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殺母奪子
徐貞風(fēng)沒有被賜死。
宮中各處看她的眼光也不太一樣了,不時有人來奉承獻(xiàn)慇勤。
宮人都在議論,即便日后陸順華做了皇后,徐貞風(fēng)也是太子生母,運(yùn)氣好了,說不定日后還能壓陸順華一頭,做上皇太后。
明錦聽聞流言后,嚴(yán)厲訓(xùn)斥了幾個小宮女,禁止她們再議論。
陸太后疑心重,這些話是把徐貞風(fēng)往火堆上架。
徐貞風(fēng)倒也沒那么大的野心,她只要能陪著她的孩子好好長大就知足了,其他的就不奢求了。
只是陸太后很寵大皇子,不愿假手于人,時刻將大皇子置于身邊,親自撫養(yǎng),徐貞風(fēng)縱是生母,也難見兒子一面。
宮中的一切都看起來平穩(wěn)向好,似乎真是要革除舊制,煥然一新了。
*
冬至的時候,皇帝需依照慣例前往南郊祭天,此番,也會將皇長子出生,社稷有后的喜訊昭告天地。
一大早,皇帝便起駕前往南郊,三公以下文武公卿悉數(shù)陪同,鄴城宮一時清凈了不少。
長春殿外的梧桐已然落盡,數(shù)日前的積雪掛在樹梢。
陸順華端著手爐侍立一旁,看著陸太后逗著大皇子笑的前仰后合。
王密領(lǐng)著幾個小內(nèi)監(jiān)走進(jìn)來,朝她行禮,“太后,御駕已經(jīng)出城了。”
陸太后點(diǎn)了點(diǎn)頭,把大皇子抱到懷里,捏捏他的笑臉,幾個月的孩子,已經(jīng)長得這般可愛喜人,讓人愛不釋手了。
她越是看皇子可愛,便越覺得他的生母礙眼,冷不防道:“傳我手諭,行祖制令徐充華自盡。”
太后出其不意,殿中諸人聞言駭然。
陸順華手上一抖,看著陸太后一面抱著大皇子逗弄,一面殘忍地說出賜死他生母的話,不由毛骨悚然。
王蕓兒大驚失色,“太后,陛下才剛剛出城……”
何況,她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陛下不殺徐貞風(fēng)嗎?
陸太后逗弄著大皇子,冷笑一聲,“她想做太后,做她的春秋大夢。”
王蕓兒臉上血色褪盡。
……
另一邊,明錦來到尚服局,為徐貞風(fēng)取今年新制的冬衣。
楊淑君不在,梁女英親自將衣服交給她。
明錦看著衣服上的花樣,笑道:“梁小監(jiān)的手藝愈發(fā)好了,這孔雀繡的是活靈活現(xiàn)的。”
梁女英也笑道:“徐充華如今誕下長子,又得以活命,有大福氣在后頭呢,如今是嬪位,保不準(zhǔn)過幾天就是三夫人了。”
隨便寒暄了幾句后,明錦便拿了衣服往回走去,迎面跟陸順華撞了個正著。
明錦怔了一下,本欲避開,陸順華卻主動擋住了她的腳步,正色道:“太后要賜死徐充華,王密已經(jīng)端著鴆酒去芳林齋了。”
明錦睜大了眼,難以置信道:“太后不是答應(yīng)了不殺她嗎?”
怎么皇帝前腳出宮,她后腳就下令賜死呢?
陸順華面無表情道:“王內(nèi)司已快馬出宮去通知陛下了,你去帶她躲起來,拖到陛下回宮就有救了。”
明錦面無血色,萬萬沒想到太后出爾反爾,竟然趁著皇帝不在宮中的時候賜死?殺了所有人一個措手不及。
她立刻掉頭往掖廷而去。
陸順華看著她的背影,心中波瀾不驚。
大皇子必然是要由她來撫養(yǎng)的,希望等他長大后,不要記恨自己沒有救他的生母,她盡力了,如果要恨,就恨太后一個人吧。
……
明錦回到芳林齋時,屋里已經(jīng)烏壓壓站了一群內(nèi)監(jiān)了。
王密領(lǐng)著幾個小內(nèi)監(jiān),端來幾道菜,一壺酒,稱是太后賞賜充華的冬至御膳。
一個內(nèi)監(jiān)滿滿倒了一杯酒,奉給徐貞風(fēng)。
徐貞風(fēng)面帶喜色地接過酒杯,剛要謝恩飲酒,明錦飛也似地沖了過來,一把掀翻她手中的酒杯,大喝一聲——
“酒中有毒,不要喝!”
王密臉色一變,立刻給內(nèi)監(jiān)使眼色,幾個內(nèi)監(jiān)抓住了明錦手臂,合力將她制服,壓倒在冰冷的地板上。
徐貞風(fēng)看著杯中酒灑落在地后,地毯上瞬間黑了一大片,腦中不由有些懵,癡癡說著,“太后不是說不殺我嗎?”
她還有陛下的免死詔書呢。
王密垂眸,平靜道:“充華,大皇子注定是要做太子的,有了陸氏的養(yǎng)母,哪里還會需要你這個生母呢?”
徐貞風(fēng)茫然環(huán)顧四周,今日皇帝前往南郊祭天,不在宮中,太后卻偏偏要在此時殺她,難道先前說留她一命,都不過是為了穩(wěn)住皇帝,不讓他起疑的緩兵之計嗎?
內(nèi)監(jiān)再度倒上鴆酒,王密道:“充華快快飲酒吧,子貴母死是祖制,歷代先君無有違者,你難道要讓陛下落個違背祖宗家法的罵名嗎?”
今日,她若死了,皇帝也只能咽下這個悶虧,不至于為個女人跟太后母子反目。
畢竟,太后以祖制殺人,合情合理,皇帝沒理由追究,朝臣亦無法苛責(zé)。
徐貞風(fēng)搖搖頭,往門外逃去,“不,我不喝,我要等陛下回來,陛下答應(yīng)不殺我的,他不會讓我死的。”
王密一抬手,內(nèi)監(jiān)們便一擁而上,攔下了她的腳步,把她按倒。
徐貞風(fēng)跌倒在地上,淚流滿面的對明錦伸出手,“阿錦,救救我,我不想死。”
明錦雙眸通紅,苦苦請求著,“阿翁,你放過她吧,陛下就快回來了,陛下不會讓她死的。”
王密置若罔聞,示意內(nèi)監(jiān)灌酒。
她是未來太子的生母,她今日不死,將來太子登基,在場的所有人都得死。
內(nèi)監(jiān)們將徐貞風(fēng)的雙手雙腳全都壓住,讓她動彈不得,一個內(nèi)監(jiān)揪著她的頭發(fā),使勁把她的頭往后拽,另一個內(nèi)監(jiān)端著鴆酒,用力捏開她的下頜,強(qiáng)行掰開她的嘴。
明錦看著眼前絕望的徐貞風(fēng),眼前恍恍惚惚再度浮現(xiàn)出破碎的夢境,那種絕望與悲痛的情緒如此真實(shí),仿若她也曾親身經(jīng)歷過。
拯救她,宛若是在救贖那個不為人知的自己一般。
她拚命掙開內(nèi)監(jiān)們的鉗制,想要帶她一起逃走,卻又被內(nèi)監(jiān)制服,怎么也夠不到那看似不遠(yuǎn)的距離。
強(qiáng)權(quán)如同一座壓倒在她們身上的大山,哪怕她再努力的去反抗、去斗爭,那山也依舊紋絲不動。
面對絕對權(quán)力的時候,她的倔強(qiáng)反抗就是個笑話。
她對這一切無能為力。
徐貞風(fēng)淚流滿面,不肯張嘴,她不想死,她的孩子還那么小,她想看著她的孩子長大。
她想活下去。
她奮力掙扎著,毒酒肆流,眼淚橫飛。
明錦掙開束縛,想要跨越那幾步的距離去救她。
王密挺身擋在了她的面前,抓住她的胳膊,攔下了她的腳步,毫不留情的把她往后扔去,內(nèi)監(jiān)再度將她制服。
明錦淚流滿面,在被逼上絕路后,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么,只能用那最懦弱、最無助、最本能的反應(yīng),“撲通”跪倒在了地上,磕的頭破血流,痛哭祈求。
“阿翁,我求你再等一等,陛下就快回來了,陛下不會殺她,陛下不會讓她死的……”
內(nèi)監(jiān)們置若罔聞,快速將鴆酒盡數(shù)灌入徐貞風(fēng)喉嚨。
明錦眼淚決堤,她絕望地大喊了一聲,奮力掙開鉗制自己的內(nèi)監(jiān),向徐貞風(fēng)爬去,卻被抓住,拖了回去。
她的手指死死扣住地板,被拖行時,指尖在地板留下一道長長的血跡。
鴆酒灌盡,酒杯破碎,內(nèi)監(jiān)終于松開了手。
徐貞風(fēng)摳著喉嚨,卻什么也吐不出來,她的唇瓣一張一合的,對明錦伸出手。
明錦哭的崩潰,她同樣對她伸出手,二人之間只隔著幾步的距離,指尖卻始終無法碰觸。
黑色的污血不斷自徐貞風(fēng)的口角溢出,鴆酒腐蝕了她的聲帶,她的喉嚨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生命的最后時刻,只能用開合的嘴唇,含淚讓明錦好好照顧她的孩子。
明錦眼睜睜看著她倒下,情緒幾近崩潰。
一切都發(fā)生的那么突然,那么快,仿若一場夢一般。
上一刻,她們還在一起討論午膳吃什么,這一刻,她就已經(jīng)命喪黃泉。
她才剛剛為她取來新制的冬衣,她還沒來得及穿上,就已然變得如同這個寒冬一樣冰冷。
她想嘶吼、想?yún)群埃韲祬s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王密道:“小姐,藥已入喉,回天乏術(shù)了。”
明錦腦中轟然一聲,如同被抽干了力氣般,無助癱倒在地上。
她神情呆滯,漸漸的,也如同對面漸漸冷去的徐貞風(fēng)一樣,石化般一動不動。
……
宮門外。
元曄和陸聿得知宮中巨變后,從南郊一路策馬狂奔回宮。
來到掖廷后,二人驚愕地看著殿中的一片狼藉,嗚嗚哀嚎的內(nèi)監(jiān),癱倒在地上的兩個女人。
一個口吐污血,氣息將絕。
一個臉色慘白,麻木呆滯。
來遲了,來遲了。
陸聿看了一眼狼狽呆滯的明錦后,便毫不猶豫地跑向徐貞風(fēng),抱起人頭也不回的往太醫(yī)院狂奔而去。
元曄則拉著明錦的肩臂,想要把她扶起來,“阿錦,你還好嗎?”
明錦呆呆的,一言不發(fā)地推開元曄的手,如同行尸走肉般從地上爬了起來。
元曄蹙眉,徐貞風(fēng)之死,對她刺激太大,他想走近她、安撫她。
明錦卻十分抗拒,用盡全身的力氣,猛然推開了他。
元曄猝不及防,被推的踉蹌了幾步。
明錦頭疼欲裂,在巨大的悲痛與絕望無力感的沖擊刺激下,無數(shù)畫面如碎片般沖擊著她的腦海,喚醒了意識深處埋藏的記憶,瞬間靈臺清明。
她想起來了——
那些斷斷續(xù)續(xù)的破碎夢境片段中,她深陷于痛苦與絕望的情緒是如此真實(shí),以至于她總以為是皇帝辜負(fù)了她,那個倒在血泊中的身影,是產(chǎn)子后被毒殺的自己。
可現(xiàn)在,她終于想起來了。
她不是陸聿的妹妹,從來都不是他的妹妹。
她不該生于京城,洛陽邙山青,洛水長,那里才是她的故鄉(xiāng)!
她想起在洛陽與陸聿的初見,一個春心初動少女,每天偷偷往少年的窗臺放花,被他抓了個正著。
她想起分別那一日,少年少女拉著手走在洛陽的古道上,少年輕輕親吻她的臉頰,答應(yīng)她在來年桃花春漫時,他就會回來娶她。
她想起她在桃花樹下看著花開花落,等了一年又一年,始終沒有等到她的少年回來娶她。
她想起小女郎義無反顧地踏上進(jìn)京的路,千里迢迢去尋找她的情郎。
在京城,她沒有找到她的情郎,卻被他的姑姑騙進(jìn)宮里,送到了皇帝床上。
再見到陸聿時,她不僅成了皇帝的女人,連肚子都大起來了……
她想起生產(chǎn)那一日,宮中不是只有她生下了兒子,而是同時誕下了兩名男嬰,因?yàn)闄?quán)力的一次小小任性,她的兒子成了次子,她得以保全性命。
而誕下長子的徐貞風(fēng),前世,也是這般被活生生毒殺在自己面前。
巨大的精神刺激,讓她情緒瀕臨崩潰,才會讓她混淆了自己與徐貞風(fēng)的遭遇,誤以為那些破碎的前世記憶中,被毒殺的人是自己。
她想起自己生產(chǎn)后不久,兒子就被太后抱走,自己則被幽禁冷宮,缺衣少食,任人欺辱。
她想起自己為了活下去,低頭向皇帝百般曲媚逢迎,成功復(fù)寵,走出冷宮。
她想起自己為了報復(fù)皇帝,再度尋上陸聿,百般引誘,讓他幫自己的兒子做太子,幫她做太后,弒君竊國,雙宿雙棲。
她想起他們的謀劃敗露后,陸聿為了保全他們母子,一人攬下所有罪名,喝下皇帝賜死的鴆酒。
她想起陸聿死后,皇帝給她送來冊后的詔書,許諾立她的兒子為太子,只要求她忘掉過去,和他重新開始。
她想起她肆意嘲笑著皇帝,寧死也不肯向皇權(quán)低頭,決絕自盡。
閉上眼的那一刻,她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她看到自己又回到了他們初見時的洛陽。
陸聿還是那副光風(fēng)霽月的少年模樣,站在桃花樹下對他張開手臂。
“阿錦,我回來娶你了。”
她從樹上跳到了他的懷里,他們在漫天花雨中親密相擁,笑成一團(tuán)。
在年復(fù)一年的花開花落中,她終于等到了她的少年。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明錦臉上淚痕斑駁,瘋了一般狂笑著,神情癲狂,狀如瘋魔,凄厲空洞的笑聲轉(zhuǎn)而變?yōu)槁曀涣叩膮群啊?br />
她忘記了。
她那么愛他,她怎么能忘記了?
她怎么能把他們的過去全忘記了?!
元曄全身都在顫抖,看著眼前被刺激到情緒失控的女子,油然升起一股恐懼,一動不敢動。
陡然——
明錦抬起頭,手指指著元曄,眼中淬滿了清醒的仇恨與怨毒。
是他,殺了陸聿。
是他,毀了她的人生!
“是你,是你殺了他,是你毀了我。”
元曄瞳孔張大,如被當(dāng)頭澆下一盆冷水,身心俱涼。
她想起來了,她全都想起來了——
第72章 心頭之恨
天上忽然飄起了細(xì)細(xì)碎碎的雪花,陰沉的氛圍籠罩在整個宮城,齋中眾人無聲僵持著。
元曄大喝一聲,“全都退下。”
內(nèi)監(jiān)們立刻匆匆離開,獨(dú)留下二人。
元曄向她走近一步,想要跟她解釋。
明錦卻后退了一步,淚流滿面,聲色凄然。
“你騙我,你一直都在騙我。”
此刻,再回想起先前他跟自己說的那些奇奇怪怪的話語,明錦才終于明了,他什么都知道,他先前跟她說的那些話,一直都是在試探她有沒有想起來前世。
現(xiàn)在,她真的想起來了。
前世,他明明可以保下徐貞風(fēng),卻默許太后毒殺了她。
他就是要讓她知道,他是皇帝,他讓她生她就能生,他讓她死她就得死。
他就是要讓她害怕,讓她恐懼,讓她知道她永遠(yuǎn)無法逃脫權(quán)力的掌控,以此來馴化她。
想起前世他真實(shí)的虛偽殘忍,再想起這些年他在自己面前偽裝的溫柔慈善,明錦就是一陣作嘔。
“你知道,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你還是故意離宮,給太后制造殺她的機(jī)會!”
元曄心中猛然一顫,他想給她擦掉眼淚,“阿錦,別這樣。”
明錦十分抗拒,狠狠推開他的手。
“你別碰我!”
元曄手上落空,神色微亂。
明錦雙眸血紅,“別在我面前假惺惺,我受夠了你這幅偽君子的模樣!”
元曄神色受傷,姿態(tài)卑微,乞求道:“阿錦,過去的為什么不能讓它過去?現(xiàn)在我們有了重新開始的機(jī)會,我們就別再計較過去,好好在一起不好嗎?
明錦搖搖頭,恨聲道:“你怎么欺負(fù)我、折磨我的,你都忘了。只因不曾傷在你身,痛在你心,但是我不會忘記我的仇恨,我永遠(yuǎn)都不會原諒你!”
元曄不能理解,“阿錦,我那么愛你,我怎么忍心讓你痛?明明是你一直在折磨我,我們不要再互相折磨了好不好?”
