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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塵埃滿身

    雪原莽莽,天光冷肅。

    西北方向,白茫茫的雪地上,浮現出一排黑點,并快速移動,越來越清晰。

    魏郡城上,巡哨的士兵看到遠方疾馳而來的黑點后,立刻嚴陣以待。

    一支胡服輕騎在城門樓下勒馬,為首的男子手持軍令,身后跟著幾個手持刀戟,盔甲破敗的士兵,雖形容狼狽,依舊整齊威嚴。

    守城士兵高聲發問,“來者何人?”

    崔琰解開兜帽,滄桑的容顏上胡茬滿面,一路疾行歸京,他的嘴唇被寒風吹的皴裂,滲出斑駁的血絲,他高舉起賀洛跋的軍令。

    “六鎮告急,速開城門。”

    *

    太和殿上。

    陸太后驟然昏倒,被匆忙送回寢宮。

    元顯心知陸太后醒后不會繞了他,加上無顏面對陸沅止,便自請免官歸家待罪。

    陸沅止則被秘密關押在宮中密室,由皇帝親自審訊。

    ……

    另一邊,陸聿心知與明錦之間已經徹底結束了,離開太和殿后,便徑直往宮外走去。

    行至中途,一聲女子清亮的命令,喝止了他的腳步——

    “陸聿,你站住。”

    陸聿聽到聲音,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這還是她第一次連名帶姓的喊自己的名字。

    她應該是憤怒于自己遭受的欺騙,追來興師問罪的,陸聿不想再聽到她對自己的討伐,便恍若沒有聽到一般繼續往前走著。

    明錦見他不肯停步,便小跑了幾步跟上了他,緊緊攥住了他的衣襟。

    陸聿腳步一頓。

    “看著我。”

    明錦的聲音帶著幾分強制性的命令。

    陸聿避開眼眸,沒有看她。

    他這一生,愛過、恨過、傷過、痛過,昔年立身清正,如今塵埃滿身。

    佛說,起心動念生苦。

    一念之差,讓他生出了不該有的情愫,他以離開的方式逃避自己的感情,以遠離與時間來平復自己的心念。卻在京城重逢的時刻,又在他平靜的心池上激起漣漪,繼而掀起狂風巨浪。

    由喜生愛,由愛生欲,由欲生貪。

    他對她起了貪欲,想把她永遠留在身邊,和他一起在這情.欲的苦海沉淪。

    可他終究是不配的。

    現在,他連沉淪的資格都沒有。他的另一個身份已經不再是只有他和元曄知曉的秘密,他的存在對她已經是一種困擾,甚至是生命的威脅。

    苦海難渡,及早抽身。

    他注定不得善終,他無顏再面對她,他不能再把她牽連進來。

    他必須離開。

    “阿錦,對不起。”

    明錦眼圈微紅,“我不想聽你道歉,我要你看著我。”

    陸聿心中一動。

    明錦語氣挾雜著怒火,兇巴巴地質問著,“你連騙我感情的膽子都有,現在卻不敢面對我?”

    陸聿閉了閉眼,在一陣掙扎后,轉眸凝望著她。

    四目相對。

    她的眼中有著淚光閃爍,嬌艷的面頰因為激動的情緒而泛紅。四目相對時,他在她的眼中看到的不是憎恨,更不是惡心,而是有更多難以言述的情愫,甚至憐憫。

    二人就這樣靜靜對視著,那稍縱即逝的時光,卻仿佛穿越了千山萬水,高岸深谷。

    明錦看著他,眸中淚光晶瑩,“你覺得我現在是怎么想你的?恨你、怨你、覺得你變態、惡心?原來我一直深深敬愛依賴的哥哥,竟是個沒有人倫的畜生?”

    陸聿默然不能言。

    明錦哽咽了,“所以你想離開、想逃避、想以此讓我徹底死心,再也不打擾我的生活?”

    陸聿神情微動,想給她拭去眼淚,卻終是沒有抬起手,袍袖下的手指緊緊捏在了一起。

    明錦吸了吸鼻子,手指沿著他的袖口,滑落他的掌心,然后主動握住了他的手。

    她的手指微涼、柔軟,接觸到他的手掌時,在他身上激起了一股酥麻的電流,陸聿屏住了呼吸。

    二人的距離越來越近。

    明錦看著他那淺棕色的眸子,忽而發出了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他是一個人嗎?”

    碧藍的天空乍起幾只飛鳥,那聲近乎喃喃自語般的質問,很快就隨那忽起的群鳥,消散在冬日的風中。

    風過無聲,音過留痕。

    聲音煙消云散,可它在風中留下的蹤跡,卻如冰刀雪刃,重重擊打在陸聿已經凍結的心上,烙下了一道裂痕。霎時,寒冬退散,萬物始生,冰刀雪刃也融化于溫暖的春風之中。

    雪霽風停。

    他只能聽到她的聲音。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和他是一個人嗎?

    那被他埋藏心底,苦苦壓抑,以為她從來都不知道的秘密,就這樣被她云淡風輕地說了出來。

    陸聿被淹沒在震驚之中,眸中波瀾涌動,竟有萬般情緒翻涌。

    明錦搖了搖頭。

    他們分別的時候太年幼,年幼到還不懂得什么是男女之愛,只當對方是彼此相依為命的至親。

    他們重逢的時機又剛剛好,經歷了太多人情暖后,讓她迅速長大,在遇到一個強大又可靠的人之后,就渴望和他相愛相伴來互相取暖。

    他是她的哥哥,也是她的愛人,從一個人身上,得到了雙倍的寵愛,她何其有幸。

    明錦拉起她的手,放在了自己心口,那里溫暖柔軟,跳動的平穩從容,她一字一句,如實相告。

    “我知道,從入宮前我就知道,魏長風是你,我一直都知道他是你。”

    陸聿身軀一震,飛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那平穩的心跳聲還殘留在他的指尖,微微顫抖。

    明錦不解地望著他,在不確定她心意的時候,他尚能大膽地對她袒露愛意,如今知曉她的心意后,他為何反倒退縮了?

    “我是為了你,我都是為了你才入宮的,其實那一次你替皇帝擋劍中毒,我給你拿解藥時,就已經跟沅止有了聯系。”

    陸聿愕然看著她。

    明錦繼續道:“沅止把她知道的都告訴了我,我知道皇帝讓你背負魏長風身份是為了操控你,利用你,就想和沅止里應外合對付皇帝,讓你擺脫這個身份,清清白白做人。”

    “法云寺那一夜,我是故意那樣對你,就是為了刺激你離開我,降低皇帝的警惕,這樣我才可以無后顧之憂的入宮。”

    “可我們沒有料到沅止的師父竟是元顯,沒想到我們一直都在皇帝的掌控之中,以至造成今日的局面。”

    陸聿呆呆聽著,宛若入定般一動不動,思緒卻是狂風亂舞,忽然想起二人在法云寺那一夜,她對魏長風說的話。

    ——我要你幫我殺了皇帝。

    ——要了我,就要對我負責。

    ——殺了皇帝,我就跟你走,天涯海角,永不分離。

    她知道,原來她一直都知道。

    她知道她面對的是誰,她那些話都是說過自己的,她愛的一直都是自己。

    那時她就已經告訴過他了,等除掉皇帝,還他自由后,她就會和他一起浪跡天涯,永不分離。

    那一刻,陸聿頓覺漫天烏云盡散,豁然開朗,通體難以言述的暢快釋然。

    明錦見他沒有反應,便有些急了,“哥哥,你騙了我,我也騙了你,我們扯平了。”

    陸聿回過神,看到她破碎的淚水時,張臂將她拉入懷中。

    明錦眼神瞬間一黑,他的手掌扣住她的后頸,高大的身影覆了下來。

    洶涌的感情山呼海裂般呼嘯而來,將陸聿淹沒在一片汪洋,壓抑已久的感情再難克制,他對著她的唇重重吻了上去。

    時間在這一刻靜止,風卷起簌簌殘葉,縈繞盤旋在他們身邊,葉葉纏綿,相依相偎。

    明錦笑著,眼淚卻打濕了他的臉。

    下一刻,她的身子忽然一輕,已被陸聿扣腰拉到一處隱蔽的假山后。

    明白了彼此的心意后,陸聿不再隱藏對她的渴望,剛剛那短暫的一吻,似乎并不能滿足他長久以來對她壓抑的感情。

    明錦背靠著山石,陸聿單手把她的身子托起,對著她的唇,再度吻了上去。

    這個吻,比剛剛那個更加霸道、激烈、兇猛。避開來往宮人的視線后,他便愈發忘乎所以,迫不及待,長驅直入的侵入她的唇齒,將她的氣息完全包裹掠奪。

    明錦嬌嫩的后背被假山那凹凸不平的石頭硌得生疼,雙臂不由自主地攀爬上他的脊背,全身繃緊,四肢顫動。

    陸聿的手臂越收越緊,恨不能將她拆吃入腹,揉進身子里。

    明錦喉頭發緊,眼淚不住滑落嘴角,酸澀微苦。

    他終于證實了她的心意,而她,則是走過兩世的時光,經歷生死輪回,滄海桑田,才換來一個跟他再度相擁的機會。

    “在某個不為人知的遙遠時空,我一定深深愛過你。”

    明錦哽咽著。

    無論前世還是今生,無論他是陸聿還是魏長風,她都會愛上他,一次又一次,堅定不移的愛上他。

    ……

    假山內都彌漫著靡靡情亂的氣息,二人情正濃時,不遠處突然傳來細碎的腳步聲。

    明錦心下一驚,避開他的唇,提醒他,“有人來了。”

    陸聿對此置若罔聞,似乎一點兒都不怕被人撞破,直接以吻封口,讓她發不出一點兒聲音。

    明錦“唔”了一聲,假山內空間促狹,二人在這洞中忘乎所以,想要徹底擁有彼此。

    就在明錦的意識近乎完全迷離的時候,一道聲音喚回了她的神志。

    “大哥?”

    陸順華站在洞口,愕然看著沉醉忘我的二人,語氣都變得結巴了。

    “你,你們……”

    明錦背上激起一層冷汗,轉瞬便恢復了清醒,她咽了咽唾沫,腳趾蜷縮成一團,身子也開始發抖。

    陸聿察覺了她的緊張,側頭看了陸順華一眼,絲毫沒有偷情被撞破的尷尬。

    明錦的身子軟了下來,纏在他身上的手臂也緩緩滑落。

    陸聿背對著陸順華,眸底一片暗色,一陣窸窸窣窣的動作后,便又恢復了那衣冠楚楚的清貴模樣。

    隨后,面無表情的離去。

    明錦穿好那不知何時已被褪去一半的衣衫,尷尬地低下頭,躲避著陸順華的視線,也隨之而出。

    獨留陸順華,猶在震驚中不能回神——

    第82章 死不足惜

    密室中。

    四面封閉,光影低沉。

    一高一低的兩道身影,在昏暗的光線中對峙著。

    陸沅止手上被戴上了鐐銬,又被封鎖的身上幾處大穴,確保她使不出武功,在與皇帝獨處時無法出手傷及皇帝。

    元曄抬了抬手,示意她落座。

    陸沅止沒有反應。

    元曄默了片刻,起身走到她身邊,伸手拉起了她的手腕。

    陸沅止十分抗拒皇帝的碰觸,卻因穴位被封鎖,使不出太大力氣,掙不開皇帝的鉗制。

    元曄嘆了口氣,“我說不用戴這勞什子,太師卻非要把你鎖起來,現在,讓我幫你解開吧。”

    說著,就從掌心亮出了鑰匙。

    陸沅止別過頭,對皇帝的虛偽表演十分厭煩,冷聲道:“我不需要你假惺惺。”

    元曄坦然面對她的敵意,不緊不慢地幫她開著手上的鐐銬,“你是先帝許諾的皇后,有著與皇帝并肩齊位的身份,豈能以階下囚的方式待之?”

    聽了這話,陸沅止恨不能用鐐銬的鐵鏈勒死他,“誰稀罕做你的皇后,一想起那個身份,我就恨之入骨,幾欲作嘔。”

    元曄不以為意地將鐐銬扔在一旁,從容道:“愛與恨都是生命力的表現,是愛還是恨,都不過是在一念之間。”

    陸沅止淡漠諷刺著,“前世你那么恨明錦,就是因為你愛她,可她偏又不愛你,你對她又愛又恨,因得不到的執念,而憎恨愛她的自己。所以,你寧愿毀了她,也不放開她。”

    元曄被戳中痛處,眼神驟然冷了下來,“在她對你的轉述中,我竟是這般面目全非的模樣嗎?”

    “難道你還在自我洗腦自己是因為愛她、保護她才折磨她的?”陸沅止冷笑,“你覺得她是因為愛你才恨你?有多愛才有多恨嗎?不,你不要再自作多情了,我們對你只有純粹的恨,憎恨你的殘忍、你的無恥、你的無道造成了我們悲慘的人生。”

    陸沅止鳳眸冰冷,斜睨著元曄。

    她故意以言語刺激元曄,就是想逼他動怒、讓他破防,最好是能一怒之下殺了自己,讓她擔下所有罪責,不要再追究陸聿的問題。

    可他沒有惱羞成怒,也沒有反駁解釋什么,他的神色依舊坦然從容,掌心慢慢撥動著那串流珠,仿佛已經沒有什么能再打擊到他。

    “沅止,記住你此刻憎恨我的心情。”

    陸沅止一怔。

    元曄望著她,“我從來都沒想過讓你諒解我,理解我。我不讓京兆王隱瞞你的身世,就是為了讓你恨我、想殺我,這樣你就再也不會想做我的皇后了。”

    陸沅止見他不裝了,跟自己露出本性了,語氣也愈發刻薄。

    “那真是恭喜陛下得償所愿了,我現在真的非常惡心你、厭惡你,恨不能殺之而后快。”

    元曄望著案上的沉香爐,一言不發。

    當年,讓元顯告知陸沅止的身世時,他不是沒有過擔憂,他也害怕沅止得知自己本來的身份后,會想認祖歸宗,會想做皇后,過安逸富貴的生活。

    可他不想讓她做皇后。

    所幸陸沅止自幼遭逢坎坷,非一般世家嬌養的貴女可比,她有著自我的遠大報復與理想,并不甘于做一個男人身后的女人,哪怕這個男人是皇帝。

    相反她嫉惡如仇,敢愛敢恨,有仇必報,不因對方身份顯赫而怯懦退縮,也不因對方身份卑微而耀武揚威。

    對傷害她的人,她必要除之而后快,哪怕這個人是皇帝,她也一視同仁。

    如果不是這顆始終如一憎恨他、想殺他的心,他早就讓元顯秘密解決她了。

    “沅止,從一開始,我就沒想讓你做我的皇后。”元曄坦然道:“這些年,我一直在等著你來殺我,這一切都是我布好的局,只等你入局。”

    “阿錦說的不錯,你們都是瘋子,而且有病。”陸沅止憤然道:“你明明早就通過師父知道了我們的計劃,明明可以直接殺了我,為何還要把我們當猴一樣耍?”

