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三年之后
三月的最后一天,小雨下了整整一日。
長春殿外,白幡揚起那一刻,陸太后平靜閉上了眼,走完了其波瀾壯闊的一生。
百官預想的陸太后死后,皇帝對陸氏的清算也沒有到來,陸聿依舊是那個高高在上的天之驕子,皇帝還頒詔要為陸太后守孝三年,以示與陸氏無隙。
陸太后生前有遺言,不與先帝合葬,喪禮一切從簡。
元曄便為太后單獨起陵安葬,葬禮卻沒有從簡,甚至將其陵墓擴充至帝王規格。
王蕓兒削發出家,為太后守陵祈福,完成了對她不離不棄,攜手并進的承諾。
陸鑒自知罪孽深重,在太后葬禮期間哭的幾欲斷氣,就此稱病隱退,躲避天子鋒芒。
陸聿正式在朝堂之上撐起陸氏門戶,承陸太后遺志,輔佐皇帝繼續改革。
陸氏一族依舊備受恩寵,只是這恩寵,再也不是陸太后給的了。
……
明錦本想著在太后的葬禮結束后,就離開宮廷。可王蕓兒出家后,大內司一職便空缺了下來,按理來說,楊淑君是最適合接替這個職位的,但是元曄卻點名讓明錦接替王蕓兒,代行魏宮一品大內司之職,撫養大皇子。
穆蘭若和陸順華二人,無論誰撫養大皇子,都會被朝廷默認為皇后人選,元曄此時并無立后之心,未免百官過多無妄猜測,提前站隊,故而不能讓嬪妃撫養皇子。
大內司是后宮女官之首,總領后宮事務,由其撫養皇子,合情合理。
明錦本想拒絕,可看著年幼的大皇子,想起他慘死在自己面前的母親,臨終前還在求她照顧自己的兒子。想起陸太后最后的囑托,要教導大皇子延續她那未完成的改革理想。
明錦猶豫了。
陸太后臨終前留下的陸氏保命上策,是辭官隱退。
可現在的局勢卻是,陸鑒依命退了,但皇帝卻不許陸聿退,還要把他架上高臺。
陸聿根本無路可退。
明錦必然是要與他共進退的,他不退,她也不能離開。
最終,明錦臨危受命,承擔起了教養大皇子的義務。
……
元曄不放他們,卻給了一直被軟禁宮中的陸沅止自由。
他不殺她,但是要求陸沅止重獲自由后,必須隱瞞身世,不得再以陸氏女的名義出現在世人的面前,讓陸氏嫡女的身份,徹底死在這個世上。
明錦隱隱慶幸陸沅止解脫了,送她出宮的時候,還勸她放下仇恨,回去平南王府和陸聿一起安心過日子。
畢竟為陸太后守孝這三年,所有人都不好過,她住去平南王府,起碼兄妹二人能做個伴兒,都不孤單了。
可陸沅止不羈的心性,注定是無法被束縛在一處的,和陸聿道別后,她便馬不停蹄的離開京城,前往朔州尋找賀云珠。
她要去朔州跟賀云珠一起招兵買馬,若日后皇帝出爾反爾,敢對陸聿和明錦不利的話,她就能帶兵回來馳援,帶他們一起離開。
……
元季遙也被放了出來,她因觸怒陸太后,長期被軟禁在城外別館,陸太后駕崩后,元曄就恢復了她的自由。
昔日在京城艷名遠播,風華絕代的三公主,在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后,也不復過往縱情聲色的荒誕模樣,變得從容淡然了,大約是那最恨的仇人死了,大仇得報,一時竟也不知跟誰斗了。
……
元諭在收到喪訊后,便上書請求歸京奔喪,他是皇帝唯一特許回京奔喪的地方州伯,聽說袁姬又有了身孕,在這樣的時刻有了喜,也不知是喜是悲。
在京城短暫停留了幾個月后,元諭便又匆匆返回了洛陽,繼續暗中進行與皇帝的計劃。
……
在為陸太后守孝的這三年里,皇帝不入后宮,不幸妃嬪,同時也不再見明錦。
皇帝和陸聿在前朝有條不紊的繼續推行著陸太后生前未完成的改革,明錦在后宮獨自撫養大皇子,也沒再見過他們,只是偶爾會聽王密提一些前朝的政策動向。
她發現皇帝已經將這場改革推向了另一個極端——
易漢服、說漢話,移風易俗,全盤漢化。
明錦雖覺皇帝此時的政策與太后的理念有沖突,可她人微言輕,無從置喙,聽完之后,也只是淡淡一笑,繼續抱著大皇子,教他認字……
*
三年后。
華林園,波光瀲滟,碧葉連天。
明錦挽著大皇子的手走在塘邊,看著無邊風荷美景,半大的小孩子,一步一蹦跳,追逐著草叢中不時蹦跶出來的蛐蛐。
不多時,元嗣便松開了明錦的手,趴在草叢中,左撲右撲的抓蛐蛐。
明錦含笑看著這一幕,囑咐道:“殿下,慢一些。”
元嗣置若罔聞,看準一只蛐蛐后,一個猛子撲了上去,不想腦袋瓜上卻是遭到狠狠一擊,一下子就又被彈倒在了地上。
他揉著腦瓜,茫然看著面前撞到自己的嫵媚明艷女子。
穆蘭若手中拿著一個精致的風箏,正對他笑的燦爛。她俯下身,想要把跌倒的元嗣抱起來。
明錦卻搶先一步,將元嗣抱到了懷里,拿掉了他頭上的雜草。
“殿下,沒事吧?”
元嗣搖搖頭,又怯怯看了一眼穆蘭若后,把臉埋在了明錦的頸間。
明錦拍著他的后背輕聲安撫。
穆蘭若看著這一幕,秀眉蹙起了幾分,“明錦,我不過是帶了風箏想帶大皇子一起玩耍罷了,沒必要這般防著我吧?”
明錦不卑不亢,回道:“陛下明令禁止任何嬪妃接近大皇子,穆貴嬪此舉,無異于抗旨。”
穆蘭若淡淡一笑,輕蔑道:“你的身份不過是宮中女官,有何資格母養大皇子?我到底是大皇子的庶母,怎么都比你名正言順吧?”
明錦毫不退讓,如今皇帝三年孝期已滿,已有不少大臣上書請天子立后了。
陸太后駕崩后,昔日的陸氏黨羽大都陸續改換門庭了,陸順華在朝堂的支持力量根本比不上穆蘭若。
穆氏是勛貴之首,穆蘭若之父又是當朝司空,加之很多大臣對陸太后有陰影,朝堂上反對陸順華,請立穆蘭若的呼聲很高。
元曄遲遲沒有表態,只是上個月,竟破格授予了陸聿司徒之位。
穆蘭若之父是司空,陸順華之兄是司徒,二人不僅勢均力敵,并且陸氏更勝一籌了。
朝野登時變色,立后的爭議才漸漸平息。
明錦心知穆蘭若是想從大皇子下手爭奪皇后位,便正色道:“你是陛下的女人,我是陛下的女官,你是一品貴嬪,我是一品內司,論身份,論地位,我都不在你之下,你一日不是皇后,就一日沒有資格接近大皇子。”
穆蘭若臉色頓時黑了下來。
就在二人爭執之時,一道低沉的男聲從明錦身后傳來——
“想通過提前獲得大皇子撫養權的方式,來爭奪皇后位,我勸穆貴嬪還是提前死了這條心吧。”
穆蘭若看到明錦身后站著的男子,瞬間臉色煞白。
明錦茫然回頭,陽光一時朦朧。
陸太后駕崩后,明錦便安守后宮,沒再見過皇帝,也沒再見過陸聿,故人多年未見,此時此地相遇,竟有一瞬恍然。
他穿著一件月白色的廣袖交領袍,頭發如漢人般用玉冠盡數束起,改頭換面的模樣,讓明錦一時都不敢認他。
他的眉眼愈發深邃凌厲了,顯得更加成熟穩重,迎光走來的模樣,豐神俊朗,軒軒韶舉。
他還是她光風霽月的哥哥,只是現在的他們已不再年輕,不再是那十幾歲的少年少女了。
“陸司徒。”
元嗣興奮地男人張開小胳膊,稚嫩的呼喚,喚回了明錦的思緒,她眨了眨眼,望著向她走來的陸聿。
陸聿向二人走近,張臂從明錦懷中接過那興奮的孩子,舉止溫柔。
明錦把孩子遞給他的那一刻,手掌無意觸碰到他溫厚堅實的胸膛,便立刻蜷縮了起來。
元嗣環著他的脖頸,在他耳邊低聲道:“陸司徒,那個女人想欺負崔姑姑。”
陸聿淡淡一笑,刮了刮他的小鼻子,頗有幾分戲謔之意。
這些年雖因守孝之故未見明錦,可他也不少聽聞她在后宮的雷霆手段,把兩個正經的皇妃都給壓制的死死的,誰都別想湊近皇子一步。
穆蘭若看著三人和諧的模樣,不知道的,還當他們才是一家三口呢。
“陸司徒這是提前幫妹妹競奪大皇子的撫養權嗎?”
穆蘭若語中帶酸地諷刺了一句,心里還是會為當年與陸聿斷絕關系隱隱不甘,可現在的她是皇帝的女人,她沒有資格,也沒有立場怪責陸聿了。
她現在甚至連多看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
陸聿坦然道:“我雖領司徒,亦是太子少師,對大皇子有教養之責。”
明錦微揚下頜,“穆貴嬪,請回吧,我不想讓今日之事觸怒陛下。”
她警告她。
穆蘭若咬咬牙,不甘心看了二人一眼,拂袖離去。
陸聿這才把元嗣從懷里放了下來,明錦拉起元嗣的手,低聲哄了他幾句,才把他交給宮人,先一步帶了回去。
遣退了周圍所有的宮人內監后,明錦才急不可耐地拉起陸聿的手臂,往園林深處走去。
“哥哥。”
明錦撲到陸聿懷里,抱緊了他,無聲訴說著多年的思念。
陸聿抬手按住她的頸子,寬廣的袍袖將她嬌小的身軀整個攏入懷里。
明錦在他懷里抬起頭,眼眶紅潤道:“哥哥,大皇子已經長大了,已經不需要我的照顧了。你在前朝的改革也推行的差不多了,我們現在就一起離開好不好,我不想再呆在宮里了,也不想你繼續在朝為官了。”
陸聿望著她泫然欲泣的容顏,抬手拭去她眼角的一滴淚,遲疑道:“可是,我才剛領了司徒,我答應了陛下……”
話未說完就已經被明錦打斷,“就是你領了司徒我才害怕!”
陸聿一怔。
“你于國家沒有巨大貢獻,于朝野沒有親朋黨羽,憑借陸氏貴戚的身份,才在如此年輕的年紀領授司徒職位。”
明錦苦苦相勸,幾是聲淚俱下,“你才只有二十六歲,歷朝歷代,哪有這般年輕的三公?你可有想過,他是故意把你捧至如此高位,將來,你也許會不得善終?”
——不得善終
陸聿眼神一滯——
第92章 最后一步
除孝之初,陸聿就去太和殿見過元曄了。
他跪在皇帝面前,請求辭官歸隱。
“當年太后推行均田、三長制,需要三五年才能小見成效,臣雖早有沖退之心,只因不忍太后夙愿落空,才暫留朝中輔佐陛下。如今局勢盡在陛下掌握之中,已經沒有需要臣盡忠的地方了,請陛下允許臣辭官歸隱。”
殿內光線昏暗,看不清二人的情緒。
“你所求只有如此嗎?”
元曄高坐上位,冷冷看著他伏倒在自己面前。
陸聿的手掌在地板上攥成一團,低頭懇求道:“請陛下允許臣帶明錦一起離開。”
元曄久久不語,他自稱臣,還跟他下跪。
為了明錦,他竟能放低如此姿態。從小到大互相扶持的情誼,好像在他跪下的那一瞬間就破碎了。
他以為給他們彼此三年的時間,或許就都能淡化這份感情,或許陸聿也不會再糾結于明錦,或許明錦和大皇子有了感情后,就會舍不得離開宮廷。
可聽到陸聿此刻的請求時,他才發現他們誰都沒有放下,他們之間依舊是個死局。
元曄按了按眉心,“你明知我喜歡她。”
陸聿堅持,“請陛下成全。”
元曄沒有答應他,也沒有明確拒絕他,而是給他留下了希望,讓他繼續為自己所用。
“宣明,再幫我一次,幫我完成遷都,遷都成功后,我就給你們自由,”
陸聿眼神顫動著,他抬頭望著元曄,正色問他。
“君無戲言?”
元曄眼神堅定地回望著他,同樣認真。
“君無戲言。”
……
陸聿回過神,望向明錦。
她不想過顛沛流離,朝不保夕的日子,他也不忍讓她再受苦,他想讓他們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起,而不是亡命天涯,躲避著皇帝的追捕。
無論如何,他只是想賭這一次。
陸聿勉強擠出笑顏,故作輕松的安慰她道:“我沒有結黨營私,沒有貪污受賄,我只是忠君之事,怎么可能會不得善終?”
明錦搖搖頭,他怎么還是這般天真。
“不結黨,不營私,是所有的君主都希望臣子們能做到的。可如果有一天,朝廷需要立威,殺雞儆猴的時候,那些不結黨、不營私,又地位尊崇的,是會被第一個開刀的,你難道忘了宜都王的教訓嗎?”
陸聿眼神一動。
當年朝廷嚴查勛貴貪賄,律法嚴苛,連位居三公的宜都王,都因受賄就直接賜死。
難道滿朝文武就他一人受賄嗎?
不,無非是因為他是皇室宗親,地位尊崇,偏又性格正直強硬,不結朋黨,所以殺他一個人就可以起到威懾作用,不必擔心會牽連甚廣。
無非就是讓天下人都看看,看,連這般尊貴的親王大臣受賄都會被殺,朝廷的反腐是下了大決心的。
“舉世皆濁,唯你獨清,不殺你殺誰?”
明錦第一次有些希望,他不是這般清正自持。
希望他像那些世家一樣抱團結黨。
希望他對皇帝不要那么盡忠盡心。
希望他也可以有些私心,聯合那些還忠心于陸太后路線,反對全盤漢化的勛貴老臣,來制衡皇帝。
這才是保命之道,而不是把自己的性命寄望于天恩浩蕩!