“你愛我?哈哈哈……”
明錦仿若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反問他,“你最愛的不是陸麗華嗎?你還親手為她殺母奪子呢。”
元曄臉色陡然一白。
“啊,是了,在陛下眼里,只有陸氏的人是人,其他的都不是人,都不過個可以被馴化的玩物。現(xiàn)在,徐充華死了,陛下何時再迎她回宮,把皇子給她撫養(yǎng)?”
元曄手足無措,前世今生他都把陸麗華攆出宮了,她怎么還在記恨?
“阿錦,我不會再接她回來,也不會把徐貞風(fēng)的孩子給她。”
明錦聲嘶力竭的吼著,“但是你曾經(jīng)那樣做過,你奪走了我的兒子給她!”
憑什么?
憑什么她們拼盡性命生下的孩子,卻要被奪走給另一個女人,給別人做嫁衣裳?
一邊是她們枯骨黃泉,一邊是皇帝摟著心愛的女人,逗弄她的兒子其樂融融。
憑什么?憑什么?
就因?yàn)樗齻兪桥耍齻兡苌⒆樱伤齻兤旨沂篮ⅲ矸荼百v,父兄無權(quán),就要淪為這些權(quán)貴女子的代孕工具嗎!?
可她們憑什么要為別人的榮華富貴獻(xiàn)出自己的生命?!
如果這個世道注定不公,那就讓她在這不公的天幕下撕開一道裂縫,把這些欺壓在他們頭頂作威作福之人,無論男人還是女人,統(tǒng)統(tǒng)撕碎殺盡!
所有傷害過她的人,都要付出代價,皇帝也不例外。
她要報復(fù)所有欺辱過她的人,才能解她心頭之恨!
元曄脊背一顫,看著她那激動仇恨的神色,面上乍然浮現(xiàn)了恐懼之色。
“不愧是真愛啊,為了不讓陸麗華產(chǎn)子喪命,陛下還去睡后宮的女人,只為讓別人生個兒子給她撫養(yǎng),討她歡心。一個貪慕虛榮,一個嫌卑愛貴,你們還真是臭味相投,天生一對。”
明錦繼續(xù)嘲諷著。
“我祝你們每天都有雷雨交加的厄運(yùn),我祝你們這對狗男女,永生永世鎖死在一起,別再去禍害其他人!”
明錦恨聲拋下這句話后,拔腿就追著陸聿的背影,往太醫(yī)院趕去。
“阿錦。”
元曄抓住她的手臂,想要安撫她激動的情緒。
明錦卻是轉(zhuǎn)過身,“啪”的一聲,狠狠給了他一個巴掌。
元曄被打的臉偏了過去,他捂著臉,神情有幾分愕然。
“你打我?”
明錦雙眸中的恨意似要噴涌而出,她任性的動手,帶著一股子無知無畏的莽撞,還有錐心刺骨的憎恨與憤怒,一點(diǎn)都不在乎站在她面前的是高高在上的皇帝。
片刻后,元曄先服了軟,好言哄著她,“好,你打,只要你能冷靜、能消氣。”
他拉著她的手讓她繼續(xù)打,明錦受夠了他做作的模樣,狠狠甩開他的手——
“滾!”
頭也不回的往太醫(yī)院跑去。
……
風(fēng)雪漸起。
明錦來到太醫(yī)院時,太醫(yī)們已經(jīng)放棄救治,正在跟陸聿回稟著徐貞風(fēng)的情況。
“毒素侵入五臟六腑,已經(jīng)回天乏術(shù)了。”
頃刻間,明錦一陣頭暈?zāi)垦#址鲎×碎T框。
陸聿聽到聲響,看到身后險些癱倒的女子,快步上前,攬住她的腰,將她扶穩(wěn)。
明錦伏在他的懷里,手指緊緊抓著他的前襟,眼淚大滴大滴地淌了下來,無聲痛哭。
現(xiàn)在她知道了,前世,該死的本來是她,徐貞風(fēng)是替她枉送了性命,她回宮救徐貞風(fēng),是她欠她的,是她該贖的罪孽。
可為什么重來一世,前世的遺憾還是不能避免?
陸聿看著她那痛苦的模樣,眼睜睜看著一個無辜的生命死在自己眼前卻無能無力,對任何一個有良知的人都是莫大的刺激,她一定是嚇壞了,陸聿收緊手臂,把她抱到了懷里,輕拍她的后背。
“對不起,我來遲了。”
明錦被他緊抱著,哭著搖搖頭,不,他沒有對不起她。
整個宮里,只有他是在竭盡全力的去救徐貞風(fēng),只有陸聿是真心實(shí)意的在救她。
前世,陸聿也曾這樣努力的去拯救她,甚至為她賠上了性命。
她欠他的,她還不清,一輩子都還不清。
“哥哥。”
明錦哽咽著,回想起他們曾經(jīng)的那些美好時光,不由語無倫次。
“不,你不是我哥哥,你從來都不是我哥哥。”
陸聿給她擦著眼淚,只當(dāng)她是因?yàn)樾熵戯L(fēng)之死,被刺激的情緒失常,胡言亂語了。
明錦泣不成聲,他是他的愛人,他們早已有過海誓山盟,私定終身,可為什么她這一世卻成了他的妹妹?以至于一直因兄妹的身份拒絕他、排斥他,還要把他推給其他人,他們?yōu)槭裁磿兂蛇@樣?
她緊緊抱住他,恨不能把他融入自己的骨肉血,把他們前世今生的遺憾統(tǒng)統(tǒng)彌補(bǔ)。
陸聿茫然,被她反常的熱情搞得有些無措。
元曄緊跟著追了過來,甫至門外,就看到摟抱在一起,難舍難分的二人,仿若又回到了前世撞破他們私情那一刻。
他瞬間沉下了臉。
她先前不知道自己的前世,才和陸聿糾纏不清,他可以對他們先前的所有行為都既往不咎。可如今她既然想了起來,就該認(rèn)清自己的身份,恪守本分,莫在與其他男人糾纏。
陸聿看到元曄黑沉著臉走進(jìn)來時,神色微滯,略不自在地松開了明錦。
明錦卻不為所動,故意更親密地依偎著他,挑釁般看了皇帝一眼,嘴角泛起冷笑。
陸聿脊背微僵,一動不動。
元曄手指緊握,故作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他看了看榻上已然冰涼的徐貞風(fēng),抬手示意太醫(yī)把人蓋上,好好收殮。
陸聿看著內(nèi)監(jiān)們抬走徐貞風(fēng)的遺體,拍拍明錦的背,和她拉開了距離。
徐貞風(fēng)尸骨未寒,他們就在她的遺體前如此親密,是有幾分不像樣子。
陸聿還特地解釋道:“她只是有些嚇到了,她害怕的時候是這樣的,小時候,她連打雷都會嚇得往我懷里躲,何況是死個人?”
元曄臉色更不好看了,曾經(jīng),她在打雷的時候,也會往他懷里躲,原來,她想依靠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他。
他自嘲一笑,轉(zhuǎn)身抬步,“你們隨我去一趟長春殿。”
二人同時一怔。
*
內(nèi)監(jiān)抬著徐貞風(fēng)的遺體,放到了長春殿外。
皇帝一言不發(fā)地站在殿外,簌簌風(fēng)雪落在他的身上,孤傲而堅定地等著陸太后給他個說法。
雪勢不減,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雪花覆蓋在徐貞風(fēng)的遺體之上,天地同悲,愈發(fā)凄涼。
不多時,王密扶著陸太后從容自殿中走出,她站在階上,俯視著階下的眾人,風(fēng)吹動她的長袍,裙裾微揚(yáng)。
明錦和陸聿抬起眼看著她,飛雪自眼睫落下,眼神也如同淬入了冰雪一般。
陸太后神色波瀾不驚,語氣平淡的好似只是死了一只螞蟻,“不就是死個人嗎,至于這般興師動眾的來跟我鬧?”
明錦眼角一抽,不就死個人?她高高在上慣了,對性命也就麻木了。
在她眼里,她們這些螻蟻都不過都是她權(quán)力路上的墊腳石,嘗過了權(quán)力的滋味,就徹底被權(quán)力異化了。
可當(dāng)權(quán)力壓迫到一定程度,必然會遭到底層被壓迫者的反撲,統(tǒng)治者們終將自食惡果,被人民拽下高臺!
元曄開口道:“母后答應(yīng)了我留她一命的,兒臣在等母后的解釋。”
陸太后嘴角揚(yáng)起得意的笑,沒了生母這個絆腳石,皇帝必然要給年幼的皇子找個養(yǎng)母,皇帝就算再恨,再不情愿,陸氏也是唯一的選擇,她就不信,皇帝還真會為個女人跟她翻臉不成?
“我以祖制賜死,合情合理,何需解釋?”
明錦心中冷笑,祖制?一道為了維護(hù)男人統(tǒng)治利益的祖制,卻要犧牲如此多可憐無辜的女人?
她看著陸太后那得意的神色,想起前世今生因她而遭受的迫害,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憤怒的情緒,她猛然掀開擔(dān)架上的白布,將徐貞風(fēng)的遺體暴露在眾人的視線之下。
雪花落在徐貞風(fēng)青紫的面容上,已然不會融化了。
陸聿和元曄為她的舉動吃了一驚。
“太后看看,大皇子還那么小,他的母親就慘死在你的野心之下,他甚至沒有睜開眼看過自己的母親,以后也不會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誰,他還要對自己的殺母仇人盡心盡孝,太后也是女人,你不覺得殘忍嗎?”
陸太后不為所動。
明錦含淚蓋上徐貞風(fēng)的遺體,走向階前,凜然面對著陸太后。
“太后一生看似風(fēng)光,可實(shí)際上呢?你只是那些男人的幫兇,你背叛了這世上所有的女人,你和那些男人一起迫害著這些可憐的女子。”
陸太后微抬眼皮看著她。
“那些大臣尊你、捧你,讓你代為行使曾經(jīng)屬于男人的權(quán)力,無非是想讓其他女子看到,看,只要向他們這一套規(guī)則妥協(xié),就可以輕易的獲得至高無上的地位。”
陸太后眉頭蹙起。
“于是這些女子互相攻擊、互相算計、互相殘殺,跟自己同樣可憐的女性互相傷害。”
明錦又向階前走近幾步,白茫茫的天地間,她的身形渺小,她的聲音有力。
“那些男人,就那樣冷眼看著,然后把最終的勝利者捧上那至高之位,對她俯首稱臣,以此來麻痹女人,讓她們覺得,她們的不幸不是因?yàn)檫@些男人的規(guī)則,而是因?yàn)樽约簺]有斗贏另一個女人。”
“一代一代的洗腦下來,她們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被壓迫的根源是來自于這些男人,何其可悲。”
“而太后你,早已淪為了他們的幫兇而不自知。你還在沾沾自喜,自己通過殺母奪子,走上了至高之位,擁有了無限權(quán)力。”
陸太后神色沉下幾分,示意內(nèi)監(jiān)把她拖下去,陸聿立刻挺身護(hù)在明錦左右,禁止任何人近身。
元曄也不再試圖阻止明錦的輸出,不再演他那母慈子孝的戲,他冷眼旁觀,聽著明錦對陸太后的嘲諷,聽她發(fā)泄心中所有的不滿與怨恨。
“可你從來都不曾真正掌握權(quán)力,你一直都只是在被權(quán)力掌握。”
“同為女人,你怎么能與那些男人同流合污,和他們一起殘害這些飽受壓迫的可憐女人,踩在她們的尸骨鮮血上面獲取名利地位?”
明錦聲嘶力竭地質(zhì)問著。
“你還是人嗎?你們還是人嗎?!”
陸太后面色鐵青,無邊怒意如暴風(fēng)雪般在氤氳翻滾。
“如今,你還想再扶持你的侄女兒上位,延續(xù)你的路,將家族榮耀永世傳承下去。而我們這些螻蟻,就只能不幸的成為你權(quán)力欲望下的墊腳石,我們是這般卑賤,誰會在走路時,為一只擋路的螻蟻駐足,憐惜她的生命?”
“可是,即便你一腳能踩死無數(shù)只螞蟻,螞蟻也從未在這個世上消失!”
陸太后勃然變色,大吼一聲,“把她拖下去!”
“沒有人能讓我放棄。”
明錦不屈不撓,聲音鏗鏘有力,沖破風(fēng)雪。
“即便你能殺了我,可殺死一個崔明錦,還會有千千萬萬的崔明錦前赴后繼!”
陸太后氣血翻涌,惱羞成怒,“來人,堵上她的嘴!”
內(nèi)監(jiān)一擁而上,明錦掙扎著,堅決不閉嘴,聲音愈發(fā)高亢——
“我不怕死,如果用我的血,能換來千千萬萬女子的覺醒,奮起反抗你們的野蠻統(tǒng)治,我死得其所!”——
第73章 你死我活
陸太后氣的怒火攻心,再度病倒。
她本想殺了明錦,可若殺了她,便愈發(fā)顯得是她心虛有鬼。
明錦殺身成仁,反倒會被百姓神化封圣,說不定還會有人打著她的旗號造反,造成朝廷動蕩。
最后,陸太后只是把她貶為最末等的宮人,罰去浣衣局吃些苦頭,殺殺銳氣。
*
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
明錦以前風(fēng)光的時候,宮人都圍在她身邊阿諛逢迎,如今落魄了,宮人又個個都想來踩她一腳。
浣衣局的宮女給她扔來一盆又一盆的臟衣讓她去洗,還鄙視她不知好歹,竟然敢得罪太后。
她們不在乎,也不理解她的反抗、她的斗爭,是為了給底層的她們爭取利益。
明錦十指泡在冷水中,冒著凜凜寒風(fēng)清洗著臟衣,她的手指凍的通紅,腫粗如紅蘿卜一般,可她絲毫感覺不到疼痛,麻木不仁地搓洗。
干了一天苦力后,明錦精疲力盡的回到房間。
所幸的是她還得以在原先的房間里住著,沒被攆去宮女的大通鋪,晚上還能勉強(qiáng)休息的好。
回房后,屋中乍然點(diǎn)起燭火,滿室明亮。
元曄盤膝坐在榻上,燭火在他面前輕輕搖曳,映照出他沉靜的眉眼。
明錦看到皇帝后,臉色漸漸沉了下來。
“你怎么在這里?”
元曄平靜反問她,“整個皇宮都是我的,我為什么不能在這里?”
明錦眼神冰冷,拖著疲累的身子,轉(zhuǎn)身就走,“好,那我走。”
元曄快步走到她身邊,拉住了她的手,阻止她離去。
“阿錦,先別走。”
明錦被抓疼了手,臉皺成一團(tuán),倒吸了一口涼氣。
元曄立刻拉起她的手看著,原先白嫩纖細(xì)的小手,如今腫脹不堪,有的地方甚至裂開成瘡。
他眉頭緊蹙,“你生了凍瘡,需要醫(yī)治。”
明錦不以為意地抽回手,她不需要他假惺惺,漠然嘲諷道:“我不過生了點(diǎn)兒凍瘡,可徐姐姐卻連命都沒有了。”
元曄默然,心知她是因徐貞風(fēng)之死,還在記恨自己。默了片刻后,道:“朝廷已決定追封她為皇后,我會給她所有應(yīng)得的死后哀榮。”
明錦冷笑,輕嘲道:“追封皇后?活著的時候不珍惜,死后追封有什么意義?徐氏滿門忠烈,如今竟無一人能受到徐姐姐用性命換來的外戚殊榮,竟還讓陸氏外戚掌控了她的兒子,坐享其成。”
“這已經(jīng)是我能給她最大的仁慈了。”元曄沉聲道:“讓她占據(jù)我元后的身份,以后冊立你做皇后,也只能是繼后。元后的位置,本該是留給你的。”
明錦輕笑,他是哪兒來的自信覺得自己會稀罕做他的皇后?
“你覺得你是皇帝,所以這世上的女人都要上趕著去爭奪你的寵愛,哭著喊著求著做你的皇后嗎?”
元曄眼神微黯,“這個世上,只有你不在乎我的身份,而我注定會愛上你。”
明錦搖搖頭,冷漠道:“你對我,不過是因?yàn)榈貌坏剑て鸬膹?qiáng)烈占有欲作祟,那根本不是愛。”
元曄心如刀割,臉色自嘲,迄今為止,她還是不相信他愛她,還是如此防備他。
“阿錦,如果我不愛你,又為何會重生回來找你?”
明錦眼神一動,她對自己死后發(fā)生的事都不清楚了,可人死才會重生,難道他……
元曄向她走近,想拉起她的手。
明錦卻立刻冷冷避開。
元曄看著她的警惕的神情,眼神一黯,緩緩訴說著她死后的往事。
“阿錦,你自盡后,我痛不欲生,沒兩年就隨你而去了。”
……
內(nèi)監(jiān)送來崔貴人自盡的消息時,那一刻,元曄感受到的不是哀痛,而是憤怒,把理智燃燒殆盡的憤怒與憎恨。
“她死了,她竟然敢死,哈哈哈,她竟然敢死……”
元曄瘋了一般狂笑著。
她寧愿死,都不愿做他的皇后。
她死了。
他是皇帝,他想要的就一定會得到,如果得不到,那就人神共毀之!
“不許送葬、不許做法、不許厚葬,這樣惡毒的女人,什么都不配擁有,我就是要讓她死后都不得安寧、不得超生、不得轉(zhuǎn)世!”