    元曄脫口而出——

    “因為我想讓你活。”

    陸沅止腦中轟然一聲。

    元曄看著她,問她,“阿錦應該把我們的前世過往都告訴你了,可在她的回憶中,你可曾聽到一個關于你的字?”

    陸沅止一懵,不錯,明錦轉述的經歷中,確實沒有她的存在,如果明錦前世不是陸氏女,那前世的她又在哪里?

    “因為在她入宮之前,你已經死去多年,成了陸氏的禁忌。”

    元曄一字一句告訴她,卻帶著令人恐懼的涼薄殺意——

    “前世,你不曾長至這般大,你早已死于洛陽的流民之亂。”

    前世,陸鑒擔任洛州刺史時,在任時胡作非為,致使民怨沸騰,他便在流民起義時渾水摸魚,安插親信謀害陸沅止,造成陸沅止死于流民之手的假象,讓陸鑒自責愧疚。

    這一世,明錦從未到過洛陽,這也是他的私心,他不想讓明錦去洛陽,他怕她在洛陽會回憶起前世和陸聿的往事。

    陸沅止頭皮發麻,難以置信,“前世,是你害的我?”

    元曄嘆了口氣,“沅止,誰和誰不是骨肉?即便我不想讓你做皇后,你也是我的表妹,我又怎會忍心真的讓你去死?可朝堂的殘酷,讓很多事并不以我個人的意志為轉移,我只是想彌補一些前世的遺憾,我想讓你這一世平安長大,好好活下去。”

    陸沅止情緒近乎崩潰,原來現在的她,本就不該存在。

    她眨了眨眼,眼睫上綴著一串晶瑩的淚珠,她突然抬起頭問元曄。

    “如果我出生時,沒有被師父帶走,而是留在了陸氏長大,你還會跟前世一樣殺我嗎?”

    元曄眼神微動,然后,一字一句,以冷靜理智到近乎殘酷地聲音告訴她——

    “如果你沒有被成功偷走,并且平安長大,我依舊會在你成為皇后之前,就毫不猶豫的殺了你。”

    陸沅止毛骨悚然。

    *

    后園中。

    陸聿轉身離去,明錦也胡亂收拾了儀容,往和他相反的方向而去。

    二人都是一副好似什么都沒發生過的模樣。

    陸順華回過神后,立刻拔腿追上陸聿,張臂擋在了他面前。

    “大哥,你別走。”

    陸聿神色不耐,冷冷道:“讓開。”

    陸順華不讓,手足無措地拉住他的衣袖,阻止他的腳步,“大哥,你們剛剛在做什么?你們怎么可以……”

    陸聿表面云淡風輕,若無其事道:“你都嫁人了,看不出來我在做什么嗎?”

    陸順華依舊難以置信,她不停眨著眼,語無倫次道:“明錦姐姐不是因為拒絕你才入宮的嗎?你們現在怎么又搞在了一起?大哥一向立身清正,怎么能做這種不忠不義之事?你們到底什么時候開始的?是不是她勾引的你?”

    勾引?

    陸聿目光陡然一沉,他回身看著陸順華,突如其來地對她說了一句,“麗華在石窟寺應該很寂寞。”

    陸順華心里一咯登,臉色瞬間煞白。

    陸聿面無表情,一字一句提醒她,“如果你不想去陪她,就記住什么話該說,什么話不該說,否則,我不能保證你的下場會不會比她更慘。”

    “大哥,你……”

    為了維護明錦,他竟然威脅她。

    陸順華臉色漲紅,眼淚在眼池打轉。

    她知道她只是個庶女,比不上他嫡親的妹妹,她也始終恪守本分,不敢妄想自己在他心里是多獨特的存在。

    可畢竟血濃于水,這么多年了,他待她就真的沒有半分兄妹之情嗎?

    “大哥,你知道我沒有私心,我們才是親兄妹,我都是為了你好。她現在是宮中女官,你是皇帝近臣,我不想看你做錯事,不想你和陛下有嫌隙,不想讓她毀了你。”

    陸順華哽咽了,字字推心置腹。

    陸聿眼眸低垂,淡聲道:“她沒有毀了她,是她拯救了我。”

    說完,便轉身離去。

    陸順華看著他的背影,眼淚不爭氣地滑落,她擦了擦眼角的淚,眼神陡然一狠,轉身又往浣衣局而去。

    ……

    明錦剛剛回來。

    陸太后沒醒,皇帝又在審問沅止,現在沒人有時間搭理她,她便回來繼續洗昨日沒洗完的衣服。

    陸順華來到浣衣局,看著明錦在井邊打水,眼神陰沉。

    “你可真是心大,你知道你做那些事,夠你死多少回嗎?”

    明錦往洗衣盆中倒著水,順手撩了一下頭發,不以為意道:“知道啊,您是貴人,我只是一個不起眼的下等宮婢,您要殺我簡直易如反掌。可是,今日之事,你全看到了,你若對我出手,陸聿會饒了你嗎?”

    陸順華眼角抽了抽,她快步走向明錦,揪著她的衣襟,惡狠狠道:“別再接近他,你比誰都清楚他為什么憎恨常氏母女,不要傷害他,不要把他變成跟陸鑒一樣的人”

    明錦眼神動了動,當年,陸鑒在宮中與常氏私通,常氏因此懷上陸麗華,氣的蘭陵長公主早產,精神失常。難道,她也要讓陸聿變成像他父親一樣,他最厭惡的模樣嗎?

    “這一次,我會當作什么都沒看到,如果再有下次,我會親手撕了你。”

    陸順華狠聲威脅。

    明錦怔怔看著她目露兇光的模樣,竟有一瞬覺得不認識她了。曾經溫純乖巧的心機小白兔,在面對陸聿的問題上,卻宛如一頭張牙舞爪的嗜血野獸。

    她毫不懷疑,此刻她只要敢說一個不字,陸順華就會立刻咬斷她的脖子。

    “你就那么怕陸聿出事,你在這宮里沒了靠山嗎?”

    “他不是你的親哥哥,你當然不心疼。”陸順華冷冷道:“因為你在利用他,所以想當然的以為我也只是在利用他,而罔顧了人倫天性。”

    明錦眼神一動,正色道:“陸氏利用了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多孽才有了今日的風光,為何你們殘害無辜性命,保全自己的榮華富貴是對?而我們略施小計就是窮生奸計,無恥卑鄙?就因為你們已經爬上高位,掌控話語權,所以你們做什么都對嗎?”

    陸順華冷哼,“終于露出真面目了,你果然是在利用他,拉他與你共沉淪,好毀了陸氏,來報復太后昔年對你的迫害,對嗎?”

    “是又如何?”明錦微揚下頜,輕嘲道:“有本事就去跟太后揭發我,讓她殺了我。”

    陸順華冷冷道:“你以為我不敢?”

    “你當然敢——”明鏡挑眉冷笑,“不過你想清楚了,此事敗露,陸聿就是穢亂后宮。我賤命一條,死不足惜,可是,你敢讓陸聿給我陪葬嗎?”

    “賤人。”

    陸順華咬牙切齒。

    “賤人也死人強,活著,才是個人。”

    明錦冷冷丟下一句,揚長而去——

    第83章 六鎮兵變

    在浣衣局不歡而散后,陸順華便忍著氣返回長春殿為太后侍疾,如今太后是她最大的仰仗,她的地位沒有穩固之前,陸太后絕不能死。

    直至深夜時分,陸太后才幽幽轉醒。

    陸順華見太后醒了,就立刻端著湯藥上前。

    “太后,吃藥了。”

    陸太后斜倚著軟靠,神色沉默的如一潭死水。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開口問陸順華道:“她們人呢?”

    陸順華滯了一下,“太后問的是刺客,還是明錦姐姐?”

    陸太后眼刀橫了她一眼。

    一言不發,卻是不怒自威。

    陸順華立刻跪倒,“刺客正由陛下親審,尚不知結果,明錦姐姐她……”

    她緊攥著藥碗,攥的指尖都蒼白了,她想起明錦剛剛那小人得志的嘴臉,就恨不能在太后面前揭穿她的丑事,借太后之手對她除之而后快。可一想起陸聿對她的感情,她又怕明錦出了事,陸聿會想不開。

    最終,她妥協了,面不改色道:“姐姐已經又返回浣衣局做事了。”

    “她倒是心大。”陸太后聽完冷笑,默了片刻后,又囑咐道:“你退下吧。”

    陸順華眼眸低了低,恭敬告退。

    王蕓兒扶著陸太后坐了起來,親自服侍她吃藥。

    陸太后喝了幾口藥,便被那酸苦的味道刺激的毫無再飲的欲望,抬手示意宮人把藥撤下去。

    王蕓兒擔憂道:“不吃藥怎么能好呢?”

    “我大約是好不了了。”陸太后喟然長嘆一聲,“陸氏的根基都被人刨了,我還能好嗎?”

    王蕓兒默然。

    不知沉默了多久,陸太后淡聲吩咐她道:“你親自走一趟,把那個孩子給我帶過來。”

    王蕓兒嘆道:“你就算見了她又如何?若非你當初把事情做的那般絕,陛下又怎會提防陸氏至此,造成如今這無法挽回的局面?”

    陸太后神色已經有些不耐了,她重重咳了兩聲,冷聲道:“你先把人給我帶過來,再來口誅筆伐我!”

    王蕓兒言之無用,沉默著離去了。

    不久后,陸沅止就被王蕓兒從皇帝處領了出來,親自押送到了陸太后跟前。

    陸太后本想與她單獨密談,又擔憂病中虛弱,再遭陸沅止攻擊,便遣散了殿中所有的內監宮人,只剩下王蕓兒一人近身護衛。

    內殿中,陸太后看著地上跪著的孩子,冷笑了一聲。

    “堂堂公主之女,天生鳳命,若是養在陸氏,又怎么淪落到如此落魄模樣呢?”

    陸沅止亦冷笑,想起元曄坦白的她前世的命運,反諷道:“若是長在陸氏,我恐怕連長這么大的機會都沒有,我早就被狗皇帝和京兆王暗殺了。”

    陸太后眼神陰沉道:“你遭到的不公,我一定會在元顯身上為你討回來,不過,現在是需要你做決定的時候。”

    陸沅止神色一怔。

    陸太后接著道:“現在,你有兩條路可以走,第一條路,回歸陸氏,以陸氏嫡女的身份乖乖入宮做皇后,將所有的罪名推給陸聿,讓他以魏長風的身份去死。第二條路,永遠埋藏你的身世姓名,頂替魏長風的身份認罪,保全陸聿的性命。”

    殿中的氣氛安靜了下來,死水一般沉寂。

    陸沅止面無表情。

    王蕓兒心里一咯登,陸太后心知肚明,文武百官都親眼看到了陸沅止出手行刺皇帝,此時曝光她陸氏嫡女的身份,根本得不到朝廷的認可,她根本就沒有任何做皇后的希望。

    陸太后雖然給了她兩條路,實際上她只有頂下魏長風身份去死那一條路可選。

    “我認罪。”

    她說道。

    幾個字,輕盈單薄的好似一片羽毛,在空蕩的大殿回蕩。

    陸太后閉了閉眼,將一個藥瓶扔給了她,語調平靜, “你自盡吧。”

    藥瓶在地上骨碌碌轉了幾圈,落在了陸沅止膝蓋邊,陸沅止撿起藥瓶,攥在手中。

    她毫不懷疑,只要她死了,陸太后一定會傾盡全力保全陸聿,陸聿會活下去。

    王蕓兒痛心不已,跪倒在陸太后面前,求情道:“太后三思,此事尚未與陛下商議,就貿然賜死,恐怕不好交代。”

    陸太后不以為意,“明日,全天下人都會得到魏長風已死的消息,從此以后,世上再無魏長風。”

    那幾句話,看似說給王蕓兒,實則是在暗示陸沅止,只要她死了,陸聿就可以重獲新生。

    陸沅止自嘲笑了笑,從出生起被拋棄,如今又要被放棄,她這一生似乎注定六親緣淺,無依無靠。她早知此行九死無生,一心求死而來,如今也算求仁得仁了。

    她倒出瓶中毒藥,正欲吞入口中之際,一道焦急的女聲傳來——

    “不要!”

    明錦神色驚慌地沖入長春殿,一巴掌拍掉了陸沅止手中的藥。

    陸沅止愣住了。

    明錦撲通跪在地上,在陸太后還未來得及動怒之際,急急堵回她的話道:“太后,朔州急報,六鎮兵變,定北王被叛軍所害!”

    陸太后腦中轟然一聲,整個人的面色便如同死灰一般。

    “你說誰遇害了?”

    ……

    半個時辰前,明錦驚聞朔州參軍帶著八百里加急的軍報連夜入宮,大吃一驚,眼皮狂跳。

    猜測定然是朔州出了大事,便跑至宮門前查看,卻見崔琰滿身傷痕,帶著幾個親兵狼狽不堪而來,險些摔下馬背。

    明錦向他狂奔而去,抱住從馬背滑落的崔琰,鼻子一酸,“阿兄,你怎么成了這樣?”

    崔琰看到她后,多日緊繃的情緒瞬間松弛,他已經累的快要支撐不住了,對她說了朔州急報后,便徹底昏了過去。

    明錦腦中嗡的一聲,心知茲事體大,托內監照顧好崔琰后,立刻跑去太和殿傳話兒。

    元曄神色凝重,立刻下令召陸夫人母女和京兆王等人入宮。

    明錦詢問沅止的情況時,才得知陸太后把人帶走了,立感不妙,這才又緊追來了長春殿,阻止沅止自盡。

    她淚眼盈盈,哽咽道:“家兄朔州參軍崔琰連夜入宮,帶來六鎮兵變的消息,定北王已經被造反的叛軍所害了。”

    陸太后一陣頭暈目眩,只覺天旋地轉,天都要塌了。

    賀洛跋之死對她的沖擊,遠超過了要處死陸沅止的心,現在,她什么都顧不得思考,滿腦子就只嗡嗡回蕩著那幾個字——

    賀洛跋死了。

    她手中的最后一把劍也斷了。

    陸太后全身發抖,劇烈咳嗽了起來,邊咳邊道:“人呢,傳信兒的人呢,我要見他!”

    明錦趁陸太后傷神分心之際,立刻拉起陸沅止,暗示王蕓兒快帶她下去,回道:“家兄一路疾行,已體力不支昏倒。”

    “讓他給我醒過來!”

    陸太后大喝一聲。

    *

    定北王府。

    陸夫人和賀云珠已然睡下了,忽聞宮中急報,還以為是陸太后要召陸夫人入宮商議對白日里刺客行刺之事的結果,于是由劉弘駕車,親自送母女二人入了宮。

    入宮后,就被王密引到了長春殿。

    此刻,長春殿的氣氛十分凝重,各自歸家待罪的元顯和陸聿也都再被召進了宮中。

    陸太后急火攻心之際,體力有些不支,此刻并未露面。

    陸夫人看著在殿上圍了一群的人,臉色十分不解,“來了這么多人,究竟是出了何事?”

