須跟她演好這出母慈子孝的戲。
……
明錦來到太和殿的時候,元曄剛剛和京兆王結束了一場激烈的爭論,元顯正在從殿里離去。
明錦看著迎面走來之人,常年帶兵作戰的將帥身上,都會有一種異于常人的殺氣,比如賀洛跋,站在他的面前,那種強烈的壓迫感,會讓人不自覺的心生惶恐。
可面對著元顯的時候,卻讓人感受不到那種凌厲的殺氣。
他已是近四十的年紀,身形挺拔,相貌英武,風儀秀逸,倒不是那讓人聞風喪膽的猛將,更似一個清雅文秀的書生。
若不是在皇帝壽宴上親眼見過他公然拆臺陸太后時的張狂,明錦是真的會被他這一副清俊文雅的皮囊所迷惑。
明錦對他微微福身施禮,本以為二人會就這樣互不理睬的擦肩而過,不想元顯卻在她身側停下了腳步。
“你來見陛下?”
明錦對他的突然駐足感到詫異,還是硬著頭皮回話,“是。”
元顯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漢女嬌柔多情,魏國幾代先君都偏愛漢女,不想今上也沒能擋住漢女的柔情似水。”
明錦不卑不亢道:“朝廷推行胡漢一家,無論胡人還是漢人,陛下都愛之如一,又何必糾結于陛下愛的是漢女還是胡女呢?”
元顯笑了,意有所指道:“若你入宮真的只為求陛下的寵愛,搏一個好前程,那倒也算是件好事,希望這一次,你是真的為了陛下入宮吧。”
說完,便自顧自的抬步離去了。
明錦聽的一頭霧水,不知道元顯對自己哪兒來這么大敵意,當年父親從洛陽調入京城還是他舉薦的呢,他怎么說也曾是她的長輩,怎么就突然對她態度這般惡劣?
難不成還是因為自己和陸聿在京城的風言風語,讓他對自己心生反感,懷疑自己接近皇帝是另有圖謀?
明錦搖搖頭,往殿中走去。
……
元曄坐在龍椅上,指尖輕按眉心,面上有一絲疲憊,聽到腳步聲,才抬了抬眼。
“你來了。”
語調有些落寞黯然。
明錦恭敬下拜請安,“臣女此來,便是希望陛下能允可臣女入宮,臣女現在沒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了。”
元曄揉了揉眉心,聽了她這話,竟是流露出一絲苦笑。
“阿錦,你要入宮,我自是歡喜不已,可你該知道,我既讓你去照顧他,便沒有分毫勉強你之意,我跟他不一樣,喜愛的,不一定非要占有,所以,我想問問你的真心,你真的是心甘情愿入宮嗎?”
“為了他,還是為了我?”
明錦攥了攥手指,心知那些小兒女情長,和假大空的話,并不能讓她獲得一個城府深沉、猜忍多疑,并且擁有絕對權力野心的帝王的憐憫與信任,便以當初他勸告自己離開的陸聿的說辭來回復了他的質疑。
“我知道他是愧疚于當年無法護我,心疼我那幾年在朔州的遭遇,想保護我,照顧我,給我無憂無慮的生活,才一時昏了頭,偏激的想用這種方式把我永遠留在他的身邊。”
元曄靜靜看著她。
明錦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話鋒突然一轉,“但是陛下說的對,他還有大好的前程,這個天下,還有很多事情要他去做,在天下蒼生的福祉面前,我和他的小情小愛不值一提。”
元曄微微坐直身子,神情有些錯愕。
明錦溫柔地笑了笑,回憶著往昔,“在朔州的時候,天高皇帝遠,鮮卑、漢人、匈奴、羌人、羯人,各民族部落習性風俗都不一樣,所以經常爆發沖突,那時,我常常遭遇動亂,擔憂朝不保夕。”
“回京之后,看到漢化改革以來,朝廷以儒的思想教化,竟能讓不同種族的人在中原和諧相處,那是我在動亂的邊疆從未見過的,而太平穩定的生活,正是千千萬萬黎庶百姓最樸素的期望。”
元曄眼神微微顫動著。
南北分裂以來,北方戰亂不斷,禮樂崩壞,各民族經過近百年的流血碰撞,魏國才終于一統北方。
他想結束這亂世,他想一統天下,重現大一統的太平盛世。
而這一切,都必須建立在漢化改革成功的前提下,以漢人儒的思想,團結這片土地上所有民族的信仰。
而漢化改革的推行,他離不開陸氏的助力,他不想再傷害陸聿一次,不想為了一個女人跟他翻臉,可他也舍不得她。
而如今,她來了。
“正是因為他是我的哥哥,我關心他,在乎他,所以我不能害了他,我要離開他,我不能讓他因為一段不倫的感情身敗名裂。”
明錦看著皇帝,眼神堅定而認真。
“我真心希望陛下的改革可以成功,可以和他一起完成這足以彪炳史冊的千秋功業。”
元曄心底一陣動容,突然起身步下高臺,向她走來。
明錦看著一步一步向自己走來的天子,微微屏住了呼吸。
元曄在她面前站定,眸中暗流涌動。
那一刻,他看著小女郎那鮮活的神色,心中竟然感嘆著,哪怕她是在騙他,他就上她一回當又如何?
她本來就是個小騙子,嘴里沒一句真話。
前世,她就是這樣把他哄得團團轉,可他甘之如飴,只要她還愿意對他說話,只要她不再恨他,她想要的一切,他都可以給她。
但是,這個前提是,她必須只能屬于他。
元曄挽起她的手,把她從地上扶了起來,向她承諾。
“阿錦,我答應你,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給這天下一片盛世,創造一片讓所有人都能永享太平的樂土,有你在我的身邊,與我一起見證。”
明錦回望著他,面上回之以微笑,心底卻猶如堅冰一般寒冷。
*
離開皇宮時,夕陽已經西下了。
馬車噠噠奔行在御道上,明錦掀開車簾,回頭看了看夕陽下的宮城。
天色越來越暗,不知走到何處,馬車突然咯登停下。
明錦心里也是一咯登。
她打開車簾,剛想看看發生了什么事,卻瞬間就被一道鐵臂從馬車里強擄了出來,套入麻袋,拎上馬背。
明錦嚇了一跳,可是嘴被堵上,呼救無門,她在馬背上掙扎著,卻被一路強行帶至城外的某座寺院。
佛殿空無一人,巨大的佛像神情悲憫。
麻袋被解開,陸聿一身玄色勁裝,那張俊美無波的容顏在她面前展現。
明錦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陸聿?你瘋了嗎?”
她都要入宮了,他還敢當街把她擄走,還把她帶來這鬼地方,他到底想干什么?
陸聿攥住她的手腕,把她壓倒在蒲團之上,在巨大的佛像底下,二人的身形渺小的如同一葉浮萍。
明錦掙扎著,卻無法擺脫他的鉗制,她吃驚地看著陸聿那瘋魔的神情,曾經不染塵世的高貴公子,此刻神情癲狂,狀如鬼魅,宛如走火入魔,竟有幾分毛骨悚然。
“我沒瘋,妹妹,我想要你,你不能入宮。”
陸聿雙目充血,蒼白修長的手指緊緊捏著她的下頜,抬起了她的臉。
“我想通了,即便你恨我、怨我,即便將來在史書上被萬世唾罵,你的名字,也必須跟在我的名側,和我一起遺臭萬年!”
“妹妹,和我一起沉淪吧。”
明錦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氣急敗壞道:“你這個瘋子!”