陸聿久久不語,他一直都知道,她不是一個天真單純的小女孩兒。
她只是閱盡千帆,依舊保持著一顆赤子之心。
她對官場的黑暗看的非常透徹,因為看的太透,所以厭惡爭權奪勢,追名逐利,因為那些都不符合她心中對善良正義的追求。
追逐權力的過程必然是骯臟的,所以她永遠不會愛上掌控權力的皇帝。
他心里也很清楚遷都的風險,可他更清楚,如果他不答應元曄的要求,不去做這些事的話,元曄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他和明錦。
為了他和明錦的未來,他必須接受。
陸聿不再試圖瞞哄她,說什么讓她不要擔心自己的虛話,而是跟她坦誠自己的想法。
“我懂,可只差最后一步了,阿錦,我們的改革只差最后一步了。我必須要登上那個位置,必須站在最高處,我的話、我的決定才有份量。”
明錦淚眼朦朧地看著他。
陸聿扶著她的肩膀,“你不喜歡胡服,不喜歡辮發,我們可以遷都洛陽,全盤漢化,讓所有人都移風易俗,穿漢服、說漢話,你不需要做任何改變,我可以為你改變自己。”
明錦怔怔聽著,淚水突然噴涌而出。
她本是勛貴陸氏嬌養長大的貴女,衣柜中有著無數精美華麗的胡裙,可自十二歲回到崔氏后,她便再也沒有穿過胡服了。
她憎恨陸氏、恐懼陸氏,曾經陸氏給她的一切,都讓她想要拋棄、遠離。
她從此恢復漢女之身,也只做漢服妝扮。
現在,他為了迎合自己,融入自己,甚至掀起這樣一場聲勢浩大的改革,不惜代價的全盤磨滅鮮卑文明,讓自己成為歷史的罪人。
“可是改革越成功,你就越危險,你要我怎么辦?我要怎么辦?”
“別哭,阿錦,別怕。”
陸聿手足無措的把她抱到懷里,柔聲安撫著她激動的情緒。
明錦哽咽道:“我以前以為我很在乎,可現在我發現我根本就不在乎。管他什么漢人胡人,你是胡人,我就是胡人,你是漢人,我就是漢人,什么胡漢之爭,華夷之辨,我通通都不在乎,我在乎的就只有你而已。”
陸聿心中大動,手臂陡然又收緊了幾分,明錦被他緊抱著,沒法動彈,發頂傳來似有若無的吻,仿若一片輕羽落下。
她聽見了陸聿的聲音,“阿錦,再等一等,就快要結束了,就快要成功了。以后,我們之間再也不會有胡漢之分,再也不會有民族之爭,我們都能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永享太平。”
明錦淚流滿面。
安撫過明錦之后,陸聿便又去了太和殿見元曄。
華林園的變故元曄已經聽說了,畢竟皇宮中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耳目。
他知道陸聿已經見到明錦了,卻沒有苛責他什么,只是喊他落座,陪自己下一局棋。
陸聿撥動著棋盒里的棋子,心不在焉的下著。
“你見到她了?”
元曄突然開口。
陸聿滯了一下,棋子“啪嗒”落下棋盤,淡淡回了句,“她很害怕。”
元曄挑眉望著他,“你怕嗎?”
陸聿捏緊手中的棋子,搖搖頭道:“我不怕,如果連我也怕了,就沒有人能保護她了。”
二人之間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只聽得棋子落盤的清脆之聲。
日頭漸漸從東邊落到西邊,殿內的光線漸漸變得昏暗,這一盤棋還是沒有下完,蔣白端來燭臺,放在棋案上,照亮那將進入尾聲的棋局。
棋逢對手,棋盤上幾乎已經沒有多少可以落子之處了。
陸聿驀地落下一子,自損一片后,又為棋局帶來一片生機,置之死地而后生。
“陛下,你輸了。”
陸聿淡淡提醒他。
元曄瞇眼看著棋盤,那黑的白的突然在眼前扭曲,形成一個喧鬧猙獰的模樣,這世上,也只有陸聿敢贏他的棋了。
他把手中的棋子往盤上一丟,打亂了一盤亂像。
“不下了。”
陸聿頷首沉默。
“我決定立陸順華為皇后了。”
元曄猝不及防開口,不輕不淡的聲音,卻如一道驚雷,落入陸聿耳中,震的他一時失神。
“你不要說些什么嗎?”
元曄面無表情望著他。
陸聿案下的雙手已然緊握成拳,表面卻依舊不動聲色道:“這是陛下的家事,臣不予置評。”
“我答應過你,我的皇后一定是你的妹妹,我就一定能做到。”
陸聿聽著那些話,仿佛是在暗示他,他答應了他遷都洛陽的計劃成功后,他就給他們自由,他就一定會做到。
“陛下是天子,自是金口玉言。”
元曄淡淡笑了笑,“你知道,你是我最重要的左膀右臂,最有力的支持者,可你還太年輕,聲望有限,所以我必須把你們兄妹都捧上高位,讓你們在后宮和朝堂互為依仗。由你總領朝政,讓你在朝堂上擁有更多話語權,才能給我更多支持。”
陸聿道:“我理解陛下,我支持陛下的一切決定。”
元曄點點頭,又問他,“順華的生母,是洛陽人吧?”
陸聿眼神微動,坦然道:“是,當年陸鑒出任洛州刺史時,放縱不法,搶掠良民為奴為婢,她的生母就是被強搶回府的良家女,因為有些姿色,被陸鑒強幸才有了她。”
他毫不避諱地訴說著自己父親的罪孽往事,將那些丑惡血淋淋撕開。
有時候,他自己都會迷茫,佛經上常說因果報應,那像他這樣罪孽滿身之家,他為什么還可以官拜司徒,陸鑒也沒有得到絲毫報應,還能辭官安享晚年,而那些受害者,卻依舊在無邊的煉獄中受盡折磨。
元曄低下眼,陷入了沉默,片刻后,又囑咐他道:“等順華做了皇后,就給她的生母另建府邸好好安置,從太師府搬出來吧,不用面對太師,也不用再受常氏的氣。”
陸聿眼神一動。
“我們一起,帶她們母女回洛陽。”
陸聿手指攥緊,洛陽,陸氏的榮耀,他們的自由,一切仿佛近在眼前了——
第93章 順華封后
金烏西墜,惠風和暢。
楊柳在夕陽中婆娑,元曄踏著一地斑駁樹影,向金華殿走來,蔣白埋頭跟在他身后,手上端著一個檀木盤。
陸順華自殿內走出,恭謹接駕。
她隱約聽聞了元曄可能要立她做皇后,人逢喜事,精神滿面,加之今日穿了一件淡粉流金色的廣袖襦裙,便愈發顯得她嬌嫩可愛,比平時還要再美上幾分。
“妾身恭迎陛下。”
陸順華面帶笑意,伏倒叩首請安。
元曄面無表情看著她那甜蜜嬌羞的模樣,對他伸出了手。
陸順華微紅了臉,把手放到了元曄掌心。
元曄握緊她的手,拉著她面對面在榻上落座。
陸順華低垂著眼,神態柔順,夕陽透過窗格灑在她微紅的面容上,襯的她愈發嬌俏可人兒。
元曄抬了抬手,示意蔣白上前。
蔣白哆嗦著,端著檀木盤跪倒在陸順華面前,額頭都緊張地冒出了冷汗。
“貴人,請飲此藥。”
陸順華的笑意滯在嘴角,有些不解,“陛下,這是……”
元曄端起盤上的藥碗,遞到她跟前,面無表情道:“喝了它,你就是皇后。”
陸順華臉上依舊掛著勉強的笑意,搖搖頭道:“妾不懂陛下的意思。”
元曄把藥碗放到旁邊的桌案上,坦然道:“我會立你做皇后,把大皇子交給你撫養,為了保證你會對大皇子視如己出,你以后都不能再生養自己的孩子。”
陸順華腦中轟然一聲,臉色煞白,如墜冰窟。
她愕然看著那碗藥,淚水漸漸溢滿眼眶,此時終于恍然大悟,原來竟是絕孕之藥。
“陛下,非如此不可嗎?”
元曄淡淡道:“這是唯一的代價,我必須確保你不能生下子嗣,無論是我的,還是其他人的。”
乍聞此言,陸順華仿若受到了天大的羞辱,難以置信道:“陛下就這樣想我?”
元曄耐心道:“順華,我知道你是個好孩子,可是,我們這樣的地位,或許有一日你也會被權力腐蝕墮落,我不得不防備你使用手段懷孕,為絕后患,我覺得這是最好的方法。”
陸順華淚水吧嗒吧嗒滾落,陸太后情夫無數,他就想當然的覺得陸氏女都是天性放蕩,對她的貞潔操守有著天然的不信任。
他不碰她,但也要戒備她劍走偏鋒,借種生子,假冒皇嗣,效仿陸太后毒殺皇帝,給她絕孕是唯一的選擇。
“一定要這樣嗎?”
陸順華哽咽問他,柔弱可憐。
元曄嘆了口氣,耐心道:“順華,你跟麗華不一樣,你太聰明了。”
陸順華閉了閉眼,淚流滿面,她顫抖地伸出手,遲疑地端起那碗藥,眼淚一滴一滴落在那濃黑的藥湯了。最后心一橫,仰頭一飲而盡。
“啪嗒”一聲,藥碗落地,四分五裂。
“陛下滿意了嗎?”
元曄默然看著她,溫柔伸手,想給她擦去嘴角殘留的藥漬,陸順華冷冷別開臉,躲開他的手,神色倔強。
“皇后位,是你的了。”
元曄拂袖離去。
陸順華看著他的背影,視線漸漸模糊,她捂著肚子,一點一點兒癱倒在地上,無聲嚎啕。
明錦帶著元嗣過來的時候,元曄剛剛離去,她茫然看著皇帝的背影,帶著元嗣進殿,看著癱倒在地的陸順華,神態不安。
“貴人,我奉陛下之名,將大皇子給您送過來。”
陸順華聞聲,轉頭避開她的視線,把嘴角的藥漬抹凈,又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淚痕后,方勉強起身,換上客氣的笑臉,淡淡道:“多謝崔內司了。”
明錦把大皇子交給金華殿的宮人帶下去照顧,走向陸順華道:“貴人是怎么了,您馬上就會是皇后了,不是該高興嗎?”
陸順華自嘲般笑了起來,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般淌著。
“是,我是皇后了,可我也算不得贏。”
明錦蹙眉,扶她在榻上坐下,拍著她的背安撫,“貴人,你……”
陸順華以手掩面,苦笑自嘲,“我有了大皇子,可是從此以后,我再也不會有自己的孩子了。”
明錦瞳孔睜大,腦中轟然炸開。
她看著地上碎裂的藥碗,瞬間明白了一切,原來元曄剛剛過來,是給她送絕孕藥來了!
“這就是皇后的代價。”
陸順華聲色凄然。
明錦心口一揪,仿佛被人攫住般不能呼吸,她猛地把陸順華緊緊抱到了懷里,雙目赤紅,咬牙切齒。
“貴人,別再對他抱有任何幻想了。”
陸順華伏倒在她懷里,痛哭失聲。
……
夜深時,明錦怒氣沖沖地來到太和殿質問元曄。
“你為什么要那樣狠毒的對她?”
元曄不以為意,擱下筆,看著她道:“她是陸氏女,我不得不防。
“你為什么總有本事把那些真正愛你的人傷的體無完膚?”
明錦對他口誅筆伐著,“你能傷到的,都是真正愛你的人,你害死了徐姐姐,害死了這世上最愛你的人。你還深深傷害了順華,你這樣的人,一輩子都不配得到愛。”
“所以我永遠傷不到你嗎?”
元曄淡漠問她。
明錦突然啞聲,冷冷避開了他的視線。
“好似我做什么你都不在乎,我寵幸嬪妃你不在乎,我立她做皇后你也不在乎。”
明錦翻了翻白眼。
“雖然我知道你不在乎,可我還是要讓你知道,立她是權宜之計,我心中真正的皇后人選始終是你,只是你現在的家世,還不能得到大部分朝臣認可。但我是皇帝,我可以用我手中的權力,為你改寫家世。”
明錦蹙眉,難不成他還想立了再廢?
元曄道:“遷都后,我就可以徹底擺脫這些鮮卑勛貴的掣肘,我會把崔、盧、李、鄭、王這五姓世家以天子的名義定為漢人頂級高門望族,到那時,誰都不會再說你是個卑賤漢女,我會讓你擁有足以登上后位的顯赫家世。”
明錦靜靜聽完他慷慨激昂的構想,竟是撲哧笑了,“陛下的意思是,你要在魏國推行九品中正,確立五姓門第?”
元曄道:“不錯,魏國如今的體制并不完善,漢人有許多值得我們學習借鑒的地方。”
明錦搖了搖頭,自嘲道:“我回去本家后,常聽父親講起國史獄的慘狀,講崔司徒如何被冤死族滅,漢人世家如何遭受迫害,地位下降。”
元曄怔了一下。
明錦繼續道:“后來,我就自己去了解了一些國史獄的背景和前因后果。我覺得,或許真正害死崔司徒的,不是一部史書,而是崔司徒以修史所傳遞出來的齊整人倫,分明姓族的思想。”
元曄蹙起了眉峰。
“做生意時,我也接觸過一些南朝來的客卿,他們說南朝士庶分明,門閥鼎盛,寒門上升渠道完全鎖死。他們這些寒門,在南朝沒有出人頭地的機會,所以就來了北朝謀出路。”
“他們說,雖然如今的魏國很落后,制度不完善,可正是因為胡人野蠻,不按常理,不守漢人那一套三綱五常、家世門第、士庶貴賤的規定,才讓很多有才華、有能力,卻家世寒微的寒門士子,也有了出人頭地的機會。”
明錦回憶著自己那些年在朔州的所見所聞,這些高高在上的統治者,總是一拍腦門,想當然的確立一些政策。
可是,他可曾真正深入民間去看看他的百姓,了解他們真實的所思所求?