她只配永墜無間,在地獄里受盡折磨,才能解他心頭之恨!
內(nèi)監(jiān)扶著他顫顫巍巍的身子,看他怒火攻心,嘔出了一大口血,昏死過去。
那一日,年輕的皇帝瘋了。
自那之后,元曄表面雖無異樣,可一貫康健的身體卻是日漸轉(zhuǎn)差。
徐遷說這是悲痛過度,郁氣難消,積聚于五臟肺腑隱忍出的心病,只有心藥能醫(yī),可惜他的藥,已經(jīng)不在這個人世了。
皇宮的每一處都有她揮之不去的影子,元曄無法忍受再在皇宮里停留一刻。
他心知自己在明錦死后,身心受創(chuàng),形神大損,命不久矣,便想用殘存的生命最后為她、為他們的兒子做一些事。
他集結(jié)天下兵馬,以天子的名義御駕親征,揮師南下,用一場又一場的戰(zhàn)事來麻痹自己,最終病倒軍中。
文武公卿都勸他停止南征,回宮休養(yǎng)。
他不肯。
甚至不惜服用五石散這樣的毒物來麻痹壓制身體的病痛,只是想在離世之前,為他們年幼的兒子解決南朝這個隱患,為他鋪平登基之路。
他終日渾渾噩噩,有時會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場夢,世上根本沒有存在過崔明錦這個人,這個女人都是他臆想出來的。
有時又覺得陸聿沒有死,他們還是最好的兄弟,等到明天睜眼時,他們還會回到少年時親密無間的模樣。
他后悔了,從陸聿飲下鴆酒那一刻他就后悔了,可三個人之間已然是個死局,他沒有辦法放棄明錦,明錦與他也永遠(yuǎn)沒有回頭路了。
在悔恨與痛苦之中的他,只能靠著終年南征北戰(zhàn)來麻痹自己苦悶的內(nèi)心,緩解壓抑的情緒,靠藥物回去那無憂無慮的夢中,只有在夢中才能再見到他們鮮活的模樣。
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他們了,只剩他孤零零一個人了。
最終,因丹藥服食過量,駕崩在了南征的路上。
臨終前,他用自己的真龍之魂與滿天神佛做了最后一個交易,換一個給他們所有人重新來過的希望。
再睜開眼睛時,他便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宮里,身上沉重痛苦。
他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為什么還會有病痛。
下一刻,便看到少年陸聿走到自己榻前,手上端著湯藥。
他睜大了眼,以為自己看錯了,陸聿怎么還活著,怎么又變得這般年輕?
后來,他發(fā)現(xiàn)他重生了,回到了十二歲那年冬天。
那一年,陸太后廢帝失敗,便想折磨死他。
他被陸太后關(guān)在暗室中關(guān)了三天三夜,在饑寒交迫中昏死過去,才剛剛被放出來。
再后來,陸聿帶著他的妹妹入宮見他,他看著巧笑明媚的小女郎,整顆心都顫抖起來了。
她活著,她也回來了,他們真的有了一個重新來過的希望。
可她怎么成了陸聿的妹妹呢?
他想不通。
但是這一世,他不要有悲劇,也不要再有遺憾。
……
明錦聽完他的訴說,心亂如麻。
她想不通,這一世,她一出生就是陸氏的女兒,如果元曄是重生回到十二歲那年,他根本沒有能力扭轉(zhuǎn)自己的人生,那到底還有誰在暗中操控她的命運(yùn)?
“前世我一直是和爹爹生活在洛陽,直到進(jìn)京尋他,我才第一次踏足京城,如果你是重生在十二歲,那為什么這一世,我一出生就成了他的妹妹呢?”
元曄不再隱瞞,對她坦誠道:“二十年前,京兆王把你的父親介紹給陸太師,赴京任職,那時你還沒有出生。”
明錦頓時想通關(guān)竅,睜大了眼,“難道京兆王也是……”
“不錯,京兆王也是重生歸來的。”元曄平靜道:“這一切,早在你出生之前就開始布局了,只為讓你擁有陸氏嫡女的身份,成為我命定的皇后,讓我得償所愿。”
明錦震驚的說不出話,渺小如她?也值得讓他們這般費(fèi)心布局?
她覺得匪夷所思,“你們真是瘋子。”
元曄搖了搖頭,黯然道:“阿錦,我沒瘋,沒有你,我生不如死。所有的改革,所有的宏圖大業(yè),都對我失去了意義。”
他是帝王,卻也是個男人,他會有人的感情,他不是一個冰冷的政治動物。
“你生不如死?我又何嘗不是痛不欲生。”
明錦聲音顫抖,眼眶通紅,“我活了兩世,只相信一個道理,永遠(yuǎn)不要相信任何男人說愛我。”
元曄眼神一動。
她繼續(xù)說著,“所有嘴上說的愛都是靠不住的,你今天說愛我,明天就能要我的命。當(dāng)你對我有著生殺予奪的權(quán)力的時候,我們之間,就只有你死我活之爭!”
聽到你死我活的話,元曄眼神一沉,再也控制不住情緒,對她吼道:“你死我活?什么你死我活,我從來都只想讓你活!”
明錦心中一震。
元曄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她抵到了墻壁上,“你以為自盡就能讓自己魂飛魄散,就能不入輪回,就能逃出我的手掌心嗎?你別忘了,你是我的妻子,你的丈夫,你的兒子,都是人間的帝王,諸天神佛也要有所忌憚。”
明錦后背壓的生疼,被他的突然情緒失控嚇住了,一動也不敢動。
元曄捏著她的下巴,盯著她的眼睛繼續(xù)說著,“我只要一道圣旨下去,就可以毀掉這些神佛在世間的所有道場,沒有人間香火的供奉,這些神佛的神通再大也無法在人間傳道!”
明錦毛骨悚然,恍然想起了當(dāng)年世祖武皇帝滅佛之事,他有這個能力。
佛法云,自盡者,來世不可為人。
諸有情因造作種種愚癡業(yè),或因身語意各種惡行,墮于畜生道中。
畜生愚癡不能積攢功德,只能永生永世在畜生道中輪回。
她冤孽深重,自盡而死,本該魂飛魄散,墜入畜生道,永世不得為人。
可元曄是人間的帝王,她的兒子又是下一任帝王,她因皇帝生母的身份,神主被供入太廟,受社稷香火供奉,人皇之力雖不及仙家莫測,可也能迫使神鬼仙佛都不敢毀她的魂魄。
這就是帝王之威,足以逆天之力!
元曄手掌扣住她的腰,低沉的嗓音在她耳邊回蕩,“我以自己的真龍之魂盤踞在你的墓所,為你聚魂,只是為了讓你有一個轉(zhuǎn)世為人的機(jī)會。你的神魂與我早已是一體,所以你越接近我,想起的前世就越多,直至完全恢復(fù)記憶。”
明錦全身顫抖。
“先前你和陸聿的事,我只當(dāng)你是年少叛逆,無論你跟他做過什么,我都不會跟你計較。可如今你既然已經(jīng)恢復(fù)記憶,就該回到我身邊,不該再任性了。”
元曄閉了閉眼,“我會讓禮部盡快為你準(zhǔn)備冊封禮。”
聽到這句話,明錦猛然回神,她用盡全力推開了元曄,嚴(yán)詞拒絕——
“我不答應(yīng)!”
元曄站穩(wěn)身子,望著她道:“不管你答不答應(yīng),前世你被追封皇后,神主迎入太廟,與我共受社稷香火供奉,你一直都是我名正言順的妻子。”
他再度走向她,伸手想把她攬到懷里,企圖用他們的孩子哄她回心轉(zhuǎn)意。
“你忘了,我們還有胤兒,他那么可愛、那么懂事,你忍心讓他不再降生在這個世間嗎?”
明錦全身都在顫抖,再度避開他的懷抱,恨聲道:“可你殺了他,還逼死了我!”
他到底是哪兒來的自信,覺得自己會接受他這樣一個強(qiáng)迫她、折磨她,又殺了她愛人的兇手?
元曄望著她通紅的眼,明錦對他那濃烈的憎恨幾要奪眶而出。
他突然靜了下來,沒有過多解釋,驀地拔下她發(fā)髻上的芙蓉玉簪。
“好,如果你覺得是我害死了你們,那你來殺我。”
元曄把簪子塞到她的手里,“像前世用它刺入你的心口一樣,刺入我的胸膛,也算為你們二人報了仇。”
明錦閉了閉眼,覺得他瘋了——
諸有情因造作種種愚癡業(yè),或因身語意各種惡行,墮于畜生道中。——引用自《婆沙論》
自盡者,來世不可為人。我沒有在佛經(jīng)找到這種說法的出處,是在《晉書》中看到東晉末代皇帝晉恭帝司馬德文信佛,禪位后拒絕自盡,說了這樣一句話。
第74章 可堪為君
明錦冷冷掙開手,對他轉(zhuǎn)過身去。
元曄又把她的身子轉(zhuǎn)了過來,讓她面對著自己,他有些動容地捧起她的臉,竟還想要低頭吻上去。
“你不殺我,你還是有些愛我的是嗎?”
明錦冷笑,側(cè)頭避開他的唇,她是瘋了才會公然在宮里弒君,屆時,她也要死無葬身之地。
他想拉她給他陪葬殉情,他做夢!
“陛下別自作多情了,我愛他,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我都只愛過他。”
聽她說愛陸聿,元曄覺得自己本該很憤怒,可一想她或許是故意這樣說來氣自己的,又覺得有幾分神傷。
他了解明錦的脾氣,她天生軟硬不吃。
來軟的,她覺得你虛偽。來硬的,她就跟你硬剛。剛不過,就假裝服軟,然后伺機(jī)而起,狠狠報復(fù),把你傷的體無完膚。
她越是不愛,他就越是拼了命的想讓她愛上自己。最后,不過是他自己陷入自耗,她依舊我行我素。
他對她又愛又恨,卻又拿她無可奈何,他是皇帝,可以掌控世間萬物,可偏偏人心最不可捉摸。
他啞聲問她,“難道你就沒有一點(diǎn)兒,哪怕是一點(diǎn)點(diǎn)兒的愛過我嗎?曾經(jīng),我們也有過一段快樂美好的時光,不是嗎?”
屋中的燭火昏昏然,元曄的手掌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看著她濕潤的眼睫。
“以前,你也是這樣,有委屈、不高興,也總是憋著不說,像個孩子一樣不肯哭出來。我總想聽你跟我說,可你就是不肯對我敞開心扉,如果我們之間可以好好溝通,一定不會是那樣的結(jié)果。”
明錦眼睛澀疼,她別過頭,不想再看他一眼。
現(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她的委屈,她的痛苦,都是他一手制造。那些年,他很清楚她在宮里遭受著什么,他什么都知道,可他不聞不問,現(xiàn)在卻反倒怪她不說。
當(dāng)初,難道不是他故意縱容別人欺辱她,就是為了逼她跟他服軟,尋求他的庇護(hù)嗎?
她憑什么要跟加害者低頭?
“前世是你強(qiáng)迫我,我恨你入骨,可孩子出生后,我也曾想過認(rèn)命,也曾試著去愛你。可你呢?”明錦反問他,“你還記得那年在華林園的時候嗎?我被人故意絆倒,你不過輕輕扶了我一把,我的衣服就被扯爛了一片。”
元曄心口狠狠一抽,想起那時她緊咬下唇,淚水盈睫,想哭,卻死活不肯哭出來的倔強(qiáng)模樣,心口瞬間好似被一只巨手攫住。
“我的狼狽無所遁形,我的無助無人在意。陸麗華還笑我不知羞恥,光天化日之下就袒膚露體勾引皇帝,罵我是不要臉的狐貍精。”
他口口聲聲說愛她,可在她最無助,最需要他站出來維護(hù)的時候,他又在做什么?
“你就那么冷冷看著我被她羞辱,一句話都沒幫我說,還覺得我在大庭廣眾之下讓你丟了人,讓我下次穿好衣服再出門。”
明錦語氣平靜的好似對過去的一切都釋然了,畢竟,他的人生,她不會再參與,那些屈辱的往事,她也不會再經(jīng)歷了。
“你不僅縱容后宮欺辱我,你還想奪走我的兒子給陸麗華做養(yǎng)子。”
徐貞風(fēng)的前車之鑒歷歷在目,那時,她的兒子如果被搶走給陸麗華做養(yǎng)子,就再也不需要她這個生母了,她早晚也是徐貞風(fēng)的下場。
元曄為了逼她低頭服軟,是在把她往絕路上逼!
心,不是生來就涼的,而是被現(xiàn)實(shí)一次次毒打后,慢慢冷去。
“我恨你,可為了活下去,還是不得不去低頭爭寵,我卑微到了塵埃里,可換來的卻只有你的嘲諷與羞辱,我又不是賤骨頭,為什么要去愛一個百般折磨我的人?”
“阿錦。”元曄陡然涌起一股羞愧的情緒,他走近她,想張臂抱抱她,“你聽我解釋……”
還未碰觸到人,明錦已然避開他虛偽的懷抱,“我不需要聽你解釋,也不需要聽你告訴我任何道理,我用性命換來了自己的道理。”
“你一個高高在上的統(tǒng)治者,憑什么要我一個朝不保夕的底層庶民理解你,與你共情?”明錦淚睫忽閃,“他是我那灰暗人生中唯一的光,唯一的救贖,就算你覺得我不知廉恥也好,人盡可夫也罷,我只是想抓住在那黑暗宮廷中唯一的溫暖,唯一的愛。”
元曄不許她逃避,扳著她的肩膀,讓她面對自己,“我也愛你,我那么愛你,你為什么就是不相信我?”
明錦只覺好笑,肆意嘲諷著他,“你的每一分愛都被明碼標(biāo)價,你的愛都是有條件的。可他愿意無條件的愛我、保護(hù)我,他沒有嫌棄過我,無論前世還是今生,他都沒有嫌棄過我。”
元曄神情有一瞬呆滯。
明錦帶著幾分自嘲的反譏道:“你嫌棄我家世寒微,出身卑賤,可我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沒有辦法改變自己的出身,而且我從來不覺得父母給我的出身有何不妥,魏國的祖先也不過是一群草原上的游牧部落,陛下也覺得自己的祖先是野人蠻夷嗎?”
元曄無言以對。
“你嫌棄我出身卑賤,可又控制不住自己愛我。你厭惡這樣的自己,覺得我玷辱了你的高貴,所以對我百般折磨,看我遍體鱗傷,還美其名曰是對我的保護(hù),其實(shí)只感動了你自己一個人。”
“這樣的愛,我一點(diǎn)兒都不想要。”
明錦冷笑著,前世,他羞辱她、作踐她,想要折斷她的脊骨,聽她求饒,把她馴服,看她匍匐在他的腳邊,卑微求憐。
那一刻,她是真的覺得他很可憐。
貴為帝王,卻需要通過折磨她這樣一個小人物,來獲得優(yōu)越感。
元曄表情幾乎失控,“我愛你有錯嗎?我想把你留在身邊有錯嗎?哪怕你背叛我,想殺我,我也沒有怪過你,我全都原諒你,我還給你送來冊后詔書,立你的兒子做太子,把你想要的通通給你,你還要我怎么樣?”
“只因?yàn)槲也辉试S你和他在一起,你便要這般恨我?阿錦,是不是我對你們太過縱容?”
“縱容?”明錦直視著他,冷冷質(zhì)問,“陛下難道忘了,你才是那個第三者,是你強(qiáng)取豪奪,毀了我的人生,是你橫刀奪愛,搶了他的未婚妻。”
元曄突然呆住,腦中嗡嗡一片。
“如果前世我沒有被太后騙入宮里,沒有被你毀了人生,我會跟他有一個家,幾個孩子,簡單、幸福的生活一輩子。而不是被你困鎖在冰冷黑暗的宮廷,不得自由,凄涼收場。”
元曄捏著她的下巴,不甘心地問她,“你既然那么愛他,你為何還要入宮離開他?這一世,你應(yīng)該也是有些喜歡我的吧,不然為什么還是來到我身邊?”
明錦突然咯咯咯笑了起來,笑過之后,她的聲音驟然變冷,“如果我是男子,我會努力讀書,勤習(xí)武藝,伺機(jī)而起,成就一番功業(yè),推翻胡人的野蠻統(tǒng)治,還我漢人清平。”
元曄神色一滯。
明錦微揚(yáng)下頜,“因?yàn)槲沂桥樱晕乙M(jìn)宮,利用我的美貌,離間權(quán)貴,讓你們自相殘殺,自取滅亡,拯救更多如我一般可憐的女子。”
她一字一句提醒他,“我入宮,只為復(fù)仇而來。”
元曄痛心切骨,她竟真的恨他至此?哪怕重來一世,哪怕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她還是想殺了他嗎?
“你還想弒君不成?”
“君道者,天下之至公。這是陛下曾經(jīng)告訴我的。”
明錦看著他,一字一句,凜聲質(zhì)問——
“陛下自問,你可配得上這天下至公?可堪為君?”
元曄腦中轟然一聲。
“連前少帝一個五歲的孩子在得知呂后鴆殺自己的生母,把自己交給張皇后做養(yǎng)子后,都能說出太后怎么殺了我的生母,而把我作為皇后的兒子?等我長大了,一定要為生母報仇。可陛下對自己的殺母仇人卻是恭敬孝順,言聽計從,還縱容她殺了自己孩子的生母,被你這般冷血薄情的男人愛上,真是我的不幸。”
明錦提起元曄的生母李夫人,再度深深刺痛了元曄,她覺得他冷血,他薄情,可那時年幼的他如若不順從陸太后,早晚也是前少帝被呂后毒殺的下場!