    陸聿面色凝重的望了她一眼,沒有開口,沉默轉身往一側走去。

    元顯則是一副憂心忡忡的焦慮模樣。

    元曄在殿中來回踱步,一言不發。

    陸夫人愈發不解,心中不安,看著眾人這詭異沉默的氣氛,卻也不敢多問。

    直到的黎明時分,經過太醫們又是灌參湯,又是針灸刺穴的不懈努力,和明錦后半夜衣不解帶的細心照顧,崔琰終于醒了過來。

    長春殿收到消息后,立刻將人帶了過來。

    陸太后仍舊虛弱難以下榻,王蕓兒從內寢走出來,說太后讓眾人都進去。

    人都到齊后,陸太后便讓崔琰當著眾人的面,將六鎮的情況再說一遍。

    崔琰嘴唇蒼白地跪在地上,像皇帝和太后請安,明錦攙扶著他的身子,給他支撐。

    他有氣無力道:“沃野邊將韓陵,聚集六鎮民眾謀反,于宴會上謀害定北王,高車六部同時反叛,柔然趁勢進攻邊境,邊疆大亂了。”

    賀云珠如遭五雷轟頂,母女同時驚呼——

    “阿耶!”

    “將軍!”

    陸夫人驚聞噩耗,險些癱倒,回過神后,又急急追問,“我兒何在?”

    崔琰面色沉痛,哀聲道:“世子與小公子,已和定北王同時遇害了。”

    聽到賀洛跋之死,陸夫人勉強還能撐住,可聽到兩個兒子也已遭賊手時,陸夫人哀不自勝,一口氣沒提上來,兩眼一翻,頓時昏了過去。

    “阿娘。”

    賀云珠痛哭失聲,阿耶死了,哥哥們也死了,她只覺天都要塌了。

    明錦鼻子一酸,跪行著過去抱住了賀云珠,兩個小女郎相擁而泣。

    陸太后心口抽抽作疼,腦中更是天旋地轉,賀洛跋死了,兩個外甥也死了,這是天要亡陸氏啊!

    元曄示意王蕓兒帶陸夫人母女下去休息,明錦一路陪著賀云珠安撫。

    劉弘目眥欲裂,攥住崔琰的衣襟把他提了起來,追問道:“你把事情的經過詳細說來。”

    崔琰眼神一黯,將賀洛跋遇害的經過講述了一遍……

    自漢化改革以來,朝廷對六鎮的軍事作用屢屢削弱,六鎮軍民因此對朝廷大為不滿。在均田制與三長制推行后,六鎮軍民與豪強的沖突愈發尖銳,便有不少邊將在造反的邊緣蠢蠢欲動。

    事發之日,沃野邊將韓陵與柔然使臣、突厥王子同來云中城繳納歲貢,柔然使臣以連年天災為由,要求降低對魏國的歲貢,被賀洛跋強硬拒絕后,使臣突然出手襲擊。

    賀洛跋固有萬夫不當之勇,卻不想云中城早已有了叛徒,在賀洛跋的酒中做了手腳,致使其被偷襲遇害,叛軍就此控制了云中城。

    聽完事發經過后,元曄面色凝重。

    他知道,讓鮮卑放棄長久以來的習性融入漢人的生活,必然面臨著無數的摩擦與沖突,民族融合的過程必然是艱難而痛苦的,卻也是不得不為的。

    六鎮起義是早晚之事,可這一世,卻比他預期的早了些。

    “事態危機,必須盡快集結兵馬,平定六鎮之亂。”

    元曄話音落,元顯就立刻跪倒請命道:“臣愿帶兵討伐叛軍,將功贖罪。”

    陸太后眉峰微蹙,元曄在此刻召元顯入宮,就是擺明拉要讓他掛帥平叛,她不想輕饒元顯,可此刻確實沒有能比元顯更合適的大將出戰了。

    元曄看出陸太后的猶豫不滿,作揖道:“母后,邊關告急,此刻正是用人之際,京兆王叔是社稷肱骨之臣,無論您對他有何不滿,兒臣都希望母后能夠暫時放下芥蒂,給王叔一個戴罪立功的機會。”

    陸太后雖不甘愿,可戰事危機,時不待人,她最終是妥協了。

    元顯立刻跪倒領命,謝恩后,又道:“由臣掛帥,此戰必然萬無一失,只是臣還需一名陣前先鋒。”

    陸太后瞇了瞇眼。

    元曄會意,面色不改奏請道:“賀洛跋遇害,諸子皆喪,定北王爵位無著。元善現作為賀洛跋唯一在世的兒子,兒臣希望由元善現繼承定北王之位,為此番北伐先鋒,與京兆王一道平定六鎮之亂。”

    陸太后臉色陰沉,這豈不是要把六鎮兵權拱手讓給元善現?

    她看向陸聿,他比誰都清楚,六鎮兵力是她臨朝稱制的最大后盾。

    她希望陸聿能說些什么,哪怕是他開口主動請纓出戰,就算她舍不得讓他做先鋒上戰場,也能盡量斡旋,不讓六鎮兵權落入外人之手。

    不想陸聿卻無視她的暗示,他現在縱然對元曄有些不滿,可邊關危難之際,不是朝堂內耗的時候,開口附和道:“元善現是賀洛跋之子,由他當先鋒,為父報仇,合情合理,臣同陛下之請。”

    陸太后被陸聿當面拒絕,恨得牙癢。

    如今賀洛跋遇害,六鎮無主,皇帝和元顯故意趁危機之際,將六鎮兵權掌控在他們自己人手中,折她的羽翼。

    她看透了他們的圖謀,卻也無計可施。

    元顯要為國請戰,元善現要為父報仇,他們的行為和動機,讓她沒有分毫反對的理由,即便放在朝堂公論,也沒有反對之理。

    陸太后閉了閉眼,一陣深沉的無力感襲來。

    她本以為姐姐給賀洛跋生了兒子,等賀洛跋死后,這兩個有陸氏血脈的孩子就能接掌賀氏部在六鎮的兵權,成為陸氏的外援,繼續鞏固陸氏在內朝的權力。

    可不想一場叛亂,這兩個有陸氏血統的兒子竟雙雙遇難,反倒讓元善現這個前妻之子,成了賀洛跋唯一的子嗣。

    賀洛跋早年拋妻棄子,也萬萬想不到,最終卻是由這個被拋棄的兒子來繼承他全部的軍事和政治遺產。

    人算不如天算,那不該屬于陸氏的東西,上天總會讓它以各種形式回歸到它原有的位置。

    陸太后自嘲笑了笑,不想她費勁心機,籌謀一世,到頭卻是一場空。

    天下事,就這樣,你想怎樣,他偏不能怎樣——

    第84章 山窮水盡

    陸夫人被安置在了偏殿休息。

    明錦邊照顧著昏迷不醒的陸夫人,邊安撫著哀哭不止的賀云珠。

    天亮后,各級官吏也都紛紛被召入宮中,安排部署平叛戰略,各州郡緊急調兵集結,元顯不日便要離京平叛。

    臨近黃昏時,陸聿才得空抽身離開尚書臺,來了一趟偏殿看看陸夫人。

    陸夫人還沒有醒,陸聿看著在床邊照顧的明錦,欲言又止的模樣。

    賀云珠已經緩過了神,阿耶沒了,她必須堅強起來,好好照顧阿娘。

    她知陸聿只是打著來看陸夫人的幌子找明錦的,便上前要過明錦手中的帕子,道:“你休息一會兒,這里交給我。”

    明錦有些擔憂。

    賀云珠搖了搖頭,“現在是需要我堅強的時候,我不會倒下的。”

    明錦這才稍稍安下心。

    陸聿往外對她使了使眼色,便先一步出去了,明錦囑咐了賀云珠幾句后,便緊跟而出。

    ……

    二人并肩走在廊下,夕陽拉長了他們的身影。

    “今日朝會,除了北部戰事問題,有提及沅止的事嗎?”

    陸聿拉著她的手,在回廊的臺階上坐下,“此事暫時擱置了,只是她還要被關押宮中,陸氏讓渡了六鎮的兵權,或可保她一命。”

    明錦默然,陸太后是絕對要保陸聿的,陸聿此時告訴太后自己才是魏長風的秘密,無非是想以玉石俱焚的方式威脅太后保陸沅止的性命。

    如果陸太后堅持要殺陸沅止,陸聿一定會在全天下面前曝光自己才是真正的魏長風的身份,讓整個陸氏身敗名裂,這是陸太后不愿看到的結果。

    “魏長風”公然行刺,是一定要死的,可此番陸氏讓渡了六鎮兵權來換取皇帝保密陸聿的身份,那這個“魏長風”是真死還是假死,就是皇帝說了算了。

    “就算活下來,她大約也是沒有自由了,不是軟禁宮里,就是幽禁陸氏,這輩子大約都不得見天日了。”

    陸聿嘆了口氣,此事之后,魏長風的身份雖然算是解決了,可付出的代價卻是他不樂見的。

    “以后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

    明錦挽著他的手臂,垂眸道:“我們只是想保護你,我不想皇帝以此為把柄拿捏你,他現在對你友善,可若以后他以此為把柄殺你怎么辦?”

    陸聿看著漸漸消沉的夕陽,淡淡道:“他不會殺我,即便你們不做這些,他也不會殺我。”

    明錦黯然垂下眼眸。

    前世,他也是這樣,無論如何都不愿背叛皇帝,至死都選擇相信他。

    這一世,他們一起成長,她親眼見過阿娘對他的逼迫,要他立毒誓效忠守護皇帝,他沒有辦法卸下這個包袱。

    “哥哥,你就是太善良了,你對他掏心掏肺,他未必待你如此。”

    陸聿默然,摩挲著她紅腫粗糙的手指,竟然從懷中取出一盒凍藥,一點一點給她細細擦在了手上。

    明錦心底一陣暖流滑過,也不知他是何時注意到自己手上的凍傷,竟還特地給她帶了藥。

    “明天還要干活兒,擦了也是白擦,白白作踐了好東西。”

    “明日的事明日再說。”

    陸聿揉著她的手,輕輕呼了口氣,她自小倔強,明明只要跟太后認了錯,就可以免受這些勞苦,可她自認無錯,就絕不會低頭。

    明錦靜靜看著他,他這張臉實在是無可挑剔,少時兄妹一同出游,總能引來一群小女郎羨慕自己有一個英俊的哥哥。

    而今挑破關系,一想到這個人美好的一切以后都會只獨屬于自己,她就忍不住想現在就輕薄幾分。

    她微微探頭,湊近了他臉,陸聿察覺了頭頂落下的陰影,便也抬起頭回望著她。

    四目相對時,他那淺淡的棕眸竟是氤氳著一層淡淡的陰翳,透出一股難以言述的憂郁。

    明錦癡癡看著,那一時想輕薄他的心思也淡下來了。

    她垂下眼眸,有些訕訕地抿了抿唇。

    陸聿看她那模樣,恍然意識到什么,問她道:“你的嘴唇怎么了?”

    明錦一怔,對他眨了眨眼,神情茫然。

    下一刻,陸聿白皙修長的五指便攏入她濃密的烏發中,扣住她的后腦勺,將她的臉勾近自己,微微仰頭碰了一下她的唇。

    他的唇很軟、很暖,明錦呆住了。

    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唇被他溫柔的包裹,唇舌輕觸,口齒生津,直到她的唇都被那溫熱的津液滋潤過,二人濕潤的唇才分開。

    此時,太陽漸漸也落下了,天邊最后一絲余暉也漸漸消散。

    急速火熱的心跳慢慢平復,明錦微微喘著氣,臉上發燙,調侃他道:“哥哥,你變調皮了。”

    陸聿淡笑,用手指輕輕拭去她那微腫的嫣唇上晶瑩的水漬,“不喜歡嗎?”

    明錦手臂軟軟勾上他的脖子,又主動輕吻了他一下,含羞帶怯道:“當然喜歡。”

    陸聿和她額頭相抵,問她,“你什么時候出宮呢?總不能在這里一直磋磨受苦。”

    明錦滯了一下,垂下眼眸,她現在還是宮人,這個身份依舊限制他們不能自由的在一起。

    “如果沒有陛下和太后的恩旨,我恐怕真的要呆夠年紀才能出宮。”

    “早知今日,何必入宮?”陸聿說完,又一想她當初是因為自己才入宮,便也沒有了苛責她的理由,話鋒一轉道:“不過這也只是在人生的不同階段會有的不同經歷罷了。”

    明錦勉強一笑,她依偎著他的臂膀,和他并肩看著漸漸升起的圓月。

    月中了,馬上又要過年了。

    時光匆匆,明年,她就十九歲了,前世這個年紀的時候,她的長生郎都會叫阿娘了。

    陸聿年長她四歲,過完年就二十三了。前世,他終身未娶,沒有子嗣,今生若不是那些變故,他能按部就班的成婚生子,孩子現在應該已經會叫父親了。

    明錦想起是因為自己才害的他如此,突然有些鼻酸,黯然垂下了眼眸。

    陸聿看著月光下她低垂的眼睫,以為她是低落于不能離開宮廷,手掌撫上了她的臉頰,安慰道:“如果陛下不放你的話,我就帶你走,我們一起浪跡天涯。”

    “你終于愿意帶我去流浪了。”明錦笑了笑,眼睛了泛起一層閃光,“可是,現在既然所有的秘密都捅開了,我更想光明正大的和你在一起,我不想做亡命天涯的囚徒。”

    她頓了一下,低喃道:“我也不想讓你變成和太師一樣的人。”

    陸聿神色滯住。

    明錦認真告訴他,“我想給你生兒育女,我想和你有一個家,簡單幸福的生活一輩子。”

    陸聿的眼神晃動了一瞬,生兒育女,有一個家,多么美好的詞語,聽的人心都柔軟了。

    她離開那一年,他失去了最后一個親人,那時他就沒有家了。

    他常常會覺得自己會孤獨一世,像他這樣滿手血腥的罪孽之人,是不配在這個世上留下后代的。

    可現在,她不嫌棄他,愿意給他一個家。

    那一刻,他深深感慨著,一定是阿娘在天上默默守護他們,阿娘不想讓她的一雙兒女孤獨困苦,所以讓明錦來拯救他。

    陸聿張臂把她擁到了懷里,動容地吻了吻她的發頂,內心的千言萬語,最后竟是化作一句。

    “天色不早了,我該出宮了。”

    明錦懵了一下,然后嘟起了嘴,她都這樣跟他說了,他也不表示什么嗎?

