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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心慌意亂

    新政落地后,皇帝于宮中設宴,大宴群臣,親王公主也都入宮赴宴,殿中一片和樂景象,君臣舉杯共飲,談笑風生。

    酒過三巡后,元季遙悄悄離宴來尋陸麗華。

    她不能公開跟陸麗華走的太近,也只能在這種公開的場合做出偶然遇見的模樣。

    陸麗華在就在外等候她多時了,一見面就急急問她,“公主,你把藥給我帶來了嗎?”

    元季遙不急不徐道:“先別急,我還有幾句話問你,畢竟給你藥,我需要冒很大風險,我得問清楚了才能決定要不要幫你。”

    陸麗華心知這藥不會來的那么順利,來的太順利,她也不敢吃,便道:“公主請問。”

    “你先前那般拚命的去爭寵,阻止陛下臨幸其他嬪妃,不就是為了專寵嗎?此刻又為何要避孕?”

    陸麗華四下張望了一番,確定無人后,才對她低聲道:“我偷偷跟你說,陛下雖寵愛我,可留宿在我的宮里,壓根兒就沒碰過我。”

    “什么?”

    元季遙故作驚訝地掩口驚呼。

    “你小聲一點兒。”陸麗華給她比了她噓聲的手勢,“陛下就是寵愛我,才不忍心碰我,怕我懷孕生子被太后賜死。”

    元季遙嘖嘖嘆道:“看來陛下是真的愛你,憐惜你啊。”

    皇帝是玩政治的高手,既要面子,又要里子,即便心里厭惡,也會把戲演的漂亮,還會讓陸麗華覺得他是因為愛她才不碰她。

    陸麗華一臉她就知道的模樣,道:“那是自然,先前我還跟陛下說,他這般寵愛我,我若是生了兒子,可不就要死了嗎?我還想跟陛下長長久久在一起呢。”

    元季遙眉梢一揚,“那陛下怎么說?”

    “陛下說,他也舍不得我,為了我們能長久在一起,只能暫時忍耐不碰我。我就想啊,我不能一直不給陛下,一直忍著多難受啊,所以才想出避孕這個法子。”

    元季遙心中輕嘲一笑,果然是個蠢貨,一群人拿她當猴耍,她還真信了皇帝愛她。

    “說的也是,陛下寵愛你,按理來說,你肯定是比陸順華有希望做皇后的,可你得寵,懷孕的幾率又比她大,要是不小心生個兒子,可就連命都搭上,還怎么做皇后?這寵愛和富貴果然是不可兼得啊。”

    陸麗華愁眉嘆道:“可不就是這個道理嗎?太后討厭我,我又不比陸順華那個小賤人,有太后和陸聿撐腰,我阿耶雖寵我,可對他來說,我跟陸順華誰做皇后,他都是國丈,他也不會偏幫我。我在這宮里唯一能依靠的只有陛下,我不去爭奪陛下的寵愛,怎么在后宮立足?現在,也就陛下肯寵我、護我了。”

    元季遙點點頭,故作為難道:“我雖有心給你藥,可你也知道我的處境,太后若是知曉此事,定要剝我一層皮。”

    陸麗華急道:“公主,你就幫幫我吧,日后我若得勢,一定不會忘記你的,我再給你送幾十個健壯俊美的男仆服侍你。”

    元季遙一怔,隨即咯咯笑了起來,笑得眼淚都快出來了,“好,我可是記著了,你日后若是富貴了,可不要忘了今日的話。”

    陸麗華大喜,“我一定牢記公主的大恩大德。”

    元季遙深深望了她一眼,從懷中取出藥遞給了她。

    陸麗華如獲至寶,歡天喜地。

    元季遙看著她那歡喜的模樣,轉身離去,嘴角勾起一絲嘲弄的冷笑。

    ……

    另一邊,陸修將一包藥粉交給那日太和殿外的內監,悄悄吩咐。

    “你見機行事,找時機把這東西放到陸聿的酒菜里。”

    內監有些懷疑道:“這真是太后的吩咐嗎?”

    “自然,有些事太后不好明著提示你,那不就得靠我們自己悟?”

    內監沉思著,陸聿在宮中一貫是與皇帝同食同眠,給陸聿的酒菜投毒,難道是太后又起了毒殺皇帝之心,此番不惜犧牲自己的親侄子來降低皇帝的警惕?

    他原本就是太后安插過來暗中監視皇帝的,連陸聿都不清楚他的底細,陸修既知他的身份,莫不是太后真有此意?

    心知茲事體大,不得多問,便將藥揣入了懷中。

    陸修滿意一笑,又回去跟眾人飲酒暢聊。

    宴會依舊觥籌交錯,熱鬧非凡。

    他見元季遙坐在元諭身邊喝酒,便立刻過去獻慇勤道:“公主,你剛去哪兒了,好一會兒不見你了。”

    元季遙笑道:“去見了你姐姐。”

    陸修心中一喜,“姐姐拿到了藥,豈不是馬上就能……”

    頓時笑逐顏開,連連跟三公主敬酒。

    人走后,元季遙才鄙夷道:“看他那傻乎勁兒,惹人心煩。”

    元諭給她遞酒,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就讓他們陸氏自己窩里斗去吧,看鹿死誰手。”

    元季遙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懶懶道:“我都說了,二哥做出這般非要陸麗華給孩子償命不可的態度,反倒是迎合了陛下心意,陛下巴不得二哥趕緊和她撕起來。”

    元諭淺笑,“果然還是要你們長留京城的更懂陛下心意,我遠在洛陽,只得聽聞陛下納娶兩位陸氏女,哪能得知他的真實心意?”

    元季遙挽著元諭的胳膊,臉貼在他的臂膀上,微紅的眼梢給她添了幾分脆弱的美感。

    “二哥借此做出與陸氏切割的態度,還能降低陛下對你的防備,早日調回京城,到時候,我們兄妹就能在京常會,日后我也能再多個依靠。”

    元諭低眼,握了握她的手。

    *

    宴會一直持續到黃昏時分,百官才陸續出宮。

    散宴后,明錦才有機會過來跟父親見一面,把自己閑時做的衣服鞋子塞給他,讓他回去過年穿,她不在家,爹爹得學會自己照顧自己。

    崔晟連連點頭,還是女兒貼心孝順,把衣服包裹揣起來后,又從懷里掏出幾個大金錁子偷偷塞給了她,只說她現在在宮里不容易,有錢好辦事。

    明錦睜大了眼,她那一貧如洗的爹爹,幾時會有這么多金子?難不成是貪污受賄了?

    崔晟立馬正色道:“別胡思亂想,這是你在永安坊那鋪子的分紅,掌柜的給我送來了。”

    明錦了然,又把金子塞回給他,“我有俸祿,在宮里用不著這些,爹爹還把這些拿回去,該過年了,多給自己買點兒好的。”

    “該過年了,你不也得置辦些衣服首飾?你那點兒錢哪兒夠?不把自己打扮漂亮,怎么讓陛下喜歡你?”

    明錦扶額,“爹爹,我是做女官不是做嬪妃,不需要討陛下喜歡。”

    崔晟蹙眉,勸說著她,“你既然選擇入宮,就忘了那個人吧,都這么久了,他要心里有你,早來找你了,也要為自己的將來打算打算。”

    “好了好了。”明錦打斷他,推著他往前走,“天色不早了,夜里天寒,快上車吧。”

    崔晟將要登車時,又轉身提醒她道:“對了,我今日在宮宴上看到陸修私下里跟一個內監鬼鬼祟祟的,陸貴人如今得勢,你又與她不和,別是他們姐弟私下與內侍合謀想要害你呢。”

    明錦一怔,“陸修?”

    崔晟語重心長道:“在宮里能避則避,別惹事、不參與才是保命之道。”

    明錦驀地想起那天陸聿讓她不要參與太原王他們的事,讓她徹底與陸氏分道揚鑣,莫不是他已經察覺了什么,不想牽連她?

    “我知道了,爹爹,我會注意的,你早些回家休息。”

    崔晟點點頭,把父親送上出宮的車后,明錦才又往回走去。

    路上,她越想越心慌,越想心越亂。

    皇帝夜里與諸王公主在華林園小聚,陸聿今夜也留宿宮中,此時此刻,她只想盡快見到陸聿。

    來到華林園后,只見一派歌舞升平,醉生夢死。

    元季遙還要拉著她一起喝酒,明錦四下尋著陸聿身影,卻不得見,才從元謐口中得知陸聿已被皇帝單獨請至太和殿敘話了。

    明錦心中的不安感愈發強烈,立刻攔下宮人吩咐道:“速去通知右將軍王密,就說太和殿有事。”

    拔腿往太和殿去。

    ……

    外頭寒風肅凜,殿內燈影昏黃。

    地龍燒的暖熱,內監熱的面色通紅,額角滿布一層薄汗,正將酒杯捧給陸聿。

    陸聿面色坦然,舉杯至唇邊,內監的眼神隨著他舉杯的動作移動,心口懸起。

    眼見毒酒將要入喉之際,一道焦急的女音響起——

    “哥哥,別喝。”

    明錦飛身撲了過來,一把將酒杯打翻在地。

    陸聿看著突然出現的小女郎,被掀翻在地的酒杯,一時錯愕。

    內監見行跡暴露,拔腿就要往外逃去,卻被隨后趕到的右將軍王密就地擒拿,按倒在地。

    明錦焦急地捧著陸聿的臉,手忙腳亂地掰著他的嘴,“張嘴,快吐出來,把你剛剛吃的、喝的都吐出來。”

    陸聿似是懵了,任她對自己為所欲為,一動不動。

    “你快吐出來啊,吐出來。”

    明錦急得眼睛都快紅了。

    他不是被皇帝單獨叫來此處飲酒嗎?為何不見皇帝,只有他自己?難道是皇帝要害他,所以故意避開,暗中命人動手殺他嗎?

    陸聿看著心急如焚的小女郎,安慰道:“我什么都沒吃。”

    明錦驀地松了口氣,幾要喜極而泣,不管不顧地撲到他的懷里,把他緊緊抱住,宛若失而復得。

    還好,還好來得及。

    陸聿措不及防,他低眼看著懷里的小人兒,也想抬手抱一抱她,手掌卻最終停在了半空。

    “你急著過來,就是怕我被毒死?”

    明錦神色一滯,情緒漸漸穩定,他知道有人要給他下毒?那他還喝?

    陸聿靜靜看著她。

    明錦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后,立刻松開了緊抱著他的手臂。

    她微微有些心虛,偷偷抬眸,在對上他那深沉無波的眼神后,心跳竟猛的加快,又立刻避開了視線。

    即便再做出要狠心與他決斷的模樣,可在生死攸關之際,人的本能往往高于理智。

    那一刻,她害怕,她真的很害怕,她怕他們生死兩隔,那種恐懼與絕望,那種深沉的無力感,好似在遙遠的不為人知的時空,他們已經上演過一場這樣的生離死別。

    那種哀痛,萬念俱滅,痛徹心扉。

    她入宮,本就是為他求活,若他死在此刻,那她所謀劃的一切也就沒有意義了。

    王密含笑緩場道:“這么多年的兄妹了,小姐到底還是擔心公子的,一發現異常,就立刻通知了老奴,這才順利將人拿下。”

    他雖有官職爵位在身,可畢竟是閹宦出身,陸太后一手提拔起來的,面對陸家人時,還是會自稱為“奴”,以示不忘身份。

    明錦眨了眨眼,平復情緒。

    陸聿向她走進一步,她卻下意識避開,然后突然轉身撲向了被制伏在地的內監。

    她認出來了,他就是那日跟陸修私會的內監,沒想到他們竟然私下謀劃這種事情。

    陸修那個畜生,竟敢勾結內監,謀害親兄!

    她也不知道哪兒來那么大的力氣,揪住人就往食案前拖,她一手揪住他的衣領,一手抓著盤子里的菜,拚命往他嘴里塞,惡狠狠道——

    “狗東西,吃,你吃一個試試!”

    內監嚇得瑟瑟發抖,牙關緊閉,死活都不肯張嘴。

    “你也知道有毒的不能吃,怎么就敢給我哥哥吃?”

    “你吃,你給我吃!”

    眾人目瞪口呆看著明錦此時手抓酒菜往內監嘴里拚命塞,糊了他一臉的模樣,竟無一人敢制止。

    陸聿也是一臉匪夷所思地看著她,這哪里還有半分他那嬌弱可愛的妹妹模樣,儼然如同罵街的潑婦一般。

    王密上前,手指捏著那個內監的下頜,輕輕一用力,便卸掉了他的下巴,讓他合不上嘴,“小姐,這樣他就張嘴了。”

    明錦目瞪口呆,“阿翁好厲害。”

    王密淡淡一笑,他是陸太后身邊的老人了,大風大浪見的多了,早就練成一副無論何時都能處變不驚的無悲無喜模樣。

    “小姐確定要現在殺人滅口嗎?”

    人死了,還怎么揪出幕后主使?

    明錦一懵,恍然回過了神,她在做什么啊?犯人還沒審訊,她若真一時沖動把人弄死了,還怎么把陸修這畜生繩之以法?

    果然情令智昏,關心則亂啊。

    王密拍了拍她緊攥著內監衣領的手,“小姐,現在可以把人交給我了吧?”

    明錦立刻松手,從地上爬了起來。

    陸聿走到她身邊,拉起她的手,小女郎十根纖白的手指上,沾了一層亮閃閃的油膩痕跡。

    明錦有些難堪,想要抽回手。

    陸聿卻不容她抗拒,取出帕子,默默幫她擦著手指上的飯菜污漬。

    他專心致志的為她擦著手,她卻不敢看他,怕一對視,她的心,就再也無所遁形。

    就在二人靜默無言之時,元曄匆匆返回了太和殿。

    “宣明。”

    陸聿手上一頓,元曄看著殿中情景,三人同時一怔——

    第62章 投毒害兄

    半個時辰前。

    元曄召陸聿來太和殿,君臣二人相對而坐,默然無言。

    自從上次陸聿遇刺受傷,明錦入宮后,他已經不記得他們有多久沒有這般心平氣和的坐在一起說話了。

    這段時日以來,不是他疏遠了他,而是陸聿在回避他。

    他希望他們之間還能像小時候一樣無話不談,親密無間,像他曾經承諾的那般君臣攜手,永不相負,留下一段君臣佳話。

    美好的人事物,他會喜歡,別人也會喜歡,他雖是天子,卻也不能阻止其他人喜歡明錦。

    他喜歡明錦是正常的情緒,沒有做錯什么,可他在明錦明確表示二人只能做兄妹,絕無可能在一起后,依舊執迷不悟,那便不是正常的情緒。

    執著是苦,他希望他能悟。

    就在二人談話之時,光華殿突然來人說陸貴人請皇帝過去。

    元曄看著低落不語的陸聿,知他心中也有萬般痛苦糾結,不想逼他太狠。便留陸聿單獨留在此,讓他好好想想如何回答他之后,就起駕去了光華殿。

    陸麗華服下了三公主給的藥,元曄一來,就對他百般獻媚,迫不及待的要成好事。

    就在元曄脫身不得之際,蔣白匆匆來到光華殿,打斷了陸麗華對他的糾纏,說陸聿出事了。

    他立刻推開陸麗華,再度返回了太和殿。

    此刻,元曄看著完好無損的陸聿時,鼻間突然涌起了一股酸澀之意。

    看到他還安然無恙,他還安然無恙的站在他的面前那一刻,好似前世的過錯,得到了彌補。

    元曄快步走到他的面前,扶著他的肩膀,上上下下檢查了一番,確定他還是個活生生的人后,聲音都在顫抖。

    “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明錦看著元曄那劫后余生的慶幸模樣,心中卻只是冷笑。

    難道不是他故意離開,給內監制造給陸聿投毒的機會嗎?現在又假惺惺做出這副關心他的模樣,是又想裝給誰看?

    陸聿心中莫名五味雜陳,此刻,他還沒有想好如何回答元曄。

    “陛下……”

    元曄卻打斷了他的話,“什么都別說了,過去的事都讓它過去,以后,我們還是最好的兄弟。”

    陸聿竟一時無言了。

    與此同時,陸麗華也緊跟著來了太和殿,元曄拋下她走后,她氣的直跺腳,后腳就跟著來了太和殿。

    她看著滿地的狼藉,和被制服的內監,也意識到情況可能有些嚴重,惶恐不安的關心了一句,“大哥沒事吧?”

    眾人沒有理會她,元曄沉聲詢問王密,“到底是怎么回事?”

    王密將那內監拖上前,“回陛下,是此人借在御前服侍的便利在陸侍中酒中投毒。”

    元曄看他有些面生,不是常在自己跟前服侍的人,怎會進了內殿?

    “何人指使?為何投毒?”

    那內監閉口不言,始終沉默。

    明錦指證道:“奴婢見過這個人,他曾在太和殿外與陸修私會。”

    陸聿聞聲,捏緊了她的手,不是說了讓她不要參與嗎?她此刻開口指證,就摘不清了。

    明錦不動聲色推開他的手,繼續道:“內監與朝臣不得私下結交,陛下應該立刻抓陸修入宮徹查。”

    陸麗華心頭一凜,難道陸修那蠢貨瞞著自己動手了?勃然變色道:“賤婢,不要血口噴人,我看你是對陸氏心懷怨恨,存心報復陸氏,出言污蔑破壞大哥和弟弟的感情,陸氏真是白養你這么多年,想不到你是這樣無情無義的心機毒婦。”

    明錦正欲反駁之際,一道清亮慵懶的聲音就先她一步懟了回去。

    “這么急著反駁,難道是你做賊心虛不成?”