可她只恨他冷血薄情,沒有人性,不認(rèn)生母,卻從未想過他的處境艱難,遭受了多少毒打與折磨,才活到了今天。
元曄被她刺激后,情緒破防,聲形并厲,反唇相譏,“你恨我?你有什么資格恨我?恨我沒有早點(diǎn)去死,讓太子登基,你好做太后,讓他給你做情夫嗎?恨我沒有早死成全你們嗎?!”
明錦腦中轟然一聲,僵在了原地。
元曄看著她那慘白的面色,瞬間就后悔了自己的口不擇言。
當(dāng)年,她就是因?yàn)檫@番話才羞愧自盡,她那么自尊敏感的一個人,他怎么能再用這樣的話刺激羞辱她?
他平復(fù)好心緒,扶著她的肩膀,語無倫次道:“阿錦,對不起,我胡說八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氣昏了頭,我……”
明錦推開他的手,平靜道:“陛下不必道歉,陛下說的沒錯,我不知廉恥,我人盡可夫。”
“阿錦,別這樣。”
元曄再度張開手臂,想要抱抱她,心底再度升起一股前世失去她后的極度恐懼。
“現(xiàn)在我們有了一個從頭來過的機(jī)會,你為什么不能再給我一個機(jī)會呢?”
明錦推開他的懷抱,閉了閉眼,“太遲了,陛下,太遲了。”
“我愛他,前世今生我都只會愛他。”
元曄心如刀割。
明錦一字一句刻下對他的感情宣判,“你是高高在上的太陽,澤被萬物,普照眾生,只是那光芒,從未溫暖過我。”
萬物皆有裂縫,那是陽光照進(jìn)來的地方,可她的縫隙,已經(jīng)被陸聿填滿了。
陽光,太刺眼了——
宣平侯女為孝惠皇后時,無子,詳為有身,取美人子名之,殺其母,立所名子為太子。孝惠崩,太子立為帝。帝壯,或聞其母死,非真皇后子,乃出言曰:“后安能殺吾母而名我?我未壯,壯即為變。”太后聞而患之,恐其為亂,乃幽之永卷中,言帝病甚,左右莫得見……帝廢位,太后幽殺之。——《史記·呂太后本紀(jì)》
第75章 前世過往(皇帝自述)
元曄失魂落魄返回了太和殿,這一夜,與明錦的談話無疾而終。
翌日,聽聞宮中巨變的京兆王元顯便匆匆入宮了一趟,他看著斜倚軟榻,形神大損的元曄,大吃一驚,仿若又看到了他前世生命最后那幾個月的模樣。
“陛下這是怎么了?一夜過去,怎會形損至此?”
他們的改革大業(yè)才剛剛開始,元曄絕對不能再像前世一樣倒下去,功虧一簣!
元曄勉強(qiáng)撐起身子,黯然道:“王叔,她全想起來了,她再也不會接受我了。”
元顯心中一震,明錦想起前世了?
可他還是難以理解,只覺得明錦有些忒不知好歹了,連侍候皇帝這天大的福氣都不要。
何況這一世,元曄都不嫌棄她家世寒微,要不計代價立她做皇后了,她還有什么不知足?皇后位都看不上,她還想做皇帝不成?
“她也忒不懂事了,她都那么大了,早晚要嫁人,還有比陛下更好的夫婿嗎?”
元曄搖搖頭,“不,是我對不起她,她恨我,是我應(yīng)得的報應(yīng)。”
元顯反駁道:“陛下是天子,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即便陛下做錯了什么,她也不該憎恨她的君主。”
元曄黯然垂眸,自嘲一笑,“王叔知道她為何恨我嗎?”
元顯蹙眉,“那是她不知好歹。”
元曄搖搖頭,重生以來,第一次回憶起了和她前世的往事……
“前世,她剛?cè)雽m的時候還年少,那時的她,天真浪漫,無知無畏,我就是喜歡她那股子單純大膽的傻勁兒。
我記得第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對我笑的那般天真歡喜,我心里真是極高興的,這是第一次有女子面對我,不是畏縮與恐懼。
可她似乎是認(rèn)錯了人,問我是誰時那天真茫然的樣子,真是可愛極了。
我說我是皇帝,她搖了搖頭,說她等的人不是皇帝。
我問她等的是誰,她便低下頭不做言語。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是被太后騙了,我們也曾有一段和諧相處的時光,她美麗、大膽,不是世家貴族嬌養(yǎng)出來的驕矜張揚(yáng),而是帶著一種天然質(zhì)樸的大膽熱情。
她說她在家的時候,除了父母,沒有跟其他人下跪磕頭過,可來了這里,見到每一個人嬤嬤都讓她下跪磕頭。
我說你以后都不用再跪了,她就真的沒再跟我跪過,沒大沒小的模樣,讓她挨了不少罵。
我喜歡她,自然會想與她親近,何況她本來就是太后給我選的嬪妃,可面對我的求愛,她卻是反應(yīng)激烈的拒絕。
我不知道她為何如此排斥我,可她是后宮中唯一一個敢反抗和拒絕的。
她愈是拒絕,我愈是有了征服她的野心,我只當(dāng)她是年少無知,不知敬畏權(quán)力,不懂我那天子的身份意味著什么。
可不想她是如此倔強(qiáng),不喜歡就是明確的拒絕反抗,她竟是真的不愛我,哪怕我是皇帝。
她跟我說,我現(xiàn)在穿著龍袍是皇帝,可脫下這身衣服,其實(shí)跟她家鄉(xiāng)里的乞丐也沒什么區(qū)別。
我?guī)滓獨(dú)庑α耍沂腔实郏跓o知無畏的她眼里,乞丐和皇帝竟是沒有區(qū)別。
我無法接受,也沒想到在這段關(guān)系中最先破防的人竟然是我。
那天夜里,又被她拒絕之后,我感到深深的挫敗,恍然想起了幼年被太后折磨的往事。
那時,隨便一個內(nèi)監(jiān)饞毀我?guī)拙洌寄茏屛以獾教蟮囊活D毒打,我憎惡這些狗仗人勢的東西,我是皇帝,他們都敢不把我放在眼里。
現(xiàn)在,一個鄉(xiāng)下來的卑賤小官之女,一個太后送來給我暖床的小玩意兒都敢拒絕我,過往的屈辱,此刻的挫敗,讓我的自尊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擊,把我的理智灼燒的蕩然無存。
我愛而不得,惱羞成怒,對她失去了以往的耐心,如果沒有辦法得到她的心,那我就要讓她在身體上先臣服我。
我以天子的名義命令她侍寢,她不肯,拚命的逃躲、求饒,我卻已經(jīng)失去了理智。
我終于得到了她。
可那一夜之后,她嚇壞了,染上了心疾,終日神經(jīng)兮兮,一點(diǎn)風(fēng)吹草動,都能讓她草木皆兵。
她不敢見我,我也無顏再見她。
我為了逃避她,就以冷落她,疏遠(yuǎn)她,來分散對她的注意,沖淡對她的感情。
可不幸的是,因?yàn)槲业囊粫r沖動,她竟然懷了身孕。
我那時還沒有子嗣,她若生下長子就是死路一條,我有想過讓徐遷暗中流掉她的孩子,可卻被太后識破,派人把她嚴(yán)密看守了起來。
在她即將臨產(chǎn)時,我教使御醫(yī)給徐貞風(fēng)催產(chǎn),讓徐貞風(fēng)生在了她的前頭。
她保住了性命,可太后卻當(dāng)著我們的面賜死了徐貞風(fēng),每每想起徐貞風(fēng)死時的慘狀,我便更無顏面對她,她也就更加恨我。
她生產(chǎn)后不久,陸麗華就入宮了,朝廷那時在推行俸祿制、均田制、三長制這三大改革,我需要太后的支持,于是就很寵陸麗華,給足了太后面子。
那時她不得寵愛,過的很不好,經(jīng)常被宮人欺辱,這些我都知道,卻故意視而不見。
我是皇帝,憑什么一直要我去追逐她?明明應(yīng)該是卑賤的她跪在我的面前求憐。
她反抗、她拒絕,不過是因?yàn)樗恢罊?quán)力意味著什么,所以無知無畏。
而我,就是要讓她感受到絕對權(quán)力的壓迫,讓她恐懼、讓她低頭,讓她再也不敢反抗。
我故意把陸麗華為我爭風(fēng)吃醋,不許其他嬪妃侍寢的爭寵模樣說給近侍,讓他們傳去后宮。
我就是想讓她知道,我不喜她不爭不搶的模樣,我也想看到她因我寵幸其它女人而嫉妒,耍脾氣的樣子。
每每有嬪妃懷孕生產(chǎn),我都會對她們倍加寵愛呵護(hù),賞賜不斷。只有她,明明有一個兒子,卻常常缺衣少食,受盡冷落白眼。
皇宮這吃人的地方,被所有人排擠孤立,她是活不下去的,她不是倔嗎?可人都是怕死的,她再倔也抵不過活下去的欲望。
我會把她的倔強(qiáng)一點(diǎn)點(diǎn)磨滅,把她的傲骨一寸寸打斷。
她終是跟我低頭了。
那一夜,我的征服欲終于得到了滿足,第二日,就給她送來了數(shù)不清的賞賜。
自那之后,她就徹底變了,變得逆來順受,唯唯諾諾。
把陸麗華驅(qū)逐出宮后,我便專寵她一人,她對我愈法乖巧順從了,可我心里卻是不大喜歡的,覺得她長大了,成熟了,便不可愛了。
我還是喜歡她以前那倔強(qiáng)無畏的模樣,可她現(xiàn)在卻學(xué)會了下跪,學(xué)會了服軟,每次見到我,頭都埋的很低很低,不再是以前那無知無畏的模樣。
我知道,是我親手毀了她。
我那時雖寵她,可實(shí)際上已經(jīng)不大喜歡她了,得到她,不過是強(qiáng)烈的征服欲作祟,得到之后便不喜了。
我不喜歡她,所以總是不自覺的去羞辱她、嘲諷她,想要讓她再豎起身上的刺跟我反抗。
可我越是這樣,她的頭就埋的越低,不還嘴、不反抗。
她說,谷穗熟了,都會彎腰低頭,何況是人呢?
她終是被那至高無上的皇權(quán)征服了,而不是被我征服了。
那時我才意識到,在這段關(guān)系中,她從來都是不愛的,因愛破防,患得患失的人一直是我。
我覺得我是皇帝,她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膽?yīng)該愛我、仰望我、崇拜我,而不是逃避我、拒絕我、對我避如蛇蝎。
皇帝又如何,可偏偏是她不喜歡的,她不喜歡我,于是那個我喜歡的她便又回來了。
在發(fā)現(xiàn)她跟陸聿有私情,甚至她對我那些順從討好都是在騙我,只是為了讓她的兒子做太子,造我的反之后,我心里的第一反應(yīng)不是憤怒,而是又燃起了我的征服欲。
我要讓她知道,我是皇帝,她想要的只有我可以給她。
無論是讓她的兒子做太子,還是讓她做太后,都只有我能成全她。
賜死陸聿后,我以為我們可以重新開始。
可她不相信我愛她,我的愛都是有條件的,而這個世上唯一一個愿意無條件愛她,豁出性命保護(hù)她的男人死了,她沒有任何依靠了,竟徹底心灰意冷了。
當(dāng)我給她捧來冊后詔書,承諾立她的兒子為太子時,她卻跟我說她累了,也不再年輕了,總會有更年輕鮮活的女人入宮,她不想再斗下去了,她不想做皇后,也不想做太后,這太子我想立就立,不想立就算了。
她從一開始為二皇子籌謀太子位,都不過是因?yàn)榇蠡首釉诘弥感熵戯L(fēng)是因她而死后,曾說過登基后就會殺了他們母子,為他的生母報仇。
她籌謀的一切都不過是為了讓他們母子活下去,可那時,她已經(jīng)不想活了。
所以,她把一切都給我坦白了,她跟我講述了她和陸聿少年時在洛陽的往事,她說陸聿答應(yīng)了會回來娶她,但是他一直都沒有回去。
陸聿給她寫的信,被人扣下了,所以她不知道陸聿是因?yàn)槟甘匦⒉艑λ牛詾槭撬灰耍凸律砩暇┫鄬ぁ?br />
她在京城四處打聽他消息,卻被陸太師派人擄走關(guān)了起來。后來,太后親自出宮來見她,把她帶到了宮里,騙她說讓她在宮里學(xué)規(guī)矩,等陸聿除孝后就把她嫁給他。
實(shí)際上,那時陸聿已經(jīng)除孝了,太后在逼他尚公主,陸聿不肯,太后很不高興,在得知明錦入京后,便讓陸太師把她藏了起來,不讓陸聿知道,又假意答應(yīng)陸聿二人的婚事,哄騙陸聿去洛陽接她回京成婚。
陸聿拿著婚書,歡天喜地的前往洛陽的時候,太后就以同樣的借口把明錦騙入了宮里,送到了我的床上。
她第一次見我時候的歡喜,不是為我,而是因?yàn)樘篁_她說是讓她來見陸聿。
等陸聿在洛陽沒有找到人,終于意識到不對,回到京城時,她的肚子都大起來了。
不是他們背叛了我,而是我毀了他們。
當(dāng)時我聽完這一切后,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世界都在我眼前崩塌了。
我從來不知道她與陸聿的過往,我恨他們,一直以為是他們雙雙背叛了我,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才是那個第三者。
如果只是一個普通的宮人,陸聿喜歡的話,我可以送給他。
可是她不一樣,她有一個兒子。
陸聿是最了解我的,他知道我喜歡她,而且有意立她的兒子為太子,她很可能會成為太子的生母,我怎么可能會把未來的帝母讓給他呢?
所以他知道說了也沒用,說出來我也不會放手,說出來反倒是害了他們母子,他寧愿我一直誤會他們,為了保全他們母子,一人攬下所有的罪名自盡,也不肯告訴我他們的往事。
我那么傷害他,他卻至死都不肯傷害我,寧愿我恨他、誤會他,也什么都不肯說。
你看,我是多懦弱無用的一個人啊,從小到大,都是他保護(hù)我、照顧我。后來,連女人都要靠他讓給我。”
說到這里,元曄眼眶隱隱有些濕潤了。
他后悔了,從陸聿死的時候他就后悔了,他深深傷害了這世上他最愛的兩個人,把他們逼上了絕路。
元顯默默嘆了口氣,心中五味雜陳。
元曄繼續(xù)說著,“如果我可以更細(xì)心一些,就能聽懂她話中的輕生之意,可那時得知一切真相的我已經(jīng)被愧疚、悔恨的情緒沖昏了頭,等我終于回過味兒的時候,她已經(jīng)自盡了。
她用自己的生命,將她的倔強(qiáng)不屈永遠(yuǎn)刻在了我的心底,成為我畢生無法拔出的刺,讓自己死在了我還沒有馴服她的時候,讓我再也無法忘記她。
她死了,我一點(diǎn)兒都不難過,我只感到憤怒與憎恨。
這世上沒有我馴服不了的女人,她為什么要死在我沒有馴服她的時候,成為我畢生之憾?
我恨她,我不再愛她。
可我忘不了她,我憎恨忘不了她的自己,我對她恨入骨髓,她成了我用盡余生都無法勘破的魔障。
我想不通,參不透,我的身體也在巨大的內(nèi)耗中慢慢垮下去了。
那時我就知道,我從始至終都沒有征服她,而是被她給征服了。
生命即將走到盡頭那一刻,我終于悔悟了,我不知道后宮里還有多少如她一般可憐的女人,我沒有辦法再成全她了,所以留下遺詔遣散后宮,放所有嬪妃離開,給她們自由,不要再像她一樣走絕路了。”
聽完這長長的往事,元顯百感交集,一時惘然。
他一直覺得是明錦不守婦道,背叛了皇帝,所以對她懷有敵意。
可得知這個中隱情后,竟也對她有了幾分同情與憐憫,他一時也搞不懂元曄是真的愛明錦嗎?自己做的一切到底是對是錯?
“陛下真的愛過她嗎?”
元曄竟是笑了,他是帝王,他一直以為他對她的馴服,更多的是滿足上位者的征服欲與控制欲。
可是——
“人性是幽微而復(fù)雜的,而我,從始至終都是愛她的。”——
第76章 前世過往(女主角度)
冬夜清冷,月華如練。
夜里,明錦睡下時,一道黑色身影悄然翻入她的屋中。
明錦聞聲起身,藉著窗外微弱的月光,看清來人的身形后,試探道:“沅止?”
陸沅止一身黑色夜行衣,悄然來到她的床頭坐下,看到月光下她臉頰上閃爍的淚痕,蹙眉道:“你在哭?”
明錦擦了擦淚,不答反問,“你怎么來了。”
陸沅止沉聲道:“冬至日,我原打算在南郊刺殺皇帝,因皇帝匆匆回宮,才沒來得及下手。”她頓了一下,想到冬至日的宮中巨變,憤憤道:“他們可真夠喪心病狂的,如此濫殺無辜。”
明錦默然垂下眼眸,“想想你自己的遭遇,作為先帝的親外甥女,何等尊貴,尚不能免,何況這些無足輕重的弱勢女子?”