“若是真依當年崔司徒所言,北方也推行九品中正,齊整人倫,分明姓族,那這些寒門士子,即便來了北朝,也一樣不能出頭。”
“因為他們在南朝真正吃過門閥的苦,所以他們比我們更痛恨門閥政治,世家專政。他們背井離鄉來到北方,只是為了得到一個公平公正的機會。”
明錦望著元曄,冷冷嘲諷,毫不留情。
“可陛下卻要通過全盤漢化,官方確立五姓門第,在北方也確立九品中正,背刺這些寒門士子。”
“如果陛下是為了提高我的家世門第而進行這場漢化改革,我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明錦說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
元曄腦中嗡嗡一片,看著她決絕的背影,竟有一瞬恍惚,他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片堅定之態。
沒關系,她暫時不理解,但時間會證明他的正確。
掌權的這些年,他聽到過太多不理解的聲音,早已習慣了、麻木了。
曾經志同道合的兄弟,一個一個的對他背過身,這條路注定是孤獨的。
他會一個人,一直走下去。
*
立后之日,天朗氣清,碧空如洗。
大典上,司徒陸聿以皇后長兄的身份,送陸順華步上高臺。
高臺之上的皇帝面色威嚴,帶著皇家的傲慢與俯視,看著緩步走向高臺的兄妹二人,他們面無表情,難以歡喜。
陸聿送陸順華升御座,至帝側。
元曄對她伸出了手,陸順華冷冷看著皇帝的手心,將手放了上去,象征著皇帝與陸氏的同盟已成。
帝后面朝百官,金石鼓樂之聲大作,文武公卿伏倒在地,山呼萬歲。
“皇帝千秋萬年。”
“皇后長樂未央。”
明錦在一片山呼聲中抬起了頭,遙望著高臺之上的帝后。
兜兜轉轉,皇后位最終還是花落陸氏。
陸太后生前,費勁心機也不能把陸氏女捧上后位,可在她死后,皇帝卻選擇了立陸氏女為皇后。
陸氏德不配位,必有災殃。
元曄是個絕對的皇帝,天生擁有帝王的涼薄絕情,他可以完全壓制自己真實的情感,是絕對國家意志的體現。
陸太后對他的教育,從來不是強迫式的,而是言傳身教的潛移默化。
陸太后的性格中,有其猜忍多疑的一部分,而元曄完美的繼承了這一部分性情。
他憎恨陸太后、恐懼陸太后,卻也感激陸太后。
他厭惡像極了陸太后的自己,終生都想擺脫陸太后的影響,卻從未走出過陸太后的陰影。
午夜夢回之際,陸太后是他最深刻的夢魘。
這個夢魘,將困鎖他一生,直至死去。
他的性情中,有其虛偽做作的一部分,從未展現過自己真正的好惡。
曾經他以為,只要陸太后死了,他就可以釋放真正的自己。后來才發現,在陸太后死后,他必須把自己隱藏的更深,把假面戴的更厚。
從生到死,隱忍了一輩子。
他一生都活在矛盾之中,他憎恨陸太后滅了他的母族,恐懼陸太后對他的幼年折磨,卻又不得不延續著陸太后的改革理想。
可是,卻因為始終無法釋懷的憎恨,讓他覺得自己跟陸太后不一樣。
他要超越陸太后,把她沒有完成,沒有做到的事情,推向極致。
所以,他將這場改革推向了另一個極端——全盤漢化。
將對漢人儒學的推崇,做到了比對漢人還要迂腐的極致,欺人以至自欺。
這場改革中,他摒棄了鮮卑勇武質樸的優勢,反倒分明族姓,確立九品中正,官方定下五姓七望的門第階級,加快了上層權貴的腐化。
一個落后的游牧王朝,用了幾十年的時間走向封建化,又用了幾年的時間迅速走向門閥化。
步子邁得太大,恐會迅速分崩離析。
南朝的君主都在提拔寒門,推動科舉,降低九品中正,門閥政治的影響,北朝的皇帝卻反倒把別人要拋棄的制度學過來。
他無法解決國家的階級矛盾,就只能利用胡人與漢人之間的民族矛盾,來轉移階級矛盾。
一旦齊整人倫,分明姓族,推行九品中正,士族與寒門之間的階級矛盾,將再也無所遁形,皇帝會面臨比推動漢化改革更艱難的挑戰。
魏國唯一的出路,是科舉。
在未來的史書上,他會因為官方確立五姓門第,討好了這些掌握筆桿子的漢人世家,在他們所著寫的史書上,他一定是完美無暇,光芒萬丈的不世明君、千古一帝。
可這身后名,卻是靠出賣天下寒門庶族的利益換來的!
這個世上,明錦是唯一一個看透他,了解他的人。
可是看的越透,她就越想遠離他。
從恨他、到理解、到釋懷、至此心如止水,波瀾不驚。
她最終放下了對他的仇恨。
這一世,她不會再進入他的人生,只想做一個冷眼旁觀帝王改革之路的普通人。
這條路注定是孤獨的。
他只能一個人,一直走下去——
第94章 拜堂圓房
陸順華正位中宮后,元曄便立了大皇子元嗣為太子。
之后,朝堂上便馬不停蹄的開始商討南下伐齊事宜。
雖然元曄南征的真實意圖是遷都,可他擔憂一開始就提出要遷都,反對的聲浪太高,各州郡會拒不交兵,不利于自己收回兵權。
故而他絲毫沒有流露出要遷都的意圖,甚至大興土木,營建鄴城宮室,來麻痹群臣。并且在朝會上表現出非常強烈的要揮師南下,一統南北的決心。
并且這一次,他要御駕親征。
魏國是在馬背上得的天下,歷代皇帝都有御駕親征,留太子監國的傳統,所以魏國大部分州郡的兵權都一直牢牢掌控在皇室手中。
元氏不曾兵權旁落,這也是為何陸太后臨朝稱制幾十年都無法更進一步,無法謀朝篡位,建立陸氏王朝的根本原因。
——有兵才有話語權。
元曄的前半生幾乎都是被陸太后所控,現在想把兵權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的話,必須御駕親征,親自指揮六軍,樹立威信。
鮮卑勛貴都是靠軍功起家,打仗才能建功立業。何況南征之事,早已計劃多年,如今改革已見成效,魏國兵強馬壯,國庫充盈,正是揮師南下,一統天下的好時機!
南征的計劃,幾乎任何阻力的就在朝堂之上全員通過了。
六月初,中外戒嚴,各州郡調動兵馬,清點糧草,陸續在京會和,向洛陽進發。
皇帝要御駕親征,太子又太過年幼,所以元曄才急不可耐的要在此時立后,由皇后坐鎮后宮,母養太子,主持內朝事務。
太尉元泰和尚書元穎兩位宗室老臣被留守京城,輔佐皇后與太子。
司徒陸聿、司空穆光、東海王元謐、廣陵王元詢、京兆王元顯、秘書令李憑、中書侍郎楊紹等一眾文武大臣和皇帝一起隨軍南征。
*
風和日麗,天高云淡。
一大早,明錦就去了長春殿一趟。
長春殿是皇后正殿,陸太后駕崩后,長春殿多年無主,陸順華登上皇后位后,就依制住去了長春殿。
元嗣初來陸順華身邊時,尚有些畏人,畢竟年紀小,又是被明錦帶大,還對明錦有些依戀不舍之心。
明錦教他認陸順華為母,告訴他,皇后是司徒的妹妹,以后就是他的母后,要像聽陸司徒的話一樣聽皇后的話。
元嗣懵懵懂懂的,只聽得她是陸司徒的妹妹,便認定她不是壞人,漸漸的也改口叫母后了。
這時,陸順華正在哄著元嗣玩,見明錦來了,方讓乳母帶太子下去。
明錦向她請安,道:“皇后,我想告假出宮探親。”
陸順華微微坐直了身子,若有所思道:“是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辦嗎?”
“嗯,很重要。”明錦低下眼,面含羞澀,“陛下南征在即,有些事,我等了很多年,現在不想再等了,我想現在就早早解決了,以免夜長夢多。”
陸順華聞言一怔,恍惚了片刻后,才回味過來她的話中之意。
她立刻手忙腳亂的四下翻找了一通,找到自己的皇后令牌,因太過激動,還險些掉了下來,遞給她道:“姐姐,這是我的令牌,你拿去吧。”
明錦心中一動,聽到那個稱謂時,竟是有些鼻酸,她點了點頭,接過令牌,起身告辭。
陸順華看著她的背影,祝福她道:“姐姐,我希望你幸福。”
明錦含笑對她點了點頭。
……
出宮后,明錦便先回了家里一趟。
崔晟早已按她的囑托,把東西給她準備好了,他把包裹交給明錦道:“乖女,你要的東西家里都已經給你準備好了。”
明錦把包裹抱在懷里,轉頭對崔琰道:“阿兄,我先去換衣服,待會兒還要麻煩你把我送過去。”
崔琰含笑點點頭。
不多時,明錦換完衣服出來,只是她又多在身上罩了一件寬大的披風,把新換的衣服完全隱藏了起來。
崔晟已經在正堂端坐等候多時了。
明錦出來后,就跪下給崔晟磕了三個頭,辭別父親,“爹爹,我去了。”
崔晟眼含濁淚,囑咐道:“乖女,一定要幸福啊。”
明錦重重點了點頭。
崔琰已經套好了馬車,待明錦上車后,就一路駕車帶她去了平南王府。
管事的打開門,看到門外之人是明錦后,分外訝異。
“小姐回來了,小姐回來了。”
消息迅速傳遍了府邸,李媼歡喜來迎,拉著明錦的手就往正廳走去。
陸聿也聽到了聲音,放下手上的事,匆匆走了出來。
二人在回廊相遇,腳步同時一頓。
明錦看著他,突然露出一個羞澀的笑容,緩緩解開了披風,那寬大的披風落在地上后,一襲光華璀璨的嫁衣赫然入眼。
灼若朝霞,艷若芙蓉。
“哥哥,我來嫁給你了。”
陸聿呆住了。
那一刻的陽光突然刺眼,讓他以為自己是看錯了,這不是當年在法云寺時,自己逼她換的那一套嫁衣嗎?
他以為她回去后就會把這衣服扔了,沒想到她一直保留著,這么多年。
崔琰拉起明錦的手,走向陸聿,他們的事,他也都知曉了,很慶幸妹妹從始至終喜歡的都是一個人,終成眷屬,得償所愿。
他把明錦的手遞到陸聿掌心,認真道:“我奉父命來送妹妹成親,現在把她交給你了。”
陸聿猶在云霧之中。
明錦又含笑喚了他一聲,“哥哥?”
李媼早已是喜不自勝,喜極而泣,在一旁笑哭道:“公子這是樂傻了吧,多年夙愿,終于成真了。”
陸聿這才恍然回神,看到她身披嫁衣來嫁給自己那一刻,他震動的無以復加,可冷靜下來后,便又涌起了一股深沉的擔憂。
他愛她,愿意娶她,可此行兇多吉少,他又怕此時定下終身,會耽誤了她一輩子。
陸聿眨眨眼,逼回眼中的酸意,拉起明錦的手,快步往檀齋走去。
眾人茫然看著二人離去,都還等著他們拜堂呢,怎么就這樣把新娘子帶走了?
來到檀齋后,陸聿便鎖上了門,把其他人都關在了外面。
明錦有些摸不著頭腦,“哥哥,你帶我來這里做什么,大家都在等著我們呢,我們去祠堂拜阿娘,在她面前成婚好不好?”
陸聿扶著她的肩膀,認真問她,“為何突然要與我成婚?”
他們雖然已經許諾終身,可先前她都沒有表現過迫不及待要成婚的樣子,今日之舉,實在反常。
明錦眨眨眼,坦白道:“我們早就認定了對方不是嗎?你馬上要出征了,此去一別,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我想在你離開前,先把我們的終身大事給解決了。”
陸聿搖搖頭,并不贊同,勸她道:“阿錦,此事先不急,等我從洛陽回來之后,在我功成名就的時候,我們再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成婚,好不好?”
明錦聽了這話,笑意收起,冷冷拒絕,“不好。”
陸聿神色一滯。
明錦向他走近一步,正色問他,“你不答應現在娶我,是怕你此去回不來,會耽誤我一輩子,是嗎?”
陸聿啞然,無言以對。
明錦眼圈瞬間就紅了,聲聲控訴,“你是不是還想著要我留著清白之身,如果你回不來,我還有嫁給皇帝保命這個退路?你是不是還想把我讓給他?你為什么總是打著為我好的旗號,擅自作主安排我的人生?”
她委屈巴巴,像要被拋棄的孩子,哭的上氣不接下氣。
陸聿一下子就慌了,先把她抱到懷里安撫了一番,又給她擦著眼淚,解釋道:“阿錦,我只是想你能好好活著,無論發生什么,你都能好好活著。”
明錦推開他,兇巴巴警告他。
“陸聿,那我今天就告訴你,如果你不回來,我絕不會獨活!”
那般決絕,那般堅定。
空氣一時凝滯。
陸聿看著她那倔強的神色,恍惚了片刻,他搖了搖頭,竟是笑了,從小就是這樣任性,長這么大了,還是小孩子心性。
此番南征,皇帝號令天下兵馬,掌握百萬大軍,他隨軍同行,就是把性命完全交到了皇帝手上,生死難料。
他何德何能,能得她在這樣的時刻不離不棄?
明知他是深淵,她還是義無反顧。
陸聿知道,無論他能不能回來,明錦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再嫁給其他人了,他們只有彼此,相濡以沫。
他不再堅持,長長嘆息一聲。
“阿錦,去梳妝吧。”
*
李媼很快幫明錦裝扮一新。
家里還留著很多陸聿為她定制的頭面,只是那些首飾做成婚的裝扮還是樸素了些。
李媼便找出庫房封存的蘭陵長公主的朝冠,給明錦梳起了婦人的發髻。
等打扮好后,李媼便扶著她來到祠堂。
陸聿已經在這里等著她了,看著盛裝的女子,嘴角含笑,對她伸出了手。
“我的妹妹,我的妻子。”
明錦抿唇一笑,把手放到了他的手心。
“我的哥哥,我的丈夫。”
陸聿很快要出征,府中上下早就收拾一空,此番婚事又倉促,來不及多布置,眾人便將庫房中所有的彩帛和青布幔一股腦都搜羅了出來,簡單布置了一下,當作交拜的青廬。
紅燭燃起,二人在蘭陵長公主的靈前跪倒,在眾人的祝福中交拜成婚。
禮成后,陸聿緊握著她的手,向蘭陵長公主稟告他們的婚事。
“阿娘,我帶芝芝來跟你磕頭了,以后,我們一家人再也不會分開了。”
明錦笑中帶著淚,一聲阿娘,一生都是她的娘。
“阿娘,以后都有我陪在哥哥身邊,照顧他,陪伴他,我們會互相扶持,攜手并行,我們都不會再孤單了。”
李媼抹抹眼角的淚,含笑推著二人往房中走去。
“送入洞房了。”
……
香榻暖帳中,二人相對而坐,褪去了繁復的婚服,只穿著素色單衣。
“哥哥,洞房前,我們要先做個游戲。”
明錦神秘兮兮的把手背到了身后。
陸聿好奇,“什么?”
猝不及防的,明錦便舉起雙手,各伸出兩根手指,比在他的頭頂上,神態可愛,像一個調皮的小女孩兒。
“假扮小兔子。”
陸聿一懵,回神后,只是無奈一笑,寵溺地縱容著她的胡鬧。
明錦咯咯笑著,這是他們小時候最喜歡的游戲,她好久沒有這樣跟他玩了,他剛剛都呆住了。
她的雙手從他頭頂滑落肩上,然后親昵地環住了他的脖頸,仰著頭,眨巴眼看著他。
“好玩嗎?”