    隨即,元季遙踏入殿中,元諭、元謐、元詢兄弟也緊跟而來。

    陸麗華一懵,三公主怎么突然對她如此大的敵意?她們不已經是戰友了嗎?

    “公主,你……”

    元季遙微一福身,回稟元曄道:“臣妹聽聞此間變故,才突然想起數日前曾于宮外見陸修為陸貴人尋藥。今日事發前,陸貴人又突然派人請走陛下,給內監制造投毒的機會,難保不是他們姐弟里應外合,買通內監投毒,望陛下明察。”

    陸麗華睜大了眼,先前在宮外,明明是三公主主動勾引的陸修,陸修這蠢貨為了博三公主歡心,才起了毒殺陸聿,取而代之的心思,不想公主竟是把他給賣了。

    她就算再蠢,此刻也回過幾分味了,這是他們兄妹聯手坑他們姐弟呢。

    陸麗華狗急跳墻地反駁著,“你胡說,不是我,我從來沒想害大哥,陸修想毒害大哥,還是我制止的他,我怎么可能買通內監毒害大哥!”

    話音落,眾人皆是一副原來如此的表情。

    明錦揚頜,“你承認是陸修了。”

    陸麗華如墜冰窟。

    元曄沉聲道:“即刻帶陸修進宮。”

    內侍立刻快馬出宮抓人。

    陸麗華撲通跪到元曄跟前,還欲再解釋之時,腹中突然劇痛難忍,她捂著肚子癱在地上,猝不及防地嘔出了一口血。

    明錦嚇了一跳,“難道她是服了毒,想要畏罪自盡不成?”

    陸麗華惡狠狠剜了她一眼,只要能活一口氣,她就絕不會自盡,又向元曄求救痛哭道:“陛下,麗華好疼啊,陛下救我,救我。”

    元諭和元季遙相視一笑,知道是給她的藥起效了。

    元曄蹙眉看著她,今夜之事還未審訊出結果,不能讓她死在這里,便讓宮人扶她起來,讓徐遷來給她看看。

    徐遷很快給出了診斷結果,陸麗華是服用了寒性的猛藥,致使胞宮受損,傷了根本,從此以后怕是再也不能生育了。

    陸麗華如遭五雷轟頂。

    元諭一副冷眼旁觀的模樣,血債當然要血還的,他孩兒的命,不會如此輕賤。

    元曄蹙眉,“宮中怎會有如此虎狼之藥?”

    徐遷道:“此非宮中之藥,太醫監不會給任何嬪妃避孕之藥,想來貴人是通過外人,從宮外得的偏方吧?”

    陸麗華疼的面色慘白,她看了看元諭,又看了看三公主,終于意識到自己被人耍了。

    “是你,是你們合伙害我。”

    元季遙笑了起來,惡狠狠的目光毫不掩飾憎惡,“沒錯,就是我,我就是故意害你,你能把我怎么著?”

    陸麗華眼神怨毒。

    “可惜了,本來想著毒死陸聿,絕了你們陸氏的后,再讓你和陸修頂罪給他陪葬,沒想到陸聿命大沒死,不過此番坑死了你和陸修,我也不算白忙活。”

    元季遙居高臨下,眼神比她更恨更怨毒,語調凄愴哀怨又絕望。

    “有了一個陸太后,你們竟還想再來一個陸太后,自己怕死不敢生,就搶別人的兒子坐享其成,什么便宜都讓你們陸氏占盡了,天下哪有這么好的事?我偏不如你們的意,我就是要害你,你既然怕死不敢生,那我就讓你這輩子都生不出孩子,這是你們陸氏的福報啊,哈哈哈……”

    陸麗華又怒又恨,大叫著從榻上翻滾下來撲向三公主就要跟她撕打,卻被元謐和元詢擋下制止。

    場面一片混亂之際,驚聞太和殿變故的陸太后也匆匆趕了過來。

    陸順華隨陸太后一道而來,顧不得傷痕累累的陸麗華,只上前拉住陸聿的胳膊,上下檢查了一遍,緊張關心道:“大哥,沒事吧?”

    陸聿搖了搖頭。

    陸麗華見太后來了,又立刻痛哭流涕地爬到她跟前,聲淚俱下道:“太后,你要給麗華做主,三公主害我,麗華再不能生育了。”

    陸順華聞言駭然,手指不自覺攥緊了陸聿的衣袖,陸麗華不能生了?

    陸太后驚聞此話,腦中也是一片空白。

    全白費了,全白費了。

    她讓兩個陸氏女入宮,本就是指望她們其中一個能生下太子被賜死后,由另一個撫養對方的兒子做皇后,如今陸麗華不能生育了,不就是個廢人了嗎?

    她留個廢人在宮里有什么用?

    陸太后的算盤落了空,一時難掩心中的憤怒,掌心佛珠狠狠擲在地上,瞬間四分五裂。

    陸麗華嚇得哭聲一頓,殿中一時靜寂,只聞佛珠滾落之聲。

    陸太后的目光在殿中眾人身上掃了一遍,眾人都低下了頭,回避陸太后的目光。

    此刻,陸太后心里也清楚陸麗華是被人暗算了,當掃到明錦、三公主時,已是難以掩飾的怨毒。

    “好,好得很。”

    當初,她就不該讓陸麗華這蠢貨入宮,這才多久,就被人聯手算計,坑死了自己,拖累了陸氏。

    一個不能生育的嬪妃,留在宮里有什么用?嬪妃年紀大失去生育能力后,都不再侍寢,她一個不能生育的廢物憑什么留在宮里專寵?

    全天下都會議論陸氏又想殺母奪子,坐享其成,人心一旦動蕩,陸氏一旦失去朝臣信任,引發的政治危機,后果不可估量。

    與此同時,陸鑒也親自綁了陸修入宮。

    起先,陸鑒還疑惑宮里怎會深夜傳召陸修,可陸修一聽皇帝召見,便知是陰謀暴露,嚇得腿都軟了,撲通跪在陸鑒面前,把自己干的事兒全交代了,求父親保命。

    陸鑒氣的差點背過氣,一個下賤庶子,竟敢謀害嫡親的兄長,簡直不忠不孝,畜生不如。

    一巴掌打的陸修差點昏死過去后,又親自把人綁去了宮里,聽憑皇帝發落。

    “陛下,家門不幸,老臣親自將這畜生綁來,聽憑陛下發落。”

    陸聿看著跪倒在地的父親,面色冷漠。

    陸順華看著被打的鼻青臉腫的陸修,恨的咬牙切齒。

    這個畜生,幸好是陸聿沒事,若真讓他得手,陸氏后繼無人,恐怕所有人都得咽下這悶虧,捏著鼻子保他了。

    元曄看了看跪倒的陸鑒,給陸順華遞眼神。

    陸順華會意,上前攙扶陸鑒,“阿耶,先起來吧。”

    陸鑒依舊匍匐不起身,“子不教,父之過,老臣來跟陛下請罪。”

    元曄只得親自上前攙扶陸鑒,“太師不必愧罪,子過不及父,陸修能做出投毒害兄之事,此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畜生,已是無藥可救。”

    他正要示意內侍把陸修拖下去行刑時,陸太后心中卻是另有打算,打斷了皇帝。

    “慢著,還未審出前因后果,就處以極刑,太過草率。”

    元曄蹙眉。

    陸鑒不動聲色給陸太后搖了搖頭,示意不必再保陸修了。

    陸聿是在宮里出的事,又是在皇帝寢殿,宮中上下誰人不知陸聿與皇帝關系親近,二人自幼同食同眠,在宮中給陸聿投毒,跟毒殺皇帝有什么區別?

    陸氏怎么可能擔得起弒君之名?

    陸太后有給皇帝投毒的前科,若此刻不放低姿態請罪,難免皇帝不會猜忌是陸氏又要毒害他。

    放棄陸修,保全陸氏,他知道怎么取舍。

    陸太后自然也清楚個中利害,可陸修是她養大的,舐犢之情,心有不忍。

    她冷冷看了一眼疼的趴在地上的陸麗華,一個無用的女兒,與一個尚有作用的兒子,她也知道怎么取舍。

    元曄恭敬道:“母后欲如何處置?”

    陸太后看了一眼投毒的內監,示意王密道:“王密,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再細細講來。”

    王密頷首,會意了陸太后的打算,便將所有的事情串聯了一遍,以另一種模棱兩可的方式闡述了出來。

    “三公主說曾見過陸修為陸貴人求藥,后來三公主便給了陸貴人藥,崔才人說曾見過這個內監與陸修交談,事發之時,陸修不在宮中,陸貴人又派人引開了陛下,內監才有了投毒之機。”

    明錦臉色一變,這樣陸修豈不是有了事發時的不在場證明?

    陸太后又問明錦,“明錦,你有親眼看到陸修給那內監毒藥嗎?”

    明錦語滯,搖了搖頭。

    陸太后點點頭,“那也許他們只是閑聊幾句,怎么就篤定是唆使投毒呢?”

    眾人沉默不言。

    王密附和道:“陸貴人在宮中,有更多與內監接觸的機會,何況,今夜她還故意支走陛下,實在可疑。”

    陸麗華恨聲道:“你誣陷我。”

    王密垂眸,他只需盡忠太后,何況這內監是太后安插在太和殿監視皇帝的人,若不盡快推人頂罪結案,再深究下去,把太后咬出來就不好了。

    陸太后繼續闡述著她的“真相”,道:“陸麗華與陸聿不和,陸麗華得寵后恃寵而驕,想讓陸修取陸聿而代之,故而跟三公主尋來毒藥,再支開陛下,唆使內監給陸聿投毒。”

    眾人面面相覷,事已至此,肯定是要有人擔責,陸太后明顯是要推陸麗華頂罪,保全陸修了。

    陸麗華睜大了眼,語帶驚恐,“不,不是我,我沒有。”

    陸太后已經下定了決心要放棄陸麗華了,冷聲道:“死到臨頭你還不知悔改。”

    陸麗華嚇得面色慘白,語無倫次,“我沒有,我只是跟三公主求避孕之藥,根本不是毒藥,我根本不認識他,我沒有指使他。”

    別的錯認了,她或許還能有條活路,可給陸聿投毒之事一認,她就必死無疑!

    今夜是皇帝與陸聿在太和殿共飲,在此給陸聿投毒跟弒君有什么區別?她怎么擔得起這樣的罪名?

    太后顛倒黑白,是要推她出去給陸修頂罪,這是要她的命啊!

    陸麗華立刻爬到元曄腳下,攥著他的下擺,求救道:“陛下,陛下你信我,這真的不關我的事,我的未來都要仰仗大哥,我怎么可能會害他呢?”

    元曄閉了閉眼,政治的殘酷,不在于你有沒有罪,而在于你需不需要有罪。

    “你求朕有什么用呢?受害的又不是朕。”

    陸麗華一懵,回過神后,又立刻跪行到陸聿腳下,磕頭痛哭道:“大哥,大哥你救救我,我真的沒有想害你,都是陸修干的,我不讓他做,可他根本不聽我的話,是我錯了,我應該早些提醒大哥,就不會有今日的事,大哥,我求你,你救救我吧。”

    陸順華站在陸聿身邊,冷眼旁觀。

    明錦看著痛哭流涕的陸麗華,面上也流露出幾分不忍,虎毒不食子,自己的親女兒、親兒子都不在乎,陸氏這家人,還是人嗎?

    她看向陸聿,等待他的反應。

    陸聿攥了攥手指,終是被陸麗華給哭的心軟了。

    她是驕縱了些,跋扈了些,袁姬之事,是她之過,可她也付出代價了。

    投毒之事,與她無關,不能因為她已是無用的廢人,就推她出去頂罪。

    他對她沒有什么兄妹之情,可縱是陌生人,也不能眼睜睜看著一個無辜之人去替死。

    陸聿彎下腰,扶她起身,陸麗華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緊緊抱住了陸聿的臂膀。

    “大哥,大哥救我。”

    她錯了,從一開始她就錯了,一開始她就該像陸順華一樣,拚命巴結討好陸聿,生死攸關之際,陸氏所有的人都是自私自利,薄情寡義。

    只有大哥,只有大哥是個活生生的人,只有大哥,哪怕不喜歡她,也不會殘忍地推她送死。

    陸聿知道陸麗華的恐懼已瀕絕望,自己若在此刻推開她,她就是死路一條,他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

    陸麗華心中巨石落地,知道自己有救了。

    “陛下,臣作為兄長不夠友善,才使弟妹們離心離德,臣亦有過錯。此事歸根結底只是臣之家事,希望陛下能從輕發落。”

    其他人聞言紛紛蹙眉,只有明錦,竟是莫名欣慰。

    陸聿這些年性情愈發陰晴不定,不近人情,此刻這番言語,倒是又有了幾分曾經的風采,又回到了她過去熟悉的那個光風霽月的哥哥。

    元曄也是面有不樂,家事?

    這哪里是什么弟害兄的家事,明明是臣弒君的國事!若當時他也在太和殿與他共飲,保不準就跟他一起被毒害了,這可是牽連到皇帝安危的大案。

    “此案疑點重重,還未查明就輕易定性,豈不太過草率?”

    陸太后沉聲道:“那陛下還想再查出誰來?”

    元曄心中一震。

    王密暗示道:“陛下,不能再深究了,再查,就要母子生隙了。”

    元曄握了握拳,太后才剛剛主持推行了三長制,他逼的太狠,難免被人議論是鳥盡弓藏,此刻,不是跟陸氏翻臉的時候。

    何況,陸聿這當事人都不愿追究了,他又何必緊咬不放?

    元曄松開手指,妥協道:“此乃陸氏家事,兒臣悉聽母后處置。”

    ……

    天空泛起了魚肚白,經過一夜的斡旋談判,陸修投毒案終于落下了帷幕。

    投毒的內監被處死,太和殿處置了一大批宮人內監,陸太后安插過來的眼線,此番也被連根拔起。

    皇帝顧念陸鑒年老,又有功于社稷,免了陸修死罪,削爵免官,廢為庶人,終身不再起用。陸麗華因是共犯,則被驅逐出宮,出家為尼。

    陸氏廢了一子一女,終于把這件事勉強翻過去了。

    天色濛濛亮時,陸麗華被送出了宮。

    陸麗華嚇得不輕,此刻是神經兮兮,草木皆兵,她見誰都害怕,只有陸聿能讓她安心,手指死活都不松開陸聿。

    陸聿便最后送了她一程,把她送上了出宮的小車。

    陸太后到底要面子,隱瞞了陸麗華被驅逐的真正緣故,只以她染上惡疾,出家養病之名,逐出了皇宮。

    明錦站在宮道上,遙遙看著陸麗華被塞上小車送往石窟寺出家,不由感慨萬千,長長嘆了口氣。

    眼見她高樓起,眼見她樓塌了,榮華寵愛也都不過是鏡花水月,過眼云煙。

    其實,她也是個可憐人,在嚴分嫡庶的北朝,她縱是太師之女,受盡尊寵,也一直擺脫不了庶出的身份。

    她怕被人輕視看不起,所以張揚跋扈,實際是自卑到骨子里,只能靠外強中干的外表來顯得高人一等。

    她的悲劇,是她欺軟怕硬的天性使然。

    陸聿回身,看到明錦也來送陸麗華一程時,微微一怔,淡聲問她:“你還可憐她不成?”

    明錦搖搖頭,淡淡道:“不,我只是突然想起小時候哥哥給我捉的蛐蛐。”

    陸聿怔了一下。

    明錦繼續道:“宮里的女人,就像那籠子里的蛐蛐,被關在籠子里跟同類斗的你死我活,卻從來沒想過跳出來,去咬一口把它們關起來的人。”

    今日的陸麗華,她被驅逐出宮后,不會怨恨皇帝不救她,也不敢怪罪太后狠毒,她甚至還在期望于皇帝顧念舊情再把她接回來,期望太后看在姑侄之情寬恕她。

    卻不知在他們心中,早已把她當作替罪的棄子,沒用的廢物。

    她只會恨那些跟她一樣可憐的被壓迫者,只會恨是三公主坑害了她,而沒想過去咬真正壓迫她的皇帝和太后一口。

    陸聿問她,“你想咬誰一口?”

    明錦淡淡笑了,“如今我亦在籠中,又咬的了誰呢?”

    就在這時,一個宮人匆匆來報,“崔才人快去看看吧,太后要打死三公主呢。”

    明錦和陸聿聞言變色,立刻往回而去——

    第63章 飛蛾撲火

    太和殿內,審判依舊。

    陸太后眼神鋒利,冷冷看著跪倒在地的三公主。

    “你給她的藥?”

