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辰心在icu躺了一個多禮拜,期間一直處于淺昏迷狀態,林煦每天忙里偷閑擠出幾分鐘過來探視病人,這些日子她單位醫院兩頭跑,在病床前也不說話,靜靜握著司辰心細瘦的腕骨,手腕內側是規律跳動的脈搏,是她精神力量的來源。
林煦在心里數著時間,icu有嚴格的探視時間,她不能留太久。
“林隊長,探視時間到了。”護士長在身后對她說。
“今天也辛苦您了。”林煦禮貌客氣說著,依依不舍站起身。
“哪里話,這是我們職責所在,”護士長說:“病人現在身體的各項指標在慢慢恢復,主任也說了,只要后腦的淤血消散,她會醒的。”
——會醒的,一定會醒的。
林煦脫下隔離服從icu出來,司錦塞給她一盒便當,“又是沒吃飯過來的吧,看你這臉都瘦了,小滿要是醒了見你操勞成這樣,又該傷心了。”
“謝謝姑姑,”林煦接過溫熱的便當盒,“局里忙,我先過去了,小滿醒了告訴我。”
由于胡邦交代出的真相牽涉甚廣,從方斯魯的公司成立之初,只要是和他有競爭關系的同行,或打壓或意外,方斯魯的公司總能拿到項目,他低成本豢養的一籠困獸,成就他輝煌的商業帝國,也正是因為他想要掙得更多,步子邁太大,沒有完備的商業評估,加之房地產行業這兩年的頹勢,恢宏大廈搖搖欲墜。
女兒確實是方斯魯救公司的手段之一,經偵同事對方斯魯公司賬目展開調查,如司暮川所說,賬目存在大量虧空,在這個關口,卞有榮不知道從哪要到了方斯魯的號碼,他是真的被逼到絕境,走投無路說要去樓盤上拉橫幅。
方斯魯當然不會讓卞有榮在這個節骨眼上損害公司形象,融悅家園還沒開售,他還指望這個項目回款,只要樓盤開售,再加上女兒和青山地產訂婚的消息,公司快不行的小道消息將不攻自破。方斯魯在收到卞有榮威脅的第一時間就決定要解決這個礙事的男人。
討薪墜樓的男人沒有在網上留下太多痕跡,是因為他花錢清理過了,但不能清理太干凈,自殺而已,太干凈反而會讓網友陰謀論,至于網上那些罵他的人,就讓他們罵吧,只要睡一覺,明天誰還會記得網絡上一條沒有熱度的小新聞。為富不仁是大眾常識,也沒人會為一個不相干的陌生人討要公道。
“老大,你真的不吃嗎?”莫湯湯腮幫子鼓鼓囊囊,在后排吃著司錦讓廚房準備的高級便當,津津樂道:“這山藥丸子好吃絕了。”
林煦邊開車瞟過一眼,天底下好像沒什么事能影響湯湯的胃口,要是小滿也能又這么好的胃口就好了,“你吃吧,我不餓。”
莫湯湯沒有任何心里負擔,埋頭干飯,在趕到目的地之前,高檔盒飯□□的一點不剩。
方一晗開著大門迎接她們的到來,她裹著柔軟的米藍色披肩,里面是一條藕粉色裹身裙,顏色搭配上令人賞心悅目,她笑吟吟說:“林隊長,到的很準時。”
林煦第二次到方一晗的大平層,屋里陳設沒發生什么變化,她踩上鞋套,環視一圈,沒見到方一晗的母親,“黃女士不在?”
“我媽媽出去了,下午她約了朋友喝茶。”
“喝茶?”挺奇怪的,丈夫一腦門官司,作為妻子,居然有閑工夫約人喝茶。
方一晗大概是聽出了林煦的疑惑,解釋說:“我爸媽很多年前就分居了,他們之前沒什么感情。”
“天章地產面臨這么大的危機,黃女士還挺淡定的。”
方一晗像是沒聽見,轉身進了開放式廚房,“兩位警官喝點什么?”
“白開水,謝謝。”
兩杯溫白開被放在膝蓋高的橘紅色茶幾上,林煦開門見山,“怎么今天沒看見康寧?”
“畫廊這幾天在張羅閉館的事,康寧走不開。”方一晗優雅入座。
“畫廊不開了?”
“不開了,”方一晗攏了攏披肩,“其實我沒有那么喜歡畫畫,尤其是把畫作為商品出售,在意大利學藝術時,學校老師沒告訴我們,藝術本身是一門買賣,意大利藝術之所以聞名世界,得易于那些用藝術洗錢的灰產。”
方一晗眉眼黯淡下去,“就連我也不例外,總有父親的朋友來我的畫廊捧場,他們只會說這個紅的好,那個也不錯,至于畫中傳達的意境,沒人說得出來。久而久之,我也像流水線一樣畫著毫無意義的畫,白擔了一個畫家的虛名。”
林煦問她:“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等我父親的判決下來,該賠償的賠償,該變賣的變賣,他那棟別墅,我這套公寓,已經掛中介了。一切處理好了,打算去法國定居,之前旅居法國時,我買了一棟旁邊種著橡樹的小房子,康寧很喜歡那,我們會帶著媽媽在哪定居。”
方一晗說到康寧時,眉宇舒展眼角帶笑,兩人的關系不言而喻,林煦剛才之所以先提起康寧,是因為張然通過警方提供的照片認出了,康寧就是從她手里買走卞有榮手機號碼的人。
林煦見方一晗很敞亮公開了和康寧的關系,也不打算拐彎抹角,“你是什么時候知道卞有榮不是自殺的?”
