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擦肩而過
明錦捏了捏手指,若說刺繡,也難不倒她。
只當年她曾是她們二人的姐姐,如今她們卻成了她的主子,陸麗華和陸順華即便是庶女,也是正經兒的陸氏小姐,而她,只是一個不入流的小官之女,即便曾經偶落鳳凰巢,可終究不是真鳳。
她與陸麗華不和,以后在宮里面對她,即便遭了委屈,也不能如在宮外那般一言不合就動手,亂了規矩。
楊淑君看似是把制衣的活兒交給她,實際就是壓她氣焰,讓她在此刻明辨尊卑。
她點了點頭,回道:“能。”
楊淑君面上終于緩和了幾分,對她擺擺手道:“如此甚好,你先去吧。”
明錦頷首告退,隨宮人來了自己的住所。
鄴城宮仿前朝洛陽宮的布局,長春殿為皇后正殿,元曄未曾立后,故而一直由陸太后居長春殿。
另有徽音殿,嘉福殿諸殿,用做昭儀、夫人們的寢殿。九嬪及以下的嬪妃,與各司女官,則皆居掖廷。
宮人引她穿過小門,沿著長長的宮墻來到掖廷一處偏僻的小院。
明錦一路走一路觀望,她曾經雖是陸氏嫡女,卻也不曾完整逛過皇宮,小時候入宮,也不過是在長春殿活動,不曾來過掖廷。
如今走在掖廷的紅墻綠瓦之下,她心口油然升起一股詭異的壓抑與熟悉之感。
每到一處,腦中就會浮現一段熟悉的景象,好似她曾經在此住過一般。
她搖了搖頭,讓自己清醒,她怎么可能在掖廷住過呢?
屋外種著兩棵青松,松下有石桌,正午時間,陽光傾灑,蒼翠斑駁。
明錦看著那松樹,仿若看到一個女子在松前月下孤單做活兒的情景,不禁脫口而出道:“風搖草色,月照松光。春秋非我,曉夜何長。”
小宮女問她,“崔內人說什么?”
明錦回神,在宮中,宮人對高階的女官是以職位敬稱,低位的女官以及一些無封號的嬪妃則會被統稱作內人,以此區分于外命婦們。
她笑了笑,搖了搖頭,又看了一眼那松樹后,便進了屋中。
房間不算大,僅可容納一張床,一幾榻,一木柜,雖不寬敞,可住她一人也夠用,她原以為是會和宮人們一起擠大通鋪,如今竟給了她單獨的房間,她也知足了。
明錦剛把包裹放下,宮人便上前打開了她的包裹翻看著,拿出了其中除了貼身衣物以外的其他衣物。
明錦蹙眉,想要制止她們。
宮人卻道:“崔內人莫怪,入了宮,便不能再穿曾在宮外的衣服了,宮中會為宮人統一量體裁衣,這也是我們尚服局的職責所在,希望崔內人理解。”
明錦便不再堅持,讓她們取走了自己的衣物,卻見一個宮人還要來取她發髻上的首飾,便坐不住了。
“這個不可以,這是我自己的首飾。”
宮人道:“按規矩,宮里是不能帶自己的首飾的,崔內人別為難我們。”
明錦不肯,前朝曾有后妃以簪行刺,或□□于簪中,所以皇室對宮人的首飾檢查異常嚴苛,她不是不舍得這幾件首飾,只是那白玉芙蓉簪是陸聿給她的及笄禮,她不能交給她們。
“其他的都可以給你們,但是這個不行,我一定要留下的。”
宮人面有難色,讓她莫再為難她們,眾人僵持不下之際,一道輕媚的女音傳來。
“你們就別在這兒爭執了,規矩都是人定的,一根簪子罷了,讓內府存檔記案不就完了嗎?”
元季遙面容含笑,提著裙子走進了屋中。
宮人向她請安行禮。
元季遙對兩個宮人擺擺手道:“下去吧,按我的吩咐去做就行。”
宮人還有些為難,婢女給她們手心各塞了一個金錁子,宮人便福身告退了。
明錦把被扒的亂七八糟的包裹收拾起來,放入衣柜中,訝然道:“公主怎么有閑情過來?”
“聽聞你今日進宮,我能不來看看你嗎?不然,你還不知怎得被這群宮人刁難呢。”
元季遙拂了拂榻上的塵土,隨意落座,示意婢女們把東西搬進來。
只見婢女們如流水般涌入,什么翠金屏、瑪瑙杯、琉璃盞,一眾貴重珍惜之物都被陸續搬了進來,布置滿屋。
明錦張大了嘴,“你這是在做什么?”
元季遙笑了笑,“房間狹小就夠委屈了,怎么能在生活上再慢待你呢?”
“你把這些都拿走,我不要。”
元季遙揚了揚眉,舉手投足間天然一種風流神韻,“你就別難為我了,是陛下讓我給你送的,你不收,我怎么交差啊?”
明錦搖搖頭,“我進宮是做奴婢的,這都比上主子的排場了。”
元季遙笑了,“這宮里誰會真拿你當奴婢?你要想當主子,哪里還有陸氏姐妹的事兒?”
明錦不理她,自顧自收拾著自己的東西,把那支芙蓉簪又收進了匣子中,她剛剛入宮,諸事不熟,還是不要張揚的好,這些貴重之物,能不戴就不戴吧。
元季遙走到她身邊,在她將要合上匣子的時候,從身后探出手奪過了簪子,“你很寶貝這個東西?”
明錦心急,“還給我。”
她反倒高舉起了手,躲避著她的搶奪,“是喜歡的人送的嗎?你有其他喜歡的人,所以不接受陛下,也不接受陸聿?”
明錦奪回簪子,連忙收了起來,“你管不著。”
元季遙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真想知道你在朔州那幾年都經歷了什么。”
她心里雖然希望她的哥哥得償所愿,可她也是女人,深知女人嫁錯郎的痛苦,她自己的婚事不順心,便非常能理解明錦。
二人正鬧著,元謐便也過來了。
明錦有些驚訝,她這小屋是什么洞天福地嗎?短短一會兒迎來兩位貴客。
元謐隨手給她放下一籃柿子,道:"我知你今日入宮,就順手給你帶籃新摘的柿子嘗鮮,愿你在宮里事事如意。"
“東海王殿下有心了。”明錦隨手掂了個柿子,“你們今日怎么都進宮了,莫不是知道我要來,專程來看我嗎?”
元謐聳聳肩,無奈道:“過幾日,太后要組織博士為陛下講《孝經》,諸王、公主都要入宮旁聽,我們兄弟姐妹們如今都在宮中隨博士們溫習經書,三姐逃課來看你,我是奉命來找人的。”
說完,還勾了勾元季遙的披帛,示意她跟自己回去,眼神帶著幾分無奈。
元季遙不高興地拉回披帛,往他臉上甩了一下,讓他走開。
明錦皺起了眉頭,陸太后年年都要組織博士為帝講《孝經》,今年年初的時候應該已經講過了,怎么又要講?
元謐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解釋道:“陸氏姐妹馬上就要入宮了,太后大約是想借此提醒陛下,子女當順從父母之命,陸氏姐妹入宮后,陛下勢必得多寵愛她們,以順太后心意。明錦,你若覺得委屈了,就暫時忍耐一些,以后會好起來的。”
明錦蹙眉,皇帝寵幸誰關她什么事,她為何要委屈?
元季遙翻翻白眼,一點兒都不想回去聽那些腐儒們講課,興趣泛泛道:“年年都要組織博士講《孝經》,翻來覆去就那幾篇,耳根子都聽出繭子了,也不知有什么好講的,太后怎么就那么怕陛下會不孝呢?”
明錦也沒多想,脫口而出道:“因為心虛。”
空氣突然凝滯。
二人看著明錦,咽了一口氣。
陸太后怎么說也是他們的嫡母,他們心里雖不滿,可私下也萬不會這樣議論太后的,沒想到明錦這么心直口快。
明錦方意識到失言,連忙捂上了嘴,臉色煞白。
糊涂,這可是在宮里,隔墻有耳的,怎么還是這般口無遮攔呢?明錦心中不由一陣懊惱,在自己嘴上輕拍了幾下。
元謐撲哧笑了出來,元季遙也掩口笑的花枝亂顫的。
陸太后對自己干的缺德事兒是心知肚明,皇帝小時候她那么折磨他,她是生怕皇帝長大后會報復她啊,所以就擺出嫡母的譜,使勁兒跟皇帝講孝道,以孝來約束皇帝,讓他對自己孝順,可不就是心虛嗎?
“明錦,我以前怎么沒看出來你嘴這么狠,這平時不顯山不露水,一開口就是直往太后心窩上戳啊。”
明錦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
“行了,我先走了。”元季遙不再多停留,挽起元謐的胳膊準備離去,臨行前還不忘提醒了明錦。
“明錦,陛下讓我來看你,就是讓我告訴你,他知道你跟陸麗華不合,若是哪天她仗著身份欺負了你,你不好以下犯上的話,就跟我說一聲。”
明錦一怔。
元季遙面上含笑,說出的話卻讓人膽寒,“那個蠢貨,你看我怎么玩兒死她。”
說完,就挽著元謐,談笑自若的離去了。
明錦呆了一呆。
*
下午的時候,宮人給明錦送來了宮裝,明錦換好衣服便去了尚服局。
陸氏姐妹冊封禮的禮服,送去長春殿給太后過目后,陸太后只說不好,也沒說哪里不好,尚服局上下也只能去猜。
負責禮服的細謁小監梁女英卻在這時突然病倒,不能提針,眼見冊封之期將近,宮人們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爭執不休。
“九尾五冠十八翅,那是皇后的規格,如今只有太后的風袍能用,兩位貴人雖位尊,可依制也該繡五尾鳳凰,不能逾制。”
“誰不知陸氏女就是未來的皇后?當年太后入宮,就是先冊封貴人,后冊封皇后,先前這五尾鳳凰呈去長春殿過目后,太后就讓繼續改,可不就是在暗示我們改規格嗎?”
“那也不行,陛下是君,既說了冊封貴人,那就得按三夫人的規格來,若是陛下對逾制不滿的話,我們就得擔責,我們有幾條命擔得起這個風險?”
眾人沉默了。
明錦在一旁聽著宮人的議論,大概也聽明白了她們爭執的點兒。
三夫人的禮服,依制該繡五尾鳳凰,可太后卻暗示提升陸氏女的規格比齊皇后。
梁女英摸清了太后的心思,卻不敢擔逾制的責任,得罪皇帝,索性稱病把問題交給手下人,撒手不管了,這些小宮人們摸不清上頭的意思,也不敢擅自做主。
怪不得楊淑君要把這活兒分給自己,這可不僅僅是明辨尊卑的事,還是得罪人的事。
明錦走上前,揚聲道:“讓我看看。”
宮人們回神,疑惑地看著這個陌生面孔,面面相覷。
先前帶明錦去住所的宮人給眾人介紹道:“這位就是新來的崔內人,楊大監派來負責這次禮服問題的。”
眾人如遇救星,遂圍著她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請她給拿個主意。
明錦聽著,不時點頭,她拿起禮服看了看,對眾人道:“你們都各自去忙吧,這里交給我。”
眾人松了口氣,各自散開去忙碌。
明錦坐在織機前,觀摩著紋樣,若有所思。
五尾顯然是不符合太后的預期,可若真逾制繡了九尾,便是有逼迫皇帝立后之意,恐怕會觸怒皇帝。
怪不得沒一個人愿意接手這破事兒,偏偏欺負她一個新來的去干這得罪人的事兒。
明錦自嘲一笑,提針走線,繡起了紋樣。
……
兩天后,紋繡初成,織金繡鳳,光華璀璨,巧奪天工。
宮人們看著成品,驚嘆著明錦的手藝,繼而為那紋樣面面相覷,不敢吱聲。
禮服完工后,梁女英的病也突然好了,她親自拿了禮服先去給楊淑君過目。
不多時,楊淑君派人來請明錦。
那禮服被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案上,楊淑君看過之后,沒有表示任何意見,只道:“衣服既已完工,你便親自送去長春殿給太后過目吧。”
明錦睜大了眼,送衣本非她分內之事,她身份卑微,親自送去給陸太后過目,豈不是越級嗎?
楊淑君意味深長道:“讓你去你就去,明錦,這衣服是你織的,這里誰都不想擔這個責任。”
明錦默然,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楊淑君很清楚她繡的紋樣是逾制,卻又沒達到太后預期的。這是她織的衣服,誰都不想擔這個責任,只能由織做的人親自去跟太后解釋。
這衣服,只能她來送。
明錦沒有拒絕的理由,端著衣服一路往長春殿走去,上了臺階后,迎面走來一道挺拔的身影。
風姿秀逸,軒軒韶舉。
明錦心里咯登了一下,她入宮后,聽說陸聿告病于法云寺休養,日夜聽高僧講經,靜心養神。
他現在不是該在寺中養病嗎,怎么會在宮里出現?
看他如今的氣色,想來是被佛法滋養的不錯,已不見先前的失魂落魄了,只是面色還微微有些蒼白,大約是傷勢還沒有好利索。
明錦稍稍安下了心。
陸聿也看到了她,他怔了一下,面無表情地抬步離去。
二人擦肩而過時,明錦緊緊攥著手心,深深低下了頭,低的幾要埋進地縫里。
本以為誰都不會理誰,可不想陸聿不僅沒有無視她,還跟她說了話。
“怎么一直低著頭?”
明錦心口一下被攫住,手上的衣服都險些抖了出去,她努力壓制著紛亂的情緒,讓聲線盡量保持平靜。
“宮女不可抬頭直視貴人。”
空氣凝滯了片刻,隨即,明錦聽到頭頂傳來一聲輕笑,三分淡漠,七分譏誚。
明錦一懵,他在笑嗎?
陸聿嘴角微微扯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黯色,他沒有再說話,抬步從她身邊離去,行走揚起的風,讓二人的衣襟短暫相碰了一下。
腳步聲漸遠后,明錦才敢鼓起勇氣轉頭,看向陸聿的背影。
她看了一會兒,心想,想來他真的是已經放下了,抬步往長春殿走去。
王蕓兒親自從殿中迎了出來,接過她手中的衣服,帶她去見陸太后。
“公子剛剛離去,你過來的時候,有看到他嗎?”——
風搖草色,月照松光。春秋非我,曉夜何長。——《南齊海陵王墓銘》·謝朓
第52章 內斗棄子
明錦搖搖頭,神色坦然自若。
“瞥見一個背影有些像,沒大看清楚。”
王蕓兒拉著她的手,笑道:“改日公子過來,一起吃個飯便能見到了,兩兄妹都這么大了,怎么還跟小孩子一樣鬧別扭?”
明錦怔了怔,聽懂了王蕓兒話中的暗示,勉強扯了扯嘴角。
看來長春殿還是很膈應她和陸聿的事兒,很忌諱提起那段禁忌的關系,在公開場合二人還是要以兄妹相稱。
王蕓兒帶她入殿,陸太后眼眸半闔,斜倚在軟榻上,兩個宮人在給她揉腿。
明錦在她面前跪倒,朗聲道:“尚服局春衣崔明錦,恭請太后圣安。”
陸太后抬了抬眼。
王蕓兒會意,微一點頭后,兩名女史便接過吉服,在陸太后面前展露開。
陸太后單手支頭,面無表情看了一眼吉服,眼中鋒芒微閃,淡淡道:“還是不好。”
說完,便又閉上了眼。
女史們已然捏了一把汗,看來尚服局的人還是沒有猜中太后的心思,這離冊封的日期就要近了,若是吉服再改不出來,耽誤了貴人入宮,那尚服局上下都得被問罪了。
明錦不卑不亢,回道:“稟太后,吉服已是最合適的了。”
陸太后素來高高在上慣了,宮人面對她,那個不是又敬又畏,不敢忤逆半分,此刻被沖撞后,她不僅沒有惱怒,反倒鳳眸微揚,饒有興味地打量著明錦。
“何以見得?”
明錦從容回道:“依陸氏的門第,兩位小姐縱是冊封昭儀也不為過,只因當年太后初入宮時是先冊封了貴人,尊卑有別,所以兩位小姐初入宮的封號,也不能高于太后當年初入宮之時,這是對太后的禮敬。”
陸太后指尖輕撥念珠,不發一語。
明錦繼續道:“兩位小姐,雖是冊封夫人,卻以昭儀的的禮儀相迎,不過是給兩位小姐與身份相符的待遇,所謂天無二日,家無二主,兩位小姐如今名分相當,可最終名分,那就要看入宮之后,陛下的意思了。”
王蕓兒詫異地看了明錦一眼,眼神中流露出幾分贊許。
本來一次送兩個陸氏女入宮,已經夠讓陸氏顏面掃地,被世家嘲笑了,太后先前以禮服風波暗示過皇帝,本意是希望皇帝選一個立為皇后,另一個作為陪嫁的媵妾。
可皇帝不為所動,那就是無立后之意,以昭儀的禮儀迎入宮中,已是顧全陸氏顏面,最體面的方法了。
陸太后嘴角終是露出一絲滿意的笑,她微微探出身子,看著明錦道:“看來淑君把你教的很好。”
明錦心下松了口氣,知道自己已過了入宮的第一關。
吉服的事就這樣定下了,陸太后沒再為難她,讓她退下了。
明錦走后不久,王蕓兒才問陸太后,“你沒刁難住她,準備什么時候把她調回來?”