    元季遙毫無畏懼之色,輕描淡寫道:“又吃不死人,兒臣也吃了,不也活的好好的。”

    陸太后眼中寒芒一閃,手指緊捏著三公主的下頜,居高臨下俯視著她的臉。

    元季遙眼眸低垂,倔強不屈。

    陸太后看著她那視死如歸的模樣,心中愈發躁怒,嫣紅的指甲抵在她的喉頭,似要扎入她的血肉,下一刻,指甲便狠狠在她的脖頸上一劃,留下一道如斷頭般的刺目血痕。

    “我看,你是真不想活了。”

    嫣紅的血珠隨著雪白的脖頸滑落,更給公主增添了幾分凄艷脆弱之感。

    元季遙冷笑著,自知今天已是死路一條,也不裝了,她如今在世上孑然一身,已經沒有什么掛念的了,索性跟太后撕破臉,徹底攤牌,狠狠吐一口壓抑多年的惡氣,也不枉來這世上一遭。

    “這么多年,你這么恨我,不就是因為我小時候撞破過你跟朝臣私通的丑事嗎?你自己行為不檢,不思己過,反倒遷怒我、折磨我,還把我嫁給個殘廢惡心我。”

    殿中諸人聞言駭然,全部低下了頭,裝作什么都沒聽到的模樣。

    此刻,連元曄臉上都有些掛不住了。

    太后早年私生活放蕩不是什么秘密,只是如今年紀大了,身體有病才有所收斂,可太后的品行是她一個小輩能掛在嘴上議論的?

    陸麗華之事,他本可為她斡旋,保她無恙,可她當著一眾晚輩的面揭露太后的丑事,讓太后顏面掃地,這是自己找死!

    陸太后聞言,登時大怒。

    當年她不過是念其年紀小,又是個女兒,對她沒有什么威脅,才留她性命,不想今日竟成了反咬自己的毒蛇。

    早知今日,當年她就該早早把她掐死,一了百了!

    “賤人——”陸太后咬牙切齒,氣的全身都在顫抖,“來人,給我打。”

    內監將三公主按倒在地,三公主毫不畏死,繼續用言語刺激陸太后。

    “你自知行不正,懼人議己,小有猜疑,便見誅戮,這些年來枉殺了多少人命,造了多少冤假錯案?今日你能打死我,可你能堵住天下悠悠之口嗎?”

    “可恨我是個女兒,不能立朝執政,不能領兵造反,否則,我必要屠盡陸氏滿門,活剮了你這個賤婦,為我父皇報仇,為我自己報仇!”

    元曄臉色大變,呵斥道:“季遙,閉嘴!”

    陸太后氣的咬牙切齒,"打,打死算完!"

    元季遙冷笑,“打啊,打死了也算解脫。”

    元曄求情道:“母后,季遙年少,您別跟她一般見識。”

    陸太后臉上一層寒霜,恨聲道:“陛下剛剛也聽到了,她嘴里說的,還有半分為人子女應有的孝心嗎?”

    元曄斂襟下拜,“母后,剛剛宣明說的幾句話,兒臣深為贊同,是我這兄長沒有做好表率,才致使妹妹忤逆母后,兒臣亦有失教之過,望母后責罰兒臣,饒恕季遙。”

    陸太后臉色愈發陰沉,“自陛下十二歲以后,我便再也沒有打罵過陛下了,陛下以為,我是真不敢再打你了嗎?”

    元曄伏首,“兒臣甘領母后教誨。”

    元諭、元謐、元詢也隨即跪倒,異口同聲——

    “兒臣愿與陛下共領母后教誨。”

    “好啊,你們以為兄弟齊心,人多勢眾,就能脅迫我了?”

    陸太后冷笑,那他們兄弟,也太小看她這么多年的鐵腕了。

    “我活了半輩子,只懂得一種活法,有人讓我一時不痛快,我就讓他一世不痛快。”

    陸太后拂袖轉身,高坐上位,冷冷吩咐道:“既然陛下和諸王要與公主共患難,那就給我全在這兒跪著,親眼看著公主行刑。”

    看看忤逆她的下場。

    元季遙被按在刑凳上,內監執杖,一下又一下落在她的脊背上,冷汗自額角溢出,她咬緊牙關,硬是沒有喊一句疼。

    陸太后看她那倔強不服的模樣,愈發憎恨,鐵了心要她的命,毫無手軟之意。

    元諭閉了閉眼,伏倒在地道:“母后,都是兒臣的錯,季遙是為兒臣之故,才會用藥騙陸麗華,您打我吧,她是個女兒家,遭不住這樣的毒打。”

    陸太后不為所動,“諭兒,你知我一向疼你,你若因袁姬之事,對我對麗華的處置不滿,大可來跟我說,可你私下與公主這般合謀算計麗華,我心里很不高興,你讓我很失望。”

    元諭垂眸,“兒臣知罪。”

    陸太后繼續道:“先前之事我不怪你,可此番打她,是打她的出言不遜,不敬長輩,不孝父母,你們都不必再求情。”

    元季遙疼的面色慘白,冷汗淋漓,依舊不屈不撓,“為長輩,而無行,為人母,則不慈,你何配以長輩自居,母儀天下?!”

    元謐撲到元季遙傷痕累累身上,替她擋著棍棒,又痛又罵道:“三姐,你別說了,就給母后認個錯吧。”

    她就不能復個軟嗎?再打,就真出人命了。

    元季遙冷笑著,她可以向所有人低頭,但是陸氏的人,做夢!

    內監見狀,一時不敢再動手,恐傷了東海王。

    陸太后看著這姐弟情深的一幕,怒極反笑,輕飄飄道:“繼續打。”

    元謐閉上眼,緊緊抱著元季遙,等待棍棒落在身上,卻沒有等到記憶中的疼痛。

    刑杖將要落下之際,陸聿和明錦終于趕了過來,陸聿立刻抬手攔下了將要再落下的刑杖,擋在了三公主面前。

    “姑姑,夠了。”

    陸太后蹙眉,愈發不樂,“聿兒,你讓開,我今天非打死這個賤人不可。”

    陸聿不讓,“姑姑造的孽已經夠多了,若非問心有愧,何故非要她命?”

    陸太后面有不滿,沉聲道:“她坑害麗華,還險些害死你,我教訓她,也是為你出氣,連你也要忤逆我嗎?”

    陸聿眼神陰沉,質問道:“今日之事,姑姑未經細審,便迫不及待推人出去頂罪,急著給陸修脫罪,難道不是因為心虛嗎?若非有你指使,陸修敢對我下毒嗎?”

    陸太后睜大了眼,難以置信他竟是這樣想自己?原來他以為是自己指使陸修投毒害他?

    自他與皇帝同食同眠脅迫自己后,她就再也沒對皇帝用過毒,又豈會再出此昏招?

    陸太后覺得自己對他的一片真心都被踐踏了,痛心道:“你就這般想我,姑姑再歹毒,可從小到大可有虧待過你半分?”

    “姑姑的所作所為,實在讓人無法信服。”

    陸聿失望透頂,“我實在想不通姑姑何故竟恨我至此?你一直逼著我成婚生子,是不是只要我有了后,你就能安心殺了不聽話的我,再重新培養我的兒子,做你聽話的傀儡?”

    陸太后很受傷,原來在他眼里,自己已然是這般面目全非的狠毒模樣了。

    明錦看著姑侄二人劍拔弩張的氣氛,立刻跪倒在陸太后面前,提醒道:“太后,三公主現在是梁王的兒媳婦,縱是有錯,太后也要顧念梁王的顏面,怎可在宮中就將其杖殺?”

    陸太后回神,神色一滯。

    明錦繼續道:“梁王是南梁皇室后裔,將來南征,還要借助幫這些南朝皇室后裔復國的名義出兵,才算得上是師出有名。朝廷如今厚待南來士子,不就是為了拉攏南朝百姓人心,為日后一統天下做準備嗎?”

    陸太后默然。

    陸聿正色道:“姑姑,當年王宿卿之死,已經讓朝廷大失南來士子人心,這樣的教訓,還不夠嗎?

    陸太后腦中轟然一聲。

    陸聿不再多言,逕直抱起傷痕累累的三公主,迅速離開,明錦拔腿跟上。

    離開的路上,元季遙臉色麻木,對陸聿的好心毫不領情,冷冷道:“我不需要你假惺惺,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你,我平等的憎恨著你們陸氏的每一個人,我恨不得你們全都去死,你們害了我,也害了我的姑姑。”

    陸聿面無表情,“既然這么恨,就回去好好養傷,留著力氣來殺陸氏的人,若是死在這里,還談什么報仇?”

    元季遙默然,眼眶卻紅了一片。

    ……

    公主府的家令已經收到了消息,焦急等在宮門外等著接人了,陸聿將三公主放上了馬車后,便退了下去。

    明錦拉開錦被給她蓋上傷,暗嘆了口氣,有個好夫家還是有用的,雖說駙馬不怎么著,可梁王的特殊政治身份,關鍵時刻還是保了她一命。

    她嘆了口氣,勸公主道:“公主,此次劫后余生,以后就別再任性了,跟梁王世子好好過日子吧。”

    元季遙凄然一笑,忽而對她道:“明錦,你不是一直想知道那一日在宜梅閣,陸麗華口中的王郎是誰嗎?”

    明錦神色一滯。

    元季遙垂眸,黯然道:“這么多年來,太后厭惡我,不僅僅是因為我小時候撞破過她的丑事,還有那個一直被我們諱莫如深的男人,王宿卿……”

    王宿卿是南朝人,父兄因事被南朝皇帝誅殺后,北逃至魏國,得到了元曄和陸太后的禮遇。

    王宿卿出身經學世家,元曄重其學識,常留他在宮中給自己講《禮記》、《易經》。

    時間久了,其儒雅的氣質,淵博的學識,便引起了當時待嫁宮中的三公主注意,芳心暗許。

    當時陸太后私生活放縱,與不少朝臣有私,得到太后寵幸的,都能在短期內加官進爵,平步青云。

    陸太后看中了王宿卿的才干,有心重用他,暗示其入臥內侍寢,并許其以高官厚祿。

    王宿卿端正持己,不屈于太后淫威,婉拒了太后,以至遭受冷遇,并因南朝客卿的身份,處處遭到朝臣的猜疑排擠。

    三公主見王宿卿受人排擠,便想讓他做自己的駙馬,以自己的身份幫他在北朝站穩跟腳,在不知這段內情的情況下,便去請求太后把自己賜婚給他。

    陸太后聞言大怒,以為王宿卿是看上了年輕貌美的三公主,嫌棄自己年老色衰才拒絕了自己,不僅不答應三公主的請求,還故意把她許配給了殘疾的梁王世子。

    三公主不滿意這份婚事,抗拒強烈,本想逃婚去洛陽投奔元諭,卻被太后的人抓了回來。

    她在皇帝跟前哭訴,求哥哥救救她。可自古兒女婚事都是父母之命,元曄對陸太后的決定也無可奈何,只能安撫妹妹,讓她暫時忍耐。

    三公主大婚之日,王宿卿也離京赴邊為將。

    王宿卿本是儒生,在軍中郁郁不得志,不到一年就病死軍中了。

    自此之后,三公主心性大變。

    放浪形骸,縱情聲色。

    她游走于權貴重臣之間,謀取政治利益,成了京城有名的交際花,只待有朝一日可以推翻陸太后,為所有喪命于她手中的冤魂報仇雪恨!

    也為她那還未來得及說出口,便已隨風而去的愛情。

    ……

    明錦聽完后,心中震驚不已,那些年她不在京城,不曾聽聞這些宮廷秘辛,實不知三公主和陸太后還有這般的恩怨。

    曾經滄海難為水,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不是那個人,跟哪個男人好都無所謂了。

    因為曾經的愛情太過痛苦,所以只能用一段又一段新的感情來沖淡過往的記憶,在醉生夢死中麻痹自己。

    飛蛾撲火,義無反顧。

    可在夢醒的那一刻,最刻骨銘心的依舊是那個人,以致清醒時愈發痛苦。

    她今日忤逆太后,一心求死,無非是因為心已陷入絕境,無法自救了。

    明錦聽聞這樣的往事后,心中已然清楚,她再勸亦是無用,公主這輩子,注定是不能跟梁王世子好好過日子的。

    元季遙自嘲一笑,“與其說她憎惡我,不如說她嫉妒我,她嫉妒我年輕,嫉妒我有愛。像她那種被權力支配的女人,從來沒有擁有過正常的感情,她沒有發自真心的去愛過人,也沒有人真心實意地愛過她,所以她嫉妒我有愛,于是百般折磨我。”

    明錦嘆了口氣。

    “明錦,你擁有那么多的愛,這是她最不能容忍的。”

    明錦抬起頭,有些茫然。

    三公主已經疲憊的閡上了眼眸,靜靜睡去。

    公主家令很快帶著三公主回去了公主府,后來,京城就再不見曾經風華絕代的三公主了。

    *

    長春殿。

    此番變故之后,陸太后怒火攻心,身體便又垮下去了。

    王蕓兒端來湯藥,服侍她用下。

    陸太后黯然道:“沒想到現在連元諭都改投皇帝陣營了。”

    她對他那般盡心撫育,視如己出,他竟也會背棄她,果然權利場上無母子。

    王蕓兒道:“歸根結底,太后還是吃虧在沒有自己的親生孩子。陛下與諸王縱是太后一手養大,可到底沒有血緣,他們背后各有母族,即便尊太后為嫡母,又豈會真心視太后如生母?”

    陸太后閉了閉眼,“成也祖制,敗也祖制,我靠殺母奪子走上這權力之巔,卻也因沒有親子,而處處受制于人。”

    王蕓兒道:“所以太后才要讓陸氏女生下親生兒子,不再重復自己的路。”

    “如今麗華已廢,我必須保順華登上后位,可她要做皇后,就不能生子。”

    陸太后重重錘了一下床榻,難道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就是一代又一代陸氏女的宿命嗎?

    “你還要再選陸氏女入宮嗎?”

    陸太后搖搖頭,“那些還太小,我等不及她們長大,必須有其他人替順華生子。”

    王蕓兒眼神一動。

    陸太后目光陰沉,皇帝的態度很清楚了,他不會讓任何陸氏女生下龍嗣。

    干涉他人命運,就要承擔他人因果,他們既聯手謀害陸麗華,讓她徹底喪失生育之能,那就要有人代替陸麗華去生育。

    “今晚,就把明錦送上皇帝龍榻。”——

    第64章 風起雪漫

    下午的時候,天色又陰沉了起來,不多時,細碎的雪花紛紛落下。

    屋中,火爐燒的正暖,明錦脫下外裳,撣去落雪,坐到爐邊烤火,身上漸漸暖和了起來。

    “我收到陸麗華被驅逐出宮的消息了。”

    不知何時,一身黑衣的陸沅止悄無聲息出現在她的屋中。

    明錦嚇了一跳,見四下無人,便又去關緊了窗戶,拉著她在火爐邊坐下。

    “她還好嗎?”

    “你還關心她?”陸沅止嗤笑了一聲,“放心吧,死不了,縱是棄子,也是陸氏的女兒,不至于苛待她。”

    明錦勉強扯了扯嘴角,“我好久沒收到你的消息了,你去哪里了?”

    “我替師父去處理了一些事兒,你這邊情況如何?”

    明錦搖搖頭,“我在宮里也沒有什么頭緒,皇帝很謹慎,對大臣都是一視同仁,實在難以捉摸。不過陸修投毒之事,讓皇帝和太后的博弈恐怕要加劇了。”

    三長制確定后,改革中最艱難的土地問題就算解決了。皇帝已經沒有需要太后唱白臉的地方,不需要再捧著陸氏做戲了。

    太后本以為陸氏女可以誕下太子,才助力皇帝完成改革,可如今陸麗華被廢,陸氏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完全被皇帝給利用了。

    陸修在宮里投毒,到底是想毒死陸聿還是毒死皇帝都不好說,畢竟陸氏擔憂皇帝卸磨殺驢,極可能先下手為強。

    陸太后這種在權力的刀尖上舔血的人,早已沒有了正常人的感情,犧牲個侄子侄女對她來說跟死個阿貓阿狗差不多,畢竟陸氏庶子女多,總有孩子在長大,隨時可以替代他們。

    只有嫡出的陸聿才是獨一無二,無可替代的,她倒不信陸太后想毒死陸聿,但是太后一定是非常想弄死皇帝,為了除去皇帝,犧牲陸聿也猶未可知。

    陸沅止若有所思,“投毒案這么匆匆結案,極可能是因為牽連到了太后,三長制推行后,太后手里最后一張牽制皇帝的底牌也沒了,弄死皇帝的方法又不可行,她現在必然非常急切的需要控制皇帝的繼承人,來制衡皇帝。”

    “可皇帝似乎并無讓任何嬪妃生育子嗣的打算,他不會給太后這個機會。”

    “皇帝和太后之間,現在已經是你死我活之爭了,或許我們動手的時機要提前了,皇帝若是有清算陸氏的打算,魏長風的身份,極可能成為陸氏覆滅的導火索,屆時,哥哥必死無疑。”

    明錦心里一咯登。

    這時,屋外傳來小宮人的聲音,“崔才人,太后用晚膳的時間到了。”

    陸沅止立刻隱于暗處。

    明錦拉開門,外邊的雪已經下大了,地上白茫茫一片,小宮人正搓著手站在門外,她回首望了望屋內,已經看不見沅止的身影了,轉身合上了門。

    “知道了,我這就過去。”

    ……

    外頭大雪紛飛,長春殿已然是和煦溫暖。

    今夜的晚膳上,又多添了一道羊羹來為雪天驅寒,明錦親自盛了羹湯,捧給陸太后。

    陸太后在病中,食欲不振,只嘗了一口后,便吩咐明錦再盛一碗,“今晚這道羊羹做的不錯,下雪天寒,你端一份過去,給陛下暖身驅寒。”

    明錦點了點頭,接過內監遞來的食盒,盒底有一巴掌大的青銅小火爐,盛出來的羊羹被置于爐上,這樣一路送過去,也不至于涼掉。

    雪勢不減,明錦提著食盒往太和殿走去。

    徐貞風依舊癡癡在殿外候著,落寞可憐,明錦看著她,嘆了口氣,進殿給皇帝送湯。

    皇帝正在用膳,明錦徐徐下拜道:“奴婢奉太后之命,來為陛下送湯暖身。”

    元曄眼皮都沒抬,只淡淡“嗯”了一聲。

    明錦上前打開食盒,羊羹的香味溢出,惹人垂涎。她的動作行云流水,將羊羹盛出擺在了他面前。

    元曄端起湯碗,那湯還是熱的,捧在手心便有一股熱流涌動,他沒有馬上喝,只問她,“太后讓你端給我,你便端來給我,不怕有毒嗎?”