陸沅止握了握手中的劍,眼神一狠,“既然已經(jīng)有了皇子,索性一不作二不休,我現(xiàn)在去殺了皇帝和太后,扶持幼主登基,你以保太后的身份臨朝,由哥哥輔政。如此一來,既能保全哥哥,又能革除陋習(xí)。”
明錦苦笑,恍然想起前世自己讓陸聿幫她的兒子做太子,她做太后,由他輔政的事。那時元曄對他們的關(guān)系尚毫不知情,他們都沒有贏,何況如今元曄已洞悉一切。
她搖了搖頭,“他是有天命在身之人,我們殺不了他。”
“皇帝喜歡你,你可以假意去跟他示好,等他對你卸下防備后,我再一擊除之。”
明錦自嘲笑了笑,“沒用的,他早已把我看透,我的一切行為動機(jī)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從頭到尾,都不是我們在算計他,而是他把我們玩弄于股掌。”
陸沅止不解,“為什么?他怎么可能知道我們的計劃?”
明錦默了片刻,忽然問她,“你相信人有前世今生嗎?”
陸沅止一怔。
“前世,我只是洛陽一個平凡普通的賣花女,父親是洛州府的一個小主簿,家境貧寒,家世卑微。”
陸沅止一頭霧水,摸了摸她的額頭,“你這是怎么了?你是受了什么刺激嗎?怎么開始胡言亂語了?”
明錦拿開她的手,搖了搖頭,將前世的恩怨糾葛對她娓娓道來……
“初見陸聿的時候,我才只有十四歲,那一日,我在寺廟門口賣花,看到他迎著光從寺中走出來,他那時的模樣真是好看極了,我從未見過那樣的人,他是我見過最好看的少年郎,當(dāng)時我就心動了。”
陸沅止詫異聽著,還以為她是失了魂,被其他人奪舍了,“你還是阿錦嗎?”
明錦沒有回應(yīng),自顧自回憶著與陸聿初識的往事,“我鼓起勇氣走到他面前,問他要不要買花,他說他一個大男人買花兒做什么?我說可以送給心愛的姑娘。
他笑了,我看呆了。
他跟我買了一朵花,然后給了我一個金錁子。
我從出生到長大都沒有見過那么多金子,我驚呆了。
后來,我打聽到他在那座寺廟借住,就每天溜進(jìn)他住的地方,悄悄在他窗臺上放一朵花。
有一次,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抓住我的手,我躲閃不及,被他從窗臺下揪了出來。
我像做錯事的孩子般,低著頭不敢看他。
他說原來是你一直在放花。
我不敢吱聲。
他沒有再說什么,而是把我那幾天放的花在案上一字排開,我放了七天,一共有七朵,他便又?jǐn)?shù)了七個金錁子給我。
我嚇了一跳,手足無措地躲開了。
原來他以為我偷偷放花,是又想用花換他的金子,我連連擺手,說那天他給的太多了,我沒有錢找給他,只是想多做些花來補(bǔ)償他,不是來跟他要金子的。
他怔了一下,然后笑了,問我會不會寫字?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就說錢不用找了,可以幫他抄卷佛經(jīng)。
我答應(yīng)了,之后就每天來寺院為他抄經(jīng),那時,我趴在書案抄經(jīng),他就在一旁靜靜看書。
我有時候會偷偷抬頭看他,他長的太好看了,我總是看著看著就走神兒了。
這時,他就會用書卷輕叩桌案提醒我,我就會紅著臉低下頭繼續(xù)抄經(jīng),邊抄邊禱告著,要是佛祖能讓我就這樣跟在他身邊給他抄一輩子經(jīng)書就好了。
抄完經(jīng)書后,我就該走了,臨走時還眼巴巴的跟他說,以后要是需要抄經(jīng)的話,還可以來找我,我可以不要錢。
只要能留在他身邊就行了。
他笑了笑,沒有說什么,只是用書卷輕輕敲了一下我的頭。
之后,我每天都盼著他會再找我去給他抄經(jīng),我想他,可他一直都沒再讓我去給他抄經(jīng)。
日子一天天過去,再遇見他的那個清晨,我和兄長一起上山撿柴,他來登邙山,看到了我們,說他對此不大熟路,問我兄長能不能讓我為他引路?
我每天都來這里撿柴,對這里輕車熟路,我很想答應(yīng),可兄長有些猶豫,畢竟我還是個未出閣的姑娘。
最終在我的苦苦哀求下,兄長還是同意了。
我歡天喜地的和他一起登山,當(dāng)是在和自己心愛的情郎一起出游,還天真的以為他真的不認(rèn)路,為他介紹路上的一草一木。
后來才知道,其實(shí)他對邙山了如指掌。
在山上的時候,我爬到樹上給他摘野果解渴充饑,我挑出最大最好的果子給他吃,他吃了很多,還表現(xiàn)出很喜歡的模樣,跟我說很甜很好吃。
我特別高興,就以為他真的喜歡吃。
從那之后,為了讓他吃上香甜可口的果子,我每天天不亮的時候就去摘野果,把最大最好的都撿出來送去給他吃。
兄長還埋怨我,說我自己都不舍得吃一口,白白便宜了他,要是把那些果子拿去集市賣掉換糧,我就不用天天辛苦做花補(bǔ)貼家用了。
我不怕苦,只要他喜歡,我就不怕辛苦。
可是后來有一次,我悄悄去找他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那些果子都放爛了他也沒有吃,他還讓人把那些爛果子扔了。
我猶如被人當(dāng)頭打了一棒,心碎了、涼了、也醒了。
那時,我突然意識到,我和他的差距太大了,我從來都是配不上他的。
在我眼中的美味果子,可在他這樣自幼錦衣玉食的貴公子眼里,這些野果卻是如此酸澀難吃,難以下口,放爛了,讓人扔了也不會去吃。
他像天上的月亮一樣高高在上,而我不過是野草一樣的人,偶爾得到月光的照耀,不過是短暫的明亮了一下。
我們之間的距離太遙遠(yuǎn)了,我可以大膽的去喜歡月亮,可月光注定不會只屬于我。
追逐他、喜歡他的時候,我有萬般喜悅,吃苦也是甜,可現(xiàn)實(shí)卻讓我如墜冰窟。
我不該癡心妄想。
我配不上他。
自那之后,我便下定了決心——
我再也不會喜歡他了。
后來,我便不再給他送果子了,決定要徹底忘記他。
但是有一天,他卻主動攔下了我,問我為什么一直躲著他?
我的態(tài)度很冷漠,我說我看到他把我送他的果子扔了,問他如果不喜歡的話,為什么不告訴我?而是把我當(dāng)傻子一樣耍?看我天天像傻子一樣圍著他獻(xiàn)慇勤很好玩兒嗎?
他怔住了,眼神有一絲慌亂。
我說那些果子如果賣掉,可以換我們一家人一天的口糧,那已經(jīng)是我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了,我全都給了他,可他卻扔了。
我說著說著就哭了,我擦擦眼淚,轉(zhuǎn)身就要走,他卻拉住我的手不讓我走。
他跟我說,他承認(rèn)他的確不喜歡吃那些果子,但是他喜歡看到我。
我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的時候,他就低下頭,輕輕吻了我。
我呆住了。
那一刻,我才知道,他不喜歡果子,但是喜歡看到每天給他送果子的我。
他怕他說了不喜歡吃,我就不來給他送,他就看不到我了,所以才裝作喜歡的模樣。
果子太多了,他吃不完,又舍不得扔,以至在屋中堆積成山。
直到果子都放爛放壞了,才不得不讓人瞞著我悄悄丟掉,就是怕我發(fā)現(xiàn)了難過,不想還是被我發(fā)現(xiàn)了。
天知道那一刻我有多么的歡喜,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我快樂的快要飛起來了。
我破涕為笑,跳到他的懷里,我們在桃花樹下抱成一團(tuán),桃花紛紛落在了我們的身上。
他離開洛陽的時候,我去給他送行,我們在古道上話別,他說等來年桃花春漫時,就會回來娶我。
為他這一句話,我從春天等到夏天,又從秋天等到冬天,然后又是一年春夏。
等啊等,看著院子里的桃花,開了落,落了開,等了一年又一年,他都沒有再回來。
爹爹說不要再等了,他那種身份的貴公子,怎么可能會娶我這樣寒微的女子呢?權(quán)貴們逢場作戲罷了,怎么能當(dāng)真呢?
我不死心,還去洛州府跟太原王打聽他的消息,太原王說他也沒收到過他的信,還勸我別等他了,我都這么大了,干脆嫁給他得了。
我不肯,我要等他,可我始終等不到他回來找我。
我等不到他,所以我做了人生中最大膽的一個決定,走了一生中走過最遠(yuǎn)的路。
我去京城找他了。
初來京城時,我人生地不熟,四處碰壁。
我說出我未婚夫的名字,四處跟人打聽,可京城的人都笑話我,說他怎么可能會娶我這樣一個寒酸落魄的鄉(xiāng)野丫頭呢?他要尚公主了。
我如遭五雷轟頂,這才知道他不回來找我是因?yàn)樗泄髁恕?br />
他不要我了。
爹爹說的不錯,我們這樣的人家,怎么配得上他呢?
我大哭了一場,收拾了包裹準(zhǔn)備再回洛陽,可在出城的時候,卻被人抓了起來。
抓我的人是他的父親,陸太師聽聞我在京城四處打聽他,為了不讓我在外邊胡說八道,壞了他的名聲,就讓人暗中把我擄走關(guān)了起來。
陸太師親自審問了我,我把我們的定情信物,那支白玉芙蓉簪給太師看,講述了我們在洛陽相識相愛的故事,還有他對我的承諾。
陸太師確定那簪子是他的東西后,對我說,如果我說的是真的,他會讓他對我負(fù)責(zé),不過他現(xiàn)在還在為母守孝,不能娶親。
我這才知道原來他不是忘了我,而是因?yàn)槟赣H去世,才一直沒回來找我。
我被安置在一個小院里暫住,滿心期待著與他成婚。
那里還有好幾個跟我年紀(jì)差不多大的小女郎,她們說,她們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女,被陸太師收做養(yǎng)女,以后是要進(jìn)宮給皇帝做嬪妃的,問我是不是和她們一樣?
我說我不是,還天真地說我是來給太師做兒媳婦的。
她們不信,便又都笑我。
幾天后,院子里來了一位雍容華貴的美婦人,小女郎們都被帶到了她的面前,我也被帶了過去。
一個小女郎告訴我說她是當(dāng)朝太后,是他的姑姑,我嚇的立刻跪倒。
陸太后讓我抬起頭,我看到了她眼中的一絲驚艷,卻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可當(dāng)天,她就把我?guī)肓艘赐ァ?br />
太后說讓我在宮里先學(xué)著規(guī)矩,等他除孝后,就讓我們成婚。
我信以為真,可我不知道太后騙了我,其實(shí)那時他已經(jīng)除孝了,卻不知道我來了京城。
他除孝后,就去求太后為我們賜婚,太后假裝答應(yīng)婚事,還哄他去洛陽接我來京城成婚。
就在他拿著婚書,歡天喜地的離開了京城,前往洛陽跟我求婚時,陸太后跟著就來了小院,趁他離開的時機(jī),把我騙進(jìn)了宮里。
等他到了洛陽,得知我早已離開洛陽,去京城找他之后,他才意識到不妙,又快馬加鞭返回了京城。
可他回來的太遲了,那時,我不僅成了皇帝的女人,連肚子都大起來了。
再見到他的時候,我的腦海一片空白,羞愧的無地自容。
我的天都要塌了——
第77章 前世過往(二)
說到這里,已是后半夜了,明錦悲從中來,忍不住掩面而泣。
陸沅止神色復(fù)雜,對于前世今生的說法,她覺得匪夷所思,可見明錦此時的傷感,又仿若那些故事真的發(fā)生過。
可如果明錦前世不是陸氏女,那自己應(yīng)該是沒有被偷走的,那前世的自己又該在哪里?
她拍了拍明錦的背,安撫著她低落的情緒,“你剛剛就是因?yàn)橄肫疬^去的事情才哭嗎?”
明錦點(diǎn)點(diǎn)頭,繼續(xù)跟她回憶往事,“原來太后從一開始就看不起我,從來都沒想過把我嫁給他,太后那時在逼他尚公主,陸聿因?yàn)槲意枘嫣螅蟊銓ξ移鹆藲⑿摹?br />
太后只是想把我最后的價值利用殆盡,借我的肚子給陸氏女借腹生子后,再殺了我,徹底絕了他的念。
在宮里見到他之后,我痛不欲生,幾度想要輕生,宮人還罵我不知好歹,孩子都有了,還在倔什么?能服侍皇帝還不知足嗎?
可皇帝又如何?因?yàn)樗腔实郏运麖?qiáng)迫我是我的福份?那如果他是乞丐,我也要認(rèn)命嗎?
無論是被皇帝還是被乞丐強(qiáng)迫,本質(zhì)都是一樣悲慘的事情,我都是受害者。可偏偏因?yàn)閷Ψ绞侵粮邿o上的皇帝,我卻從受害者變成是不知好歹。
可我已是殘花敗柳之身,我知道陸聿再也不會要我了。
就在我心灰意冷之際,有一夜,陸聿突然潛入宮中來找我,他跟我說,他母親去世時,他有跟我寫信,讓我等著他,我為什么要自己跑來京城?
以至于造成現(xiàn)在這般無法挽回的局面?
我說我從未收到過他的信,我以為他要尚公主,不要我了。
后來我才知道,他寫給我的信,我寫給他的信,全都被太原王扣下了。
太原王喜歡我,他就是故意要拆散我們,讓我以為他不要我了。
可他們誰都沒想到,我一個小女郎,竟敢孤身一人上京去找他,以致后來發(fā)生的一切,徹底脫離了掌控。
他說他不會尚公主的,要我跟他走。
我看著自己大起來的肚子,沉默了。如果我懷著皇帝的骨肉跟他走了,我們都要被皇帝追殺,死無葬身之地。
他還年輕,還有著大好的前程,不值得為我葬送了性命。
我拒絕了他,我說我從來沒有愛過他,我從一開始接近他就是因?yàn)樗珟熤拥纳矸荩揖褪菫榱伺矢咧骸?br />
現(xiàn)在我可以做皇帝的女人,已經(jīng)不想再嫁給他了,我是心甘情愿給皇帝生孩子的,我不會跟他走的,讓他別再來找我,別擋我的路。
他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以及對我欺騙他感情的憎恨,他親手折斷了那支芙蓉簪,表示跟我恩斷義絕。
他走了。
我獨(dú)自蜷縮在這黑暗的宮廷里,日夜以淚洗面,我的肚子越來越大,數(shù)不清的宮人監(jiān)視著我,我想弄掉孩子都弄不掉。
我因被皇帝強(qiáng)迫受驚,嚇出了心疾,整個人有些失魂落魄,神經(jīng)兮兮,宮里的人都說我瘋了。
太后也迫不及待等著我生個兒子趕緊去死,我那時也不大想活了,也在盼望著,趕緊生了吧,生了我就能從這個牢籠解脫了。
我懷孕時精神不好,以至于孩子還沒足月,就要生了。
可我生產(chǎn)的時候,徐貞風(fēng)竟然也生了,而我還比她晚生了一個時辰。
徐貞風(fēng)因生下長子被賜死,我的兒子成了次子,我得以活了下來。
活下來又如何?我早就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行尸走肉了。太后以我有病為由,抱走了我的兒子,又把我軟禁起來養(yǎng)病。
我在冷宮的時候常常缺衣少食,總是被人刁難欺辱。
陸聿又來見了我,那時他已經(jīng)知道我入宮懷孕的真相了,他已經(jīng)不再恨我。
他問我這就是我想要的嗎?問我有沒有后悔過那一夜沒有跟他走?
