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有腿疾的貌美寡夫
聞人征一早就往府中寄了家書, 告知父兄們提前籌備好婚禮,如此他一回去就能盡快完婚。
他父親看到那封信時都已經自己收錯信了,確認了一下確實是他二兒子的字跡還敢放心。
只是前幾天聞人征在信中明明說是要多留幾日結交知己。
怎么交著交著, 把人給娶回來了?
聞人征的兩個兄弟也同樣感到驚訝,他年紀早就不小了, 父兄們多次勸他早日成家, 都被聞人征以“業未立何以成家”為由拒絕。
他脾氣倔,又常年在外征戰沙場,誰也奈何不了他。
連皇上有意把親妹妹明安公主嫁給他,他都能想辦法一推再推。
盼著聞人征能成家的父兄們早就已經不抱希望了, 卻不想如今他竟然自己找了個老婆回來。
“征兒果然長大了啊。”父親看著信上的字跡,一向死板的鐵面都快秀出花來, 眼角擠出蒼老的細紋。
大哥聞人修誠最像他父親, 一貫的穩重可靠。
“阿征可有說是哪家的姑娘哥兒?家中可有人入朝為官或從軍?”他是朝中重臣,平日里和朝臣們勾心斗角,注意力放在了未來弟妹的身家上。
“似乎是富商之子。”
此言一出,眾人面色都不太好看,竟是商人之子嗎?而且還是窮鄉僻壤處的商人,最是低賤。
父親和大哥都只是無言,但年紀最小的聞人極卻忍不住了。
“什么小門小戶的, 也能入我二哥的將軍府?”
他最敬佩的人就是二哥,將來也打算和他一樣從軍,在他心中, 二哥這樣的人物應該娶天底下最美貌最尊貴的女子、哥兒。
一個區區商人之子,根本不配他二哥。
“這樣低賤的身份, 我二哥才看不上他,一定是那個哥兒使了什么計謀才哄得二哥要娶他, 也不知會是怎樣的狐媚子。”
“就是做妾也配不上我哥,何況是正妻之位?”
聞人修誠聽他出口不遜,拿起桌上的折扇敲了敲他的頭,“慎言,阿極你這脾氣也該改改了,不然早晚要惹出禍端。”
不過他倒是沒有反駁聞人極的話。
“阿征不是那種孟浪的人,哪里會像你說得那樣見色起意。”
“不管如何,既然是阿征的意思,那便先把人接進來住一段時間吧。”至于之后要如何,等聞人征回來了再商議也不遲。
聞人極仍然不滿,捂著頭瞪了他一眼,“反正我是不會叫他嫂子的。”
父親對此也沒有異議,便由聞人修誠做主,命人收拾出一間清凈的廂房。
*
回京的路上,陸長郁不可能真的乖乖跟著聞人征回家,然后再嫁給他,因此一路上都在找機會逃跑。
只是聞人征實在看他看得太死,幾乎到了寸步不離的態度,晚上連睡覺都是在一張床上的。
偶爾還要偷個香,晚上折騰他半宿。
害得陸長郁根本睡不好,整天困懨懨的、有氣無力,哪里還有心思逃跑。
咚咚——
前進的馬車忽然停了,原本抱著他的手臂也離開了。
發現聞人征忽然下車,陸長郁有些好奇,掀開窗簾,透過那道縫隙往外望去。
也不知道他們到了哪處山溝溝里,周圍一片荒涼,有三五個大漢子擋在路口。
俱是身強力壯,帶槍帶棍。
這是遇到土匪了?
陸長郁還想著自己能不能趁亂逃跑,剛起了心念,就看見那幾個人還沒動手,一看清楚對面的黑衣人,立刻臉色一白,連連跪倒。
口中高呼大將軍饒命。
聞人征的名號,竟然連這些山民草寇都知曉了,不過似乎他的兇名傳播得更廣。
計劃還沒想出來就胎死腹中,陸長郁氣壞了,狠狠撂下窗簾,懶得再看外面了。
等聞人征一上來,就看到郁郎氣憤地瞪著他,鳳眼圓睜,倒顯得有幾分嬌俏。
他剛踏上馬車的一只腳停頓了一下,思考自己做錯了什么。
“郁郎可是氣我方才沒幫那個書生?”
聞人征想了想,又補充道:“那個書生只是受了皮外傷,又被搶去了進京的盤纏,并無大礙,郁郎不必擔憂。”
在他眼中,郁郎清雅正直,是那種會匡扶正義的人。
他剛剛還故意偏身擋住了那個書生,怕被郁郎瞧見了,心軟想幫他,沒想到還是被郁郎看到了。
陸長郁正愁沒處發火,聽他主動認錯,就隨口道:“你說無礙就無礙嗎?人家沒有盤纏怎么進京,豈不是又要耽誤三年。”
說罷扭過頭不看他,一雙烏眸中又盈了淺淺的水光,看著要被氣哭了似的。
聞人征嘆了口氣,轉身向那個書生那兒走去,丟給他一個鼓鼓的荷包。
“看在我夫人的面上,拿了這些錢進京去吧。”
也不管那個布衣書生有沒有拿,徑直回頭上了馬車,一撩起門簾,左腳剛踏上去。
“為什么先邁左腳?我朝以右為尊,你不尊重我?”
聞人征默默放下腳,這次先把右腳放下去。
“鞋子好臟,脫了鞋再上來。”
他故意找茬,處處刁難聞人征,聞人征也不生氣,一一照做。他并不覺得郁郎驕縱,倒覺得郁郎是把他放在心上了,才這樣撒嬌、和他置氣。
夫妻本來就是如此,恩恩怨怨糾纏不斷。
那幾個土匪早就已經跑了,只留一個臉上烏青的青衫書生跌坐在地面上。
發白的布衣染得臟兮兮,身上也一陣疼痛。
看年紀,他也不過二十出頭,此番為進京趕考而來。他淡泊名利,本無意考取功名,是他老師極力勸他,不愿他埋沒才華,連盤纏都是老師借給他的。
結果才出來沒多久就遇到強盜,被搶去盤纏。
救他的人一身煞氣,一看就不是凡俗,那人無意幫他,他倒也沒有失望。
卻見那個黑衣人在馬車旁邊,和里面的人說了幾句后,忽然折回來扔給他一個荷包。
十足輕慢的態度,他又怎能接受這份施舍?
勉強撐起身子,一點也不把那個荷包放在眼里。只是有些好奇那馬車中的人。
僅僅一句話就讓那個冷酷的男人改變想法,到底是何人?
恰巧那個黑衣人揭開門簾,透過一道縫隙,他看到了坐在馬車里的人。
渾身裹在件月白的斗篷里,只露出一點嫩生生的脖頸和伶仃的腕子,發著光,透著香。似是身子不好,面色略有些可憐的蒼白。
眉眼悲凄,似是憐憫地望著他。
坐在四四方方的車廂里,如同高臺上供奉的神明,以玉石塑身,金玉為飾。
書生恍惚以為自己尚在美夢中,不然怎么就見著了書中才有的小神仙?
直到門簾被放下,他聽到那人喚“郁郎”,才猛然回過神,發現自己并非黃粱一夢。
那個丟在地上的荷包被他撿起,小心拍干凈上面的塵土。
“郁郎……”書生喃喃道。
哪怕是為了他的恩人、他的小神仙,書生也要不負所望,考得一個狀元,才不枉費小神仙這樣幫他。
大約是在辰時后,正是散朝的事件。聞人征的父兄們終于等來了心心念念的弟弟和弟媳。
他父親被皇帝單獨召見,要晚一會兒才能出宮,聞人極又鬧脾氣跑出去,不肯去接他們。
于是等聞人征到了聞人府門口時,就只見到了他哥哥聞人修誠。
“阿征回來了,一路辛苦。”
聞人征下了車,沒有讓仆人把馬車牽走,而是一轉身,彎下腰撩開門簾。
便見一只瘦削白皙的手搭在他手心里。
接著聞人征稍一用力,就把他攬到懷里,打橫抱起來。陸長郁本來還以為他要讓自己坐輪椅,卻沒想到他竟然又當著這么多人的面抱他。
他有些羞惱,“你這個莽夫!快放開我,弄得我疼死了。”
聞人征拍了拍他軟綿綿的臀,笑道:“還沒到疼的時候呢,夫人急什么?”
令聞人修誠有些驚訝,沒想到聞人征還會說這種葷話。
“我已經命人收拾了一間廂房,讓下人帶這位公子過去,你先到書房里等父親吧。”
聞人征卻堅持要自己抱著陸長郁過去。
他竟然還打算把人一路抱回去嗎?未免也太寵溺了,溫潤如聞人修誠也覺得他這樣嬌慣夫人不太妥當。
與他擦肩而過時,聞人修誠瞥見原本把頭埋在他懷里的那位公子,悄悄抬頭望了他一眼。
玉色的蒼白面頰,因為方才的打鬧染上明艷的緋色。
上吊的眼尾沾著點清澈的水珠,黏連的長睫打成綹,輕輕扇動著。
他瘦削的肩膀被一件淺色斗篷壓著,只露著一點瑩白的指尖,經過聞人修誠身邊時,本來抱著聞人征脖子的雙手忽然松開。
一截細膩柔軟的指尖順著垂下來,擦過聞人修誠的手背。
細膩如品質極好的羊脂玉一般,仿佛還發著一股淺淺的幽香。聞人修誠著了魔似的,把手背放在鼻端下嗅了嗅。
果然很香。
“大公子,二公子已經到廂房里了。”
仆人來和他報備,聞人修誠淡定地用另一只手蓋住手背。
“我知道了,吩咐下去,叫人小心照顧住在那間房的公子,萬不能虧待了,有事只管找我。”
這樣的嬌嬌,多寵一些也無妨。
命令仆人把馬車拉到馬房時,聞人修誠看到那架木輪椅,才知曉原來他這個漂亮弟媳生有腿疾。
愈發愧疚憐憫,便從私庫里拿了些銀錢,讓人做一架更好更輕便的,打算等做好后再尋個機會送給他。
而聞人極本來去和幾個友人吃酒去了,不想見那個勾了他二哥的狐媚子,平白生一肚子火。
結果剛喝了幾盅,醉意還沒上頭,就聽小廝說聞人征已經回來了。
“那個哥兒呢?”
“也…也來了。”
聞人極便不理他了,繼續喝酒。“那你跟我說什么?等他什么時候滾了再跟我說。”
“小公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了,小的見將軍親自把人抱著進門的。一路上都舍不得松手呢,寵得很呢。”
聞人極端著酒杯的手一頓,“你說什么?”
那么低賤的身份,竟敢讓他二哥抱著進府。這是還沒進門就要騎到二哥頭上了?
聞人極無法忍受自己最尊敬的二哥、堂堂大將軍被一個商人之子這么對待。
“不過小的倒也理解大將軍,那么漂亮的夫人,就是我也忍不住……”
小廝笑嘻嘻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聞人極瞪得不敢開口了。
“能有多漂亮,貌若仙人不成?哼,就是身份尊貴又美名在外的明安公主,我二哥都看不上。他一個逐利的商人,一身銅臭味,能好看到哪里去?”
說罷他把手中酒杯隨手一擲,正好掉進了擺在角落的投壺中,發出清脆的叮當聲。
“不喝了,和我一起回府。我到要看看這個哥兒有多漂亮,夠不夠格當我的嫂子。”
聞人極難得的生出一點好奇心。
第062章 有腿疾的貌美寡夫
聞人征本來想多陪一賠郁郎, 他在大哥準備的廂房中看了看,清雅是清雅,但總覺得太寒酸了, 配不上他的郁郎。
便想著讓人從自己的私庫中拿一些好玩意兒來填一填。
可才坐了沒一會兒,就有下人告訴他, 父親回來了, 命人叫他去書房議事。
“郁郎先在這里等一等,我很快就回來。”說罷在他唇角輕吻,因連日趕路長出的胡青扎在細嫩的面頰上,令陸長郁嫌棄地皺起眉頭。
真是個糙漢子, 他暗自腹誹。
雖說都是男人,陸長郁自個兒倒是干干凈凈, 發間也仿佛藏著幽香, 別說胡青,就是連體毛也很少,渾身如白玉無瑕。
路上不便多清洗身子,他們就只能簡單洗漱一下,陸長郁總覺得自己身上都餿了,立刻叫下人燒水,準備沐浴。
聞人征到了書房后, 便見他父親面露喜色。
“征兒,一路可還好?”
“父親放心,南下一事我早就辦得妥妥當當。”
可他父親卻似有些發愁, “辦好了,可不見得是件好事。”
他的擔憂并非沒有緣由。
聞人一家本是武將世家, 前朝今朝都出了不少有名的將領,本就風頭正盛, 后來聞人修誠上了戰場回來后,不顧家族意愿改為從政,被世人嘲諷他貪生怕死使得家族蒙羞,這風頭才略有緩和。
卻沒想到聞人征比他哥哥更有出息,自十五歲上了戰場,便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短短十年便上任大將軍,深得皇帝信重。
如今聞人家出了個當朝丞相,又有個大將軍,封侯拜相,一時間風光無量,可盛極必衰,風光之后,聞人家又會是怎樣的結局?