“我再說一遍——”陸聿臉色陰沉,一字一句強調,“我不是瘋子。”——
第47章 佛像泣淚
外頭忽的電閃雷鳴了起來。
大殿中巨大的佛陀法相在電光明滅中忽明忽暗,雷聲滾滾響起,大雨嘩然落下。
陸聿把人壓在身下,不似抓她來時的粗魯暴力,此刻,他溫柔的仿佛是把一件珍貴的瓷器攬入懷中。
不能太用力,會把她捏碎,也不能不用力,她會摔下去。
她是他的藥,只有她在身邊,心痛才能慢慢平息。
她是藥,也是毒。
陸聿的細吻落下,無上憐愛著她的臉唇,漸漸在那如同淬毒的貪婪喜悅中迷失了自我。
明錦不再反抗。
她呆呆躺在蒲團上,仰頭就能看到佛像的法相莊嚴,神佛低垂的眼眸,似乎是在凝視著他們的罪惡。
她忽然想起當年在無頂寺時,他跟自己講的前朝那個兄弟反目故事,此刻,她仿佛變成了故事中那個女子。
她莫名浮現出一個念頭,那女子嫁給皇帝,究竟是真的愛皇帝,還是無法反抗至高無上的皇權?
她被小兒子占有時,是真的被強迫,還是早已互相傾慕的二人,因為那世俗的倫理道德,而無法終成眷屬?
明錦癡癡看著頭頂上的佛像,若是穹頂在這場風雨中坍落,是否也可以埋葬了他們?
風吹開了殿們,雨絲飄入,打在二人身上,也吹在了佛像的金身之上,在佛陀慈悲的面容上匯聚成滴,從那微闔的眼眸中滑下,沿著佛像的眼眶流到下頜,然后滴落。
“啪嗒”一聲——
佛陀眼眶流下的雨水滴落在她的眉心,明錦睜著空洞的眼,放棄了掙扎,語調癡癡。
“哥哥,你看那屋頂,會不會塌下來呢?”
陸聿動作一頓,看著身下衣衫不整的小女郎,神志驀地清明。
他仰頭,怔怔看著那滴淚的佛像,頓覺天旋地轉。
滿天神佛都在看著他們呢。
陸聿猛然松開了手,閉上眼,默誦佛經。
……
這一夜,陸聿沒有再對她做什么。
法云寺是陸聿當年療傷養病的休養之地,后來又以為母守孝祈福的名義在寺中寄住了三年。
藉著佛法的掩護,暗中跟皇帝謀劃刺殺之事,每次殺完人,他都要回來再念上幾天佛。
可他這樣罪孽滿身的人,大約念再多的佛都是無法超度的。
陸聿把明錦藏在了法云寺后山一座荒廢隱蔽的佛殿中,又將一串小金鈴親手系到了她的足上,即便是將她困鎖,也不忍綁起她的手腳,讓她遭半分罪,受半分苦。
金鈴輕巧精致,狀若足上飾物,可鈴鎖是玄鐵打制,除了他手上的鑰匙,誰都打不開,只要她想逃跑,一走動,鈴聲就會響起,引來小沙彌阻止她。
“我去處理一些事情,很快就會回來,到時候,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明錦看著足上的金鈴,神色復雜,“你到底想做什么?”
“做什么?你不清楚嗎?”
明錦汗毛豎了起來,他不會真想在這里把自己給……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
陸聿看著她那驚慌無措的神色,輕笑了一下,撫了撫她的頭發,“放心,不會讓你無名無份的跟著我。”
明錦身子一抖,心里更忐忑了。
安排好一切后,陸聿又留下了一個小沙彌看管她,便若無其事的離去了。
明錦失蹤的事情很快就會被人發現,那時候,所有人都會懷疑是他干的,把人困在平南王府并不安全,但是不會有人猜到他會把人藏在此處。
現在,他需要回去制造明錦失蹤的假象。
她既然這般介懷二人曾經是兄妹的關系,那他就讓崔明錦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給她換一個新的身份,永遠留在他身邊。
若偏執是罪孽,那就讓他們一起在神佛面前懺悔,一起下地獄好了。
*
小雨還在下不停。
明錦失蹤的消息傳回家里后,崔晟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女兒不過是去了一趟宮里,怎么會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失蹤?
問那車夫,車夫也是一問三不知,他駕著車往回走,突然被飛來橫石打暈,再醒來的時候,車不見了,小姐也不見了,不知小姐是自己駕車跑了還是被人劫持,連人帶車一起擄走了。
崔晟在廳中不停踱步,嚴命車夫守口如瓶,明錦馬上就要入宮了,怎么能傳出被擄走的丑聞?這讓天家、讓皇帝怎么想?
明錦身份敏感,尋常人不敢把主意打在她頭上,若真是被人劫持走,敢在京城地界,天子腳下這般恣意妄為的,也就只有那個人了。
略一思索后,崔晟便讓人撐傘備車,連夜親自往平南王府而去。
若真是被人擄走,那陸聿的嫌疑最大,即便不是他動手,若是得知明錦失蹤,他應該也會出手幫忙,有他出手,總好過自己像無頭蒼蠅般亂找。
平南王府一如既往的冷清低調,門口兩個石獅子被雨水沖刷著,雨幕中,門前兩盞燈籠發著微弱的紅光。
崔晟在門前下車,遞上名帖后,看著夜色下的無邊雨幕,靜靜等待回話。
平南王府的門不好進,也不知陸聿會不會見他。
不多時,管事的出來,親自迎崔晟入府,說公子還未休息,愿意見他。
崔晟被帶去檀齋,陸聿正靜坐榻上,婁威在給他的傷口換藥,一場夜行運氣后,那傷口又撕裂了幾分。
婁威看著他的傷勢,暗嘆了口氣,老老實實養個傷就那么難嗎?也不知又去哪里發瘋了。
自從小姐歸京后,公子就一日不似一日正常了,不是大半夜跑出去買醉,就是突然沖進小姐房間嚇人一跳,現在受傷了還不安分,又不知去哪里胡跑了一圈,非得把他打暈過去綁床上才能老實嗎?
他是太師安排過來護衛公子的,照顧不好人,太師是要唯他是問的,敢情挨罰的不是陸聿,他就不在乎是吧?
陸聿神色平靜,仿若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一般,看到崔晟后,客氣寒暄道:“崔大人連夜冒雨而來,是有何要緊事嗎?”
崔晟看著他那平靜無事的神色,他也聽聞了天子遇刺之事,據說是陸聿擋的劍,皇室口風緊,他也摸不清陸聿的真實情況。可看他現在的模樣,那傷勢大約是很嚴重的,他傷的這般嚴重,又怎會有擄人的力氣,難道真不是他干的?
“小女今日入宮,卻至今不見歸來,不知所蹤,故來詢問公子,小女是否又來照顧公子的傷勢?”
他問的委婉,給雙方都搭了臺階下,就算是陸聿擄走的人,他現在若把人交出來,對外也能說是來照顧他的傷勢,無損明錦名聲,畢竟這是天子許可的,可若他拒不交人,那就麻煩了。
聽了這話,陸聿卻是淡淡道:“是嗎?令愛自那一日離去后,便再沒有回來過了,我這傷勢沉重,身體虛弱,就是想見她一面也不得。”
言外之意,人不是他擄走的。
又話鋒一轉問婁威道:“婁威,你跟崔大人說說,小姐有沒有來過。”
婁威微微蹙起了眉,雖也懷疑是陸聿擄走了明錦,此刻,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附和他的話道:“崔大人,明錦小姐確實沒來過,公子這幾日也一直在府上靜臥養傷,沒再見過小姐。”
崔晟皺起了眉,陷入思索,陸聿不急不徐的聲音再度響起。
“令愛心狠無情,我心中雖氣,卻也不能待她不義,她若真是被賊人擄走,我卻沒能及時施救而致使她遭遇不幸,我也會愧恨終生的。”
陸聿‘虛弱’地咳了兩聲,眼睫微垂,吩咐婁威道:“婁威,你帶上府上護衛去尋,若是人手不夠,就去找穆鴻調動禁軍和城防軍去尋小姐的蹤跡,務必盡快把人找回來。”
婁威一頭霧水,心中暗忖,穆大小姐恨死他和明錦小姐了,怎么可能會讓哥哥穆鴻幫他這個忙?