    明錦一怔,經過陸修投毒案之后,他確實應該謹慎一些,不過太后也不會喪心病狂至此,公然給皇帝下毒。

    “我親眼看見太后也喝了的,不會有毒。”

    元曄淡淡一笑,默然拿起勺子,一口一口喝著湯,那一刻,他想,哪怕是毒藥,只要是她捧來的,他也會甘之如飴。

    明錦臉色懵懵的,覺得他有些奇奇怪怪。

    一碗湯很快就喝完了,明錦便準備再收拾了碗回去覆命,將要起身時,元曄卻握住了她的手。

    “你還要走嗎?”

    他剛喝了湯,手心暖暖的,明錦清晰的感覺到他皮膚滾燙的溫度,她如被刺猬扎到一般立刻抽回了手。

    “奴婢要回去跟太后覆命。”

    元曄看著她,“太后不會想要你現在回去。”

    明錦抬眸,二人四目相對,他那暗沉深邃的眼神,濃烈的好似殿外的夜,有大雪紛飛。

    “可是,我該回去了。”

    元曄張了張嘴,還未發出聲音,忽然一股熱意上頭,神情瞬間一滯。

    明錦見他面色不對,試探道:“陛下?”

    元曄攥緊了手指,羊羹的暖意散開,身上漸漸有了火燒之感,他心頭一凜,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太后沒下毒,卻是下了另外的東西。

    他以為今夜太后讓明錦過來,只是先試探她的態度,沒想到她是想強行逼迫他們成事。

    “我有些熱,你去把窗戶打開。”

    明錦見他面色有些紅,只當是羊肉性熱,殿中地龍又燒的暖和,他吃了羊羹,體燥上火,內有不適,便去開了窗戶。

    細碎的雪花漫涌而入,微涼的風吹的人清醒。

    明錦回頭看著他,“陛下,這樣好些了嗎?”

    元曄端坐在案邊,竭力克制著那股燥熱,他看著窗邊的小女郎,在她身后,風起雪漫。

    那一瞬,他恍然如同回到在銅雀臺行宮那一夜,夜來風雪,他背著她登高賞雪,那時他們的距離有多近,天亮時,他們的距離就有多遠。

    美好的夢境,總是在最絢爛那一刻被戳破,而他在最愛她的時候,被她當頭一棒。

    他看著她,想著那一夜把她擁入懷中的情景,那滿懷嬌軟的感覺至今不散,惹得身上的熱血翻涌上頭,他竟不由自主道——

    “我沒有碰過陸麗華。”

    明錦一滯,雖然她大約也猜到了,可他為什么要現在跟自己解釋這個?

    “我沒有任何女人。”

    元曄垂了垂眼睫,像一個急于證明自己的孩子。

    前世,他并不會為她不近女色,他有很多嬪妃,很多孩子,每一個都寵愛有加,一視同仁。

    他以為冷落她、疏遠她,去寵愛其他女人,她就會嫉妒、會吃醋、會爭寵。

    可他錯了,她不在乎,她不在乎他寵幸誰,不稀罕他的愛。他越是這樣,她反倒越是憎恨他、厭惡他,最后折磨了她,也折磨了自己。

    她永遠不會相信他愛她,她只會恨他,恨他為什么不愛她也不肯放過她?

    重生后,他便再不碰任何女人,一心一意等她長大。

    現在她長大了,心里卻沒有他了,再也不是那個鬧著要嫁給皇帝哥哥的小女孩兒了。

    “阿錦,這一世我只會有你一人,我們都別再彼此折磨,我們就好好在一起一輩子好不好?”

    明錦一頭霧水,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陛下到底怎么了,為什么突然變得這么奇怪?”

    元曄眼中遍布血色,神情僵硬,一字一句道:“因為,我想要你。”

    明錦睜大了眼。

    他極力壓制著自己瀕臨崩潰的聲線,問她,“太后派你來送湯,你真的不知道是為什么嗎?”

    明錦看著他那越來越怪異的神色,茫然搖搖頭。

    “你來了,我以為你是同意的。”

    明錦愈發茫然,“我,我同意什么了?”

    元曄抬手,示意她過來。

    明錦忐忑不安的向他走去,一步一遲疑。

    元曄碰了碰她的手,小女郎柔軟滑涼的手摸起來好像一塊軟軟的豆腐,碰到一點兒,就渴望碰觸更多。

    雖然是很短暫的一下碰觸,明錦卻被他的手指燙的一陣顫栗,暗想,皇帝不會是發熱了吧?她剛想伸手去摸摸他的額頭,卻被元曄一手攥住。

    明錦身上涌過一陣電流,她下意識要抽回手,卻被元曄緊緊攥住。

    他的手指燙的驚人,透出不尋常的熱情,下一刻,竟拉著她的手往身下探去。

    明錦意識到他想做什么后,又驚又怒,猛然甩開他的手。

    “你瘋了!”

    元曄喉頭滾動了一下,聲音沙啞,“事到如今,你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嗎?”

    此時此刻,他算是徹底相信她是真的不諳人事,跟陸聿什么都沒做過了。

    明錦心緒復雜,此時此刻才終于意識到他是怎么了,“怎么會這樣?”

    “太后在湯里加了東西。”

    元曄看著她,她怎么還是這么單純,跟前世一樣好騙。

    “你難道就沒疑惑太后為什么要讓你來送湯嗎?走了一個陸氏女,自然需要有人來補上這個空位。”

    明錦愕然,那湯太后喝過不假,可食盒遞到自己手上時,不止經過了她一個人,保不準什么時候就出了問題。

    大意了。

    太后讓她來送湯,實際上,她自己才是那道真正要送給皇帝的湯!

    明錦氣急敗壞道:“你明知太后用心不純,你為什么還要喝?”

    “你讓我喝,我才喝的。”

    “有毒你也喝嗎?”

    元曄竟是笑了——

    “毒死我,你也活不成,有你作伴,死又何懼?”

    明錦覺得他簡直不可理喻,“你知道放了那種東西你還喝,你就是存心的。”

    “我樂見其成。”

    “無恥!”

    “我是世人眼中的明君賢主,可唯獨對你,不想君子。”

    他想要她,如饑似渴。

    過往總想著在她面前扮好一個正人君子,一個大度英明的君主,想要對她有足夠的耐心,讓她慢慢愛上自己。

    可是他錯了,征服她,從來不需要君子,那樣只會慣的她恃寵而驕。

    如今藉著藥物的借口,他終于不用壓抑自己,終于可以撕破那一層偽裝。他們之間早就見過彼此最丑陋、最無恥的一面,他又何必再惺惺作態?

    明錦見情形不對,急忙起身往外逃,卻被他攥住了裙擺,用重重跌倒在地毯上,還沒來得及爬起來,后背便覺一熱,男人高大的身影自后覆上,將她整個籠罩。

    元曄從背后抱住她,手臂環住她的腰,將她箍在懷里,藥效已經快要沖垮他的理智,此刻,他只知道把她抱在懷里的感覺是如此舒適,他迫不及待想要擁有更多。

    “為什么總是要拒絕我、逃避我?你來了,我以為你是愿意的,如果不愿意,為什么要給我這樣的希望?阿錦,你知不知道你有多殘忍?”

    明錦掙扎著,她是奉命來送湯的,她也不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她也不想啊。

    元曄手指拉住了她腰間的絳帶,只要輕輕一扯,她的衣裙就會盡數散落,“我們早已見過最真實的彼此,我們注定要生生世世,糾纏不休。”

    明錦快要瘋了,她不知道,她沒見過,她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放開我!”

    元曄附在她的耳邊低喃著,溫熱焦灼的呼吸回蕩在她的頸彎。

    “你的心,哪怕有一刻、一瞬曾屬于我嗎?我們也曾有過相處甜蜜的美好時光,難道你都忘了嗎?”

    明錦聽不懂,她也不記得。

    她以為他說的是他們的童年往事,可那時皇帝對她雖然友善,卻總帶著一些戒備,并不是真心的喜愛。

    也不知是在哪一日,皇帝對她的態度突然變了,開始有了出于真心的喜愛。

    明錦不知道為什么,她以為是她做對了什么事。后來她又覺得,或許是那時候,他發現了自己是個冒牌貨。

    “小時宴宴,可終究已經過去了,陛下說過不會勉強我的。”

    他現在不太清醒,手上一股子蠻力,在扯她的腰帶,明錦嚇得快要哭出來了,一些瘋狂、混亂的畫面不斷在她眼前閃過。

    一股強烈的悲痛涌上她的喉頭,熟悉的感覺侵襲著她的腦海,她恍然又想起先前被陸太后騙進宮那一回。

    她夢見自己被皇帝強迫、被困鎖冷宮、她受盡屈辱,最后倒在血泊。

    她不甘心,她不認命。

    她的身上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勇氣,猛然拔下發髻上的簪子,對著元曄撕扯自己裙子的手便刺了過去。

    殷紅的血珠沾在白玉的簪尖上,紅的愈發驚心動魄,下一刻,便抵在了皇帝的咽喉。

    疼痛讓元曄瀕臨崩潰的理智清醒了幾分,他看著身下的小女郎,她的手指在顫抖,猩紅的眼眶盈滿淚水,眼神恐懼而堅定。

    前世,那簪尖對準的是她自己的心口,如今,卻是劃過了他的手背,抵在了他的喉嚨。

    元曄毫不懷疑,如果他再繼續下去,她手中的簪子會毫不猶豫地劃破他的喉嚨。

    她變了,以前,她哪怕再恐懼、再絕望,也不敢傷人半分,只會哭著求饒。

    曾經的她是那般懦弱,懦弱的只敢傷害自己,甚至用自盡這樣極端的方式來報復他,至死都沒想過先殺了他,拉他一起陪葬。

    就那樣殘忍的留他一個人獨活,沉浸在對往事的追憶與愧恨之中。

    可現在她竟然敢將那鋒芒對準他,她變得堅強了、勇敢了、不屈服、不順從,大膽無畏的甚至忘了眼前之人是她的君主。

    他看著那對準自己咽喉的簪鋒,竟莫名欣慰,低沉的嗓音如壓抑的野獸嘶吼——

    “走。”

    明錦手上一顫。

    “別等我后悔。”

    明錦回神,推開他飛速爬了起來,奪門而出——

    第65章 風雪救贖

    夜來風雪。

    陸聿焚香靜坐檀齋,誦經念佛,沒由來的一陣心慌。

    婁威輕輕叩門,道:“公子,楊公子來了。”

    陸聿抬眼,定了定神后,從蒲團上起身,窗前小火爐上,已經溫好了桑落酒。

    夜深雪重,宜會友,圍爐飲酒,剪燭清談。

    他取下燙好的酒杯,倒了兩盞淡酒。

    楊紹走進齋中,摘下兜帽,抖落身上的碎雪。

    “今日吏部事多,來的遲了些。”

    楊紹邊在榻上坐下,邊繼續道:“太原王殿下此番歸京,太后本來準備讓他留京的,我們吏部都擬定好官員調動,給太原王挪位了。可惜出了麗華這檔子事兒,太后心里不高興,原定的留京計劃也就擱置了,殿下年后還得回洛陽,我們吏部算是白忙活一場,原先擬定的官員調動名單,全作廢了。”

    陸聿把酒杯遞給他暖身,淡然道:“元諭雖然沒能留京,可此番卻也讓他得到了陛下的信任,三長制剛剛頒布,明年開春,新政正式推行,才是真正用人之際,他若在洛陽把這道新政也辦好落實了,回京是早晚的事。”

    楊紹點點頭,元諭身份貴重,洛州又軍事意義特殊,也只有他坐鎮洛州推行新政,皇帝能安下心了。

    酒過一輪后,楊紹突然問他,“還有一件事,我聽阿姐說,太后秘密囑咐尚服局準備明錦冊封的禮服,可宮中并沒有冊封的旨意,阿姐心中疑惑,就讓我問問禮部有沒有收到旨意,我在尚書臺也沒見禮部有動靜啊,陛下有跟你說過這事兒嗎?”

    怎么突然要冊封明錦,還搞得神秘兮兮的,一點兒風聲都不走露。

    陸聿臉色一變,“什么時候的事?”

    楊紹道:“說是昨日下的令,阿姐一貫謹慎,這又是太后的密旨,她不會隨便跟我說宮里的秘事的,我總覺得她或許是想提醒我什么,就想著跟你說一聲,看看你知不知道什么。”

    陸聿眉峰微蹙,楊淑君是世家養出來的人精,輕易不說話,也不得罪人,此番有意泄露太后密旨,想來是知道什么,想提醒他們什么,又不好明說。

    陸聿沉聲道:“陛下并未提起此事,想來又是太后獨斷專行,明錦必然不會答應。”

    楊紹點點頭,還不忘揶揄他,“我想也是,芝芝好像已經有喜歡的人了,進宮是為了躲避你,怎么可能嫁給皇帝?”

    陸聿心慌更重,心中涌起強烈的不安感,陸太后情急之下能做出什么發瘋事,實在難以預料。

    太后命人暗中準備禮服,卻不告知明錦,恐怕又是跟上次給明錦下藥的情況一樣,想生米煮成熟飯后,逼迫明錦妥協。

    陸聿“蹭”地站起身子,“我現在入宮去看看陛下。”

    “宮門馬上就要下鑰了,你現在去還來得及嗎?”

    陸聿義無反顧走出檀齋,來不來得及他都得去。

    他最開始是想成全她和元曄,捧她做皇后,給她一世安穩容華。

    可是,如果她不愿意,如果她被太后強行送給皇帝,她會崩潰,他也會一生愧疚的。

    他不能再讓她遭任何罪了。

    陸聿踏著風雪,翻身上馬,一路策馬往鄴城宮而去……

    *

    太和殿。

    大雪紛飛,兩排內監整齊排列在臺階下,看到突然從殿內沖出的小女郎,神色俱是茫然疑惑。

    明錦一路奔到階前,看到將太和殿團團圍住的內監時,才意識到今夜的一切是陸太后早有預謀。

    “讓開,陛下已放我離開。”

    眾人一動不動。

    王密從人群中走出,微一頷首,道:“小姐,今夜之事,已不是陛下放你,你就能離開的問題了,陛下所服之藥,非陰陽交合不可解,今夜是必然要有人侍寢的。”

    言罷,便抬手示意宮人把人抓起來,強行送到皇帝床上。

    明錦心中一凜,“阿翁,你放我走吧。”

    王密神色波瀾不驚,“皇宮禁苑,小姐又能走去哪里?老奴也不想強迫小姐,可誰也不敢拿陛下的安危玩笑。”

    內監們已然迎雪上前,擋住她的前路,“崔才人,請回。”

    明錦環視了一圈,“阿翁,難道非我不可嗎?”

    王密坦然道:“小姐不去,就要有其他人替你去,那替小姐去侍寢的人又何辜?小姐心里能過意的去?”

    明錦覺得他簡直是在狡辯,明明是陸太后造成的如今的后果,卻要把責任推給無辜的她,好似是她拖累了別人。

    今夜,太后本就是計劃推她出去送死,她若不去,換了其他人去,那替她去侍寢的人,若是懷孕生子被賜死,以后只會憎恨她的逃離,牽連她無辜受害,而不是恨太后給皇帝下藥。

    陸太后真是好歹毒的心計,她就是吃準了自己心軟,不忍心看著其他無辜女子受難。

    但她還沒到圣母的地步,不該她承擔的苦難,她不會去吃。

    “這是什么歪理?始作俑者難道不是太后嗎?為什么要讓我們這些被壓迫的女子去互相傷害?”

    王密眉梢一揚,正色提醒道:“小姐,太后不會有錯,錯,只能錯在我們這些奴婢身上。”

    明錦氣的發抖,一股深沉的無力感上涌。作為祖制的既得利益者,陸太后是絕不會放棄祖制的,長子的生母必死無疑,后宮不是不想承寵,是誰都不想做第一個生下皇子的人。

    她也不想,她不愿侍寢,也不愿生子。

    就在殿外僵持之際,徐貞風面色擔憂,焦急從殿中跑了出了,“陛下面色很差,情況不大對,需要宣太醫。”

    王密眼神一沉,跟左右使眼色,皇帝現在需要的不是太醫,是女人。

    內監們蜂擁而上,就要來抓明錦。

    徐貞風茫然看著眾人,疑惑不解,這個時候,不是該給陛下傳太醫嗎?干嘛要抓明錦?