“只怕陛下會不高興啊。”父親嘆了口氣,“修誠叫你南下,就是不想讓你辦好此事啊。”
聞人征卻笑道:“父親和大哥都多慮了,陛下剛登基不久,正是用人的時候,見到我怎么可能不高興?”
功高蓋主、兔死狗烹的道理他不是不明白,但他太狂傲太自信,而他也確實有狂傲的資本,家族的資本、根基,他在軍中和民間的聲望,都足夠讓人忌憚。
“伴君如伴虎,陛下的心思你又怎么猜得透?”
父親最喜歡的就是他這個二兒子,如他一般驍勇善戰,只可惜太過自負,就是面對陛下也不甚恭敬,長久下去,必然會令陛下心生不滿。
明面上陛下肯定不會出手,可私下就不好說了。陛下本是先帝第六子,也并非太子,卻能在一眾兄弟中脫穎而出,可見其城府深厚。
思及此,父親眉頭皺得更深了,拉著聞人征詢問水患貪污一事的具體經過。
而另一邊,聞人極剛回到府上,隨便叫住了一個仆人。
“我二哥帶回來的那個人住在哪?”
語氣頗有些輕慢,仿佛在叫什么貓貓狗狗一樣。
仆人看得出來他不喜歡陸公子,他一向敬重三公子,平時見了面都低著頭恭恭敬敬問好,今天卻忍不住頂嘴道:“三公子,小的也不知道。”
目光警惕地瞪了他一眼,好像他是要害陸長郁的人一樣。
聞人極都要被氣笑了,這人才來了多久,就把他家的仆人都策反了?也不知道給他們灌了什么迷魂湯。
好不容易找到了廂房,到了門口卻又被人攔住了。
“三公子,將軍大人囑咐過了,不能讓外人進去。”
“我什么時候成了外人了?”
“丞相說了,您也不能進。”
顯然聞人修誠很了解他這個幼弟的性子,一早就叮囑過伺候的下人。
兩個哥哥都明目張膽地維護一個外人,怕他被冒犯,這樣倒顯得聞人極這個正兒八經的公子更像個外人了。
聞人極倒更好奇了,是什么樣的人,才能勾得他兩個哥哥都這么關心他,怕不是妖精變的,不然怎么這樣擅長魅惑他人。
強硬地把下人推開,他一腳踢開門。
吩咐下人去備水以后,陸長郁正打算換了衣服,剛脫了外袍,只著一件雪白褻衣,圓潤的肩膀和一片胸膛露/出來,便聽見門口一聲巨響。
他連忙往床上一縮,層層紗幔垂下來,擋住了面龐和纖細的身軀。
“怎么還躲著,不敢見我?還是怕被我看到你狐媚子的臉。”聞人極一眼就瞧見床上的身影,倒是身段纖纖。
他一步步靠近,半透的紗幔便再也擋不住陸長郁的身形,隱約可見纖細的腰肢,曲線曼妙。
“不愧是江南風水養出來的,養出這般風流的樣貌。”
聞人極嗤笑著,上前正欲撩開紗幔。
“……你是何人?我可是大將軍帶回來的人,你再上前,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陸長郁暗惱,都怪聞人征那個家伙,把他丟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就不管不顧了,害得他如今被人欺負。
聞人極聽到他開口愣了一下,沒料到他聲音還挺好聽的,嗓音清澈,只是聲調有些南方人的軟糯,就是兇起來也像撒嬌一樣。
“你要如何不客氣?”
他哼笑了一聲,一把掀起床上層層堆疊的紗幔。
空氣仿佛凝滯了,他抓著紗幔的手也僵住了,愣愣地看著坐在床上的人。
烏發如云,目若點漆,漂亮到令人目眩神迷。
聞人極只覺得耳畔一陣陣嗡鳴,害他聽不見面色羞紅的美人在說什么。
目光在那片雪色的肌膚、殷紅的唇上流轉,看那美人水目盈盈,眼尾沾了桃瓣似的泛紅。
直到一盞冷茶澆了他一臉,成了只落湯雞,聞人極才恍然回過神來。
“你這登徒浪子,還不快滾!”
陸長郁罵了幾句,氣得身子細微地抖動,雪白的胸/脯也輕顫,咬著一口銀牙,恨極了。
以往都是他當浪子,沒想到如今是他被人給浪了。
聞人極脾氣暴躁,原本想阻攔他進屋的下人看他那么狼狽,冷茶澆了一頭,一身獵獵紅衣上全是破碎的茶葉和一片深色的水漬,當即臉色一變。
“公子……”他實在怕聞人極發火,傷到了那位柔弱的陸公子。
正想著等會要怎么拼死阻止,卻見他神情呆滯,被茶水澆懵了似的。
低聲道了聲歉,然后就真的轉身走了。神情恍惚,仿佛被妖精勾走了魂一樣。
聞人修誠聽聞此事,便親自來了一趟。
“郁郎,阿極年紀小不懂事,冒犯了你,我代他向你道歉。”都說長兄如父,弟弟辦錯事,聞人修誠認為自己也要擔責。
更何況他如今是府上的當家,陸長郁是客,他就更該來了。
其實以聞人修誠的身份,本不必如此對待他,但一來是他責任心太重事事都要放在心上,性子使然,二來,他也想多見見郁郎。
只怕嬌嬌在府上受了什么委屈。
陸長郁此時已經沐浴完畢,換了一身青色薄衣衫,同色的腰帶將腰身細細勾勒,細嫩的腕子搭在紅木桌上,更襯得手腕伶仃、指若削蔥根。
聽到聞人修誠道歉,抿著唇不回應,態度極為排斥。
好半晌才道:“原來剛剛那人也是府上的公子,怪不得可以進我的屋子,這屋是你們家的,你們自然可以隨意出入。”
細白的手指下意識扣緊了桌角,指尖被硌得充血,手背繃直。
說罷便撇過頭不看他,只是說話含酸帶刺,話里話外都是抱怨,眼底甚至有幾分怨恨。
聞人修誠心細,一下子就看出他內心的惶恐和不安,說來也是,一下子來到離家這么遠的地方,身邊也無一個親人,會不安也是應該的。
就如同被人拐回家的可愛貓兒,頭一段時間肯定是不適應的。
但若只是口頭上的安慰,肯定是沒有用的,郁郎還會繼續排斥他,不肯讓他親近半分。
聞人修誠斂眉思索了一會兒,想著大抵要讓他將自己視為同類,才能叫可愛的貓兒不撓他。
思及此,他眉頭一松,“郁郎的茶水涼了,我幫你換一杯吧。”
他端起桌上的茶壺,為陸長郁倒了一杯新茶。他本著一身暗綠廣袖長衫,手臂一身,袖子就滑落到小臂中間。
修長的手臂上,有一點很顯眼的紅痣,暗淡到幾乎偏向褐色了。
陸長郁驚訝道:“你是哥兒?”
他有些意外地打量了一下對面這人,接近而立之年,并不比聞人征瘦弱幾分,一身暗綠衣衫顯得氣質頗為儒雅,眉眼也很穩重,更別說還位極人臣。
這樣的人,怎么會是哥兒?
不是沒有哥兒入朝為官或者從軍的,但由于體質問題,再加上許多人瞧不上他們,因此哥兒很難身居高位。
因為過于驚詫,陸長郁都顧不上生氣了,對聞人修誠也沒那么排斥了。
他對哥兒有喜愛之情,就算聞人修誠樣貌不那么合他心意,卻也覺得他順眼了許多。
聞人修誠嘆了口氣,說道:“你也不相信吧?我的同僚們也不相信我能當上丞相,因此總是刻意針對我,處處使絆子。”
他見陸長郁終于肯正眼看自己,目露好奇,便又撿了幾件事情說了說,看他滿意了才作罷。
“我雖是丞相,身邊卻無一人可以信任。”
語氣頗有些落寞,身居高位卻沒有朋友,和那些客上座常滿杯中酒不干的同僚們相比,確實凄慘。
陸長郁都有點同情他了。
但若是他那些“討厭他”的同僚們聽到聞人修誠這話,怕是要嚇得兩股戰戰了。他們那是討厭丞相嗎?那是害怕啊!
聞人修誠可是號稱“鐵血丞相”的人,不知道流放了多少高官重臣,說別人排擠他,誰敢?怕是不要命了。
但陸長郁信了,他覺得當朝丞相也沒什么了不起的,還不是和現在的他一樣,被周圍排斥,沒有一點安全感。
原本警惕的想法逐漸消散,神情也自在了許多。
搭在桌上的腕子收回來,他端起聞人修誠給自己倒的那杯茶,略微抿了一口,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得聞人征備下的茶水似乎都變好喝了。
果然還是哥兒好,伺候起人就是比臭男人更溫柔,連倒的茶都更好喝一點。
陸長郁徹底放下心來,不自覺地就把聞人修誠和自己放在了一處,劃為可以接觸的圈子里。
在這個陌生的地界,他總算也有人可以信任、依靠了。
如今在陸長郁心中,聞人修誠比聞人征還更看重,因此不自覺就親近了幾分。
聞人修誠見他神情放松下來,適時地拿出一只木盒。
“這是我今日帶來的見面禮,就當是阿極的賠禮。”
他打開木盒,里面是一份茶葉,葉片扁平整齊,茶質鮮嫩,一看就知品質上乘。
“聽聞郁郎是南方人,我特意備下這份雨前龍井作為薄禮。”
這話便是謙虛了,雨前龍井極為珍貴,品質好的一般只有王公貴族可以享用,他就這樣隨手拿了出來。
“以后萬事都可以找我,我們同為哥兒,本該互相照料。”
陸長郁暗道自己又不是哥兒,只是看見那份茶葉便眼饞,他雖是江南人,也喝了不少龍井,但這樣品質的雨前龍井一般都上貢給皇家,他還從未喝過。
這樣的寶貝,他怎么舍得放開?
當即就收下了這份禮物,愈發覺得聞人修誠為人不錯,處處都順眼極了。
“丞相大人說的也在理。”
他接過那只木盒時,微微探身到桌子那頭,松松握住了聞人修誠的手。
想著這上品的雨前龍井該有什么滋味,頗有些激動。
聞人修誠卻渾身僵硬,手也不敢動彈了。郁郎離得他太近,白皙的脖頸和領口一點雪白全暴露在他面前。
交領被蹭得有些散開了,便淺淺露了一點紅痕,搭著他發間幽香和眉目間的情意,即使正人君子如聞人修誠,也不禁心神蕩漾,生出些心思。
他的二弟,似乎格外疼愛郁郎。
想到聞人征,他才恍惚記起來,面前這人是什么身份,郁郎是他弟弟的夫人,不是他可以起心念的人。
握著他的那雙柔軟白皙的手,似乎忽然變得滾燙,聞人修誠默默松開手,讓他把那盒茶葉拿去。
只是又不禁想著,郁郎的孕痣會生在哪里?他那樣漂亮,孕痣定然也艷麗非凡。
目光下意識望向郁郎的領子處,會是那里嗎?或是在胸膛上,雪白的肌膚一點紅梅,在夜里被他的二弟眷顧著。又或許是在肚皮、纖細的臂彎腿窩等等私密的地方。
只有褪下衣物才能看見那副美景。如此想來,他二弟倒是有福了。
聞人修誠一直到回了自己那屋,還想著這事兒,到了晚上入睡時,翻來覆去的難以入眠,腦子里全是那個念頭。
若是可以看一看郁郎的孕痣就好了,大約是藏在身上某一處吧。
第063章 有腿疾的貌美寡夫
陸長郁平時都躲在屋子里, 并不怎么出來,今兒眼看著天氣不錯,便由仆人推著輪椅在府上透透風。
聞人府上有一座小花園, 如今才三月多,并沒有開什么花, 只有些光禿禿的樹和假山。
京中不比江南, 三月還是有些冷的,仆人體貼的把一件薄毯蓋在他身上。
陸長郁才在小涼亭里喝了口茶,遠遠的就看見有個紅色的身影逐漸走來。
是當時那位在他換衣時闖入的登徒子,聞人極。
他還以為這人又要找自己麻煩, 擰著眉頭,叫仆人推他離開。
“等等。”
聞人極幾步上前, 一只手抓住輪子, 讓他半分不能動彈。
“我…上次擅闖你的房間是我不對,我不是故意在你換衣服時闖進去的……”
“我不是說你不好看,你很好看,我從未見過生得這么白的人,而且郁郎身上還有香味,非常好聞……”
聞人極有些語無倫次,尷尬地撓了撓頭, 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的話很奇怪,聽著像是對他嫂子有什么不軌的想法似的。
“郁郎別誤會,我對你沒有不該有的心思, 只是覺得郁郎渾身都美極了,肩頭珠玉似的圓潤, 胸膛也薄軟……”
這一番話和調戲無異,陸長郁聽的眉頭越皺越深, 面頰上也沾染了一片惱怒的桃色。
“咳咳咳,三公子還是把禮物拿出來吧?”一旁跟著他一起來的小廝都聽不下去了,連忙提醒他辦正事。
聞人極聞言,掏出個紅艷艷的東西。
竟然是一張風箏,似乎只是普通的紙鳶,不過顏色極為艷麗,以竹條為骨架、宣紙糊面兒,制作的很精巧,可見做紙鳶的人頗為用心。
“這是我親自做的。”
聞人極似乎有些臉紅,耳根子有些發燙。
他慣愛舞刀弄槍,要么就是玩些孩子的玩意兒,紙鳶就是他最喜歡的玩具,因此平時沒少做。
只是給別人做,還是第一次。
“三公子昨晚熬了一宿,才做出來的,用的都是最好的料子和顏料,一連做了十來個才選出最好的這一張紙鳶。”
聽到小廝的話,聞人極的耳根子更紅了,發現郁郎的視線停在自己身上后,不自覺就挺直了脊背。
可陸長郁卻只覺得煩,“我半步都走不得,要紙鳶何用?”