我說我后悔了,我后悔來京城,后悔愛過他,如果我沒有愛上他,就不會上京來找他,就不會被困在這不見天日的皇宮。
我這樣活著有什么意思呢?嫁的不是自己所愛的,為皇帝生了兒子,也沒有得到榮華富貴。而且,我還失去了自由。
我什么都沒有了。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
我生產(chǎn)后不久,陸麗華就入宮了,她專寵了幾年都不能生育,就想收養(yǎng)我的兒子,皇帝答應(yīng)了,我那時什么都不知道,直到我的兒子哭著來找我,想要留在我身邊。
那時我不得寵愛,缺衣少食,自己所用尚不足,又怎么養(yǎng)得起一個孩子呢?我說我不是他的母親,讓他回去找太后,別再來找我了。
我不喜歡他,看到他,我就會想起那一夜被皇帝強(qiáng)迫的噩夢,我不想要他。
可他說我就是他的母親,是陸聿告訴他的,說我就是他的母親。
我懵了,那時我才知道,我被幽禁冷宮這些年,一直都是陸聿在照顧我的兒子。
他給我看他身上被大皇子打出來的痕跡,我驚愕地看著他那瘦弱身軀上的一片片青紫傷痕,難以置信他們竟喪心病狂至此,折磨我也就罷了,還虐待我年幼的兒子。
我的兒子跟我說,大皇子不僅打他,還罵他是賤婢生的賤種,大皇子說他以后登基了,就會殺了我們母子,給他的生母報仇。
宮里的確有謠言說我本該生在徐貞風(fēng)前頭,該死的本來是我,是我害死了大皇子的生母。
童言無忌,我卻聽的一陣膽寒。
大皇子是默認(rèn)的太子,太后偏愛大皇子,根本不管我的兒子,皇帝也無視他,只有陸聿會關(guān)心他。
我懷他的時候身體不好,以至他自幼有些微疾,需要精心呵護(hù),吃藥養(yǎng)病。
可是一個不得寵的皇子,誰會在乎他呢?如果不是陸聿,他可能早就死了,根本長不到這么大。
他說他不想被送去陸麗華宮里,他想留在我身邊,他不怕吃苦。
我看著我可憐的孩子,終是心軟了,他還那么小,他是無辜的,我把他抱到懷里,和他抱頭痛哭。
我知道,如果我的兒子被送去給陸麗華做養(yǎng)子,就再也不需要我這個生母了,我早晚也是徐貞風(fēng)的下場。
我害怕,我只是想活下去,哪怕茍且偷生的活下去。
皇帝發(fā)現(xiàn)二皇子來找我之后,就讓內(nèi)監(jiān)來帶他走,我求他不要帶走我的兒子,他反而嘲諷我,說我這樣卑賤的身份有什么資格撫養(yǎng)皇子?
我懵了,很快就聽懂了他話里的弦外之意。
他早就讓人暗示過我了,他想讓我侍寢、爭寵,像陸麗華一樣為他的寵愛斗的頭破血流。
男人最喜歡看女人為他爭風(fēng)吃醋,后宮爭寵,誰想更勝一籌,就得變著法的去討好皇帝,所以皇帝從來都不會訓(xùn)斥嬪妃們爭寵,反倒會引為談資,因?yàn)檫@只會更加穩(wěn)固皇帝的統(tǒng)治地位。
而這些無知的女人們,就像籠子里的蛐蛐一樣,跟自己的同類自相殘殺,打的頭破血流,只為證明自己才是皇帝最愛的那個女人。
曾經(jīng)我以為我永遠(yuǎn)不會像后宮的那些女人一樣,去向他低頭,去爭奪寵愛。但是沒想到在宮廷磋磨多年后,我終是低下了我倔強(qiáng)的頭。
我終是要走上和她們一樣的路,只是比她們晚了一些。
少女時期的無知無畏,竟讓我敢反抗他、拒絕他,可如今我長大了、成熟了,谷穗熟了,都會彎腰低頭呢。
我終是妥協(xié)了。
我成功復(fù)寵,走出了冷宮,皇帝對我寵愛賞賜不斷,卻讓我遭到了陸麗華的妒嫉和排擠,她對我冷嘲熱諷,百般欺辱刁難。
她是太師之女,太后侄女,還是陸聿的妹妹,我沒她背景硬,斗不過她,也不想跟她斗,畢竟去爭奪一個我不愛的男人的愛有什么意思呢?
后來,陸麗華莫名其妙卷入陸修投毒案,又被太醫(yī)查出是不孕之身,太后大怒,把這個不能生育的廢物逐出了宮。
宮里隱隱有傳言,是皇帝讓心腹御醫(yī)徐遷把她藥成了不孕之身。
徐遷心高氣傲,脾氣古怪,不合心意之人,地位再高也不給醫(yī)治,陸麗華當(dāng)初還以此為談資,把皇帝命徐遷為她診病,視為皇帝對她的恩寵。
我聽了只覺好笑,當(dāng)年我懷孕的時候,也是徐遷把的脈,我對這老東西的醫(yī)術(shù)一點(diǎn)兒都不信任,什么國手神醫(yī),連一個懷孕的脈象都把不出來,還說我是風(fēng)寒入侵,若真依他的方子,一劑湯藥下肚,我的兒子恐怕就胎死腹中了。
但自那之后,曾經(jīng)排擠疏遠(yuǎn)我的嬪妃都開始跟我熱絡(luò)起來了,我身邊多了很多巴結(jié)奉承之人,她們說皇帝是為了我,才驅(qū)逐陸麗華的,畢竟她被驅(qū)逐后,后宮最得寵的人是我。
我不在乎,可那之后,的確再也沒有人敢欺辱刁難我了。
我的位份一升再升,很快就寵冠六宮,那時,皇帝很寵愛我,起碼在外人看來是這樣的,可我知道,他是不喜歡我的。
因?yàn)樗腔实郏趯m里,所有人都只關(guān)心他寵誰,卻沒有人在乎我愛誰。
皇帝不知道我跟陸聿曾經(jīng)的關(guān)系,陸聿為了保護(hù)我們母子,也一直與我保持距離。
我不甘心。
那時的我為了生存,早就沒有什么自尊廉恥了,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是出賣自己我也不在乎。
陸聿與皇帝的關(guān)系好,常常出入皇帝寢殿,我復(fù)寵后,便總能見到他,我總是在四下無人時撩撥他,他卻不為所動。
在這段我最無助、最絕望、最迷茫、自暴自棄的時候,他沒有對我落井下石,沒有對我羞辱嘲諷,沒有看不起我,而是把我的自尊一點(diǎn)一點(diǎn)修補(bǔ)。
他說我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不該再跟他有牽連,就應(yīng)該一心一意對皇帝。我現(xiàn)在是皇子的母親,皇帝又很愛我,他沒有辦法帶我走,他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
我說我選擇這條路,是因?yàn)槲乙褵o路可走了,孩子已經(jīng)生了,他是我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我要保護(hù)他,讓他成為一個正直的人。如果當(dāng)初他能回來的早一些,事情就不會是現(xiàn)在這樣了。
他對我說,崔明錦,你記住,這世上只有一個人能給你庇護(hù),那就是皇帝,你只能去愛皇帝,知道了嗎?
我知道了。
我開始對皇帝百般逢迎討好,他越來越寵愛我了。
即便已經(jīng)有了無盡的寵愛,我卻依然為了大皇子的話日夜惶恐不安,我太想活下去了,我很怕大皇子成為太子,怕他登基后真的殺了我們母子。
我想讓我的兒子成為太子,讓我們母子不再任人宰割,可我也害怕我的兒子成為太子,那樣我就會死于祖制。
我為了活命,一面對皇帝曲媚逢迎,讓他更喜歡我。一面對陸聿動之以情,希望他看在舊日的情分,幫幫我們母子。
陸聿當(dāng)時是太子少師,皇子們都由他教導(dǎo),我讓他幫我的兒子做太子,但是我不想死。
我不僅要讓我的兒子登基,我還要活著做太后,由他輔政,給我做情夫,我們可以繼續(xù)在一起。
他沒有答應(yīng)我,卻疏忽了對大皇子的管教,反倒對我的兒子嚴(yán)苛教導(dǎo),致使大皇子頻頻忤逆皇帝,讓皇帝越來越厭惡大皇子,越來越喜歡我的兒子。
那時陸太后的身體已經(jīng)快不行了,只要太后駕崩,就沒有人能牽制皇帝了。
皇帝這般寵愛我,又喜歡我的兒子,子貴母死,到底要不要死,就是皇帝一句話的事,只要他愛我,就不會讓我死。
可不想還是東窗事發(fā)了,皇帝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關(guān)系,我以為他會殺了我,可他竟然能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繼續(xù)寵愛我,為我們隱瞞。
但是我知道,我謀劃的一切都完了——
第78章 前世過往(三)
窗外月色清朗,陸沅止臨窗而立,聽完這長長的往事,心中久久不能平靜。
“所以你才反對我去刺殺皇帝?因?yàn)槟阍缇椭婪龀钟字鞯腔R朝輔政的路子行不通?”
陸沅止轉(zhuǎn)身看著她。
明錦淡然道:“皇帝扮豬吃虎,心機(jī)遠(yuǎn)比你想像的深沉,前世,陸太后駕崩后,皇帝也沒有清算陸氏,而是將太后的改革成果據(jù)為己有,一如既往的優(yōu)待縱容陸氏,將他們捧殺。等把陸氏的價值榨盡后,又鳥盡弓藏,死的死,廢的廢。”
陸沅止眼神一動,沉聲道:“死的死,廢的廢,你還知道什么?”
明錦道:“我們以為皇帝讓陸聿接下魏長風(fēng)的身份,是為了以此為把柄拿捏他,隨時置他于死地。可前世,我才是那個隨時能置陸聿于死地的把柄。”
陸沅止眉頭微蹙。
“皇帝發(fā)現(xiàn)我們的關(guān)系后,雖然沒有聲張,卻也不再碰我,他一如既往的善待陸聿,仿若什么都不知道。我也不敢告訴陸聿我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被皇帝知道了,我怕他知道后無顏面對皇帝,會走上絕路,而事實(shí)上,我的擔(dān)憂是對的。”
陸沅止心口一揪,“難道哥哥他……”
“前世,陸太后駕崩后,皇帝守孝三年,三年都沒再入過后宮。因?yàn)槲业谋撑眩屗麑髮m那些女人,已經(jīng)全都不信任了。”
明錦回憶著,這一世,因?yàn)榛实鄣闹厣笆赖暮芏鄷r間線都發(fā)生了變化,比如大皇子的出世就晚了兩年。可若依前世的時間算,陸太后大概是沒幾年好活了。
“除孝后,他不僅立了大皇子做太子,還不顧滿朝文武反對,堅持把陸順華立為皇后,狠狠打了我的臉,讓我的一切謀劃落空。等漢化改革初成,大局穩(wěn)定后,皇帝就跟陸聿攤牌了,陸聿為了我們母子能活命,果然攬下所有的罪名自盡了。”
陸沅止捕捉到另一個信息,眼中閃過詫異之色,“你是說,陸順華會成為皇后?”
明錦幽幽說著對未來的預(yù)言,“不錯,太后駕崩后,她會成為皇后,母養(yǎng)太子。可在陸聿死后,她就會被廢后。”
陸沅止脊背一寒。
明錦接著道:“陸聿是皇后和太子的政治靠山,陸聿一死,就注定陸順華這皇后做不長了……
前世,陸順華被立為皇后的時候,反對最強(qiáng)烈的就是以范陽盧氏為代表的漢人世家,陸順華背后的支持者,都是陸太后留下的鮮卑勛貴老臣。
皇帝自幼熟讀道家經(jīng)典,深諳帝王之道。
《道德經(jīng)》有言,將欲取之,必先予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
那時的皇帝,恍若完全變了一個人,他失去了所有正常人有的感情,完全成了一個冰冷的政治動物,皇后位,也成了他的政治籌碼。
其實(shí)他不顧百官反對,堅持立陸氏女為后,就是為了把陸聿、皇后、太子、以及太子黨的勛貴老臣完全綁定在一起,把他們跟支持改革的漢人世家區(qū)分開。
只有先立后,才能廢后,再通過廢后、廢太子來完成對太子黨勛貴老臣的清算。
自古以來,廢長立幼都是取亂之道,何況大皇子從出生起就是默認(rèn)的太子,多年以來身邊早已環(huán)繞了一群死忠黨羽,東宮勢力不容小覷,一旦廢太子,所引起的朝堂動蕩是不可估量的。
何況,太子并無過錯,廢太子,就是動搖國本。
可太子背后的勛貴老臣都是漢化改革的阻力,太子本人也不喜歡漢人文化,皇帝不能讓一個反對漢化,與他政見不合的太子登基,這樣的太子一旦登基,他漢化改革的所有努力都會白費(fèi)。
他必須廢太子,清洗朝堂反對漢化的勢力。
廢太子難,但是廢后相對簡單。
于是,他便決定通過廢后,來迂回完成廢太子計劃。
他剛立陸順華做皇后的時候,多寵她啊,可陸聿一死,就立馬翻臉。
他想廢后,但陸順華端莊賢德,沒有過錯,想要廢她不是件容易的事,廢一個沒有過錯的皇后,勢必會遭到老臣們的反對,可若他表現(xiàn)出有意立另一個陸氏女為后的態(tài)度,老臣們就不會反對的那么激烈了。
太子自幼是由陸太后教養(yǎng),在太子黨眼里,只要是陸氏女做皇后,太子位就是穩(wěn)的,至于是哪個陸氏女做皇后他們無所謂。
誰都沒有想到,為了廢后,皇帝竟能把被驅(qū)逐出宮多年的陸麗華又給接進(jìn)宮里了。
被驅(qū)逐了那么多年還能被皇帝再接回宮,一時朝堂與后宮,莫不相信皇帝對陸麗華才是真愛。
陸麗華在家時就常欺辱陸順華,再度回宮后,自認(rèn)是姐姐,又比陸順華早入宮,仗勢皇帝的寵愛,對陸順華這個皇后更是百般欺辱不敬。
后宮之中,沒有一個嬪妃的背景比得上陸順華,能斗倒陸氏女的,只能是另一個陸氏女。
皇帝的手段的確高明,既然皇后沒有過錯,那就主動制造她的過錯。
陸順華本以為皇帝愛她,早就被他的甜言蜜語蒙蔽了眼睛,此刻被這對狗男女百般欺辱后,才終于醒悟,巨大的心理落差終是把她給逼崩潰了。
她不堪其辱,跟皇帝大鬧了一場,公然斷發(fā)與皇帝恩斷義絕。
這正是皇帝想要的,他毫不留情的把陸順華以御前失態(tài),大不敬之過廢了皇后位。
此時,陸順華的皇后才不過做了三年,帝王啊,就是如此薄情。
陸順華剛被廢時,太子黨還覺得另一個得寵的也是陸氏女,就算廢了這個陸氏女,也要立另一個陸氏女做皇后,太子的地位依舊穩(wěn)固。
可能真是當(dāng)年陸聿做太子少師時,對太子的愚弄起效了,太子黨的勛貴老臣是萬萬沒想到,皇后一廢,這傻太子以為自己也要被廢了,竟坐立不安,謀反作亂了。
這下,原本還能保一保的太子,不廢也得廢了。
皇帝快要樂瘋了,他還沒開始對付太子,太子就自己沉不住氣了。
太子謀反失敗后,被皇帝軟禁,被廢已是板上釘釘了。
太子被廢后,勛貴老臣們不出所料的打著廢太子的名義起兵謀反了,京兆王平定了叛亂,皇帝毒殺了廢太子,太子黨就此被連根拔起。
皇帝利用陸氏姐妹的廝殺,順利廢后、廢太子,完成了對鮮卑舊貴族的清洗,解決了漢化改革的所有阻力。
這個時候,他已經(jīng)全盤掌控了局勢,所有人都覺得他該立陸麗華為皇后了。
我也知道,陸麗華恨我,她一旦得勢,不會放過我。
皇帝清算的路上,下一個要死的就是我,我等著他來殺我。
可是他沒有殺我,也沒有立陸麗華為皇后。
陸麗華慌了,她以為陸順華被廢,她就能做皇后了。可廢后、廢太子之后,皇帝卻沒有立她做皇后的意思,反而一直在積極推動立我的兒子為新太子。
魏國祖制,子貴母死,他要立我的兒子,卻不先以祖制殺我,陸麗華能不慌嗎?
一旦我的兒子成了新太子,我這個太子生母又沒有被賜死,那她陸麗華算什么?難道她費(fèi)盡心機(jī)斗倒陸順華,就是為了給我們母子做嫁衣嗎?
如果我登上皇后位,她就是死路一條。
她終于意識到自己被皇帝給耍了,終于看清了皇帝的真面目,她也開始恨皇帝,想要報復(fù)皇帝。
她不知從哪里得知了我和陸聿入宮前的往事,就以此來威脅我。
她說,二皇子未足月而生,一旦我與陸聿的丑事暴露,二皇子的血脈一定會遭到質(zhì)疑,他不僅做不成太子,還要給我陪葬。
可如果我死了,她就會舉陸氏之力,力保我的兒子登上太子位。
她還說,她的哥哥是因我而死,我這種不知羞恥的賤人還有什么顏面茍活在這個世上,投向另一個男人的懷抱?
她的哥哥英年早逝,枯骨黃泉,我卻錦衣榮華,安享富貴,我還是人嗎?
我覺得她說的很對,甚至慶幸蠢了一輩子的她,終于在此刻看清了皇帝這個偽君子的真面目。
一個自幼活在陸太后的陰影中,那么小的年紀(jì)就懂得偽裝自己,隱藏喜惡,隱忍保全自己的皇帝,他說出來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表現(xiàn)出來的愛,半分都不能當(dāng)真。
浮于表面的愛與恨都是可以偽裝的,你得看他做的事,最終造成了什么結(jié)果,又是誰受了益,才能猜透他真正的心思。
他當(dāng)初也很寵陸順華呢,為了立陸順華做皇后,破了多少規(guī)矩,甚至不顧百官強(qiáng)烈反對,一意孤行把她捧上后位,多么感天動地的愛啊,最后不還是廢了她?