    雪越下越大,漸漸模糊了視線。

    明錦避開內監的抓捕,奪路而逃,一如當年從高車部落逃命的時候,朔州多年的磨練,她早已不是昔日那個嬌弱的小女郎,她會反抗,會斗爭,不會向任何黑惡妥協,不會向任何強權低頭。

    內監們在后邊一路追趕。

    與此同時,陸順華亦正往太和殿趕來,陸太后已備下了萬全之策,若明錦真的反抗激烈,寧死不屈,就由陸順華為皇帝侍寢,太后已承諾她會為她事后避孕。

    二人迎面撞了個滿懷,王密一個飛躍就要上前就要去抓明錦的肩臂,明錦側身避開,反手就制住了陸順華的胳膊,簪尖抵在她的喉嚨。

    “都別過來。”

    大雪紛紛揚揚,簌簌落在陸順華身上,她柔弱又驚愕地喚了聲,“姐姐。”

    明錦眼神一凜,“誰是你姐姐?你跟太后合謀算計我。”

    她早知陸順華有野心,一心要做皇后,可不想她竟會跟陸太后合謀將她送去皇帝床上,給她代孕生子,陸氏的人,都是一般鐵石心腸,她就不該覺得她老實可憐。

    陸順華眼睫顫了顫,碎雪落在她的臉頰,她抬手示意眾人退下,對明錦道:“那就挾持我,逃出去。”

    明錦挾持著她,一路往宮門退去。

    王密臉色一沉,明錦不愿意侍寢,又挾持了陸順華,如今皇帝情況緊急,等不了太久了,現在只能啟用第三個備案了。

    他一面悄聲吩咐內監,立刻將徐貞風送去皇帝寢殿,一面緊追著明錦的腳步。

    陸順華神色不亂,淡然道:“姐姐,這是在宮里,無論你逃去哪處,都會被抓回來,你就算能挾持我一時,還能逃避一世嗎?”

    明錦冷冷道:“你既要做皇后,就自己去生,別得了便宜還賣乖。”

    陸順華輕笑,“姐姐,我不怕死,我敢生,可現在的情況是太后不許我生。陸氏女是一定要做皇后的,你們把陸麗華藥成廢人,驅逐出宮,如今太后就只有捧我做皇后這一個選擇了,可不就得有人替我生?”

    明錦懶得跟她廢話,這道祖制的存在本就是矯枉過正,如今直接被有心人利用,她們陸氏是既得利益者,她們絕不會想廢黜祖制。

    她不必試圖改變她的想法,因為既得利益者永遠不會換位思考。

    “少廢話,待我出了宮門,自然會放你自由。”

    陸順華勾了勾嘴角,“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姐姐就算出了宮,又能逃往何處?”

    明錦眼神微沉,只要能出宮,就能找到賀云珠,請陸夫人說情。再不濟,她還有火騎兵護身,大不了和陸沅止一起暗中行事。

    ……

    與此同時,陸聿在宮門前勒馬,看著宮門后的無邊暗夜,好似風暴中的漩渦一般,將所有的風雪吞噬。

    他下馬,立于簌簌風雪中。

    宮門已要到了下鑰的時刻,禁衛軍正推動著宮門,準備封鎖下鑰,兩扇朱紅色的大門緩緩關閉。

    積雪漸厚。

    陸聿踩著松軟的雪地,向宮門走去,掌中的劍已出鞘三分,冰雪凝結在那鋒芒之上。

    禁軍看到向宮門走來的陸聿,關門的動作一頓。

    待看到了他掌帶兵器后,立刻列陣,嚴陣以待,長戟指向風雪中肅殺的男子。

    “陸侍中,現在已是宮禁時分,需得陛下傳召方可入宮,你若再近一步,我等便不客氣了。”

    陸聿置若罔聞,翻轉劍鋒,雪花在鋒刃上飛舞。

    ……

    明錦挾持著陸順華,一路走到宮門前。

    此刻,已是宮禁時分,宮門將要關閉,一旦關門,她今夜就出不了皇宮了。若被困在宮里,她就是被抓回太和殿囚禁,成為皇帝禁臠,生不出兒子就不得自由的下場。

    明錦定了定神,用力將陸順華推開,拼盡全力往宮門外沖去。

    王密立刻扶穩陸順華,讓人護送她去太和殿。

    明錦往宮外奔去,帶著生與自由的希望。

    眼看著宮門縫隙越關越小,卻又在突然間停止了關閉。

    明錦心中狂喜,快沖出宮門時,赫然看到門外與禁軍對峙的男人,一身玄袍如墨,在風雪中獵獵作響,冷肅如暗夜肅殺的羅剎。

    她難以置信地看著他,撒開腿向他奔去,更加巨大的狂喜在她心頭翻涌,為什么總是在自己最危急的時候,他就能出現在自己面前?

    那一刻,仿若得到了救贖一般,天地間的風雪都靜了。

    “哥哥。”

    陸聿聽到呼喚,愕然看著在風雪中狂奔的小女郎,她竟然跑出來了?

    宮中果然有事發生。

    她那般倔強固執的性子,他多么害怕在她身上發生了那樣可怕的事,致使她走上崩潰的絕路,可現在她安然無恙,她在向他奔來。

    陸聿收劍,踏過漫天風雪,同樣向她狂奔而去。

    那一刻,天地無聲,周遭的一切都仿佛靜止,時間慢了下來,只見二人向對方飛奔而去的身影。

    明錦邊跑邊對他伸出手,陸聿碰到她的手指后,長臂一伸,就把她整個箍到了懷里,心中巨石瞬間落地。

    她的手臂堅韌有力,緊緊抱著他的脊背,無言訴說著劫后余生的慶幸。

    “阿錦。”

    還好,什么都沒有發生。

    還好,她還安然無恙的在這里。

    “哥哥。”

    明錦心有余悸地從他懷里抬起頭,眼眶紅潤,哽咽了一聲。

    陸聿帶有薄繭的手指輕輕拭去她眼角的淚珠,語調溫和,“別怕,我抓住你了。”

    明錦一時凝噎。

    就在二人在風雪中傾訴時,王密沉著臉上前,拔出禁軍的佩刀,神情肅殺。

    “右衛軍何在?”

    右衛禁軍得令后,立刻自暗處蜂擁而出,嚴陣肅殺。

    王密刀鋒指向陸聿,面無表情道:“公子,今夜老奴定是要帶走的小姐的,你若執意不放,請先用此刀殺奴,來跟太后覆命。”

    陸聿將明錦護到身后,眼神一凜——

    第66章 來遲一步

    徐貞風被送入了皇帝寢殿。

    元曄只覺全身燥熱,血液沸騰,原本他以為這藥讓人弄些冰來就可以壓下去,可不想這藥的藥性極強,根本壓不下去。

    他強迫自己冷靜,可神智還是在漸漸昏沉了下去。

    徐貞風俯下身子,執帕給他擦著臉上的汗。

    元曄感覺到女子手指的冰涼,莫名一陣舒適,他看著眼前的女子朦朧的面容,以為是明錦又回來了。

    “你回來了。”

    徐貞風動作一滯。

    “你為何總是這般心軟?我就知道,你不會狠心拋下我不管。”

    徐貞風眼眶一紅,自她被調來太和殿后,元曄一直對她態度冷淡,不許她近前侍候。

    她以為元曄是嫌棄她年紀比他大,年長色衰,所以才討厭自己。她沒有辦法讓自己更加年輕可愛,所以更加盡心盡力的服侍他、照顧他。

    再冷的石頭,也會有被捂熱的一天吧?

    現在,他似乎是真的熱了,這是元曄第一次用這般柔情的語調對她說話。

    她幾要哽咽失聲,“奴婢永遠都不會拋下陛下,離開陛下的。”

    元曄湊近她,啞聲道:“其實我一點兒都不喜歡你后來那逆來順受,唯唯諾諾的樣子,我就是喜歡你的無知無畏,天真質樸的莽勁兒。可后來你長大了,心思復雜了,就不可愛了。”

    他摩挲著她的臉,訴說著過往點點。

    “可是我錯了,你根本不需要可愛,不需要天真,不需要這些我喜歡,取悅我的品質,你就是你,一個不斷成長變化的你,就是我一直喜歡的你。”

    徐貞風茫然眨眨眼,原來陛下是更喜歡她小時候天真單純的模樣嗎?不喜歡她現在對他處處討好的卑微模樣?

    元曄把她擁入懷里,“我一直很后悔那時對你的冷落,讓你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

    徐貞風喉頭涌起一股酸澀之意,“陛下還能想起奴婢,奴婢就不苦了。”

    “其實,你也有愛過我的吧?你還記得嗎?有一次下雨的時候,我急著回去處理公務,你就拉著我的手,說你怕打雷,讓我不要走。我便笑你,以前怎么沒見怕過?你便躲在我的懷里跟我撒嬌,說陛下來了,我便怕了。”

    元曄的視線模糊了,曾經他們也是溫情脈脈,可后來怎么就全部成了假象,以至他們陷入了不死不休的境地呢?

    徐貞風臉色有些茫然,皇帝說的那些事,她都不記得,好似也與她無關。

    她只能回道:“是,我一直都深愛著陛下,我……”

    話未說完,人,已經被壓倒在了床上……

    ……

    風雪漸停,陸順華匆匆返回太和殿。

    中常侍蔣白攔下她的腳步,提醒道:“貴人,徐才人已經在里頭了。”

    陸順華神色一滯,望著太和殿朦朧曖昧的燈火,雪花在她眼睫融化,心中有什么東西如冰般在慢慢碎裂,一陣撕痛。

    她本以為自己來得及,可不想還是遲了一步。

    給皇帝下藥這種事,雖然很卑劣,可元曄是不可能在清醒的時候碰她的,她不能自己給元曄下藥,只能借太后的手成事,于是默認了太后的手段。

    她很清楚明錦是不會侍寢的,本想著明錦送完湯,皇帝藥效起來的時候,自己就立刻去把明錦換出來,一來可以和皇帝有了夫妻之實,二來還能讓明錦欠自己一個人情。

    可不想皇帝竟然放了明錦,明錦還挾持她逃出宮中,皇帝等不及她回來,只能靠其他女人解藥了。

    她以為,她會是元曄第一個女人的,這樣就可以在他心里有特殊的意義,可不想還是功虧一簣。

    木已成舟,多思無用,陸順華黯然轉身,語調落寞。

    “走吧。”

    *

    宮門前。

    陸聿把明錦擋在身后,拇指按在劍柄上。

    “阿翁,我不想傷你,今夜之事,明日我自會向太后解釋。”

    王密刀鋒橫起,“老奴完不成太后吩咐,亦無顏歸去覆命,老奴一介閹宦,蒙太后賞識提拔,才有了今日,有言道,士為知己者死,公子索性在此將我斬殺,也算對上邊有了交代。”

    陸聿眼眸一沉,雖說他是宮中宦官,可如今也是有官爵加身的朝廷命官,怎可輕易擊殺?

    何況今夜之事,只為幫明錦解圍,他無意鬧大。他日陸夫人入宮勸說太后一番,明錦依舊可以安然無恙留在京城。可若跟王密交了手,他們就會陷入非常被動的局面。

    就在雙方僵持不下,陸聿準備動手之際,一道劍芒突然先他一步劃破雪夜寒風,直直向王密刺去。

    陸聿愕然看著來人,一時忘記抽劍。

    王密立刻橫刀擋住劍芒,驚愕地看著眼前的黑衣蒙面人,羅剎鬼面下,一雙微揚的鳳眼,給他一種似曾相識的熟悉之感。

    明錦緊繃的情緒驟然松弛了幾分,知道是陸沅止來了,原來她還沒有出宮,她一直在暗中跟著自己。

    陸沅止提劍獨擋禁軍,大喝一聲,“快走。”

    陸聿怔怔看著她,被她一聲喝回了神后,便立刻拉起明錦飛奔,把她抱上馬背,揚長而去。

    王密見陸聿帶走明錦后,眼神一凜,揚刀向陸沅止砍去。

    “右衛列陣,抓刺客。”

    陸沅止應對著禁軍,見二人順利脫身后,也不再戀戰,長劍揚起地上的積雪,阻擋下追兵的腳步,飛速離去,空寂的雪夜中回蕩著暗啞低沉的警告。

    “你回去給狗皇帝帶句話,我早晚會再來取他性命。”

    右衛禁軍還欲再追,王密卻抬手制止道:“窮寇莫追。”

    他遙望著刺客消失的背影,若有所思。

    先前太后便有懷疑魏長風是陸沅止假扮,今日交手,那刺客的眼睛與太后倒是有七分神似,這個消息,足夠回去跟太后覆命了。

    ……

    陸聿和明錦同乘一騎離開宮城,馬蹄陷入松軟的雪泥中,漸漸寸步難行,腿一崴,將二人雙雙墜在雪地中。

    陸聿索性丟下了馬,把明錦從雪地里刨出來,背著她深一腳淺一腳的走。

    明錦趴在他的背上,看著無邊的雪夜,恍然又回到了那一年在山洞雪夜的時候,他也是這樣背著自己,給自己踏出了一條生路。

    從孩提時期,到長大成人,從少年到男人,他稚嫩的肩膀為她一點一點強壯起來。

    她的哥哥,本該是這世間最驚才絕艷的少年郎,手持紅纓銀槍,征戰沙場,建功立業,去實現他少年時的夢想。

    而今卻為她沉淪在無邊的黑暗中,提起長劍去做那見不得光的殺手,去做那攪動朝堂風云的酷吏,最終塵埃滿身,污名難洗。

    她輕輕拂去他肩頭的碎雪,好似為他拭去塵埃,還他一個干凈澄明。

    “哥哥,我們要去哪里?”

    陸聿思索后道:“去定北王府,現在只有大姑姑能護住你。”

    明錦默然,她是宮中女官,私自逃宮就是死罪,若是跟陸聿去了平南王府,陸聿就是私通后宮的罪名。太后一貫忌憚這個長姐幾分,現在只有陸夫人能在陸太后跟前說上話了。

    “你為什么會來找我?”

    陸聿眼神黯了黯,已然釋懷了一切,“我不想讓你難過,阿錦,我錯了,我不該強迫你,所以也不會讓其他人強迫你。即便你不能接受我,我也要保護你做一個自由幸福的小女郎。”

    明錦心里酸酸的,手臂環著他,把臉埋在他的頸彎兒,“哥哥,能做你的妹妹,我已經很幸福了。”

    陸聿苦笑,所以,他只能一輩子當她的哥哥嗎?

    ……

    到了定北王府時,陸夫人和賀云珠已然睡下了。

    劉弘入京以來都是暫住定北王府,照顧保護陸夫人母女二人。

    今日雪夜興起,正在院中隨飛雪舞劍,見陸聿深夜帶明錦來造訪,吃了一驚,立刻迎二人入堂,讓婢女去叫醒陸夫人和賀云珠。

    陸夫人未及更衣,只披著狐氅而出,不解道:“這是怎么了?”

    陸聿來不及解釋,把明錦交給她道:“姑姑,阿錦先托你照看著,具體情況她會跟你解釋,我現在有事需要再出去一趟。”

    陸夫人尚是一臉茫然。

    明錦立刻拉住陸聿的手腕,“哥哥,你要去哪兒?”

    陸聿提了提劍,道:“去救她。”

    明錦神色一滯,緩緩松開了手指,他是要去找陸沅止,她沒理由阻攔,只能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無邊雪夜之中。

    劉弘知有要事,不放心陸聿獨自前去,立刻跟上他的腳步,“我和你一起去。”

    陸夫人對著他們的背影急急呼喚,“聿兒,弘兒。”

    這兩個不省心的孩子。

    賀云珠拉著明錦上下檢查了一番,看著她那凌亂的衣衫,不解道:“阿錦,你這是怎么了?怎么突然出宮了?”

    明錦便將今夜發生之事簡單敘述了一遍。

    聽完后,陸夫人眉峰蹙起,“這也太荒唐了,太后如今行事越來越極端了,這不似她的一貫行事作風。”

    陸太后一貫賞罰分明,不記仇怨,而今處事極端,嚴苛暴戾,似有大限將至,狗急跳墻之像,恐非吉兆。又想起陸太后近日病情,陸夫人心中不由隱隱擔憂。

    “阿錦,你先在此住著,等我入宮探望太后,了解詳情后,再做打算。”

    明錦松了一口氣,“多謝干娘。”

    賀云珠便拉著明錦回了房。

    ……

    另一邊,劉弘取了馬,二人一同策馬至宮門前。

    宮門已然封鎖,蒼茫雪地上,只余一地凌亂的打斗痕跡,卻不見任何人影。

    “宣明,你來找誰?”

    陸聿神色暗淡了下去,她又消失了,他總是為了明錦,一次又一次的錯過了她。

    “沒什么,走吧。”

    “走?”劉弘按住他的肩膀,靈魂一問,“你現在準備走去哪里?去定北王府接明錦,還是回平南王府?”

    陸聿語塞,片刻后,平靜道:“先把她留在定北王府,之后,我會想辦法送她出京,待風頭過了再接她回來。”

    劉弘眉梢一揚,“送她出京,是只她一人,還是跟你一起?”

    明錦現在可是宮中女官,皇帝的女人,他若帶她離開,那可是私通后宮,大不敬之罪。

    陸聿一時無言。

    “你說你們兩個,兜兜轉轉,不還是要一起私奔?明錦當初接受了你多好,非要入宮折騰這一番。”

    陸聿轉身往回走去,淡淡道:“很多事情,沒有對與錯,只是在當時的情況下,做了一個看似最合適的選擇。”

    劉弘啞然。

    *

    明錦脫逃后,陸太后果然震怒。

    翌日,陸夫人入宮時,陸太后是油鹽不進,一定要抓明錦回來問罪。

    在那種時刻逃脫,棄皇帝安危于不顧,簡直罪無可恕!