在他眼中,聞人極剛剛還把他當哥兒調戲,這會兒又送他紙鳶,難道是想嘲諷他嬌弱又殘廢嗎?
和聞人征一樣,都是莽夫,這對兄弟簡直一個模子刻出來的。
難不成府上就只有聞人修誠會說人話、做人事嗎?
果然還是哥兒好。
陸長郁抿著唇,心中頗為不快。
聞人極聽出他的陰陽怪氣,他平日最討厭別人這樣話說半截,還要別人猜心思。不過同樣的話,由郁郎說出口,就只覺得他可愛極了。
“是我顧慮不周,郁郎放不了紙鳶,那就讓我放給你看,我的技術可好了,一定能讓紙鳶飛得又高又遠。”
說著他拿起紙鳶,助跑了幾步就開始放線。
今兒風不算大,他卻穩穩地把紅色的紙鳶放到天上,一襲獵獵紅衣如一團地上的火,與天上的兩團火相映成趣。
聞人極年紀最小,才剛滿十八,加上有父兄庇護,因此性子最為赤忱,愛便是愛,恨便是恨,真如一團烈火般,要將自己乃至家人燃燒殆盡。
很快那張紙鳶就飛得看不見了,原本寫在背面的“聞人”二字也逐漸消失。
陸長郁才不稀罕這種小孩玩意兒,因此懶得多看一眼,中間聽到聞人極的呼喊,說風箏飛的多高多高了,也沒有仰頭看一眼。
直到聽見身旁仆人驚呼“線斷了”,才有些驚訝地仰頭望去。
就看見那張紅色的紙鳶從天上掉下來,聞人極狼狽地去追,一會兒跑這一會兒跑那,頗為滑稽。
發現紙鳶卡在樹上了,還打算爬樹去撿風箏,卻不小心摔了一跤,弄得灰頭土臉。
陸長郁沒忍住笑出聲,細長的眉眼彎彎。
他本就生得艷麗,只是平時總是端著副姿態,待人有些距離,并不怎么親熱,穿著也清淡,顯得清俊溫潤,如今莞爾一笑,骨子里那份明艷就顯出來。
美艷多嬌,勾人得很。
聞人極本來裝著摔疼了,齜牙咧嘴的,一看到他那副模樣,頓時傻眼了,保持著扶腰的姿勢僵了半天。
“怎么還不起來,摔傻了不成?”
陸長郁打開折扇,遮住唇角挑起的弧度,他可不想被聞人極發現自己在嘲笑他。
只是美人用折扇蒙面,半遮半掩,只露著明月似的一雙點漆眸,愈發叫聞人極心癢難耐。
聞人極看見自己出丑博得美人一笑,心中滿足,便也笑了笑。
落在陸長郁眼中,只覺得他更傻兮兮了。
“還沒撿著風箏呢,這可是送你的禮物。”聞人極利落地爬上那顆樹,動作敏捷,半點不見剛剛笨拙的樣子。
他從小頑皮,不知道被父親拿鞭子抽過多少次,每回遭難都會爬到樹上躲,怎么可能不會爬樹呢?
不消片刻,一只鮮紅色的紙鳶就從樹上掉下來。
紙鳶被樹枝劃得有些破損了,接著便被另一只修長的手撿起來,沾了塵土的紙鳶把來人的暗綠衣袍蹭得有些臟了。
聞人修誠一眼就看到紙鳶背面的字,“聞人”,如今朝中最得榮寵的家族。
他想起當年在軍中發生的事情,又撿著這張寫了家族姓氏卻落在眼前的紙鳶,不由眉頭微蹙,心中隱隱有些不安。
“丞相大人下朝了?”
陸長郁放下折扇,對他笑臉相迎,態度也遠比對待聞人極溫和,令還蹲在樹枝上的聞人極有些不滿。
他剛剛費勁心思,甚至不惜扮傻出丑才博郁郎一笑,怎么聞人修誠一來,就輕而易舉地得了一個笑?
聞人極咚的一下,重重地從樹上跳下來。
“大哥。”他簡單和聞人修誠問好,眼神里的敵意若隱若現。
聞人修誠并不把小孩子氣性的幼弟放在眼里,自從他決定從政后,聞人極就總是故意挑他的刺,他早已習慣了。
當年他決意從政,就連聞人極也覺得,他大哥是貪生怕死之輩。
大約在聞人極眼中,只有他二哥是真正的英雄、是最值得他敬佩的人。
“你們在放紙鳶?既然紙鳶已經壞了,不如和我一起喝杯茶吧。”
陸長郁欣然同意,他吹了好一會兒的冷風,如今也有些受不住了,正好去喝杯熱茶暖暖身子。
聞人極不喜歡和他大哥一起喝茶,他總是說些彎彎繞繞的話,極其討人厭。
明明以前他并不是這樣的,入朝為官后就開始學著那些迂腐的文官,說這些虛與委蛇的話了。
“……你們去吧,我要修補紙鳶,就不去了。”
他抱著風箏轉身離去,步子虎虎生風,看著倒是氣性很大。
之后就只有陸長郁去了聞人修誠房中喝茶。聞人修誠親手為他倒了杯茶。
香氣純正,湯色清澈透明,葉底完整鮮活,一入口便覺得口感醇厚甘甜,顯然也是好茶。
很顯然,聞人修誠也是個識貨的主。
一口茶湯入喉后,舌尖先是嘗到一股透著微甜的苦澀,稍后回味時,便是一陣回甘,這樣好的茶湯,讓陸長郁覺得喉頭舒服極了。
聞人修誠端著茶盞,卻不喝,只是用茶蓋撇了撇沫子,略一抬眼,看到他秀麗的眉眼略微舒展,才輕笑著也抿了一口。
這茶他喝慣了,說不上有多喜愛,只是如今看郁郎喝得那么香,忽然覺得手中的這盞茶也好喝了不少。
不過肯定是比不上郁郎喝的那杯茶。
聞人修誠看著他細長的手指捧著茶盞,柔嫩的指腹泛著桃花似的色澤,一雙紅唇被清透的茶水沾濕,愈發覺得口干。
便一氣兒把那杯茶喝完了。
“果然是好茶。”
“郁郎喜歡的話,我命人送一些給你。”
陸長郁也不推辭,他向來拒絕不了這些好東西,旁人要給,他便收下,從不與人客氣。
之后聞人修誠又問了他幾句話,大抵是關心他這兩天在府上住不住的慣,有沒有缺什么短什么之類的。
“阿征待你如何,你們平時都是如何相處的?”
陸長郁沒想到他問這個,愣了一下,沒來得及回應。
他和聞人征是如何相處的?還能如何,聞人征鐵了心要娶他,早把他當媳婦了,每天一回家,關了門就折騰他,有時候還會玩些花樣。
陸長郁本就身子弱,白天被弄,夜里被弄,才幾天的功夫,看著愈發清瘦了,一雙鳳眸更是目光流轉、不勝雨露的姿態。
他默默無言,一只手揪著衣襟,面色也一陣青一陣白,實在無法說出口。
“郁郎怎么出汗了,覺得我屋里熱嗎?”
聞人修誠看他面色不好,有口難言的樣子,心中隱隱浮現一個念頭:難不成阿征真的待他不好?
想了想又覺得阿征肯定做不出這種事,他對郁郎的喜愛有目共睹,而且以聞人征的脾性也做不來此事。
“沒事,大約是今日穿得多了。”
陸長郁尷尬地整了整被自己抓皺的衣襟,伸手時,寬松的廣袖滑落,一對白皙修長的小臂若隱若現。
只見那寬大的袖擺中,一對玉臂烙著花瓣似的動人痕跡,或輕或重,或紅或紫,愈顯得肌膚柔嫩,膚白勝雪。
聞人修誠不愿嫁人,房中也未曾有過人,因此并不通曉床笫之事,看見他手臂上青紫交加,他難得驚訝,隨后便是惱怒。
他以為聞人征竟然敢苛待郁郎,而郁郎顧及情面才不肯告訴他。
懷著憐憫疼惜的心情,聞人修誠靠近他,修長的手掌握住他的手,圈在手心里。
“你和阿征平日里是如何取樂的?他慣愛使拳腳,可別拉著你一起玩。”
他試探著,想確認自己心中的想法。
聞人征要是真的傷著了郁郎,不管是無意還是有心,他這個做哥哥的都絕不輕饒他。
陸長郁抿著唇,始終羞于開口,只是他確實受了些委屈,早就憋了一肚子火。
不找人說出來,心中不痛快。
“如何取樂?”陸長郁反手抓住他的手,手指纖細,掌心也綿軟,勾得他心尖一顫。
“……將軍耽于床笫之歡,大哥不妨替我勸勸他吧。”
他也不叫丞相大人了,而是用了更親昵的稱呼,望著聞人修誠的一雙明眸蘊著霧氣,長睫垂淚,潑墨似的烏發一半披散在肩,顯得面龐柔和白皙,楚楚可憐得很。
這個模樣比平時端著姿態的模樣更可愛,好似要往他懷里鉆一樣。
第064章 有腿疾的貌美寡夫
聞人修誠險些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怔愣了一瞬,才恍然明白過來,原來方才郁郎說不出口的話, 竟然是這事。
“阿征怎么會……”
他也有些害臊,耳根子略微紅了點。
“大人不信嗎?那我就再也不和你說這事了。”陸長郁瞪了他一眼, 叫守在外面的仆人帶他離開了。
他好不容易才把這種話說出口, 聞人修誠竟然不信他!
看他氣沖沖的背影,聞人修誠啞然,只是心中仍有一些懷疑,那些痕跡果真是…是床笫之間留下的?
他不是不愿意相信郁郎, 只是以聞人征的冷漠性子,說他“耽于床笫之歡”, 實在是難以令人信服。
*
這日聞人征來找聞人修誠索要一樣東西, 以他節儉的性子,對這些身外之物從來都不感興趣,叫聞人修誠覺得稀奇。
“我這里有什么寶貝,值得阿征索要?”