    “阿錦,我會光明正大的娶你,我不會像陸鑒一樣,只能在宮里跟你偷偷摸摸的私會。”

    明錦展顏一笑,知道他聽進去了自己的話。等他要離開時,她卻又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陸聿怔了一下,又見她帶著幾分羞赧地低下了頭,含羞帶怯的模樣,惹人憐愛。

    “我們好不容易才見上一回,你都不多親親我。”

    她拉住他撒嬌,卻說了一句讓人哭笑不得的話。

    陸聿刮了刮她的鼻子,哄她道:“那你先記著,等我下次來看你的時候,再還慢慢還給你。”

    明錦依依不舍。

    *

    與此同時,陸夫人也幽幽轉醒。

    賀云珠松了口氣,撲到了她的懷里,喜極而泣。

    “阿娘。”

    陸夫人卻是木木的沒有反應。

    賀云珠松開母親,坐直身子看著她。

    陸夫人面色青白,眼窩憔悴地凹了進去,昔日高貴雍容的貴婦人,仿佛一日之間便蒼老了數歲。

    “阿娘,你別這樣,我害怕。”

    賀云珠哽咽著,給母親擦了擦眼角的殘淚。

    陸夫人怔怔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木然而僵硬地側過頭,躲開了她的手,賀云珠還想說什么的時候,她卻突然又躺回了床上,一動不動。

    賀云珠看著又閉眼睡去的母親,心底也空落落的。

    片刻后,陸夫人又猛然坐起了身子,枯瘦的十指緊緊扣住了賀云珠的肩膀。

    “珠兒,你聽我說。”

    賀云珠被抓的有些吃疼,看著有些瘋魔的母親,一動也不敢動。

    陸夫人看著女兒的臉,想起了陸太后以前說過的話——

    培養一個兒子成材很難,但是女兒卻可以嫁一個好夫婿。

    所以她給陸鑒塞了成打的姬妾,給陸鑒生了一堆庶女,如今陸氏已經送了兩個女兒給皇帝,陸氏其他女兒長大后,也會再被獻給皇帝,或者到各大世家去聯姻,以此鞏固陸氏的利益。

    她望著賀云珠,她的兒子沒了,可她的女兒貌美可愛,少盛如花,她還不算滿盤皆輸。

    她一字一句,冰冷的對賀云珠下了命令——

    “今晚,你就去太和殿,求陛下要了你。”

    賀云珠如遭雷擊,瞬間臉色慘白,“阿娘,你在說什么?”

    她是被父兄之死刺激到發瘋了嗎?

    陸夫人眼眶血紅,緊緊扣住她的肩膀,哀聲道:“你阿耶死了,你哥哥也死了,如今賀氏只能靠你了,你不入宮為妃,我們還有活路嗎?”

    賀云珠眨了眨眼,淚眼朦朧地望著母親。

    “或許父兄沒了,我們會家道中落,可我們還沒有山窮水盡到需要賣女兒的地步吧?”

    陸夫人的神經已經脆弱地崩成了一條線,嚴詞提醒她,“元善現憎恨我們母女,他們母子的悲慘人生皆因陸氏所起,如今他襲了爵,掌了兵,他若得勢,以后能放過我們嗎?”

    賀云珠僵住,想起那一日在酒樓時,元善現對她的威脅。

    他恨她,他恨不能殺了她。

    陸夫人聲淚俱下,苦口婆心地勸她。

    “太后身體已經不行了,她活著,你我還有仰仗,她若駕崩,你我還有活路嗎?你不入宮,我們孤兒寡母,靠什么跟元善現斗?”

    “趁著太后還活著,你盡快入宮,確立名分,若能生下子嗣,日后就是諸王,哪怕是個公主,也能聯姻世家,保我們母女一世安穩榮華,不至于為外人所辱。”

    陸夫人情緒激動,語無倫次,陸氏已經沒有兵權了,現在就是砧板上的魚肉,等到太后駕崩,皇帝一定會清算陸氏。

    此刻,她已經深深陷入對元善現那未知的打擊報復的恐懼,若非陸氏當初把事情做絕,何至陷入今日的被動?

    “珠兒,你說話,你說句話,你快答應母親啊!”

    賀云珠淚流滿面——

    第85章 最后告白

    翌日一早,陸夫人便親自來了太和殿,跪在皇帝面前,泣涕請求。

    元曄心中一驚,連忙扶起了陸夫人,得知她的請求后,心中雖糾結,卻也沒有忍心拒絕。

    他知道賀云珠對他沒感情,可他也知道賀洛跋死了,賀氏母女此時是走投無路了,必須尋找更強大的靠山。

    讓賀云珠入宮,無非是讓她在皇帝的庇護下,保一世無憂。

    他們無需有感情,只需給她一個合適的身份,把她當妹妹一樣養在宮里,好好照顧一輩子就是了。

    得到元曄的允諾后,陸夫人就歡天喜地的回去了定北王府。

    就在陸夫人等待宮中冊封消息的時候,這一日,下人卻來傳話,說賀云珠走了,只留下了一封信。

    信上說,她已經跟劉弘一起去朔州了,她不要入宮,不要做一個只能站在男人身后求庇護的弱女子。

    她要上戰場,親手為父兄報仇。

    ……

    得知賀云珠要入宮后,劉弘就來找她了。

    他手中提劍,站在賀云珠面前,神情局促。

    他沒有皇帝的權勢地位,也沒有辦法像皇帝一樣召集天下兵馬,剿滅叛軍,為她的父兄報仇,他處處不如皇帝,不該阻攔她的好前程,可是——

    “珠珠,我沒有皇帝的資本,給不了你尊貴的地位,但我會親自去朔州平亂,我會親手為舅舅報仇。”

    賀云珠怔怔看著他。

    劉弘抿了抿唇,對待感情的事,她好似總有些反應遲鈍,竟然還想讓他娶明錦,讓他和明錦都有些哭笑不得。

    有些話,如果他不說,她可能永遠都感受不到。

    有些話,如果他不說,等她入宮后,他就再也沒有機會說了。

    他鼓起勇氣對她道:“你跟我走吧,我會照顧你,保護你,一輩子對你好。”

    賀云珠跟他對望了一會兒,她從來都只當他是表哥,以為他們之間只是親密無間的兄妹關系,從來沒有往另一個方向想去。

    這一刻,聽懂他的意思后,她驀地紅了眼眶,然后,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劉弘喜出望外,拉起了她的手,當天,二人便私奔去了朔州。

    ……

    陸夫人痛不欲生,她的丈夫兒子都沒了,怎么忍心讓最后的女兒也赴戰場送死,早知今日,當初就不逼她入宮了。

    明錦在宮中收到消息時,心中七上八下的,朔州正是兵荒馬亂,賀云珠貿然孤身前往,出事了怎么辦?

    就在這時,陸聿跟陸太后回稟過陸夫人的消息后,便悄悄來了一趟浣衣局,給明錦帶來宮外的消息。

    明錦看到他,立刻歡喜地撲到了他的懷里,依戀地抱住。

    “哥哥。”

    陸聿拍了拍她的背以示安撫,他知道她在擔心什么,把賀云珠的信給她看了后,道:“別擔心,火騎兵已經去追上她了,何況劉弘跟她一起走的,有劉氏部的支持,不會有事。”

    明錦看著信,稍稍安心,差點忘了,她們還有一支訓練有素的火騎兵呢,現在也算派上用場了。

    “劉表哥到底是說出來了,也算是得償所愿了。”

    陸聿故意提醒她,“當初,不是說要把你要嫁給劉弘嗎?”

    明錦臉上一紅,便又想起他冒著萬山風雪回來找自己的情景,勾著他的脖子,縮在他懷里嬌嗔道:“若非如此,你怎么會回來找我,我又怎么會知道你喜歡我。”

    陸聿淺笑,把她攬到了懷里,與她額頭相抵。

    緊跟陸聿而來的王蕓兒遠遠看著這一幕,微微蹙起了眉。

    *

    與此同時的司空府。

    穆蘭若得知賀云珠奔逃朔州的消息后,心急如焚,左思右想后,取下墻上那早已被封存多時的馬鞭,準備親自去尋賀云珠。

    剛走到門口,便迎面撞上了母親賀夫人。

    穆蘭若一怔,“阿娘。”

    “你這是要去哪兒?”

    穆蘭若低了低眼,“我不放心珠珠,我想去把她找回來。”

    “不必去尋了。”賀夫人走進屋內,在榻上落座,“你舅舅沒了,你舅母原本打算讓珠珠入宮為妃,可珠珠跑了,如今我們兩族就只能靠你了。”

    穆蘭若不解,把馬鞭扔到一旁,坐在母親身邊道:“阿娘,你這是什么意思?”

    賀夫人冷靜道:“你舅母此番回京,原本就是打算在皇帝長子出生后,讓你或者珠珠其中一個入宮為妃,誕下子嗣,維護我們鮮卑勛貴在朝堂的利益,現在珠珠跑了,就只能由你入宮了。”

    穆蘭若大驚失色,反對激烈。

    “不,我不會入宮的,阿娘明知我喜歡陸聿,為何要逼我嫁給皇帝?何況陛下也知道我的心意,就算你們想讓我入宮,陛下能答應娶我嗎?”

    賀夫人反唇相譏,“你喜歡他,他喜歡你嗎?你還嫌你在京城不夠丟人嗎?他要有心,早就娶你了,別再自討沒趣了。”

    穆蘭若攥緊了手指,心有不甘,“阿娘,我不甘心啊,都這么多年了。”

    “天下男人何其眾,你堂堂穆氏貴女,何患無夫?皇帝是這天下最尊貴,最有權勢的男人,難道還比不上區區一個陸聿?”

    賀夫人拉起她的手,苦口婆心道:“太后大限將至,陸氏已是式微之態,你必須盡快與陸氏分道揚鑣。誰也不知道皇帝對陸氏的真實態度,若是太后駕崩,皇帝清算陸氏,你嫁給陸聿,到時候就是死路一條,我豈能眼睜睜看你往火坑里跳?”

    穆蘭若心中一震。

    “皇室與勛貴聯姻,并不需要有什么感情,你沒有這個覺悟,但是皇帝比你有政治覺悟,只要你點頭,他會毫不猶豫的迎你入宮。”

    穆蘭若臉色不耐,她不需要這種冷血無情的覺悟。

    賀夫人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繼續跟她分析局勢,“后宮如今是陸氏一家獨大,皇帝需要有其他貴女來制衡陸氏,還需要有鮮卑血統的后嗣,在將來的朝堂上代表鮮卑勢力,來制衡在漢化改革后漸漸崛起坐大的漢人世家,平衡胡漢矛盾。”

    “你是賀氏與穆氏兩大家族聯姻的結晶,有著最純正高貴的血統。只有出身勛貴之首的你,才壓得住陸順華,競爭大皇子的撫養權,奪取皇后位。”

    穆蘭若蹙眉,“皇后位?這不是都默認了給陸氏女嗎?”

    她就算入宮,也做不成皇后的。

    賀夫人輕嘲,“那你看陛下立她做皇后了嗎?”

    穆蘭若啞口無言。

    “陛下不立后,你就有機會。”賀夫人提醒她,“你是鮮卑貴女,你要像我的姐姐賀昭儀一樣,誕下一個如太原王一樣強壯的皇子,在未來的朝堂上代表鮮卑的利益。”

    穆蘭若眉間微蹙,不為所動。

    她根本不能理解這些為權力瘋魔的人,腦子里都在想什么?

    為了權力,愛情、自由、家庭全都可以犧牲嗎?

    賀夫人看著她放在案上,看了一半的書,幽幽道:“我們本該馳騁于無邊的草原,征戰于遼闊的沙場,我們像陰山上的雪鷹一樣自由,現在他們卻要通過漢化改革,以漢人儒的思想把你困在這方寸的天地。”

    穆蘭若神色一滯。

    “你不再揚鞭縱馬,不再挽弓射箭,你失去了鮮卑最淳樸的野性,反倒拿起繡花針,捧起《女誡》自我規訓,只為把自己變成陸太后喜歡的柔弱溫順模樣,嫁給一個不愛你的男人。”

    賀夫人冷冷質問她,“你看看你自己現在的模樣,為了陸聿要死要活,還有半分自我嗎?”

    穆蘭若被問到了痛處,心口狠狠一揪。

    回想過去的種種行為,她也不由自問,曾經自由奔放,自信張揚的她,怎么成了現在這般面目全非的模樣?

    “陸太后早已被漢人的文化荼毒,遺忘了自己的血統,遺忘了這弱小的漢人,曾被我們大鮮卑征服,對我們俯首稱臣。”

    賀夫人越說越激動,身體都在顫抖。

    都是漢化改革害的,是漢化逼得六鎮軍民造反,她的哥哥和侄兒才會死于非命,他們鮮卑勛貴的地位才會日漸低下。

    她眼眶猩紅,緊盯著穆蘭若,恨聲道:“他們都是叛徒,他們為了融入這些漢人之中,要磨滅我們的姓氏、我們的服飾、我們的文明,如果不反抗,千百年后,世人將再也不記得鮮卑曾在這天地間存在過。”

    穆蘭若腦中轟然一聲,仿若有些不認識她的母親了。

    “我不會忘記我是鮮卑的女兒,魏國是鮮卑王朝,可這幾代君主的生母卻都是漢女,所以你必須入宮,你要誕下有鮮卑血統的皇子,去爭奪皇后之位,讓這天下重回鮮卑血統的君主之手,恢復我鮮卑榮光!”

    穆蘭若被母親的豪言鎮住,一陣頭皮發麻。

    *

    夜幕低垂,明月漸升。

    下午離宮后,陸聿便收到了楊紹的邀約,邀他晚上出來小聚一下,馬車來到永安坊,在望月樓前停下,婁威跳下車,掀開車簾。

    “公子,到了。”

    陸聿一身月白色的閑袍,從容下車,馬上就是除夕了,街上很熱鬧,他看了一眼街上人來人往的人群,抬步走進望月樓。

    等他上樓來到約定的雅間時,卻沒有看到楊紹的身影。

    穆蘭若靜靜坐在臨窗的客座,面前點著小燭,窗外明月高懸。

    陸聿眼神微動,轉身就要離去避嫌。

    穆蘭若卻喚住了他,“宣明。”

    陸聿腳步一頓。

    “你是來找楊紹的吧,你不用找了,是我讓他幫我約你出來的。”

    陸聿眉峰蹙起。

    穆蘭若站起身子,看著他的背影,“我知道你不想見我,可是,這大概是我最后一次見你了,請給我一些時間好嗎?”

    陸聿不解,轉身看向穆蘭若。

    女子神色平靜,眼中卻似乎有淚光閃爍,還帶著幾分卑微的乞求。

    陸聿沒有再拒絕,轉身走到窗前落座,目光看向窗外的月光,沒有看她。

    穆蘭若給他倒上了熱茶,眼眸低垂,同樣沒有看他。

    “曾經,我不懂三公主為什么喜歡喝這些漢人才喜歡的茶,那味道又苦又澀,哪里比得上酪漿的甘美?”