陸聿低眼看著她,不置可否,沉靜的棕眸中倒映出她嬌艷的笑顏。
他看著她,忽而眸色一暗,用力扣住她的腰,與她腰腹相抵,低頭對著她的唇深深吻了上去。
明錦身子軟了下來,柔弱無骨般在他懷里扭來扭去,衣衫也不知何時散落一地。
陸聿一面吻著她,一手托著她的后腦勺,把她放躺在床上。
二人的發絲在榻上凌亂糾纏,互相吞噬著彼此的氣息,明錦丟盔棄甲,潰不成軍,直至快喘不上氣后,才結束了這個纏綿悱惻的吻。
陸聿的汗珠從頰邊流下,手臂撐在她身側,啞著嗓子道:“可能會有些疼,受不了了就告訴我。”
明錦搖搖頭,“我等這一天等的太久了。”
前世今生,她終于可以完完全全的屬于他了,她一刻都不想再等了。
他們在此狂歡,像兩條瀕死的魚,只有相濡以沫,才能讓彼此繼續活下去。
直至精疲力竭,二人才雙雙癱倒在了榻上。
明錦拿起枕邊的絲帕,往身下抹了一把,展現在他眼前,用命令的語氣道:“我是你的人了,這下你不能抵賴了。”
陸聿看著那帕上的點點血跡,淺淺一笑,是啊,她是他的了,他賴不掉了。
他握住她執帕的手,輕輕吻了上去。
“其實,我一點兒都不想讓你隨皇帝一起出征,可是,你是平南王,南征之役,豈能缺席?征戰沙場,金戈鐵馬是你的少年夢想,因太后的緣故,你一直被束縛內朝執政,我不想你再有遺憾,所以我不阻止你去建功立業。”
明錦縮在他懷里,發絲柔軟地貼在他的胸膛。
“但我也要讓你知道,我會一直在這里等著你,如果我們有孩子的話,我會和孩子一起等著你回來。”
陸聿對她承諾道:“阿錦,我向你保證,我一定會回來的。無論有多遙遠,無論發生什么,無論有多艱險,千山萬水,無邊風雪,我都會拼盡全力回到你的身邊。”
明錦展顏一笑,低頭對著他的唇吻了上去,再度沉淪在這一場狂歡——
一定會回來的
第95章 皇帝破防
夜幕低垂,月明星稀。
明錦坐在妝鏡前梳頭,陸聿就著燈火,用牛皮細細拋磨著那支已經有些黯淡的白玉芙蓉簪。
直至簪子重綻溫潤華彩,他才拿著簪子走到明錦身邊,看著鏡中女子嬌艷的模樣,把簪子戴到了她挽好的發髻上。
“時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她現在到底還是宮中女官,在外留宿不合規矩,還是要趕在宮門下鑰前回宮。
明錦點點頭,起身和他相對而立,幫他整理著微卷起的領口。
“我不在的時候,你要自己照顧好自己。”
“我會的。”陸聿低眼看著她,又囑咐道:“我走之后,你和皇后要在宮里互相扶持,她的身份足夠給你庇護。”
“放心吧,我和皇后都會等著你平安回來。”明錦笑了笑,又勸他道:“哥哥,啟程前也去跟皇后道個別,她也不容易,這陸氏如今也就只有她和你了,她一直都很關心你。”
陸聿點點頭,“我知道了。”
明錦展顏一笑,輕輕抱了一下他,突然想到什么后,立刻松開他,走到了博古架前,摸到了機關。
陸聿看到她的舉動,嚇了一跳,還沒來得及制止,明錦已經扭開機關,露出了后邊的暗格,取出了那個半舊的榆木匣子。
明錦正想打開,卻被陸聿一把按住,他的臉色緊張還有幾分難堪。
“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明錦歪著腦袋,笑他道:“怎么,害怕我看到你偷畫我的小像嗎?”
陸聿咳了咳,臉上竟是紅了幾分。
明錦看他那模樣,笑意更深,捧著他的臉吧唧親了一口,“你為皇帝擋劍中毒那一次我就發現了,不然,我怎么會知道你們是一個人。”
陸聿無奈笑了笑,打開了匣子,將里邊的秘密盡數展露展露在她面前。
明錦卻從那一堆子畫軸底下,直接翻找出了那條芙蓉帕。
“當年你走的時候,我給了你這條芙蓉帕,讓你再回來看我,可是,你再也沒有回來過。”
陸聿心頭一動。
明錦把帕子在他面前揚了揚,“這么多年了,你都沒發現這上面少了什么嗎?”
陸聿茫然,那帕子他翻看了不下千萬遍,每根線的位置都記得清楚,哪里會少了什么?
明錦無奈搖了搖頭,“真是個呆子,不懂女人心。”
她把那張帕子攤開在他眼前,指著上邊繡的那朵芙蓉道:“你沒發現,這花兒上沒有花心嗎?”
陸聿一怔,他不懂刺繡,以為這花兒本來就是這樣的。
明錦從荷包里取出早已備好的針線,一針一針給花繡上了花心。
“當年想著你再回來看我的時候,我就把這花心給你補上,可沒想到你竟真的不要我的心,再也沒有回來。雖然你來的晚了,可現在補上,也不算太遲。”
明錦咬斷絲線,把繡完整的帕子遞給他,“帶著它一起走,像我在你身邊一樣。”
陸聿這才回想起在朔州分別時,她對魏長風說的話,心中一時百感交集,一把將她抱在了懷里。
“阿錦,我真的是太粗心了,讓你等了這么多年。”
明錦笑了笑,故意兇巴巴道:“你自幼錦衣玉食,不知疾苦的,要是連這點細節都能看出來,我倒要懷疑你是不是有其他女人了。”
陸聿淺笑,實在拿她無可奈何,只捧著她的臉,親了又親。
……
馬車已經備好了,明錦今日勞累,腿間酸脹疼痛,上車后,就縮到了陸聿懷里小憩,溫順乖巧。
到了宮門前,婁威停車提醒二人,明錦才睜開了眼睛。
陸聿先下車,又抱她下車。
明錦依依不舍地抱住他,雙腳都落在了地上,也不舍得松手。
“去吧。”
陸聿拍了拍她的背,柔聲哄著她。
明錦對他親了又親后,才一步三回頭的往宮中走去。
陸聿注視著她的背影,直至完全消失在這一片夜色后,方回身登車。
*
夜色漸深。
明錦心中甜蜜,一路腳步輕快,回到了住所。
進屋后,才發現屋里靜的出奇。
下一刻,燭火亮起,帝王與一眾內監的身影赫然出現在光影之中。
明錦心里一咯登。
“你去哪里了?”
元曄眼神陰沉,面無表情地問她。
明錦神色自若,如實道:“我得了皇后許可,歸家探親。”
歸家探親,歸的是哪個家?
“你還想騙我!”元曄突然暴怒,掌心的流珠被狠狠擲碎一地,“你和他都做了什么?”
明錦一怔,知道她和陸聿的事已經瞞不住了,便坦然接受了命運,微揚下頜,故意挑釁道:“我和他什么都做過了。”
元曄牙齒咬的咯咯作響,自尊遭受了前所未有的挫折,他雙手緊握,恨不得活活撕碎了眼前這個女人。
“你是皇帝的女人,你怎么能和他在一起?”
明錦眉梢一揚,反駁道:“我現在的身份只是宮中女官,從來不是陛下的嬪妃。”
元曄氣急,一時口不擇言道:“你是太子的生母!”
明錦眼神一沉,正色提醒他,“太子的生母,是徐姐姐,不是我。”
元曄突然泄氣,他煩躁地在屋中走來走去,氣急敗壞道:“你怕我在南征的途中對他不利,所以就故意這樣提醒我,要與他同生共死,用自己的命威脅我嗎?”
明錦冷笑,“威脅?陛下是什么人,你自己心里不清楚嗎?我和他上床,不就是在挑釁你的權威嗎?你要殺的話,干脆現在就能殺了我們,何必等到去洛陽?”
“不知羞恥!”
元曄原本還抱著一絲僥幸,可聽到她坦言已經和他上過床后,瞬間就破防了。
明錦的話,深深刺激到了他的敏感神經,他抬起手,想狠狠給這個放蕩的女人一個巴掌。
可看到她那倔強無謂的眼神,看著她不閃不避的姿態時,手卻突然停下。
明錦看著他那惱羞成怒的模樣,竟故意往他面前走近兩步,把臉伸給他,語帶挑釁。
“來,打我,像曾經一樣,往這里打。”
說著,她還嘲諷般拉起他的手,覆在自己臉上。
元曄心中一顫,手指蜷縮在一起,他用力抽回了手,心口狠狠抽痛著。
前世,發現她跟陸聿的私情后,他惱羞成怒,狠狠打了她一個巴掌,可之后,他還是裝作毫不知情的模樣,跟她維持著表面恩愛,為她隱瞞。
可是,她只記得他打了她,卻不曾想過他們的行為,讓他們的君主蒙羞!
為了保護他們,他咽下了多少痛苦與恥辱。
明錦看著他那痛苦挫敗的模樣,冷冷嘲諷著他,“有些人,有些事,注定不屬于你,即便重來一世,你也得不到。”
元曄從痛苦中清醒,眼神驟然冷了下來。
“一世不成,那就兩世,生生世世,我們總能在一起。我是皇帝,這天下沒有我得不到的,只有我不想要的!”
元曄不再對她留情,一抬手,兩個內監便上前抓住了明錦,將她的手臂鉗制住。
明錦一驚,心中頓時涌起了不好的預感,立刻激烈掙扎著,卻始終掙不開那鐵臂的鉗制。
元曄沉著臉,端起案上早已備好的避孕湯藥,走到她的面前。
“我不在乎你跟他做了什么,可你的肚子,只能生下我的孩子,你必須把我們的胤兒再給我生出來!”
說完,便抬起她的臉,親手把藥給她灌了下去。
明錦抗拒著,不要喝。
可瘋狂的妒忌、不甘,已經完全吞噬了元曄的理智,他緊捏她的下頜,強行打開了她的嘴。
明錦痛苦掙扎,淚流滿面,棕黑色的液體沿著她的嘴角流了滿身。
灌完后,元曄狠狠扔了藥碗,嘩啦一聲,碎片散落一地。
明錦絕望地癱在地上,眼眶猩紅。
她擦了擦眼角的淚,突然變的平靜,“你捫心自問,你也不是真的愛我,無非是因為你覺得我本該屬于你,卻讓他得到了我,你覺得自己的禁臠被他人染指,強烈的不甘作祟。”
明錦抬起臉望著他,“你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你覺得這世間的一切都理所應當屬于你,所有人都該對你俯首稱臣,而我偏偏無所畏懼,所以燃起了你的征服欲,你只是想征服我,而不是愛我。”
元曄面容痛苦扭曲,“那你就真的愛他嗎?你和他在一起,難道不是為了利用他報復我嗎?”
明錦吃吃一笑,“報復你?陛下似乎搞錯了什么,無論前世還是今生,我都沒有愛過你,何來報復一說?現在他很愛我,我也很愛他,我終于可以和我心愛的人在一起了。”
“我不準你再說你愛他!”
元曄怒聲打斷她。
“我聽夠了,崔明錦,你就是想活活氣死我!”
明錦默默承受著他的暴怒,神色倔強,不卑不亢,“就算你不喜歡聽,我還是要說,我愛他,不愛你。”
“不愛我?跟他上過床,就忘了自己在我床上的模樣嗎?那要不要我再來幫你回憶回憶?”
元曄怒火中燒,突然暴起,把她拖到榻上按倒,開始撕她的衣服,他會重新在她身上留下痕跡,掩蓋那些陸聿的痕跡。
“來,也跟我上床,在床上告訴我你到底愛不愛我。”
明錦閉了閉眼,甚至連反抗都懶得反抗,“陛下已經強迫過我一次,難道還要再強迫我第二次嗎?”
元曄瘋狂的動作突然一滯。
明錦嘲諷著他,“你以為我這樣的女人,很在乎清白廉恥嗎?你以為得到我的身子就能讓我妥協嗎?來,你盡可強迫我,你是皇帝,我一時反抗不了你,但我以后一定會想法設法的殺了你。”
元曄心中一涼,“你真如此恨我?”
明錦冷笑,恨他,不,她早就對他心如止水,沒有情緒了。
“恨你?不,我只希望你不要再來打擾我的生活,不要再出現在我的人生,那就是陛下給我的最大的慈悲了。”
“崔明錦,你沒有心。”
她有,只是沒有給他——
剩下的劇情整理完了,還有十章左右,大家安心,雖然會坎坷,但肯定he
第96章 南征啟程
夜深時,元曄醉倒在一片狼籍之中,滿腔憤怒,積郁難平。
他第一次真正對陸聿起了殺心。
過往他們荒唐歸荒唐,可終究沒有越過那條線,這一次,他們是真的踩到他的底線了。
陸順華來了太和殿一趟,內監說元曄情緒不好,他們不敢靠近,希望皇后來開導開導。
她看著伏倒在案的元曄,默默上前收拾著案上七零八落的酒壺。
元曄察覺到有人過來,從案上抬起頭,醉眼望著那華服妍麗的女子。
“你是誰?”
陸順華不卑不亢道:“是臣妾,陛下。”
“臣妾?”
元曄陰沉沉一笑,他是天子,他們于他是君臣,是帝妾,可他們背棄了君主。
他的眼神陡然一狠,猛然攥起陸順華手腕,聲色冷凜。
“既是臣妾,你對誰稱臣?何人之妾?”
陸順華靜靜看了他片刻,看來陸聿和明錦的事,對他刺激不輕。
一個女人不愛你的時候,即便你再勉強,她也有千百種方法逃離你、反抗你。
他應該挫敗,因為除了皇帝這個身份,他沒有一處比得上她的哥哥。
她蔑然冷笑,一字一句正色提醒他,“我是你的皇后。”
不是妾。
元曄瞳孔微張,皇后?他不清醒,眼神驟然一狠,失控般扣住她的頸子,把她按倒在地。
陸順華有些喘不上氣,油然升起一股恐懼之意,她抓住元曄的手,拚命掙扎著。
“你是我的皇后,你敢反抗我?你是誰的女人?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陸順華她看著有些偏執瘋魔的皇帝,一時膽戰心驚。
“陛…陛下……”
元曄看著她眼池中憋出的淚花,腦中突然浮現出另一張面孔泫然欲泣的模樣,他滯了一瞬,突然對著她的唇狠狠吻了下去。
陸順華呼吸一滯,睜大了眼。
下一刻,元曄就把她從地板上拽了起來,重重扔在了榻上。
陸順華大驚失色,她想掙開,卻敵不過男女力量的懸殊,衣衫很快被撕裂盡毀。
元曄一面占有著她,一面憤怒地控訴著。
“為什么要這樣?為什么要這樣對我?”
陸順華心中恐懼,疼的眼淚直流,卻是緊咬牙關,一聲不吭,默默承受帝王的泄憤。
他的動作越來越猛烈,聲音也漸漸語無倫次,忽的,他停了下來,頹然趴倒在她身上,陸順華感覺頸窩濕了一片。
他哭了,脆弱的像一個失去心愛玩物的孩子。
陸順華卻笑了。
原來,他也不是圣人。
……
翌日一早,元曄幽幽轉醒,他揉了揉眉心,無意識觸到身旁的一團溫香暖玉后,心下一驚,仿若觸電般縮回了手,退避三舍。
陸順華靜靜看著他,無悲無喜。
“怎么是你?”
元曄想起自己昨夜做了什么后,不由愧恨地按上額角,頭疼欲裂。
陸順華緩緩坐起身子,散落的濃發披在肩上,她攏了攏錦被,望著他,“看到是臣妾,讓陛下失望了嗎?”
元曄默然不語。
陸順華拉住他的手臂,讓他面對自己,“我是陛下的皇后,陛下為何不敢面對我?”