“我記得陛下曾賞過你一匹紅綾。”
聞人修誠雖不知他要紅綾做什么,卻也沒有多問,只叫人從庫房里拿出來送給他。
“可是要給郁郎做幾身衣裳?他怕是不喜歡這樣艷麗的料子。”
不過聞人修誠想著,郁郎生得那般明媚動人, 肌膚也雪白細膩,若是著了一襲紅衣,定然美得驚心動魄。
聞人征似是笑了笑, 沒有多言,又向他討要了幾串金鈴, 愈發叫聞人修誠困惑了。
下午的時候,聞人修誠因朝中事務去找聞人征商議, 才到了門口,就發現附近連一個仆人、小廝都沒有。
難不成午睡了?可這個當頭也不是睡覺的時候。
他猶豫著,正要叩門時,忽然聽見屋子里傳來一陣啜泣。
隔著木門,聽得并不分明,只隱約聽見還有一些細細的喘息聲。
細細柔柔的。
聞人修誠仿佛被迷了魂似的,見一旁的窗戶開著,悄然走過去。
窗戶半掩著,那些細碎的聲音就愈發鮮明。
低聲的啜泣,夾雜著清脆的鈴鐺聲,一陣陣,時隱時現。
聞人征聽得有些臉熱。
他就是再不懂這種事,也猜得到里面發生了什么。所謂君子非禮勿聽,更何況這還是他弟弟和弟媳,就更聽不得了。
轉身就要立刻時,忽然見到窗戶上烙下一道身影。
接著便是一只纖細的腕子探出來,最細的地方纏了一條紅綾,如折頸的天鵝般低垂著,白玉般的腕側全是細密的齒痕。
長長的紅綾一直順著小臂蔓延至深處,到被窗子擋著、聞人修誠看不到的地方。
他仿佛扎根在這塊地面上了似的,目光死死盯著他被鮮紅的料子襯得愈發白皙的手腕。
忽然的,另一只手探出來,緊緊攥住那只雪白的腕子。
咚的一下,窗戶的縫隙被推的更開了。聞人修誠對上了一雙迷亂的鳳眸。
一雙盈滿了淚珠的眸子望著他。
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樣,抓住了他的袖子。
身子一陣細微的抖動,伴隨著叮叮當當的聲音,聞人修誠看到了他眼中的哀求、情意……和串了金鈴、當繩子一樣束在身上的紅綾。
郁郎著紅色,果真嬌俏美麗。他腦中不合時宜的浮現出這句話。
也正是此時,他親眼所見,才真正信了郁郎說過的那句話,阿征果然耽于床笫之歡,這般玩弄郁郎。
他身子嬌弱,聞人征卻猛如虎狼,郁郎必然要吃苦的。
郁郎也看到了窗外的聞人修誠,卻一點也不避著,甚至主動抓住他的袖子。
細長的手緊緊抓著,被艷艷的紅綾捆住的小臂微顫,沾了水珠的肌膚潮濕雪白。
俊秀的面龐上也一片潮/紅,連嘴巴也被紅綾裹著,被涎水濕透了,無法開口,也掙脫不了。
但聞人修誠看到那半透的紅綾下,翕張的紅唇,分明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在叫,修誠……
聞人修誠知道自己應該立刻離開,就當什么都沒看到。
可他卻只是也抖著手,輕輕握住了他輕顫的指尖。
細細的金鈴不停響動著,一如聞人修誠的心亂如麻。
“郁郎……”
他也低聲念著他的名字,怕被另一個人、他的弟弟聽到,就只能低喃著。
卻也怕被自己聽到,他心中那份不該有的情。
隔著一道窗戶,聞人修誠與他十指緊扣,蒼白的手背上繃出青筋,指骨也用力到發白。
后來聞人修誠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離開的,始終恍恍惚惚,眼前仿佛還映著郁郎被紅綾纏繞、雙眼含淚的模樣。
連晚上和父親在書房談話時,也時常分心。
“修誠,你方才有沒有聽我說話”
聞人修誠正端著茶杯,卻只是放在嘴邊半天也沒喝一口,被他父親叫了兩聲,才斂眉掩飾了情緒。
“父親所言極是。”
“那好,征兒的婚事就交給你負責了。”
聞人修誠應了一聲,低頭又抿了口茶,只覺得滿嘴苦澀。
真是奇怪,明明和郁郎一起喝的時候,覺得這茶滋味還不錯。怎么現在品嘗起來,就覺得回味如此苦澀
大約是茶葉生霉了吧。
“換一壺茶來,這些茶全都倒掉。”
于是下人又按照他的要求,換了一壺閩中產的正山小種,口感極為清甜,幾乎沒有一點苦澀的味道。
可聞人修誠只喝了一口就皺起眉,再也不肯多喝一口了。
正所謂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要的,哪里是一壺茶葉呢?他不缺好茶,只缺一個能共飲的人。
聞人修誠嘆了一口氣,讓人把茶水全都端下去了。
隔日陸長郁主動來找他,聞人修誠略有些意外,忙叫人備上好的茶葉和一些清淡的茶點。
他們也不做什么,只是閑聊幾句,卻默契地半個字不提昨日發生的事情。
聞人修誠避諱他的身份,所以按捺著心情,只兩三天找他一回,陸長郁卻越來越勤快地找到他這里來。
每回都是下午,聞人征一出府,他就來找聞人修誠。帶著一身難以掩飾的水汽和馥郁的幽香。
陸長郁不愿提,聞人修誠便也不問,只是覺得,他這盞茶,又苦又澀。
后來聞人征知道這回事了,特意比平時早一些出門,然后發現郁郎果然去了大哥房里。
便親自去大哥房里接他。
一身凌厲的黑衣,衣袖帶風,氣勢洶洶,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是來捉奸的。
他一進門,就看著陸長郁和他哥哥親親蜜蜜地坐在一處喝茶,膝頭挨得很近,幾乎要貼在一處了。
聞人征臉色一沉,問道:“郁郎怎么躲在這里了,倒叫我好找。”
陸長郁本來背對著他,聽到聲音才知道是聞人征來了,登時嚇得臉色一白,下意識就撲倒了聞人修誠懷里。
“郁郎不抱我,抱大哥作甚”
他上前一步,想把陸長郁抱起來,卻被聞人修誠攔住了。
“阿征,你該對郁郎好一些,不要如此粗魯,他身子弱,你在床笫…床笫之間更該多體諒他一些。”
他原本垂在身側的手,不知何時起又抓住了郁郎的指尖,正如那日窗外發生的事情。
只是如今,是他抱著郁郎,而非他的弟弟。
心中忽然升起一陣密密麻麻的甜意,聞人修誠伸手環住他的腰,仿佛占有了他似的。
一股喜悅的沖動愈發強烈。
“大哥連這種事情都要管嗎?未免太過了。”聞人征冷笑一聲。
“我和郁郎同為哥兒……”
“就算是哥兒,也該避嫌。郁郎如此喜愛你,以致于剛從床榻之上下來,身子虛軟無力,也要來找你。”
“我只怕哪天情深意綿時,郁郎叫的是大哥的名諱啊。”
聞人征譏諷道,言語犀利帶刺,身上殺意綿綿。他敬重大哥,卻也不容許他的郁郎喜歡大哥,多過他半分。
著實醋了。
雖然知道他大哥不至于做出這種違背倫理的事情,卻還是覺得不舒坦。
聞人修誠一時啞口無言,他在朝中面對眾大臣時,舌戰群儒毫不費力,此時卻一句反駁的話也吐不出來。
他被聞人征無意地戳中了心思,再也無力狡辯,更無法再欺騙自己,對郁郎只是憐愛之情。
“我與郁郎的婚事將近,大哥應該操勞這些事才對。”
仿佛當頭棒喝,原本環著郁郎的手逐漸松開。聞人修誠抿著薄唇,文雅的面龐上難得出現一些不快的神情。
只是很快就隱忍不發。
“自然,阿征不必操心。郁郎……也不必擔心,大哥一定幫你們辦得妥當。”
聞人修誠便眼睜睜看著聞人征將人從他懷里抱走。
手指搭在桌上,死死扣著茶杯。
哐當——
守在門外的仆人聽見一聲巨響,連忙進了屋,就看到丞相大人最愛的那套茶具摔了一地。淺色的茶水灑了一地,沁濕他的錦靴,他卻僵硬的不躲不閃。
直愣愣地看著地上破碎的瓷片。
“大人,您小心著,讓小的來收拾吧。”小廝一邊收拾,一邊搖頭嘆息,覺得可惜了這套珍貴的茶具。
聞人修誠忽然道:“可惜什么,本不該是我的。”
是他與郁郎沒有緣分,命中注定不該是他的,否則怎么不叫他先遇著郁郎
若是如此,今日該正大光明抱走郁郎的人該是他,該與郁郎成婚的……也該是他。
可如今,他卻要親手操辦郁郎與阿征的婚事。
小廝不懂,他卻不言不語地離開了。
*
聞人修誠辦事細心,也從來不夾帶私情,如此才能得皇帝信重。
即便是一樁小小的婚事,他也放在心上,大小事都要親自經手,便是婚房里要放的擺件,也要一一過目。
力求最好,半分不敢敷衍。
還有仆人私下悄悄打趣,說什么,要是外人來了,見著大人這么操心的模樣,怕是要以為與陸公子成親的人是丞相大人了。
眼看著婚期將至,聞人府和將軍府也沒有避著不叫人知道,因此很快整個京城都知道大將軍聞人征要成親了。
據說將軍夫人是個貌美如花的哥兒,比明安公主還美呢。
這些小道傳聞令許多傾慕明安公主的書生們極為不屑,京中的許多人物們聽聞那個哥兒是商人之子,也暗暗鄙夷。
暗道大將軍真是糊涂了,放著身份尊貴又相貌端莊的公主不要,娶個小門小戶的回家作甚
這事傳入皇帝耳中后,他便立即召聞人征入宮。
卻并沒有為難他,還和氣地說到時候想吃他的喜酒。
“這是自然,我能與郁郎結緣,還要多虧了陛下。”
“這是何意”
聞人征便將他南下時的遭遇講給皇帝聽。
“聽你此言,這個郁郎倒是有趣,怪不得把朕的大將軍都迷成這樣。”
皇帝年歲也不大,和聞人征差不多的年歲,長相也儒雅端正,只是氣勢更加威嚴。
“等你處理了北蠻的事,再回來成親也不遲,到時候朕倒要看看,你的郁郎如何可愛動人。”
如此一來,婚事便只能推遲。
“陛下放心,一月余便足以。”聞人征在心里盤算,陛下要他做的事并不難辦,他一路快馬加鞭,不到兩個月大約就能回京。
等他回了府,即刻叫下人備馬。
聞人修誠得知此事,便覺不妙,北蠻有什么急事,需要勞煩剛回京的大將軍去怎么連他這個丞相都不知道。
他勸聞人征謊稱抱恙,不要去北蠻,卻被一句“皇命難違”堵住了嘴。
聞人征想早去早回,一刻也不敢耽誤,只進門抱著郁郎親了一口。
“郁郎莫及,等我回來,就娶你。”
陸長郁嫌棄地推了他一把,“那你還是別回來了。”
“郁郎又害羞了。”
說著又親了他一口,便匆匆離去。
他也不帶額外的東西,行囊輕便,帶著幾個隨從離開了。
恰如他們初見時,漆黑的衣,漆黑的馬,腰間配一把銀劍。
一身凜冽沉默的氣質,行走于夜色之間。
第065章 有腿疾的貌美寡夫
聞人征和父兄約好端午前趕回來, 期間每隔一段時間就會送家書到府中,除了給父兄報平安以外,就是一封封肉麻的情書。
什么“相思一夜梅花發, 忽到窗前疑是君”,還隨信附帶了一枝當地特色的梅花, 也不知是什么品種, 已經制成干花了,卻還是有一股馥郁的花香。
想不到那個蠻子也學會這等風雅之事了。
陸長郁來了興致,也不嫌他肉麻,一句句看下去, 就看到了長長的信件最末那句話。
“玳瑁筵中懷里醉,芙蓉帳底奈君何。”
他登時氣紅了臉。
聞人征竟然敢寫這種艷詩戲弄他?陸長郁隨手把那封信團成一團, 扔到了腳底下。
要不是沒有能力, 他還想再踩兩腳。
聞人修誠一進門,就見他氣呼呼的樣子,腳邊有好幾團皺巴巴的宣紙。
“郁郎這是怎么了,誰讓你這樣置氣?”
他唇邊噙著柔和的笑意,穿著件淡雅的藍色廣袖,端的是謙謙君子。
彎下腰想要拾起一團宣紙,寬大的袖子垂落下來, 其上的白色云紋隱隱帶光。
“不許看!”
陸長郁想要奪過他手中的東西,一時著急,眼看就要從輪椅上栽倒下來。
聞人修誠一慌張, 連忙上前要抱著他,卻不想被他連帶著一塊滾到地上。
兩人滾在一處, 緊緊相擁,俱是灰頭土臉。
聞人修誠怕壓著郁郎了, 連忙就要起身,手臂撐在他身側,深藍的衣擺已然沾了灰塵。
只是卻被陸長郁抓住了手腕。
“修誠……”
聞人修誠本就心亂如麻,聽到他這般稱呼,又想起那日窗外看到的美景。
紅綾纏玉肌,金鈴聲陣陣。
郁郎生得白,就是穿紅色也好看。
他登時渾身僵硬,一動也不敢動。只一低頭,就看到被他壓著的郁郎。
他們離得這樣近,他又是這樣居高臨下的姿勢,因此目光所及之處全是郁郎白皙的脖頸。
頸邊似有些白色的脂粉,被衣領蹭掉了些許,就淺淺透出底下的紅痕。搭著發間幽香和他兩靨微紅的模樣,令聞人修誠更加心亂。
他著相了似的,不自覺就眼前發昏,頭越壓越低,最終停在了陸長郁的那兩片紅唇上方。
“修誠?”
聞人修誠沒有回應,隱忍著閉上眼睛,唇瓣輕抖,在他唇角烙下一吻。
“郁郎…郁郎……”一聲聲情動的呼喚脫口而出。
“扶我起來吧,大哥。”
聞人修誠聽到那個稱呼,口中微微泛上一絲苦澀。深吸了幾口氣,便將方才暴露的所有情態一一斂去。
仿佛又是一副謙謙君子的模樣。
將陸長郁扶起來之后,他也沒有離開,陸長郁也沒趕他走,兩人只默默地各坐在一處,相顧無言。
聞人修誠于他有愧,偏過頭不敢看他,可余光總是禁不住掃到一二。便見他在燈下看書。
也不知看的什么書,懶散地依靠在桌上,明明滅滅的燈光映得眼下一片陰影,襯得目光迷離,雙唇也有些紅腫,燭光下顯得格外豐潤艷麗。
聞人修誠在心底一聲聲嘆息,提醒自己他們二人是什么身份,萬萬不可再逾矩。
之后幾日,聞人修誠再也沒來找過他,似是要刻意與他疏離,不過倒也沒虧待了他,知道他喜歡好東西,就時常讓仆人送些珍奇古董給他。
只是平日里天天相見,仍覺得不夠,如今三五天才能見一回,怎么能滿足?
他便只能站在遠處,悄悄看他一眼,卻只是飲鴆止渴。
明明聞人修誠還在府中,卻仿佛也和遠在漠南的聞人征一樣,害了相思病。
聞人修誠顧慮甚多,年歲最小的聞人極卻沒有他想的那般多。
他只知道自己樂意見郁郎,樂意找他玩。
聞人極也愛送他東西,不過他不如聞人修誠有那么多古玩古畫,也不愿意送這些無聊的東西,就經常做些小玩意送給郁郎逗樂。
他是孩子心性,還愛與大哥較勁。知道大哥送了東西來,趕明兒就也送一個來。
這日聞人修誠送給他自己早早托木匠定制的一架木輪椅。
用的是品相很不錯的紫檀木,顏色深紫、光澤鮮亮,顯然品相也是不差的。能有這么大的一塊料子,看來聞人修誠果然是下了血本了。
陸長郁一看到這架輪椅,當即眼睛一亮。
親親熱熱地叫了一聲大哥,就毫不客氣地把東西收下了。
看他笑得那么開心,聞人極有些吃味,暗道大哥不愧是文官,真會討好人。他怎么就沒想到這一茬呢?