陸太后笑了笑,她原本就是準備把她放在身邊親自調.教的,先前膈應她和陸聿的事,才想把她先送去尚服局刁難一下,挫挫她的銳氣,不想就被她這么巧妙的化解了。
“她自幼驕矜膽大,如今倒也學會了幾分謹小慎微。”陸太后若有所思,“可服侍皇帝,不需要她有任何自我與脾氣,再磨練磨練吧。”
王蕓兒點了點頭。
陸太后手持念珠,“算算日子,太原王下個月便該回京了吧?”
王蕓兒眼神一動,“往年都是這個時候,今年應該也不差。”
陸太后笑了笑,“等他回來,我可得好好問問他在洛陽那豐功偉績啊。”
*
冬月初,陸氏姐妹同時入宮。
陸麗華賜居光華殿,陸順華賜居金華殿,宮里很久沒有過這樣熱鬧的喜事了,內宮各司都是忙的腳不沾地。
兩位貴人入宮的第一晚,宮中上下都在猜測天子會在何人的宮中歇息,可直到天色徹底暗下來之后,皇帝也沒有去任何一處的意思。
入夜時分,明錦來到太和殿,探問皇帝是去光華殿還是去金華殿,尚服局的司飾和司仗要提前做準備了。
太和殿外,一個年輕曼麗的女子坐在臺階上,一手抱膝,一手在地上涂畫著什么。
明錦認出是太和殿才人徐貞風,她自小就漂亮,如今的模樣愈發嬌艷動人。
徐貞風父叔均死于平亂,家中無人,年幼無依,遂被陸太后收養宮中,和皇帝一起長大,她年紀雖比皇帝大幾歲,卻因功臣遺孤的身份,自幼被嬌養優待,通身仍帶著一種小女孩兒般不諳世事的單純。
及皇帝成人后,陸太后慮皇帝未知帷房之事,遂遣徐貞風入太和殿為皇帝侍寢,教習男女之事,可皇帝似乎不大喜歡她,一直對她很冷漠。
明錦走到她身邊,俯身問她,“徐姐姐,陛下還沒決定去何處歇息嗎?”
徐貞風抬起頭,看到是明錦后,便又低下了頭,神色靦腆澀訥,“陛下沒有吩咐。”
明錦看著她那神色,她雖已有二十出頭,猶羞澀持重,不敢抬頭看她,豐神猶似處女之態,真真惹人憐愛。
這時,皇帝身邊侍候的中常侍蔣白從殿中走出,詢問道:“是崔內人來了嗎?陛下請您入內一敘。”
明錦神色一滯,往殿中看了一眼。
徐貞風聞聲,眸子莫名黯了一下,她入太和殿至今,皇帝都不肯碰她,就是心里還念著明錦。
如今明錦入宮了,雖不是嬪妃,可皇帝在大婚之夜拋下兩位貴人,單獨接見明錦,想是心中還有她。
“崔內人進去吧,別讓陛下等急了。”
徐貞風臉上帶著笑,卻難以掩飾眼神中那一絲苦楚。
明錦看著她,神色復雜,那一刻,她心里感慨著,想來,她是真愛皇帝的,看著皇帝要見其他的女人,怎會不難過呢?
蔣白俯身相請,明錦緩步踏入殿中。
寢殿內光線昏暗,案上點了一直小燭,皇帝穿著一身常服玄袍,伏在案邊看奏折,大婚之夜,依舊埋首政事之中。
“陛下,奴婢奉命來請問陛下今夜去何處歇息?”
明錦恭謹跪倒,淡聲詢問。
元曄眉梢微動了一下,從堆積如山的奏折中抬起頭,看著跪在殿中的女子身影。
明錦不卑不亢,神色淡然。
他合上奏折,緩緩自案邊起身,走到了她跟前,一片陰影降落在小女郎頭頂,帶著難以言喻的壓迫感。
元曄俯身,拉起她的手,想要把她從地上扶起來。
明錦的手指被皇帝碰觸到那一刻,卻好似被電到,瞬間豎起全身的刺,用力掙脫。
元曄怔了一下,似是被她反抗的態度刺激到,竟更握緊了幾分。
“你怕我?”
明錦心中一片亂麻,“陛下是君,尊卑有別,奴婢不敢勞動陛下。”
元曄眼神沉下幾分,“什么尊卑君臣,你本來就該是我的皇后,是因為今日陸氏女入宮,你才與我如此生疏嗎?”
明錦搖搖頭,提醒他道:“陛下,我已經不是陸氏嫡女了。
“阿錦,你還是不明白。”元曄深深嘆了口氣,一字一句提醒她,“我從來都沒想過立陸氏嫡女。”
他要的,從始至終都是她崔明錦。
明錦臉色有幾分茫然,聽不懂他的弦外之意,便避開這個話題,繼續詢問道:“陛下今夜究竟要去何處歇息?”
元曄似乎是有些怒了,一拂袖,對她背過身去,“我哪兒都不去。”
明錦也懶得再跟他糾纏,面無表情起身道:“奴婢知道了。”
說完,便從殿中退了出去。
元曄轉身,看著她義無反顧離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
夜色越來越深了。
明錦出來時,看到徐貞風還在臺階上傻傻坐著,便忍不住開口勸道:“徐姐姐,天冷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徐貞風搖搖頭,“陛下還沒歇息,萬一他什么時候傳了我呢?”
明錦心中嘆了口氣,她自幼喜歡皇帝,夜夜守在這里,等待皇帝的恩寵,皇帝不就寢,她便不離去,可她自幼長于宮中,難道就不知那子貴母死的殘酷祖制嗎?
皇帝的恩寵,是愛,也是毒,一時的歡愉,可能會將她置于萬劫不復的死地。
太后就是看中了她對皇帝死心塌地,才送她來服侍皇帝,其實誰又憐惜過她的性命,不過是把她當一個生子替死的工具罷了。
便問她道:“姐姐自幼長于宮中,難道真不知太后送你來服侍陛下的真正用意嗎?”
徐貞風搖搖頭,道:“我知道,我不怕死,可是,陛下連讓我為他而死的機會都不給我。”
明錦睜大了眼,難以想像她竟對皇帝用情如此之深,后宮皆恐生子,可她為了能得到皇帝的愛,就算是懷孕生子被賜死也不怕。
她真不知是該說她傻還是單純。
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因果,不必試圖干涉他人命運。
明錦不再勸說她,便回去了尚服局,把皇帝的用意轉達給了楊淑君。
楊淑君沉默了一會兒,便吩咐內司各處都不必再候著了,都去歇息吧。
*
陸氏姐妹入宮的第一夜,皇帝沒有去她們任何一人的宮里,沒有表現出對任何一個的偏愛。
之后的時間,皇帝也沒有去寵幸任何一個人,姐妹二人都在攢著勁兒爭寵,都想第一個得到皇帝的恩寵。
二人同時入宮,誰第一個得到,就代表誰就在皇帝心中更重幾分。
月中的時候,洛陽方向來了急報,說太原王即將抵京。
太原王在均田制改革時立了赫赫戰功,均田是推行三長制的基礎,此時,朝堂上關于三長制改革的爭議依舊無休無止,沒有定論。陸太后便召他歸京述職,助力新政推行。
三長制動搖的是漢人士族大地主的利益,皇帝既要維護自己賢君仁主的形象,就不能自己做惡人,他需要陸氏替自己向漢人世家揮刀。
皇帝需要太后的支持,但想要太后出面主持三長制改革,那他就必須做出愿意讓陸氏女懷孕生子的態度,太后才會相信他的誠意。
如果下一任皇帝是由陸氏女所生,就能保證陸氏不會因主持改革而被清算,陸太后才會沒有后顧之憂的冒險替皇帝推動改革。
這日,明錦給長春殿送完冬衣后,一路心事重重的返回。
陸氏姐妹入宮已有時日,皇帝卻始終沒有做出決斷,太后的情緒明顯很不好,朝堂之上爭鋒日益嚴峻,皇帝不表態,太后也不會表態。
皇帝縱是逃避的了一時,但也不可能一直避著她們,早晚要選一個先寵幸的。
走到假山時,忽而聽到山后有男女交談的聲音。
女子的聲音她再熟悉不過,可不就是剛入宮的陸麗華,明錦心中不解,她在跟什么人說話?
陸麗華依在男子肩頭,模樣嬌媚多情,“其實比起陛下,我還是更喜歡殿下。”
男子玩弄著她耳邊的鬢發,輕浮浪蕩的聲音也緊跟著傳了出來,“你口口聲聲說愛我,還不是連陪我睡都不肯?”
明錦心里一咯登,陸麗華與人有私?便又往假山處湊近了幾分,那男子的聲音聽著有幾分耳熟,可她一時也想不起來是誰。
就在她思索之際,陸麗華的聲音又傳了出來,“我不是不愿意給殿下,只是我想做皇后,自然要留給陛下。”
男子把她推開了幾分,語氣輕嘲,“那可惜了,我可不想做皇帝。”
陸麗華語帶遺憾地嘆道:“當年太后都把你接進宮里了,明明殿下距離皇位只有一步之遙了。”
明錦聞言臉色煞白,離帝位一步之遙,是太原王?
他好像才剛剛歸京,明錦一直不怎么注意前朝的消息,沒想到今日竟然入了宮。
元諭戲謔的笑聲隨即傳出,“太后可是把我坑慘了,若非她非要把我往火堆上架,我又豈會遭了這么多年冷落,只能外鎮洛陽,讓你這個小沒良心的改投了皇帝懷抱?”說完,又在她臉上捏了一把。
陸麗華嬌媚一笑,當年,明錦是命定的皇后,她沒有做皇后的機會。
她心氣高,不甘居人下,為了給自己謀個好前途,目光便放到了皇帝幾個弟弟身上。
其中,最得她青睞的便是太原王元諭。
元諭不似皇帝終日端正克己,古板無趣,他相貌英俊,狂傲霸氣,那與生俱來的恣意之情,讓人明知他不靠譜,卻還是不由自主會被他那股壞勁兒吸引。
何況他的生母賀昭儀,出身勛貴八姓,乃定北王賀洛跋之妹,姨母賀夫人是司空穆光之妻,母族顯赫,身份尊貴,是諸王當中,身份地位僅次于皇帝的。
在得知陸太后欲廢帝改立太原王之后,她便愈發頻繁的對元諭獻慇勤,可惜廢帝之事未成,元諭也被排擠出權力中央,外放洛州,成了內斗棄子,她的算盤落了空,只能另謀出路。
可能老天都在幫她吧,誰能想到明錦不是真的陸氏嫡女,她竟然也有希望做皇后了,此后,她便放棄了元諭,再度把目光放到了皇帝身上,圖謀皇后位。
如今她雖入了宮,可太后不喜歡她,陸聿討厭她,陸鑒也不會偏幫她,他們都喜歡陸順華,她在朝堂沒有政治靠山,做皇后的贏面就沒有陸順華大。
聽聞元諭在洛州治理有方,很有人望,這次回京,太后可能會把他留在內朝,以他的身份政績,恐怕是要委以重任了。
她必須繼續吊著元諭,讓他成為自己在朝堂的政治依靠,為自己所用。
陸麗華嘟起嘴,嬌嗔道:“聽說殿下在洛陽得了美妾,寵的跟眼珠子似的,哪里還會記得我?”
元諭輕佻地勾起她的下巴,作勢要親她,“她什么身份,你什么身份?她哪里比得上你。”
陸麗華卻是推開了他,媚眼含波,“殿下若真愛我,還要暫時忍耐,日后我若能如太后一般,還要仰仗殿下輔政,還怕不能長久相守嗎?”
元諭勾了勾嘴角,故作哀傷道:“就是愛你,才不能忍受你在另一個男人懷抱親親熱熱呀。”
陸麗華心中一喜,沒想到元諭竟然對她用情如此之深,主動投懷送抱獻媚道:“這不也是為了殿下與我的長遠嗎?”
明錦躲在假山后,聽的一陣膽寒,原來陸麗華竟然還想效仿陸太后扶持幼主,臨朝稱制,讓元諭給她做情人?
她可真敢想啊!
她心知聽到了不該聽的密辛,若是被發現就是死路一條,一時惶恐忐忑,慌不擇路地轉身就要離開,不想腳步匆忙,無意踩到假山下的碎石。
石頭滾開,發出轱轆之聲,明錦心口一提。
聲音驚動了快要親在一起的二人,陸麗華瞬間警惕了起來,轉頭往聲源處去尋。
“什么人在那里?”——
第53章 退避三舍
明錦慌亂更深,頭也不回的匆匆離去。
陸麗華推開元諭,往假山后尋去時,卻早已不見了人影,只瞥到一抹鵝黃色宮裝的衣襟,心中一緊,拔腿就要去追。
元諭卻是氣定神閑,手掌按在她的肩膀上,攔下她欲追去的身影,淡聲道:“你先回去,這邊交給我處理。”
“殿下。”
陸麗華有些不放心,若是今日之事敗露,她就徹底完了。
元諭手指劃過她的臉頰,含笑寬慰著她,“放心吧,先回去,別讓人發現。”
陸麗華看著他那輕松的模樣,也松了口氣。
事情若敗露,對元諭也沒好處,他倆現在是一條繩上,她相信以元諭的手段和能力,解決個宮人是小菜一碟,便安心離去。
……
另一邊,明錦腳步匆匆,心中七上八下,勉強讓自己保持鎮定。
她離京多年,對陸家后來發生的事情都不清楚,沒想到陸麗華竟然跟元諭還勾搭上了。
雖說宮里腌臜事多,可陸麗華如今名分上是皇帝的嬪妃,太原王又是君弟,他們怎么能勾搭在一起呢?
這兩人她都得罪不起,若讓他們發現偷聽之人是自己,他們一定會殺她滅口。
明錦想著,不由又加快了腳步,想要遠離這是非地。
就在這時,一道高大陰沉的身影猝不及防地跳了出來,擋在了她的面前,攔住了她的去路。
明錦嚇得汗毛一豎,掉頭就要跑,卻被男人攥住胳膊狠狠拽了回來。
后背撞上男人的胸膛,手臂上傳來近乎碎裂般的疼意,明錦痛的快要哭出來了,完了,她的小命不會真要交代在此了吧?
“疼——”
來人聞聲,臉上蒙了一絲困惑,把她拉到近前,看清她的臉后,語氣顯出幾分訝異。
“是你?”
明錦心中忐忑,愈發想要逃走,可是對方力氣很大,一股子蠻力,她甩不開。
“放手。”
她低叱了一聲。
元諭不為所動,俯下身,湊近她的臉,瞇起眼細細打量著。
明錦難堪地偏開了頭。
元諭看著她那神態,嗤笑一聲,“真的是你?”
她長大了,容貌變了很多,雖然還是一副白嫩嬌弱的模樣,可跟當年離開時的小團子模樣已然大不一樣,五官長開了,個子也變高了,神態也不似當年頑皮可愛,反倒多了幾分嫵媚明艷之姿。
明錦眼見躲不過,索性梗著脖子,直視著他,一臉視死如歸的模樣——
“是我又如何?”
元諭便笑了,竟忘了追上她所為何事,反倒伸出兩根手指,捏住了她的下頜,把她的臉抬了起來,像兒時一般逗弄于她。
“張嘴,讓我看看你的牙,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利。”
明錦小臉被他捏的生疼,圓鼓鼓的皺作一團,她雙手抓住他捏著自己臉的手使勁掙脫著,可男人的手臂如鐵一般堅硬,她掙不開,臉都快被他捏腫了。
元諭居高臨下,戲謔地看她徒勞掙扎,手指一用力。
明錦只覺一股酸麻的感覺上涌,不由自主就半張開嘴,“啊”了一聲,露出了一排潔白整齊的貝齒。
元諭咧嘴一笑。
明錦有些難堪,眼見掙脫不了,慌亂之際,低頭對著他的捏著自己嘴的拇指上狠狠咬了一口。
元諭猝不及防被咬,全身瞬間如遭電擊,手上翻涌起酥酥麻麻的疼意。
他蹙眉看著張嘴咬住自己的小女郎,過往與眼前重疊,竟有一瞬呆滯,片刻后,他吃吃笑了出來。
“果然還是這般利齒。”
明錦一懵,意識到自己做了什么后,立刻松開了口。
退避三舍。
元諭收回手,用帕子擦了擦小女郎在手上留下的那一片潤澤的痕跡,又把手伸到她眼前,展示著那一排小牙印。
明錦扭開臉不看,咬牙切齒地擠出幾個字,“討厭鬼。”
元諭側頭打量著她,輕笑道:“這么多不見,牙更利了,罵人的本事怎么不見漲?還是就會這一句?”
明錦沒好氣道:“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煩,需要被我罵?”
元諭哂笑不語。
明錦咽了咽唾沫,想著剛剛看到那一幕,心虛道:“我剛剛不是故意站在那里打擾你們的好事,我會當作什么都不知道。”
元諭怔了一下,他從太和殿去長春殿給太后請安的路上,剛巧撞上了陸麗華,她非要跟自己說幾句話,他就隨便應付了一下,送上門倒貼的女人不要白不要,何況,她也挺漂亮的不是?
噗嗤一笑道:“逢場作戲罷了,你真當我喜歡她?她都不知道對多少男人說過那些話了。”
明錦怔了一下,他是在跟她解釋?