    明錦便愈發不敢出定北王府。

    元諭聽說宮中的變故后,專程去找了定北王府一趟,他年后就要回洛陽了,可以帶明錦一起走,讓她去洛陽避避風頭,洛陽天高皇帝遠,太后也無可奈何。

    明錦很驚訝他會來找自己,聽了他的來意后,便直接婉拒了他,“袁姬夫人尚未走出喪子之痛,殿下此刻更該多關心夫人,不必為我分心。”

    元諭道:“此番算計陸麗華之事,你本沒有參與,本就是因我之故連累你無辜遭難,不可能不管你。”

    明錦搖搖頭,“人各有命,我或許這一生都不該去洛陽。”

    元諭意有所指道:“洛陽邙山青,洛水長,是鐘靈毓秀的好地方。”

    明錦心知答應跟他去洛陽,就是答應了接受他。袁姬很好,他不該再為一點少年時的遺憾執著于自己。

    她淡淡道:“洛陽是極好的,可終究是不屬于我,自有喜歡他的人去欣賞。”

    元諭看了她一會兒,移開了視線,自嘲一笑。

    他和他的哥哥果然一般失敗,無法讓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為自己柔軟。

    他沒有再試圖勸服她,默然轉身離去了——

    第67章 魚死網破

    徐貞風侍寢后,便被冊封了九嬪之末的充華,搬到了掖廷住,陸太后派了很多宮人內監去照顧她。

    名為照顧,實則監視。

    過往宮中不少后妃在侍寢后,恐懼于子貴母死的祖制,都會自己悄悄想法子避孕,有的懷孕了也會想方設法把孩子弄掉,以至于先帝子嗣單薄。

    陸太后掌權后,便將太醫監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讓嬪妃沒有通過太醫拿藥墮胎的機會,自然也沒有拿藥避孕的機會。

    雖不指望徐貞風侍寢后就能立刻有孕,可畢竟是第一個得了皇帝臨幸的女人,還是得謹慎一些。

    元曄清醒后,則是暗自神傷,為自己的行為深深懊悔。

    他以為重來一世他就可以規避前世的很多問題,可現實的發展,并不完全以人的意志為轉移。

    ……

    元顯在尚書臺聽楊紹說了此事后,心中不樂,專程入宮去見了元曄。

    太和殿中,又起爭執之聲。

    元顯氣急敗壞的數落著明錦,仿若她犯了不可饒恕的罪過,想讓皇帝看清這個女人的真面目,最好是能對她死心。

    “這女人就是個禍害,本以為從小養著就能讓她一心一意向著陛下,可不想依舊是本性難易,竟然在那樣的時候棄陛下而去,置圣體安危于不顧。”

    元曄看著他那氣憤難平的模樣,自嘲一笑,“王叔當年提拔崔晟進京,又讓陸鑒收明錦做養女,從小給她灌輸要做皇后的思想,可她還是沒有愛上我,可見她不愛我,并不是因為她遇見我的時機比陸聿晚,而是無論相遇早晚,她都不會愛我。”

    元顯沉默。

    前世,崔貴人自盡后,元曄形神大損,身體日漸憔悴,卻不顧百官勸阻,拖著病體連年御駕親征,最終駕崩在南征的路上,沒兩年就隨崔貴人去了。

    君主崩殂,少主登基,改革功敗垂成。

    元顯夙愿難平,悲憤交加之際,嘔血猝死,不想一睜眼,竟重生到了青年時期。

    元顯大喜過望,覺得這是連老天都在幫他!讓他輔佐皇帝完成他們前世沒能完成的改革大業!

    此時,明錦尚未出生,崔晟也不過是洛陽一個不起眼的小吏,他藉機提拔崔晟至京城,還把他介紹給了陸鑒做幕僚,蘭陵長公主失女后,又給陸鑒出主意可以抱個女嬰給公主,來安撫公主。

    陸鑒便很自然的想到了幕僚崔晟家中有一剛出生不久的女嬰,順理成章收養明錦為陸氏嫡女,給了她一個足以成為皇后的顯赫出身。

    他以為只要讓明錦和陸聿一直以兄妹相稱,二人便不可能再發展出愛情。

    他以為從小給明錦灌輸她是皇帝的女人的思想,明錦就會一心一意愛著皇帝,元曄就能得償所愿,就不會再重演前世英年早逝的悲劇,就能以全部的心力投身改革,完成一統天下的千秋功業。

    可不想這女子竟是天生放蕩,水性楊花,毫無半分忠貞之心,明知自己是皇帝的女人,還罔顧人倫,跟名義上的養兄糾纏不清,一次又一次的背叛皇帝。

    世上怎會有這般不忠不義,無羞無恥的女子?

    元顯氣憤難平,只覺自己這十幾年的謀劃都白費了。

    “三大改革已定,太后已無利用價值。陛下何不現在就清算陸氏,曝光陸聿就是魏長風的真相,迫使太后隱退。這樣,日后即便有了子嗣,也不必擔憂太后殺母奪子,控制太子。”

    元曄揉了揉眉心,跟他分析利弊,“均田制和三長制都是太后主持推行,政策下放到地方,起碼要三五年才能小見成效,此刻清算陸氏,無異于否定陸氏的政績,屆時,這兩道政策就會立刻宣布失敗,再難推行。”

    元顯蹙眉,意思就是要三五年之后,改革初成,局勢穩定了再清算陸氏?

    不過這也的確是個問題,朝廷如今是沒有足夠財力對南朝用兵的,均田制和三長制的推行,一來是遏制豪強世家,二來是為了充盈國庫,國庫有錢,才打得起仗,才能揮兵南下,完成一統天下的千秋大業。

    “現在太后都不惜給陛下下藥來讓陛下臨幸后宮,明擺著就是要靠掌握太子來要挾陛下。”

    前世,元曄被太后掌控太子后,陸氏的教育,直接致使太子跟皇帝政見不合,走向政治對立。

    后來,元曄廢了那么多的心力,殺陸聿、清陸氏,才最終完成了廢太子計劃,另立崔貴人之子為太子,卻也致使崔貴人走上絕路,皇帝英年早逝。

    這一世,他們既然掌握了先機,就絕不能再重蹈前世的政治錯誤!

    “如今徐氏得了恩寵,太后又將她嚴密監視了起來,萬一她再生下太子……”

    元顯語氣頓住,想起前世元曄廢太子后,毒殺太子的情景,就是一陣心驚膽戰。

    在他和元曄都知道彼此是重生歸來后,他總是會想,前世元曄并不禁欲,也沒考慮過被太后掌控太子的下場,在這個年紀的時候,后宮已經有好幾位皇子公主了。

    可重來一世后,他卻不再臨幸后宮。

    起先他還覺得是因為元曄對崔貴人愛的忠貞不渝,后來又一想,或許是元曄也在悔恨前世父子相殘的悲劇,不愿再犯前世的政治錯誤,不愿讓太后掌控太子,才遲遲不愿要孩子。

    元曄默然許久,道:“現在,我只能期盼那個孩子,不要再降臨在徐氏身上。”

    *

    陸太后如今尚在氣頭,因陸夫人不放明錦,還動了關押崔晟逼她出來的心思。

    王蕓兒勸止了她,只道今日能因明錦有過而收押崔晟,牽連博陵崔氏,他日若是她和楊淑君犯了錯,也要太原王氏和弘農楊氏連坐不成?

    陸太后默然,最終打消此念。

    眼見就要過年,明錦卻是既不敢回宮,又不敢回家,只得乖乖待在定北王府,等風頭過了,陸太后消氣了,再請陸夫人去說情。

    ……

    除夕之夜,賀云珠悄悄安排明錦父女見上一面。

    夕陽西落時,明錦就已經焦灼的在院門等候了,門外傳來敲門聲,她便迫不及待的跑了過去,拉開了門。

    陸聿站在門外,抬眸看她,一身雪白的鶴氅包裹著清雋的身姿,俊逸出塵,恰時,身后的夜空上,爆竹崩發出五彩的焰火,映襯的他的五官,愈發耀眼奪目。

    明錦對上他的目光,竟有一瞬恍惚。

    他今夜應當是來給陸夫人拜年的,不想竟親自送爹爹過來了。

    婁威扶著崔晟從車上走了下來,打破了二人的沉默。

    “爹爹。”

    明錦上前挽住崔晟的胳膊,看著他身上穿的是自己給他新做的衣服鞋子后,臉上漾開笑意,“爹爹穿這新衣很合身嘛。”

    崔晟拍拍她的手道:“畢竟是你的一片孝心。”

    父女二人有說有笑的走進屋里,陸聿目送二人進屋,轉頭去跟陸夫人請安。

    屋里,明錦給崔晟捧上親手做的餃子湯,除夕夜,她也不能一直陪在爹爹身邊盡孝,只能親手包一碗餃子略盡孝心。

    “爹爹,快趁熱吃了,羊肉餡的。”

    崔晟點點頭,看著那還熱騰騰冒氣的餃子,心頭一暖,可才吃了一個后,便放下筷子。

    “爹爹怎么不吃了?”

    崔晟食不下咽,嘆了口氣,“宮里的事,我聽說了,其實早些時候太師就跟我提過,想讓你入宮為妃。”

    明錦神色一滯。

    崔晟又話鋒一轉,“可你小時候爹爹就把你送過一回人了,爹爹對不住你,如今再不能做出這等賣女求榮之事了,便也沒有答應太師。我本以為陸氏送二女入宮,便是準備放過你了,可不想太后竟又如此逼迫于你。”

    他的女兒只是想入宮做女官,找份穩定的營生,可這世間對女人太過苛刻,竟不允許她在宮中發揮所長,只想榨干她的生育價值。

    他的女兒那般有本事,走南闖北,見識無數,可不是只有生孩子一個用處。

    明錦勉強一笑,安撫著父親,“他們位高權重,視人命如草芥,爹爹就不該對他們存有幻想,斗爭反抗才是我們唯一的出路。”

    崔晟嘆息道:“爹爹沒本事,對抗不了強權威壓。可你跟著爹爹奔波流離了那么多年,也沒說過一句苦。如今你落難,爹爹也不怕死,反正你哥嫂遠在朔州,京城就咱父女倆相依為命,我們光腳的不怕穿鞋的,逼急了,大不了魚死網破。”

    明錦心頭一暖,道:“當年我們落難時,博陵崔氏的同宗都是迫不及待跟我們劃清界限,太后也別想拿他們威脅我,這種無情無義的族人,也不值得我們憐憫。”

    崔晟點點頭,“太后此人,殘忍無信,太師現在承諾給的漂亮,可若你真給皇帝生下長子,太后怕不是又要出爾反爾,我們一家就得重蹈李氏滿門族滅的覆轍,橫豎都是死,大不了豁命一搏,我們來世還做父女。”

    明錦眼眶紅紅的,臉上卻綻著笑顏,侍候崔晟吃飯,又給他倒上溫酒。

    崔晟吃了一半才想起來道:“陸公子這一路親自去家里接我過來看你,為我們忙前忙后的,我看他經歷了這么多后,心性已然改了許多,到底兄妹一場,你也別總防賊一樣防著他,傷人。”

    明錦滯了滯,情急之時她會下意識關心他、求助他,可一旦冷靜下來,她反倒不知道現在的她該用什么樣的態和身份來面對他了。

    “我還沒想好怎么面對他。”

    崔晟不再多言,默默的吃飯飲酒,吃完飯后,便準備回去了。

    陸聿已經站在院中等待了,他看著漫天的焰火,背影孤寂清絕,被無邊寂滅的黑夜淹沒。

    明錦一手提著食盒,一手挽著父親,從屋里走了出來。

    陸聿聽到了腳步聲,轉身看著她,平靜的眸子里倒映著冷夜的月華,溫和沉靜。

    明錦看著他,這樣的他,讓她感受到一股莫可言狀的溫暖與可靠。

    崔晟拍了拍她的手,先行登車,留下二人相顧無言。

    明錦吸了口氣,故作坦然的把手中的食盒遞給了陸聿。

    陸聿以為是她給父親帶的吃食,剛想伸手接過,明錦卻又突然攥緊了幾分。

    “哥哥,謝謝你送我爹爹過來。”

    陸聿眼神一動。

    明錦低頭笑了一下,抬起臉道:“這是我給你包的餃子,記得趁熱吃。”

    陸聿神色一滯,給他的?

    他垂了垂眼,她總是這般心軟良善,曾經他的偏執,做了那么多讓她難堪又尷尬的事情,她卻還是相信他會變好,還是會關心他。

    陸聿握著食盒的手指緊了緊。

    明錦松開了手,“天色不早了,哥哥早些回去吧。”

    陸聿看著她,抬步向她走來。

    明錦卻若無其事地低下了頭,側身避開,給他讓路。

    陸聿欲言又止,他的腳步沒有停頓,從她身側越過時,鶴氅拂過她的絳帶,一言不發地登上了車。

    馬燈閃爍著微弱的火光,婁威駕車返回。

    明錦看著他們的馬車在爆竹聲中漸行漸遠,默默轉身回去。

    ……

    車廂中。

    陸聿打開食盒,看著還冒著熱氣的餃子,執筷夾了一個送到嘴里。

    羊肉餡,皮薄肉厚,肥美多汁,一口下去,滿口都是汁液彌漫的香味,咽下去,全身都是暖騰騰的熱意。

    陸聿吃了餃子,身上越來越暖,心里卻一聲連一聲地嘆息。

    她念在幼時的兄妹情誼,或許可以原諒陸聿對她做的一切,但是,她絕不會原諒魏長風對她真心的踐踏。

    他是多么卑劣的一個人啊!

    他恍然有一種預感,就算她想帶她離開京城避難,她也是不會跟自己走的。

    陸聿想著,一口一口把餃子吃完——

    第68章 重返宮廷

    年后沒幾日,元諭就帶著袁姬啟程返回洛陽。

    袁姬已恢復的差不多了,她是南朝人,不習慣北方的氣候,洛陽是天下之中,氣候溫宜,更適合調息,又能遠離京城這陰謀詭譎的是非地,對她也是一種福氣。

    年后三長制也要全面推行下去,洛陽是前朝舊都,軍事要地,也需要一位地位尊崇的親王去鎮場。

    臨行前,皇帝交給他的有特殊任務,他把事兒辦好了,重返內朝只是時間問題。

    ……

    冬去春來,轉眼明錦出宮已經月余了。

    估摸著陸太后也該消氣了,陸夫人便又入宮了一趟,給明錦說情,可回來后,卻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

    ——徐貞風懷孕了。

    明錦腦中嗡嗡一片,懷孕了?她才侍寢了一次,怎么會這么快?

    她心里一陣后怕,若那一夜去當解藥的是自己,現在就該是她懷孕,如果她為皇帝誕下長子,她就要死無葬身之地。

    而如今,卻是徐貞風承受了這一切。

    她一面慶幸自己的僥幸脫逃,一面同情著徐貞風的遭遇。

    “干娘,如果她生下一個皇子的話,太后會殺她嗎?”

    陸夫人眉梢一挑,提醒她道:“明錦,到了太后這個位置的女人,你已經不能把她當作一個女人看了。在她的身上,已經不存在正常人的感情。她永遠不會因為自己是女人,就與底層的可憐女子共情。相反,為了保住自己的權力地位,她會比那些男人更瘋狂的擁護這道祖制,來永固自己的尊榮。”

    明錦默然,她清楚太后的毒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她本就不該對陸太后心存任何幻想,可是,她也不想看到一條無辜的性命,枉死在上位者的野心之下。

    “干娘,我想回宮去當面向太后請罪。”

    明錦看著陸夫人,眼神堅定。

    陸夫人搖了搖頭,現在這種局面,她再回宮就是自己找死。

    “明錦,太后為了給孩子積德,已經寬恕了你的罪過。太后雖不會再強迫你侍寢,可你忤逆皇帝,致使皇室威嚴掃地,卻也不能再進宮侍奉了。”

    太后召她回京本就是想利用她借腹生子,而今既然放棄了這個打算,她留在京城也無意義,還不如重返朔州,繼續經商做她的生意。

    明錦神態堅定,“干娘,我想再回宮,請幫我回宮,無論太后怎么罰我,我都認了。”

    她也遭過強權壓迫的苦,但她不會因自己遭受的不公而去怨天尤人,她只會盡自己所能讓其他人別再遭受她一般的苦。

    陸夫人微微有些愕然,她是個良善人,可在宮里生存,不需要對人有過多的善意。她在這種時候選擇再度回宮,定然是想幫徐貞風一把,可她并不支持她的一時沖動。

    她正色道:“明錦,徐充華之事,錯不在你,你亦是受害者,即便她因產子死于祖制,也怪不到你的頭上,你不必因對她心懷愧疚而再回宮冒險。”

    明錦搖搖頭,“不,我不是愧疚,我只是憐憫徐姐姐,她是功臣遺孤,名頭聽起來風光,實則卻是無父無母,亦無族人,沒有人會心疼她,也沒有人給她撐腰。這子貴母死的祖制,自賀夫人之后,殺的哪個不是家世孤弱好欺負的女子?”