    她放下茶壺,嘴角掛著微微的苦笑,茶霧氤氳在二人之間,模糊了視線。

    “后來,我聽人說,茶籽種下,長成茶樹后便不可移植,移植了就活不成。這茶,就像愛人之間那忠貞不渝的感情,所以常被用作漢人婚娶時的定情信物。”

    陸聿面無表情。

    “明明知道在這片土地上,我埋下的茶籽無法成樹,卻還是不死心的澆灌。明明知道你不喜歡我,卻還是不死心的糾纏。明明知道你不會娶我,卻還是不死心的要把自己變成你喜歡的模樣。以為只要我不死心,就可以將你捂熱,在追逐你的過程中,我也漸漸迷失了自我。”

    “現在,我想結束這一切了。”穆蘭若頓了一下,平靜道:“過去我的行為,給你造成了很大的困擾,我表示深深的歉意,希望能得到你的原諒。”

    說完,便以手貼額,朝他下拜。

    陸聿微微動容,莫名松了口氣,對她頷首回禮。

    穆蘭若坐直身子,眼睛依舊低垂,她繼續道:“曾經,我因為得不到你的心,而漸漸憎恨你、抱怨你。可我終究是穆氏女,我無法把我的心,我的感情都完整的給一個人,我無法純粹的去愛一個人,也無法純粹的去恨一個人,我沒能堅持下去對你的愛,也沒能堅持下去對你的恨。”

    陸聿始終一言不發。

    “現在,我想換一塊土地,埋下我的茶籽。”穆蘭若眨了眨眼睛,告訴他自己最終的決定,“我決定遵從母親的旨意,從此拋棄我優柔的性情,為家族的榮耀入宮。”

    陸聿眼神一動。

    她望著他,那杯茶已然冷去,他也沒有喝一口。

    燭光映亮了穆蘭若臉上的一道淚痕,凄美惋嘆的聲音,一字一句為她那飄搖曲折的愛情劃上了最后的結局——

    “陸聿,我可能不會再愛你了。”——

    第86章 滅頂之災

    入夜時分,陸順華被帶到了密室。

    四周光線昏暗,悄無人聲,一盞小燈靜靜燃燒,映亮了陸太后枯瘦衰敗的面容。

    她原在病中,大限將至,已是形容枯槁,此刻光線晦暗,更顯得她面部崎嶇可怖,多了幾分陰森詭異之態。

    陸順華嚇得一哆嗦,撲通跪倒在地。

    王蕓兒和王密恭謹侍立一旁,面色冷漠。

    陸太后幽幽開口,“陸聿和明錦的事,你都知道什么?”

    陸順華霎時驚起了一背冷汗,五體伏倒在地,下意識道:“妾,妾什么都不知道。”

    陸太后眸色一沉,本就陰森的面上,愈發怨氣逼人,她什么也沒說,閉眼小憩,抬手示意王密開審。

    王密便端著一支小燭,走到了陸順華跟前,照亮她緊張的面容,拉起她的手提醒道:“貴人,您是陸氏的女兒,太后怎會不疼您,把您知道盡早說出來,這也是為了您的前程啊。”

    陸順華心里一咯登,心知陸太后是在威脅她,又不知太后已經知道了什么,恐太后是故意恐嚇她要套她的話,還是咬死不松口。

    “明錦姐姐入宮后,恪守本分,與大哥再無交集,二人并無逾矩之舉。”

    陸太后見她如此固執,便也不再留情。

    王密手上的蠟燭一歪,一滴拉液便不偏不倚地滴在了陸順華手背上。

    一股火燒剜心之痛瞬間傳遍全身,猶如千萬只螞蟻在手臂嚙咬,又如燒紅的銀針刺入皮膚,陸順華“啊”了一聲,隨著蠟液冷卻,那痛意也漸漸消散。

    這是宮里最折磨人的法子,滴上去的初刻是極疼痛難忍的,可將那凝固的蠟液剝去后,皮膚又沒有分毫受刑的痕跡,卻讓人對那一刻的疼痛記憶深刻,如此造成的心理折磨,讓人心生畏懼。

    陸太后冷冷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把你知道的都說出來。”

    陸順華眼淚汪汪,堅持道:“太后繞了我吧,大哥一貫不與我們這些庶出的弟妹來往,他的事情我怎么可能會知道呢?”

    話音落,便又是兩滴蠟液滴上,陸順華嚇的蜷縮在了地板上。

    王蕓兒看著她那驚懼無措的模樣,提醒道:“我已親眼目睹公子和小姐在浣衣局私會,舉止親密。貴人在家時,在諸弟妹中與公子關系最親近,我知貴人與公子兄妹情深,不忍傷害他們。可此事關乎公子前程,太后必須了解所有實情,貴人若是知道什么,便早早招了吧。”

    陸順華心中一涼,太后已經知道他們二人的關系了,“太后,我……”

    未等她說完,手背便又傳來鉆心之痛。

    陸順華直淌眼淚,她知道,這幾滴不痛不癢的懲罰只是警告她,她若再不招,就沒機會活著走出這間密室了。

    在外人眼里,她是風光無限的貴人,可在太后眼里,她就是任她拿捏的棋子。

    她連叫她一聲姑姑的資格都沒有,只有嫡長子陸聿才配叫她姑姑。像她這樣可以隨意打罵用刑的卑賤庶女,即便弄死了,她也不會可惜半分。畢竟陸氏女兒多,還有其他聽話的庶女不斷長大,等著接替她入宮,被獻給皇帝,這就是陸氏庶女唯一的價值。

    陸順華心灰意冷,面如死灰道:“我說……”

    陸太后緩和面色,王密松開了她的手,王蕓兒為她清除了手上的蠟液,敷上了冷帕緩和痛苦。

    陸順華跪在陸太后跟前,回憶道:“大皇子命名大典那一日,我擔心大哥和刺客交手受傷,去尋他的時候,卻見大哥和明錦在假山內抱在一起,互訴衷情,明錦還說什么,入宮前她就知道他們是一個人了,還說她是為了大哥才入宮……”

    聽到這里,陸太后的臉色已經陰沉的十分難看了。

    果然,明錦在入宮前就已經知道魏長風是陸聿了,她根本不是為了逃避陸聿而入宮,她就是在和陸沅止聯手算計他們。

    陸太后怒不可遏,抬手狠狠甩了陸順華一個巴掌,“你為什么不早告訴我!?”

    陸順華捂著臉,無助地癱倒在地,泣道:“我不敢,我怕太后知道了會殺了明錦,我怕大哥也會跟著做傻事,我怕大哥會因此身敗名裂,毀了我們陸氏的基業。”

    陸太后閉了閉眼,五指緊握,咬牙切齒。

    “把她帶下去,再把明錦給我帶過來。”

    ……

    夜幕低垂,明錦干了一天活兒后,踏著疲累的腳步返回住所,身上雖勞累,心里卻莫名暢快。

    賀云珠總算是自由了。

    不為家業所苦,不為榮華所累,不為權力所奴。

    像她這樣自由的馬兒,本來就不該被束縛在宮里,雖然知道憑借她的家世身份,入宮后,皇帝肯定會善待她一輩子,但這卻是要以犧牲她的自由為代價。

    在陸夫人眼里,一個女郎,嫁得好夫婿,像陸太后一樣操縱權力,永續家族榮耀,就是最好的歸宿。可對賀云珠來說,她一個十幾歲就跟著父親一起上戰場平亂的天之矯女,怎么可能容忍在后宮中跟一群女人勾心斗角?

    回到房間后,明錦點上油燈,準備洗漱時,兩個內監突然進來,在她還沒回過神時,便捂上了她的嘴將人帶走。

    明錦被扔在密室的地板上,摔得全身骨頭都散架了。

    密室眾人全部退下,明錦茫然地揉著肩膀,便聽到了陸太后陰鷙冷酷的聲音。

    “我真是大意了,說說吧,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計劃拉陸聿下水的?”

    明錦眼神一動,“奴婢聽不懂太后的意思。”

    陸太后冷笑,“還跟我裝,沅止和順華已經把她們知道的全交代了,你就是回來找我報仇的,你早就知道陸聿的另一個身份了是嗎?”

    密室中的空氣為之一凝,不知從什么角落里吹來陣陣寒風,明錦只覺周身寒徹。

    她抬眼,望向陸太后那衰敗卻依然精光如電的眼神,坦然道:“是又如何?”

    聽到這話,陸太后本該憤怒,可此時衰弱的身體,已經撐不起更多的情緒起伏了。

    “你以為憑著你的一腔孤勇,就能改變這一切嗎?”

    陸太后冷冷嘲諷她。

    明錦神色倔強,“起碼,我沒有變成太后一樣的人。”

    陸太后勾了勾嘴角,竟是笑了,笑她的天真,她的愚蠢,自以為占了先機便能穩操勝券。

    “我有一個秘密,從未透露給身邊的任何人。”陸太后看著她,“今日,我便特別想說給你聽。”

    明錦眼神微動,只有死人才不會泄密,這秘密,她聽與不聽,都是必死無疑了。

    “明錦,你以為你和皇帝早已洞悉前世今生就能改變所有人的命運嗎?殊不知,你妄圖改變的事,早已是他人修正之后的結果。”

    燭火晃動,映亮了陸太后鬢角那不知何時冒出的幾根白絲,閃爍著疲憊的光澤,她看著明錦。

    “我剛入宮的時候,才只有十二歲。因年紀幼小不得先帝寵愛,孤立無援的我為了自保,就投靠了先帝保姆保太后常氏,在常太后的舉薦下,我才稍稍得了先帝青眼,被立為貴人,后又被立為皇后。”

    明錦靜靜聽著。

    “在皇后冊封大典前一夜,我突然做了一個夢,夢到我成為皇后之后,很快就有了身孕,生下了一個男孩兒。但那時我的兄長在朝堂無權無勢,常太后駕崩后,也無法在后宮給我支持。而李夫人不僅得寵,父親還封了異姓王,備受先帝重用。我因不得寵愛,又在朝堂孤立無援,李氏就想對我取而代之,收養我的兒子。

    “在我兒子不滿兩歲時,我就暴崩宮中。我死后,先帝便又立了李氏為皇后,還把我的兒子交給了李氏撫養,可在李氏的撫養下,我的兒子卻很快夭折,他死的時候才只有三歲。”

    陸太后自嘲笑了笑,神色平靜的仿佛早已從那一段苦痛的記憶中走了出來。

    “夢醒后,我嚇得冷汗淋漓,在后宮,李氏是我揮之不去的噩夢,我縱有皇后的尊位,卻不如她得先帝的寵愛,我若生下長子,不過是白白給她做了嫁衣裳。我不想再重蹈前世的覆轍,所以這一世,我做了一個賢良大度的皇后,勸諫先帝多幸后宮,冷眼旁觀他和李氏恩恩愛愛。”

    “李氏很快就有了身孕,然后生下了一個男孩兒,就是現在的陛下。我借常太后之手以祖制殺了李氏,以嫡母的名義收養陛下,我對陛下視如己出,細心養育,可我又清楚的知道那是我最憎恨的女人的兒子,我幾度想把襁褓里的陛下掐死,就像當年李氏殺了我的兒子一樣,也殺了她的兒子來復仇。”

    “可我看著年幼的陛下,從他的臉上又總能看到我年幼夭折的兒子的影子,他們長的那般相似,仿佛是我前世的兒子,又從另一個女人的肚子里生出來給我做了兒子,我對他又愛又恨,對他百般折磨,卻無法真正對他下去殺手。”

    明錦心中震蕩,呆呆聽著,愕然無言。

    “我棄情絕愛,不再相信先帝的任何甜言蜜語,前世,他把我當個產子工具,這一世,我也只把他當作產子工具,等他的繼承人出生,我在朝堂的勢力穩固之后,我便將他架空,幽禁宮中,日日喂藥。外頭的流言說的不錯,先帝,是我殺的。”

    陸太后坦然說著,她做了,她就敢認。

    “我拼了命的,拼了命的往上爬,把我失去的權力牢牢抓在手中,因為我知道所有嘴上說的愛都是靠不住的,只有實實在在抓在手中的權力才是我最大的仰仗。”

    “我的哥哥,哪怕再廢物,再荒唐,再不成器,我也不惜代價的扶持他,就因為前世我含冤而死后,只有他會為我鳴不平,卻因此觸怒皇帝,被貶官幽禁。”

    “我們陸氏人丁單薄,我就不停的給他送女人,來為陸氏生兒育女。女兒長大后,可以嫁給皇帝公卿聯姻,像我一樣臨朝稱制。兒子長大后,可以安排到各處為官,執掌機要,來鞏固女兒在后宮的地位。”

    “這是我的美好設想,卻總是事與愿違,因為你,陸聿變得越來越不聽話,打亂了我的全盤計劃。”

    她千算萬算,卻沒有算出天不假年,上天沒有給她一個健康的身體,也沒有給她足夠的時間來實現她的布局,上天給了她改變前世悲慘結局的機會,卻也在暗中向她索取了代價。

    她沒有想到元曄也是重生,他洞悉了她的計劃,竟然在二十年前就開始布局算計陸氏,讓她的心血功虧一簣。

    陸聿毀了,麗華廢了,順華無寵,她若駕崩,陸氏就是滅頂之災。

    她撐著這口氣不死,就是要為陸氏博來最后一線生機。

    陸太后望著她,“明錦,你還是太過軟弱,你的善良,你的天真,并不適合這風云詭譎的政斗,這是你死我活之爭,而你不夠狠毒。”

    明錦如墜冰窟——

    第87章 心甘情愿

    密室的燭火靜靜燃燒著。

    明錦沉浸在陸太后那悲慘的過去中不能自拔,片刻后,她的腦中又突然浮現出了前世元曄那冷酷無情的模樣。

    轉瞬,明錦就恢復了冷靜。

    是啊,她忘了,他們這種為權力瘋魔的人,早就將表演二字刻入骨髓。

    她早就知道,像元曄那種小小年紀就懂得隱忍保全自己的人,說出來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

    陸太后亦然。

    “是,我不夠狠毒。我無法推一個無辜的女子去替我送死,我無法心安理得的享受著別人用性命為我換來的榮華。所以耳根子軟弱的我在聽了太后幾句片面之詞,就開始對你憐憫同情,太后想利用我的善良是嗎?”

    陸太后神色一滯。

    “我雖天真,卻也不蠢。”

    明錦從陸太后的詭辯中恢復了理智,反駁道:“太后口中你的遭遇的確是很可憐,而你有機會訴說這些苦難,無非是因為在這場宮斗中你活了下來,并且以勝利者的身份掌握了權力。而失敗的李夫人已死,并且舉族被你所滅,無法開口為自己辯解罷了。”

    陸太后瞇了瞇眼,“你覺得我是故意編造了這些恩怨在抹黑他們?”