不過太原王沉溺酒色的爛名遠播,她又不是不知道,他跟陸麗華到底是假戲真做還是真戲假做的跟她有什么關系?
“關我什么事?”
元諭啞然,是啊,關她什么事?他跟她說這些做什么,他不是來殺人滅口的嗎?
“沒錯,的確不關你的事,不過,你知道這些事,卻關乎我的事。”
明錦神色一緊,信誓旦旦保證道:“你放心,我會守口如瓶,不會讓你們和陛下難做。”
元諭凝視了她片刻,手上微用力,把她拉近了幾分。
明錦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栽到他的懷里,心里不由一陣膽寒,這挨千刀的不會是想殺她滅口吧?
瞬間豎起身上的刺,警惕道:“你做什么?”
“沒什么。”元諭若有所思地看著她的打扮,“你進宮做宮女了?”
“怎么?需要我給你下跪磕頭嗎?”
元諭張了張嘴,一時被嗆的啞口無言,“明錦,故人多年不見,好好說話敘舊都不能嗎?”
明錦抿抿唇,“我跟你無話可說。”
元諭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手指在她那細白的脖頸上輕輕一劃,“無話可說,那你是想永遠閉嘴了?”
明錦心中一凜,這混蛋果然想殺她滅口,立刻縮起脖子,“別殺我,我真的不會說出去的。”
元諭繼續逗她,“那怎么辦?我只相信死人不會泄密。”
明錦急的血氣上涌,頭冒冷汗道:“我跟你無冤無仇的,我干嘛要害你,你就不能放過我嗎?”
“無冤無仇?明錦,你是不是記性太差?”
元諭俯身貼在她的耳邊,替她回憶,“長汀水岸,是誰把我一腳踹下了水?害我差點兒淹死?”
明錦哽住,小時候那點破事兒,他怎么這么記仇?何況,明明是他先欺負她!
就在她臉紅無措之際,一個小內監匆匆找了過來,看到二人糾纏的模樣后,便低下了頭。
“殿下,太后請您過去。”
元諭淡淡應了一聲,修長的手指似是無意的在她發頂拂過,道:“等我慢慢跟你算賬。”
明錦怔了一怔。
元諭收回手,隨內監離去,轉身走出不遠后,又回頭深深望了明錦一眼,嘴角掛著意味不明的笑意。
長日當空,明錦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卻是瑟瑟發抖。
*
長春殿。
元諭大步邁入殿中,瀟灑洪亮的聲音,隨著開闊沉穩的步伐一起響了起來。
“母后,兒臣請安來遲,萬望母后寬恕兒臣不孝。”
陸太后聞聲,連日來萎靡的精神都不由一振。
她看著那遠遠走來的男子,挺拔高大,英偉精壯,已然是能化政一方,獨當一面的大人了,這么多年了,也只有這個孩子是和她一心,能跟她分憂了。
“我的兒,總算見著你的人了。”
元諭從容跪倒,給陸太后磕了幾個頭后,方起身走到榻前,笑道:“剛跟陛下請了安,就立刻來見母后了,兒臣在洛陽時,也是無日不思念母后。”
陸太后含笑看著他,拉著他在自己身邊坐下,仔細打量了一番后,心疼道:“似乎比上次回來時又黑了一些,在洛州四處奔波,吃了不少苦吧?”
元諭搖搖頭,“為國分憂,兒臣不敢言苦。”
陸太后欣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好孩子,這子女當中,也只有你最得我心。可憐你母親早去,不能見你長大成人的模樣了。”說完,便長嘆了口氣。
元諭勉強笑了笑,低下頭沉默不語。
王蕓兒見此,便打圓場道:“太妃在世時便與太后交好,臨終時將殿下托付太后之手,太后與太妃姐妹情深,對殿下一直視如己出,殷殷撫育殿下長大成人,成家立業,太妃九泉之下也該欣慰了。”
陸太后便又做出笑臉,詢問元諭道:“說起成家立業,我先前聽說你似是在洛陽娶了親,鬧了好大的動靜,怎么沒跟我說一聲,把人帶來給我看看呢?”
元諭訕訕道:“母后莫聽外人胡說,婚姻是父母之命,未經母后許可,兒臣怎敢娶親?一個微不足道的侍妾,不足入母后法眼。”
陸太后搖搖頭,“我聽說的可不是這樣,聽說你讓那女子跟汝南袁氏連了宗,風風光光迎入府中的。”
元諭哂笑,面有難色道:“果然什么都瞞不過母后,袁姬出身賤籍,此舉無非是想給她個良家的身份,卻萬不敢帶至母后跟前,沖撞了母后。”
陸太后心下了然,笑了笑,“我一貫最是開明,只要人才出眾,身份都不是問題,衛子夫不也是歌女嗎?出身微賤又如何,再貴還能貴過皇家不成?”
元諭低了低眼,“母后若能認可,兒臣便再無顧慮了。”
陸太后嘆道:“陛下至今無動靜,陸聿那孩子也是拗脾氣,我只盼你能早日有個一兒半女,也讓我享享子孫滿堂的福。”
元諭笑了笑,陸聿雖與元曄同年出生,但陸聿生于二月,比元曄大半歲,他又比元曄小半歲,三人幾算是同年,卻無一人有子女。
他跟元曄不同,元曄早年帝位不穩,擔心早早有了子嗣,長子生母會死于祖制,自己也會被太后拿捏了繼承人。
可他不需要,他從不禁欲,自成人之后,身邊便沒缺過女人,只是沒讓她們生育子嗣。他也不是不想要孩子,只是要顧及兄弟次序。
“陛下還未有子嗣,我這做弟弟的,又怎敢先于陛下有子。”
陸太后嘆了口氣,“子嗣為上,還顧忌什么次序?你們兄弟是都不急,我這何時才能抱上孫子?”
元諭含笑寬慰道:“陛下不是已然納了兩位貴人嗎?不出一年,定能讓母后抱上兩個大胖孫子了。”
陸太后苦笑不語,這皇帝不是還不肯給陸氏女懷孕的機會嗎?
兩個陸氏女,只要有一個能生下兒子,哪怕依制賜死,也可以讓另一個撫養她的兒子,皇后位與太子位,都將屬于陸氏。可皇帝不寵幸,陸氏女也不能靠自己懷孕啊。
言談之際,內監來報說陸侍中過來了。
元諭聞聲,心中一動。
他遠遠看著陸聿走來,表面依舊是那副清正貴公子的模樣。
陸聿從小就跟他們不一樣,從不胡鬧惹事,不胡作非為,不調皮搗蛋,朗如日月,光風霽月。
他從小就在想,這樣的人,發起瘋的時候,該是何等有趣的景象?可惜那時他不在京城,錯過了一場精彩鬧劇,沒能目睹他那落魄頹廢的模樣。
等陸聿走近后,元諭便做出一副友善的模樣,笑道:“大表哥,好久不見了。”
陸聿只淡淡瞥了他一眼,臉色冷漠,未作言語。
陸太后見狀,便道:“諭兒,你先退下吧。”
“是,兒臣告退。”
元諭頷首,起身離去,與陸聿擦肩而過時,還略帶挑釁地說了句,“明錦嬌艷動人,我見猶憐。”
陸聿眼角一抽,臉色沉了下來。
元諭沉笑而退,若是有機會,可真想再看看他那失控發瘋的模樣,走出不遠后,便聽到殿中姑侄二人的爭執之聲。
“有一個是一個,你們就是想活活氣死我。”
“陛下不幸后宮,你也不肯娶親,一個個都這么大了,也沒個一兒半女。”
“今日無論如何,你得給我一個交代,不肯尚公主,那就把穆蘭若娶回來。”
元諭勾了勾嘴角,踏著蕭瑟的風聲,離開了長春殿——
第54章 非她不可
陸聿臉色冷漠。
“如果不是她,我寧可終身不娶。”
陸太后痛心疾首,拍案而起。
“陸氏就你一個嫡子,我豈能由你任性?我不管你娶誰愛誰,不管是誰生的,你必須要有兒子。”
任性?
陸聿冷笑,在她眼中,不聽她的話,便是任性妄為。
她高高在上,獨斷專行,自我為尊,她處處只要求孩子孝順,可她又可曾盡到一個長輩慈愛的責任?
他自幼生活在她喜怒無常的壓迫之下,在陸鑒荒淫無恥的濫情影響之中。
在這種變態的家庭環境下,他的心性沒有扭曲,沒有像他父親一樣妻妾成群,聲名狼藉,已經是陸氏祖上積了大德了。
不,或許他的心性早就扭曲了。
他自認為和父親不一樣,其實他本質上和他的父親沒有什么區別。
他憎惡父親的濫情荒淫,怨恨他在宮禁與常氏勾搭成奸,藐視天威。
可如今的他,覬覦他的養妹,想要與皇帝爭女人,與他那令人惡心的父親有什么兩樣?
他終是變成了他最憎惡的父親的模樣,他有什么資格以那高高在上的姿態批判他們?
陸氏那惡劣無恥的基因,一直深深刻在他的骨子里,邪惡的種子,就不應該生根,不應該再延續下去。
“原來姑姑眼中,像我父親一樣姬妾成群,生下幾十個兒女就算聽話嗎?”
陸太后眼神沉了下來。
“你清高,你看不上你父親,覺得他荒唐無行,可陸氏人丁不盛,若非他荒唐,你哪兒來那么多兄弟姐妹?陸氏的家業,不允許只有你一個兒子,何況如今,你這唯一的嫡子,還不愿留下子嗣,你還想斷了陸氏的后。”
陸聿輕嘲道:“就因為陸氏人丁單薄,所以你不止縱容陸鑒,你還給他送女人。我的母親不堪其辱,找你訴苦時,你還責怪她不夠大度,她是被你們兄妹一同逼瘋的。姑姑也是女人,為什么要為了男人的家業,迫害如你一般的可憐女人呢?為什么對生兒子比男人還要執著?”
“我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陸太后咬牙切齒,“為了權勢,我可以把先帝推給其他女人,我都可以忍受自己的丈夫妻妾成群,她為什么不可以?”
陸聿黯然道:“她沒有姑姑這么大的野心,她對權勢沒有渴望,她就想像一個平凡女人一樣,和丈夫一生一世一雙人。”
陸太后紅了眼,“她是天家公主,她生來就不平凡,你是陸氏子弟,你生來就不自由。”
陸聿心神竟是晃蕩了一下,他原是不配自由的。
陸太后眨了眨眼,手指撫上心口,動之以情,“我的身體狀況一直是朝廷最高機密,朝臣不得知,你還不清楚嗎?聿兒,我等不了了,我必須看到你有兒子。”
陸聿恍然一陣心痛,原來在姑姑心中,他也不過是個生子工具,為陸氏傳承生生不息。
“如果你只是想要我的子嗣,那為什么不能是由明錦所生?為什么要這樣為難我們?”
陸太后怒,“她不配!”
陸聿也怒,“她為什么不可以?”
“你與明錦,莫說曾是兄妹的關系,即便毫無關系,她的家世,也不配給你做妃,但她是博陵崔氏女,也不能給你做妾。”
妻,不配。妾,不能。
陸聿冷笑,仿佛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家世不夠,那元諭為什么可以?”
陸太后正色道:“元諭所娶是妾,縱是賤籍也無妨,但若真是上玉牒的王妃,你以為我會縱著他胡鬧?”
“我不是非要強迫你娶誰,也不是非要拆散你們,世間不如意之事十常□□,為何你偏偏就要事事如意?是不是因為我一向對你太過縱容,有求必應,你便覺得我理所當然應該答應你所有無理的要求?”
陸聿沉默。
陸太后看著他,一字一句,語調狠絕,“這天下貴女,你看上哪家我都可以答應,但是你想娶她崔明錦,除非我死!”
陸聿問她,“姑姑為何偏要如此逼我?”
陸太后反問,“聿兒,你為何就是不能體諒我?”
“我諒你,誰諒我?"
陸聿也紅了眼,“你強加在我身上的一切,你強行讓我背負起陸氏家業的時候,有問過我愿意嗎?我想要嗎?我和你從來都不是一類人!你爭的,你要的,從來都不是我想的。”
陸太后恍然有幾分泄氣。
“非她不可嗎?”
陸聿轉身,背影孤絕。
“非她不可。”
陸太后心下轟然一聲,看著他的身影漸行漸遠,頹然坐到了榻上。
……
陸聿離開長春殿,往宮外走去的路上,元諭從御道旁出現。
“大表哥,跟我敘敘如何?”
陸聿面無表情看著他,“我跟你無話可說。”
說完,便要抬步離去。
元諭勾唇一笑,“不愧是兄妹,說的話都一模一樣。”
陸聿腳步一頓,“你果然見到她了。”
元諭笑意更深,“她長大了,很漂亮,很可愛,我完全理解你。”
陸聿轉身看著他,沉聲警告他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娶不了的,你也娶不了。”
元諭眉梢一挑,“但我比你清醒,我知道娶不了,就不會讓她為難,不會勉強。”
陸聿自嘲一笑,不再理會他,或許永世沉淪,才是他的宿命。
元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晚霞之中,捏了捏袖中的手指。
*
天色漸晚,元諭回到王府。
自鎮洛州之后,這京師的太原王府便是半廢置了,元諭每年自洛州歸京一次,每次在此停留都不過月余。
王府燈火通明,恭迎他們的主上歸來。
回府后,元諭便進了浴房清洗,白日被碰觸過的衣服,似乎還有一股揮之不去的膩香,換下后,便讓下人扔了出去。
更衣后,也沒召姬妾侍奉,只斜躺在榻上,自斟自飲。
幾杯酒下肚,腦中恍惚又浮現出小女郎的容貌,仿若在小時候,小女童亮出一口森森白牙,狠狠在他手上咬了一口,“討厭鬼,放開我。”
元諭笑了笑,儼然已有幾分微醺。
手上突然一輕,酒杯已經被人拿走,元諭茫然摸了摸頭。
“說了要少飲酒,殿下怎么就是不聽話呢?”
燈火朦朧中,出現一道曼妙濃艷的女子身影,環佩叮鈴,步搖輕撞,光艷絕世,華容婀娜。
“小枝兒?”
元諭抬起手,揉了揉眉心,女子朦朧的容貌漸漸在眼前清晰,正是袁姬。
袁姬握著他的手,親昵在臉上蹭了蹭,“殿下答應我要少飲酒呢。”
元諭一笑,張臂摟過她,把人提起,坐到了自己大腿上。
自得了袁姬后,他便專寵她一人,袁姬是南朝人,父本倡優,自幼隨父流浪街頭,吹拉彈唱,父女二人從南朝一路賣藝,輾轉流落至北朝,在洛陽賣藝為生。
元諭出鎮洛州時,于樓下聽到她的歌聲,很是喜歡,便入坊相見。
那時的袁姬尚年少,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嬌弱白嫩的模樣,有著漢女獨有的嬌柔,偏又能唱北朝慷慨豪邁的《敕勒歌》。
元諭喜歡她的歌聲,便跟她父親買下了她。
幾年后,小女孩出落的國色天姿,元諭幸為姬妾,寵愛不衰,后欲抬其身份,便讓他們父女跟參軍汝南袁平連了宗,還給她父親安排了個小縣為官,父女二人感恩涕零,更加盡心侍奉。
元諭刮了刮她的鼻子,“我不飲酒,怎么自保呢?”
袁姬有些茫然,“殿下真是醉了。”
元諭垂下眼睫,眼底一片暗色,語調低沉,“在洛陽的日子,我時常擔憂陛下會清算于我,擔憂自己會死于非命。”
袁姬天真道:“陛下是殿下的哥哥,他怎么會殺殿下呢?”
元諭自嘲一笑,“當年太后欲廢他立我,致使他對我心有隔閡,他雖表面對我友愛,實則防我至深。”
當年廢帝失敗后,他便被外放洛州,遠離權力中央。在洛陽的日子,他不得不以酒色自娛,多飲酒,近婦人,做出一副沉迷酒色,無心權勢的荒唐模樣,來降低元曄對他的防備。
可他知道,只要他還活著,元曄就不會對他放心。
袁姬不懂朝政,不解道:“那殿下想做皇帝嗎?”
元諭笑了笑,環在她腰際的手臂微微收緊,“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做皇帝,是太后騙了我。”
袁姬茫然眨眨眼,“太后怎么騙了殿下?”
元諭埋首美人兒頸間,嗅著她的香氣,幽幽道:“太后說,無論誰是皇帝,陸氏女都會是皇后,所以,我就答應她了。”
袁姬神色一滯,“陸氏女?是那位拋棄殿下入宮的陸氏小姐嗎?”
元諭竟是笑了,捏了捏她的臉,“我的小枝兒是吃醋了嗎?”