元曄卻不耐煩地推開了她的手,回避她的視線。
陸順華心中冷笑,真是冷血無情的男人,昨夜對她有多熱情,酒醒后就對她有多絕情。
“陛下也要賞臣妾一碗避子湯嗎?”
她云淡風輕地問皇帝。
元曄眼角狠狠一抽,聽出她言外的諷刺之意,神色驟然冷了下來。
“出去。”
陸順華面上毫不掩飾對他的嘲諷,他只在乎他愛的女人,而其他的女人,即便有了親密關系,為他生兒育女,于他來說也不過是個可隨意丟棄的工具。
這樣一個沒有擔當,不愿負責的男人,的確不配得到任何的愛。
明錦說的不錯,她不該再對他抱有任何幻想。
陸順華毫不猶豫地穿好散落的衣服,頭也不回地下榻離去。
元曄閉上眼,掩面倒在了榻上。
*
出征前幾日,元曄攜陸順華出宮去看了看陸鑒。
自陸太后駕崩后,陸鑒哀痛過度,稱病隱退,暫避鋒芒。
如今陸鑒纏綿病榻多年,無論是真病還是假病,起碼在天下人眼里,他就是病了,而且病的很重。
帝后來探病的時候,陸鑒也是真的病的很“虛弱”,老淚縱橫的感激天恩浩蕩。
元曄也極盡翁婿之禮,對其關切慰問,在外人看來,也是個極孝順的女婿。
今日帝后大駕親臨太師府,陸聿也難得回來了一回,甭管父子二人背地里有多少齟齬,場面上二人也得表演父慈子孝。
征得元曄的同意后,陸順華才得以和陸聿在后堂單獨見了一面。
后堂中,兄妹二人相對而坐。
陸聿囑咐著她,“我走之后,你和阿錦在宮里要互相扶持。”
陸順華苦笑,他到現在都不知道那一夜明錦回來后遭遇了什么,為了讓他能心無旁騖,她們誰也沒有告訴他。
“放心吧,大哥,我會照顧好姐姐。”
二人便又靜默無言了。
片晌后,陸順華從懷里取出一個做工精細的小錦囊,開口打破了沉默。
“這錦囊是我親手繡的,裝著我特地為大哥求的護身符,連陛下都沒有,保佑大哥此行平安順遂。”
陸聿看著她遞來的護身符,回避道:“你應該求給陛下的。”
陸順華冷笑搖頭,刻薄譏諷道:“他有百萬大軍護衛,哪里還需要神佛護佑?倒是大哥,此行把自己的安危交到他的手里,才更需要神佛開眼。”
她說著,就再度把護身符遞給了他,示意他接住。
陸聿沒有再拒絕,他伸出手,剛捏住那錦囊一角時,陸順華卻突然握住了他的手。
陸聿身子一僵。
陸順華握的很緊,她嘴角微微顫動著,想說的千言萬語,卻一個字也說不出口,最后,她硬是壓下了心頭的萬般情緒,勉強動了動嘴角,只簡單囑咐了他一句。
“大哥,保重身體。”
陸聿眼神動了動,含糊不詳地微點了一下頭,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陸順華不肯松手。
這讓陸聿微微有些不自在,他一點兒一點兒從她手心抽回自己的手,可她抓的很緊,緊的毫不自知,等陸聿把手抽出來的時候,手背上都被她攥出了紅印。
手指從掌心剝離的一瞬間,陸順華面色雖無異,手上和心里卻都是空落落的。
陸聿捏著護身符,沉默了一會兒后,對她說了一句。
“我會保重的。”
陸順華愕然紅了眼,記憶中,大哥一直對她態度冷淡,這該是他第一次回應她的關心,她本該歡喜,心里卻莫名泛起一股柔軟的痛苦。
她突然想起聽人說過,如果一個人面對同樣一件事,出現與過往不一樣的反應時,往往預示著不尋常的結果。
陸順華眼中帶淚,嘴角卻是帶著笑,她看著陸聿,輕輕點了點頭。
……
帝后回宮后,陸鑒才派人喚了陸聿過來。
他從病榻上坐起身子,已然不見了剛剛纏綿病榻的病重虛弱模樣。
“陛下走了嗎?”
陸聿淡漠道:“已經回去了。”
陸鑒眼中突然泛起了一層淚光,他往床邊爬了爬,一把抓住陸聿的手,哀聲道:“孩子,能不能不去洛陽?”
陸聿眉峰微蹙,一把甩開他的手,拉開和他的距離道:“我是魏國的平南王,南征之役,豈能缺席?”
陸鑒心里不是滋味,皇帝風頭正盛,陸氏已漸式微,陸氏是外戚起家,本質是依附皇權。
如今陸太后不在,雖然皇帝沒有清算陸氏,還立陸氏女為后,在陸氏最低谷的時刻拉了陸氏一把,可也因此,陸氏的榮辱就完全寄望于天恩浩蕩了。
如果陸聿把這最后一件事也給皇帝辦完了,陸氏對皇帝就沒有任何利用價值了。
自古以來,無價值的臣子,哪個不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何況,陸氏對皇帝不僅有功,更有私仇。
他怎能不擔心啊?
“我最近心里很亂,總是夢見你姑姑,孩子,我怕啊……”
陸鑒嘆了口氣,“我有自知之明,我這般罪孽之人的女兒能做皇后,兒子能拜司徒,還能得天子親臨探視,他這是故意給我們招仇恨,捧殺我們陸氏啊!”
陸聿默然。
陸鑒眼眶擠出幾滴淚,苦口婆心道:“我知道你看不起我這個父親,可就算你恨我,我也不能眼睜睜看你去送死,你若出事,陸氏要怎么辦?”
陸聿冷笑,“怕什么,無論發生什么,不是都有我與你們共存亡嗎?”說完,便冷冷拂袖而去。
陸鑒呆呆望著他的背影,眼含濁淚,深深嘆了口氣……
*
七月初秋,天高氣爽。
皇帝親征之日,皇后率六宮與留守京城的官員于漳水之畔為皇帝踐行。
元曄囑咐著陸順華,“我把王密留在京城輔佐你,若有大事,你可以跟他商量。”
陸順華點點頭,王密本就是陸太后心腹,太后臨終前把他留給了自己,王密與其背后支持陸太后路線的老臣,如今都是她在朝堂的重要政治勢力。
“陛下安心,后宮與前朝,臣妾都會竭力斡旋,讓陛下沒有后顧之憂。”
元曄勾了勾嘴角,陸太后親手調.教出來的人,即便沒有她那般雷霆鐵腕,但是穩定京城局勢也足夠了。
他接過陸順華手中的酒杯,一飲而盡。
“還有一事——”元曄話鋒一轉,“明錦在宮中……”
陸順華未等他說完,便搶先道:“臣妾在宮中會與姐姐互相扶持,攜手料理好后宮的所有事務,等待陛下與大哥歸來。”
元曄聽出她話中的玉石俱焚之意,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陰陽怪氣道:“好的很。”
陸順華頷首,不卑不亢。
既然元曄這么在乎明錦,那她就更要好好照顧明錦。
如果她的哥哥出事,她也不敢保證元曄還能不能看到活著的明錦。只要元曄不想失去明錦,就必須保全陸聿。
明錦是皇帝拿捏陸聿的人質,同時也是她威脅皇帝全她哥哥性命的人質。
元曄輕輕抱了一下她,陸順華臉上掛著得體的笑。
帝后貌合神離,看著也似一對恩愛夫妻。
元曄翻身上馬,又轉頭望著不遠處話別的二人。
……
柳樹蔭下,明錦跟陸聿道別。
二人現在是完全不避諱他們的關系了,畢竟皇帝親口許諾過,只要遷都成功,就給他們自由。
明錦并不覺得她本分守矩就能換來皇帝的恩旨,既然如此,還不如攤牌他們的關系給皇帝施壓。
皇帝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嘴上口口聲聲在乎他們,實際卻把她扣在宮里不放。
其實就是要留她做牽制陸聿的人質,好讓陸聿死心塌地給他賣命,供他驅使。
他若真如他所說的那般真心,就應該在出征前把她放出宮,讓陸聿沒有任何后顧之憂。
明錦站在馬前,給陸聿整理著衣服,千叮萬囑。
“這一路路途遙遠,千萬保重身體,多加餐飯。”
陸聿點點頭。
“對皇帝千萬要留個心眼兒,不可盡信。”
陸聿默然。
明錦嘆了口氣,把折下的楊柳枝放到他的手心,恍然想起少年陸聿入宮為皇帝伴讀的時候,年幼的她總會哭著拉著哥哥的手,不忍分別,不讓他走。
現在,她同樣不忍他再為皇帝出征,卻依然如幼時一般制止不了。
“思君、念君、盼君歸。”
陸聿捏著柳枝,四目相對時,他的心底突然涌起一股沖動,手掌扣住她的脖頸,向她湊了過來。
他本想親親她,可遲疑了一下后,卻只是輕輕抱了一下她,耳鬢廝磨。
“等我回來。”
明錦點了點頭。
下一刻,陸聿便松開了她,翻身上馬,策馬來到皇帝身邊。
秋風獵獵。
大軍如長龍般沿著漳水岸緩緩前進,旌旗蔽空,遮天蔽日。
明錦不由沿著大軍前進的方向追了幾步。
陸聿仿若有感應一般,在千軍萬馬中回頭,深深凝望了明錦一眼。
遠甸茫茫,漳水湯湯。
明錦停下腳步,心中微微有些酸澀,此刻突然有了一股想哭的沖動,她望著水岸那頭的人,不知再見何期了——
第97章 遷都洛陽
大軍一路翻山嶺,越湖河,在八月中的時候,終于抵達了距離洛陽只有一步之遙的黃河岸邊。
此時正值雨季,秋雨連綿下個不停,河道水位上漲,道路更是泥濘不堪,將士和百官們都是苦不堪言,疲憊不堪。
好不容易渡過黃河后,很多人因氣候惡劣,導致水土不服,軍中士氣很低落。
元諭前幾日便收到大駕將至的消息,已經早早來迎了。
兄弟二人多年未見,此番重逢也是相談甚歡。
元諭講述了不少洛陽趣事,見元曄表現出了極大的興趣,便趁勢請皇帝親臨洛陽視察休整。
百官早已疲憊不堪,聽聞此請,立刻紛紛附和太原王,請求皇帝暫到洛陽避避雨,等天好了再行軍。
元曄作出一副為難的模樣,在百官的三催四請下,才終于下旨讓大軍暫時駐扎洛陽休整。
幾日后,御駕便抵達了洛陽。
前朝末年,天下大亂,洛陽久經戰火,宮闕早已傾毀不能住人。
元諭在洛州這些年,一直在主持重新修葺洛陽宮,以備遷都之用。
然洛陽宮工程浩大,如今依舊未能完全復原,元曄和百官抵達后,便暫居在洛陽城西北隅的金墉城。
在行宮暫作休整后,元曄便帶上陸聿、元顯和幾個弟弟一起登上邙山,俯瞰洛陽。
北邙山上,秋風又起。
元曄看著面前已做土的萬間宮闕,一時感慨萬千。
“前朝皇帝不施仁德,失守大好山河,以致祖宗陵廟傾毀,皇城宮闕都做了土,以史為鑒,怎能不警醒后世君主?”
元顯恭維道:“正是陛下盛德,才有如今的盛世,才能完成一統天下的偉業。”
元曄淡淡笑了笑,轉頭看向正對著四處風景出神的陸聿,問他,“喜歡洛陽嗎?”
陸聿回神,他環視著四周,心中竟涌起一股強烈的震撼動容之情。
“雖未來過,可不知為何,此地的一草一木總給我一種難以言述的熟悉之感。”
元曄嘴角動了動,“那想來是喜歡的。”
元謐笑道:“看來二哥這些年把洛陽城營建的不錯,二哥一直心心念念調回京城,若是洛陽成了新都,竟也無需調動了。”
元諭一笑,當初元曄許他事成之后就讓他回內朝執政,若是洛陽成了新都,他就算原地不動,也是調回內朝了。
眾人繼續沿著山路走著,路上又淅淅瀝瀝下起了雨。
元顯撐開傘為元曄遮雨,看著久陰難晴的天氣,蹙眉道:“天氣久不見晴,軍中士氣低落,不少人已萌生退意了。”
元曄胸有成竹道:“這樣才好,他們越是不愿前進,我就更要堅持行軍,讓他們自己心甘情愿地留在洛陽。”
眾人一時面面相覷,“陛下的意思是……”
元曄看著陸聿,意味深長道:“此事,還需要宣明配合我。”
陸聿眼神一動。
*
在洛陽不過停留數日后,元曄便又下令六軍繼續出發南征。
可陰雨不停,很多將士的腿腳都被雨水浸泡生瘡,苦痛難耐,不良于行。加之北人不習慣南方氣候,很多人還患上了瘧疾,軍中一時怨聲載道。
百官也不想走,都苦苦勸說元曄留在洛陽,等雨季過了再行軍。
元曄卻置若罔聞,換了戎裝躍身上馬,揚起馬鞭,堅持命令大軍繼續前進。
此刻軍中士氣低落,將士們都不想打這仗了。百官擔憂元曄強令行軍會導致軍心逆反,造成兵變,亦是苦苦哀求元曄收回成命。
元曄依舊固執己見,策馬就要出發。
當是時,陸聿立刻舍身攔在元曄馬前,拉住了他的馬韁,阻止他繼續前行。
元曄高坐馬背,登時換上一副怒容,斥道:“南下伐齊,是早已定下的計劃,陸司徒攔馬做甚?”
陸聿正色道:“大軍一路長途跋涉,疲憊不堪,加上陰雨連綿,將士們早已無心開戰,此時固執用兵,必敗無疑,臣冒死進諫,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其余百官也紛紛附和司徒,聲淚俱下地請求元曄不要再前進了。
元曄依舊堅持,沉聲道:“大軍即將踏破南齊,一統天下,你們這些酸腐儒生卻想阻撓朕的千秋功業,軍令如山,無需再言。”
說完,就要揚鞭縱馬前行。
百官一看元曄要走,更是烏壓壓一片涌來,一齊擋住他前進之路。
“陛下三思,萬不可拿圣軀冒險啊!”
元曄一時不得脫身,面含慍怒,突然一揚鞭,朝攔駕的官員便抽了上去。
“全都退下!”
那馬鞭沒有落在其他人身上,正是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陸聿的身上,鞭痕擦過他的臉脖,沿肩膀橫貫胸膛,觸目驚心。
雖是做戲,元曄下手卻分毫不輕,假戲真做般故意對著陸聿宣泄自己隱忍憋悶的怒火。
百官倒吸了一口氣,陸聿的身份是何等尊貴,地位何等尊崇,連他攔駕都能遭到皇帝鞭笞,他們之中又有誰比得上陸聿在皇帝心里的份量?
一聲鴉雀無聲。
陸聿硬生生挨了他一鞭子,沒有驚訝、沒有意外、沒有抱怨、沒有不滿。
元曄對他的憤怒不滿豈止是想抽他鞭子這么簡單,他是恨不能殺了他,以泄心頭之恨!