    “我只是有些疑惑,太后沒有在陛下年幼時就殺了他,真的只是因為他很像你的親生兒子嗎?”

    陸太后神色一動。

    明錦繼續質問她,“難道不是因為太后自己畏懼死于子貴母死的祖制,才留陛下一命給自己做養子嗎?”

    “連太后都知道收養別人的兒子就可以規避子貴母死的風險,李夫人會不懂這個道理嗎?她若真成了皇后,有何理由害你的兒子?她難道是想殺了你的兒子,然后自己生個親生兒子做太子,讓自己死于祖制嗎?她不該像太后撫養陛下一樣,好好撫養你的兒子登基,自己做太后臨朝稱制嗎?”

    陸太后默然無言。

    “如果李夫人還在世,這個故事或許就是另一個模樣。”

    明錦不加掩飾地輕嘲道:“太后只是在給自己族滅李氏,以及對陛下幼年的折磨找借口罷了,你必須把你的不幸歸咎于他們,讓自己憎恨他們,才能心安理得的折磨他們、殺害他們。”

    陸太后淡淡笑了,“明錦,我收回對你的嘲諷,你很聰明。”

    明錦頷首,不卑不亢。

    “世人只會對勝利者高唱贊歌,只要我贏了,只要我掌控了對他們生殺予奪的權力,無論我的手段是否光明干凈,都自有大儒為我辯經,洗白我的所有行為。”

    陸太后看著她,眼中精光閃爍,“事實的真相如何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過去我贏了,并且現在不能輸。”

    她一字一句告訴她,“明錦,你是個變數,而我最討厭不安定的變數。”

    明錦眼神一動,知道她的死期來了。

    *

    天亮的時候,陸聿入宮議事。

    關于穆蘭若入宮之事,禮部已經收到消息了,若是流程順利,大約年后就能入宮了。

    陸聿略自嘲地笑了笑,對于他們這樣的人家,婚姻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愿。

    如今的元曄,越來越像個冰冷的政治動物了。

    就在這時,陸順華來到尚書臺找他,神態惶恐不安。

    “大哥,太后把明錦姐姐抓走了。”

    陸聿合上文書,眉峰微蹙,“出了什么事?”

    陸順華語無倫次地解釋著,“大哥,我沒有告密,不是我說的,是王內司,她發現了你和明錦姐姐私會,太后對我用刑,她逼我說出你們的關系,然后就把明錦帶走了,她……”

    陸聿眼神一緊,未等她說完,便拔腿往長春殿而去。

    陸順華淚眼朦朧,她盡力了,無論出了什么事,大哥都不要記恨她。

    ……

    長春殿,殿中火爐燒的正旺,暖意融融。

    陸太后躺在暖榻上,閉目小憩,辛苦審問一夜,王蕓兒服侍她吃藥后,才得空躺下休息一會兒。

    陸聿匆匆而來,他看著榻上的陸太后,這一次,他少見的沒有直脾氣跟陸太后面對面硬剛,而是放下身段,“撲通”跪在了地上。

    “姑姑。”

    陸太后聽到聲音,緩緩睜開了眼睛,看著他那卑微的姿態,聲音淡漠諷刺。

    “以前跟我當面叫板的時候,不是挺能耐的嗎?現在知道我是你姑姑了,知道我位高權重了,知道求人的姿態了嗎?”

    陸聿把頭埋的更低,深深叩倒在了地板上,態度柔軟,卑微乞求。

    “姑姑,都是我的錯,是我強迫的她,她不敢反抗,你放了她吧。”

    陸太后冷漠道:“你來遲了,我已賜她一死。”

    雖然早已做了最壞的打算,可親耳聽到這個消息的一瞬間,鋪天蓋地的痛苦還是席卷了陸聿千瘡百孔的心房。

    他捏緊雙拳,閉上了眼,他沒有痛哭流涕,也沒有泄憤狂怒,相反,痛苦到極致的時候,情緒反倒歸于一種近乎絕望的寧靜。

    片刻后,他徑直從地上起身,一言不發地朝外走去。

    背影決絕,義無反顧。

    陸太后蹙眉,喝止了他,“陸聿,你要去哪兒?”

    陸聿的語氣透出一股冷靜的絕望——

    “去死。”

    陸太后睜大了眼,難以置信。

    在她的庇護下,陸聿可謂自幼順遂,眾星捧月,她自認已經把自己能給的最好的一切都給了他,只因她不愿讓他娶一個配不上他的女人,他就要這般報復她?

    “為個女人要死要活,陸氏祖宗的臉都給你丟盡了!”

    陸聿轉身望著陸太后,淡淡說著,雙目赤紅。

    “我沒有做好一個陸氏的子孫,所以讓姑姑失望。我也沒有做好一個臣子,以至有愧天恩。我更沒有做好一個哥哥,才會讓她顛沛流離。現在,我想做好一個愛人,去找到她所在的地方。”

    “哪怕她從未愛過你嗎?”

    陸太后心中升起了一股深沉的無力感,她黯然道:“陸聿,你為她舍生忘死,可你捫心自問,她是真的愛你嗎?你真正了解過她嗎?你以為你了解的,就是真正的她嗎?”

    陸聿坦然道:“她如何,我無法干涉,我只要無愧自己就夠了。”

    “世上怎么有你這般的傻子?”陸太后痛心疾首,眼神一凜,“那如果我告訴你,她是皇帝的女人呢?”

    陸聿身子一僵,一股寒意從腳底蔓延至全身,下一刻,卻突然有一絲慶幸,也許,陸太后根本沒有殺明錦,而是又把她獻給了皇帝。

    無論發生了什么,只要她活著就好,他可以帶她離開,用時間療愈她的傷痕。

    他冷冷質問,“你到底把她怎么了?”

    “我不需要把她怎么樣,因為哪怕沒有我的干預,她也的的確確是皇帝的女人,這個秘密,她比我知道的更早。”陸太后語重心長道:“難道你要和皇帝搶女人?難道你要背叛皇帝嗎?你忘了你對皇帝的承諾嗎?”

    陸聿雙拳握的咯咯作響,他反駁道:“她從來沒有接受陛下,我怎么就是在和皇帝搶女人,怎么就背叛陛下了?姑姑,是你在把我們往絕路上逼。”

    陸太后見他如此冥頑不化,不知悔改,痛心疾首,對他和盤托出道:“你以為她僅僅是因為幼年時被陸氏拋棄,險些送命而憎恨陸氏嗎?”

    陸聿眼神困惑。

    “那如果我告訴你,她前世是皇帝的女人,生下子嗣后被陸氏迫害致死,她和陸氏有著不共戴天之仇呢?”

    陸聿腦中轟的一聲,表情凝滯。

    陸太后氣急敗壞道:“她就是回來復仇的,她從來都沒有愛過你,她從頭到尾都是在利用你,她就是要報復我們,要毀了我們陸氏一族!”

    最后一句,她幾是聲嘶力竭地吼著——

    “她就是在利用你!”

    簾后,明錦無聲站在那里,她閉上了眼,淚流滿面,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

    陸聿腦中嗡嗡作響,整個人如同石化。

    過往的記憶一幕幕重新涌現——

    你不是我哥哥,你從來都不是我哥哥。

    徐貞風死的那一日,她對他說過這樣一句話。

    原來,徐氏死時她的崩潰,不過是因為那一切,都曾經是她的悲慘經歷,所以讓她感同身受?

    原來,她曾經經受那么多的坎坷磨難,可她沒有放棄,她還在斗爭,還在拼盡全力想要保護宮里那些可憐的女子。

    而這一切,都拜陸氏所賜。

    早知在宮里會讓她如此痛苦絕望,當初他就絕不會想著把她讓給元曄。現在,他知道了她痛苦的根源,他就更不會放手,讓她墮入曾經的苦難之中。

    下一刻,陸聿抬起頭,一字一句告訴陸太后——

    “我心甘情愿的。”

    陸太后怔住。

    明錦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隔著簾幕望向陸聿,淚眼錯愕。

    “如果她真的是回來報仇的,我會心甘情愿為她獻出我的生命。從接下魏長風這個身份那一刻,我就是為了突破你的權力壓制,為了拯救她不再備受欺凌,你若殺了她,我會親手結束陸氏一族的全部罪孽,為她陪葬。”

    陸太后目露詫異,如墜冰窟。

    “哥哥。”

    明錦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用力甩開王密的鉗制,哭著從簾后跑了出來,撲到了陸聿懷里。

    陸聿錯愕地看著懷里的小女郎,以為自己在做夢。

    她沒有死,也沒有被獻給皇帝。

    他清楚地感受到了懷里小女郎的溫度,油然升起一股失而復得的驚喜,他顫抖著抬手,把她按在懷里,緊緊抱住。

    陸太后看著相擁的二人,心底一片死灰。

    她指著明錦,黯然疲憊,“你真的要為她背棄陸氏,與全天下為敵嗎?哪怕她只是利用你嗎?”

    陸聿看著她,再度一字一句正色強調——

    “我心甘情愿。”

    明錦眼淚噴涌而出。

    陸太后手指絕望落下,第一次感受到了眾叛親離的痛苦——

    結婚是一種政治行為,是一種借新的聯姻來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起決定作用的是家族的利益,而絕不是個人的意愿。——引用自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

    第88章 大勢已去

    夕陽漸漸西下,鄴城宮很快隱沒在一片藍黑的夜色里。

    陸聿帶著明錦離開了長春殿。

    他拉著她的手,往前走著,明錦任他拉著自己的手,亦步亦趨地跟著,二人誰都沒有說話。

    突然,陸聿停下了腳步,明錦亦是一頓,險些撞上他的后背。

    “哥哥。”

    明錦望著他,眼池瀲滟。

    陸聿攥緊了她的手指,靜靜站在月色中,所謂前世今生之說,實在匪夷所思,他不知前情經過,也無意深究過往。

    前世已成往事,他只要今生,只要她不嫌棄他,她也不會放棄她。

    他忽而問她,“阿錦,我會讓你感到困擾嗎?”

    明錦一滯,走到他面前,搖搖頭道:“不,我曾經是不知道你的心意,也不知道我的心意,現在我們都清楚了彼此的心意,我便不會再困擾了。”

    她低了低眼,黯然道:“我也不是一直都知道,是那日徐姐姐死在我面前后我才終于想起前世,想起我們的過去,想起我那么愛你,想起我被皇宮迫害的一生。”

    “我本以為今日必死無疑,可太后卻不殺我,反要在你面前揭穿我的真面目,讓你對我徹底死心。當時,我心里是極害怕的,我怕你知道一切后,又會像前世一樣放開我的手,把我讓給皇帝。”

    夜風簌簌,幽怨悲鳴。

    陸聿閉了閉眼,張臂把她擁到了懷里,手掌扣著她的頸子,“阿錦,對不起。”

    明錦語調哽咽,無聲落淚,“這一世,不要再跟我說對不起。”

    不要再放開她的手。

    *

    自那日不歡而散后,陸太后的身體便越來越不好了。

    對她來說,殺明錦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可她現在的身體,已無力解決明錦死后可能造成的政治危機。

    看到陸聿那要與明錦同生共死的決心后,她就知道她失敗了。

    一敗涂地。

    明錦拿捏住了陸聿,就是拿捏住了陸氏,如果陸聿沒了,陸氏就再沒有拿得出手的兒子來撐起門戶了。無論如何,她都要保住陸聿的。

    加之皇帝對明錦有著前世今生的執念,如果她現在殺了明錦,只會更加激化皇帝與陸氏的矛盾,讓陸氏陷入她死后被清算的風險。

    過去,是明錦看不慣她又干不掉她,現在,反倒攻守勢易了,她看不順明錦,卻也不能輕易殺她了。

    陸太后自嘲笑了笑,真正感受到何謂大勢已去了。

    除夕夜,因陸太后病勢愈發沉重,便免了今年的請安,徐遷密奏皇帝,太后的身體恐怕撐不了多久了。

    本該歡喜熱鬧的新年,鄴城宮卻是籠罩在一層沉郁低落的氛圍之中。

    長春殿燭火幽微。

    元曄剛剛來探視過陸太后的病情,才離去不久,陸太后勉強支起頭,看著身旁睡得乖巧的大皇子,手指輕輕撫了撫他的臉,苦笑了一下。

    “這么可愛的孩子,可惜我卻看不到他長大成人了。”

    王蕓兒撥香灰的手一頓。

    陸太后揉了揉眉心,忽然問她,“蕓兒,你跟在我身邊多久了?”

    王蕓兒眼神一動,不無感慨道:“自十五歲來侍太后,至今已三十有一年了。”

    “三十多年了……”陸太后淡淡笑了,“遙想當年我初入宮時,你我互相扶持,攜手并進,終于走向這權力之巔。我們雖無血緣,卻早已親若同生。”

    王蕓兒垂下眼眸,默然無言。

    轉瞬,陸太后眼神卻又黯淡起來,“我的兒子、我的侄子,他們都怨我、恨我,都在盼我早死。蕓兒,我這一生為了權力不擇手段,雖有不少冤孽血債,可也為這魏國操勞一世,為這天下作出過幾分貢獻,何至落到如今孤家寡人,眾叛親離的下場?!”

    聲聲控訴,言辭凄婉。

    王蕓兒眸中泛酸,對上她的視線,看到她光芒閃動的眼睛后那一絲脆弱,道:“你不是還有我嗎?苕兒。”

    陸太后一滯,苕兒——

    從貴人到皇后、皇太后,她永遠高高在上,早已麻木地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她已經記不得有多久沒聽人喚過這個小字了。

    苕,是凌霄花,她這一生,人如其名,凌云壯志,直上云霄。可再燦爛的花兒開到最后,也終有枯萎的一天。

    縱然美麗,也會消逝。

    就像她這一生,坎坷過、風光過、盛開過、怒放過,而今風華漸退,卻還不甘心的妄想在世上留下一絲永不可磨滅的痕跡。

    “知我如此,不如無生。”陸太后自嘲般感嘆了一句,釋然道:“蕓兒,你去把明錦召回來吧。”

    王蕓兒閉了閉眼,嘆息而出。

    浣衣局,明錦依舊不得閑,雖然陸太后明面上已經沒有再為難她了,可還是讓她遭到宮人排擠。

    除夕夜,其他人都去溫酒守歲了,只有她還在孤零零浣衣。

    陸太后心知木已成舟,再逼下去,就是兩敗俱傷,她不再勉強拆散他們,不過,她對待二人的感情,卻依舊是那個態度。

    ——只要她活著,就不會為他們祝福。

    明錦苦笑了一下。

    這時,王蕓兒走到她跟前。

    明錦感受到擋在身前的一片陰影,她抬起頭,看到來人后,便站起了身子,隨便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上的水漬。

    “阿母。”

    王蕓兒看著她那凌亂的發絲,粗紅的手指,微微嘆了口氣,真是個倔強的孩子。

    “隨我來吧。”

    明錦和她來到了長春殿。

    殿中炭火燒的紅暖,枯瘦衰敗的婦人斜躺在榻上,雙腿蜷起,手枕在耳下,閉目休憩。

    那日攤牌后,明錦便再沒見過陸太后,陸太后不殺她,卻也不愿再見她。今日明錦再見陸太后,還是隱隱驚愕于她竟在數日之間形神就損耗至此。

    她屈膝跪到,頭埋在了地上,“太后。”

    陸太后睜開了眼,卻看不清她,近來,她的視線也越來越模糊了,只對著地上那團影子道:“從今日起,你不用再去浣衣了。”

    明錦不解。

    “我恢復你的職位,還回來我身邊侍候。”

    明錦愕然,“太后是什么意思?”