袁姬嬌羞地低下了頭。
元諭拇指按在她的嫣唇上,輕輕撥開那嬌唇,蠱聲道:“來,咬一口。”
袁姬不解,元諭已經把手指遞到她的嘴邊,她眼神茫然,又不忍心咬疼了他,只是含著他的手指輕輕咬了一口。
元諭酒勁兒上涌,身上瞬間就被點起了一股無名火,手掌環在她的腰上往下移動著,含著她的耳垂,啞聲道:“乖,再用力些。”
袁姬頓覺無力,身子軟了下來,嘴上卻狠狠咬了下去,細碎的嬌吟從齒間溢出。
手上的疼痛刺激到心神,下一刻,元諭便嘩啦撕開了女子的裙子,把人壓到了榻上。
袁姬趴在榻上,手指緊緊攥著靠枕,破碎的聲音,隨著激烈的沖撞而在一片汪洋中淹沒。
“殿下……”
元諭捏著她的下頜,轉過她的臉,面對著自己,似醉非醉間,眼前又浮現出小女郎狠狠咬上自己手指的模樣。
太后說,她是未來的皇后,只有皇帝能欺負她,他不能欺負她。
那他就去做皇帝。
他偏要讓那般驕傲張揚的她,以后都跪在他的面前俯首稱臣,趴在他的榻上婉轉求歡。
如此,才能雪他長汀落水之恥——
娉娉裊裊十三余,豆蔻梢頭二月初。——杜牧·《贈別二首》
第55章 不請自來
夜里下起了雪,鄴城轉息之間就被無邊皚皚白雪覆蓋,銀妝素裹,萬里蒼茫。
破曉時分,一支裝備精良的車隊,在士兵的護衛下自西北方向而來,前往鄴城。
車隊前方,一個辮發錦袍,褐色眼眸的高大青年,驅馬來到馬車前,欠身道:“舅母,就到鄴城了。”
車廂內的婦人慵懶地“嗯”了一聲,車隊繼續上路。
雪后初晴,一輪紅日自山谷后探出頭,給無邊雪原籠罩了一層暖金色的光芒。
京郊外,賀云珠緊裹狐裘,高坐馬背,翹首以盼。
茫茫雪地中,一隊車馬由遠及近,黑色的車馬線,成了白雪中唯一的色彩。
賀云珠看到馬前高懸的賀字梼杌旗后,歡呼雀躍的驅馬向前,喚道:“阿娘。”
陸夫人打開車簾,含笑道:“珠兒。”
賀云珠驅馬向前,笑逐顏開,“阿娘一路勞苦。”
劉弘看著陽光下熠熠生姿的小女郎,含笑跟她打招呼,“表妹,好久不見了。”
賀云珠微一點頭,“這次多謝表哥護行了。”
兩人寒暄了幾句后,便一道往鄴城宮方向而去。
*
長春殿也為了陸夫人的到來忙碌起來了。
明錦在朔州呆過幾年,又曾是陸氏養大的孩子,對陸夫人的性情喜好頗為熟悉,王蕓兒便暫借調她至長春殿,專程負責迎接之事。
陸太后與陸夫人姐妹情深,陸夫人此番回京探親,大約不會住去定北王府,而是會在長春殿與陸太后同住。
長廊下,明錦身著橘紅色夾領小袖襦襖,緗黃色帔帛,黑色短皮靴,明艷活潑,利落精練,端著銀盤在殿中來來回回布置穿梭。
忽聞殿外一聲傳喚,“陸夫人來了。”
明錦凝步轉頭,看到在一眾宮人的簇擁下,來到長春殿的陸夫人和賀云珠母女。
王蕓兒親自迎了上來,扶著陸夫人,笑道:“剛太后還在念叨夫人,可巧就來了。”
眾人有說有笑一同進入,賀云珠也看到了在人群角落的明錦,悄悄給她使眼色示意。
明錦怔了一怔。
姐妹久別重逢,雖有政見不合,表面依舊親親熱熱。
二人寒暄了幾句現況后,陸夫人便道:“聽聞明錦入宮供職,怎得不見人呢?”
陸太后笑了笑,吩咐宮人傳明錦過來。
明錦入殿,目光看向賀云珠,心有不解。
賀云珠跟她點點頭,讓她安心。
明錦心下微松,便跪下對陸夫人請安道:“干娘。”
這一聲喊出來后,殿內眾人個個面面相覷,連陸太后都微微變了臉色。
“怎得姐姐認了明錦做女兒?”
陸夫人示意明錦到自己身邊,笑回道:“明錦與我們如今雖沒關系了,可到底是我們陸氏養大的,她聰明能干,又這般漂亮可愛,我著實喜歡。當年六鎮對高車之戰,也多虧了她及時帶回高車主力位置的消息,才能一舉攻破,怎得?她沒告訴太后嗎?”
陸太后捏佛珠的手指緊了緊,面上依舊保持笑顏,“這我的確不知。”
陸夫人便嗔責道:“你這孩子,什么事都憋著不說,是拿自己當外人呢?”
明錦恭謹回道:“女兒入宮,是想學本事的,不想因為身份而被優待。”
陸夫人點點頭道:“你有此心甚好。”又轉頭問陸太后,“明錦現在是在何處供職?”
陸太后笑意滯了一下,便道:“如今是長春殿才人,在我身邊服侍。”
明錦怔了一怔,她不是尚服局的春衣嗎?怎么一句話她就成長春殿的人了?這是給她升職了嗎?
心中不由吐槽,果然,她在尚服局累死累活的干活兒,都比不上陸太后在姐妹面前的顏面,太后怎么能讓陸夫人覺得自己在故意刁難她的干女兒呢?
“在太后身邊服侍,那是大有前途的,保不準以后又是一個像王內司一樣優秀能干的大女官。”
陸太后笑了起來,讓明錦和賀云珠先行退下,姐妹二人單獨聊了起來。
“賀洛跋讓姐姐歸京,用意究竟為何?”
陸夫人笑道:“將軍的意思很簡單,先前均田時,我們已給了太后絕對支持,如今三長制改革,自然也會鼎立支持太后。只是朝廷解決了土地問題,勢必是要重用漢人世家,屆時,那要如何保證鮮卑勛貴們的利益呢?”
太后崇尚漢人文化,忘了自己的血脈,她卻不會忘記自己是鮮卑之女。
陸太后沉聲道:“你想如何?”
陸夫人一笑,“很簡單,我想讓珠兒或者穆蘭若入宮為陛下的嬪妃。”
陸太后蹙眉,“什么?”
陸夫人繼續道:“太后放心,她們不爭皇后位,皇后位依舊屬于我們陸氏女,等陸麗華或者陸順華生下長子被賜死之后,再讓她們二人之一入宮,只需三夫人之位即可,她們還會如當年的賀昭儀支持太后一般,擁護陸氏女登后位。”
陸太后蹙眉,賀云珠和穆蘭若都是出身勛貴八姓,她們任何一人若能誕下皇子,便可冊封親王,代表的是母族勛貴的利益。
魏國終究是鮮卑王朝,即便漢化,皇帝的子嗣也不能全部由漢女嬪妃所出,未來朝堂上的執政親王,必須要有鮮卑皇妃的血脈來制衡漢人世家,才能維護六鎮勛貴的利益。
“好,我答應你。”陸太后承諾道:“可你也知道,穆蘭若和珠珠,都不是會將就妥協之人,不是你我愿意便能成。”
陸夫人胸有成竹道:“我此番回京便是解決此事,此事不決,我便不回朔州。”
陸太后心領神會,她這姐姐的手段她信得過,有她出手,便也不需要她費心了。
……
另一邊,賀云珠和明錦在雪地漫步。
“我表哥劉弘也來京城了,你真的不考慮和他再續前緣嗎?”
明錦扶額,再度提醒道:“珠珠,我和他根本沒有前緣。”
“是嗎?”賀云珠聳聳肩,“不過我是真不懂你,放著皇帝和陸聿這么好的選擇不要,非要去追尋一個渺無蹤跡的刺客,說不定他已經死在哪里,根本不會回來找你了。”
明錦轉身,看著遠處的天際,語氣堅定,“他不會死,我不會放棄。”
賀云珠臉色無奈,轉移話題道:“還記得那個突厥小王子嗎?聽我母親說,突厥老可汗已不能理事,他現在已經是突厥的右賢王了,一個女奴之子,誰能想到能走到如此地位。”
明錦怔了一下,“都羅先前曾尾隨我潛入魏國境內,被陸聿抓起來了,二人不知說了什么,后來他就走了,我也沒再見到他。”
賀云珠笑她道:“若他真能成事,說不定還能因你之故,與六鎮聯手,共破柔然。”
“六鎮的穩定,不可能寄望于外族身上。”
賀云珠訕笑,不再言語。
*
翌日,陸太后于華林梅園設宴為姐姐接風,在京的晚輩皆入宮赴宴。
梅園之中,銀裝素裹,紅梅傲雪,宛若琉璃仙境,一片歡聲笑語。
陸夫人是元諭舅母,聽說他得了可心兒是侍妾后,便也想趁著宮宴看看是何等的美人兒,能讓她這風流外甥收心,便借宴會之機,讓元諭把袁姬也帶進宮里。
袁姬第一次進宮,身份低微,難免惶恐畏生,她跪在地上叩頭請安,面對陸太后姐妹的時候一直瑟瑟不安。
陸夫人倒也和善,看著眼前嬌柔可憐的美人兒,心生憐愛,褪下腕上的五寶金鐲給她戴上道:“若能給老二生下個一兒半女,你的福氣在后頭呢。”
袁姬受寵若驚,連連拜謝,心中卻在苦笑。
大約是幼時學藝辛苦,又一直跟著父親顛沛流離,餐風露宿,即便精心嬌養多年,也一直未能懷孕。
陸太后也賞了她一支金鳳釵,囑咐了幾句后,便吩咐王蕓兒帶她下去。
出殿后,元季遙便迎了過來,從王蕓兒手里接過她,往園中邊走邊道:“王內司把小嫂嫂交給我吧,我們到那邊玩去。”
王蕓兒點點頭,又轉身回了殿中。
元季遙帶她往宜梅閣去,邊走邊道:“二哥和陛下一眾兄弟在含光殿飲聚,讓我照顧你,你在宮里不必拘束,我帶你到那邊,跟幾個要好的姐妹玩兒去。”
袁姬心中一陣暖流滑過,想不到她這般卑賤之身,都能得到如此尊貴的公主禮遇,感激道:“多謝公主。”
……
宜梅閣。
賀云珠、穆蘭若、陸順華正圍在暖爐邊談笑。
穆蘭若關心詢問陸順華道:“眼見都入宮月余了,陛下還是沒有去寵幸過你嗎?”
陸順華搖搖頭,苦笑道:“莫說是我,陸麗華不也沒得嗎?”
穆蘭若搖搖頭,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
這時,元季遙帶笑的聲音便傳入了閣中,“都快看看,我把誰帶來了。”
眾人的目光齊齊看來,看著元季遙手中拉著的妙麗女子,膚白若雪,嬌艷柔美,雖是陌生面孔,卻讓人眼前一亮。
袁姬不認得人,只微微欠身,向眾人致意。
元季遙一笑,依著元諭在姐妹中的排行給袁姬一一介紹在座諸人,“這位是陸貴人,這位是珠珠表妹,這位是蘭表姐。”
眾人互相廝認見禮后,便各自歸了座位,宮人送上茶,圍爐閑聊起來。
元季遙落座,問賀云珠,“明錦還沒過來嗎?”
“大約還在忙嗎吧。”
袁姬看著穆蘭若,主動道:“表姐名中有蘭,殿下為我取的名中也有一個蘭字,真是好巧的緣分。”
元季遙聞言轉頭,好奇道:“二哥給你取的名字?你沒有名字嗎?”
袁姬搖搖頭,天真道:“我是十二歲時被殿下撿回去的,是殿下把我養大的,我以前叫小枝兒……”
十二歲之前,她沒有大名,父親都是喚她小枝兒。
那時,他們父女為躲避南朝戰亂,一路流浪到北朝,每日沿街賣藝,露宿街頭,潦倒落魄。是殿下心善,把她帶了回去,他們父女才有了穩定的庇護所。
進了王府后,殿下才給她起了個大名——芝蘭。
她問殿下為何取此名?
殿下說《易林》有言,南山芝蘭,君子所有。因她來自南朝,故取此名。
眾人了然,賀云珠點頭贊道:“很好聽的名字。”
取得文雅又有意境,難以想像出自元諭那個浪蕩子不靠譜之口。
穆蘭若心思敏銳,聽完她的講述,恍有所思,嘴角浮起一絲微帶嘲諷的笑意,“芝蘭,小枝兒?”
袁姬點點頭,“我喜歡我的名字。”
她還要一輩子侍奉殿下,給殿下生兒育女。
元季遙含笑不語,撥了撥暖爐中的炭火,吩咐宮人給眾人添茶。
袁姬看著眾人不一的神色,眨了眨眼,是她說錯什么了嗎,怎么突然安靜下來了?
氣氛凝滯片刻,穆蘭若看向門外,不知是存心還是無意,對著來人揚聲喚道:“芝芝來了。”
袁姬笑意一滯,芝芝?轉頭看向門檻處那抹橘紅色的艷麗女子身影。
明錦忙完事過來赴宴,抬眼時,目光剛好和她對上。
二人同時一滯。
就在這時,一道輕佻嬌媚的聲音也緊隨而來,“姐妹相聚,怎么不請我呢?”
在宮人的前促后擁中,陸麗華錦衣華服,明艷璀璨,款步而至。
明錦微微頷首施禮。
陸麗華鄙夷地掃了門外的明錦一眼,抬步入閣,“不請自來,不會不歡迎我吧?”
陸順華偏開頭不看她,臉色已不復剛剛的和顏。
賀云珠也翻了個白眼,對她置若罔聞。
元季遙面上含笑,卻是笑而不語。
還是穆蘭若開口打破了僵持,“麗華能來,自是歡喜不盡,我們還怕你不來呢。”
袁姬聞聲,收回落在明錦身上的目光,轉而又看向陸麗華。
是她?她就是那個拋棄殿下入宮的陸氏女?
陸麗華眸光流轉,也掃向了袁姬,看著她那一副嬌弱白嫩的模樣,便想到了明錦,心中便十分不喜,怎么男人都喜歡這些假柔弱、裝可憐的狐貍精?
這些漢女到底是哪里好?皇帝也好,陸聿也罷,都喜歡崔明錦那個小賤人,現在竟連元諭都喜歡這楚楚柔弱的漢女。
真堪人恨。
她譏笑了一聲,眼神有幾分輕蔑,她自認元諭對她還有幾分真心,對這些女子不過一時興起,即便她入了宮,元諭也不會移情別戀。
可一想到自己入宮至今未得天子寵幸,這女子卻夜夜在元諭榻上承歡,心中難免不平不忿,語氣也愈發刻薄妒忌。
“這就是二殿下那個侍妾?”——
第56章 游園驚變
聽出對方語氣中的不善,袁姬臉色白了幾分。
陸麗華隨意落座,姿態高傲,語調帶著幾分輕視,“聽說你歌唱的不錯?”
袁姬換上笑臉道:“鄉野俚曲,難登大雅。”
陸麗華揚眉,語帶挑釁道:“不如給我們唱一首聽聽?”
袁姬神色滯了一下。
眾人也都因陸麗華那不尊重的態度皺起了眉。
明錦搖了搖頭,陸麗華仗著父親位高權重,母親管家,那是自小跋扈慣了,進宮也不知道收斂。
袁姬縱是出身寒微,可如今到底是是太原王夫人,怎能以對待家伎伶人的態度讓她為眾人獻唱呢?
即便獻唱,也要她自己主動提出,而不是被人要求。
元季遙笑著解圍道:“小嫂嫂是二哥的心肝寶貝兒,她的歌聲,豈能隨意唱與他人聽?”
袁姬微微不好意思的紅了臉。
陸麗華冷笑,這些小門小戶出身的賤貨就是這樣,手段和精力都用在怎么討好男人,在男人面前獻媚邀寵了,她這樣大家出身的千金,自是比不過這些賤婢的下賤手段。
她故意拉長語調“哦”了一聲,諷刺道:“早就聽聞二殿下在洛陽得了美妾,寵的跟眼珠子似的,想想也是,那歌聲唱給我們有什么用?自是只有殿下配聽,我們不配聽。”
袁姬心中一緊,手指攥著裙子,以為陸麗華覺得自己是專哄男人的狐貍精,看不上她才不愿唱的,剛想開口解釋,卻聽賀云珠開口反諷道。
“小嫂嫂現在是二哥哥的人,她縱使只唱給二哥哥聽,那也是人夫妻恩愛,關你什么事?你想聽自尋宮伎去,憑什么讓小嫂嫂迂尊唱給你聽?”
袁姬聽到有人為自己說話,眼神流露出幾分感激。
明錦不動聲色地掩口偷笑,賀云珠一直跟陸麗華不對付,即便如今陸麗華位居三夫人,賀云珠也沒把她放在眼里。
陸麗華是太后的侄女兒,賀云珠也是太后的外甥女,何況,賀云珠父族對太后有利,二人若起爭執紅了臉,太后不一定幫誰呢。
“你……”
陸麗華臉氣成了豬肝色,賀云珠也不過是仗著父母背景,自己不敢跟她作對罷了,她現在縱不是皇后,也是三夫人,她憑什么看不起自己?
自己就算是庶女,也是陸氏之女,再賤也崔明錦一個小門小戶的女兒尊貴,也比袁姬一個賣唱的歌女強,陸順華也是庶女,她憑什么對她們還能和顏悅色,對自己就總是是冷嘲熱諷?