我就從來不把他的愛當(dāng)真,不為那虛無的感情患得患失,我從來都沒愛過他,所以我活得通透,看的真切,他對我又愛又恨,卻拿我無可奈何。
我跟陸麗華說,你不用擔(dān)心,我不會擋你的路,我本來就是個禍害,我欠你哥哥的,早晚是要還的。
她心滿意足地走了。
那一夜,我精心打扮了一番,派人去請皇帝過來,皇帝來了,他以為我回心轉(zhuǎn)意了,甚至還拿來冊后詔書,想跟我重新開始。
他說只要我忘記陸聿,以后一心一意對他,他就立我做皇后,立我的兒子做太子。
我笑了。
那時,我已經(jīng)不想活了,便也無所顧忌了,我跟他坦白了我和陸聿的少年往事,講我如何被太后騙入宮里,如何跟他錯過。
其實(shí)皇帝一直都不知道我跟陸聿的過去,在他眼里,我們就是一對不忠不義,不知廉恥的奸夫淫.婦,可真相大白的那一刻,第三者竟成了他自己。
他終于知道我為什么恨他了,他本以為是我們雙雙背叛了他,可實(shí)際在我眼里,是他強(qiáng)取豪奪,毀了我的人生。在陸聿眼里,是他橫刀奪愛,奪走了他的未婚妻。
不是我們背叛了他,而是他毀了我們。
他一直都是一個非常冷靜,甚至冷酷的帝王,處處都算計的太清楚。
他的愛都是有條件的,我不接受他的條件,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也不在乎我的兒子能不能做太子了。
我想要的都已經(jīng)失去了,我得到的都不是我想要的。
我太累了,我不想再斗下去了,我就自盡隨陸聿去了。反正我已經(jīng)活夠了,就用我的命,換我的兒子好好活下去吧。
后來發(fā)生的事,都與我無關(guān),我也不知道了。
徐姐姐再度死在我眼前后,我大受打擊,終于想起了前世的全部記憶。
皇帝見我想起來了,便跟我坦誠了,他說我死后他痛不欲生,終年南征北戰(zhàn),為我們的兒子登基鋪路,沒兩年就病倒軍中,死在了南征的路上。
我的內(nèi)心毫無動容,只覺大快人心。
他這種人還會愧疚與悔恨?
前世他毀了我,殺了陸聿,這一世,他明明知道一切,卻還在算計他,拆散我們,他本來就是死有余辜!”
……
窗外天色將明,明錦咬牙切齒說完陸聿死后發(fā)生的一切,雙目已然猩紅。
“可憐了徐姐姐,兩世都死在陰謀家的野心之下。前世,她雖被追封皇后,兒子又封了太子,可太子被廢殺后,她也被追廢了皇后。她的犧牲,最后卻是一場空。”
明錦眼神黯然,她死后,她的兒子登基稱帝,傾國之力為她開鑿佛窟,積累功德,將她的神主迎入太廟,受社稷香火供奉,才為她換來一個重來一世的機(jī)會。可徐貞風(fēng)母子,卻連個為他們超度追念的人都沒有,連重生都輪不到他們。
雖說前世她為了活命,也算計過大皇子,可孩子終究是無辜的,她對不起他們,她和陸聿也已經(jīng)用自己的性命賠他們母子了。
但身為罪魁禍?zhǔn)椎幕实酆吞螅瑓s是一直逍遙法外。如果皇帝的英年早逝算報應(yīng)的話,那也算老天有眼了。
她輕嘲道:“徐姐姐的父叔均死于平亂,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女,皇室就是看她家族無人好欺負(fù),把她的血全部榨干,吃干抹凈后,再像征性的給她追封個皇后,以堵天下悠悠之口。這一世,不知皇帝還要如何吸他們母子的血。”
陸沅芷心中難靜,她搖了搖頭,“他們都已經(jīng)為權(quán)力瘋魔了,他們都不是人,我現(xiàn)在就去殺了皇帝,毒死太后,也算是為天下蒼生做了些事。”
說完,她提劍就要去跟皇帝和太后拚命。
明錦立刻攔下了她,“沅止,別沖動,皇帝是重生歸來,我們現(xiàn)在就是他的掌中之物,你去殺他就是去送死。”
陸沅止不甘心,握了握手掌的劍,“我早就是該死的人了,徐貞風(fēng)的性命已經(jīng)沒了,為了阻止更多犧牲,我會在一切還沒有發(fā)生前就殺了他,改變其余人的命運(yùn)。”
“沅止……”
陸沅止從容取下腰間的羅剎鬼面,戴在了臉上,“就讓我最后一次用魏長風(fēng)的身份行刺,用我的性命,換哥哥的自由。”
明錦愕然看著她的舉動,意識到她是要為陸聿替死后,立刻抓住她的手腕制止她。
“你不可以!”
陸沅止不為所動,反趁其不備時,將她的雙手反剪,把她捆起來放到了床上,又堵上她的嘴,讓她發(fā)不出聲音。
明錦被捆成了蛹,在榻上掙扎著,嘴里嗚嗚卻發(fā)不出聲音。
陸沅止給她蓋好被子,囑咐道:“如果行刺失敗了,我會讓哥哥來救你,你就跟他走吧。忘記前世,放下仇恨,和他好好過日子,不要再想著復(fù)仇了。”
明錦淚流滿面,心中不停喚著她。
沅止,沅止……——
第79章 豁命一博
太和殿上,百官來朝。
皇長子出生滿百日后,宮中為其舉辦了盛大的的命名禮。
陸太后親自定下了大皇子名諱,《爾雅》有言,嗣,繼也。遂為皇長子取名為嗣,字承業(yè),以示對他的信心與期望。
金石鼓樂大作,百官向皇帝稱賀。
元曄高坐上位,看著抱著大皇子跪在自己面前的內(nèi)監(jiān),思緒竟又飛轉(zhuǎn)前世。
前世,大皇子的冊名禮后,與他同日出生的二皇子卻因生母失寵,不得父愛,在宮中一直備受冷眼忽視,長到三歲都沒取大名。
他本就忌諱讓明錦懷孕的不光彩經(jīng)過,為了抹殺那段隱情,便有意忽視這個懂事可愛的孩子。
直到明錦復(fù)寵,二皇子才被送回明錦身邊。二皇子自幼體弱多病,明錦對他悉心養(yǎng)育,還給他取了個小字長生郎,祈禱他平安長大。
因?yàn)闆]有大名,久而久之,宮里人便也都這樣叫了。
直到陸聿提醒他,皇子們到了該開蒙讀書的年齡,二皇子也該有個正式的學(xué)名時,他才終于為二皇子取了個名字。
那時的明錦風(fēng)頭正盛,寵冠六宮,子憑母貴,他便為二皇子取了一個同大皇子一樣被寄予厚望的名字。
胤,字延明,延的是陸聿的明。
那時的陸聿,是他所能想像的君臣最美好的模樣。他便希望二皇子長大后也能成為一個像陸聿一般盡忠盡孝的純臣,傾力輔佐兄長,來向太后宣示其無奪嫡之心。
二皇子承了陸聿的字,又拜其為師后,陸聿對他自然也更加用心教養(yǎng),甚至疏忽了對大皇子的管教。
那時,他還因大皇子的學(xué)業(yè)斥責(zé)過陸聿,陸聿深自誨責(zé),向他請罪。撤換了一批東宮官署后,他便也沒再深究陸聿的問題。
直到他們私情敗露的那一刻,他才知道陸聿對二皇子的偏愛,不是因?yàn)槎首邮撬牡茏樱且驗(yàn)槎首邮撬膬鹤印?br />
他們竟然在合謀竊取自己的江山。
最在乎的兩個人的雙重背叛,讓他備受打擊,一蹶不振,徹底喪失了對人的信任,就此埋葬了一切感情,變的冷心冷血。
他恨他們的背叛,可發(fā)現(xiàn)的時候木已成舟,為時已晚,大皇子已經(jīng)被陸聿教廢了。
他太信任陸聿,陸聿又太了解他,他從不對他設(shè)防,才讓他有了可趁之機(jī)。
陸聿故意引導(dǎo)大皇子違背他的政見,又教二皇子如何迎合他的政治理念,致使他不得不放棄大皇子,改立二皇子為太子。
陸聿毀了他一個兒子,可他也已經(jīng)用自己的性命謝罪了。
他想起賜死陸聿之夜,他對他說——
你是皇后和太子的政治靠山,你不死,我怎么廢后廢太子?你不死,我怎么能安心立她的兒子做太子?
陸聿沒有辯解什么,心甘情愿地赴死。
他以為他的死可以給明錦一個安定無憂,再也不用擔(dān)驚受怕的未來,可他們卻都低估了明錦的決絕。
如果明錦可以再狠心一些、薄情一些,心安理得的接受他的冊后詔書,享受陸聿用性命為她換來的安定與富貴,她就能成為下一個陸太后,生生世世,永享尊榮。
可是,她太軟弱了。
……
“陛下。”
陸太后開口,喚回了元曄的思緒。
元曄閉了閉眼,平復(fù)思緒,看著內(nèi)監(jiān)懷抱中安靜的嬰孩兒。
這一世,如果他能盡到一個父親的責(zé)任,好好教導(dǎo)大皇子,或許,他也會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
或許,就不會再造成前世父子相殘,棠棣反目,勞燕分飛的結(jié)局。
元曄起身下階,一步一步走近那抱著皇子低頭跪倒在地的內(nèi)監(jiān)。
他淡掃了一眼內(nèi)監(jiān),將一個刻有皇子名字的長命鎖放在孩子身側(cè),還未來得及開口昭告大皇子的名諱,一道寒芒驟然閃現(xiàn)——
那懷抱皇子的內(nèi)監(jiān),猝不及防地騰空而起,單手從襁褓下抽出長劍,趁皇帝下階,拉近距離時,直直向他刺去。
元曄心下一凜,猛然側(cè)身,躲開只差一寸便刺上自己的劍鋒,看到刺客臉上突然出現(xiàn)的羅剎鬼面時,眉峰微蹙,神情莫名。
突如其來的變故,讓大殿上一時人仰馬翻,亂成一團(tuán)。
百官都聽說過鬼面殺手刺殺權(quán)貴的事跡,心中多少有所畏懼,可萬萬沒想到“魏長風(fēng)”會公然在大殿行刺皇帝,都嚇得四散潰逃,驚叫聲此起彼伏,聞變欲護(hù)駕的侍衛(wèi),也被擠擁的難以接近皇帝。
“護(hù)駕,護(hù)駕!”
元顯穿梭在亂成一團(tuán)的百官中,邊高呼護(hù)駕,邊尋找皇帝。
陸沅止此行本是抱著必死之心而來,她心知弒君艱難,只好喬裝易容成內(nèi)監(jiān)接近皇帝,若是不能一擊擊殺皇帝,給了侍衛(wèi)護(hù)駕之機(jī),再想動手,就是難上加難了。
可箭在弦上,她只能豁命一博,縱死也要拉皇帝太后墊背,便再度揚(yáng)劍劈來。
元顯縱身躍起,空手震退其劍鋒,擋在皇帝身前。
陸沅止心知元顯難纏,心下一橫,遂將懷中皇子扔向元顯。
元顯大驚失色,立刻接住啼哭的皇子緊緊抱住。
陸沅止趁著元顯分神之際,對著皇帝虛晃一招后,便飛步登階,要先取陸太后性命。
元曄神色一緊,欲回身去護(hù)太后,李憑已搶先一步?jīng)_到太后身前,將人護(hù)到身下,自己卻被劍鋒劃破手臂,鮮血噴涌。
陸太后倒在地上,血濺滿了她的鳳袍,狼狽不堪,她看著直逼自己而來的鬼面殺手,心底不是恐懼,竟是一陣蒼涼。
她遙望刺客,看著鬼面后那雙與自己相似的鳳眼,發(fā)出了靈魂質(zhì)問——
“你為何而來?”
她的聲音不高,卻是鏗鏘有力,臨危不懼。
陸沅止雙眸血紅,看著倒在地上的狼狽婦人,她是她血濃于水的姑姑,卻已經(jīng)成了被權(quán)力操控,毫無人性的惡魔。
皇帝該死,她亦該死。
她不會因?yàn)樗齻兌际桥耍至髦粯拥难鴮λ邪敕质周浟羟椋拖耜懱笤?jīng)毫不手軟的迫害那些無辜的女子一般。
陸氏的罪孽,終將由陸氏的人親手終結(jié)。
她舉劍對準(zhǔn)陸太后,銀刃寒光倒映在猙獰的鬼面之上,語氣沒有絲毫的感情。
“為枉死的冤魂討命來!”
*
與此同時的掖庭——
過往,明錦總是在天濛濛亮?xí)r便會去浣衣局干活兒,今日已天光大亮,浣衣局負(fù)責(zé)的女官卻遲遲不見明錦來干活兒。
女官當(dāng)她是又端起什么小姐主子的架子,故意偷懶,便帶了幾個強(qiáng)壯的宮人氣勢洶洶找來她的住所,要把她揪起來去干活。
一進(jìn)屋,不見人影,卻見床榻上有什么東西在蠕動。
女官心下一驚,未敢貿(mào)然接近,就指揮一個小宮人去替自己查看情況。
宮人壯著膽子,小心翼翼湊近后,猛地掀開被子,卻看到被捆成一團(tuán)的明錦在床上掙扎。
眾人紛紛吃了一驚。
女官掩口驚呼,“你這是遭了賊嗎?”
明錦見有人來,如遇救星,立刻蠕動身子向她們掙扎靠近求助,可嘴被堵上,嗚嗚發(fā)不出聲音。
宮人呆了一下,才回神扯掉了她塞口的布帛。
明錦嘴上一松,焦急道:“快幫我解開!”
宮人一頭霧水地幫她松著綁,女官還在一旁反覆詢問她出了何事?
明錦顧不得回答,手被解開后,便立刻手忙腳亂地解開身上、腳上的繩索。
解開這層層束縛后,她幾乎是連滾帶爬地下床,不顧女官的阻攔呼喚,拔腿往太和殿狂奔而去。
*
大殿之上,嘈雜紛亂。
劍鋒直逼陸太后而去——
元顯只需對皇帝負(fù)責(zé),此刻懷抱大皇子安撫,對陸太后即將被行刺冷眼旁觀。
陸鑒臉上已然失色,刺客身型與先前刺殺他之人并無二致,他可以容忍她行刺自己,可刺殺皇帝是誅九族的大罪,若刺客真是他的女兒,她豈能坐視她弒君又行刺太后?
“孽障!”
陸鑒目眥欲裂,奪過前來護(hù)駕的禁軍的刀,大步登階,親自阻其身形。
李憑雖負(fù)重傷,依舊豁命將太后擋在身后相護(hù),凜然面對刺客。
陸太后神情鎮(zhèn)定,不動如山,冷眼看著刺客逼近自己的劍鋒。
時間在那一刻仿若慢了下來,嗡嗡嘈雜的聲音也趨于安靜,劍鋒與血肉只在方寸之間。
千鈞一發(fā)之際,一道劍芒快如閃電般出手,將刺向陸太后的劍鋒格擋開來。
陸聿手持長劍,面無表情地?fù)踉诹颂竺媲埃蝗艘粍淅渲钢炭偷牧_剎鬼面。
陸沅止被強(qiáng)大的沖擊力震的后退一步,握劍的虎口隱隱發(fā)麻,她看著全身殺意四起的陸聿,心下一凜。
下一刻,卻是莫名一松。
她若能以魏長風(fēng)的身份死在陸聿手里也好,這樣,便不會再有人懷疑陸聿是魏長風(fēng),他就能永遠(yuǎn)擺脫這個身份,不再是那見不得光的影子。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行走在陽光之下。
陸沅止再度抬起劍,主動向陸聿發(fā)起進(jìn)攻,陸聿也未曾留手,殺招如風(fēng)如火般席卷而來,將陸沅止逼的節(jié)節(jié)后退。
陸沅止一心求死,招招式式,都仿若在訴說,來吧,來殺了我。
殿中的對決如火如荼,刺客被步步逼退,遠(yuǎn)離皇帝與太后,護(hù)駕的禁軍也紛紛圍上來協(xié)助捉拿刺客。
陸聿的步步緊逼,禁軍的層層圍困,陸沅止終是不敵,手中長劍落地,被就地擒拿。
刺客被制服后,陸鑒扶起陸太后,高聲吩咐陸聿——
“聿兒,將刺客就地格殺!”
陸沅止伏在地上,聞聲冷笑。
就地格殺?
這就是她的父親對她的宣判。
陸聿收劍,對陸鑒的吩咐置若罔聞,他能感受到刺客應(yīng)對他的招數(shù)并未盡全力。
刺客是一心求死,以魏長風(fēng)的身份去死。
他不留手,無非是想逼刺客放棄抵抗,好就地擒拿,弄清她的身份。
陸聿走向已被禁軍制服的刺客,將要靠近時,又突然停下了腳步。
他一直在找的人,如今就在他的面前,再也無法逃脫。
他希望她是他的妹妹,那樣,他起碼還有一個血脈至親存世。
他又害怕她是他的妹妹,因?yàn)樗辉幸蝗毡M到兄長的責(zé)任。
他該認(rèn)回她,又不知要如何面對她。
陸聿抬手想要摘掉她的面具,看一看她的廬山真面目,卻莫名退縮,手指就那樣停在半空,再也不能移動半分。
一瞬猶疑之際,陸鑒卻飛身越過陸聿,突然對著陸沅止的頭頂就是一掌劈下,只為取她性命而去。
他不能讓她的真面目現(xiàn)世,不能讓她與陸聿相認(rèn),一個背負(fù)弒君之名的刺客,不能與陸氏有任何牽連。
陸沅止大吃一驚,陸聿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殺的措手不及。
他們誰都沒有想到,陸鑒竟敢公然在大殿上殺人滅口!