還是正色領命,“是。”
崔晟離開了平南王府,走到大門前,又回首望了一眼那高高的牌匾,神色凝重。
下人為他撐起傘,崔晟轉身登車,“回府。”
陸聿不認,他得另尋他法尋找女兒了。
崔晟走后,婁威才敢問陸聿,是不是真的是他把明錦擄走?
陸聿不答,只說崔晟明日還會再來的。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崔晟再度登門拜訪,向陸聿詢問尋找的結果。
與其說是問結果,倒不如說是看看陸聿是否真的還在府上,若真是他擄走明錦,必然不會時刻在府中,定要抽身去藏人之處的。
可第二日來的時候,陸聿依舊在府上養傷,第三日還是如此。
崔晟也不由懷疑真是自己多想了不成?時間越拖越久,明錦再不找回來,這失蹤的消息就再瞞不住了。
賀云珠得了崔晟求助的信兒后,一邊安撫崔晟,一邊暗中調動火騎兵喬裝尋訪,京城就這么大,她還不信一個大活人會這么人間蒸發了。
*
與此同時,陸沅止也發現了明錦失蹤之事,一直暗中監視著平南王府的動靜。
陸聿覺得崔晟不再疑心之后,才在某個夜間提著一個包裹,低調去看了明錦。
陸沅止發現他的蹤跡后,連忙跟上,疾行之際,一只手突然搭上她的肩膀,把她跳躍在樹叢中追蹤的身形重重按了下去。
二人同時落地。
陸沅止一驚,轉手就要動手,待看清來者后,又眼睛一亮,驚喜道:“師父,你怎么從長安過來了?”
對面人一身黑袍,把自己裹的嚴嚴實實,一開口,那蒼老的聲音嘶啞低沉,仿若聲帶受過什么傷一般。
“你去刺殺皇帝了?”
陸沅止神色一滯,仿若做錯事的孩子般,垂下眼點了點頭。
“停止你愚蠢的行動,你以為就憑你現在的能力能對抗的了皇帝?”
陸沅止抬起臉,厲聲反駁道:“可我不能就看著他這么坑害我的哥哥,我的哥哥本該如天上明月般供人仰望,如今卻只能墮落陰溝,在泥沼中沉淪。即便殺不了皇帝,我的出現也足夠給他一個警告,讓他知道有人在暗中看著他,讓他有所收斂。”
黑袍老者強行拉起她的胳膊,“你現在隨我回長安,不許再輕舉妄動。”
陸沅止反抗激烈,“師父,我不回去了,阿錦要入宮,我必須留在京城保護她和哥哥。”
黑袍老者蹙眉,“她入宮與你何干?你隨我回去。”
陸沅止搖搖頭,她對自幼照拂她長大的師父,十分依賴信任,何況是師父教導她勤習武藝,歸來復仇。
一五一十對他坦誠了自己的計劃后,又得意洋洋道:“這樣,我就能跟阿錦里應外合,找出幕后黑手,讓哥哥擺脫皇帝的控制。”
黑袍老者陷入了沉思,甕聲甕氣道:“你們可真是膽大妄為啊。”
陸沅止心急道:“師父,現在阿錦可能被哥哥擄走了,他會破壞我們的計劃,我必須盡快追上他,找到阿錦的下落。”
黑袍老者周身氣息陰沉,沒有再制止她,“你去吧。”
便又如風般消失在夜色之中。
陸沅止沒還未回過神之際,師父便已經不見蹤影了,不過師父一向來無影去無蹤,她也已經習慣了,便又立刻沿著陸聿消失的方向追去。
她看到他往法云寺后山方向了,這些年來,她暗中觀察了他那么久,早就對他的一切了如指掌,她大概已經猜到他把明錦藏在哪里了。
……
另一邊,陸聿帶著包裹,悄無聲息到了法云寺后山佛殿。
夜已經深了。
木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小女郎獨自坐在榻上,正雙臂抱膝,靜靜看著窗外的月色,月華籠在她的身上,平靜而柔和。
聽到門口的動靜,明錦身形動了一下,足上金鈴發出一陣清脆動聽的叮鈴聲。
三天了,她還以為他已經忘了把自己擄來這里了。
“你來了。”
陸聿沒有吱聲,把包裹丟給她后,走到了她對面的木椅上坐下,靜靜看著她,語調平和又帶著幾分命令。
“換上。”
明錦不解,看了一眼包裹,只當是他給自己帶的換洗衣物,三兩下拆開后,卻是瞬間睜大了眼。
映入眼簾的,是兩套做工精美的嫁衣,一套是窄袖緊身的鮮卑婚服,一套是廣袖長裙的漢人嫁衣。
明錦立刻合上包裹,瞬間漲紅了臉,臉色竟比那嫁衣還要再紅上幾分。
他竟然來真的?
他真是瘋了。
“你……”
明錦簡直欲哭無淚了。
陸聿波瀾不驚的看著她,“換上它。”
明錦羞惱不已,別過頭,倔強道:“我不換。”
“不換?”
陸聿盯著她,以不容她拒絕的語氣,冷冷道:“說,你是自己脫,還是我幫你脫?”——
第48章 執迷不悟
太和殿。
元顯連夜來了一趟鄴城宮,向皇帝匯報近日之事。
兩道挺拔的身影臨窗靜坐,幽靜的夜色中,只聽的清脆的落子聲。
元顯手捏棋子,面色不悅道:“陸聿也是膽大妄為,崔晟雖想隱瞞,可這種事情瞞得住嗎?陛下也是,天下女子那么多,何必執著于一個不忠不貞,又背叛過您的女人呢?”
“王叔——”元曄落下一子,提醒道:“她并非我的后妃,談何忠貞背叛?”
元顯濃眉緊蹙,沉聲道:“她既已選擇入宮,就該看清自己的身份。”
元曄倒是氣定神閑,仿若一切已盡在掌握之中,“她還年輕,難免會有些叛逆任性,王叔是長輩,要對她有更多的包容與理解。”
“但也不能縱容吧?何況她接近陛下,用心不純,她……”
“王叔,同樣的錯誤,我不想犯第二回。”元曄打斷他的話鋒,眼神平靜,“給她多一些時間,我們也多一些耐心,讓她自己去處理。”
元顯沉吟不語。
太后如今是在銅雀臺,京中之事不甚了解,若讓太后得知此事,免不了又是一杯毒酒。
可若皇帝堅持要保,太后也不會堅持己見。
太后根本不在乎皇帝寵愛哪個女人,寵妃對她的地位毫無威脅,去忌憚一個寵妃對皇帝吹枕邊風,對于陸太后而言,實在是很掉價的事情。
皇帝跟太后的利益捆綁的太深了,皇帝也不會因為一個女人影響自己的政治判斷,這兩位都是冷靜至極,目的明確的政壇高手,他們之間的博弈,不是尋常人能夠揣度的。
對于太后而言,陸聿作為陸氏繼承人,道德與政治上不容有任何污點,與皇帝的女人曖昧不清,是在扼殺他的政治前途。
可對皇帝而言,這樣一段見不得光的私情,恰恰是他拿捏陸聿的把柄。
絕纓之宴上的楚莊王,放過了輕薄自己女人的臣子,才換來了臣子的拚死效忠。
皇帝敢放心大膽的用他,是因為皇帝有能隨時置他于死地的把柄。
陸聿身份特殊,地位尊貴,若沒有他的把柄在手,元曄根本不敢重用他,把一個太過干凈的人置之高位,以后他若坐大了,皇帝又要如何制衡他?
陸聿還大有用處,元曄肯定是要保他的。
有時候連元顯自己都想不通,皇帝是真的愛明錦嗎?