她們是不是覺得陸順華背后有陸聿、有太后撐腰,皇后位就一定是陸順華的,各種巴結拉攏陸順華,百般看不起自己。
等有朝一日她成了皇后,一定會給這些狗眼看人低的東西幾分顏色看看。
陸麗華賭氣般別過頭,不再搭理她。
袁姬看著眾人僵持的局面,主動緩和氣氛笑道:“今日在座的沒有外人,我就給諸位姐妹獻丑一曲,聊作取樂。”
眾人都緩和了顏色,拍手為其叫好。
宮人們準備樂器時,元季遙又拍了拍身邊的空位,招呼明錦,“明錦,你來這邊坐。”
明錦還未過去,便再度聽到陸麗華譏諷的聲音。
“坐的都是主子,她有什么資格?”
明錦腳步滯住。
陸順華淡聲提醒她道:“明錦曾是我們的姐姐,在座的都是姐妹,還論什么身份?”
陸麗華投給她一個鄙夷的眼神,心道,不就是靠著侍候陸聿養病才得了青眼嗎?本質就是個上不得臺面的東西。
言辭刻薄的辱罵她道:“我才是你姐姐,她是你哪門子姐姐?真是天生的賤骨頭,只會彎腰侍候人,不會抬頭做主子。”
陸順華被罵的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不愿再起爭執,默然低下頭,不再吱聲。
眾人的臉色都沉了下來。
明錦被嘲諷后也不羞惱,陸麗華這種人,說她沒腦子,她也不是人家那種傻傻的天真蠢。
她就是純粹的又蠢又壞又惡毒,想使壞,又沒讀過幾本書,腦子不夠自己肚子里的壞水發揮,以至于壞的太拙劣,眾人都不稀的跟個傻子計較。
如今一朝得勢,愈發欺軟怕硬,狗仗人勢,背景硬的得罪不起,就變著法踩那些比她地位低的人。
殊不知這一句話已經把在座的人都給得罪完了,邀她入座的是三公主,難道三公主也是自甘下賤,與宮人為伍的賤骨頭?她何必跟個沒腦子的蠢貨計較?
明錦不卑不亢道:“多謝公主好意,我便不坐了,我也粗通一些樂理,便為夫人鼓琴伴奏。”
言罷,便到琴臺前調試琴弦,袁姬來到她身旁,和她商議曲目時,好奇問她道:“你叫芝芝?”
明錦淡淡一笑,“那是過去的小字,奴婢姓崔,叫明錦。”
袁姬抿唇笑了笑,“你跟其他的宮人不太一樣,你一點都不像宮人的樣子。”
明錦頷首道:“入宮做女官的,大多都是士族出身,后宮的女官有和前朝的官員相對的品級,是不同于奴婢的。”
袁姬點了點頭,向往道:“殿下說,能在太后跟前服侍的都是尊貴人,你這么小,就能在太后身邊做事,一定很厲害。”
“是太后襟懷寬廣,能容忍我的愚笨罷了。”
袁姬眼睛亮閃閃的,“我聽說太后是很厲害的一個人,進宮前還憂慮于自己卑賤的出身會遭到冷遇,可不想太后竟會待我如此和善,還賞賜了我好多禮物。”
明錦看著她那天真的模樣,笑而不語。
一切準備就緒后,袁姬便為引聲高唱了一首南朝的民歌,歌喉婉轉,纏綿悠揚,余音繞梁。
當眾獻藝,在貴女眼中似乎是有失身份的事,可對袁姬來說,在座的都是殿下的姐妹,唱給她們聽,不過是和姐妹們拉近關系,沒有什么丟人的,也不覺得是侮辱。
一曲唱罷,又引來眾人一陣鼓掌喝彩。
只有陸麗華鄙夷的翻了翻白眼,小聲嘟囔道:“有什么了不起的,下賤人,盡會做些淫聲浪曲,哄得男人心神蕩漾。”
袁姬唱完回座后,元季遙挽著她的手贊嘆道:“難怪二哥喜歡你,你這歌聲聽的我都要心動了。”
陸麗華漫不經心道:“公主也不差啊,外頭多少男人拜倒在公主裙下,連我那不成器的弟弟,都被公主迷的五迷三道的。”
元季遙笑意滯了一下,眼神中流露出一絲淡漠的嘲諷。
陸修那小子,仗著太后寵他,就有些掂不清自己的份量,以為她私生活放縱,就也想自薦枕席。
一個不值一提的陸氏庶子,也配爬她繡榻?若是陸聿,她還能考慮一下。
“陸修比我還小幾歲呢,我可不喜歡小的。”
陸麗華語調諷刺道:“那是,公主喜歡王郎那般儒雅成熟,滿腹經綸的,這南人與北人的風度氣質的確不一樣,怪不得你喜歡袁姬呢。”
一語落,氣氛陷入沉默,元季遙似被觸碰到逆鱗,臉色瞬間慘白。
明錦微微有些疑惑,她離京多年,對三公主發生的事都不大清楚,只覺嫁人嫁的挺意外的。這王郎是誰?跟三公主有什么關系?
穆蘭若回神,起身回避道:“聽說外邊梅花開的好,我看看去。”
賀云珠心里翻了個白眼,也跟著起身,“這屋子里可真夠悶的,我也出去透透氣。”還順手拉走了明錦。
眼看著眾人一個個走了,陸麗華一頭霧水,怎么她剛一說話,眾人便都要走了?她說錯什么了嗎?
她們怎么能這樣明目張膽的排擠自己?
太可惡了!
元季遙神色已經恢復了正常,好似無事發生一般,不以為意地笑道:“麗華,不如你和我也一道去梅園看看如何?”
陸麗華眼睛一亮,面對三公主的主動示好,有些受寵若驚道:“公主愿與我同行?”
元季遙一笑,意味深長道:“當然,你如今也是我的嫂嫂,我豈能厚此薄彼?”又對陸順華道:“順華,你要一起去嗎?”
陸順華卻是搖了搖頭,有心回避,“不必管我,我待會兒要去太后那邊一趟。”
被落下的袁姬聞此,眼巴巴道:“我也想去看看,可以嗎?”
陸麗華不樂,本不欲與袁姬同行,可元季遙已經笑著挽起了她的手。
“有何不可呢?”
……
另一邊,賀云珠和明錦漫步在院中。
“你何苦在宮中受氣?干脆還跟我回朔州吧,你要不死心,我可以陪你一起去找那個人。”
明錦搖搖頭道:“不,我不能走,我要留在宮里,我還有事要做。”
賀云珠蹙眉,“我總覺得你入宮的決定非常突然,即便是逃避陸聿,你也不是只有入宮一條路可走,你是不是還有事情瞞著我?”
明錦沉默,入宮之后,陸沅止就沒再來找她了,她也收不到她的消息。
陸沅止身份特殊,出于對她的保護,二人這層關系知道的人越少越少。
“珠珠,你別問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你要做的事,跟陸聿有關嗎?”
明錦默然不答。
賀云珠嘆了口氣,下定決心道:“阿錦,有件事,其實我一直還沒來得及告訴你。”
明錦一怔。
*
梅園中,一群宮人簇擁著華服盛裝的女郎們,爭奇斗艷般穿行在花海之中。
元季遙和陸麗華走在前邊,二人不時交頭接耳的交談,袁姬落在后邊,被滿園迎霜綻放的梅花迷住了眼睛。
陸麗華眉飛色舞,以為元季遙真的接納她了,竟還主動挽上她的胳膊,奉承道:“我早就聽說公主艷冠京城,引無數世家子弟折腰,我入宮至今未得陛下寵幸,還想跟公主請教一二。”
元季遙眉梢一挑,“陸順華都不急,你急什么?”
陸麗華皺眉,“我怎么能不急?我又不比陸順華那小賤人,有陸聿和太后撐腰,我什么都沒有,可不就得去爭陛下的寵愛?”
元季遙笑了笑,“其實,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我自是懂你的難處,關于陛下的喜好,再沒有人比我這個妹妹清楚了。”
陸麗華心中大喜,她們同是不為太后所喜的天涯淪落人,飽受欺壓與偏見,彼此更能理解彼此,一時竟真以為元季遙要幫她,把她當作知己了。
就在元季遙準備給她說幾句悄悄話時,陸麗華突然裙擺一緊,險些栽倒在地。
身后的袁姬還在興奮于終于看到華林園的皇家園林,而絲毫沒有意識到禍害的降臨。
陸麗華裙子的拖尾很長,袁姬只顧賞花,未看前路,不慎踩到她的裙擺,差點兒把她絆倒栽個跟頭,所幸宮人眼疾手快才把陸麗華扶穩。
“哎呀。”
袁姬嚇了一跳,瞬間小臉煞白。
元季遙連忙扶著陸麗華的胳膊,關切問她傷著沒有?
陸麗華站穩后,登時怒不可遏,眼看說到正事,她就快套出來三公主的話了,都被這個賤婢破壞了。
她長這么大,還沒人敢讓她這么出丑,這個賤婢定是仗著有元諭撐腰,故意這般挑釁自己。
“賤人!”
她脫口而出罵道。
袁姬猝不及防被罵,嚇得腳步一退,剛剛她雖刁難了自己,可也不曾惡言相向,她獻唱之后,以為與姐妹們的關系已然親近了幾分,怎么說翻臉就翻臉了?
她心知得罪不起,顫抖著手,也想扶她一把,“抱歉,我只是不小心……”
陸麗華氣急敗壞,看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便想著她在元諭跟前定然也是這般做作,心中翻涌起莫名的鄙夷與厭惡。
如她這般尊貴美貌的世家貴女,也該像三公主一樣眾星捧月,有一群男人寵愛與奉承,為她要死要活。
即便她拋棄元諭,另嫁他人,曾經喜歡過她的男人也不能移情別戀,如此方能顯現她的魅力。
可曾經喜歡過她的男人,如今卻給了另一個女人寵愛,好似因為袁姬分走了元諭的愛,就顯得她在元諭心里并沒有什么特殊意義,魅力下降了一般,這使得她對袁姬有一種天然的敵意。
一個賤婢,怎么配拿她的臟手碰自己?
她毫不掩飾厭惡,在眾目睽睽之下狠狠甩開袁姬的手,把她推開數尺。
袁姬猝不及防,被推的踉蹌了幾步,身子如一株柔弱的蒲草般,被掀倒在地。
“南朝來的賤貨,拿你的臟手拉男人去!”
袁姬如遭雷劈,驚恐地看著眼前咄咄逼人的女子,只覺天地嗡嗡旋轉,眼前一黑,驟然昏了過去——
第57章 你在哭嗎
含光殿。
陸聿和楊紹站在外殿說著什么,陸修過來時,見到二人,便主動上前問道:“大哥,怎么不進去跟陛下共飲?”
陸聿漠然掃了他一眼,沒有吱聲。
自明錦入宮后,陸聿和皇帝的關系也疏遠了很多,公務上,二人總是有意無意的避開,即便碰上,也不過是些場面交談,不復過往親近。
陸麗華入宮后,太后就越來越器重陸修了,不僅給他賜爵,還封了官,以抬高他身份的方式來抬高他生母和姐姐的身份。
元曄也看著太后的面上,對他頗為友善,陸修如今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
楊紹幫忙緩場道:“我和宣明說些話,你先進去吧。”
陸修看著陸聿那淡然的模樣,心中冷哼。
以前陸聿總是瞧不起他,可太后就是喜歡他,一直想扶持他取代陸聿這個不聽話的嫡子,只是那時皇帝跟陸聿關系好,他沒有出頭之日。
可現在不一樣了,皇帝和陸聿關系疏遠了,他的姐姐又入宮了,等他姐姐成了皇后,他就能在皇帝跟前,取陸聿而代之,以后這個高高在上的嫡子,也要在他面前俯首稱臣,看他還敢不敢這般目中無人。
陸修心中得意洋洋,入殿跟幾個親王斗酒。
楊紹看著陸修離去的身影,嘆了口氣,勸陸聿道:“你不能一直跟陛下賭氣,陛下過去雖總是縱著你,可到底君臣有別,他還能容你一輩子不成?芝芝入宮,木已成舟,離開她,疏遠她,才是對她的保護。”
“不用你教我,我也不會在宮里對她怎么著。”
陸聿淡淡說了句,轉身離開了含光殿。
“宣明。”
楊紹對著他背影,長長嘆了口氣。
……
華林園。
冬日的暖陽灑落在兩個小女郎身上,二人在雪園漫行,在雪地留下長長一排腳印。
“阿錦,有件事,我一直都沒有告訴你。”
明錦“嗯”了一聲,“什么事?”
賀云珠靴尖踢著地上的雪泥,吞吐道:“其實,當年我之所以會去朔州找你,是陸哥哥求我去的。”
明錦神色一滯,愕然看著賀云珠。
因她當時落難,處境艱難,沒人敢跟她有所牽連,賀云珠來找她的時候她是驚訝而感動的,原是陸聿求她來的。
“什么?”
“朔州是我阿耶的地盤,你走后,他就拖著病體去求我,讓我去朔州找到你,我看著他那虛弱的模樣,實在于心不忍,就答應了他。你一直以為他是因為恨你斬斷了和他的兄妹關系才不理你,可我想他不是恨你,他只是不想再牽連你。”
明錦眼眶紅了一片,“為什么現在才告訴我?”
賀云珠嘆了口氣,“因為我見你吃了太多苦,所以想讓你幸福。當年他不讓我告訴你,說你以后可能再也回不來京城了,或許一生都不會再與他有交集,他不想打擾你的生活,只要知道你在朔州平安長大就夠了。”
明錦眼中淚意涌動。
賀云珠嘆道:“看他為你做的這些事,我想他是真的很愛你,就算你對他只有兄妹之情,可親情也是一種愛,它不該成為你的負擔。”
明錦眨了眨眼,轉身往茫茫雪地走去。
“阿錦。”
賀云珠急急喚她。
“讓我一個人靜靜。”
明錦奔行在雪地上,眼淚滾滾從眼眶滑落。
那些年,她給他寫過很多信,他都沒有回音,她以為他真的不要她了。
但是他養病的時候還去求賀云珠先來找到自己,幫她在朔州安身立命。
后來,他又用另一個身份來到了她的身邊,默默守護她。
明錦一時哽咽,淚落紛紛。
“撲通”一聲——
明錦沒看路,猝不及防撞上一個堅實的脊背,撞的暈頭轉向,剛想道歉,卻看到陸聿緩緩轉過了身。
她的眼淚瞬間凝住。
陸聿看著她哭泣的模樣,眼中先是閃過一絲疑惑,繼而便是冷漠。
“你在哭嗎?”
明錦眨了眨眼,她不怕被人看到自己哭,可唯獨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哭泣的模樣。
那一夜之后,他大約是真的放下了,如今再與她在宮中相遇,也能坦然面對了。
明錦知道他心里有些瞧不起自己為達目的不惜出賣身體的舉止,可明面上也不曾對她冷嘲熱諷。
他一直都是這樣,不知道如何去愛,也不知道如何去恨,哪怕被傷害,也只想小心翼翼呵護她的自尊。
他越這樣,她就越愧疚,便不自覺的想用言語刺激他,情愿他怨恨自己,多少還能減輕她的愧疚。
“我不能哭嗎?像你這樣的人,從出生起就是被人高高捧起,又怎會了解人世間的苦難,知道生存的艱辛?”
陸聿眼神一動,她是在宮中受了委屈嗎?
他向她走近一步,明錦卻立刻后退,和他拉開距離。
陸聿停下了腳步,“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明明可以不受這些委屈,可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只能自己走下去。”
明錦紅著眼眶,倔強道:“我知道,我沒想奢求你的憐憫,我想要的只能靠自己去爭取。”
“我曾經說過,你想要的一切我都可以給你。”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施舍,曾經愛我的人也會棄我而去,這個世上我能靠的只有自己。”
陸聿黯然,“所以,你還是忘不了他?”
明錦看著遠方天際,白雪皚皚,碧空如洗。
“流落朔州的歲月,我常常擔憂自己朝不保夕,死于非命。在那段最黑暗的歲月,有人曾告訴我,我長大了,要獨立、要堅強、要靠自己,我不能寄望于別人的保護。”
陸聿眼底的光突然顫了一下。
“我未曾有一日忘記我的仇恨,如果我是男子,我會勤修武藝,招兵買馬,推翻那些迫害我的人。”
“可我是女子,我不能入仕,不能領兵,我只能以身入宮,來接近最高權力。我知道逃避并不能讓我生存下去,我只有勇敢面對曾經的仇人,靠自己改變這世間的不公與荒唐,才能最終拯救自己。”
陸聿看著她,雪色映在她的臉上,讓她看起來比過去多了幾分清冷疏離。
“你恨陸氏,你要報仇,所以要與我割席?”
明錦目光投在他的身上,“你自幼便是眾星捧月,未嘗知憂,未嘗知苦,又怎會了解我們這種人心中的怨恨和憤怒呢?”
“你怎么知道我沒有恨過?”