“這輪椅好是好,但是紫檀木太沉了,郁郎大概用不慣,想去哪里由我背著你去就是,用不著坐輪椅。”
這些日子的相處讓陸長郁看清了他的本性,知道他在鬧脾氣,就別過臉沒有理他,自顧自摸索著他新得的寶貝。
倒不是討厭他,只是逗一逗他罷了。
平心而論,聞人極待他也不差,雖然說話直了點,也不太會看人臉色,但勝在有一顆赤誠之心。
聞人極見他不理自己,把大哥送的東西當寶貝一樣抓著,更覺得委屈了。
撲上去就要鉆到他懷里,像小狗似的,在他腹部拱來拱去,少年滾燙的氣息弄得陸長郁身子一麻,連忙就要推開他。
和聞人征相處的那段時間,因他弄得太狠,陸長郁身子都便敏感了許多。
只是被他這樣抱著亂蹭,就覺得渾身發軟、氣短心虛,身上仿佛有股火燒了起來,陸長郁險些都坐不住了。
被滋潤的桃花一般的面頰上,浮現出幾分不自知的魅意。
顫抖的瑩白指尖從月白衣袖中探出來,纖細手掌蓋住聞人極的后腦,手指在他長發中穿梭。
“郁郎?”聞人極發覺他的動作,抬眼望他,便見他容色姝麗、漆目盈盈,形貌比往日更加旖旎動人。
一下子就呆住了,愣愣地望著他。只覺得心底有種陌生的火氣,想要把他抱得更緊,卻又說不上是什么原因。
聞人極把他當朋友、玩伴,只是偶爾會覺得,他大約不想止步于此,正如此刻,他看著郁郎的姿容,不由得口干。
陸長郁咬著牙,忍住了按下他腦袋的沖動。在心底提醒他,聞人極可不是能做那事的人。
心中又禁不住埋怨,聞人征那蠻子怎么還沒回來?把他的身子弄成這副…渴求的模樣,又把他拋在這里大半個月。
害他都快忍不住了。
“沒什么,我累了要歇一會,你先回去吧。”
端午前半月的時候,聞人征在信中說自己很快就能回京,聞人府上都迫切等著他歸來,包括陸長郁也盼著他回來。
他們婚事將近,又恰逢佳節,府上早已張燈結彩,置辦了端午和儀式上該有的物品以及祭拜祖輩的供品。
端午前幾日,聞人府上和將軍府全都掛上了紅燈籠、紅綢等物,窗戶上也糊了囍字。
只等著聞人征歸來,便即刻成婚。
端午頭一天晚上,守在大門口的小廝昏昏欲睡,剛靠在墻角歇了一會兒,就聽見寂靜的青石磚路上,一陣陣馬蹄聲疾馳而來。
原本計劃的就是這幾天回來,因此每天夜里都有仆人守在門口翹首以盼。
小廝連忙睜開迷迷糊糊的眼睛,以為將軍大人終于回來了,打起精神準備迎接他。
卻只見一匹病懨懨的黑馬,背上掛了一件沾血的衣裳。
他當即軟了腿,跌倒在地。
于是等京中的百姓們樂呵呵來湊熱鬧時,便見昨日還喜氣洋洋、鞭炮齊鳴的聞人府,一夜之間,紅紗變白帳,紅燈換奠儀。
仆人們俱是哭喪著臉,穿上麻衣孝服。
僅半天的功夫,全京城上下都知道大將軍死了。回來的只有一匹黑馬、一件血衣和一封血書。
彼時皇帝剛剛下朝,正和景王爺用著早膳,心腹太監悄悄將消息傳入他耳中。
他面色不驚,叫人夾了一只雞腿到景王爺碗中。
“皇弟覺得如何?”
趙景輝打開扇子,故作風流地扇了扇,一身錦袍搭著腰間香囊、玉佩等物,叮當作響,不像個王爺,倒像是哪個富貴人家的紈绔少爺。
他和皇帝一母同胞,自然也長得不差,只是面相更加傲慢倜儻。
“多謝皇兄,只是這雞腿雖然好吃,卻不好啃,臣弟怕這雞忽然活過來,把臣弟的牙給崩了。”
他說了句俏皮話,并不如其他人那樣敬畏皇帝。
皇帝也不惱,無奈地笑了笑道:“皇弟凈愛說笑,這雞都上桌了,自然死透了,怎么還能活過來?”
“有沒有死透,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
陸長郁得知聞人征的死訊時,第一個念頭是聞人征在玩什么把戲?
他可不信那么厲害的聞人征會死掉,還是死在戰場上。
可所有人都告訴他,聞人征真的死了,血衣、遺書和他的黑馬,全都做不得假。
連聞人修誠都告訴他,聞人征回不來了。
陸長郁始終無法相信,直到那把裹在血衣中的銀劍被交到他手中,看著那把聞人征從不離身的佩劍,陸長郁才終于信了他們的話。
他真的死了。
陸長郁只覺得一陣天旋地轉,臉色蒼白,手腳也冰涼,胸口一陣陣悶痛。
“好好的人,怎么說沒就沒了?”
他對聞人征說不上有多深厚的感情,但絕稱不上討厭。不久前還在床笫間溫存,害他煩惱、害他生氣、害他羞惱,在他記憶中那么鮮活、活生生的一個人,就那么死了?
眼眶不由得一陣酸澀,淚珠斷線似的滾滾而下,打濕了干澀的唇角,啪嗒一下,那把染血的佩劍掉在了地上。
原本備好的婚服也用不上了,仆人們給他送來了一件白色的孝衣。
聞人修誠沒能看到他穿紅衣的樣子,倒先看到了他穿白衣的模樣。
臥房中的紅帳還沒來得及換下,就只見他坐在床上,神情呆滯,面色慘淡。
紅帳白衣,淺白凄立,仿佛丟了魂似的,也化身為一抹游魂、一個亡靈,隨著亡夫一起去了。
聞人修誠心中一慌,連忙喚他的名字,一連叫了好幾聲才把他的神叫回來。
第066章 有腿疾的貌美寡夫
因為府上早早就做了準備, 即便事發突然,這場喪事也沒有讓他們兵荒馬亂。
婚事上許多東西,在喪葬上也同樣可以用, 倒省了許多事。
等到晚上的時候,靈堂便已經安置好, 就在原本計劃拜高堂的地方, 要敬父親的茶,也換成了香爐。
半天的功夫,婚宴就成喪葬,為慶賀而來的賓客, 臉上不見半分喜色。
仿佛時空交錯般,生與死、喜與憂、樂與哀在此刻交錯。
同樣的地方、同樣的物品, 原本為慶祝婚禮定下的一切安排, 倒成了對生離死別的哀悼。
賓客們來吊唁大將軍,來來往往中,有人打聽起那位未過門的將軍夫人。
他們早已聽聞大將軍這位夫人是商人之子,上不得臺面的。
想著大約長得如同江南女子一般溫婉有余,端莊不足,并不放在心上。只是仍然有些好奇,他到底有什么勾魂的手段, 讓大將軍那么迷戀于他。
趙景輝也有些好奇,他才坐到主位上,接過聞人修誠遞給他的一杯茶, 一垂眼,略略抿了一口。
口腔中彌漫著一股干澀的苦味, 就不禁皺起眉頭。
“丞相大人,本王可記著你有不少好茶, 怎么都不肯讓本王嘗一嘗?”
他搖著扇子打趣道,一雙桃花眼里閃過不愉快的光芒,只是面上不顯半分。
“可是不待見本王?”
聞人修誠無奈地笑了笑,道:“微臣不敢,只是郁郎好茶,臣手上的好茶便都送給了郁郎。”
“郁郎是何人?”
“乃是臣的弟媳。”
趙景輝倒覺得稀罕,聞人修誠這么摳門的人,他一個王爺有時都討不到一壺好茶,他倒是大方地給他那個弟媳了。
說起來聞人征也是,那么冷漠不近美色的一個人,忽然就要力排眾議娶一個商人之子為妻。
這對兄弟怎么一碰著他,就忽然變了個人似的。
那個郁郎是妖精不成,要不然就是南疆的巫師,慣會給人灌迷魂湯。
“郁郎?倒是好名字。”他愈發好奇,只是心底還是輕慢的態度。趙景輝風流慣了,什么美人沒見過,京中有名有姓的美人,在他看來都不過如此。
一個江南小城來的哥兒算得了什么。
正這么想著,他耳尖微微一動,敏銳地捕捉到一陣咕嚕嚕的聲音。
仿佛是什么輪子壓到地面發出的聲響,略有些沉悶,在有些嘈雜的人群中聽得并不分明。
趙景輝略一抬眼,看到了門口那個坐在輪椅上的白衣青年。
一瞬間,目光就凝滯了。
腦子也猛然炸開一片白光,瞳孔微微放大,險些都忘了要如何呼吸。
此時,其余眾人也終于注意到悄然出現的美貌青年,原本嘈雜的聲音霎時靜止了,甚至有人不小心失手,摔碎了茶杯。
陸長郁并不理會立在兩邊,呆滯地看著他的眾賓客們,只默默叫人帶他到棺木旁。
賓客們屏住呼吸,像是怕把他嚇跑了一樣,只是都有意無意把視線投向棺木旁的那個青年身上。
一身素凈的白衣,身姿纖弱,烏發披散在肩上,臉頰似有暈紅,絲絲縷縷亂發披在臉側。連眼中也似盈起一層水光,燭光照耀之下愈發色授魂與。
他平時驕傲地端著姿態,顯得君子般風流俊雅。如今失魂落魄地塌著肩,就如鴻鵠折翼,格外引人生憐。
叫人想愛惜他,又想欺凌他。
方才低著頭的時候還不顯,聽見有人叫大將軍的名諱,就仰起頭看向那人,便立即叫那人呼吸一滯,覺得胸中如火燒一般。
美人本就多嬌,如今著了一身寡淡的白衣,更顯得貌美動人,身上那股冷清落寞的氣質,就更讓人心疼了。
不少人主動和他搭話,他卻不理不睬,抿著蒼白的唇,連茶也不肯喝一口。
一眾賓客們簡直要比那些伺候的仆人還要心急了。
“在下聽聞夫人已經絕食一天了,這樣可是傷身的。”
“是啊,哪怕是為了將軍,也不該這么糟蹋自己的身子啊。”
“可是這府上吃食不合胃口?我府上有更好的,不如明日我叫人送一些來。”
仿佛剛剛暗暗鄙夷陸長郁的人不是他們一樣,全都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這場面令趙景輝覺得好笑。
“還未過門,叫‘夫人’不太合適吧,你們說呢?”
眾人都知道他與大將軍不合,聽他故意挑刺,都不敢應聲。
卻見他桃花眼向上一挑,上下打量了一番白衣青年,好半晌才道:“如此美貌,怪不得連聞人征都會心動。”
即便是他這樣見慣風月的人,也不得不承認,這個漂亮的小寡夫確實頗有姿色。
然而不同于只看到了表面的其他人,趙景輝更注意到他的冰肌玉骨、身段纖纖,眉眼間有股被弄透的韻味,從骨子里透出魅勁兒。
只一眼,他就知道,聞人征平日里有多疼愛他,興許到了現在,那素凈的孝服底下還殘留著些許歡好的痕跡呢。
聞人征當真舍得拋下他?
“只是聞人征都死了,美人卻要為他傷心,實在不值。”
“既然還未成婚,何必平白給他聞人征守寡,不若跟了本王,本王絕不會虧待了你。”
趙景輝調笑道,甚至上前幾步走到陸長郁面前,伸手掐住他的下巴尖,微微抬起。
男人戴著玉扳指的拇指,抵在他唇角上,就覺得指腹似乎也被溫軟的唇暖燙了。
“郁郎覺得如何?”他彎下腰,低啞的嗓音,帶著半真半假的情緒。
陸長郁還沒回過神來,眼眶紅紅,眼角尚掛著幾滴清淚,就被他弄得怔愣。
“你……”正要問他是誰,話才到一半就被人打斷了。
“王爺!”聞人修誠面色不善,他怒道:“王爺要在我二弟的靈堂里,冒犯他的夫人嗎?”
他難得這樣不客氣地變臉,然而趙景輝的舉動確實過分,當著聞人修誠的面就敢調戲陸長郁。
他甚至險些靠到聞人征的棺木上,把還沒上釘的棺蓋撞開。
而聞人征的牌位就正對著他們,看著趙景輝如何作弄他的夫人。
如此羞辱,要是聞人征還活著,定然會氣得跳出來狠狠揍趙景輝一頓,就是死了也該氣活了。
“丞相言重了,本王只是想開個玩笑,活躍活躍氣氛罷了。”
他嬉笑著,啪嗒一下打開隨身攜帶的折扇,扇面上是一張美人圖,他略舉的高了些,掩住半張面孔。
紙扇下,調笑的唇角立刻壓直了,顯出冷漠的神情。
趙景輝方才只是想試探他們,看看聞人征到底有沒有真的死了,以及聞人府對此是否知情,有什么陰謀詭計。
如今看來,至少聞人府可以暫且排除嫌疑了。
他挺直胸膛,臉上又帶了幾分笑意,回到了主位上。只是指腹仍覺得滾燙,不自覺就捻了捻。
心中想著,要是方才問郁郎要不要和他走時,他真應了他,那趙景輝覺得自己恐怕真的會忍不住帶走他。
卿本佳人,何苦守寡?