如果愛她,為何要利用她完成政治獻祭?
如果不愛,又為何因失去她而痛不欲生?
他實在是一個太過冷靜理智的帝王,說出來的話亦真亦假,把自己的真實喜好隱藏的太深,即便是近侍之人,亦不能完全揣度。
“與其關心他們二人,反倒不如把目光多多放在即將還朝的太原王身上吧。”
元曄打斷他的思緒,靜看棋盤,面無表情地落下一子。
“王叔,這場戲才剛剛開場,還有的唱呢。
元顯心中一動。
*
法云寺后山。
秋夜的蟬聲嘹亮,屋中的氣氛顯得更加寂靜。
明錦不為所動,依舊倔強。
“我不換。”
“好。”陸聿盯著她,冷冷道:“那我就親自給你換。”
說著,便徑直向小女郎走來,勾住她腰間的絳帶,開始撕扯她的衣裙。
明錦抱著雙臂,身體抗拒,痛斥道:“哥哥,你瘋了。”
“我沒瘋,我很冷靜。”陸聿繼續發瘋般脫著她的衣服,“嫁給我,有了平南王妃的身份,你就再也不用顛沛流離,不用擔驚受怕,不用再吃苦了。”
明錦喉頭一堵,突然覺得他很可憐,她看著他那偏執瘋魔的模樣,聽著衣裙碎裂的聲音,終是妥協了。
“我脫,哥哥,我自己脫。”
陸聿這才停下了動作,松開了她,又在對面坐下,等她換衣。
明錦提著身上破敗不堪的衣裙,手指撫上那兩套婚服。
那套鮮卑婚服她認得,是蘭陵長公主為未來的兒媳婦準備的,可惜還未看到陸聿成家,她便撒手人寰了,這喜服也就被封存箱底,一直不曾取出過。可阿娘為哥哥的妻子準備的婚服,不該穿在她這個女兒身上。
她又展開那件漢人嫁衣,花樣繁復,做工精細,針線工藝絕非一日之功,陸聿離開這短短三天,時間是不夠做出這樣精工華麗的嫁衣的,除非他是早就有安排人在縫制,一直秘密收藏了起來。
明錦不由又想起了在朔州的過往,不知道他讓人做這嫁衣,是為了送她出嫁,還是為了讓她穿上嫁給他。
可當年他離開的時候,明明那般義無反顧。
明錦突然哽咽了幾分,扭頭對他道:“你別看。”
陸聿不為所動,“我說過,我會寸步不離地看著你。”
他說的坦然而冷靜,似乎并不覺得這樣會讓小女郎感到羞恥與難為情。
明錦望著他,二人的視線在月光中交匯。
她沒再說什么,若無其事的當著他的面,大大方方地解開了衣帶,上衣散開,她一件一件褪去上衣、長裙、小衣……
如同那個雪夜一般,將嬌美如玉的身體在他眼前完全展現,窗外的月華照亮在她身上,給她籠上了一層圣潔的光芒。
陸聿依然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模樣,漠然看著面前□□的少女。
明錦望著他,拿起那套漢人嫁衣,開始一件一件往身上穿著。
那尺寸本就是為她量身定做,華美而合身,如墨的青絲披散在肩頭,足間的金鈴隨著更衣的動作叮鈴作響。
換好衣服后,明錦背對著陸聿而立,長裙曳地,背影清麗。
陸聿看著她換好衣服的模樣,心中突然一陣茫然。
當年聽說她要嫁給劉弘后,他便請人為她縫制了這套嫁衣,想讓她穿著自己送她的嫁衣出嫁,他只要遠遠地看著她幸福就夠了。
后來嫁衣做成了,她卻沒有出嫁,他就把衣服收了起來,不時拿出來看一看,明知不可能,卻還總抱著那一點兒的期望,想看看她穿上這嫁衣的模樣。
這本就是為她做的婚服,可初衷卻不是為了讓她嫁給他,只是想以哥哥的身份,看看妹妹鳳冠霞披的出嫁模樣。
明錦站在那兒,一動不動,籠在月光中的發絲卻在肩頭一顫一顫的抖動。
陸聿心中一動,察覺她的異常后,起身走向她,從身后攬住她的腰,把她擁抱到了懷里。
“哭什么?”
他又沒把她怎么樣。
明錦身體顫抖著,不知不覺間,眼淚早已溢滿眼眶。
“我哭我那光風霽月的哥哥,怎么就成了現在這般偏執瘋魔的模樣呢?”
陸聿抱著她的手臂僵了一下。
明錦一句一句訴說著,“他明朗和善,心懷正義,是溫和雅正的君子,可現在卻變成這般面目全非的模樣。”
陸聿心中一顫。
“哥哥,這世上是不是只有親情,才會無條件的為對方付出,不求任何回報。可愛情,一旦一方付出了,就一定會想獲得對方的回應呢?”
明錦轉過身子面對著他,盛裝后,月色下凄迷的容顏,愈發嬌艷。
“如果你是我的哥哥,那我會像你保護我一樣用盡我的一切去守護你,不求任何回報。可如果你想做我的丈夫,那我沒有辦法回應你的感情,我給你的只有傷害。”
陸聿閉了閉眼。
此刻,明錦竟主動走近他,手掌捧起他的臉,輕輕吻了他,帶著深深的憐憫,為他的偏執沉淪而心疼。
“哥哥,這真的是你想要的嗎?”
她移開唇,望著他的眼神,滿目慈悲。
陸聿腦中轟然一聲,他望著她此刻那光艷高貴的模樣,恍若普度眾生的神女。在讀出她眼中的同情與憐憫之后,臉上竟浮現了幾分痛苦的神色。
“如果你想要我的身子,我可以給你,但是,你就算得到我,我也永遠不會愛你。”
他出身顯貴,在寵愛與呵護中長大,所有人面對他都是善意的,他太少接觸這個世界的惡。
可正是因為他的世界太過單純,讓他沒有辦法承受現實的殘酷,一點兒挫折,就足以讓他混亂癲狂。
當初她離開的時候,他是這樣。如今她拒絕他的愛,他還是這樣。
她不能讓他在執迷不悟中走火入魔了。
“我的愛人,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愛我,尊重我,不會用這樣卑劣的方式得到我。我的哥哥,是光風霽月的君子,他勇敢無畏,曾拼上自己的生命來保護我。他們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可其中一個走了,另一個已經死去了。”
陸聿猛然抬起頭,看著面前泫然欲泣的小女郎。
少年的陸聿,在她離去的那場風雨中就死去了。現在的陸聿,只是一個罪孽滿身的陌生人,他讓她恐懼,讓她想要逃避。
“我見過那樣美好正直的他,我的心,哪里還容得下如今偏執癲狂的你?我會等著他來救我,他一定會來救我。”
明錦看著他,企圖喚醒他心中關于魏長風的那個靈魂。
陸聿搖了搖頭,不敢再看她,本來那般想看看她穿上這婚服的模樣,如今卻被那一片紅色灼傷了視線。
明錦卻轉過他的臉,強迫他和自己對視著,湊近他的唇,還要繼續吻他,滿足他。
陸聿卻猛然回神,推開了明錦。
他不需要她可憐,也不需要她同情。
她的憐憫,令他絕望。
陸聿突然靜了下來,慌也似的逃走了。
明錦眼神顫動著,看著他狼狽出門的背影,心中的巨石恍然落地。
……
陸聿走后不久,緊跟而來的陸沅芷才敢現身,她拉起明錦就要走。
明錦吃了一驚,訝異地看著她,“沅止,你怎么在這兒?”