明錦心中一動,抬眸看著眼前面色無波的男子。
陸聿伸出手,執起了她的手,“我恨過。”
明錦微一瑟縮,立刻抽回了自己的手,二人的指尖,短暫的交匯了一下,而后迅速分離。
陸聿一時悵然若失。
明錦縮著手指,垂下眼眸,避開了陸聿的視線。
陸聿面無表情地看著她,沒有下一步動作。
二人相對默立。
明錦無言以對,她欺騙了他,傷害了他,面對他的視線,只覺有一座大山沉沉向她倒來,她甚至不敢再看他一眼。
就在二人無言以對時,一個小宮人尋了過來,神色焦急,“崔才人,袁姬夫人出事了。”
明錦怔了一下,匆匆隨宮人離去。
陸聿看著雪地上女子漸行漸遠的背影,眼底微暗,心口好似被陽光刺痛。
*
宜梅閣的暖榻上,袁姬蜷縮成一團,愁眉哀容的昏睡模樣,愈發楚楚惹人憐愛。
明錦來到宜梅閣時,太醫正在內間給袁姬診脈。
元諭已經到了,二人對視了一眼,便各自避開了視線。
王蕓兒和楊淑君也代替陸太后來慰問,正在跟三公主了解情況,明錦便也過去聽著,大致了解了經過。
元季遙并沒有說是陸麗華推到了袁姬,以及她對袁姬的羞辱,只把一切當作一場意外轉述給了眾人。
“事情就是這樣,不過是姐妹們玩鬧,不小心摔了一跤,然后就暈了過去。”
眾人稍稍安心,心想應該不會有問題。
太醫診脈后,很快就對眾人說出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夫人已有身孕。”
眾人大驚失色。
元諭也是一臉震驚,袁姬體弱,月事不準,恐怕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有孕,“情況如何?”
太醫神色復雜,下一刻便撲通跪倒,惶恐不安道:“夫人體弱,胎像不穩,此番受驚,怕是保不住了。”
眾人如墜冰窟。
大驚大喜之后,緊跟而來的便是大悲大懼。
袁姬縱是身份卑微,可她肚子里的是太原王的骨肉,是太后的第一個孫子,這樣莫名其妙的沒了,這件事恐怕不能善了。
元季遙也變了臉色,她實不知袁姬有身孕,否則剛剛絕不會想著小事化了。
陸麗華也升起了幾分恐懼,三公主雖隱瞞的剛剛的爭執,但袁姬流產了,她醒后肯定會說出真相,若是太后知道了,她就死定了。
一想起陸太后那嚴厲歹毒的模樣,她就全身瑟瑟發抖。
慌神之際,她還想搶先上前跟元諭解釋,可元諭卻冷冷側身避開了她。
陸麗華心中一涼。
元諭看著榻上昏迷的袁姬,什么都沒有說,逕直把人抱了起來。
王蕓兒看的心疼,以前那般灑脫不羈的孩子,現在竟也學會隱忍了,安慰道:“殿下,節哀。”
元諭始終一言不發,面無表情抱起袁姬離開,元季遙匆匆跟上。
王蕓兒和楊淑君對視了一眼,若只是小孩子玩鬧不慎摔倒也就罷了,可偏偏袁姬的孩子又掉了,這件事必須回稟太后定奪。
……
另一邊,元季遙緊跟著元諭離去。
“二哥,出了這么大事,你怎么一句話都不說?”
元諭目光陰沉,“你都說了是意外,我還能說什么?”
元季遙心里一揪,愧疚道:“二哥,對不起,是我沒照顧好小嫂嫂,我本以為沒什么大礙,不想把事情鬧大,才有所隱瞞。其實是陸麗華故意推倒了小嫂嫂,還罵了很多難聽的話,小嫂嫂才會驚懼暈闕。”
元諭眼底一寒,“陸麗華?”
元季遙保證道:“二哥你別生我氣,我會回去親自跟太后說明經過,給小嫂嫂一個公道。”
元諭制止她,“你別去,太后厭惡你,你越解釋,她越煩你,越要保陸氏女。”
元季遙急了,“可這事兒本就是你占理,太后護短,那你就去找陛下鬧,你的孩子沒了,憑什么要忍?”
元諭怒極反笑,咬牙切齒道:“我找陛下鬧?他如何防備我你還不知道嗎?我為個女人跟他鬧,你是覺得我的處境還不夠艱難嗎?”
元季遙啞口無言。
元諭將人在車上安置好,登車回去。
“二哥。”
元季遙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眉頭微鎖。
此事她有責任,她不能讓元諭和袁姬白吃這個虧,思索一番后,便返回宮中求元曄主持公道。
……
與此同時的長春殿。
陸太后得知袁姬流產后,果然勃然大怒。
她自是不信什么姐妹玩鬧,意外跌倒的說辭,以雷霆手段從宮人口中審出了前因后果后,當即就要杖責陸麗華。
陸麗華嚇得眼淚汪汪,花容失色,跪在地上不停求饒。
“太后,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她有身孕,是她先踩到我的裙子,害我差點被絆倒,我才失手推到了她,我真的不是故意要推她。”
陸太后置若罔聞,命人拖下去打。
陸麗華被打的傷痕累累的拖回了光華殿,陸太后又派人給袁姬送了不少補品和禮物以示安撫。
*
太和殿。
元季遙聽到這個處置后,忿忿不平。
“打一頓就夠了?太后這明顯是要包庇她,以她的過失,即便不廢,也要降位份吧。”
元詢不平道:“聽說行刑的人也不過是做個樣子,根本沒打到筋骨,以此來敷衍安撫二哥罷了。”
元曄臉色陰沉,“太后罰過了,我得去安撫安撫陸麗華,這件事,除了二弟自己出手,誰都給不了他公道。”
“什么,陛下,你沒搞錯吧?”元詢不可思議,“你還要去安撫陸麗華?”
陸氏女入宮這么久都對她們態度淡淡,偏偏闖禍后去安撫?
“陸氏還有用,我自有用意,你們先去看看二弟。”
元季遙聽出元曄的言外之意,拉住元詢道:“你真是看熱鬧不嫌事大,走,現在跟我去找二哥。”
元詢一臉懵逼的被元季遙連拉帶拽的拖走了。
元曄隨即起駕前往光華殿。
……
陸麗華雖傷的不重,可還是被打的挺疼,正趴在榻上嗚嗚哭泣。
聽到宮人傳話說陛下來看她的時候,瞬間受寵若驚,入宮以來,她使了百般手段都未能勾動皇帝,今日,他竟主動來探望自己了。
她入宮這么久,這還是元曄第一次主動過來。
陸麗華激動不已,見到元曄進來,便連滾帶爬的要從榻上滾下來請安。
“陛下。”
可身上有傷,站不大穩,險些跌倒在地,還是元曄眼疾手快,把她攬到懷里,“當心。”
陸麗華便順勢拱到了元曄懷里,哭的是梨花帶雨,“陛下今日怎么來了?”
元曄解釋道:“過往我總怕在你們姐妹之間厚此薄彼,先去了其中一個宮里,就會讓另一個不高興,可如今你受了傷,比順華更需要關懷,自是要先來看你,想來順華也能理解。”
陸麗華嗚嗚哭訴著,“陛下,你信我,我沒想害她,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元曄給她擦著眼淚,極盡溫柔的安撫,“別哭,朕自然信你,害了她的孩子對你又沒好處。”
陸麗華吸吸鼻子,滾到皇帝懷里,身子扭的水蛇一般,嬌嗔道:“陛下,這世上只有你還會疼我了,麗華命苦,不得太后之心,在這宮里,能依靠的只有陛下了。”
元曄淡笑道:“你是我的貴人,我不護你誰護你?”
陸麗華心中一喜,手指便順勢勾上他的腰帶,柔媚道:“陛下,麗華好怕,今夜你就留下陪著麗華好嗎?”——
第58章 有失君道
入夜時,楊淑君前來長春殿回話,皇帝留宿光華殿了。
陸太后隱隱驚訝,陸麗華得了寵愛,便有懷孕生子的機會,先前的怒氣也因為皇帝的表態煙消云散了。
明錦卻是深深的與袁姬共情,好似她自己也遭到了如此不公一般,心中涌起了莫名的憎恨與憤怒,還有不甘。
陸氏姐妹入宮至今,皇帝都不曾臨幸,而今陸麗華闖了禍,他卻一反常態的主動前往了光華殿,這實在是太反常了。
陸麗華害死了袁姬的孩子,為什么還要去安撫她?
這不是寒了受害者的心嗎?
楊淑君離去的時候,明錦跑出來追上她,質問道:“這就是陛下的態度,無論陸氏女闖下多大的禍,都有他來兜底?”
楊淑君沉默。
“為什么在宮中會是這樣?沒有做錯事的人,處處受到排擠傷害,做錯事的人卻被優待安撫?這就是宮里的生存之道?只有惡人才能活下去、活的好嗎?”
楊淑君頓下腳步,似是遭遇的多了,便也都麻木了,語調平淡的觸目驚心。
“明錦,在這宮里,沒有人是清清白白的,因為都有污點,所以她們才要團結一氣維護自己的利益。潔身自好者,是無法登上高位的,上位之路雖然骯臟,可只要登上高位,過去的黑歷史自會有人幫她們洗白,歌功頌德。”
明錦臉色尤忿忿不平。
楊淑君看她那模樣,心下生出幾分憐憫,宮里不需要什么正義感,冷漠與無視才是宮里的生存之道。
她本不該多言,卻還是不忍一顆敢于不平,敢于斗爭的鮮活人心,被這死氣沉沉的黑暗宮廷殺死。
“做錯事的人沒有得到懲罰,反而得到了更多的關懷與寵愛,壞人沒有壞報,善人卻受到了傷害,佛法言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可大多數人卻是終其一生都看不到惡人的報應,只能通過佛法來麻痹自己,達到精神勝利。袁姬的遭遇,雖與你無關,可你還是會為受害的袁姬忿忿不平不是嗎?”
明錦默然,沒錯,她就是不平。
憑什么做錯事的人反倒比受害者活的更好?就因為陸麗華家世顯赫,袁姬出身微賤,就要如此差別對待?她不由想起先前被陸太后抓進宮,欲給陸氏女借腹生子的自己。
太后怎么不敢強迫賀云珠或者穆蘭若入宮借腹生子?不就是柿子專挑軟的捏,欺負自己沒背景、沒靠山,好操控嗎?
若不是陸聿一直維護她,她都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佛法說眾生平等,可這世間又哪有公平可言?
楊淑君淡淡道:“明錦,歷史是由勝利者書寫,你覺得不公平,可未來的史書上,后人不會抨擊上位者上位時用了多少卑劣的手段,而只會記載他們的成功。你想改變這一切,就必須站在高位,可你想往上爬,那就得先同流合污。”
明錦對楊淑君的話深信不疑,陸太后的上位之路,做了多少虧心惡毒事,可未來的史書上,不會抨擊她的惡,后人反倒會歌頌她為改革所作的貢獻。
“自甘墮落,讓手上沾上無辜之人的鮮血,就是通往權力之路的投名狀嗎?”
楊淑君不置可否,“我們做女官的,不該妄自揣測圣意,陛下此刻寵遇陸麗華,究竟是要保她,還是捧殺她,需要靠你自己的智慧判斷。”
明錦心中一動,捧殺?楊淑君是想提醒她什么?
還未來得及多問,楊淑君已經轉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
與此同時的太原王府。
燭火幽暗,滿室靜謐。
榻上的袁姬還在昏睡,元季遙和元謐、元詢兄弟已先行離去。
元諭獨自坐在一片幽暗之中,靜靜思索著三公主他們的話。
——二哥此時就該去跟陛下鬧一鬧。
——陛下看似是去安撫陸麗華,實則是在捧殺陸氏。
——今日之事,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是陸麗華之過,可陛下不但沒有怪罪她,還去安撫她,看似是保她,實則在害她。
——陛下越寵陸麗華,別人就越會覺得陛下是因為忌憚陸太后才包庇她。眾人只會恨陸氏,而非陛下,陛下給陸氏拉仇恨,就是在捧殺陸氏。
元諭揉了揉眉心,頭疼欲裂,突然,榻上傳來低低的夢囈之聲,
“殿下救我,殿下救我……”
元謐回神,快步行至榻前,“小枝兒。”
袁姬臉掛淚痕,哭著醒來,看清元諭后,撲進他的懷里,“殿下,我的孩子是不是沒有了?”
元諭撫著她的頭發,“別難過,孩子以后還會有的。”
袁姬哽咽道:“我實不知做錯了什么,惹得陸貴人如此厭惡我。”
元諭默然,這是他之過,陸麗華小心眼,妒心強,他若早早與她割席決裂,也不會連累袁姬至此。
“我不會讓你平白受辱的。”
袁姬淚眼朦朧,她本以為殿下還念著與陸麗華的舊情,沒想到他心中還是有自己的。可陸麗華身份今非昔比,可能還是未來的皇后,殿下不值得為她冒險。
“我雖痛心于孩子,可更擔憂于殿下的處境。陸貴人是太后的侄女,又得陛下寵愛,陛下本就猜忌殿下,殿下若因我之事讓陛下對你更加心生不滿,殿下的處境不就更艱難了嗎?”
元諭自嘲道:“我縱是處境艱難,可若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保不了,我還算什么男人?我一定會給你個公道的。”
袁姬鼻子一酸,“殿下。”
……
夜深時,司空穆光將要就寢之時,屋中突然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姨父。”
穆光心中一驚,秉燭看清突然翻窗而入的人是元諭時,心中一驚。
自當年廢帝失敗后,元諭行事愈發謹慎,為免皇帝猜忌他與朝臣結黨,平素都不大與朝臣來往,今日深夜暗訪,定有要事。
“殿下,你怎么現在來了?”
元諭一揖到底,“甥兒有事,想請姨父解惑。”
穆光扶起他,“是為袁姬之事?”
元諭點點頭,簡單轉述后,便請他給自己拿主意。
穆光撫須沉思了片刻后,道:“我倒覺得公主他們說的有道理,殿下就是該去陛下跟前鬧一鬧。”
元諭蹙眉道:“陛下本就防我至深,如今又做出要保陸麗華的模樣,我現在去鬧,若是落入陛下給我下的套,我的處境只會更加艱難。”
穆光搖搖頭,意味深長道:“殿下這樣想就錯了,陸麗華入宮月余陛下都不曾召幸她,怎么袁姬剛剛出事,他就開始關心陸麗華,做出要保她的模樣呢?”
元諭心中一動,“姨父的意思是……”
穆光提醒道:“陸麗華是太后的侄女,如今三長制爭議未定,陛下需要太后助力,所以不能在此時與陸氏翻臉,讓陸氏女蒙難。”
“寵她、保她的樣子是做給太后看的,讓太后知道,無論陸氏做錯什么,他都不會怨恨,不會清算陸氏,讓太后無后顧之憂的助力他推動改革。”
“但是我們誰都不知道陛下的真實想法,若殿下此刻做出沖冠一怒為紅顏的荒唐模樣,反倒更能降低陛下的對你的戒備。”
元諭蹙眉沉思著。
穆光繼續分析道:“一來,若陛下真愛陸麗華,真心要保她,也不過是斥責殿下幾句,覺得殿下就是個耽于女色,為個女人就敢跟皇帝叫板的無腦廢物,不再提防殿下,殿下可保平安。”
“二來,若陛下只是裝樣子,殿下便可借要陸麗華血債血償的態度,與陸氏割席,來向陛下表忠心,這是修復陛下和殿下兄弟情的好時機。”
元諭豁然開朗。
因當年廢帝之事,皇帝一直很提防他與陸氏的關系,這些年都是太后在保他。
可太后年紀大了,一旦駕崩,難保皇帝不會清算自己,他現在處境艱難,必須緩和與皇帝的關系。
他遠離中央多年,也拿不準皇帝對陸氏的態度,這樣鬧一鬧,或許還可以試探出皇帝對陸氏的真實態度。
若皇帝不在乎陸麗華,那他就必須盡快跟陸太后割席,向皇帝表忠心,以免日后陸氏倒臺殃及自己。
陸麗華,就是他向皇帝宣誓效忠的投名狀。
穆光繼續提點他,“何況,陛下不是說了嗎,這事兒只能殿下自己出手討回公道,意思就是,無論你對陸麗華做什么,他都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元諭心下了然,頷首道:“多謝姨父教導。”
*
翌日一早,宮人們都去為陸麗華承寵而去道賀。
明錦沒有去,整理著今日要給太后誦讀的文書,她實在看不慣陸麗華那小人得志的模樣,何況陸麗華跟她有仇,她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王蕓兒無奈嘆了口氣,對她道:“她的地位比你高,又看你不順眼,你哪怕去做個樣子呢?脾氣這么倔,在宮里可是要吃虧的。”
明錦不以為意道:“我什么脾氣,阿母還不知道嗎?”
王蕓兒笑了笑,揉了揉她的腦袋,安撫道:“行了,知道你什么脾氣,光華殿那邊我會派人打招呼,你現在去太和殿一趟,把這個交給陛下。”
明錦面有不樂,“怎么要我去送?我不想見陛下。”
一想到他昨夜在陸麗華宮里留宿,她心里就一陣惡心。
王蕓兒提醒她,“明錦,入了宮,你就要明辨自己的身份,你是我看著長大的,跟自己的親女兒一般,我能容你的牢騷,可換了其他人,還容得下你嗎?”
明錦默然,不再倔強,把東西接了過來。
到了太和殿,她本想把東西轉交給徐貞風后就離去。
可不想才走了沒多遠,徐貞風便又把她攔了回來,難為情道:“陛下說,要崔才人親自給他送過去。”
明錦面有難色,糾結片刻后,心道,完不成任務回去也沒法兒交差,去見皇帝又不會少一塊肉,去就去。
太和殿內彌漫著馥郁的沉香氣息,今日聞起來,明錦卻覺得這香味分外膩人,或許是因為沾染了女人濃重的脂粉氣,便顯得不純粹了。
明錦在殿中已經站了有一刻鐘了,元曄始終自顧自伏在案上寫著什么,沒有搭理她。
她站的有些腿麻,就悄悄抬了抬腿活動一下。
就在這時,元曄終于抬起了頭,“你今日過來,一句話不說,掉頭就走,是因為我昨夜留宿光華殿的緣故嗎?”