    陸夫人啞然。

    “她若生下兒子,必死無疑,她已經沒有親人了,她的兒子日后被別人養大,也只會親養母,而不是她這個生母,她會被人遺忘,沒有人會為她出頭,也不會有人想著去救她。”

    元曄的生母為陸太后所害,他是由陸太后撫養長大,面對自己的殺母仇人,他還能言聽計從,盡心盡孝,從未想過給自己生母李夫人一族翻案,連世人都非議他待陸氏太厚,待李氏太薄,他也無動于衷,可見養恩的確是大于生的。

    如果徐貞風死了,她的孩子也會像元曄一樣薄情寡義,不會心疼她這個飽受艱難的生母,她的死只是白白給人做了嫁衣裳。

    “明錦,你要學會尊重他人命運。”

    明錦學不會,“無論是我,亦或是其他人,都不該為了上位者的野心白白犧牲。我回宮,也不僅僅是為了幫她,而是想從根源上去拯救更多如我一般可憐的女子。”

    陸夫人蹙眉,“以你現在弱小的能力,還想跟太后斗嗎?”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太后的所作所為,已經引起大量不滿之聲,我雖柔弱,可若團結一切可團結的力量,蚍蜉也能撼動大山。”

    陸夫人愕然。

    *

    明錦要回宮的消息傳來的時候,宮里都很詫異。

    陸太后既然愿意放她一馬,她出宮后遠走他鄉才是上策,可又選擇在徐貞風懷孕的時候回宮,難免不讓人猜想,她是想回來坐享其成的。

    不時有宮人在徐貞風跟前嚼舌根,皇帝喜歡明錦,她若生下兒子,皇帝一定會殺了她,再把她的兒子交給明錦撫養。

    徐貞風聽了流言,憂心忡忡。

    比徐貞風更加憂心的是陸順華,如果明錦回來,元曄的確更有可能把兒子給明錦撫養,而不是她。

    如果沒有兒子,她就做不了皇后,做不了皇后,她就是太后的棄子,就是死路一條。

    ……

    明錦回宮這一日,陸夫人親自陪同,把她送回了宮里,跟太后請罪。

    她自認對陸聿這侄兒,也算仁至義盡了。

    明錦從來都不是能好好過日子的安生性子,她在朔州能做出一番事業,在宮里也能闖出一番自己的天地。

    她這樣自由的女子,那般有主見,陸聿是困不住她的。

    陸太后沒有立刻見明錦,而是晾著她在長春殿外跪著。

    明錦心知太后在給她下馬威,為了能再度回宮,硬是咬牙在寒風瑟瑟中跪了幾個時辰。

    直到入暮時分,陸太后才終于肯見她了。

    夜幕時,長春殿的火爐燒的通暖,數不清的飛蛾紛紛往火堆上撲,前邊撲來的,被燃燒殆盡后,便又有新的飛蛾前赴后繼。

    地上落了滿地死去的飛蛾殘灰。

    明錦跪在殿中,陸太后高高在上,俯視著她,“你可知宮人私自逃宮是何罪?”

    明錦坦然道:“死罪。”

    陸太后手指輕點,不緊不慢道:“我既已赦免了你的死罪,你為什么還要回來找死?”

    明錦垂下眼眸,火光跳躍在她的眼睫,忽明忽暗,“奴婢聽聞徐充華有孕之喜,愿回宮侍奉充華,將功贖罪。”

    陸太后笑了一笑,她還是心太嫩、太軟,即便恨自己害了她們,可她還是不得不向現實低頭。

    雖說她頻頻忤逆自己,可看慣了宮人的諂媚逢迎,她就是喜歡明錦那敢斗爭、敢反抗的大膽勁兒。

    她也喜歡看她那義憤填膺,想干掉她,卻拿她無可奈何的模樣。

    她享受于把一個人慢慢馴服的快感。

    她不是倔嗎?她會把她的傲骨一點點敲碎,脊梁一寸寸打彎,直到她也心甘情愿地跪在自己的面前,俯首稱臣。

    陸太后緩緩道:“你忤逆圣意,原本是死罪,可如今徐充華有孕在身,我也不想妄遭殺孽。”

    明錦一言不發,靜聆圣訓。

    陸太后頓了一下,道:“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杖責二十,貶為恭使宮人,配入掖廷。”

    明錦伏倒在地,深深叩首,不卑不亢。

    “奴婢多謝太后不殺之恩。”

    陸太后冷笑一聲,示意內監行刑。

    明錦被內監拖走,刑杖落下,她疼的咬牙,冷汗直流,卻是一聲不吭。

    陸夫人蹙眉,欲張口求情。

    王蕓兒卻悄悄給她使眼色,楊淑君泄密都免不了一頓杖責,明錦再想回宮,不罰是不可能的,陸夫人遂不再多言。

    二十杖打完后,陸太后走到明錦面前,手指捏起她的下頜,抬起她蒼白虛弱的臉,居高臨下地俯視著她。

    火光在她眼中熊熊燃燒,如同燒不盡的欲.望。

    “你一定覺得我當政這些年,濫殺了不少人,一定引起了很大的不滿,一定有很多人反對我當政,你覺得自己可以回來團結那些反對我執政的人,來推翻我。”

    明錦默然垂眸。

    “我提拔了不少人,也殺了不少人,所有我重用的人,都會給他們高官厚祿,加官進爵。他們是心甘情愿的供我驅使,給我賣命。”

    陸太后松開她,拂袖走到那火爐前,看著被燒斷翅膀的飛蛾,幽幽道:“那些人就像這飛蛾,明知我是火,撲過來是自取滅亡,可誰也擋不住高官厚祿的誘惑,我殺的人再多,也擋不住不怕死的追名逐利之人源源不斷的撲過來。”

    明錦默然。

    《商君書》說過,對于底層的百姓,只要讓他們餓著,但是又餓不死,他們就會努力勞動獲取每日所需,只要能有一口氣活著,有一絲向上爬的希望,他們就不會想著造反。

    在朝堂上,只要太后不斷的釋放一些小恩小惠,讓百官都覺得有往上爬盼頭,百官也不會想著推翻她。

    至于后宮的女人,也被太后的偽善所蒙蔽,甚至對她心存幻想,想著自己生了兒子,哪怕死于祖制,也能保族人榮華富貴。

    可人死后,日后她的族人是榮華富貴,還是如李夫人一般滿門族滅,她也都看不到了。

    陸太后看著她,她知道她在想什么,在她身上,她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不屈不撓,敢于斗爭。可終究被現實毒打到妥協,臣服于這一套規則,又利用規則,爬上至高之位。

    或許是太寂寞了,她突然想留下明錦這跟刺,看看當年自己做不到的事情,如今的她能做到什么程度。

    “明錦,我是你永遠無法逾越的高山。”

    明錦恭敬道:“奴婢的確無力反抗太后。”

    可有朝一日,她也會成為風暴,也會成為高山。

    *

    夜色漸深。

    徐貞風還沒有睡,明錦回宮了,她心里是五味雜陳。

    她懷孕了,后宮所有人都想讓她死,然后奪走她的孩子,坐享其成。

    她懷孕以來,元曄都沒再來看過她,他一點兒都不愛她,這個孩子不是因為愛而降臨在她身上的。

    她不得寵愛,懷璧其罪,很害怕明錦此時回宮,也是沖著她肚子里的孩子來的。

    皇帝那么喜歡明錦,如果自己生下一個兒子,她很怕皇帝真的會殺了她,再把她的兒子給明錦撫養,來搏明錦歡心。

    她該怎么辦呢?

    就在這時,明錦一瘸一拐的來了掖廷,來到掖廷徐貞風居住的芳林齋。

    徐貞風見她過來,神色警惕,語氣復雜,“你既然已經走了,為什么還要回來跟我爭寵呢?”

    明錦神色一滯,隨即搖搖頭,解釋道:“徐姐姐,我不是回來爭寵,也無意你腹中的孩子。你是因我而遭此難,我必須回來救你。”

    徐貞風一怔,她不是來搶自己的孩子的嗎?搖搖頭道:“我不要你拯救。”

    “陛下尚未有子嗣,你若此胎一舉得男,就是死路一條。”

    明錦拔下簪子,取出藏在簪中的藥丸給她道:“我在宮外為你尋來了墮胎之藥,你只要流掉孩子,就能保全性命。”

    她問過醫者了,月份尚小時,以藥流產可以將對母體的傷害降至最小。

    徐貞風頓時臉色大變,對明錦避如蛇蝎,她一巴掌拍掉她手中的藥丸,道:“念在過往情分,你今日說的話,我不會泄露出去,可你也不要再提這件事了,我不怕死,我要給陛下生孩子,怎么能讓天子沒有后嗣呢?”

    明錦愕然,苦口婆心勸她道:“人要活著才有希望,你若產子而死,倒是白白便宜了別人,你甘心看著別的女人抱著你的兒子,和皇帝恩愛親密嗎?你不恨嗎?不覺得自己很可憐嗎?”

    徐貞風自然知道這可能是下場,可她還是想賭,賭孩子出生后,皇帝看著孩子的份上,也會對她愛屋及烏,不會賜死她。

    這一胎來之不易,沒有母親會愿意放棄自己的孩子,明錦沒有做過母親,不知道一個小生命在自己的肚中慢慢成長的驚喜感,所以才會將一件殘忍扼殺一個剛萌芽的小生命這件事,說的如此平淡絕情。

    因為不是她的骨肉,所以她不心疼,她不在乎。

    徐貞風低下眼,輕輕撫上那還未顯懷的小腹,臉上盡是慈愛的神情,她很珍惜這個孩子,她很愛他,她一定會把他生下來。

    “也不一定是兒子,若是個公主呢?我不用死,還有了和陛下的孩子。”

    即便沒有他的愛,有個孩子相依為命一輩子也是好的。

    明錦搖搖頭,“難道你要拿自己的性命去賭那一半的活命機會?”

    徐貞風堅定道:“我喜歡陛下,我愿意給他生孩子,這是我的自由,你覺得我如果生下兒子就死了很可憐,那也只是你的眼光,又何嘗不是世俗的偏見?”

    明錦愕然,怪不得太后明知她回宮是為了幫徐貞風墮胎,還敢讓她來服侍徐貞風。

    陸太后很清楚,一個深愛皇帝的女人,是不會忍心放棄自己與所愛之人的骨肉的,即便自己能幫她墮胎,她也不會墮。

    因為這樣的人,是寧愿用生命來讓自己永遠活在皇帝心中,也不愿意一輩子默默無名的。

    明錦不再試圖說服她墮胎,孩子也是一個無辜的生命,孩子沒有錯,徐貞風想為所愛之人生兒育女也沒有錯。

    唯一錯的,是那子貴母死的祖制。

    是想坐享其成,殺母奪子的野心家。

    她不該以試圖打掉她的孩子,讓她一個受害者再度承受一次傷害的方式來救她。

    她應該做的,是革除祖制,推翻他們的野蠻統治,讓所有人都不再擔驚受怕——

    第69章 自作自受

    天氣一日日暖和,徐貞風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來。

    自她有孕以來,皇帝一次都沒來看過她。只有王蕓兒會代太后來對她噓寒問暖,關懷呵護,送來數不清的賞賜。

    可那些賞賜,既是恩寵,也是催命符。

    王蕓兒說,她日夜在佛前禱告,保佑徐充華這一胎能生個女兒。

    宮里有經驗的老嬤嬤說,徐充華背影看起來纖細婀娜,無懷孕之態,正面才能看到腹部隆起,這是生男之像。

    隨著肚子越來越大,徐貞風的情緒也越來越低沉。

    一開始,她還會欣喜的給孩子縫制各種各樣的小衣服、小鞋子、小帽子,期盼著這個小生命的到來。

    后來,她卻做的越來越慢,心不在焉。

    孕期的女人總是敏感脆弱,患得患失,明明是最需要丈夫關心疼愛的時候,她卻一直遭受著皇帝的冷落。

    這便讓她便愈發恐懼不安,夜里,她還總是會在孤獨無助的噩夢中驚醒,哭的淚流滿面。

    這一日,陽光正好,蟬鳴聒噪.

    二人坐在窗前做針線,徐貞風又停下了手上的活兒,突然問她——

    “阿錦,你說我這肚子里到底是兒子還是女兒?”

    明錦怔了一下,故作輕松地笑了笑,一如既往的安慰她道:“一定會是個小公主的。”

    徐貞風苦笑了一下,“可宮里都說,觀我身形,應是懷孕生男之像。”

    明錦手中的針線一滯,以徐遷的絕妙醫術,早就看出此胎是男是女了,可為免人心惶惶,嬪妃胎像男女是宮中絕密,眾人都不過是猜測,可皇帝和太后心中,早就知道徐貞風的生死了。

    “充華后悔了嗎?”

    明錦看了看她隆起的小腹,如今月份漸大,她就算后悔也來不及了,強行墮胎的話,很可能一尸兩命。

    何況,她不會后悔生下孩子,她只是怕自己生下兒子后會死于祖制。

    徐貞風低下眼眸,看著自己已經漸漸隆起的小腹,神態落寞。

    “曾經我以為,我愛陛下,我可以為他去死,為他生下我們的孩子。”

    明錦靜靜看著她。

    徐貞風溫柔地撫著自己的肚子,感受著那小生命的跳動,“可是現在,我能感覺到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一點一點的長大,我能感受到他的心跳,他的活潑,他是那樣強壯,以后一定會是一個健康可愛的孩子,我多想看著他出生,陪著他長大。”

    明錦低下眼,心中微微酸澀。

    “阿錦,你說的不錯,我總是在自苦中感動自己,以為為他付出生命就可以等到他的愛,我總說我不怕死,可事實卻是活著真好。”

    徐貞風的眼淚一滴一滴的掉了下來,明明她可以放棄這個孩子,保全性命,可她又舍不得,舍不得這唯一被皇帝寵愛過的證明。

    如今的下場,是不是也算她自作自受呢?

    “我想看看我的孩子,我想抱抱他,陪著他長大,聽他叫我阿娘,可是,我可能沒有那個機會了。”

    明錦眸中淚光閃動,為皇帝誕育子嗣明明是大功一件,而她,卻要因此付出生命的代價,天下哪有這般的道理?

    皇帝擔憂母壯子弱,會致使母后專權,外戚干政,所以定下子貴母死的祖制。

    可徐貞風不過是個無父無母,沒有兄弟孤女,哪里還會有外戚?

    為什么為了鞏固男人的利益,總要去犧牲女人?

    徐貞風淚眼朦朧地看著她,“阿錦,你說,我真的會死嗎?”

    明錦喉頭微哽,她搖了搖頭,安撫她,“不會的,充華一定會好好活下去,你會長命百歲,兒孫滿堂。”

    徐貞風便又哭了起來,像一個脆弱的孩子。

    ……

    安撫好徐貞風的情緒,看她睡下后,明錦才離開芳林齋,癡癡漫行在宮道上。

    不知不覺間,竟走到了太和殿。

    陽光正盛,風吹云涌,金頂光影變換,她看著太和殿那聳如云霄的層層臺階,猶如她永遠無法跨越的權力鴻溝。

    她不想對皇帝低頭,可在這樣的時候,她才發現了自己的無能為力。

    蔣白引她入內,冰鑒吹出絲絲涼風,夏日的光影斑駁灑入殿中,元曄手執一卷《道德經》看著,眉眼沉靜。

    環佩輕響,女子輕柔的步調漸漸走近。

    “陛下。”

    明錦低垂眼眸,“撲通”跪倒在元曄面前。

    元曄心中“咯登”了一下,放下手中書卷,“你這是在做什么?”

    明錦蜷縮起了身子,把頭埋得更低。

    “求陛下開恩。”

    元曄眼神復雜,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從來都不喜歡下跪,可是在宮中被磨洗蹉跎后,卻越來越懂得下跪。

    他不喜歡看她這樣。

    他柔聲道:“阿錦,你先起來,無論你想要什么,我都會答應你。”

    明錦抬起了頭,祈求道:“奴婢求陛下下旨,保徐充華產子不死。”

    元曄聞言一怔,隨即自嘲一笑,徐貞風懷了他的孩子,她不僅不妒忌,竟然還來求他保全徐貞風的性命。

    “后宮之事,一應由太后做主,我不好干涉。”

    明錦據理力爭,“可后宮是陛下的后宮啊。”

    “可這不是我想要的后宮。”元曄站起身子,走到她面前,幽幽道:“如果那一夜你沒有走,一切就不會是現在的模樣。”

    明錦嘴唇微顫,反問他,“那陛下的意思是,原本該死的人是我?是徐充華替我擋災?”

    元曄不喜歡她總是這樣惡意揣測自己對她的心意,總是對他充滿戒備、提防、好似他無論做什么,都是十惡不赦。

    他正色道:“阿錦,如果是你,我一定會竭盡所能保你不死,你知道,我是皇帝,我有這個能力。”

    明錦看著他,認真道:“那請陛下讓我看到你的能力,求陛下保徐充華不死。”

    元曄卻是沉默了。

    他的確有保長子生母不死的能力,可前世,他為了讓后宮都能安心為他孕育子嗣,依舊默許太后殺了長子生母。

    他無意取徐貞風性命,可是他也賭不起,他不能讓徐貞風成為他和明錦關系破裂的隱患。

    明錦性情柔順,卻也十分倔強,如果不能得到他從一而終的愛,她就會毫不猶豫的拋棄他。

    這個女人,鐵石心腸,像一塊暖不熱的石頭,可他還在不死心的暖她。

    “你明知我不喜歡她,我想要的是你。”

    明錦難以置信,“可她已經有了陛下的孩子,因為不喜歡,就可以讓她去死嗎?”