“我聽說你失蹤后,就一直跟蹤他,果不其然,你果然是被他抓起來了。”陸沅止蹲下身子察看她腳上的金鈴,“這鎖我是打不開,可別擔心,我師父也來了京城,我帶你去找他,總會有辦法的。”
明錦卻是搖了搖頭,“不,沅止,我不能走。”
陸沅止不解,“為什么不走?他瘋的不輕,會傷害你,我不能留你自己面對他,你現在就跟我走。”
明錦把她往外推著道:“沅止,你先走吧,別讓他發現你在這里。”
陸沅止有些著急,“那你怎么辦?他一個大男人,力氣那么大,發起瘋的話,你根本反抗不了,我得帶你走。”
明錦嘆了口氣,惆悵道:“沒用的,你能救我一回,他就能再把我抓來一回,我必須讓他消除執念,喚回他的本性。”
陸沅止蹙眉,他都準備制造明錦身亡的假象,給她換個身份困在自己身邊了,明錦還幻想自己可以感化他?
“你看他現在那模樣,是能溝通的樣子嗎?他根本就不能溝通,他會傷害你。”
“沒關系,沅止,我可以應對他,你快走吧。”
陸沅止正色道:“那他傷害你怎么辦?”
明錦搖搖頭,陸聿還能把她怎么著?若是圖她身子,她當初本來也是準備給他的,是他自己臨陣退縮了。
她吞吐著,面有難色道:“我更怕你看到什么不該看的怎么辦?”
陸沅止張了張嘴,委婉解釋著,“我是怕他把你給……”
明錦打斷她,“我就是怕你看到他把我給……”
陸沅止目瞪口呆。
*
月色下,陸聿一路踽踽獨行。
他抬頭看了看天,東方拂曉,天色將明了。
回府后,婁威跟他回話說崔家的馬車墜崖摔得四分五裂,只是沒有明錦小姐的蹤跡,崔晟哭的泣不成聲,已經驚動官府了。
說完又觀察了他的神色,試探道:“公子,你有帶回來明錦小姐失蹤那天所穿的衣物嗎?”
雖然婁威心里不想陸聿變成這副模樣,可陸聿已經把事做到這一步了,他也只能配合他一條道走到黑了。
小姐遇難的消息已經在擴散了,有了衣服后,就能坐實小姐墜崖身亡的假象,給她再換個身份和公子在一起了。
陸聿始終默不作聲,讓婁威退下了。
他來到檀齋,跪在佛前,從日出悟到日落,佛像金身的光芒隨著太陽降落漸漸黯淡,又因升起的明月煥發光輝。
妹妹,妻子,都能相伴一輩子。
他們之間的兄妹之情本已密不可分,可他硬生生撕裂了這份感情,妄想讓她成為妻子,以另一種身份與他相伴。
看似親密了,卻又更遠了。
陸聿耳邊不停回蕩著小女郎的話——
我的愛人,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我的哥哥,是光風霽月的君子,我會等著他來救我。
她還在等著她的愛人去救她。
她在等著他。
陸聿閉了閉眼,霍然起身,再度往法云寺的方向而去。
……
夜幕再度降臨了。
明錦依舊穿著那身婚服,呆呆斜臥榻上,眼神空洞。
陸聿走了,一天一夜都沒有回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說的那些話,能不能喚醒他的良知,讓他清醒,可現在,她也只能這樣賭一把了。
她不僅要救他,她更希望他能恢復曾經溫潤如玉的模樣。
她入宮后,必須保證他不會再對她有任何糾纏,她不能讓皇帝有新的把柄拿捏他們。
她胡思亂想著。
忽然,夜風吹開了窗牖,無邊月色從窗外蔓延室內,明錦恍然回神,轉頭望去。
一道玄色的挺拔身影破窗而入,如天神般迎風立在窗前。
玄袍獵獵,矯健挺拔。
他說:“阿錦,我來救你了。”
明錦猛然清醒,她立刻爬了起來,愕然看著那張闊別已久的羅剎鬼面。
是他,他來了。
明錦的身子頓時因陸聿重新找回的良知而止不住的顫抖,眼淚也奪眶而出。
“你終于回來了。”——
第49章 你自由了
那一刻,她的眼淚,不知是為陸聿的迷途知返而慶幸,還是為了久別重逢的愛人而歡喜。
明錦幾乎是連滾帶爬的從床上跳下來,跑到她朝思暮想的人跟前。
陸聿也同樣快步向她走去,把歡欣雀躍的小女郎擁到了懷里。
她要和陸聿決裂,那他可以繼續用魏長風的身份來到她身邊。
“你終于回來找我了。”
明錦望著她,二人的目光交織在一起。
少女如水的眸子中,陸聿看到了臉上那張猙獰的鬼面,那是他自己,也是瘋魔內心的投射。
“你要進宮?”
“是——”明錦勾住他的脖子,手指拂過他的面具,“我就在想,你要是知道我要進宮了,會不會來找我呢?我一直在等你。”
她說的欣慰而自然,他不想讓她知道他是誰,那她可以永遠裝作不知道的模樣。
陸聿看著她,目光陰沉,“如果我不來呢?”
“那我就跟他慢慢周旋,尋求脫身之機,然后去找你。”
陸聿俯身,手臂勾著她的腰,緊緊束縛著她,在她耳邊輕問,“你想要的我給不了你,但是家世、地位、財富他都有,你想要的安穩,他也能給你,你就真的一點兒都不愛他嗎?”
明錦腰腹和他緊緊貼在一起,他的身體滾燙有力,她要微微踮起腳才能完全抱住他的肩臂,夠到他的耳邊。
“可是,比起那些,我有更想得到的東西,他給不了我,但是你可以。”
女郎細細酥酥的柔音,仿若帶著某種暗示,撩撥著他的身子。
陸聿抬起她的臉,和她越靠越近,面具幾要貼上她的面頰,淺淡的棕眸帶著壓迫的審視,想要看透她拒絕自己的真正原因。
“你到底想要什么?”
明錦毫不掩飾自己的想法,一字一句對他坦誠——
“我要你幫我殺了皇帝。”
陸聿心中一震,如被潑下一盆冷水。
“你有這世上最快的劍,只有你能幫我殺了皇帝。”
明錦的語氣,冷漠的仿若她想要取的,只是雞鴨魚的性命一般。
陸聿腦中轟然作響,他怎么都想不到,她入宮竟然是有弒君之心。
明錦踮起腳,輕輕吻了他的面具,“可是,如果你愿意帶我走,我就不再想著報仇,不再想著弒君,我就什么都不要了。”
陸聿眼中閃著晶瑩的光芒。
這一刻,他甚至分不清,她是對自己,還是對魏長風,她請求的到底是魏長風,還是他?
他要用什么身份帶走她?
告訴她,魏長風就是陸聿嗎?
不,不可以。
他那般抗拒厭惡陸聿,他會連用這個身份接近她的機會都失去的。
他無法回答。
小女郎的吻不斷落下,手指已經勾上他面具的系帶,“讓我再看看你。”
陸聿恍然回神,面具被解開脫落那一刻,他迅速捂上了她的眼睛,堵住了她的唇,二人雙雙跌進柔軟的床榻上。
帳幔落下,兩道身影在帳中糾纏。
明錦閉上了眼,手臂勾著他的脖子,任他親吻索取。
二人氣息糾纏在一起,陸聿一手捂著她的眼,另一只手勾開了她腰間的絳帶,
衣衫散落,小女郎潔白的胸脯若隱若現。
陸聿喉頭滾動了一下,將她翻了個身,擋住了那一片風光,絳帶蒙在她的眼睛上,在她還沒反應過來之際,已經在她腦后打了一個結。
明錦趴在榻上,手指攥著床單,絳帶蒙住了眼睛,一片漆黑。
濃重的男人氣息壓上了她的脊背,灼熱的呼吸噴灑在她耳邊。
“為什么想殺了皇帝?”