明錦立刻站直,冷冷道:“這是陛下的自由,奴婢無權過問。”
元曄看著她,淡淡笑了笑,“阿錦,你會因為我寵幸陸麗華而憤怒,而嫉妒嗎?”
明錦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他的女人才會為他爭風吃醋,才會為他嫉妒,她為什么要嫉妒?
而且,他包庇殺人兇手,都不覺得自己有問題嗎?他竟然還笑得出來,到底是帝王無情,還是被美色迷昏了頭?
“這雖不關我的事,但我的確很憤怒。”
元曄苦笑了一下,他本就不該以此試探她,她從不會因為自己寵幸其他女人而嫉妒,也從不為他爭風吃醋。
他放下筆,靜靜看著她那帶著一絲氣鼓鼓模樣的小臉,恍然想起她小時候不服氣的模樣,一如既往的倔強可愛。
“你在憤怒什么?”
明錦問他,“讓受害者哭泣,讓加害者得意,這難道是符合君道之事嗎?”
元曄嘴角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聽她說著。
明錦繼續不平道:“君道者,天下之至公。陛下貴為君主,卻處置不公,有失君道,令人失望。”
原本寵溺般聽她說教發牢騷的元曄,在聽到這句話時,嘴角的笑意突然滯住,臉上的神情轉瞬五彩紛呈。
他猝不及防起身,奏折被帶翻一地,膝蓋撞到了案腳,一陣錐心之痛,他卻顧不得疼痛,沉步走向明錦。
明錦看著那道向自己逼近的高大身影,心口懸起。
她太放肆了,她又說錯話了。
元曄在離她數尺距離處站定,眼神帶著沉沉的壓迫,一字一句問她——
“你剛剛說什么?”
明錦被盯的心里發毛,硬著頭皮道:“陛下處置不公,有失君道,令人失望。”
“不是這一句,是上一句。”
元曄的眼神顫抖著,緊盯著她的眼眸中,有激動、有期盼,還有,一絲恐懼。
明錦怔了一下,看著他的眼睛,鬼使神差道:“君道者,天下之至公。”
元曄心口在狂跳,“是誰告訴你的這句話?”
明錦一懵,被他給問住了,她也不知道從哪里聽來的,只是剛剛腦子里莫名迸出來這句話,她就脫口而出了。
“我不知道。”
元曄眼神一黯,復雜的情緒中,有失望、有受傷,還有一絲慶幸。
她沒有想起來。
元曄突然自嘲一笑,對她背過身去,他在期盼什么,又在害怕什么?
他好怕她想起來,又好怕她想不起來。
“陛下?”
元曄恢復了平靜,“東西留下,你退下吧。”
明錦一頭霧水,把東西給他放在書案后,就匆匆退下了。
元曄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神色帶著深沉的無奈。
阿錦,我到底該拿你怎么辦呢?
……
夜里,元曄又夢到了前世。
他夢見自己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對他的到來歡天喜地的相迎。
“公子。”
元曄訝然看著眼前明艷嬌媚的小女郎,在這籠罩在子貴母死殘酷祖制陰影的宮廷中,人人對他避之不及,這是唯一一個會對他的到來歡喜相迎的女子。
可當小女郎看到他的臉時,笑意卻慢慢僵硬,繼而是疑惑不解。
“你是誰?”
她傻乎乎地問著。
元曄才意識到,她可能是認錯人了。
他告訴她,“我是皇帝。”
小女郎嚇得臉色慘白,立刻跪倒在地,把臉深深埋下。
他讓她起身。
她卻搖搖頭,說她等的人不是皇帝。
他問她在等誰?
她卻把臉埋的更低了。
那時的她單純可愛,在他身邊服侍時,總是沒大沒小的,還帶著一股子傻乎乎的無知無畏,她不覺得皇帝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覺得他很可憐,長年累月被困在宮里,竟然連邙山都沒見過。
她總愛跟他講她故鄉的故事,講洛陽的邙山青,洛水長,卻從來沒有對他講過初見那一夜,她真正想見的人是誰。
她似乎在等一個人,所以始終不肯接受他。
……
嘹亮的雞鳴喚醒了清晨,元曄在那記憶中為數不多的甜美夢境中醒來,看著泛起魚肚白的天空。
她終于又來到他的身邊了。
這一次,哪怕她是抱著殺他的目的入宮,他也不在乎。
宿命已經開始流轉,她終將知道,她與陸聿之間,不過一場鏡花水月,她早晚會成為他的皇后,再度為他誕下繼承人——
第59章 勝局已定
皇帝夜夜留宿光華殿,陸麗華風頭正盛,已然是專寵之勢。
陸麗華得寵后,愈發狗仗人勢,恃寵而驕,幾次三番跟皇帝撒嬌,鬧著要把明錦調入自己宮中做宮女。
這可把明錦給氣得不輕,陸麗華就是想故意把自己調到她身邊慢慢折磨吧?
不過元曄沒有答應,畢竟明錦是太后宮里的人,太后身邊的阿貓阿狗都是尊貴的,何況是個女官?
他即便是皇帝,見了王蕓兒都得恭恭敬敬叫聲阿母,哪有資格調用太后的人?陸麗華想要明錦來侍候自己,那得自己去求太后。
陸麗華一聽就慫了,她被太后打怕了,哪兒還敢跟太后要人?
明錦心知自己現在已經被陸麗華針對上了,陸麗華得勢后,肯定會千方百計折磨自己,她身份低微,必須選一個嬪妃投靠,來分奪陸麗華的寵愛,保全自己。
后宮之中,沒有比陸氏女家世更顯赫的嬪妃,唯一能跟陸麗華抗衡的,只有陸順華。
只有陸氏女能斗倒陸氏女。
在家中的時候,陸順華就屢屢被陸麗華欺辱,入了宮還要被她壓上一頭,如今見皇帝日日寵愛自己最討厭的人,心里一定很不甘。
她們爭的是皇后位,無論誰做了皇后,都不會放過另一個,陸順華若想活下去,就必須跟陸麗華斗。
她只要去慫恿慫恿,陸順華就一定會奮起爭寵。
想到這里,明錦就來了一趟金華殿。
陸順華臨窗而坐,自己跟自己下棋,一副云淡風清的模樣,絲毫不因陸麗華得寵有任何低落怨懟之態。
明錦走到她身邊,看了一眼棋局道:“南風不競,黑子怕是要輸了。”
陸順華抬頭,看到是明錦后,便換上了笑臉,請她入局,“那姐姐可有法子幫黑子反敗為勝?”
明錦在她對面的落座,“黑棋先手,可此局中的白子卻更有優勢。”
陸順華單手支頤,“落子無悔,自是要謀定而后動。”
“光華殿先得陛下寵愛,也在貴人的謀定之中嗎?”
陸順華淡然一笑,“姐姐,我知道你此來是為了什么,你想讓我去爭寵對嗎?”
明錦語塞,低下了頭。
陸順華搖頭道:“我知道姐姐是擔心自己被陸麗華迫害才急于扶持我去爭寵,可我不會去爭的,我巴不得陛下再多寵愛寵愛她。”
明錦微微尷尬,“果然什么都瞞不過貴人,可陛下日理萬機,根本沒空理挨個去了解后宮的嬪妃,在這宮里,你不爭不搶,就沒法兒引起陛下注意。你不主動去爭取,陛下又怎會愛你?”
陸順華嘴角噙著笑,玩味般打量著明錦,“我曾聽聞姐姐被太后派人擄入宮中,太后此舉的用意為何,姐姐應該很清楚吧?”
明錦點頭,陸太后原本是想讓自己入宮來給陸氏女借腹生子的,見不能成事,這才一下子送了兩個陸氏女入宮,想來就是希望下一任皇帝,從她們陸氏女肚子所出。
“帝王之愛,是榮耀,也是毒藥,若真是那么好,姐姐怎么不要?不就是因為姐姐知道那子貴母死的祖制嗎?姐姐都怕死,難道我不怕嗎?”
明錦搖搖頭,“你是太后的侄女,即便生子,太后也不會殺陸氏女。”
“錯了——”陸順華自嘲道:“在太后眼里,我們這樣的庶女不值一提,都不過是她權力路上的墊腳石,她根本不在乎我們的性命,別人家的女兒死得,陸氏女也死得。”
明錦神色一滯。
“如果我先生下兒子,太后會毫不猶豫的賜死我,把我的兒子交給陸麗華撫養,捧她做皇后。反之亦然,如果陸麗華先生下兒子,太后也會毫不猶豫的賜死她,把她的兒子交給我撫養,捧我做皇后。”
陸順華嘴角掛著幾分鄙夷的笑意,毫不客氣的嘲諷,“所以,傻子才去爭寵。”
明錦腦中嗡嗡,以前在陸家的時候,陸順華一貫是伏低做小,收斂鋒芒,她一直覺得她是個和善溫順的老實孩子,可這段時間,倒是讓她對她改觀了幾分。
她不是生性卑微,只是懂得在恰當時機,做出最有利于自己的選擇。
“我們現在就是賭,賭誰在后宮先生下兒子,不過現在陛下對她已然是專寵之勢,她生子的可能性要高于后宮的每一個人,陛下可真是要把她給愛死了。”
陸順華自嘲般笑了起來,笑的心酸、笑的無奈、笑的不甘。
明錦微微動容,恍然意識到是自己短視了,她小看了太后的歹毒,也小看了這位陸三小姐的心機。
陸順華表面一副柔柔弱弱,與世無爭的乖巧模樣,心中卻如明鏡一般,比起沒腦子又貪慕虛榮的陸麗華,這一位的心機城府更加深沉。
她應該是喜歡皇帝的,可為了自己在后宮的長遠,又必須把心愛之人推給她最討厭的女人,讓他們去恩恩愛愛,只待陸麗華生子被賜死后,她就能撫養她的兒子,登上皇后位,揚眉吐氣。
可若是真喜歡的話,誰會甘心把自己的愛人拱手讓人?
陸順華心里也該是痛苦難過的,卻還能做出一副云淡風輕,不以為意的模樣,不愧是陸氏后宅廝殺出來的庶女,能忍常人之所不能忍。
明錦心中贊嘆,陸氏未來的家業,怕不是要靠這個不起眼的庶女撐起。
“姐姐,承讓了。”
陸順華落下最后一子,黑棋雖得先手,白棋勝局已定。
*
這一日,陸修昂首挺胸,神采奕奕步入華林園。
近期陸麗華得寵,他便愈發洋洋得意,好似皇后位已經是他姐姐囊中之物,把陸聿踩在腳下已近在眼前了一般。
陸麗華已經在小亭子里等著他了,她如今身份不同,不得出宮,她生母又身份卑微,不配入宮,她與宮外唯一的聯系,就只能指望這個弟弟了。
“我讓你找的東西,你給我找來了嗎?”
姐弟二人一見面,陸麗華就迫不及待的問他。
陸修搖搖頭道:“那東西哪兒那么好找,姐姐,你怕什么?你若生下長子,就是未來的太子、皇帝,你避什么孕?別再吃出個好歹徹底絕孕了。”
陸麗華提醒道:“你傻啊,生了長子我就得死,我還怎么做皇后?”
陸修蹙眉,有些不樂意道:“姐姐,你若能生個兒子,就是我的外甥,我就是未來皇帝的親舅舅,還愁我不能位極人臣?姐姐怎么能怕死?”
陸麗華氣的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恨不能現在就掐死這個弟弟,讓他重新投胎做人,若不是因為太醫監都是太后的人,宮里沒人敢給她避孕之藥,她也不會托這個不爭氣的弟弟在宮外給她找藥。
狠狠給他頭上來了個暴擊后,罵道:“你個沒良心的小畜生,光想著你自己的前程,就讓我去送死,你怎么不去死一個試試?”
陸修捂著頭,被打的嗷嗷叫。
陸麗華一臉恨鐵不成鋼的模樣,她這般聰明,怎么會有這般豬一樣的弟弟?
他都不想想,她先生了兒子,那是給陸順華做嫁衣,陸順華若得勢,是向著他還是向著陸聿?
他們都是庶出,母親再得父親寵愛又如何呢?父親的權勢也都是依附太后,她不得太后喜愛,父親也不會向著她。
可太后身體愈發不好,想來是沒幾年好活了,太后一旦駕崩,日后宮中不還是皇帝說了算?
她只要不生兒子,又一直霸占著皇帝的寵愛,等太后死了,這后宮之中就是她說了算。
她只要慢慢把太后熬死,就能出人頭地,揚眉吐氣。
“我再給你幾天時間,你趕緊把藥給我找過來,我不能一直不讓陛下近身。”
陸修不可思議道:“什么?姐姐,這段時間你這么得寵,陛下都沒碰過你?”
陸麗華恨不得抽他兩個嘴巴,“他一碰我我不就有懷孕的風險嗎?你還沒給我找到藥,我敢讓他近身嗎?蠢貨!”
陸修被罵的脖子一縮。
陸麗華語重心長道:“我不能一直不與陛下同房,他就算再喜歡我,可若我一直不給他,他也早晚會厭倦我,去找其他女人發泄的。到時候,沒有陛下的寵愛,又不得太后歡心,我在宮里就全完了,你的前程也完了。”
陸修也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信誓旦旦道:“放心吧姐姐,我一定給你找到藥。”
陸麗華心中大喜,又囑咐他處事小心,切莫聲張后,方轉頭往宮里走去。
于此同時,元諭也結束了與元曄的談話,準備出宮。
宮道上,二人好巧不巧的又撞到了一起。
再見元諭,陸麗華明顯有些心虛,縱然是個侍妾的孩子,可也是他的骨肉,他心里多少也會怨恨自己吧?
元諭也遠遠看到了她,依舊掛著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主動喚她道:“麗華啊。”
眼見躲不過,陸麗華便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的模樣,故作愧疚道:“殿下,袁妹妹還好嗎?那天的事,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元諭莞爾,寬慰她道:“一個賤妾罷了,我原本就不打算讓她生子,又怎會為她怪你?”
陸麗華心中一喜,立刻抬起頭,他的話聽起來似乎并無惱恨之意,這樣看來,他對袁姬也沒幾分真心,好好拉攏他,日后還是能為自己所用的。
“殿下不怪我就好,我也是見殿下寵她,一時嫉恨,才失了分寸,怪只怪我一心都在殿下身上,想來殿下能理解我的心意吧?”
元諭似笑非笑地看著她,想起剛剛與元曄的談話……
“陛下不要給我個交代嗎?”
“太后已然罰過她了。”
元諭怒極反笑,“那也叫罰?陛下不想要孩子,可不代表我不想要,我的人,只有我能欺負,動了我的人,就得付出代價,我的孩子沒了,自是要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元曄默然。
元諭言辭進一步試探,“別說她只是帝妾,哪怕是皇后,我也不放在眼里。陛下若是不忍心,我自會作計除之。”
元曄微蹙了一下眉。
元諭故意做出一副失了理智的模樣,道:“臣弟此來,只是提醒陛下一聲,并非要征得陛下同意。還是陛下真的那么喜歡她,不舍得?要為她與我兄弟反目?”
元曄的終于有了反應,卻不是因為元諭想除掉陸麗華,而是痛心于他還是這般不信任自己。
“當年我便說過,這皇位,你要取則取,無令他人有也。我連帝位都不與你計較,又怎會為個女人和你反目?”
元諭眼神一動,看來鬧一鬧是對的,皇帝果然亮出他的真實態度了。
“當年之事,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恨過你,這些年我對你百般優待照顧,你卻仍不信我是真心待你,可我若真要殺你,你今日還有機會站在我面前嗎?”
元曄言辭懇切,推心置腹。
“二弟,這么多年來,不是我在猜忌你,而是你一直在戒備我。你我兄弟,何至于此?”
元諭心下轟然,多年前的記憶侵襲入腦。
陸太后欲廢帝,囚帝于暗室,召太原王元諭入宮。
當時的元諭畢竟年少,心性輕狂,自以為勝券在握,便得意洋洋前往暗室,想看看元曄狼狽落魄的模樣。
兩個同樣年幼的少年在暗室中對峙,一為階下囚,一將登大位。
他以為元曄會怨恨、會憤怒、會恐懼,可卻見他端坐暗室,默誦經書,不悲不喜,坦然面對。
他蹲在他面前,不解地問他,“你不怕嗎?”
廢帝,便是死路一條。
元曄竟是笑了,他神色坦然,握住他的手,言辭懇切。
“二弟,哥哥從未怪過你,也不會恨你。”
“外戚當道,你我兄弟年少,受制于人,無力反抗。這皇位,你若想要,便自取之,保我元魏祖宗基業,莫要落入外姓之手,我便死而無憾了。”
年少的元諭看著他的眼神依舊敵視,心里卻莫名痛了一下。
廢帝失敗后,元曄竟也毫無怨言,依舊對他友善關愛,及他出鎮洛州之時,更是親自送他出京,殷殷囑咐。
那一刻,元諭就知道,他比不上元曄,一輩子都比不上。
他沒他沉得住氣,也沒他能忍。
這么多年來,他一直覺得元曄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對他的友愛都是裝樣子,心里明明恨不得殺了他,卻能一直在天下人眼前演好這出兄友弟恭,母慈子孝的戲。
而現在他知道了,元曄的確是眾兄弟中最適合做皇帝的。
當年廢帝計劃失敗,不是失算,而是必然。
他是真的比不上他。
……
此刻,他看著一臉嬌羞模樣的陸麗華,陸氏大勢將去,皇帝風頭正盛,他必須盡快跟陸氏割席,或許,他是該給皇帝交投名狀了。
“聽聞你最近正是得寵,我以為你早忘了我呢。”
陸麗華眼波流轉,語氣有幾分小得意,“陛下要寵愛我,我也不能拒絕不是?”