趙景輝只是代他皇兄先來吊唁一番,不可能真的給他守靈,因此后半夜就走了。
眾多賓客也都被小廝送去了客房中休息。
父親和三弟因為打擊太大,精神狀態不佳,聞人修誠便命人看好他們,不叫他們過來。
只怕他們會憂傷過度。
因此后半夜就只剩下他與郁郎二人,棺木前的火盆里燒著紙錢,火焰劈啪作響。
“郁郎先回去休息吧,這里我守著。”
聞人修誠見他面色蒼白,怕他熬壞了身子。
看他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也聽不見自己說話,便覺得胸腔悶痛。自作主張地走上前,一手插到他膝窩下,一手攬著他的肩,稍一用力就把他橫抱了起來。
一路穩穩當當地把他抱到廂房中后,聞人修誠便準備離開了。
只是目光中看到他蒼白的臉頰和凄清的眼神,心底也不由生出一片悲苦,輕嘆了一聲,聞人修誠此時真想吻一吻他干澀的唇,讓那唇如平常那般紅潤艷麗。
但他們到底身份有別,這樣有違常理的事情做不得,步子仿佛扎根在郁郎床前似的,不敢靠近,也不愿離開。
最終只伸手摸了摸他發頂,手中一把烏發綢緞般順滑,夾著些許清香,浸/透他渾身,一股酥麻順著掌心蔓延,讓聞人修誠的手一顫,烏發就如潑墨從手中傾瀉。
正要叫仆人進來伺候他,卻被陸長郁叫住了。
“修誠……”
聞人修誠回過頭,就看到他扯住了自己的衣袖,一雙鳳眸閃著水光,唇也囁嚅著。
“別走,陪一陪我吧。”
一截柔軟細膩的手指不經意擦過他手背,聞人修誠好不容易搭建的心防便功虧一簣。
他應該拒絕郁郎,告訴他這于禮不合。
可張了張嘴,說出的卻是一個“好”字。
于是聞人修誠就靜靜坐在他床邊,被他緊緊抓著袖子,把孝服下的華麗錦袍抓得皺成一團,聞人修誠也不阻止他,由著他來。
“修誠,大將軍那么厲害,怎么會死?”
聞人修誠也回答不了,他聽出郁郎的惶恐,只默默輕撫他的臉頰安慰。
“是不是因為我,將軍走前,我咒他不要回來才好,他就被我咒死了?將軍被我害死了……”
一行清淚簌簌而下,打濕鬢角的發絲,神情驚恐落寞。
聞人修誠這才明白,他竟然是因為這種子虛烏有的事情害怕?
“郁郎,這不關你的事。”
他試圖安慰郁郎,卻見他似是想明白了什么,哭得更厲害了。“他會不會來找我?他以前說過做鬼也不會放過我的,現在真成鬼了,肯定會來報復我。”
聞人修誠也顧不上什么于禮合不合了,他擁住渾身發抖的郁郎,只覺得掌下溫軟顫得厲害,鼻尖也嗅到一縷香氣。
寬厚的手掌撫著他的背,一下下撫摸著。
“不會的,阿征那么喜歡你,怎么忍心讓你害怕?”
要說做鬼也不會放過他,聞人修誠倒覺得,以聞人征的性子,他確實不舍得放過郁郎,但絕不是那種“報復”。
只怕是化作怨靈,也要守在郁郎身邊,守著他的清白。據說怨靈足夠強大的話,是可以觸摸到人類的,說不定夜里還要常常歸來,幫他尚在人世的夫人排解寂寞。
但聞人修誠向來不信鬼神一說。
陸長郁仍惶惶不安,他一天一夜沒有休息,早就身子虛弱無力,又叫聞人修誠那么緊的擁著,一陣陣灼熱的體溫傳到冰涼的身上,叫他險些癱軟到聞人修誠懷里。
不知不覺中,兩人已經滾到在床榻上了。
被擁在這么溫軟的懷抱中,又被當孩子似的哄著,讓陸長郁緊繃的神經略有緩和。
他本就有些依賴聞人修誠,如今更覺得他體貼溫柔。
不自覺地就更貼近他,頭也靠在聞人修誠的胸膛上。口鼻呼出的氣息正好打在聞人修誠的喉結上。
輕緩的暖意,讓聞人修誠渾身僵硬,喉結禁不住吞咽了幾下。
他僵著身子不敢動彈,直到感覺那陣呼吸平緩下來了,才終于松了口氣。
快到天明的時候,閉目休憩的聞人修誠忽然聽到一陣低聲啜泣,以及窸窸窣窣的聲音。
悄悄睜開眼,就看到縮在自己懷里的郁郎。
鴉黑的睫毛被淚水濡濕,晶瑩的淚珠順著臉頰淌到鼻尖,綴上些許桃色,實在可憐。
聞人修誠正欲伸手幫他捻去眼尾的淚珠,就看見他蜷著身子在作何舉動。
目光微微一滯。
耳邊的哭泣忽然變了味,夾雜著一些驚喘,尾調微微上揚。
聽得聞人修誠面紅耳赤,身上也開始發燙。
陸長郁此時也不痛快極了,獨守空房一個多月,早就按捺不住了。偏偏身子早習慣了聞人征,不敢自己再怎么弄,都始終覺得不夠。
仿佛隔靴搔癢一般,弄不到癢處,力道也不夠了。
他從前愛柔弱哥兒的撫弄,現在卻被聞人征害得非他不可了。
至少也得如他一般孔武有力的男子才行。
這難道就是聞人征對他的報復嗎?讓自己習慣了他的撫慰,再接受不了旁人,然后離開他。
說不定現在他的魂魄還在旁邊,看著自己沉迷于情欲卻不得滿足,只能受苦。
想到這里,更覺得心中悲戚。咬著唇,把細碎的喘息壓在喉頭里,只是禁不住低低啜泣。
“聞人征……”
他一時失聲,眼前閃過一陣白光,不自覺就想著,要是現在身旁的人是聞人征,該如何用力地抱緊他……
等腦子終于恢復清明,陸長郁才想起來和他同床共枕的人是聞人修誠。
頓時驚出了一身冷汗。
悄悄抬眼望了聞人修誠一眼,發現他雙目緊閉,呼吸勻稱,似乎還在熟睡。
只是面色有些發紅,鬢角也被熱汗沁濕了。
陸長郁暗自松了口氣,一身黏膩難受得緊,又不敢脫衣,怕被聞人修誠發現了。
就只好忍著身上涼透的水漬,閉上眼休息。
好半晌后,聞人修誠才又睜開眼睛,看他睡夢中也皺起的細眉。
方才他險些克制不住,把什么君子禮儀拋到腦后,不管不顧地抱住他的身子,幫他排解煩惱。
那一聲“聞人征”叫他找回了理智。
雖說他們二人并未成親,可郁郎這樣傷心欲絕、連躺在他身旁的時候,都要…如此寂寞難忍。
此番種種,落在他眼中,就是情深至極。
聞人修誠愈發覺得胸悶,口中彌漫著苦澀。
只是,二弟終究已經死了。他想起白日里景王爺說的話,郁郎日后無人陪伴、夜夜寂寥,該有多辛苦?實在讓人心疼。
更遑論他被愛美/色的景王爺盯上了,以后少不得被作弄調/戲。
不如他幫郁郎另尋一位好夫君,不遜于他家二弟,倒省得后面再生事端。
他對朝中官員了如指掌,就在腦海中思索著哪家有合適的公子。
要身居高位,這樣才能庇護郁郎,要性子溫和,才能受得了郁郎略嬌氣的脾性,要家財萬貫,才養得起嬌嬌。要和聞人府關系不錯,這樣才能時常去看望他。至于相貌,當然也得英俊倜儻。
思來想去,竟覺得哪家都不合適了。
一直到天光大亮,仆人叫他們起床時,聞人修誠都沒能挑出個順眼的。
他憂愁了一晚上,幾乎都沒怎么合過眼。
見陸長郁還困倦著,便不叫人打攪他。
“時候還早,郁郎再多睡會吧。”
陸長郁見他要離開,連忙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修誠,今夜可否…再陪一陪我?”
他衣襟散亂,白衣黑發,一身冷清清的氣質。似乘風而去的仙人。
可抓著聞人修誠的那一只手,白玉似的指腹,染著些許桃色。
望著自己的那雙鳳眸也凄慘,愈顯嬌弱,仿佛一抔清水、一塊碎玉,一捏便要碎在他懷里了。
聞人修誠仿佛又聽到了昨晚那一聲聲啜泣和低吟,一時恍惚,主動抓住了他的手。
只覺得掌心發燙到不尋常,肌膚也比平時更加細膩雪白。
“好,我今夜也來。”
為他另尋人家的事,就暫且作罷吧。聞人修誠這樣想著。
第二日聞人府上也格外忙碌,聞人修誠事事辦得妥帖,誰都挑不出毛病來。
只是偶爾,仆人會看見丞相大人忙里偷閑地發呆,嘴里念叨著什么。
貼身的小廝聽了一嘴,就立刻喜笑顏開道:“丞相大人說的不就是自己嗎?”
見聞人修誠驚訝,小廝又道:“論身份您是丞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論財富,聞人府哪里缺錢財,論品性和相貌,您可是京中多少美人的夢中情郎啊,公認的端莊君子!”
小廝沒有聽到他前面說的要給郁郎找夫君,不然也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了。
可聞人修誠聽罷,卻如醍醐灌頂一般,茅塞頓開。
他之前從未想過自己也可以……
第067章 有腿疾的貌美寡夫
聞人極昨夜在靈堂里, 對著棺木跪了一夜。這事兒還是早上仆人告知后,聞人修誠才得知的。
他這位三弟性子倔強,平日里又最與聞人征要好, 因此聞人修誠得知這事兒后,也不叫人攔著, 就由他去了。
別說仆人們勸不動, 就是他親自去,聞人極也不一定待見他。
自他決意從政后,便與聞人極有了隔閡。
聞人修誠并不怪他的幼弟,他尚且年幼, 有許多事情是他無法明白、也無法承擔的。
靈堂里此時除了剛換了夜班的仆人,就只有仍然跪在地面上的聞人極。
他今日沒有穿著慣愛的紅衣, 而是如他二哥一樣, 穿了件黑衣,外罩著層麻衣。
整個人僵硬著身子,一動也不動,似是被冷風凍僵了。
“公子……已經天亮了,小的送您去休息吧?”
仆人小心翼翼地想扶他起來,卻被他推開。
“不用,我再多陪陪二哥。”
他失魂落魄地搖了搖頭, 牙關緊咬,嗓子因許久沒有開口而有些沙啞干澀。
后來又有人來了、走了,腳步聲漸起漸消, 人聲也來了又散,聞人極全都沒有放在心上, 麻木地跪在他哥哥的靈前。
直到耳邊聽到一陣熟悉的咕嚕聲。
他僵硬地扭過頭,就看到了剛到門口的白衣青年。
“郁郎……”
聞人極一陣哽咽, 只覺得悶痛的胸口仿佛劈開了個口子,酸楚、悲痛全都襲來,讓這個倔強的少年郎委屈極了。
他昨晚悄悄跑到哥哥的靈堂時,只覺得眼前一陣天旋地轉,腦海中一片空白,什么情緒都想不起來了,咚得一下就跪倒在棺木前。
膝蓋在冷硬的地板上磕了一夜都無知無覺,一如他麻木的心靈,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如今看到了郁郎,反倒萬般酸楚涌上心頭,膝蓋也隱隱作痛,整個人跟活過來了一樣。
“郁郎!”
聞人極紅著眼眶,想站起來,卻不料兩條腿早已麻了,使不上勁,他腿一軟,徑直撲向了陸長郁懷里。
一顆毛茸茸的腦袋搭在他大腿上,聞人極使不上勁,干脆就不起來了,雙手緊緊環著他的腰。
陸長郁被他嚇了一跳,剛想把他推開,就感覺腿上一片濡濕。
他哭了……
原本想推開他的手,頓了一下,最后只放到了他腦袋上,輕輕撫摸著。
平日里那么恣肆瀟灑的少年,如今這樣哭倒在他懷里,就是陸長郁也狠不下心推開他。
他一時心生憐憫,就放任聞人極抱著自己。
卻不想聞人極抱著抱著,臉就往他小腹上蹭,熾熱的唇隔著素白的孝服貼在他肚皮上。
滾燙,火似的燎便全身。
冰涼的淚水卻也打濕了衣衫,印在他雪白的肌膚上。
冰火交加,更讓陸長郁目光散亂,臉頰飛上一片紅暈,一聲喘息險些從喉頭溢出。
他連忙把口中險些溢出的喘息咽下去。
“阿極,你…你先起來吧。”
他真是恨透了自己如今這副身子,怎么隨便什么人,稍一撩撥就覺得空虛難忍呢?