明錦想翻翻身子,卻被他死死壓住,不得動彈,她索性就趴在榻上,側頭對著他,像一只溫順的綿羊,對他暴露著自己最柔軟脆弱的脖頸。
“我們都是漢人不是嗎?我們都想推翻胡人的野蠻統治,恢復漢人河山不是嗎?你刺殺那么多勛貴有什么用?只有推翻皇帝,我們才能真正得到解脫。”
陸聿默然不語,周身的氣息愈發陰沉,他可以為她與天下人對抗,只有這一件,他做不到。
他不可能背叛元曄,他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
她也不行。
她想要的,陸聿給不了她,可是,魏長風也同樣給不了。
陸聿隱隱覺得,她一定隱藏了自己所不知的重要秘密,或許從拒絕他的示愛,便是因為她已下定決心要對抗皇帝,心知自己不會幫她,才要徹底與自己切割。
他想知道她到底在謀劃什么。
陸聿松開了她,側躺在她的身邊,手臂搭在她的腰上,卻只是靜靜抱著她,沒有任何進一步動作。
“你就是個小騙子,到現在都不肯對我說實話。”
明錦在黑暗中轉身,摸索著他的臉,摸著陸聿那堅毅俊朗的輪廓。
“你不也在騙我嗎?拒絕我,可聽到我沒有出嫁的消息就又回去找我。離開我,可聽到我要入宮,就又迫不及待跑來找我。”
她摸到他的唇,輕輕吻了下去。
“你還說你不愛我。”
陸聿身子一僵,心下頓時潰不成軍,手掌扣住她的頸子,加深了這個吻。
明錦索性爬到了他的身上,柔軟飽滿的身軀如在春風中消融的寒冰,融化在他的胸膛。
二人越抱越緊,越吻越深。
明錦足上的金鈴隨著動作泠泠作響,身上華美的婚服早已凌亂散開,覆在二人身上。
陸聿手掌探入她散落的衣裙,“擄你來的人,隨時會回來,你這般對我投懷送抱,就不怕他發瘋殺了你嗎?”
明錦語氣溫柔而堅定,“不怕,我愿意給你,不愿意給他,我相信你有能力保護我,他也不會殺了我。”
陸聿心頭莫名竄起一股怒意,猛然一個翻身,把她壓在了身下。
明錦蒙著眼,看不清表情,似是有些茫然。
下一刻,男人急切又霸道的吻便又再度落下,她臉頰潮紅,恍恍惚惚中,好似又看到了一段虛無飄渺的記憶——
那一身華麗宮裝的女子又出現了,這一次,她看到她拉起男人的手,低低訴說,“你不要我,我怎么信你會幫我謀反?”
自從回京后,她也不知是怎么了,每次接近皇帝的時候,和陸聿親近的時候,腦中總會浮現一些亂七八糟的記憶,卻始終無法串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她胡思亂想著,漸漸在他的掌控下迷失,此刻,不能思考,只需沉淪。
“唔……”明錦低吟了一聲,提醒他,“要了我,就要對我負責。”
陸聿的吻突然一滯。
“殺了皇帝,我就跟你走,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陸聿從意亂情迷中清醒了幾分,瀕臨崩潰的理智也被喚回,他拉開和她的距離道:“你對我獻身,就是因為我對你有利用價值?”
明錦默然不語。
“為達目的,不惜出賣自己嗎?”
明錦自嘲一笑,“你現在是要笑話我嗎?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你不是一直都知道嗎?我早就對你獻身過,只是你不愿意要我這個拖累罷了。”
陸聿突然有些生氣,又狠狠壓在了她的唇上,懲罰式的掠奪著她的氣息。
在他心中,她從不是拖累,他只是怕自己拖累了她,她卻偏要用這樣的話來激他。
明錦也被他的態度氣到,緊咬著牙關,不給他任何趁虛而入的機會,她在他身下掙扎著,推開了他,神態委屈。
“你一去不回,可知我都經歷了什么?我被太后算計擄入宮中,險些成為皇帝禁臠。又被位高權重的哥哥覬覦,被擄來此處囚禁。我遭遇了太多,我無力反抗,可你又不愿意為我停留,我只能用自己的方式來反擊他們。”
陸聿沉聲道:“這就是你反擊的方式,把這些會威脅你,傷害你的人,全部除掉嗎?”
明錦說的理直氣壯,“你說過的,誰想害我,我就去推翻了誰。”
陸聿眼神動了動,憤怒褪去幾分。她是小孩子脾氣,他不該對她太過苛刻。
當年她還年少,無辜遭難,惶恐無助。他說那些話,只是想鼓勵她堅強勇敢起來,不是真的想讓她去造反。他自己心里清楚,那支火騎兵,保全她離開魏國足矣,但是對上朝廷的正規軍,就是以卵擊石。
明錦眼眶紅潤婆娑,“你比誰都清楚我能活下來有多么的不容易,我不會相信皇帝的花言巧語,他對我有著生殺予奪權力,我與他之間一直都是你死我活之爭。”
她把臉埋在他的胸膛,低低訴說,“你在北方漢人心中這般有人望,就沒想過作一番大事?北方混戰不斷,我們何不趁勢而起,割據一方,招兵買馬,恢復漢人河山,我可以做你的皇后。”
陸聿蹙眉,“你還想做皇后?”
明錦故意用輕佻而嫵媚的語氣道:“皇后是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誰不想做啊?但是,也要看誰是皇帝。”
陸聿嗤笑了一聲,對此毫無興趣。他抬手,把壓在身上的小女郎推開,準備抽身而去。
下一刻,一陣電流傳過全身,陸聿腦中霎時一片空白,全身繃緊。
明錦并不給他抽身離去的機會,她把臉埋在他的肩上,柔軟的小手撫摸、包裹著他的灼熱,摧毀他的克制、他的隱忍。
“看,你明明是想要我的,你情我愿的,何必隱忍?”
陸聿在她的掌心顫抖著,他閉上了眼,在山洞那一回,他制止了她還想向下的手,躲在冰天雪地中強迫自己冷靜,不想到底是沒能躲過去。
佛說,起心動念生苦。
她曾是他的妹妹,他本不該心動妄念,卻還是對她起了貪念,想把她永遠留在身邊。
他為這未知的愉悅而感到無措,只能在心中默念著佛經,尋求神佛的超度。
陸聿身上涌起了難以自制的陌生快意,那感覺如同魔障,無法驅散,不能遠離,明知是苦果,卻還是想嘗上一口。
他看到春雨降落,潤澤大地,無邊花海在眼前盛開,他看到佛光普照萬物,滿天神佛都變成了小女郎的模樣。
她才是他的佛,是他始終參不透的虛妄。
他低眼看著依偎在自己懷里的小女郎,竟比那神佛還要再美上幾分,他為她的美麗而驚嘆,為她的熱情而顫抖。
明錦在神圣地幫他滿足欲念,驅散心魔。
陸聿閉上眼,把她緊緊抱在懷里,發出一聲低沉的長嘆。
那一刻,沒有滿足,卻有一種脫離掌控的低落,他恍然意識到,明錦這樣的女人,即便抓回來,他也是困不住的。
一個女人只要想離開,她有千百種方法。
她豁得出,放得開,懂取舍,并且狠得下心。
他毫不懷疑,如果他再堅持把她困在自己身邊,她也會想方設法的殺了他。
他困不住她,元曄也做不到。
她像鳥一樣自由,每一片羽毛都閃爍著自由的光輝。
自由的風無法被束縛在瓶子里,自由的鳥也不會安于關在籠中。
“阿錦,如果我沒有辦法為你殺了皇帝,你還會跟我走嗎?”
他問她。
明錦松開了手,將手指擦凈,態度已不復剛剛的熱情似火,“你可以走了。”
“你還想留在這里?”