    是要召她回來放在身邊慢慢折磨嗎?

    陸太后冷笑一聲,“其實當年你逃宮回來那次,我就可以殺了你,一了百了,可我沒有這么做,因為我太寂寞了,我想看看你能把我當年做不到的事情做到幾分。”

    明錦垂下了眼眸。

    陸太后望向她,“可惜天不假年,我大約是看不到這最終結局了,但是,明錦,我想盡我最后之力,把你托舉起來,我想讓你成功。”

    明錦眼神一滯。

    “奴婢聽不懂太后的意思。”

    陸太后默了片刻,正色問她,“明錦,你想做皇后嗎?”

    明錦心中大震,一陣狂風巨浪掀起,意識到可能是太后的陷阱后,又很快恢復了平靜。

    “皇后位,一定會屬于陸氏女。”

    陸太后搖了搖頭,剛剛元曄來過,說對穆蘭若的冊封已經定下了,年后就會入宮。

    元曄很大方的給她冊封了第一貴嬪夫人,穆蘭若也要入宮來奪皇后位了,陸順華的背景比不上她,又沒有得到皇帝獨特的寵愛,在后位競爭上并不占優勢。

    穆蘭若之母反對漢化,與她政見不合,她不能讓一個不支持她改革道路的人登上皇后位。

    她無法掌控穆蘭若,但是她可以確定明錦的理念,她是漢女,她支持她的改革,并且皇帝喜歡她,只要她點頭答應做皇后,皇帝一定會毫不猶豫的立她。

    陸太后轉眸,面無表情地看著她,“順華身份卑微,不得寵愛,穆蘭若與我政見不合,我不能讓她登上皇后位,毀了我的改革成果。如果你想做皇后,我會盡我最后之力把你捧上皇后位。”

    明錦不解,“雖然我不懂太后的意思,但是我不想做皇后,也不想留在宮里。”

    “明錦,你拒絕,是因為你一直是權力的受害者,而沒有嘗過自己擁有權力的滋味。”

    明錦神色一滯。

    陸太后頓了一下,眸色忽而一黯,對她感慨道:“古往今來的改革者,都抵不過一句人亡政息。”

    明錦心中一動,茫然看著陸太后。

    “我也怕,怕我有限的人生,不足以實現我的理想。”陸太后望著她,言辭懇切,“阿錦,我沒有私心,我只是希望有一個人可以繼承我的理想,將改革延續下去。”

    明錦搖搖頭,“陛下一直在延續太后的改革道路。”

    陸太后搖搖頭,“可光有陛下是不夠的,我想讓魏國一代又一代的君主都能繼續我的道路,所以我必須要掌控大皇子,而他的生母,是我控制他的阻礙,所以徐貞風必須要死。”

    明錦冷笑,到了陸太后這個位置,已經不能把她當作一個女人來看了。

    她永遠不會因為自己是女人,就與底層那些被壓迫的可憐女子共情。

    相反,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她對女人的迫害,絲毫不亞于男人。

    曾經,她是受害者,可當她通過祖制獲得權力,嘗到甜頭之后,她會比那些男人更瘋狂的擁護這道祖制,來永固自己的尊榮。

    “作為百姓,我感激太后為萬民福祉,國家改革所做出的貢獻。作為女人,沒有人會那么無私,愿意為了你的野心,成為一條冤魂。”

    明錦冷冷道。

    “我并不否認我手上的血。”陸太后神色坦然,“曾經,我想讓陸氏女做皇后,是以為她們是我的侄女,就會跟我一心,可她們太蠢了。”

    陸太后閉了閉眼,陸麗華那種只知道爭奪男人寵愛的貨色,哪怕她有半分明錦那與皇帝斗爭拚命的狠勁,她都不會放棄她。

    而陸順華是庶女,根基太淺,自己死后,陸氏前途堪憂,也給不了她太多助力,即便勉強捧上后位,恐怕也斗不過穆蘭若,早晚還是被廢。

    可明錦不一樣,她是漢女,又得皇帝喜愛,雖然不是出身博陵崔氏大宗,可她一旦成為皇后,她的父族博陵崔氏和母族汝南袁氏就會舉族之力為她保駕護航,為她爭取所有漢人世家的支持。

    “但是你不同,明錦,你可以。”陸太后眸中精光閃爍,“皇后,不是非要陸氏女去做,而是需要一個可以延續我的改革理想的人去做。”

    明錦看著她的眼睛,明明大限將至,眼神中卻燃燒著旺盛的生命力,那種被權力滋養出來的光芒,如此熠熠。

    “我也可以扶持你做皇后,替你完成殺母奪子,由你,將我的理想傳承下去。”

    明錦腦中“轟”的一聲,心中驚起一陣風暴,天崩地裂般窒息。

    “明錦,你愿意和我一起站在這權力之巔嗎?”

    陸太后淡淡問著她。

    明錦木木的沒有反應,前世今生的記憶風暴般在她眼前輪流浮現,徐貞風慘死的模樣依舊歷歷在目,被皇帝折磨的暴行心尤驚悸,和陸聿生離死別的痛苦絕望窒息。

    為什么一定要成為掌權者才能向施暴者復仇?

    為什么屠龍的勇士最終一定要變成惡龍?

    她要報仇,但不愿再像前世一樣犧牲自由、犧牲愛情,她和陸聿好不容易才有了重新來過的機會,這一世,她絕不放手,決不妥協。

    “我回來,不是為了讓自己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

    明錦心中的風暴平息,她閉了閉眼,平靜拒絕了陸太后。

    “太后的理想,我高攀不起。”

    陸太后黯然垂下了眼眸,她以為她可以找到知己,可是——

    “明錦,你真讓我失望。”——

    第89章 推心置腹

    年后不久,穆蘭若便如期進宮了。

    大約是真的放下陸聿了,穆蘭若好似變了一個人一般,十分配合皇帝,即便毫無感情,各有其政治目的,二人也能在人前表演出一副和諧的模樣。

    她初入宮時,陸順華還念在過往在宮外的情分,對她親近的以姐姐相稱。

    穆蘭若卻冷冷拒絕了她的示好,只告訴她,在宮里,她們只是敵人,是對手。

    陸順華怔住,過往穆蘭若想嫁到陸氏的時候,還對她友善愛護,而今共事一夫,她們就是競爭對手,沒有情誼可言。

    *

    三月的時候,朔州傳來捷報。

    云中城不過一群烏合之眾,一觸即散,京兆王已順利收復云中城,元善現親手斬下韓陵的人頭,為父報仇。

    可惜,他卻沒有親手斬下賀洛跋人頭,以祭亡母在天之靈的機會了。

    云中城雖已收復,可六鎮的叛亂遠未結束,軍鎮邊將割據自制,與朝廷勢如水火。

    賀云珠初來朔州時,還被元善現冷嘲熱諷,昔日驕橫張揚的女郎,此刻也學會了隱忍。收復云中城后,她再度與阿史那都羅取得了聯系,促成了其與元顯的秘密會面。

    阿史那都羅拿出當年在崇虛寺密見元曄時,元曄給他的信物,取得了元顯信任,順利達成了突厥與魏國的聯盟。

    雙方約定魏國將支持阿史那都羅成為突厥新可汗,突厥助魏國平定六鎮邊亂后,魏國再與突厥合擊柔然,讓突厥成為北方草原唯一的霸主。

    之后不久,突厥老可汗便一命歸西,據說死狀慘不忍睹,是被人活活鞭笞致死,就像當年那位慘死的高麗女奴。

    阿史那都羅在魏國的支持下,成為突厥新可汗,并且誅殺了所有反對他的兄弟,坐穩了突厥可汗寶座。

    ……

    “突厥這蕞爾小部,以后,保不準就是魏國的心腹之患了。”

    陸太后聽完六鎮軍報,幽幽感嘆了一句。

    元曄與突厥交易,無異于與虎謀皮,留下柔然,還能讓柔然和突厥彼此制衡,若是滅了柔然,魏國就要直面突厥了。

    明錦合上文書,望向陸太后。

    想來是看淡了,亦或是這場病把她那要強的心性也帶走了幾分,近來,她的精氣神是迅速垮下來了。

    重回長春殿后,她不僅恢復了才人之位,還超升了三品女尚書,負責為陸太后讀寫文書,不過陸太后已不能理事,近來朝政都是由皇帝裁決,再奏報太后走個過場。

    陸太后對朝政已經沒有實際掌控力了。

    明錦看著她日漸枯萎的生命力,已經開始思索著陸太后駕崩后陸氏的命運,如今的陸氏,是真如陸沅止所說,描金箱子黃銅鎖,外頭好看里頭空了。

    她問道:“太后去后,陸氏如何?”

    陸太后默了片刻,道:“上策,辭官隱退,明哲保身。中策,籠絡勛貴,制衡皇帝。下策,逆流直上,負隅頑抗。”

    明錦沉默,陸太后初臨朝之時,鮮卑權臣把持朝政,屠戮宗親和勛貴,朝堂上的勛貴勢力都被清洗了一波。

    陸太后作計除權臣后,便開始扶持一直被打壓的漢人世家來制衡勛貴。

    這些人靠著太后出人頭地,看似對太后死心塌地效忠,實則是因為太后推動漢化改革,能給他們升遷出頭的機會,而這個機會,元曄同樣能給。

    一旦太后駕崩,李憑、崔允、甚至弘農楊氏這些看似對太后死忠的漢人大臣,會立刻改投皇帝陣營,屆時,陸氏在朝堂會愈發孤立無援。

    如今的陸氏,沒有六鎮兵權的背后支持,沒有掌握機要的死忠黨羽,家族門戶只是靠陸太后個人聲望支撐,一旦陸太后駕崩,陸氏就真的只是個空殼兒了,皇帝要拿捏陸氏,是易如反掌。

    是廢、是殺、是捧,都看皇帝的個人意志。

    “以太后和陛下的私怨,陸氏就算想退,還能全身而退嗎?”

    明錦問她。

    陸太后無言以對,又反問她道:“與其擔憂陸氏,不如擔憂自己,明錦,你覺得你和陸聿能全身而退嗎?”

    明錦也沉默了,“皇帝很清楚我和陸聿的事,無論太后在與不在,他都不會放過我們,太后想讓我做皇后撫養大皇子,像你一樣弒君臨朝,可惜的是,我前世已經這樣嘗試過,并且失敗了,這一世,皇帝只會對我更加警惕,沒有人能再復制太后的路了。”

    明錦將藥壺放上小爐溫著,面無表情道:“而這一切,都是因太后而起,是太后強行拆散我們,毀了我們所有人的人生。”

    陸太后面容平靜,近來,她也會問明錦一些前世的事情,明錦跟她說了很多他們的故事,說他們是如何被她拆散、錯過,最終雙雙殉情。

    “如果太后早知是這樣的結局,還會不惜代價拆散我們嗎?”

    陸太后淡淡笑了一下,她殺過、害過的人太多了,即便知道結局,她想,當時的她,應該還是會那樣做。

    她毫不客氣道:“你配不上他。”

    明錦也沒有氣惱,自嘲般地笑了笑,  仿若對一切都釋然了。

    藥香彌漫在殿中,她拿起藥壺倒著藥,火光映亮她的面容,低垂的眼睫陰影覆在她的臉頰上,昏暗中,看不起她真正的情緒。

    “明錦,你恨我嗎?”

    “恨。”

    明錦淡淡吐出一個字,聲音透出一絲哽咽。

    陸太后微微支起身子,遙遙望著她,模糊的視線,看到她的鼻尖上似乎有一滴晶瑩的水珠,悄無聲息地滴落到炭爐,迅速被火苗吞噬。

    “你哭了?”

    明錦并不否認,“我只是突然很感傷,為什么無論前世還是今生,家世、門第、種族都是我和陸聿之間無法跨越的鴻溝?那這場漢化改革的意義是什么?太后讓胡漢之間沒有民族之分,卻給我們之間又豎起一道階級之分。”

    陸太后看著她那破碎而倔強的模樣,莫名對她那不屈不撓的生命力升起了一絲憐愛。

    “你就這般愛他?”陸太后不能理解,“愛情,哪里比得上握在手中的權力?”

    “愛情的確是不值一提的,可如果忘記了我們的愛,我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世上留下些什么。”明錦吸了吸鼻子,把藥端給她,“我不像太后,有著尊貴的地位,有著足以載入史冊的功績,我渺小的如同史書上的一粒沙,風一吹就散了,留不下任何痕跡。”

    陸太后嘆了口氣,一時竟不忍苛責,“你如今是我的女官,皇帝不會動你,可我若死了,這宮里還有誰能護你?你不放棄陸聿,皇帝也不會放棄你,你以為憑借你們的愛,就可以沖破皇權的枷鎖嗎?”

    畢竟,連她都失敗了。

    明錦眉眼低垂,倔強道:“那我就去招兵買馬,揭竿而起,早晚會推翻胡人的野蠻統治。”

    陸太后笑了笑,果然還是小孩子心性,從小就是天不怕地不怕,長這么大了也沒學會沉穩,還是一言不合就掀桌。

    “不,明錦,你不可以,你要好好活著。在我死后,你要代替我繼續教養大皇子,教他改革的理念,推動民族的融和,讓他將我的理想傳承下去,你不能把皇帝對你們個人的迫害,視作胡漢民族的對立。”

    明錦仿佛泄了幾分氣,片刻后,突然感慨了一句,“我好像知道為什么太后可以成功,而您的侄女兒永遠無法復制你的路了。”

    陸太后眼中閃過了一絲好奇。

    明錦正色道:“君者,天下之至公。處于統治階級的人,應當是以天下為公,百姓為重,否則,她就不配坐到那個位置。太后做到了,您為了改革,為了民生奉獻了自己的一生,如今的尊榮,是您應得的榮耀。”

    陸太后心中微動,她們是仇人,是對手,她的一生功績,能得到仇敵的如此贊譽,想來她做的還算不錯。

    明錦繼續道:“可您的侄女兒,卻是貪慕虛榮,精致利己,既想得到您這般的尊榮,又不愿為這個天下奉獻,那她們憑什么登上皇后位?太后勉強把她們捧上去,也不過是讓她們禍害蒼生,毀了您的一世英名。”

    陸太后自嘲一笑,“麗華的確是如她母親一般心性,有些小聰明、小手段,沒有大格局、大智慧。不過我不是已經把她攆出宮了嗎?現在我讓你做皇后,你偏又不肯。”

    “因為我自認做不到太后的程度,我愛過人,也被人愛過,食髓知味后,便不能像太后這般輕易棄情絕愛。我曾經為了權力放棄過愛,但我還是失敗了,并且痛不欲生,死于非命,所以這一次,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放棄。”

    陸太后默然,知道無論如何都不能說服她放棄陸聿了。

    “明錦,我很羨慕你。”

    明錦神色一滯。

    “我羨慕你,有兩個深愛你的男人,為你奮不顧身,沖破世俗的枷鎖,掀起這樣一場空前絕后的改革,只為從我手中奪權,廢黜祖制,拯救你的人生。”

    陸太后眼中似乎閃爍著盈盈淚意,“先帝不能為我廢黜祖制,不過是因為還不夠愛,沒有為我違抗天下人的勇氣。”

    明錦心中酸澀,垂下眼眸。

    陸太后回憶起曾經與先帝的親昵恩愛,后來卻是夫妻反目,勞燕分飛。

    她又想起那幽幽夢境,究竟真的是她的前世,還是她內心權力欲望的化身?