都怪聞人征那家伙,以為這樣可以報復他嗎?他偏不讓聞人征如意,等過幾天他能出去了,就找七八個哥兒滿足自己,氣死聞人征。
就是死了,也得把他氣活了。
聞人極原本正悲痛萬分,聽見郁郎要他起來,還以為他嫌棄自己,頓時抱得更緊了。
一雙臂膀死死地鎖住他的細腰,只覺得郁郎連腰也這么軟。手掌胡亂在他后腰上摸索著,不小心就掙斷了腰帶。
衣袍散開,許多都堆在腰間。
聞人極的右手按到了他光潔的小腹上,摸到了一片濡濕的痕跡,是自己的眼淚,把郁郎都弄臟了。
他心中一驚,什么悲傷都忘到腦后了。
還是以趴在腿上的姿態,仰著頭才看到了郁郎此時的形貌。
雪膚烏發、目若點漆,真如神仙中人。只是此時面上一片薄紅,目光游離不定,似有含情意,卻始終隱忍著,把紅唇咬得紅腫。
方才聞人極不小心把他腰帶弄斷了,鼻尖又恰好抵在他腰腹上。
透骨的幽香順著微微散開的衣縫兒溜進他鼻腔中,令聞人極一時間目眩神迷,骨頭都要被這股香迷得酥透了。
郁郎怎么生得這么白、這么香。
如今已是夏初,暑氣漸起,一陣陣熱氣讓玉似的肌膚發著騰騰熱流,鬢角也因身上的熱度溢出汗珠。
兩人俱是鬢邊汗水津津,誰讓沒注意到一道腳步聲越來越近。
“聞人極,你在做什么?”
聞人極恍然回過神,才發現自己右手已經探到哪里了,連忙抽出手。
“你今天在這里待得夠久了,先離開吧。”
他抿了抿唇,沒有反駁大哥的話,勉強撐起膝蓋,踉蹌著離開了。只是腦子里仍然想著,他剛剛到底在做什么。
怎么能對郁郎做出如此冒犯的事?那可是他嫂子。
聞人極沒想明白的事兒,聞人修誠卻早已經明了了。
他彎下腰,幫郁郎重新寄好腰帶,目光在他腰胯處堆積起的一處弧度上停頓片刻。
“郁郎這里的衣服沒弄好,我幫你整理好吧。”
陸長郁正要阻止他,就被他一把攥住了堆在腿間的一堆布料,層層堆疊好幾層料子。
手掌順著大腿的弧度,把那一堆一點點撫平。
但許是衣服的系帶沒理好,反而越理越皺巴了。陸長郁那一雙鳳眸也濡上一層薄霧。
“……送我回去吧,我要重新換身衣裳。”
聞人修誠似乎笑了一下,從善如流地應了一聲。
等回了屋里,陸長郁就想把他趕走,他卻主動關上門,把兩人關在門內。
“大哥這是何意?”
聞人修誠仍是一副儒雅的樣子,背對著門口,一步步靠近陸長郁。
陰影罩得他眉眼有些模糊,讓人看不清眼底的情緒。
“郁郎需要人幫忙,不是嗎?”
他沒有明說,兩人卻都知道他的未盡之言,方才聞人修誠幫他整理衣服的時候,不小心擦過……再加上他最近本來就很敏/感。
想要隱瞞的事情被聞人修誠主動提起,陸長郁有些尷尬。
“我自己可以,大哥快走吧,方才小廝說有事找你。”
這要是平常,聞人修誠肯定會很善解人意地悄悄離開,留給他一片私人空間。
今日是吃錯什么藥了,這么咄咄逼人?
被聞人修誠抱上/床的時候,他抿著唇,神情有些不愉快。濃郁的眉眼間神情冷淡,身形也清瘦,如謫仙般冷清,骨子里卻又有種不勝情欲的魅意。
方才系好的腰帶又被重新解開,聞人修誠坐在床邊,手指搭在了他的腰上,略略下滑。
掌心觸到了一片溫潤。
*
趙景輝回宮復命時,已是寅時,再晚上半個時辰就要上早朝了。
“陛下昨夜沒有睡好嗎?”
他先行了禮,就坐在太監剛搬來的椅子上,手上仍拿著那把美人扇。
“何止是朕,大將軍死了,京中怕是無人睡得好啊。”
“聞人征活著的時候,那么多人盼著他死,如今他真死了,又盼著他活過來。”皇帝譏諷道。
一把丟掉了剛剛拿在手中的奏折,是百官連夜聯名上書,要求皇帝找回大將軍,說什么大將軍英勇神武,不可能死掉。
“他們是真把聞人征當成神仙了不成?”
趙景輝聽他提到此事,不知怎么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那個漂亮的小寡夫會不會想念他夫君?
他胡思亂想的功夫,被一旁的皇帝注意到了。
“在想什么呢,可是聞人府有異樣?”
趙景輝搖了搖扇子,目光閃爍不定,“異樣倒沒有,不過倒是發現了個寶貝。”
見皇帝感興趣,他就把昨夜遇到的事情講了一遍。
“皇兄不知道,當時我看到郁郎那一雙漆眸含淚、花似的憔悴美貌,只覺得心都要碎了。實在楚楚可憐。”
“郁郎?當時聞人征離京前也提過他,不成想連皇弟也夸他貌美。”
皇帝倒覺得稀罕了,能讓聞人征心動已經夠稀奇了,連他這個整日流連花叢的景王爺也覺得那個郁郎貌美?
他有些興致,想著有機會要見見這位郁郎,卻也沒放在心上。
“不提此事,今日早朝,百官必定會要求皇兄派人找回大將軍,皇兄若是拒絕,只怕他們要又要鬧脾氣跪宮門了。”
皇帝冷笑一聲,“朕難道怕他們不成?他們要跪就跪。”
他這個皇帝可沒有先帝那么怯懦,百官們跪一跪宮門就心軟了,任由官員們掌控朝政,半點皇帝的威嚴都沒有。
“傳令下去,朕過幾日要與國師一起去城外闡福寺為大將軍祈福,以助他早日超度。”這便是表明態度了,陛下篤定大將軍死得透透的。
大太監低著頭,恭恭敬敬應了一聲。
等到了早朝,百官們正要開口勸諫,就看到那封上書的折子被扔到地板上。
“眾愛卿還有何要事?”
龍椅上的青年瞧著相貌溫和,語氣也平淡。卻讓一眾大臣們冷汗津津,全都跪下來,兩股戰戰。
當今皇帝名趙景崇,原是先帝第六子,先帝在時并不得寵愛。可三年前,先帝忽然病重,其余幾位皇子也接連重病。
最終便只剩下一位明安公主,和六皇子、七皇子。
七皇子趙景輝難當大任,于是六皇子趙景崇順利繼位。
然而這些都是傳給外界的幌子,事實究竟如何,只有少數人知道。但這些都不妨礙眾臣嗅到皇室中的腥風血雨。
甚至有人私下猜測,大將軍是被陛下親信所殺。
于是這次早朝中,無人再敢提大將軍只言片語。
只怕自己也被皇帝悄無聲息地抹除了。
*
聞人修誠用手帕擦凈了手,才重新幫郁郎系好腰帶。纏了一圈又一圈,細窄的腰線被緊緊勾勒出來,愈顯得動人。
見他閉目不言,緊咬著唇,似是不堪受辱的模樣。只是聞人修誠卻知道他方才有多么順從。
一邊淌著清淚,雪腮染了一道水痕,凄凄慘慘,一邊主動迎合著他。
可憐極了。
濃黑的睫毛上也啜了些許淚珠,叫聞人修誠一一吻去。
他愛憐道:“郁郎可是覺得愧對阿征?別怕,阿征不會介意的。郁郎方才那樣難受,阿征也定然不舍得。”
“阿征想要你舒服,我也如此。這些事旁人都做不得,我身為哥兒卻無礙。”
仿佛哄孩子的話,就是聞人修誠自己都覺得荒唐。
可他也想要郁郎愛他、嫁他。
“我過幾日要去闡福寺,郁郎同我一起去吧。”
他想著郁郎那么害怕鬼神,不如去求一些符來,以保他心安。
陸長郁被他半擁在懷中,一陣陣灼熱的體溫透過衣料傳到自己身上,燙得他身子一抖。
失神了片刻,好半晌才回過神,只覺得一身酥軟無力,不過身上倒是輕快了許多。
他昨晚自己弄了那么久都不行,現在只是被聞人修誠幫了一會兒就覺得松快多了。他果然已經離不開……
“……好。”一陣悲哀涌上心頭,眼角又是一行清淚淌下,陸長郁偏過頭不去看他。
這種舉動落在聞人修誠眼中,就是明晃晃的抗拒,讓聞人修誠心中刺痛,他是被郁郎討厭了嗎?
怔了一會兒,他輕嘆了口氣,準備離開。
到了門口卻被叫住了。
“別忘了你早晨答應過我的事。”陸長郁把臉埋在被窩里,悶聲道。
早晨答應過郁郎的事?郁郎說要他今晚也來陪他……他們今天做了這種逾矩的事,郁郎還是愿意讓他來陪睡,是不是說明,郁郎心中也有他?
聞人修誠唇角微微翹起,應了一聲,“自然不敢忘。”
第068章 有腿疾的貌美寡夫
聞人修誠要和陸長郁一塊去闡福寺的事情, 被聞人極知道了,他便也鬧著要去。
“我叫人給你備馬車。”
“不用,我和郁郎坐同一輛馬車就好。”
說著就踏上了這輛外觀樸素的灰色馬車, 光看外表還不顯,進了里面才知道, 這馬車并不如外面那么寒酸。
處處精細, 吃食、話本都已提前備好了,連靠墊都是綢緞為面的。
陸長郁看到他進來時,還有些驚訝。不過對上他那張笑嘻嘻的面容,倒也沒說什么。
其實細細看去, 還是能看到聞人極眼眶有些紅腫,他這幾天想必也不好過。
聞人極一上來就擠到陸長郁身邊, 親熱地靠在他肩上。
害得聞人修誠就只能坐到略遠的位置。
聞人修誠也不與他計較, 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一撩袍子就穩穩地坐在郁郎旁邊。
穩重的樣子和聞人極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路上經過熱鬧的街道時,聞人極聽到外面的吆喝聲,就讓下人停了馬車,親自下去了一趟。
等再回來時,懷里抱了個油紙包。
“拿的什么東西,這么稀罕?”陸長郁頗有些興致。
就看他神神秘秘地打開油紙包, 里面是幾枚圓滾滾的山楂,上面染了一層雪白的糖砂,看著就覺得酸甜可口。
“是糖雪球!郁郎吃過嗎?很好吃的, 快嘗一個看看吧。”
聞人極捻起一枚糖雪球遞到他嘴邊,指尖觸到他軟軟的唇肉時, 頓了一下,很快就又往前湊了湊。
雪白的糖砂一遇到濕潤的唇, 就在他唇邊化開了,一股甜滋滋的味道在齒間蔓延。
陸長郁拗不過他,張開嘴,紅艷艷的舌尖一卷,把那顆裹了糖霜的紅球咬在齒間,舌尖不小心碰著了聞人極的手指,令他心頭猛地一跳。
“……好吃吧?這是我最喜歡的,今天就讓郁郎也嘗一嘗。”
聞人極的心思很單純,就如同他送的風箏一樣,他喜歡什么,覺得什么東西好,就想全都送給郁郎。
“還不錯,就是有些甜了。”
陸長郁只吃了一顆就不吃了,他嘴叼得很,這類甜食他實在吃不慣。于是剩下的糖雪球就全進了聞人極的肚子里。
他吃得一臉甜蜜,顯然喜歡極了。
“就這么好吃嗎?”陸長郁頗有些好笑,都多大的人了,怎么還跟孩子一樣。
“好吃,本來只是一般好吃,但現在是郁郎剩下的,就成了絕頂美味了。”聞人極一臉認真地回答他,陸長郁當他在開玩笑,沒忍住彎了彎唇。
他這幾天苦悶久了,都不記得自己上一次笑是什么時候了。
聞人極看他笑得那樣開心,便也笑了,只覺得含在嘴里的糖雪球更甜蜜了。
“郁郎可是嫌膩了?喝口茶清清口吧。”
聞人修誠體貼地遞上一盞茶,見他一雙紅唇沾了些半透的糖漬,就掏出帕子輕輕擦了擦。
手指隔著輕薄的帕子,觸到他濕潤的紅唇時,眸子略微暗沉了一瞬。
“阿極也真是不像樣,怎么能逼郁郎吃呢?又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樣,是小孩子口味。”
“這樣甜膩的吃食,郁郎大概吃不慣吧?”
陸長郁低頭抿了一口茶,被略苦澀的茶水沖淡了口腔中的甜膩糖漬。“尚可,偶爾吃一些解解悶也沒關系。”
其實他也不討厭甜食,不過是清淡的點心更耐吃一些。
接著聞人修誠給他喂一些口味清淡的茶點時,他也沒有拒絕,從善如流地接受了他的照料。
他那么親近聞人修誠,令聞人極有些不舒服。
大哥那個木頭有什么好的,為什么郁郎更喜歡他,而不是自己呢?