明錦搖了搖足上的金鈴,語氣帶著看透一切的淡然。
“他困不了我太久,除非他想和皇帝徹底反目,兩敗俱傷。不過,那正是我樂見其成的結果。”
陸聿默了片刻,道:“崔明錦,你真的很殘忍。”
片刻后,明錦腦后突然一松,絳帶落下,她試著睜了睜眼,男人已經帶好假面,又恢復了那衣冠整齊的克制模樣。
“我祝你前程似錦。”
明錦微揚下頜,“我相信我們都會有光明的未來。”
陸聿一言不發地起身來到窗前,身影很快在夜色中消失。
明錦迅速從榻上滾了下來,來到窗前,看著他離去的背影,終于卸下了剛剛那冷酷無情的假面,眼淚難以自制的流下。
此刻她在他心中,大概就是個自私、虛偽、放蕩、貪婪、勢力、絕情的女人,他不會再對她心存任何幻想了。
現在,一切都結束了。
放下了,就不會執著了。
她流著淚,心中默念著,陸聿,原諒我。
……
翌日,天光大亮。
陸聿又來了后山佛殿。
明錦坐在榻上,朝霞從窗格漫入,如同給她披上了一層五彩霞衣,每一寸皮膚都閃耀著朝氣的光輝,耀眼奪目。
她看著他黯然的神色,依舊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仿若昨夜的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哥哥。”
陸聿走到她的身邊坐下。
明錦縮了縮腳,足上金鈴一陣叮鈴之聲。
陸聿拉住她的腳踝,她還想掙脫開,他手上微微用力,便捏的她吃痛不敢掙扎了。
“疼。”
陸聿看著那金鈴,默默為她開了鎖,終于放下了執著。
“你自由了。”——
第50章 正式入宮
明錦一路狼狽奔逃的回了家。
崔晟在家中一見女兒歸來時的模樣,便吃了一驚,明錦來不及多解釋,匆匆回房換下了那套婚服,小心收了起來。
收拾妥當后,才出來跟崔晟詢問近期京城的消息。
崔晟嘆道:“你失蹤后,我去找過陸公子,他抵死不認是他擄走了你,還想把事情鬧大,捅到官府處,這不是故意連累你的名聲,讓你入不成宮嗎?我無計可施,便去求了陸太師幫忙,陸太師也氣的不輕,親自去平南王府把他給罵了一頓,父子二人鬧得不歡而散,可他還是不認。你這入宮在即,我又不敢把你失蹤的消息擴大,禮部來人問,我只說你是病了在家休養,一直是賀鄉主暗中帶人在尋。”
明錦點點頭,松了口氣道:“那便好,現在爹爹可以去跟禮部報備,只說我已病愈,隨時可以入宮。”
崔晟眉目含憂,“你跟陸公子究竟是怎么回事?還有你那一身婚服,你們莫不是已經……”
明錦搖搖頭,“他拿來婚服逼我嫁給他,我抵死不從,他也沒有強迫我,他只是一時偏執,走火入魔,在寺里念了幾日佛后便清醒了,就放我回來了。”
崔晟眉頭微蹙,女兒應該是隱瞞了什么,可她既不愿說,自是有她的道理。
“你真的要入宮嗎?”
明錦黯然一笑,“我回來時的模樣爹爹也看到了,在宮外,說不定哪天又被他發瘋擄走,到了宮里,怎么也比在家安全。”
崔晟想了想,覺得女兒說的也有道理,誰讓他們人微言輕呢?這些個權貴都為所欲為慣了,惹不起,他們還躲不起嗎?
夜里,明錦獨坐窗前,就著月色看著那一身喜服。
雖然沒有正式的成婚儀式,可她也為他穿過嫁衣,也算是成了婚,洞房過了。
等事情都解決后,她就去跟陸聿坦白,如果他能原諒她,還愿意要她,她就和他一起去浪跡天涯。
明錦胡思亂想著,抱緊了懷里的嫁衣。
*
九月中的時候,便是明錦入宮的日子了。
前幾日,陸太后就已經結束了在銅雀臺的休養,回到了鄴城宮。
先前,陸太后一直避于銅雀臺,一來是為了讓皇帝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二來便是不想管孩子們的感情糾紛。
皇帝想要的女人,陸聿明面上不能搶,這是君臣之道。
她若在京城,聽到了便不能不管,勢必是要狠狠罵上陸聿一頓,可陸聿是陸氏的繼承人,是陸氏的面子,她不能罵。
她不理會,不制止,就是故意縱容陸聿去搶、去做這些荒唐事,以此來試探皇帝的底線。
皇帝對陸氏的態度,直接影響百官對陸氏的態度,她就是要讓百官看到陸氏對皇帝的重要性。
看,就算陸聿覬覦了皇帝的女人又如何?不僅安然無恙,皇帝還會縱著他、保住他。
至此明錦入宮之事已成定局,這場鬧劇終于落幕,也就是她回來善后的時候了。
她不會讓一個女人成為陸聿的把柄,她會親自回宮解決掉這個隱患。
長春殿。
檀香熏得滿室芬芳,陸太后一手支頤,一手撥著念珠,閉目養神。
王蕓兒手持文書,掀簾而入,“禮部送來了奏疏,明錦入宮后,先分去哪個殿?”
陸太后抬了抬眉,擺擺手道:“別送去陛下那里,也別送來我這里,先冷著她,讓她去尚服局跟著淑君學幾個月規矩,自己反省去。”
“你這是什么意思?”
陸太后揉了揉額角,嘆道:“陸聿這孩子,有話總是憋著不說,也不知道他跟明錦到底做到什么程度了。你讓淑君注意著,這段時間,明錦的肚子若是大起來,就悄無聲息的滅口,若是一切如常,就送她去服侍陛下。”
王蕓兒擰眉,“你不會是懷疑他們……”
“寧信其有,不信其無。”陸太后神色淡然,撥動著念珠,“雖有兩個陸氏女入宮,可最好還是由明錦給陛下生下長子賜死,也能少了一個陸氏隱患。”
王蕓兒心中一沉。
陸太后年紀大后,終日念佛自安,便不愿多造殺孽,可即便如此,真到了該動手的時候,她還是會做的比誰都干脆利落。
王蕓兒嘆道:“何必呢?即便掌控了太子,陛下也未必會點頭立陸氏女為后,除非,你還想弒君,擁立幼主登基。”
陸太后眼神一動。
“可現在的你,根本沒那個能力,局勢已不是當年那般了,你若再想悄無聲息毒死皇帝,陸氏便是萬劫不復。”
陸太后默然。
……
早在元曄十二歲那年,陸太后就起過弒君之心了。
元曄登基時只有五歲,當時宮里宮外都在謠傳是陸太后毒殺了先帝,元曄年紀雖小,卻自幼聰慧,少年老成,陸太后恐他因父母之仇記恨自己,一直對他警惕提防。
他并非陸太后親生,陸太后心黑手毒,打罵他的時候,也是毫不手軟,甚至宮人內監饞毀幾句,都能為皇帝招來一頓毒打。
小時候的元曄,常常被打的遍體鱗傷,餓著去關禁閉,不成人形。
陸太后就是故意虐待折磨他,這個過程,元曄若是敢流露出半分對太后的不滿與憎恨,就是授人以柄,陸太后便能以忤逆不孝之名廢了他,殺了他。
可他偏偏都忍下來了,滴水不漏,讓陸太后找不到絲毫錯處。
陸太后驚愕于皇帝小小年紀,心機城府便能深沉至此,也愈發擔憂他長大親政后,會記恨自己,報復陸氏,讓陸氏死無葬身之地。
她迫不及待的想要廢帝,便將太原王元諭引入宮中,又去跟她的心腹大臣們討主意,看看究竟能以什么借口將元曄拉下帝位,把元諭送上皇位。
可是這一次,朝堂之上竟然沒有一個人同意她廢帝。
元曄的堅韌隱忍,太后的歹毒苛刻,大臣都看在眼里,天下人都看在眼里,人人心中都有一桿秤。
這個時候,陸太后再想通過給皇帝造謠潑臟水來廢帝,以達私欲,無異于自掘墳墓。
陸太后眼見廢不了皇帝,她就想折磨死皇帝。
元曄十二歲那年,她故意在寒冬臘月之天,隨便揪個錯處,把穿著單衣的元曄關在暗室思過三天三夜,三天沒讓他喝一滴水,吃一口飯。
那時的陸聿入宮伴讀不久,同歲的二人親密友善,元曄被關起來后,他也在寒風中跪在太后宮門前苦苦懇求。
皇帝被關了多久,他就跪了多久,和皇帝一樣不飲不食。
文武百官也全部朝服正冠,跪在宮門前跟皇帝一起絕食懇求太后開恩。
陸太后終于慌了,她想弄死皇帝,但是,她可不敢讓滿朝文武陪葬。
元曄終于被放出來了。
此事之后很久,陸太后才得知,原在她軟禁皇帝的第二日,京兆王元顯就已秘密調動京師各處禁軍,若是第三日巳時太后再不放皇帝,勤王的義軍就會立刻殺入皇宮,軟禁太后,解救皇帝。
屆時,陸氏一族就是死無葬身之地!