“他打電話來要錢的那天,我正好被叫回別墅吃飯。我記得父親臉上不太好看,那晚也沒讓我留宿,我去房間拿東西準備離開時,不小心聽到書房里父親和邦叔的聲音,我聽得很清楚,父親說處理干凈,不能影響樓盤開售。第二天我在畫廊刷到了有人從融悅跳樓自殺的新聞,不過沒一會那條新聞就不在了。”
方一晗是林煦接觸過的一位很特殊的犯罪嫌疑人家屬,她沒有為方斯魯的行為辯白,沒有選擇站隊方斯魯,甚至連律師都是隨便找的,小滿是根據什么判斷出方一晗會背刺自己的父親,難道是因為她看穿了方一晗和康寧兩人的關系?可是一個自小養尊處優的豪門千金,會因為愛情放棄優渥的生活,看方一晗的談吐也不像是戀愛腦。
“我只是讓康寧買走一個手機號碼,而且也沒用這個號碼做違背公序良俗的事情,不能算犯法吧?”方一晗笑笑說。
“不算,我們今天過來也不是來做調查的,你看,我們連執法設備都沒開。”林煦抬了抬肩上的執法記錄儀,“我就是好奇,方小姐,是什么使你下定決心要擺脫你父親的控制的?”
方一晗在屋子里巡視一圈,這家里的陳設是她精心布置的,每一處她都很用心,林煦也注意這處私宅與方斯魯別墅的不同之處。
“我是他唯一的女兒,在別人家女兒還要伸長脖子等爸爸回家時,我擁有他除工作外的全部時間,我可以自由出入他的公司、辦公室、書房,曾經我也以為我有世界上最好的爸爸,”方一晗苦笑道:“你們是不是以為他很愛我,在我年少時,我也曾很愛我的父親。”
“漸漸我長大了,我知道什么是冷暴力,我很愛我媽媽,我一直希望他們感情能好一些,可是他寧愿帶我出門,也不愿意帶上媽媽一起。他瞧不上媽媽那雙操持家務的手,他怕媽媽臃腫的身材在外面丟他的臉。媽媽因為他吃減肥藥,吃壞了身體,身材變得更糟糕了。”
“我不喜歡他在外面對別人夸耀我是他的女兒時的得意,更不喜歡在我考試沒考好的時候指著媽媽的鼻子說‘你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女兒’,在我成長的印象中,母親每天操持家務,三層別墅連個保姆都沒請,全靠她一雙手維持著一塵不染的潔凈,到頭來,他吃著妻子準備的飯菜,又嫌棄她粗糙的雙手。我從來沒有向往過婚姻,我父母的婚姻就是一種令人絕望的存在。”
“所以我讓媽媽出來自己住,她可以睡到中午,可以看一整晚的電視,她學會了訂外賣,還認識了很多聊得來的阿姨,我媽媽離開那棟房子后,她變得很快樂。我留學回國第一年,別墅里有了保姆,專門請了人伺弄花草,請人那點錢都不夠他外面一頓飯局,卻生生困住我媽媽十幾年。”
“我不是突然對他失望的,在他瞧不起我最心愛的母親時,他早不是我所崇拜的人。但我還是要繼續當個好女兒,媽媽不希望我和他鬧掰,要是沒有他,我們的生活會很艱難。”
方一晗把目光收到林煦身上,“林隊長去過別墅嗎?”
林煦回答:“去過一次。”
“你也看見了吧。我的專業是繪畫,別墅里掛著的油畫,是討好,是凝視,那些客人的目光落到我身上是赤裸裸的。我非常不喜歡。”方一晗手肘只在腿上,單手拖著下巴,“那些畫,我處理掉了,這是我的勝利。”
從方一晗的高檔公寓離開,莫湯湯還被回來的黃海珠熱情地塞了一盒肉松小貝,“老大,我覺得她們母女脫離方斯魯之后挺好的,方一晗不用嫁給丑男人,黃阿姨看著也好開心。”
“可問題是,”莫湯湯一口就是半個肉松小貝,含糊不清說:“方斯魯公司都快不行了,她們咋還這么樂觀。”
“樂觀是應該的,天章集團有人接手。”林煦這幾天沒看見司月白兄弟倆的影子,連褚楚也不知忙哪去了,方一晗說的話未必能全信,如果僅僅是為了脫離方斯魯的掌控,放棄這么大一個公司的繼承權大概率不可能,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方一晗的樂觀,是因為有些交易沒有在明面上執行,她能配合小滿實施計劃,最開始應該給足了她權衡利弊的籌碼,一個商人的女兒,怎么可能是個頭腦簡單的浪漫理想主義者。
紅燈還有十幾秒的間隙,林煦接到了電話,是司錦喜極而泣的聲音,“醒了,小滿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