他一言不發地斂起衣襟,默默下拜,跪倒在皇帝跟前,固執勸諫。
“臣請陛下三思。”
百官也跟在司徒身后,烏壓壓跪倒一片,異口同聲的請求。
“臣等請陛下聽陸司徒一句勸,莫再前行了。”
“陛下三思啊……”
馬下諫言勸阻之人跪倒一片,元曄看著伏倒在地的陸聿,又看著嚎啕勸止的百官,突然嘆了口氣。
“此番南征,興師動眾,若是無功而返,朕豈不是要讓天下人恥笑?”
元曄居高臨下,環視著百官。
“鮮卑的祖先世代居住在荒涼的大漠,如今南下也是為了讓我們的子孫后代能享受中原之富庶。如果你們不愿再南征,想留在洛陽休養的話,那我們就在這天下之中的洛陽定都,眾卿以為如何?”
百官聞言變色,立刻停止了嚎哭,面面相覷。
此時此刻,他們再蠢也回過味了,原來皇帝興兵南征只是幌子,真實意圖實在遷都。
司空穆光心中不滿,狠狠剜了元諭一眼,皇帝當著文武六軍的面跟陸聿聯手演這么大一出戲,此刻終于圖窮匕見了。
元諭在洛陽經營多年,必然早知內情,竟然把他也瞞過去了。
元諭卻是不回應他的目光詰難,依舊一副事不關己的云淡風輕模樣。
眾人一時皆默然不敢吱聲。
“你們既然要阻止朕南征,那就要給朕一個態度。”
元曄從馬上躍下,環視了一圈百官,眼神陡然陰狠了幾分。
他緩緩拔出了腰間的佩劍,劍芒的寒鋒映在瑟瑟發抖的百官臉上,令人一陣心驚膽寒。
劍尖豎在地上,元曄緩步從百官之間穿過,百官紛紛跪行著為天子讓道。
行過之地,都被劍鋒深深刻下一道。
元曄轉過身,緩緩舉起劍,指著那一道劃過的痕跡,語氣不帶任何感情,卻透出冰冷的殺意。
“現在,以此線為界,同意南征的站左邊,同意遷都的站右邊。”
他語氣雖輕,百官卻品出了話中的殺意,個個被驚出了一身冷汗。
皇帝這是在逼百官站隊表忠心呢!
此時遠離京師,他們手無寸刃,而皇帝掌握百萬大軍,百官的性命都在他手里捏著,若是站錯了位,恐怕就沒命回鄴城了。
可鄴城才是他們的故鄉,他們的家業根基都在鄴城,誰愿意背井離鄉來到這舉目無親的洛陽?
眾人踟躕之際,陸聿第一個站去了右側,屈膝跪倒,俯首稱臣,心甘情愿擁護。
“陛下萬歲。”
緊接著,元顯、元諭、元謐、元詢、李憑、楊紹諸人亦跟著站了過去,屈膝跪倒。
“陛下圣明。”
其他人見此情景,心中本還有所猶豫,可看見元曄手中輕轉的劍鋒后,頓時被閃到臉上的寒芒嚇得六神無主,無不相信他們現在只要站錯了位置,元曄就會毫不猶豫地砍死他們。
在性命的威脅下,百官驚慌失措,爭先恐后的往右邊站著,生怕一站錯,小命就沒了,跪倒在地,山呼萬歲。
“陛下圣明,陛下萬歲。”
穆光依舊一動不動,他看著已經全盤倒向天子的百官,閉了閉眼,一股深沉的無力感翻涌著。
鄴城才是魏國龍興之地,是鮮卑勛貴的根基所在,皇帝此舉,無異于背叛了鮮卑,拋棄了舊臣。
他看著滿面勝券在握的帝王,已然站隊天子陸聿,痛心疾首,搖了搖頭。
陸聿身領司徒,位尊權重,又是陸氏的家主,是那些支持陸太后路線的鮮卑老臣們的主心骨。
連他都支持皇帝,背叛了太后,他們鮮卑勛貴是真的無人了。
難道真是天意嗎?
“陛下違背了太后的遺愿。”
元曄正色道:“朕會把太后沒有完成的事做的更好。”
穆光嘆了口氣,妥協般站去了天子右側。
元曄看著已全部站過來的百官,嘴角勾起一抹滿意的冷笑,將劍鋒緩緩收回了鞘中。
……
遷都計劃就這樣兵不血刃的定下了。
六軍再度在洛陽郊外安營扎寨,百官著手制定新都的規劃,元顯、元謐諸人則指揮將士,加快修建洛陽宮。
晚間時,元曄冒著絲絲細雨來看了看陸聿。
秋夜濕寒,燭火幽暗。
太醫剛剛為陸聿處理了白日的鞭傷,囑咐他一些傷勢注意之事,見到天子,又立刻跪倒請安。
元曄抬手示意他退下。
陸聿此時只披了件素色單衣,衣冠不整,無禮于天子,便又拿起一旁的外袍披上,準備起身請安。
“別動了。”
元曄抬手制止了他,緩緩坐在他的身旁,手指按上他的肩膀,想看看他的傷。
“傷的重嗎?”
陸聿低了低眼,避開他的手,“無妨。”
“讓你受苦了。”
“這是臣應盡的責任。”
元曄手指握了握,他對他只有君臣責任,這份責任盡了,就要棄他而去了。
“這一次多虧了你的支持,否則斷不會成的這么順利。”
陸聿默了片刻,才遲疑道道:“陛下,既然遷都之議已經定下,臣希望陛下可以遵守承諾,允許臣辭官隱退。”
讓他帶明錦一起走。
一聽這話,元曄心里就涌起一股莫名的煩躁感,他閉了閉眼,語氣也沉下幾分。
“宣明,還不算完。”
陸聿眉峰一蹙,“陛下要食言?”
元曄搖了搖頭,“答應你的事我一定做到,可你我都心知肚明,此番遷都百官是被脅迫,并非心甘情愿,你必須幫我解決所有勛貴的阻力,徹底穩定洛陽局勢,我才會兌現我的承諾。”
“陛下還要臣做什么?”
陸聿抬眼望著他,語調冰冷,等待看他如何把自己的最后價值利用殆盡。
元曄向他靠近,俯在他的耳邊,幽幽道:“我要你最后幫我殺一個人。”
陸聿心里一咯登,又馬上恢復了平靜。
他自嘲一笑,還是做不到完全對元曄棄之不顧。
如果這最后一場刺殺真能為元曄解決所有阻力,鋪平前路,他就算帶明錦離開,也會走的很安心。
魏長風的手上早就為他沾滿了無數勛貴的血,也不在乎多殺這一個。
這個身份,從一開始就是為了他而存在,而今最后一次用這個身份為他殺人,也算有始有終。
“誰?”
“穆司空。”
陸聿瞳孔一震——
第98章 鳥盡弓藏
秋夜的雨還在淅淅瀝瀝的下,這一夜,似乎格外漫長。
陸聿伏案寫信,燈花不時發出爆裂聲。
他寫了一封又一封,寫完便揉成一團,扔進一旁的火盆中。
婁威皺眉看著火盆里的紙灰,“公子,你已經寫了十幾封了,沒有一封滿意嗎?”
陸聿搖搖頭,寫著那封似乎永遠也寫不完的信,最后,他擱下筆,默默將信紙塞入一個信封之中,交給了婁威。
“你帶著這封信,回去一趟鄴城,把信交給明錦。”
婁威不解,軍中有驛卒,他要是有事給小姐傳信兒的話,大可交給手下的傳令兵,加急送回京師,何需他親自跑一趟?
“公子,一定要我去嗎?”
陸聿點點頭,“這封信必須由你來送。”
婁威面有難色,“可我還要保護公子,洛陽龍潭虎穴,我怎么能留公子一人在此?”
陸聿淡淡笑了,“陛下已暫停南征計劃,我現在無需上戰場,有什么可擔心的呢?你先把信送去鄴城,今晚就出發。”
婁威心中還是有幾分不情愿,在陸聿的堅持下,才勉強接過了信。
“公子,那我去了。”
陸聿點了點頭。
送他走后,陸聿關上了門,取出了那封存多年的羅剎鬼面。
血腥氣再度翻涌在鼻下,陸聿強忍著那令人作嘔的氣息,骨節分明的手指沿著鬼面上猙獰的痕跡滑走一遍。
做完這最后一次,他就可以真正自由了。
朔州牛羊成群,水草豐茂,他可以帶她回去他們的邊疆,有一個家,幾個孩子,遠離這是非之地。
想到這里,陸聿便毅然換了裝,戴上假面,提起長劍,身型消失在了無邊的夜色之中。
……
司空府一片寂靜。
陸聿悄無聲息地潛入,洛陽的司空府是臨時安置,不比鄴城的守備完善,他進來的幾乎毫無阻力。
屋中光線昏暗,一燈如豆靜靜燃燒。
書案上,半老的身形披著一件寬大的外袍伏在案上,仿若已經睡著。
陸聿握了握劍,走近那道昏睡的身影。
那人影依舊一動不動,仿若對來客渾然未差。
陸聿一步一步靠近,腳步輕慢,燭火都未動分毫。
他微微亮出半寸劍鋒,聲有為難。
“穆司空,我不想殺你,可是天命難違,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劍鋒緩緩出鞘,在案上的人身上投下一道窄細的光痕。
“我會攻你肋下三寸處,給你留下一線生機,是生是死,聽天由命。”
話音落,寒光一閃,那利刃便以迅雷之勢出鞘,直逼穆司空,可想像中的劍鋒刺入血肉的聲音并未出現。
定睛看時,他的劍鋒,已經被人僅以兩指捏住攔下。
陸聿心中一緊。
能空手接下他的劍,此人絕非穆司空!
只見“穆司空”緩緩抬起頭頭,面無表情地看著他。
“你終于來了。”
四目相對時,陸聿心中驟然漏跳了一拍。
“元顯!”
竟然是他!
陸聿大驚,此刻方知中計,原來元曄讓他來刺殺穆司空是假,引他以魏長風的身份現身才是真!
他立刻收劍,準備脫身,可元顯哪里會給他脫逃的機會,縱身一躍,便追上他的身型,扣住他的手臂,將他欲逃的的身形重重拉拽落地。
陸聿急于脫身,橫劍劈向元顯,招式兇猛霸道,毫不留情。
元顯不急不徐,揚起外袍,取出袍下銀刃彎刀,接下這強勢奪命的一招,兵刃交接,頓時火花四濺。
陸聿翻轉劍鋒,殺招凌厲,再度攻來。
元顯彎刀變換,靈巧應對,招招從容。
陸聿無心戀戰,抓準時機,虛晃一招,旋身從他臂下穿逃,可元顯早已摸清他的功夫路數,哪會讓他這般輕易掙脫?
今夜本就是布局圍獵司徒,必要將他一舉擒拿。
元顯是身經百戰的猛將,此刻又值壯年,作戰的精力經驗俱在巔峰。
陸聿他們幼時都被他提點過武藝,此刻單槍匹馬與他過招,顯然有些吃力不敵。
數招之后,他的鬼面已被元顯摘掉。
“終于露出你的廬山真面目了,陸聿。”
陸聿被元顯擊倒在地那一刻,屋中立刻燈火通明。
數不清的侍衛,全副武裝,手持利器,如潮水般蜂擁而至,將此地團團包圍。
元曄與穆司空并肩從禁軍后面出現,身邊還跟著幾十位朝廷官員,他看向陸聿,眼中已無半分友善,只有冷冰冰的殺意。
穆司空撿起地上的鬼面,憤聲指控道:“陸司徒才是真正的魏長風!”
此言一出,猶如平地一聲驚雷,百官驚駭欲絕。
陸聿才是真正的魏長風?
那些勛貴大臣都是他殺的?
殺人如麻的大魔頭和權傾朝野的司徒公竟然是同一個人?
楊紹如遭雷劈,滿臉難以置信。
“怎么可能,宣明怎么可能是魏長風?刺殺陸太師,刺殺陛下的人分明都不是他,這一定是弄錯了,何況,魏長風不是前幾年就已經在大殿上被抓住正法了嗎?”
他不能接受,就要過去向陸聿問個清楚,卻被楊統一把拉了回來,對他不動聲色地搖搖頭,讓他不要摻合。
元曄從容開口道:“當年在大殿行刺之人,實為陸氏嫡女假扮,事發后已被太后秘密處死。此女定是發現了兄長的真面目,才要頂替身份,為其代死,沒想到連朕都被蒙騙過去了。”
屋中頓時亂糟糟的一片,勛貴們有憤恨、有痛心。
痛心于他們一直馬首是瞻的司徒,竟然是殘害同族,導致他們鮮卑勛貴地位日漸低下的元兇。
憤恨于陸聿戀慕漢女,為漢女所惑,竟要全盤漢化來徹底磨滅鮮卑文明,以迎合漢女。
怪不得前頭還在鄴城大興土木建新宮,毫無遷都之意的皇帝突然要遷都洛陽,一定是受了陸司徒的讒言蠱惑!
皇帝一向寬厚仁愛,怎么可能會對鮮卑勛貴趕盡殺絕?他與陸司徒關系最親近要好,一定是受了司徒的蒙蔽!
陸司徒背叛了自己的出身,他是鮮卑的叛徒,不可饒恕!
陸聿置身在團團包圍之中,孤立無援,心底一陣蒼涼。
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他知道太多秘密了,元曄豈能放他活著離開?他是皇帝,他那么愛明錦,又怎會甘心放手成全他們?
陸聿自嘲一笑,眼神平靜地望著站在士兵后的元曄,沒有憤怒、沒有怨恨,只有滿滿的失望。
他要殺他,他會欣然赴死,可他還是要這般卑鄙的算計他。
他從來都沒有真正信任過他。
元曄面色如常,卻不敢面對他的眼睛,只冷冷道:“宣明,認命吧。”
陸聿雙眸血紅,認命?
他若認命被擒,今日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就再也回不去鄴城了,他答應過明錦,會回去找她,她還在等著他呢。
陸聿再度舉起劍,擦了擦嘴角的血跡,準備最后一搏。
“執迷不悟。”
元曄臉色沉了下來,拂袖轉身。
士兵隨即一擁而上,打斗聲再度亂糟糟響起,幾個回合車輪戰消磨下來,陸聿已有幾分體力不支,遍體鱗傷。
忽然,府邸外傳來急促的馬蹄聲,一道矯健身影,手持長刀,沖破層層守衛限制,破門而入。
“公子,我來助你!”
婁威從外殺入,一刀砍翻將要近身陸聿的士兵,與他并肩作戰。
陸聿愕然看著他,“婁威,你……”
他不是走了嗎?他不是讓他去鄴城了嗎?他怎么又回來了?
“公子,請饒恕我的罪過。”婁威舉刀,對準再度圍上來的士兵,“我拆開了你給小姐的信,發現是一張白紙……”
婁威送信的路上,心中越想越不對勁兒,公子明明可以用官方的驛卒傳信,為什么堅持要他親自去送?