陸太后每每回想起那時候,也隱隱慶幸,幸好及時收手,才避免了一場宮廷政變。
此事之后,陸太后便將太原王元諭外放了洛州刺史,排擠出了權力中央,以放棄元諭之態,來向元曄示好。
她再也沒有折磨打罵過皇帝,開始對他悉心教養,撫育慈愛,每年都要組織博士為帝講《孝經》。
陸氏大勢已去,唯一的出路,就是修復與皇帝的關系,將自己的利益與皇帝深度捆綁。
這樣,即便陸太后身故,皇帝也不能動陸氏。
所以,陸太后在借助勛貴之力臨朝稱制后,又開始打壓疏遠勛貴,頒布一系列漢化政策,拉攏漢人世家。在魏國的改革之路上,留下自己濃墨重彩的一筆,讓皇帝的千秋功業上,永生永世都無法擺脫自己名字的印記。
皇帝心里再恨,表面也必須對她恭敬,必須跟她把這場母慈子孝的戲一直演下去。
“蕓兒,你是最了解我的,知道我都做過什么,我和皇帝之間表面風平浪靜,暗中早就是你死我活之爭了。我活著,他對我恭敬順從,誰知道我死了之后會如何呢?”
王蕓兒嘆了口氣,“陛下是能成大事之人,成大事者,都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陸太后自嘲一笑,“包括弒父殺母之仇嗎?他或許能釋懷我對他幼年的折磨,但是父母之仇,他若真的能釋懷,便不會讓東海王為亡母追服戴孝來提醒我了。”
王蕓兒默然。
“蕓兒,我和他才是一類人,正因為我太了解自己,所以我不能信任他。”
*
明錦入宮后,便被分入了尚服局,授五品春衣之位。
若是其他顯赫的世家女子入宮,起家就能是女尚書、女侍中之位,可她本家微寒,門第不顯,陸太后又有心刁難她,故而職位不高。
曾經能做皇后的陸氏嫡女,如今竟成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最低等女官,明錦都能想像宮中各處的嘲諷議論之聲。
她自嘲笑了笑,從宮正處領了令牌后,便提著包裹隨著內監到了尚服局。
剛入宮所,包裹還未放下,便被內監領到了二品文繡大監楊淑君處。
朝廷不久前已頒布了新令,明確后宮級別,實行女官與嬪妃分軌制。
后妃以皇后為尊,次之左右二昭儀,位視大司馬;再次三夫人,即貴嬪、貴人、夫人,位視三公;再次九嬪,位視九卿;再次世婦、御女,品級各有高低。
女官則分為五個品級,第一品大內司,位同尚書令。如今的宮大內司,便是陸太后的心腹女官王蕓兒。
二品作司、大監、女侍中。三品女尚書、美人,女史、書女……四品才人、供人、恭使宮人……五品春衣、女酒、女食……
嬪妃與女官各司其職,嬪妃有為皇帝侍寢職責,女官則主管宮中事務。
女官多由一些有文化的貴族女性擔任,或一些自幼沒入掖廷為婢,聰穎好學的女童入宮學為宮學生,教習詩書后,再授予女官之職。
楊淑君出身弘農楊氏,是楊紹堂姐,年輕守寡,未再改嫁。
陸太后憐憫她,便召她入宮為女史侍奉,楊淑君擅女紅,一手絕妙刺繡深得陸太后之心,遂掌尚服局紋繡,課授新入宮的小宮女們紋繡之業。
明錦小時候大約是見過她的,可往來不多也不熟悉,她約莫二十七八的年紀,面若銀盤,體態嫻雅,不茍言笑端坐上位的模樣,讓人有種沉穩緊張的壓迫感。
明錦被授予最低一等的五品春衣,在宮中的升遷之路還很漫長,面對高出自己數級的頂頭上司,恭敬屈膝行禮。
“楊大監。”
楊淑君面色平淡,她上下打量著明錦,從容道:“不愧是陸氏教養出來的女兒,模樣身段出挑,規矩也是分毫不差。”
明錦垂眸不語。
“你入宮前,敬文曾托我在后宮多多照顧你,可太后把你交到我的手里教導,是出于對我的信任,你若有錯,我也不會徇私。”
明錦心中哂笑,這是對她先禮后兵呢,恭順道:“是。”
楊淑君點點頭,她曾聽說陸明錦是個無法無天的小混世魔王,看來崔明錦認清身份后,也懂得藏鋒收斂了。
“我們這些女官,雖無嬪妃之號,可入了后宮,就是皇帝的女人。你過往在宮外的經歷,我沒興趣追究,只是你入宮后的一切,都要以皇帝為中心,再不可有雜念。”
她說話的聲音溫和平淡,明錦還是聽出了幾分警告之意,頷首道:“是。”
楊淑君對明錦溫順的態度很滿意,繼續提醒著她。
“你既入了尚服局,便不似在家做大小姐那般了。這男人在前朝管著家國大事,我們女人在后宮管宮中事務,后宮這大大小小的女官內監,甭提位份多高,哪怕是王常侍那般封侯拜官,手握大權的,說白了也還是天家的奴婢,主子高興了,給你加官進爵,不高興了,便是樓塌人毀。”
明錦點頭受教,楊淑君口中的王常侍,便是陸太后的心腹太監——右將軍王密。
王密本出身官宦之家,因罪受腐刑入宮為宦官,小心縝密,聰穎有才,故為陸太后所寵。
當年陸太后臨朝時,在朝堂根基較淺,故而偏寵這些被士大夫們看不起的閹宦小人,提拔他們入朝為官,參政機密,漸漸在朝堂培養出了一批自己的心腹,用以制衡這些世家大臣。
太監無后,不像世家大族會為子孫謀劃門戶私計,故能一心一意為天家盡忠盡力,皇帝和太后都喜歡用這些被世家貴族瞧不起的卑賤宦官。
楊淑君意味深長地說著,“在宮里,最重要的不是你的能力有多強,而是要對主子忠心。不會做事可以學,可若心思不正,那就沒得救了。”
明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心里隱隱不安,總覺得她意有所指。
“如今這宮里,也就陛下和太后兩個正經主子,馬上,還會再有兩個主子——”
明錦心里一咯登,從神游的思緒中回神,再有兩個主子?陸麗華和陸順華嗎?
楊淑君說完這幾句場面話后,頓了一下,看著她那忽變的神色,將話鋒引到了正題上——
“兩位貴人即將入宮,大婚的吉服尚在趕制之中,我準備把這個活兒分派給你,你能做好嗎?”——
后妃、女官品級參考自《魏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