    元曄眸光一黯,他原本就不想讓徐貞風生這個孩子,本以為冷落她就能讓她對自己心灰意冷,乖乖服下明錦帶給她的墮胎藥,可不想她竟是如此癡情倔強,寧死也要生下這個孩子。

    “子貴母死是祖制,我雖無意殺她,可太后一定會堅持祖制。”

    明錦眼眶紅潤,看著他的目光滿是失望,“可陛下才是天子,求陛下下旨,下旨廢了祖制!”

    元曄不為所動。

    他不能讓徐貞風成為他與明錦之間的阻礙,他可以去母留子,留下她的孩子給明錦撫養,但是他不能留下她。

    明錦神情凄然,“徐姐姐自幼跟陛下一起長大,陛下難道忘了,幼年那些被太后毒打折磨的歲月里,是徐姐姐日夜照顧你、安慰你,帶你走出那段最艱難的時光嗎?”

    元曄垂下了眼眸。

    “那時,你還總會喚她阿姐,對她溫和友善。可如今,她懷著你的孩子,你竟然連去看她一眼都不愿意,還要狠心推她送死。”

    明錦眨了眨眼,淚眼朦朧地問他,“陛下還是我曾經熟悉的皇帝哥哥嗎?”

    元曄心口狠狠一揪,他猛然抬頭,看著眼前泫然欲泣的女子,恍然想起前世她聲嘶力竭的絕望控訴——

    陛下是天子,竟然連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無法保護嗎?!

    元曄腦中嗡嗡一片,猝然轉身,快步行至案前,研墨提筆,一陣飛書狂舞后,詔書寫就,加蓋御印,遞到了她的面前——

    “拿去。”

    明錦捧著詔書,看到詔書內容后,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淚水滾滾而落。

    “奴婢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

    明錦帶著皇帝的詔書,飛快返回芳林齋,將詔書如獲至寶的給了徐貞風。

    “充華,你看,這是陛下親筆寫的詔書,你不用死了。”

    徐貞風難以置信地看著詔書上元曄親筆寫下的一個個字,看著皇帝許下赦她產子不死的承諾,感動的涕淚橫流。

    “是陛下的字,是陛下的字。”

    徐貞風激動的語無倫次,眼淚滾滾而落,抱住明錦,喜極而泣。

    *

    七月的某日夜里,元曄終于來看了徐貞風。

    那時,她的肚子已經很大了,再有兩個月就要臨盆了,孩子很強壯,每日都會在她的肚子里翻滾。

    徐貞風拿到詔書后,情緒也開朗了許多,又開始期盼著這個小生命的到來。

    夜里,元曄穿著一身半舊的閑袍,在內監引路下,緩步踏入了芳林齋。

    明錦正在收拾箱篋里的衣物,徐貞風給孩子做了很多衣服,一年四季,歲歲都有。

    見到元曄過來后,明錦微微有些訝然,然后識趣的從屋中退了出去,留下二人在屋內。

    元曄看著明錦離去的背影,低下了眼眸。

    徐貞風手指絞著手帕,掩蓋著情緒的激動,還想下跪請安,卻被元曄伸臂攔下。

    “阿姐。”

    元曄不知自己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這樣稱呼過她了,可如今她即將臨盆,孩子的出生已成定局,即便他再冷落她,這孩子也不能墮掉了。

    “陛下。”

    徐貞風拘謹不安,為元曄的意外到來顯得有些不知所措,甚至還在擔憂自己因懷孕而走形的身材,會引的天子的厭惡。

    元曄看著眼前嬌羞局促的女子,想起明錦求自己來看看她時說的話。

    哪怕不愛,哪怕只是哄哄她,哪怕只是來看她一眼,也足夠讓她滿足了。

    明錦也是女人,也曾被權力迫害,也曾經歷過磨難,所以更能與這些與自己有著同樣遭遇的女子共情。

    有人淋過雨,就會想毀了其他人的傘。有人淋過雨,卻是想為別人都撐起一把傘。

    她對生命有著最樸素的憐憫。

    而這種慈悲的情懷,多少也影響了他的性情。

    徐貞風還懷著自己的孩子,事已成定局,他又何苦待她如此薄情?

    ——他也可以在她生命的最后留下他的憐憫。

    元曄握住了她的手。

    ……

    夜色涼如水,明錦抱著膝蓋,坐在門前的石階上,靜靜守夜。

    齋中的燈火滅了。

    明錦獨自坐在月光中,看著一片暗寂的齋中,她舒了口氣,轉頭靜靜仰望著滿天繁星。

    此刻,月色清朗,月光籠在她的身上,一片清明——

    第70章 長子降世

    夜色漸深。

    徐貞風睡熟后,元曄從屋中走了出來。

    明錦看著突然坐到自己身邊的皇帝,微微訝然。

    “陛下沒有睡?”

    元曄淡淡道:“她睡下了,我該回了。”

    明錦垂下眼眸,孕后期的女人最是辛苦,敏感脆弱,患得患失,最是需要關懷呵護。縱是不能侍寢,元曄也該留下多陪陪她的。

    她平靜道:“孩子雖然很小,可他也是有感知的,他不僅需要母親,也會需要父親的關心和愛,他能感覺到陛下不想要他。”

    元曄眸色突然顫動了一下。

    他恍然想起前世明錦的兒子,在娘胎中就被父親無視,被母親嫌棄,所以始終與他心有隔閡。

    在他心里,他是一個殘忍薄情的父親,他柔弱無依的母親,是為了年幼的他才不得不忍辱負重,委身于他。

    哪怕他改立他為太子,毒殺廢太子,給他掃除登基的一切隱患,又連年不顧病體御駕親征,用性命為他鋪平登基之路,也無法得到他的諒解。

    元曄突然問她,“阿錦,換做是你,如果孩子的出生需要用你的性命去換,你還會想要他、愛他嗎?”

    明明一怔,搖了搖頭,“如果換做是我,打一開始我就會想方設法弄掉孩子,但是我無法改變徐姐姐的想法,我只能尊重她的選擇。”

    元曄苦笑了一下,前世她被迫生下孩子,最后又因孩子而妥協。

    那時的她,童年沒有今生的尊貴富榮,剛進宮的時候還有些單純的傻大膽,在經過權力的層層碾壓后,也漸漸收斂鋒芒,被馴化了。

    那時,他總想讓她聽話,溫順一些。可當真的馴化她,她對自己百依百順之后,他卻又覺得她不可愛了,不那么喜歡她了。

    “你自幼長于陸氏,高高在上,被萬人追捧。而她長于宮中,自幼被教導溫順服從。”

    元曄嘴上說著徐貞風,心里想的卻是前世失去個性后的明錦。

    “你們的生長環境不同,你不能試圖讓她理解你的想法,你不會被馴化,可她早就沒有了自我個性,已然被權力馴化。”

    “馴化?”明錦蹙眉,人怎么能像牛羊畜生一樣被馴化?她輕嘲道:“陛下的祖先雖已入主中原百年,卻始終不改游牧遺風。”

    元曄自嘲一笑,“阿錦,你以為皇帝,就真的會愛民如子嗎?”

    明錦神色一滯。

    元曄看著她,認真道:“錯了,上位者嘴上說的是要勤政愛民,可心里想的,卻從來都不是如何愛民,而是如何牧民。”

    明錦沉默了。

    “你知道這宮里有多少人在盯著她的肚子,她若是生下兒子,又有多少人想讓她去死,然后奪走她的兒子。”

    “陛下已經允她不死了不是嗎?”

    “她即便不死,也沒有資格撫養自己的兒子。”元曄試探著她的態度,“阿錦,如果她生的是個兒子,我也可以把她的兒子給你撫養。”

    明錦自然知道撫養皇子的代價是什么,她自嘲一笑,“陛下一直都是算計的這樣清楚嗎?你的每一份愛,都是有條件的嗎?你憑什么覺得所有人都會接受你的條件?就憑你是皇帝?”

    元曄一怔,突然沉默了。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她從來都不愿意接受他的條件,他也不該跟她談條件,而陸聿會無條件的包容守護她,這就是他比不上他的地方。

    有些東西,她不喜歡,即便重來一世,她還是不喜歡。

    明錦冷漠的拒絕了他,“我回來,不是為了讓自己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

    元曄便無言以對了。

    *

    九月深秋,京師大雨。

    鄴城宮籠罩在一片陰云密布的瓢潑大雨中,芳林齋外撐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油傘,圍了一層又一層的宮人內監。

    楊淑君捧著早已做好的嬰兒用物,聽著內室不時穿出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聲,頻頻張望。

    宮中都在期盼著這個孩子降生,宮人們也都在等著第一時間去跟皇帝與太后報喜。

    正午時分,云銷雨霽,一聲嘹亮的啼哭響徹殿宇。

    穩婆滿面含笑的從內室走出,道喜道:“恭喜陛下,恭喜太后,充華一胎得男,母子平安。”

    話音甫落,眾人都松了口氣,轉瞬,卻又陷入久久的沉默。

    有人歡喜,有人憂愁。

    王密先行回神,告辭道:“老奴這就回去跟太后報喜。”

    蔣白隨后而出,“奴婢也去跟陛下報喜。”

    楊淑君來到室內,看了看榻上虛弱的徐貞風,接過嬤嬤已然清洗好的嬰兒,給他裹上襁褓,抱在懷里看了又看。

    她把孩子抱到徐貞風身邊,安撫道:“充華也看看吧,一位很健康強壯的皇子。”

    徐貞風看著孩子沉睡的小臉,露出了一個虛弱的笑,便累的睡了過去。

    楊淑君把孩子交給乳母,便喚出了明錦。

    屋檐下雨滴潺潺,二人相對而立。

    “太后得信兒后,恐怕不久后就會派人來抱走孩子了。”

    以前,宮中嬪妃畏懼死于祖制,在得知自己生了兒子后,不乏有人悄無聲息的弄死孩子,致使皇帝子嗣單薄,因此后宮便不許嬪妃親自撫養孩子。

    明錦知道這是必然的,只要能活命,就算不能自己撫養孩子,也沒什么不能接受的。

    “充華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楊淑君看著廊下的雨水,繼續道:“先前我給敬文傳信兒,幫你逃過一劫,本以為會由陸貴人去為陛下侍寢,不想卻致使徐充華蒙難,她若因產子喪命,我亦心中有愧。我知你回來是想救徐充華母子,如今皇子出生,你可有想過接下來如何打算?”

    明錦點點頭,先前楊淑君因幫自己也遭了責打,她心中亦過意不去,這段時日,也多虧了她多來照顧,送來芳林齋的衣食都是最好的。

    “陛下已然給了充華免死詔書,即便是兒子,也不必擔憂死于祖制。”

    楊淑君微微有些訝然,詔書之事,宮中各處并未傳達,她原不知情。可皇帝下的密旨,真的能起到抗衡祖制的作用嗎?

    “太后其性無常,就算陛下有密旨,太后也未必會認。”

    畢竟皇帝名義上還沒有親政,如今還是太后當政。

    明錦胸有成竹道:“陛下答應我了,他說若是男孩兒,他會親自去跟太后求情,保徐充華一命,陛下既然開了金口,就一定能革除祖制。”

    楊淑君點點頭,“但愿能成吧。”

    ……

    太和殿收到消息時,并沒有多余的驚訝情緒。

    畢竟,元曄早知她這一胎一定會是一個和前世一樣的男孩兒,他的長子,終究是要由徐貞風誕下。

    只是這一世,他們父子,還會走到相殘的地步嗎?

    長春殿收到消息后,卻是洋溢著歡喜的氣氛。

    雖說陸太后早從徐遷口中得知這一胎是男孩兒,可畢竟要生下來才能真正確定性別,如今孩子出生,她懸起的心也算落地了。

    徐遷無愧一代國手,所言不虛。

    陸太后心滿意足,吩咐王密道:“讓中書省即刻擬旨,以皇子生,大赦天下。”

    王密領命告退。

    一旁侍候的陸順華聞言,心中一動,大赦天下向來是冊封太子時才有的待遇,而今太后以大皇子出生地方緣故大赦,已然是欽定大皇子準太子的身份了。

    她試探著詢問,“太后,這孩子是要徐充華自己撫養嗎?”

    陸太后眉梢一揚,“未來的太子,自是要由我親自調.教。”

    陸順華便默然不言了。

    陸太后看了看她,提醒道:“急什么?等你做了皇后,后宮的孩子,不都是你的孩子嗎?”

    陸順華低下眼,頷首道:“是。”

    *

    徐貞風生產后,甚至沒有來得及多看自己的孩子一眼,長春殿就派人來抱走了她的兒子。

    這是皇帝的第一個兒子,對他的撫育教養自是慎之又慎。

    皇子滿月后,陸太后便欲行祖制,賜死徐貞風。

    徐貞風大為惶恐,終日神經兮兮,緊緊抱著元曄給她的保命詔書,有一點兒風吹草動,便以為是陸太后派人來殺自己了。

    ……

    這一日,元曄專程來了一趟長春殿,親自為徐貞風求情。

    陸太后正抱著小孫子逗弄,其樂融融。

    元曄跟陸太后請安,看著這祖孫和樂的一幕,開口道:“兒臣請活徐充華一命。”

    陸太后眼神一動,臉上笑意滯住,她將孩子交給了王蕓兒,掌心的佛珠撥動著。

    “我知陛下與徐氏有自幼的情誼,心有不忍,可皇子出生,大赦天下,朝臣已默認大皇子為太子,子貴母死是祖制,祖宗家法怎么能擅改呢?”

    元曄道:“祖宗家法原也是人定的,自然也該由人來打破。”

    “可祖制以然執行了這么多代,陛下說廢就廢,那之前幾代先君的生母,不全都白死了嗎?”

    包括元曄生母李夫人,不也是白死了嗎?

    “她們只是沒有遇到一個敢于擔當的君主,死的并不值得。世人都說胡人野蠻無知,如今既然要推行漢化,那這些野蠻的舊時代陋習,也該一并革除,無辜的犧牲,不該再繼續下去了。”

    陸太后面無表情,手執佛珠,一言不發。

    元曄知道不給太后足夠多的好處,她是不會讓步的,便主動提出,“皇子年少,尚無明師,兒臣有意為宣明加太子少師之位,由宣明擔任大皇子的師傅。”

    陸太后眼神一亮,為陸聿加太子少師,這是默認把大皇子給他們陸氏教養了。

    一旦確立了大皇子的太子身份,陸順華作為太子養母,皇后位也是陸氏的囊中之物了。

    陸太后頓時心情大好,鳳眸微揚,“若是明確太子名分,那皇后之位……”

    “大皇子行太子冊封禮前,必然會先立后,以成母禮。”

    得到了皇帝許諾的太子位與皇后位之后,陸太后淡淡一笑,終于松口道:“對徐充華的處置,原本就是陛下的家事,陛下如果愿意讓她活,誰又能讓她死?”

    元曄作揖,“兒臣多謝母后。”

    陸太后看著他彎下的脊背,眸中精光一閃。

    *

    交易談妥后,元曄回去親自為陸聿寫了加封太子少師的詔書,下達中書省。

    朝臣在聽說任命后,心中已了然,皇帝已經默認了大皇子準太子的身份,東宮官署的任命,就是之后朝堂的輔政班底。

    陸聿收到任命后,心中卻是十分反感,直接帶著詔書去了太和殿,回絕了元曄的任命。

    “請陛下收回成命。”

    元曄正色道:“你必須接受。”

    陸聿蹙眉。

    “太后想要掌控太子,只有你領太子少師,由你教導大皇子,我才能放心他不被太后養歪,不會與我離心離德,陸氏我只信得過你。”元曄耐心道:“何況,只有如此,太后才不會對徐充華下殺手。”

    陸聿輕哧一笑,“你信她?出爾反爾之事,她做的少嗎?她若守信,陛下的母族,何至族滅?”

    元曄眸色瞬間一黯。

    “陛下還不如把陸氏都殺完了,以后你就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了,你不是有我的把柄嗎?清算陸氏,不是很簡單嗎?”

    元曄瞬間勃然變色,“宣明,你在胡說八道什么?!”

    “從我接下魏長風的身份開始,我就已經是向死而生了,我殺了那么多人,可最該死的人,卻都是我至親之人,我偏偏下不了手,我背負了太多屬于陸氏的沉重罪孽,若有一日陛下真要殺我,那對我也是一種解脫,我會欣然赴死。”

    “我說過,我不會讓你死。”

    元曄語氣嚴肅,他伏在案上,模仿著陸聿的筆跡,替他寫著謝恩的謝表。

    “謝表我已經幫你寫好,從現在起,你就是太子少師。”

    陸聿無語,自古皇帝給臣子加官進爵,臣子都要寫上一大篇文采斐然的謝表,感激皇恩浩蕩后,才能接受官職。這還是第一次見皇帝給臣子加官,還要親自幫臣子寫謝表的,他今日也算開了眼了。

    元曄寫完謝表后,又換朱筆寫下自己的御批,“你的謝表我已批復,任命會即刻傳達下去。”

    陸聿不接受。

    “不是我寫的謝表,不是我應得的官職,我不要。”

    “我說是你寫的就是你寫的。”元曄態度堅決,“我給你,你就要的起。”

    陸聿啞口無言,終是妥協了,“這應該不是陛下期望的太子。”

    元曄自嘲一笑,可惜他期望的太子,這一世,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出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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