    因為她內心對權力的渴望,所以幻想出來了一個可能的悲慘結局,來警醒自己不要重蹈覆轍,只把先帝當作自己獲取權力的工具,殺母奪子,臨朝稱制,走向權力巔峰。

    她對男權的報復,是利用他們制定的規則,把他們踩在腳底,卻也傷害了很多無辜可憐之人,如果這些被她害死的人都有重生復仇的機會,那她早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而明錦有著和她一樣悲慘的遭遇,卻選擇了與她截然相反的路。

    明錦淋過了雨,不是想毀掉其他人的傘,也不是想利用這場雨淹死更多人,她只是想為其他人都撐起一把傘。

    “如果曾經也有人為我這般奮不顧身,在那無邊的黑暗中拉我一把,我或許不會是現在這般為了權力,滿手血腥,面目全非的模樣。”

    現在,元曄和陸聿都已經脫離了她的掌控,她早已是自食惡果,眾叛親離。她自己就是個失敗者,還有什么資格勸明錦走自己的路?她最終放棄了對明錦的規勸,甚至還有些期盼明錦選的路可以成功。

    “重來一世,我贏了已知的前半生,卻輸了未知的后半世。”

    陸太后閉上眼,幽幽嘆息。

    “阿錦,我錯了。”

    明錦閉上眼,深深埋下了頭,眼角澀濕了一片。

    “去把陛下找來吧。”

    陸太后最后吩咐了她一句——

    第90章 太后駕崩

    明錦踏著夕陽,來到了太和殿。

    現在的一切局勢,都在朝著對皇帝有利的方向在發展,可元曄看起來似乎并不喜悅,他埋首案前,不停通過繁忙的政務來麻痹自己。

    明錦徐徐下拜,“陛下,太后請您過去。”

    元曄從奏疏中抬起頭,看著殿中伏倒的柔弱身影,“太后好些了嗎?”

    明錦黯然道:“大約是不好了。”

    元曄默了片刻,推開奏折,起身走到她的跟前,“阿錦,你是我的女人,你知不知道你和陸聿的行為,可以讓我隨時殺了你們,甚至將你們族滅。”

    明錦怔住,她是來請他去見太后的,不是來跟他翻舊賬的,“陛下搞錯了,我現在不是你的嬪妃,我有出宮嫁人的自由。”

    元曄冷嗤一聲,走到她的跟前,對她微微俯下身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跟我斗,除了以死相逼,你還有多少資本,幾分勝算?”

    明錦啞口無言。

    元曄抬手撫過她的頭頂,手指順著她的鬢角向下抬起她的臉,“太后已經給你指出了最好的路,你為何還要固執?忘掉他,做我的皇后,我會給你無上尊榮。”

    他在她耳邊幽幽訴說,想把她擁入懷中。

    明錦下意識避開他的懷抱,推開他的手,“我不想再騙自己,我前世就跟你說過,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你要殺就殺,我不會再重蹈覆轍。”

    元曄直起身子,閉了閉眼,對她轉過身子,紛亂的腳步透出幾分煩躁。

    “我知道你不怕死,你不過是仗著我愛你,不舍得殺你,才敢如此忤逆我。”

    明錦自嘲笑了,心寒道:“你總是這樣威脅我,恐嚇我,逼我低頭,逼我妥協,但你對你的傲慢從不自知,還冠以尊重我的名義,高高在上的饒恕我的無禮。”

    元曄一怔。

    明錦眨了眨眼,繼續道:“你是天子,你的身份所造成的壓迫,注定了我們之間感情的不公平,就像前世,你只是勉強得到了我的身體,卻從來沒有真正得到過我。”

    “而我一次一次愛上他,只是因為他是他,不是因為強權的壓迫,不是為了追名逐利。他尊重我,理解我,我們在一起,只是因為相互的愛慕,沒有其他動機。愛的本質是排他的,我已經沒有接受你的余地了。”

    聽到她說她愛陸聿,元曄的面容陡然扭曲了幾分。

    看來他對她的手段還是太過柔軟,才讓她如此放縱自己。既然在她心里自己一直都是高高在上壓迫者形象,他不介意把這種令人窒息的壓迫加劇,讓她知道,什么叫做真正來自皇權的恐懼。

    “阿錦,你還記得前世太后是怎么死的嗎?”

    明錦眼睫顫了顫,“我不知道。”

    前世,陸太后駕崩前,他們二人的私情被皇帝發現,她惶惶不可終日,總覺得皇帝不殺她,太后也早晚要殺她。她很害怕,甚至做好了自盡保全家人的準備。

    可她還沒有等來自己的死期,長春殿卻先傳來了陸太后駕崩的消息。

    當時,她還有些慶幸,陸太后死了,她活了,她贏了。

    可從后來的事來看,她實則也輸的一敗涂地。

    之后,皇帝便不再見她,也再沒有提過二人私情之事,陸太后駕崩之夜究竟發生了什么,是元曄和陸太后兩個人的秘密。

    元曄帶著幾分玩味的神態看著她,冷冰冰告訴她那個被塵封心底的前世秘密,“如果,那時我是把你和陸聿的私情跟太后攤牌,逼太后做出決斷,你猜太后為了保全陸氏,她會如何?”

    明錦腦中炸開,愕然道:“是你逼死了太后?!”

    “她大限將至,死亡是早晚之事。”元曄面色如常,語調冷靜的令人毛骨悚然,“她用一死成全我,換我不清算陸氏,我也給了陸氏皇后位,保全陸氏的所有尊榮。我還為你們隱瞞私情,留陸聿一命,我心中的痛,心中的苦,你又懂什么?”

    他是皇帝,是天子,可他們卻罔顧尊卑,讓他們的君主蒙羞!

    他們還想殺他,竊取他的江山,現在她還要來怪他拆散了他們,害死了他們。她有什么資格恨他?他們怎么可以這樣對他!?

    “我情愿你殺了我!”

    明錦雙目赤紅。

    “可我偏要你活著——”元曄也紅了眼,“我就是要讓你也活在求而不可得的絕望與痛苦之中,才能解我心頭之恨,才能讓你與我的痛苦感同身受,才能讓你知道你究竟是個多么殘忍又惡毒的女人!”

    明錦顫抖著,看著他那偏執瘋魔的模樣,突然一陣揪心,她痛苦地捂上心口,“你口口聲聲說愛我,可你到現在還不肯放過我。”

    “阿錦,你知道,我很在乎你們,我不想失去你們,所以你們不能背棄我。如果我得不到,那就人神共毀之。”

    元曄冷冷甩下這句話,拂袖而去。

    明錦癱倒在地。

    *

    夜幕降臨,春寒料峭,清冷的月光照徹在鄴城宮的每一處角落。

    元曄來到長春殿,迎接這塵埃落定的時刻。

    殿中空無一人,春日孤寂的風回蕩在空曠的宮殿,寥寥燭光起舞,看似油盡燈枯,又洋溢著重生的活力。

    他看著榻上衰弱枯瘦的婦人,微微彎下了腰。

    “母后。”

    陸太后單手支額,鳳眸微動,鬢邊幾根銀絲隨風舞動,在數月間,這位曾經叱吒風云的魏國最高掌權人,仿佛突然就老去了。

    “你來了。”

    “是。”

    “什么時辰了?”

    “戌時了。”

    陸太后幽幽嘆了口氣,不無感慨道:“戊時了,當年先帝,就是崩于戊時三刻。”

    元曄眼中晦暗一片,面色始終平靜。

    “你恨我嗎?”

    元曄頓了一下,輕輕回了句,“恨。”

    陸太后苦笑一下,對這意料之中的回答并不介意,“你是該恨我,這世上,最不該原諒我的人就是你。”

    元曄喉嚨滾動了一下。

    陸太后望著他,“遙記當年先帝駕崩,陛下年幼登基,內憂外患,權臣把政,欺我孤兒寡母,無依無靠,我的兄長誅除奸臣,平定內亂,才讓陛下坐穩了皇位,也開啟了我臨朝稱制的時代。”

    元曄一言不發。

    陸太后繼續道:“這些年,我該做的,不該做的,都做了,也做盡了。我雖一敗涂地,可陛下也算不得贏。你想要的,都失去了。你所愛的,你永遠也得不到。你將和我一樣,成為權力的奴隸,只配在這無邊的黑暗里掙扎。”

    元曄眼神一動,陸太后的話,顯然又刺痛了他,她坦然面對自己在權力博弈中的失敗,又毫不客氣地嘲笑他在感情世界的失敗。

    是啊,他贏了又如何,他贏了明錦也沒有選擇他,還選擇了失敗的陸氏來嘲諷他。

    他沉聲道:“我感激母后,沒有母后就沒有我的今日。母后這一生,為了改革鞠躬盡瘁,立下汗馬功勞。魏國能有今日鼎盛局勢,全賴母后的英明統治。但是,我必須要更進一步,我不要讓自己永生永世都只能活在您的陰影之中。”

    陸太后鳳眸微動,“你究竟想如何?”

    “母后安心,您死之后,我不會清算陸氏,我會繼續厚待他們,給他們無上尊榮。”

    陸太后心中卻是隱隱不安。

    元曄望著她,面對一個垂死之人,他也不再隱藏什么了,遂將自己的真實打算如實奉告——

    “我還要借陸氏之力完成遷都,全盤漢化。”

    陸太后隱隱改容,突然想起太原王離京前與元曄的密談,元曄交代了他什么事,許諾他只要在洛陽辦好,就讓他重回內朝。

    此刻,陸太后終于恍然大悟,他要把陸氏最后的價值利用殆盡,替他完成遷都大計。

    “原來這就是你交給太原王的任務,你要遷都洛陽,徹底拋棄鮮卑勛貴?你瘋了嗎?魏國是鮮卑王朝,遷都是在動搖魏國統治的根本,即便要與我爭權,又何至喪心病狂至此?”

    因為情緒太過激動,陸太后重重咳嗽了起來。

    元曄勾了勾嘴角,臉上掛著凄厲的冷笑,“沒錯,我是瘋了,我會遷都洛陽,自上而下徹底磨滅鮮卑文明,讓這世上再無胡漢之分,重塑漢人清平。”

    陸太后睜大了眼,滿臉不可思議。

    她大意了,他藏得太深了,她助力他漢化改革,本來只是想緩和胡漢矛盾,沒想到他竟然是想掀桌,掀的還是鮮卑的桌!

    “你就憎恨自己的出身至此嗎?”

    元曄已經有些瘋魔了,或許是沉浸在自己設想的光輝未來中不能自拔,或許是受到剛剛小女郎的刺激,他慷慨激昂的跟陸太后闡述著自己的宏圖愿想。

    “國史獄后,漢人世家都被打壓的再也掀不起風浪。可是,魏國想要一統天下,就必須漢化,漢化是唯一的出路。”

    “遷都洛陽,必然會遭到鮮卑勛貴的強烈反對,所以要再度扶持漢人世家來牽制鮮卑勛貴。”

    “可漢人世家一旦翻身,士族門閥必然抬頭,皇帝將會再度走上前朝的老路,成為世家傀儡。這些漢人世家,是靠土地兼并控制地方政權,所以在全盤漢化之前,我必須完成均田,立三長,廢除宗主督護制,才能遏制漢化改革后門閥抬頭。”

    他故意不理朝政,放縱陸太后專權,借陸太后之手,替他完成均田制、三長制這些得罪漢人世家的改革,他在幕后坐收漁利,再充好人對這些漢人世家安撫提拔,讓他們死心塌地的對他效忠,來支持他遷都洛陽。

    一步一步,都在他的算計之中,如今,該收網了。

    “我知道母后支持漢化,但絕不會支持全盤漢化,所以我要表現出比母后更大的決心,來爭取這些漢人世家的支持,完成遷都大計,徹底擺脫鮮卑勛貴。”

    元曄張開雙臂,波瀾壯闊的聲音在蒼茫的夜色中激昂回蕩。

    “魏國需要一場改革,一場徹底改變胡人野蠻陋習,收攏南北民心的改革。”

    洛陽是天下之中,兵家必爭之地,也將是他千秋功業的起點——

    “北朝的鐵騎終將踏破南土,完成一統天下的千秋功業。”

    陸太后腦中轟然作響。

    元曄轉身望著她,癲狂的神情已然恢復平靜,“如今的母后,已經不是我的助力,而是我的阻力了。”

    殿中一片寂靜,只聞夜風嗚嗚。

    陸太后怔怔看著他。

    他長大了,再也不是當年那個需要她抱著、哄著入睡的小孩子。也不是那個需要靠她穩固朝綱,除去權臣的小皇帝了。

    他是一個真正的君主。

    他有他的想法,他的理想,而她老了,已經不能對他產生任何影響了。

    片刻后,陸太后長嘆一聲,對他抬了抬手。

    “曄兒,你過來。”

    元曄喉頭一堵,竟有一瞬恍惚,他已經記不得有多少年陸太后沒有這樣叫過他了,他緩步向前,靜靜跪倒在了陸太后腳邊,低下了頭。

    陸太后勉強撐起身子,抬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那里寬厚結實,已經可以獨當一面了。

    她伸出手,像一個慈愛的母親一般最后輕撫了他的頭頂。

    “我曾是這魏國的頂梁柱,如今,卻成了我兒子的絆腳石。”

    元曄閉上了眼,眼角濕潤。

    陸太后收回了手,轉身背對著他,黯然躺在榻上,靜靜閉上了眼。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元曄好像聽到了什么碎裂的聲音,他最后對著陸太后的背影深深叩首,寢殿回蕩著他平靜而破碎的聲音。

    “兒臣,謝母后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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