“不過你也要小心一些,我見袁姬流產,便不免會擔心你。”
陸麗華嬌媚一笑,見四下無人,便走近他附耳輕輕說了幾句話。
元諭故作驚訝道:“原來如此,看來陛下是真心愛你,我也是男人,換做是我,佳人在側,是萬萬忍不了的。”
陸麗華掩口一笑,“不過也不用太過擔心,陸修會幫我解決的。”
說著無意,聽者有心,元諭意味深長一笑,“那我便放心了。”
把陸麗華哄走后,元諭壓了壓心中的惡心,平復下情緒后,準備出宮去。
一轉身,便看到明錦不知何時已經站在了他的身后,臉色冷漠,語帶鄙視。
“袁姬的孩子是被陸麗華害沒了,你還能跟她勾搭成奸,你真讓人惡心。”
元諭冷嗤,并不因她的辱罵而動怒,反問她,“那你說我該怎么做?”
明錦忿忿道:“給她報仇,保護她,讓她不再被傷害。”
元諭點點頭,贊可道:“你說的很對,我是該為她報仇。”
明錦一懵。
“我兒之命,不會如此輕賤。”——
第60章 三長制成
時值隆冬,永安坊往來的各方客商依舊興致不減,街上人群牛馬絡繹不絕。
得了陸麗華囑托后,陸修便日日到京城各處尋找安全有效的避孕良方。
這民間的偏方自是比不上宮廷御醫所制,可宮中御醫都是太后的人,肯定不會幫她避孕。雖說陸家的府醫水平也不差,可若讓府醫配藥,自然瞞不過陸鑒,陸鑒知道了,太后也就知道了。
此時陸修也不得不在外尋藥,可民間大多是給青樓女子所用的虎狼偏方,陸修是萬不敢拿去給陸麗華冒險的,若是把她吃壞了,是瞞不過定期請平安脈的太醫的,屆時,太后不會饒了他們。
元季遙手捧熱茶,坐在臨街二樓的窗邊,遠遠看著愁眉苦臉走在街上的陸修,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意,她摘下頭上一支珠簪,漫不經心的往樓下一扔。
陸修垂頭喪氣,心情正是煩躁之時,什么東西從天上掉下,剛好砸到了他的頭上。
他眉頭一皺,就要罵人,卻見三公主正在二樓窗前焦急探身往外張望,立刻雙眼放光。
“公主。”
陸修看清人后,便像一只花枝招展的孔雀,興奮伸手跟她打著招呼。
元季遙心里翻著白眼,面上卻是故作驚訝地笑道:“陸郎,你看到我的簪子了嗎?剛剛不小心掉下去了。”
陸修被那一聲嬌滴滴的陸郎喚的是心神蕩漾,他看著地上的簪花,立刻撿起來吹了吹,又捧在手心擦了擦,歡呼雀躍道:“公主你等著,我這就給你送上去。”
元季遙看著撒腿往樓上跑著的陸修,嘴角勾起一抹鄙夷的笑。
樓梯傳來一陣咚咚咚的腳步聲,隨即,陸修便氣喘吁吁站到了她的面前,手上捧著那支珠花。
元季遙嬌艷一笑,隨手拿過簪花,往發髻上一插,巧笑道:“多謝了。”
陸修看的微紅了臉。
元季遙扶著發髻上的簪花,忽而道:“也沒個鏡子給人瞧,你幫我看看,我這花戴正了嗎?”
陸修立刻慇勤的湊上前,看著那如云的鬢發,結巴道:“有,有一點歪。”
元季遙便直接把身子湊近他,嬌嗔道:“那你幫我正一正。”
陸修看著突然靠近自己的公主那嬌艷的面容,修長的脖頸,若隱若現的雪白,不由咽了咽唾沫。
以前他年紀小,公主總當他是弟弟,不愿搭理他,只愿意跟那些年長的公子郎君們玩,公主于他,是可遠觀不可褻玩的,如今他除官入仕,早就是個大人了,也該夠資格做她的裙下之臣了吧?
他小心翼翼伸手,學著那些風流公子的模樣,幫她把簪花戴正,將要收回手之時,元季遙卻突然拉住了他的手,驚呼道:“你的手怎么這么涼,大冷天的在外邊走了那么久,定是凍壞了吧?”
陸修連連搖頭,“公主,我不冷,你摸摸我身上可熱了。”說著就拉著她溫軟的小手往心口上放。
元季遙抽回手,笑道:“行了吧,坐下,我請你喝杯熱茶暖暖手,當是謝謝你幫我送花。”
陸修受寵若驚的落座,“多謝公主了。”
侍者端來新的茶具,為陸修倒上茶,又新添了幾樣精致的茶果。
陸修端起茶飲了一口,北人食酪,南人飲茶,北朝是游牧民族南下,即便入主中原,也不改草原風俗,權貴皆飲酪漿,并不流行品茗。
因這些年有不少南朝士子投奔北朝,朝廷厚待南來士子,才在宴會上同時準備酪漿與茗茶,故而有些北朝貴族中也漸漸開始流行品茗,可陸修還是難以忍受茶的苦澀之味,也不知道三公主怎么會喜歡上喝這些東西。
元季遙又幫他斟滿,邊倒邊問,“你怎會在此出現?”
陸修看著又被倒滿的茶杯,心中叫苦,暗呼今日有水厄了,“我受姐姐之托,幫她找些東西。”
元季遙秀眉一挑,“找什么東西?”
陸修閉了閉嘴,吞吐道:“這我不能告訴公主。”
元季遙臉一沉,故作不高興道:“你有事瞞我,就是拿我當外人,既是如此,茶也別喝了,你走吧,我不跟不信任我的人來往。”
陸修連連搖頭,心急解釋道:“不是不是,這是姐姐的秘密,要是我自己的事兒,我肯定事無鉅細告訴公主,可姐姐的事兒,我不能隨意泄露。”
元季遙依舊臉色不高興,不為所動。
解釋了半天后,陸修怕她真生氣,以后都不理自己了,索性心一橫道:“好了,告訴公主了,我是在幫姐姐找藥。”
元季遙這才展顏一笑,“找什么藥,我府上也有不少珍稀藥材,看看我能不能幫上什么忙。”
陸修心想,公主府上的醫師也是醫中圣手,說出來說不定能幫幫自己呢,他四下張望了一番,神秘兮兮道:“避孕的。”
元季遙故作驚訝的掩口。
陸修愁眉苦臉道:“公主也知道那祖制有多殘酷,陛下還沒有子嗣,姐姐如今又這般得寵,她若生下長子就是死路一條,她能不怕嗎?”
元季遙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所以你剛剛在街上,就是出來尋藥的,可民間那亂七八載的藥能用嗎?你別把人給吃壞了。”
陸修道:“我這不也是沒法子嗎?太后知道姐姐敢避孕,肯定會打死姐姐的,所以我只能在外邊找,不敢讓家里知道,可到現在也沒找到合適的。”
元季遙嘆了口氣,“說來我和她都是被太后壓迫的可憐人,看她日夜擔驚受怕,我也于心不忍,你別在外邊亂找了,回頭我讓府醫配了給她送去。”
陸修眼睛一亮,“公主有法子?”
元季遙掩口一笑,“那是自然,否則你當我這些年是怎么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的?”
陸修大喜過望,她私生活放縱,卻從不曾有孕,想來是真有什么仙丹妙方,可是——
“公主為什么愿意幫姐姐?”
元季遙故作傷心的嘆了口氣,道:“你也知道,我這輩子都被太后給毀了,太后不喜歡的,就是我要拉攏的,太后討厭她,陛下現在又這么寵她,我當然要幫她啊,以后她若得勢,能忘了我的好處嗎?”
陸修眼睛一亮,信誓旦旦道:“公主別難過,等我姐姐做了皇后,就一定讓你跟駙馬離婚,脫離苦海,到時候公主就改嫁給我,我一定好好疼愛公主,不讓公主委屈。”
元季遙咯咯笑了起來,“你?我縱是不介意,可陛下大約是不會允許我改嫁你的。”
陸修臉一垮,能尚公主的都是顯貴世家的繼承人,他一個沒有繼承資格的庶子怎么配尚主?
隨即又自信滿滿道:“公主不用擔心,等我姐姐做了皇后,陛下就看得上我了,我就能位極人臣,一定能配得上公主。”
元季遙面有不信,搖了搖頭,“是嗎?我可不信,陸聿才是陸氏的嫡長子,只要有他在,哪兒有你出頭的機會?”
陸修臉色沉下,眼神有幾分不甘心,這世上要是沒有陸聿就好了,當年,他怎么沒一病死了呢?
“公主相信我,我一定能讓自己配得上你。”
元季遙眼神一動。
陸修又大膽拉住她的手,見她沒有拒絕,愈發心神蕩漾道:“公主,你可得等著我,我一定會讓自己配得上你。”
元季遙嬌媚一笑,指尖從他手背劃過,不置可否,陸修全身已然酥倒一片。
*
與三公主商量好之后,陸修又抽空進宮了一趟,把公主的意思轉告給了陸麗華,只是配藥需要時間,可能還要等幾天。
陸麗華心中大喜,先前袁姬出事時,公主就那般幫她說話,如今又這么幫她,她們果然是天涯淪落人,惺惺相惜啊。
“我在這宮里沒什么朋友,公主也算是我一個知心人了。”
陸修又道:“好了,現在最大的問題解決了,下一個要解決的就是陸順華,只要扳倒她,就沒人跟姐姐搶皇后位了。”
陸麗華皺起眉,“雖說陛下不喜歡那小賤人,可有陸聿護著她,我能拿她怎么辦?”
陸修惡念一起,心一狠道:“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陸聿毒死算了,只要陸聿死了,陸順華就沒靠山了,我也能成為陸氏的繼承人。”
到時候,他就配得上三公主了。
陸麗華吃了一驚,這蠢弟弟可真敢想啊,連忙捂住他的嘴,斥道:“你瘋了嗎?他死了,你能活?”
陸修不以為意道:“太后本來就想扶持我制衡陸聿,他只要死了,就算太后懷疑是我下的手,也會捏著鼻子保我,畢竟,若是我們都死了,陸氏就后繼無人了。”
陸麗華被他瘋狂又大膽的念頭嚇的不輕,痛罵了他一頓,讓他不要輕舉妄動后,就讓他滾出宮了。
出宮的路上,陸修越想越覺得毒死陸聿,是自己出人頭地的好機會,可他與陸聿關系不佳,平南王府常年謝客,他在宮外沒有下手的機會,不由煩躁不已。
與此同時,明錦從尚服局返回長春殿。
臨近年關,宮中各處都忙的是熱火朝天,明錦剛去了一趟尚服局,把太后新制的衣服拿了回來。
回去的路上,遠遠看到陸修模樣鬼鬼祟祟的,眉峰微蹙。
這混小子整天游手好閑不做事,現在又在宮里亂竄,指不定又在打什么歪主意,把手上的衣服全交給身后的宮人,便悄悄跟了上去。
*
尚書臺,朝臣關于三長制的推行爭論不休。
如今皇帝專寵陸氏女,給足了太后面子,只要下一任皇帝是從陸氏女肚子所出,太后還何須擔憂自己駕崩后,皇帝會清算陸氏?
故而近期精神好了一些后,陸太后就開始積極促成新政落實。
秘書令李憑制定三長制度后,陸太后今日親自主持朝會,命公卿大臣商議,希望在年前定下這道國策。
魏國早期為了平衡胡漢矛盾,是以宗主督護負責戶籍事務。漢人宗主大量收容流民,為自己開墾土地,因此掌握了大量土地,聚集流民自衛,大量隱匿人口,逃避賦稅。
過去,宗主們為了隱匿人口,往往是將鄔堡中的幾十家人報做一戶。
而三長制便是規定以“家”為單位,五家為鄰,設一鄰長,五鄰為里,設一里長,五里為黨,設一黨長,將大戶分成了小家,此削弱宗主的權力,把他們隱匿的人口全都成為朝廷的編戶齊民。
自耕農的數量增多,就能減輕土地兼并的情況,維持國家穩定,保障朝廷的賦稅和勞役來源,增加財政收入,加強皇帝的中央集權。
但是,三長制卻會大大侵犯漢人宗主的利益,削弱世家豪強的勢力,因而遭到漢人世家的強烈反對。
中書侍郎滎陽鄭崇為首的漢人世家反對的態度尤為強烈。
鄭崇認為此令推行,各鄔堡地主必然反抗強烈,會再度引起天下大亂為由,堅決反對。
李憑卻認為,此令的推行就是讓百姓看到平均徭役、省卻賦稅的好處,只要百姓支持,就不會跟著地主造反,朝廷推行政令也會順利的多。
京兆王元顯則是鼎立支持,認為舊無三長,惟立宗主督護,所以民多隱匿人口,官吏與各地豪強勾結,欺凌百姓,避強侵弱,如果實行三長制,于公于私都有好處。
尚書令崔允雖不反對新政,卻擔憂舊制實行已久,若是貿然變法,恐怕會在民間造成混亂。
在爭執最為激烈的時刻,陸太后當機立斷,一錘定音——
“設立三長,使課稅有標準,賦稅有固額,讓地主隱匿的百姓走出鄔堡,去開墾自己的土地,打擊那些心存僥幸,投機取巧的地主豪強,如此利國利民的良策,有何不可?”
百官不再爭執,三長制就此確定。
散朝后,鄭崇神色尤忿忿,“李憑那小子,不過是爬上了太后的鳳榻才有了今日,有什么好得意的。”
崔允提醒他道:“以詆毀你的對手,來輕視他的能力,只會降低你的水準。”
鄭崇尤忿忿不平。
……
離開尚書臺時,元諭看著陸聿遠去的背影,跟上了他。
“大表哥,今日朝會,你怎么一句話都不說?”
陸聿神色淡淡,“你不是也一句話都沒說嗎?”
元諭淡然一笑,“今日三長制落地,漢化改革中最難的土地問題終于算是解決了。”
陸聿面色如常,一聲不吭。
元諭又道:“太后覺得未來的太子會從你們陸氏女腹中所出,因而積極推動改革,可若陸氏女生不出兒子可怎么辦呢?”
陸聿終于有了反應,“你想說什么?”
“沒什么?”元諭戲謔一笑,主動提醒他道:“季遙先前跟我說,她那天在街上看見陸修在鬼鬼祟祟尋藥,他不是善茬,你可得當心他。”
陸聿眼神一動。
元諭投給他一個意味深長的眼神,抬步離去。
他言盡于此了,他對陸聿的性命沒有責任,陸聿能不能逃過這一劫,就看他自己了。
……
陸聿一路思索著元諭的話,往宮外走去,心中隱隱不安,元諭不會莫名奇怪跟自己說那些話,他跟三公主怕不是在合謀什么事。
陸麗華自作孽,不可活,他們若是只針對陸麗華報復,他也懶得管,可明錦先前與三公主走的很近,若也牽連其中的話……
走出一段路后,又掉頭往宮中走去。
與此同時,明錦也從宮中往尚書臺方向走來,她跟上陸修后,見他去太和殿外轉了一圈,跟一個面生的內監聊了幾句。
他行跡奇怪,恐會對陸聿不利,她得想辦法把消息送出去,便想來尚書臺尋楊紹幫忙。
二人在宮道上撞了個正著。
這一次,陸聿沒有回避,而是徑直走到她面前。
明錦心中一亂,側身想要避開他
陸聿卻拉住了她的手腕,“別走,我有話問你。”
明錦低聲提醒,“這是宮里,你先放開我。”
陸聿不放,“我只問你一句,太原王他們謀劃之事,你有沒有參與?”
明錦一懵,太原王他們有在謀劃什么事情嗎?
她想著陸修的奇怪行跡,試探著反問,想要再套出陸聿的話,“怎么,你怕我和他們一起坑害你的妹妹?”
陸聿蹙眉,他們果然有事瞞著自己,提醒她道:“離他們遠一點。”
明錦正色道:“陸氏種的因,終要由陸氏食其果,我不會參與,但我也不會制止。”
陸聿松了口氣,松開了她的手腕,“這樣最好。”
轉身離去。
明錦莫名悵然,看著他的背影,糾結之后,還是忍不住喚了他一聲。
“哥哥。”
陸聿腳步一頓,沒有回頭。
她還愿意這樣喚他,或許,也是因為除此之外,她沒有其他方式稱呼他了。
“當心陸修。”
她淡淡提醒了一聲。
又是他。
陸聿反應平靜,對她淡漠說了句,“你既然選擇了入宮,那以后在宮里,就該徹底與陸氏分道揚鑣。”
他是死是活,她都不要參與——
三長制改革爭論借鑒參考自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