與此同時,脫身后的明錦也終于趕到太和殿,她看著即將劈向陸沅止的手掌,大驚失色,她拚命地想要沖入殿中制止,卻沖不破禁軍的重重阻攔。
“不要!”
眼看陸鑒的掌風(fēng)將要劈下,危機(jī)之際,陸聿竟縱身擋在了陸沅止面前。
陸鑒大吃一驚,卻已來不及收掌,那一掌便重重落在了陸聿身上。
一聲悶響之后,殿上鴉雀無聲。
“聿兒!”
陸鑒的聲音又驚又怒,恨鐵不成鋼,幾是氣急敗壞。
他未曾留手,就是取陸沅止性命而去,這一掌的力道便是千鈞之重,他硬挨一掌,不死也要內(nèi)傷。
陸聿身型踉蹌了一下,血,一滴一滴的沿著他的嘴角滑落,他的手臂,還穩(wěn)穩(wěn)地?fù)卧陉戙渲股眢w兩側(cè),為她撐起了一條活路。
陸沅止的眼神在發(fā)抖,臉上的假面因受到掌風(fēng)余勁的沖擊,也緩緩裂開滑落。
兄妹二人四目相對,面具下的人,早已淚落滿面。
陸聿看著眼前小女郎那熟悉又陌生的模樣,有一種來自血緣的天性,無需言語,便心領(lǐng)神會。
他閉了閉眼,抬手,將人擁入了懷中——
第80章 全員掉馬
冬日的暖陽照入殿中,映亮了兩兄妹的身影。
大殿上靜的驚人,明錦仿若被抽干了全身的力氣,在陸沅止脫險那一刻,便癱在了地上。
百官依舊驚魂未定,見陸聿挺身相護(hù)刺客便已百思不解,此刻又見他與刺客舉止親近,更是一頭霧水。
陸沅止真面目現(xiàn)世,元曄心知已到了最后的宣判時刻,遂與元顯遞了一個眼神。
元顯會意,將大皇子交給了內(nèi)監(jiān),示意禁軍護(hù)送百官散去,百官心知茲事體大,不該知道的事情不能看,紛紛低頭離去。
大殿被清場,只留下了陸氏一家。
陸鑒看著刺客那與公主神似,又與陸聿有著幾分相似的容貌,不由一陣膽寒心虛。
陸沅止哽咽了,卸下了所有的鋒芒,終于喊出了那聲遲來的呼喚。
“哥哥。”
陸聿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扶著陸沅止緩緩站起了身子,冷冷面對陸鑒。
明錦走了過來,站到兄妹二人的身側(cè),正色道:“刺客還未經(jīng)審訊,太師豈有殺人滅口的道理?太師這么急著動手,是心虛了不成?”
陸鑒面色不改,“弒君犯上的罪人就該就地格殺。”
“弒君是誅九族的大罪。”陸聿冷冷環(huán)顧著殿上諸人,接著道:“那今日在場的諸位,是不是都要陪葬?”
陸鑒眉頭一皺。
陸太后尚心有余悸,她勉強(qiáng)撐起身子,揮手示意陸鑒不要再說了,她望著陸沅止的臉,鎮(zhèn)定詢問,“你叫什么名字?”
“沅止。”
“你知道自己的姓氏來歷嗎?”
陸沅止平靜道:“我只是一個流浪的刺客,無根無姓,無父無母。我是胡人眼中的惡賊,漢人心中的救贖,我沒有什么來歷可追尋,我只是一個為枉死的冤魂來索命的普通人。”
陸聿眼神微微顫動了一下。
明錦看著她,她不承認(rèn)陸沅止的身份,她還是想頂替魏長風(fēng)的身份替陸聿赴死。
陸太后搖了搖頭,年輕人總是有著一腔孤勇與沖動,與她的抱病虛弱相比,真是令人羨慕的活力,輕嘲道:“你以為靠你一個人,一把劍,就能為這世間伸張正義嗎?”
“我一個人能做的很渺小,但若能殺了你們,我就為天下人做了很多。”陸沅止的目光在皇帝和太后身上游走,“我的力量微不足道,但我的精神堅不可摧,自有后人前赴后繼,承我遺志,推翻你們的野蠻統(tǒng)治。”
聽到她不知悔改之言,陸太后眼瞼微微抽搐著。
一個高高在上的公主之女,因自幼流落在外,未曾受過一日家族教誨,竟被那污濁的世間荼毒的如此自甘墮落,這樣的嫡女,即便找了回來,又何配母儀天下?
她愈發(fā)憎恨那偷走她、教壞她的人,她語帶慍怒,甚至有幾分痛心疾首。
“你可知,你是先帝許諾的皇后,你本該在云端之上,輕易獲取這世間最至高無上的權(quán)力與地位,用權(quán)力去實(shí)現(xiàn)你所追求的正義。而今,你卻墮落成了不見天日的刺客,以武犯禁,挑釁這世間的法度,讓自己只能在陰溝中茍活!”
陸沅止冷笑,她看了看皇帝。
“誰稀罕給這個偽君子做皇后?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甘做權(quán)力的奴隸?”
元曄被嘲諷后,面色依舊平靜。
陸鑒立刻清叱,“放肆!”
陸沅止面不改色,憤然反駁道:“放肆?你現(xiàn)在知道要尊君敬上了,可當(dāng)年若非你荒淫無度,冒犯天威,我又怎會年幼蒙禍?是你種下的惡因收獲了惡果!可恨你這老賊老而不死,遺害人間,我早晚會取你性命,為吾母報仇!”
“逆女!”陸鑒氣的面色漲紅,終于在這一刻肯定了她的身份,他手指顫抖,恨不能再來一掌拍死她,可一看到陸聿那冰冷的視線,氣焰便涼了幾分,只氣急敗壞道:“你明知自己的身世還要來行刺,簡直大逆不道!”
“是,我什么都知道,我的師父從來沒有隱瞞過我的身世,如今的路,是我自己的選擇。”陸沅止冷冷嘲諷著,“我已經(jīng)清醒了,你們卻還做著讓陸氏女做皇后的春秋大夢!”
她手指著元曄,當(dāng)面戳穿他和陸太后那母慈子孝的假象,“他對你百般恭敬,百依百順,可在立陸氏女為后之事上就是不松口。陸氏送了兩個女兒入宮,他若愿意讓陸氏女做皇后,早就立后了,拖延至今,不就是因?yàn)椴辉敢猓浚 ?br />
多年表面和諧的假象被撕破,陸太后一時氣血翻涌。
陸沅止又看向陸鑒,神情憤然,“當(dāng)年先帝病重時,你私通宮婢,先帝大怒,為阻陸氏嫡女登后位,于是派人暗殺于我,若非師父心軟留我性命,早在十八年前,我就是一條冤魂了。”
陸鑒自知理虧,難以反駁。
陸聿乍然聞此內(nèi)情,神色陡然一變。
當(dāng)年陸沅止丟失時,他不過數(shù)歲,對其中隱情并不清楚,若真是先帝派人下的手,那先帝就是根本不愿意讓陸氏女做皇后,元曄應(yīng)該是和先帝一樣的想法。
可曾經(jīng),元曄每每跟自己談?wù)撈鹈麇\的時候,都是表現(xiàn)的非常喜愛,渴望立她做皇后的,難道那些也都是假裝的嗎?
他望了望元曄,此刻,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從未真正了解過元曄。
他以為他們是知己,是兄弟,他為他出生入死,鋪平前路。可實(shí)際上,元曄一直在提防他們兄妹,從未對他坦誠相待。
歸根結(jié)底,他們只是君臣。
陸沅止仰頭眨了眨眼,繼續(xù)控訴著,“他們父子同心,陸氏女根本不是他們需要的皇后。我若非隱姓埋名,流落民間,早就被狗皇帝派人暗害了。”
陸太后臉色鐵青,氣地捂住心口,險些提不上氣。
陸沅止怒視著元曄,彎腰再度撿起地上的劍,對準(zhǔn)了皇帝,“橫豎左右都是死,與其被人暗害,倒不如豁命一搏,今日,我就與狗皇帝同歸于盡。”
元曄坦然面對著陸沅止的憤怒,陸聿也破天荒的沒有制止她。
這時,一道清呵傳來——
“沅止,住手。”
陸沅止聞聲,身形一頓,頓時頭皮發(fā)麻,她不可思議地轉(zhuǎn)頭,愕然開口,“師,師父?”
元顯神色無異,換了聲線道:“是我。”
陸沅止只覺一陣頭暈?zāi)垦#煨剞D(zhuǎn)。
元顯走到她的面前,從容開口,“當(dāng)年,我受先帝之名殺你滅口,我不忍動手,只將你暗中藏起。先帝駕崩后,太后清算帝黨,排擠我出內(nèi)朝,命我出鎮(zhèn)長安,我只好把你一同帶去長安。”
說完,元顯還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陸太后,嘴角微帶諷刺,今日就是攤牌之日,勢必要給陸太后最后一擊。
陸太后怒不可遏,原來那個偷走陸沅止的賊人,竟然是他!是他毀了他們陸氏的準(zhǔn)皇后!
元顯看著陸沅止,目光慈愛,“小時候,你總想離開長安去看看外邊的世界,我都以各種借口不許,無非是因?yàn)槲乙蚵毑荒芫秒x長安,又怕你離開我的視線,遭受無妄之災(zāi)。”
“陛下從未對你下過任何格殺令,我本想讓你隱姓埋名一輩子,可陛下得知你還存世的消息后,卻讓我告知你的真實(shí)身份,哪怕知曉你有弒君復(fù)仇之心,也從未想過殺你絕后患。”
陸沅止眼中淚光涌動,她萬萬沒想到,從小對她呵護(hù)寵愛有加的師父,竟是她坎坷人生的幫兇。
“這一切罪孽,都是我一人所為,偷走你的人是我,慫恿太師收養(yǎng)明錦的人也是我,是我造成你們兩個小女孩兒坎坷悲慘的人生。你該恨的人,復(fù)仇的人也是我,與陛下無尤。”
元顯坦然張開雙臂,面對著陸沅止。
“殺了我,為自己報仇,結(jié)束這一切恩怨吧。”
陸沅止心灰意冷,掌中的劍竟是鏘然落地。
明錦聽到這秘事后,只覺一盆冷水當(dāng)頭澆下,涼徹心扉。
此時此刻,她終于知道,她們苦苦追尋,那個隱于暗中,皇帝真正的心腹竟是元顯!
陸沅止曾將她們的謀劃告訴過師父,若她的師父就是元顯,那從一開始,皇帝就很清楚她是為了什么入宮。
她和沅止自以為一切計劃天衣無縫,可以實(shí)際上,卻是從一開始就落入了皇帝精心編織的圈套中。
皇帝明知她是抱著殺他的目的入宮,他也不在乎。
從一開始,她就完全在他的股掌之中,她的一切行為,在皇帝眼中,就是一場拙劣的表演,他高高在上的審視著她們無用的掙扎,還樂此不疲的配合。
他是不是有病?
“你們這群瘋子。”
陸沅止罵出了明錦的心聲。
聽完這一切,陸聿心中早已波瀾洶涌,他看著元曄,質(zhì)問著,“這一切是真的嗎?”
元曄默了一下,不想騙他,“是。”
“你一直都知道?”
“是。”
陸聿徹底失望,哪怕他解釋一句呢?
元曄怎么利用他,他都不在乎,可他不能原諒他明知道他妹妹的下落,卻一直隱瞞他、欺騙他,奪走他在世上所有的親人。
陸沅止擦擦眼淚,恨聲道:“哥哥,你現(xiàn)在相信了,他一直都只是在利用你,算計你,殘害你的妹妹,拆散你的愛人,只為控制你供他驅(qū)使,為他賣命。”
陸聿閉了閉眼。
元曄面不改色,他從容下階,在數(shù)步開外看著殿中站成一線的三人,站在了他們的對立面。
陸沅止毫不怯懦地回望著他。
元曄又看向陸聿,提醒他,“現(xiàn)在不是追究沅止受害真相的時候,而是解決魏長風(fēng)的問題。”
他們彼此都很清楚魏長風(fēng)到底是誰,可如今陸沅止當(dāng)著滿朝文武的面被擒拿,所有人都以為她是魏長風(fēng),難道他真要讓她以這個身份赴死?
“宣明,你說句話。”
“我已經(jīng)想好了。”陸聿自嘲一笑,沅止還那么小,他怎么讓他唯一的妹妹去替他送死,“她是我的妹妹,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該由我這個兄長擔(dān)起責(zé)任,何況,那些不是她的罪孽,都不該由她承擔(dān)。”
陸太后卻是急了,她怎么能讓陸聿去給陸沅止擔(dān)罪?何況,就陸沅止犯的罪,那是陸聿擔(dān)得起的嗎?
“聿兒,你退下,此事無需你插手。”陸太后正色道:“哪怕今日行刺之事,我與陛下都不做計較,可她以魏長風(fēng)的身份殺了那么多朝廷勛貴,此事不能善了。”
陸沅止面無懼色,凜然站出來道:“沒錯,魏長風(fēng)是我,那些人都是我殺的,你殺了我吧,你滿手血腥,也不多我一個。”
這時,一只寬厚有力的手掌卻靜靜按在了她的肩上,阻止了小女郎沖動的身形。
“沅止,退下吧。”
陸沅止茫然,“哥哥。”
陸聿上前一步,坦然面對著眾人,神色平靜。
“她不曾殺人,不曾為惡,她只是一個單純年輕的小女郎,那些沉重的罪孽,不該由她承擔(dān)。”
陸沅止心中一咯登,涌起了一絲不好的預(yù)感。
明錦隱隱猜到陸聿想做什么了,她極力平靜著情緒,讓自己看起來還算鎮(zhèn)定,坦然對上陸聿看向自己的眼睛。
“我未曾有一日盡到兄長職責(zé),本就心懷有愧,又怎能讓唯一嫡親的胞妹為我赴死。”
陸沅止瞳孔張大,想要制止他,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我才是真正的魏長風(fēng),該死的人,是我。”
一句話,擲地有聲,猶如驚濤駭浪,席卷殿中諸人,詫異、驚駭、震驚,形形色色的情緒輪流浮現(xiàn),陸太后和陸鑒更是如遭五雷轟頂。
元曄閉上了眼,對眾人背過身去。
一切都結(jié)束了。
大殿中的空氣都為之翻騰涌動,陸聿卻在海浪中屹立不動。
陸聿看著明錦,撕下了隱瞞多年的假面與偽裝后,卻是一瞬輕松。
是,他是魏長風(fēng)。
那個殺人如麻的魔頭,那個欺騙感情的惡人。
她會恨他、怨他,他會徹底失去她,可一段用謊言騙來的感情,所有的報應(yīng)都是他咎由自取。
唯有讓她知道她所愛之人,是她最敬仰的哥哥的偽裝,她才會徹底放棄魏長風(fēng)那個大魔頭。繼而把對魏長風(fēng)的愛,化作對他的惡心,在忘卻這段感情后,開啟新的人生。
他會對她坦白,然后離開她的人生,此生不復(fù)相見。
陸沅止急了,她拚命跟眾人解釋著,“不,不是他,是我,人都是我殺的,你們殺了我吧,不要傷害我哥哥。”
陸聿制止了她,手掌溫柔地落在她的頭頂,然后緩緩滑向她的臉頰,輕輕為她拭去了淚痕。
“從十六歲起,我便提刀殺人,第一次殺人的時候,他的鮮血沾滿我的劍鋒,我洗干凈了劍,那股血腥味卻始終在我鼻下縈繞不絕,我常為此心悸、驚醒。”
陸沅止淚流滿面。
陸聿頓了一下,轉(zhuǎn)身望著明錦,一步一步走向她,一字一句自我審判。
“我卑劣、無恥、禽獸不如,我深深傷害了我愛的、愛我的人,我辜負(fù)了眾人的信任與期望,我滿手血腥,殺人如麻,注定要在無邊的煉獄沉淪。”
明錦紅了眼眶,“你何苦說出來?”
陸聿的聲音依舊鎮(zhèn)定安詳,“風(fēng)中的過客,讓一個人的心至今不得自由,現(xiàn)在,我要揭破那些虛幻假象了。”
明錦的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陸聿親手毀掉自己給她編織的美夢,訴說著對過去的告別。
“我種下的惡因,終將由我自食惡果,被厭棄、被唾罵,亦是我罪有應(yīng)得,咎由自取,從今以后,你的人生自由了。”
說完,便毫不猶豫地抬步,向殿外走去,與明錦擦肩而過時,也沒有回頭。
陸太后愕然聽完這一切,看著陸聿離去的背影,只覺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嗡嗡嘈雜的聲音,一時全部變成了嘲諷她的聲音。
毀了,毀了,全毀了。
先帝啊先帝,終究是你棋高一著,陸氏后輩的希望,徹底斷了。
機(jī)關(guān)算盡,半生虛耗,到頭卻是一場空。
心中郁氣積聚,陸太后一時急火攻心,驟然昏了過去。
殿上立刻傳來眾人此起彼伏的驚呼——
“太后!”
“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