若是怕信的內容被人知道,他是擔憂誰看到內容?有權力截獲司徒信件的,全天下也只有皇帝了。
可皇帝明明跟公子關系極好,為何二人卻是互不信任?
百思不解之際,他便大膽拆開了那封信,不想信封中竟是一張白紙。
婁威心呼不妙,此刻方知陸聿是故意支走自己,唯恐陸聿出事,便立刻調轉馬頭返回了洛陽,幸好一切還來得及。
陸聿嘆了口氣,“你既然走了,又何苦回來送命?”
婁威正色道:“我這條命,是太師從戰場上撿回來的,太師既命我來護衛公子,公子的安危就是我的一生職責,無論你是公子、是刺客,我都會誓死守護!”
陸聿心中一熱,看著再度蜂擁而至的士兵,亮劍道:“好,那我們就一起殺出去。”
兵器交鋒之聲再度響起,二人合作無間,一路殺出重圍。
元曄看著二人將要逃脫的身影,陰沉的面容上,眸子瘆著嗜血的寒芒。
他一把搶過士兵手上的弓箭,親自挽弓搭箭,凝聚全力,對準了在士兵間穿梭的身影。
“倏”的一聲,暗箭破空而至——
“公子小心!”
婁威看著飛來的箭矢,瞳孔一緊,立刻擋在他身前,橫刀劈開箭矢,卻被緊追而至的另一支暗箭擊穿肩膀。
“婁威!”
陸聿愕然,眼神陡然一狠,一劍劈開幾個追殺的士兵,便要帶他逃命。
婁威卻把他往外推著,“公子,你別再管我了,外頭有馬,你快走,我來斷后。”
陸聿不肯放棄他,婁威卻是拼盡全力把他往外一推,張開雙臂將追兵全部擋在身后。
“快走!”
陸聿被推出府門,在地上翻滾著躲過冷箭追命,再起身時,就見婁威抵死擋住雙門,不許任何人出去。
他的身上已是千瘡百孔,還是拚死抵抗,為陸聿撐起一條生路。
陸聿眼眶一熱,不忍犧牲白費,縱身上馬而去。
婁威看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嘴角含笑,體力耗盡,安詳閉上了眼。
府中眾人終于得以破門而出。
元曄看著陸聿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和護主而死的忠臣,淡聲道:“厚葬了吧。”
士兵還欲再追,元曄抬手制止道:“不必再追了,他一定是要回鄴城,這一路上,我已布下天羅地網,他插翅難逃了。”
*
陸聿連夜逃離洛陽城,往鄴城的方向疾馳而去。
路過一片密林時,馬蹄突然一崴,陸聿連人帶馬摔在了地上。
馬兒已經脫力而死,陸聿掙扎著爬了起來,繼續奔逃。
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陸聿握緊了劍,全身警惕。
元諭的身影緩緩從林中浮現,他看著狼狽逃命的陸聿,依然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樣,語調戲謔。
“大表哥,你藏的可真夠深啊,我萬沒想到魏長風竟然是你。”
陸聿眼神一沉,握了握掌心的劍,他與元諭一向不對付,此番恐怕要殊死一搏了。
元諭翻身下馬,拔劍指著他,“陛下讓我在此等著你,你到底是來了。”
陸聿冷冷道:“別廢話了,出招吧。”
元諭勾了勾唇角,眼神一凜,猛然提劍向陸聿攻來。
陸聿立刻舉劍擋招,林中刀光劍影,火光四射,二人一時難分勝負,陸聿不想再纏斗下去,摒棄提力,舉劍奮力向元諭刺去。
猝不及防間——
元諭竟是突然收招,硬生生接下陸聿的攻擊。
陸聿大驚,立刻收劍,卻收力不及,劍鋒直直刺進了元諭的肩膀,獻血頓時如注噴涌。
“我輸了。”
元諭踉蹌了幾步,手中的劍落地,放棄了抵抗。
陸聿愕然。
元諭面色慘白,望著他道:“皇帝要在天下人面前維持賢君明主的形象,污名臟水自然是要由臣子來扛。”
“我知道這不是你的錯,是陛下要拉你替他背責,可我也是元氏之人,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祖宗基業。”
陸聿面色復雜。
元諭捂著傷口,痛苦道:“我知道你是要回鄴城找她,我不想攔你,可是君命難違。”
他頓了一下,緊咬牙關,一字一句朝他吼著。
“回去找到她,帶她走,去南朝,去西域,去哪里都好,永遠都別再回來了!”
陸聿心中大動,萬沒想到最后竟是元諭在這生死攸關的時刻放過了他,他忍不住向他走近兩步。
“走!”
元諭卻抬手制止他走近自己——
“別等我后悔。”
陸聿腳步一頓,毅然轉身,再沒有猶豫。
元諭看著他的背影,仰面倒在了地上,太后,您的恩情,我還了。
……
天色漸漸亮了。
陸聿全身是傷,一路跌跌撞撞的逃亡。
他答應過明錦,無論有多遙遠,無論發生什么,無論有多艱難,他都會拼盡全力回到她的身邊。
千山萬水,無邊風雪,他都一定會回到她的身邊。
他必須回去,他必須找到她。
陸聿捂著冒血的傷口,往東面,往那太陽升起的地方,往鄴城的方向拚命逃亡。
路邊的雜草,都沾滿了血跡,在陽光下泛著紅光。
太陽在東方升起,天際處,隱隱有一道黑線在涌動。
陸聿瞇眼望著天邊,以為看到了希望的曙光。
一面玄色紅紋軍旗在旭日下迎風招展,東海王元謐策馬徐行在隊伍的最前方,身后是甲胄森嚴、威嚴整肅的千軍萬馬。
元謐面無表情地看著那傷痕累累的人,語調涼薄。
“陸司徒,束手就擒吧。”
洛陽的雨終于停了。
陸聿已精疲力竭,沒有力氣再逃亡了,他倒在地上,以劍拄地。
看來他終究是要食言了。
他最后望了望高升凌空的太陽,抬起手,擋住了那光芒。
陽光,太刺眼了——
第99章 你要殺我
鄴城。
明錦從夢中驚醒。
她又夢見哥哥了,這一次,竟是夢到他在戰場上,身陷千軍萬馬的圍困,他遍體鱗傷地跑啊跑,拚命對她伸出手,在她快要握住他手指的時候,就突然驚醒了。
明錦心口一陣莫名的絞痛,再難成眠,下榻走到了窗前。
窗外的雨已經停了,紅日如血,正在緩緩升起。
算算時間,他應該已經抵達洛陽了,大軍在邊境集結,糧草周轉都需要時間,最快也要到年底才能正式對南齊宣戰,他怎么可能會現在就身陷敵軍的包圍之中呢?
明錦自嘲般搖了搖頭,想來真是自他出征后,自己日夜擔憂,日有所思,才會做那樣的噩夢吧。
檐下的殘雨滴落梧桐枯葉上,一場秋雨一場寒,馬上就要入冬了。
這個冬天,他恐怕都不能回來了,軍中歲月清苦,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照顧好自己。
明錦胡思亂想著,繼續為他縫制冬衣。
*
地牢里潮濕昏暗,天井零零散散灑下幾縷淡光,映在臺階上。
已經是正午了。
陸聿渾身是傷,在冰冷的牢獄中醒來。
他全身酸痛,掙扎著爬起身,卻腿上一軟滾到了地上。他趴在地上緩了一會兒,恢復些精力后,才往獄門處爬去。
昏迷前他看到的人是元謐,昏迷后的事兒他就都不記得了。他應該是被抓回洛陽關押起來,等待他的最終審判了。
牢房外傳來開鎖的聲音,一道藍衣身影順著臺階走了進來。
元謐把一個食盒放在了牢門外,“大表哥,我來看看你,給你送些吃的,還有傷藥。”
陸聿淡淡瞥了一眼食盒,平靜道:“有毒嗎?”
元謐愣住了。
陸聿淡淡道:“有毒的話,你拿走。”
元謐沉默了一會兒,嘆了口氣道:“大表哥,事情鬧到這一步,朝廷勢必是要對天下人有個交代。你昏迷這段時間,百官吵得不可開交,定要將你公開處以極刑,以謝天下。陛下念舊,不忍見你受辱,這是給你最體面的走法了。”
陸聿自嘲一笑,此刻才明白了何謂真正的捧殺,原來就是要把他捧至最高位,再殺之平眾怒。
他是當朝司徒,陸氏家主,身份地位夠格替皇帝擔責任,殺了他,足夠平息勛貴對于遷都的怒火。
他平靜道:“他要我死,那就讓他親自來見我,我要他親口告訴我。”
元謐嘆了口氣,“大表哥,何必固執?你要讓陛下落個不仁不義之名嗎?”
陸聿笑了笑,語調平靜,“他都想要我的命了,我還要顧及他的仁義之名嗎?告訴他,只要能見他最后一面,我死而無憾。”
元謐心頭震了震,片刻后,彎腰拿走了食盒,只將一個藥瓶留下。
“這傷藥是上好的,為了讓你走的不那么痛苦,你可以放心用。”
他說完,便帶著食盒出了牢房。
陸聿斜睨了一眼地上那裝在白瓷瓶的傷藥后,便漠然收回了視線,沒有去動。
牢房安靜了下來,再沒有一個人出現。
陸聿昏昏沉沉蜷縮在地板上,時而感覺很冷,時而又覺得很熱。
意識朦朦朧朧的又回到他們從高車部落逃命那一年,他傷痕累累,小女郎不離不棄,拖著他一路奔逃。
他們累倒在山洞里,她問他,如果我們能活著逃回去,你娶我好不好?
此刻,他用僅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低喃了一句——
好。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低沉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陸聿睜開了眼,從那昏沉的夢境醒來。
天井外的天色已經暗了下來,幾顆星子點綴夜空,月色在牢內灑下一片銀光。
一道冰冷淡漠的視線,隔著牢籠,落在陸聿狼狽的身影上。
陸聿抬起頭,循聲望去,看到帝王那雙波瀾不驚的眸子后,他淡淡笑了。
“你終于來了。”
元曄獨自前來,未帶任何隨侍。
他看著地板上那落難時依舊從容矜貴的頎長身影,雖沒了以往意氣風發、驚才絕艷模樣,卻多了幾分破碎的凄然感。
“第一次見你這般落魄模樣。”
陸聿反唇相譏,“都是拜陛下所賜。”
元曄不以為意,看了看地上未動分毫的傷藥,道:“為何不用藥?明錦若是見你這幅模樣,該有多心疼啊。”
陸聿眼神微動,自嘲道:“陛下還能讓我見到她嗎?”
元曄沒有回答,轉移話題道:“你傷的很重,這些藥會緩解你的痛苦。”
陸聿已經感覺不到痛了,“我痛不痛的還重要嗎?痛死了不更好,也不必臟陛下的手來殺我了。”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
“你當然敢。”陸聿淡淡笑了,“但是我死了,你將永生永世背負良心的譴責,否則,你為何讓東海王來送藥,而不敢親自面對我?”
元曄眸中突然閃過一絲戾氣,他低下身子,雙手撐在牢門前,與他的距離近在咫尺。
“我不會有任何愧疚,不會背負任何譴責,是你們對不起我,你們都該死,你們……”
話未說完,陸聿身形乍如鬼魅般閃現他跟前,手指已落在了他的咽喉。
元曄瞬間噤聲,冷汗自額角滑落。
他大意了,對他的信任已成了習慣,他從來不相信陸聿會對他不軌,故而沒帶任何護衛,就孤身前來。
不想陸聿堅持要見他后才肯赴死,竟是要以此制造他落單的機會,好和他同歸于盡。
陸聿的手指扣在他的咽喉上,像地獄的勾魂使者一樣冰冷沒有溫度。
可是,他并不害怕。
“你要殺我?”元曄冷冷道:“你忘記你對姑姑的承諾了嗎?”
陸聿手指依舊鎖著他的咽喉,不為所動。
那個承諾,困鎖他一生,或許只有他們全都死去,他才能真正得到自由。
元曄被他制住命門時的反應,也如困鎖牢中的陸聿一般,不想抵抗,不想掙扎。
他想殺他,他當然也可以反殺他。
“你答應過姑姑,什么都不會跟我爭,什么都不會跟我搶,你會為我盡忠,會用你的一切來守護我。可最后呢?你奪走了明錦,此刻你還想要我的命,你和太后一樣歹毒的奪走了我的一切,這都是你們陸氏欠我的!”
元曄恨聲激辭,轉瞬紅了眼眶。
“你不是說,我若為君,你就一世為臣嗎?宣明,你怎么食言了?”
陸聿搖了搖頭,突然覺得他很可憐,明明是皇帝,此刻卻幼稚的像一個失去心愛玩物的孩子。
“我不殺你,我只是要告訴你,哪怕身陷囹圄,我也有殺你的能力。”
陸聿平靜地松開了手。
“對于我和明錦來說,你不是個好皇帝,可對于百姓來說,需要一個太平盛世,而你可以做到,對于他們,你是一個好皇帝。”
陸聿頓了一下,靜靜望著他。
“當年太后教明錦,不能將你對我們的迫害,視作胡漢民族的對立。我也不會將我對你的私怨,禍延至天下百姓。我不會為了一己私怨弒君,讓北方再度陷入動蕩,所以我不殺你。”
元曄眼中似乎閃著光,憤恨的重重一拳砸在了鐵牢上,尊嚴遭到了前所未有的羞辱。
“你還在怨我?你怪我因為一己私欲拆散你和明錦,可我是皇帝,天下萬民都是我的臣子,她是我的女人,你和她做的那些事,可有半分顧及我的感受,我的尊嚴?”
陸聿閉了閉眼,“她從來都不是任何人的,她可以選擇我,也可以選擇你,甚至這世上的任何一個人。而你總想用自己皇帝的身份禁錮她選擇的自由,是在把她往絕路上逼!”
元曄突然靜了下來,“絕路?你覺得是我逼死了你們?”
陸聿沒有回答,平靜道:“你殺了我吧,用我的血來清洗你的尊嚴,別再遷怒她,別再逼她了。”
元曄的神情有些茫然恍惚,竟又想起了前世賜死陸聿的時候,他沒有任何怨言,俯身叩首,平靜請罪——
“臣辱沒天威,罪該萬死,是臣強迫的她,貴人家世微賤,不敢反抗。”
“錯,只錯在罪臣一身。”
“惟愿罪臣死后,陛下能活貴人一命。”
勞燕分飛,棠棣反目。
他一生清正,終是為她自污其名。
而她,也終是用性命償還了他的深情。
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呢?
元曄雙目赤紅,尤不甘心,“宣明,你要為她而死,她要跟你同生共死,那我算什么?對于你們,我算什么?”
“你是我們的君主。”
陸聿一字一句告訴他。
元曄呆住。
陸聿接著道:“我既然答應了母親,會為你獻出我的一切,就絕不會食言。你是君主,我是臣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元曄突然泄了氣,黯然道:“我若要殺你,早在太后駕崩后就清算陸氏了。我給過你們機會,我以為三年的時間足夠讓你們清醒,讓她回心轉意,可你們竟然還是執迷不悟,這是你們逼我的。”
他的眼神陡然一狠,取出早已備好的藥瓶,幽幽道:“當年太后,就是以此藥提前結束了自己的性命,成全我的大業,現在,是你盡忠的時候了。”
陸聿竟是笑了,當年他就懷疑過,太后雖已是油盡燈枯,卻也不至于去的那么快。
太后果然是殺身成仁,成全他的千秋功業,現在,是他成全他的時候了。
陸氏所造的孽,最終還是由陸氏自己還完了。
他釋然道:“殺我只需一刀,可陛下卻猶豫了三年,夠了,已經足夠了。”
陸聿拿過他手中的藥,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我不欠你什么了。”
元曄閉上了眼——
第100章 恩怨了了
前世。
嬌鶯初囀,翠柳滿枝。
洛陽道上,少女來為少年送行。
陸聿一手牽著馬,一手拉著明錦,二人并肩而行。
柳蔭下,小女郎踩著一塊石頭,夠著高處的柳枝,為他折柳送行。
陸聿仰視著她,護在她的身后。
明錦把折下的柳條遞給他,“思君、念君、盼君歸。”
陸聿嘴角含笑,二人雙手交疊緊握。
明錦低頭看著他陽光下的俊朗容顏,發現自己站在石頭上,要彎下腰才能夠到他的唇,于是屈下膝蓋,對著他的唇輕輕吻了上去。
陸聿呆住了。
“你不想親我嗎?”
明錦笑著,如今反倒像是她輕薄了純情的他一般。
“想。”陸聿莫名靦腆,“可越是想,就越是怕輕薄了你。”
明錦便又笑他道:“鮮卑的民風不是都很開放嗎?怎么連親一下都不敢呢?”
“我自幼熟讀漢家經典,知道漢人男女交往,都是發乎情,止乎禮。《禮記》有言,男女婚前不親授,我怕你覺得我不尊重你。”
“你快別說了。”明錦輕掩了一下他的嘴,咯咯笑的花枝亂顫,“怎么像個酸腐的老儒生一般?”
陸聿臉色微微無措。
明錦看著他,雙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提醒道:“一直曲著腿很累的。”
陸聿恍然笑了,抱住她的腿彎兒,把她豎抱而起。
明錦雙腳凌空,手臂順勢勾住他的脖頸,眉眼含笑,再度對他吻了上去。
陸聿手掌扣著她的后頸,加深了這個吻,二人沉醉在這一片光影,難舍難分。
“阿錦,等來年桃花春漫時,我就回來娶你。”
……
耳邊仿佛又聽到了那清脆的嬌鶯鳴啼,陸聿從那甜美的夢境中醒了過來。
外頭已然天光大亮了。
他蹙了蹙眉,看了看四周的情景,他剛剛明明身處天堂,現在怎么又墜入地獄了?
他聞到身上散發出濃厚的各種藥材的氣味,發現身上的傷竟然已經全部處理干凈了。
不對,他不是服毒死了嗎,怎么可能還會有傷痛?
“難道真是神佛開眼嗎?”
他還活著?
陸聿掙扎著想爬起來看看現在所處何地,卻聽到一陣嘩啦啦的鐵鏈相撞之聲,這才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玄鐵打造的籠子里,四肢都被扣上了沉重的鎖鏈。
他用力拉了拉鐵鏈,籠鎖紋絲不動。
“你該感激的是天恩浩蕩。”
元曄悄無聲息地走到了他面前。
陸聿錯愕地看著他,怔了一怔,想通一切后,不由握了握腕上的鐵鏈,胸腔發出悶悶的冷笑。
“你還是狠不下心殺我。”
元曄面無表情看著他,對,他狠不下心殺他,就像他已經扣上他的咽喉,卻最終選擇放手一般。
他不殺他,又怕他再出手行刺,只好把他的手腳都給鎖起來,讓他再無反抗之力。
元曄告訴他,“我已將你的死訊昭告天下,在世人心中,你已經死了。”
陸聿眼神一動。
元曄負手而立,似已成竹在胸,“多虧你的死,幫我轉移了朝堂壓力,現在洛陽的局勢已經完全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已下旨令皇后率六宮赴洛了。”
陸聿臉色微變,“你要把明錦她們都接來洛陽?”
元曄俯身看著他的神情,語氣帶著幾分玩味,“你猜猜,如果明錦知道你死了,會不會選擇我?”
陸聿聽了這話,竟是嗤笑了一聲,“如果她選擇你,不用你動手,我也會真正從這個世上消失。”
元曄對他背過身,冷笑著抬步離去。
“那我們就看著吧。”
*
鄴城。
冬月初時,賀云珠和陸沅止一道從朔州回來了鄴城。
因身份之故,陸沅止并未入城,而是帶著火騎兵駐扎在了城外,賀云珠獨自入宮拜見了皇后。
洛州八百里加急送到長春殿時,陸順華正喊了明錦跟穆蘭若過來一起跟賀云珠聊天。
聽說賀云珠除了父孝后,已經正式跟劉弘成婚了。
陸順華不由感慨,幾個昔日的好姐妹,如今都長大了,已各自成家嫁人了。
穆蘭若也很欣慰,雖然她不得婚嫁所愛,起碼賀云珠能有情人終成眷屬了。
賀云珠又道:“我和沅止原準備直接奔赴洛陽協助陸聿,可此番南征,皇帝未動六鎮兵力,我們又覺得很奇怪,所以先來京城見皇后,打聽洛陽的情況。”
陸順華點點頭,自嘲道:“陛下把朝中的重臣幾乎全帶走了,書信也不過說些噓寒問暖的閑話,洛陽的情況,我也不清楚。”
賀云珠蹙眉。
就在這時,王密帶著洛陽急報前來,神情哀愴,撲通跪在了地上。
“皇后,洛陽來信兒了。”
眾人對視了一眼,王密將信件呈給了陸順華。
陸順華心口突然砰砰跳了起來,她遲疑著接過急報,拆開看過后,腦中轟然一聲。
信紙從指尖滑落在地。
明錦見狀,心里一咯登,莫名涌起幾分不好的預感,她看著落地的信紙,手指膽怯地蜷縮了起來,不敢去看,不敢去撿。
還是賀云珠彎腰撿起了皇帝來信,看過后,她的瞳孔瞬間睜大,神色復雜地看了明錦一眼,難以置信道:“陸聿死了?”
腦中轟的一聲,明錦呆立當場,面無血色。
穆蘭若聞聲,乍然轉頭,立刻奪過賀云珠手中的信,一字一句地看著,越看越是頭暈目眩。
“怎么可能?他怎么可能是魏長風,他怎么可能會殺我父親?”
他怎么可以死在洛陽?
穆蘭若語無倫次,掩面癱倒了座上,不知不覺間已是淚流如雨。
王密抹著眼淚,哽咽勸道:“皇后與諸位主子節哀,保重身體啊。”
陸順華淚落紛紛,恍然想起那一日在太師府,陸聿對她說他會好好保重,大約就是心中有感,將遭不幸,和她的最后訣別。
她痛苦地閉上眼,又乍然大睜雙目,眼中的恨意幾要噴涌而出。
是皇帝,是皇帝殺了她的哥哥,都是因為明錦,他為了得到明錦,不惜殺了她的哥哥。
這個女人就是個禍害!
她陡然轉身,望著呆滯無神的明錦,狠狠揪住了她的衣領,把她拽到了自己面前,瞋目切齒。
“你聽到了嗎?大哥死了,他死了。”
明錦神情木然,如一潭死水。
他死了,他和前世一樣再度棄她而去了。
陸順華雙眸猩紅,看著如癡傻般的明錦,情緒突然崩潰,她緊緊攥著她,聲淚俱下地搖著她的肩膀,聲嘶力竭地質問著。
“你為什么不哭?你為什么一滴眼淚都沒有?”
明錦依舊木木的沒有任何反應。
“你還有心嗎?你還是人嗎?”
陸順華面容扭曲,泄氣般松開了手,絕望地癱倒在地上,捶胸頓足,哭天搶地,歇斯底里。
“大哥死了,他死了!”
她的哥哥死了,她再也沒有哥哥了,她的哥哥啊……
明錦神情恍惚,心如死灰,她沒有理會嚎啕大哭的陸順華,失神般獨自呆呆往殿外走去。
他死了,他死了……
腦中嗡嗡亂吵著這三個字,天地間只余這個聲音。
他死了,她活了。
賀云珠見明錦情緒不對,恐她想不開做傻事,立刻攔下她的腳步,扶著她肩膀讓她清醒一點。
“阿錦,你要振作起來,如果連你也喪氣了,誰給陸哥哥報仇,你難道要讓親者痛,仇者快嗎?”
明錦望著她,張了張嘴,巨大的悲痛已經讓她無法發出聲音了,她呆呆看著賀云珠,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阿錦。”
賀云珠扶著她癱軟的身子,擦擦眼淚,把她交給宮人照顧后,便立刻策馬出宮給陸沅止傳信。
陸聿死了,火騎兵要提前備戰了。
*
城外大營。
賀云珠急急來尋陸沅止。
“沅止,洛陽出事了,皇帝的真正意圖根本不是南征,他是要遷都,陸聿已經在洛陽遇難了,我們來遲了。”
言罷,已泣不成聲。
陸沅止愕然聽著,“你說什么,哥哥他……”
賀云珠哽咽道:“他已經死了,皇帝利用他完成遷都,就曝光他魏長風的身份,逼他自盡以謝天下。”
陸沅止腳下一崴,險些癱倒在地,她的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立刻拿起劍,就要親自去確認。
“沅止,你去哪里?”
賀云珠驚呼,卻攔阻不及,陸沅止已提劍上馬,絕塵而去。
……
太師府。
府門前已經揚起了白幡,上下哀哭一片。
陸沅止勒馬,看到這一幕后,眼前一陣暈眩,是真的,哥哥真的死了。
她的眼眶蓄滿淚水,下馬徑闖入府。
護衛見來者不善,立刻上前阻攔,陸沅止已然瘋魔,人擋殺人,佛擋殺佛,一路殺到了陸鑒跟前。
大堂上,陸鑒聞說噩耗后,早已哭的上去不接下氣,一息之間,仿若蒼老了幾十歲。
昔日威風凜凜的太師,如今也不過是個老來喪子的可憐老人。
“聿兒,我的孩子,我的兒啊……”
陸鑒痛哭失聲,老淚縱橫。
完了,徹底完了。
皇帝怎能這般狠心,他竟然連陸聿都下得了手!連陸聿都死了,陸氏一族還有活路嗎?
陸沅止雙目通紅,憤恨地看著痛哭失聲的陸鑒,舉劍相對,咬牙切齒。
“老賊,你還有臉哭?都是你害的我們,都是你造的孽!”
陸鑒聞聲愕然,他抬頭看著那滿身是血的女郎,半張大了嘴。
“孩子,孩子你怎么回來了?你的哥哥,你哥哥他……”
他蹣跚著腳步,想要走近陸沅止,去看看這最后的嫡親血脈,從她身上尋找他已逝兒子的影子。
不想陸沅止卻猛然揮劍,毫不猶豫的向他砍去。
“啊!”
陸鑒猝不及防,身上已被她劃下一道深深的劍痕,血流不止。
他強忍著傷痛,顫巍巍地抬手,抹了一把胸前的血跡,驚恐地看著陸沅止,眼神難以置信。
“你瘋了嗎?我是你的父親啊!”
陸沅止目眥欲裂,恨聲道:“我的哥哥死了。”
陸鑒心中一顫,她已經知道了。
“我的哥哥死了!”
她再度揚聲大喝,舉劍砍翻幾個又趕來護衛的府兵,堂上一時血肉模糊,四肢翻飛。
陸鑒看著面前屠殺的情景,看著那浴血向自己走來的修羅女郎,腦中嗡嗡一片,一絲徹骨的涼意從腳底蔓延,他終于感到了恐懼。
“你在做什么,你瘋了嗎?你還想弒父不成?”
陸沅止冷冷舉劍指著他,一步一步逼近。
她的哥哥死了,陸氏一族再也沒有任何值得留念的人了,現在是了結所有恩怨,殺死罪魁禍首,結束陸氏滿門罪孽的時刻了。
“憑什么我端方清正的哥哥死了,你這作惡多端,貪縱不法的老賊還有臉茍活于世?”
陸鑒受了傷,此刻已然嚇破了膽,他看著殺紅了眼的女郎,恐懼退縮著。
“憑什么我溫柔良善的母親死了,你這無羞無恥,喪盡天良的畜生還能活著?”
“孩子,你先冷靜,你聽我說。”陸鑒語無倫次,“我是你的父親,我是你的親生父親啊!”
“老賊。”
陸沅止雙眸血紅,恨意翻涌,根本不聽陸鑒的任何狡辯,她大喝一聲——
“為吾母償命來!”
劍鋒瞬間劃破陸鑒咽喉。
陸鑒雙目圓睜,最后竟是對著蘭陵長公主墓地的方向,直挺挺跪倒在地,溘然無息。
“太師薨了,太師薨了……”
府上恐懼哀嚎之聲沖天,人群慌亂奔逃。
陸沅止面無表情地扔下火折,任由火勢蔓延,孤身在熊熊烈火中轉身。
母親,哥哥,我們報仇了。
*
長春殿。
陸順華尤在伏案悲泣。
黃昏時,一個小黃門神色慌張的快步跑來殿外,對著王密耳語了幾句。
王密臉色一遍,急匆匆入內,“皇后,出大事了。”
陸順華黯然抬眸,“還有什么大事,你說吧。”
陸聿死了,此刻已經沒有任何事能比這件事更能打擊她了,她承受的住。
“太師薨了。”
陸順華瞳孔一震,猛然抬起了頭,剛剛還在為陸聿落淚哀痛的面上,突然失去了神色。
“什么?”
她一度以為自己聽錯了。
王密嘆道:“大小姐提劍殺入太師府,手刃太師后,又一把火燒了太師府,太師府已成一片灰燼了。”
陸順華呆呆聽著父親的死訊,腦中嗡嗡一片,她沒有半分驚訝,半分悲痛,竟是頓時豁然開朗。
回神后,她立刻追問,“大小姐人呢?”
王密搖搖頭,嘆道:“已不知所蹤了。”
陸順華竟有一瞬釋然,她笑了,笑的凄厲癲狂,她又哭了,哭的肝腸寸斷。
她們母女這么多年如履薄冰,謹小慎微,當恩怨隨著陸鑒的生命一起灰飛煙滅后,她竟是一下泄了心力,又哭又笑,不知是悲是喜。
王密看著她那又哭又笑的癲亂模樣,心中七上八下的。
“皇后……”
陸順華神態又突然正常,她收起情緒,眼神陡然一狠,竟是咬牙切齒——
“老賊恨死晚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