“苦茶有什么好喝的,我就樂意讓郁郎一輩子甜甜蜜蜜,何必像大哥這樣整日苦大仇深的。”
郁郎長得那么好,笑起來也好看,就應該高高興興的一輩子才好。
他非得和聞人修誠置氣,聞人修誠喂點心,他就喂蜜餞,一人一口,陸長郁都被喂得快吃飽了。
等到了該下車的時候,覺得肚皮好像都漲了一圈。
闡福寺的小僧幫他們收馬車時,還念了句“善哉善哉,佛祖會保佑施主父子平安”。
陸長郁好半晌都沒反應過來,看到聞人極笑得臉色漲紅,聞人修誠也面色怪異,才明白怎么回事,當即惱得羞紅了臉,被哄了好半天才肯進廟門。
“郁郎不與他們置氣,我們早點求了符就離開。”
聞人修誠想幫他推輪椅,中途就被聞人極劫走。
到了廟門口的時候,人來人往,一個灰衣人不小心被行人撞倒了。聞人修誠順手扶他起來,眼睛一撇,看到他袖中似乎藏了一把匕首。
“多謝公子。”灰衣人低著頭,也不看他,道了一聲謝就匆匆而去。
聞人修誠站直了身子,凝望著他佝僂的背影,眸子微瞇,似乎在思索什么。聽見聞人極在叫他,才暫且放下心底的疑慮,三人一同進了闡福寺。
今日恰好也是皇帝來闡福寺的日子,他來時沒有聲張,只帶了國師和一隊親信護衛。
“方丈有些事情脫不開身,陛下請在此等候片刻,方丈很快就來接駕。”
小和尚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通報完畢后就退下了。
他們一行人就等在后院的廂房中,只有一個資歷頗深的青年和尚陪著,皇帝便問他有什么玩意解悶。
“陛下,小僧擅卜卦,不知陛下可有興趣讓小僧為您算一卦?”
趙景崇笑道:“這都什么世道,連和尚都要搶道士的活了。既如此,你就為朕算一卦吧。”
那和尚就掏出三枚銅錢,放在茶杯中搖了三下,最后倒扣在桌子上。
目光掃了一眼,頓時臉色一白,額上冷汗津津。
趙景崇看到他的反應,面色一沉,質問道:“大師何故如此失態?”他口中叫著大師,只是一雙黑眸中殺機隱現。
“陛下…陛下恐有血光之災……”
小僧嚇得兩股戰戰,看陛下面色不善,身邊護衛也欲拔劍刺他,頓時更加惶恐,連連告饒,說自己實力不精,算的卦象信不得。
“陛下,可否借微臣一觀?”
這時小僧才注意到,廂房中還有位個子極其高挑的青年人,一襲月白衣衫,身形偉岸。頭發是白色的,最奇異的是卻那一雙銀眸。
眼神淡漠,有一種空若無物的冰冷感,仿佛什么事物都激不起他的情緒似的,他眼中萬物皆為螻蟻。
陛下似乎很信任他,抬了抬指尖,示意他上前來。
他一靠近,似乎連這片空氣都變冷了許多,周身透著森森的寒氣。
“兩震相疊,卻是兇卦。”
小僧聽他這么一說,更覺得惶恐,生怕惹怒了陛下,把兩人都賜死了。卻見陛下不怒反笑。
“那國師有何建議?讓朕立刻離開闡福寺,還是躲在某處避開危機?”
“雖有血光之災,但陛下會因禍得福,臣建議陛下應當順勢而為。”
“什么福值得朕犯險?”
“陛下今日會紅鸞星動。”
趙景崇沒料到會是這樣一句回答,他一時無言,懷疑地打量著面前這個比他還高的男子,幾乎要懷疑國師是不是被人掉包了。
從前指導他如何弒兄弒父、如何操控人心的國師,讓他為了一句“紅鸞星動”冒險?
*
聞人修誠在大殿里上了香后,看到一名太監穿著常服,急匆匆叫走了方丈,就知道陛下也來了。
想到剛剛遇到的灰衣人,他心道不妙。
“阿極,你守著郁郎。”
說罷匆匆離開,陸長郁和聞人極都有些困惑,但也沒多想。
大殿里人太多,又都是一股香火味,熏得陸長郁難受。而且這味道熟悉極了,讓他想起當時在廢廟中與聞人征抱了一夜的事情。
只是聞著這燒香的氣味,就覺得身上火燒火燎的,他實在不想留在這里。
聞人極就帶著他到了后院,尋著最清凈的角落,不知不覺就到了趙景崇所處的地盤。
他耳朵尖,一下子就聽到樹林里有奇怪的動靜,想著莫不是什么蟲蛇。
見郁郎眉頭緊皺,想來是害怕那些東西。
“郁郎稍等片刻,我去拿些雄黃,很快就回來。”
他們來的時候,沒有叫小廝跟著,因此這會兒就剩下他一個人了。本來圖清凈才來了后院,沒成想現在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倒是荒涼得讓人害怕。
后院外面連著一片樹林,冷風一吹就發出嗚嗚的聲響。
陸長郁被這股風吹得手腳發麻,心神不定,手撐著輪椅就打算離開。卻忽然聽見一道破空聲。
接著就是一陣陣沉悶的、重物落地的聲音,夾雜著一些微弱的慘叫聲。
他心跳如鼓,慌得手腳發軟,原本就沉重的輪椅,現在雙手無力,就更推不動了。
聽著那些聲音越來越近,就干脆一咬牙,將自己從輪椅上推下來跌倒在地,手撐著地面躲到了樹林里。
細嫩的掌心被地上的石子磨破了,滲出細細的血絲,膝蓋也被磨得有些刺痛,只是此時也顧不上疼了。
那些廝殺聲越來越近,陸長郁鼻尖也嗅到了濃重的血腥味。
他藏在樹后,屏了一口氣,好不容易把那些動靜挨過去了,聽到外面沒什么聲響,他才小心翼翼地探出頭,接著就被一把銀亮的劍抵住了脖頸。
“何人?”
趙景崇本來以為躲在樹后的是刺客,可見他身量纖纖,膽怯地垂著頭,并不像是刺客。
便用劍尖兒挑起他的下頜,微微抬起。
方才他費力地爬到樹后時,弄臟了一身衣物,連發帶也不知被什么東西掛掉了,這么一抬頭,滿頭青絲潑墨般從肩頭滑落,一雙迷蒙的鳳眸也顯露出來。
真真是個漂亮的少年郎,鳳眼朱唇,墨發披散。
如今狼狽地跌在地上,素衣被弄得臟污,長睫也染了淚珠,似落非落,愈顯得他柔弱動人。
“別…別殺我……”
驚喘的聲音也動聽極了。
饒是他這個見遍天下美人的皇帝,也從未見過有哪個美人如他一般,美得驚心動魄、只一眼就能印象深刻的。
這樣的人,花似的嬌美柔弱,絕不可能是刺客。
趙景崇收回劍,正打算把嚇出一身冷汗的美人扶起來,看他雙腿無力,還以為只是方才被自己嚇壞了。
頗有些懊悔地道了幾聲抱歉。
本想著多安撫他一會兒,等他恢復體力,就聽見遠處有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傳來,應當是刺客追來了。
要是把美人放在這里,那些刺客估計會誤傷了他。
趙景崇也顧不上憐香惜玉了,一把將想往后躲的陸長郁打橫抱起來,向林子深處逃去。
第069章 有腿疾的貌美寡夫
陸長郁半睡半醒間, 聽到一陣陣水流滴答的聲音。
意識逐漸回歸后,就覺得渾身刺痛,仿佛渾身的骨頭都被拆掉重拼了一遍似的。
睜開眼, 入目的是一片昏暗。
他擰著眉撐起身子,打量著四周, 才發現自己似乎身處某個洞穴里。空氣有些濕潤, 身旁就是一片清澈的湖水。
他這是在哪?
陸長郁回憶著之前發生的事情,自己莫名其妙被卷入了一場殺戮中,然后就被一個陌生男人抱著一起逃亡,結果在一堆灰衣人的追殺下, 兩人一起掉下懸崖。
還真是無妄之災。
他眉頭皺得更緊,撐著身子想要坐起來, 卻忘了手掌受傷了, 被磨破的掌心碰到冰涼的地面,害他倒吸一口冷氣,手臂一軟就要栽倒下去。
接著就被一只寬厚的手穩穩扶住了。
“小心。”
陸長郁這才注意到身旁的人,劍眉星目、身形高大,一身錦袍也已經亂糟糟了,不過并不掩其周身華貴的氣質。
顯然此人并非尋常人,多半是哪家權貴。
面前猛然出現一張陌生的面孔, 陸長郁嚇了一跳,連忙縮著腿向后挪。
他頭痛得厲害,面色也蒼白, 倒襯得一雙鳳眸愈發明亮,眼尾也帶著些紅暈, 又嬌又怯。
趙景崇本來被他這樣排斥的態度激得有些惱了,看他這么可憐的樣子, 倒也不舍得再說什么了。
將他扶著靠到石壁上,就坐在旁邊,等陸長郁平復心情。
看他面色和緩了些許,才與他聊天。
問陸長郁是哪里人,姓甚名誰,為什么要來闡福寺等等。看似尋常的話語,似乎只是想熟悉他,可話里話外都是試探。
趙景崇目光深處藏著懷疑。
“后院偏僻,難免有些蟲蛇,公子去后院作甚,不怕被咬嗎?”他與陸長郁并坐著,叫對方看不清自己的表情。
語氣平和帶笑,一雙黑眸卻不見絲毫笑意,淬了冷意。
若是和他對話的人是朝中的大臣們,這會兒恐怕已經戰戰兢兢地跪倒在地,拼命表明自己的忠心了。
但陸長郁可不了解他,也不知道他就是那位私下被稱作多疑暴君的皇帝。
因此并不知道趙景崇懷疑自己和那些殺手有關系。
他的出現實在太巧合,那么大的闡福寺,怎么趙景崇就偏偏在逃跑的路上遇上他了?趙景崇不信這是命運的安排,他更相信事在人為。
陸長郁聽到他的話,眸子微微閃爍,好半晌才道:“我本是江南人,水患后流離失所,父母都不在了,只好來京城尋親。”
“此番去闡福寺,也是為父母祈福,希望他們下輩子能謀個好人家,別再受苦了。”
他好歹也是在花樓混跡許久的浪子,就算不了解趙景崇,但也聽得出他話里有玄機……甚至是殺意。
眼睛瞥見那人手中拿了個匕首,背后不自覺就沁了一層冷汗,說話也有些哽咽。
眼眶也有些發酸,鳳眸中盈滿了晶瑩的淚珠。
他本就穿了一身素白孝服,此時烏發披散在瘦削的肩頭,襯著俊秀的面龐和眼尾的紅暈,更脆弱的惹人心憐。
偶爾抬眼望趙景崇一眼,眸子里仿佛含了秋水,一抬眸,對上他的眼神,就立刻怯怯地垂下眼皮。
粉白的臉頰被凍得發白,唇卻泛著糜爛的紅,有種病態的誘惑。
簡直比花樓里的哥兒女子還要勾人。
趙景崇被他那一眼看得呼吸微滯,頭皮也一陣陣發麻。沉吟了好半晌,先前的懷疑倒是暫時拋到腦后了。
“怨不得公子穿著孝服,原來是這樣。”
他說的毫無漏洞,又是一身孝服,趙景崇一時也找不出值得懷疑的地方。
只是不合時宜地想著,這位公子穿著孝服的模樣,也美極了。
“公子的腿似乎傷著了,可否讓我看看?”
見他沒有拒絕,趙景崇就隔著衣料,幫他捏了捏膝蓋。素色的布料上,膝蓋那一處染了兩團紅,瞧著似乎傷勢不淺。
稍微用力揉了揉,兩條腿卻毫無反應,趙景崇就以為他是掉下懸崖時摔斷腿了。
在這種困境中,多一個人就能多一份逃出去的生機,可若另一個人是個瘸子,就另當別論了。
他會是個累贅,連累想要逃出去的趙景崇。
想到這一點的不只有趙景崇,還有陸長郁。他甚至不敢說自己本來就是個瘸子,只怕被這人立刻拋下了。
眼看天色漸晚,趙景崇就提議由自己出去找些食物和柴火來。
“我再想辦法找些合適的木板,幫公子固定好斷腿,這樣也能早點好起來。”
正要離開時,忽然被人抓住了衣擺。
趙景崇一低頭,就對上一雙淚盈盈的眸子,含著祈求的神情,連鼻尖也如桃花般染著動人的粉。
“早點回來,我等著你。”
一雙細眉微蹙,嗓音也細細弱弱的。漆黑的眼底映著趙景崇的影子,仿佛全世界就只有他一人一樣,全心全意地依賴著他。
這樣一個柔弱漂亮的公子,身世凄慘、視他為救世主一般,如此依賴著他。
就是天底下最狠心的人,也不忍心拋棄他吧。
趙景崇默默看著他,直把陸長郁看得心虛,以為被他看出自己的心思。他就是故意裝可憐,讓這個人憐憫他,不忍心拋棄他獨自逃走。
那只溫暖的手掌蓋住他,把陸長郁的手指一點點拿下來。
“公子放心,我會早些回來的。”
趙景崇走了以后,就只剩陸長郁一個人面對著空蕩蕩的洞穴,耳邊聽著那一聲聲水滴濺到地面上發出的滴答聲,偶爾還有些不知道什么動物發出的聲響。
心中不自覺就生出畏懼來,害怕黑漆漆的洞穴深處會突然冒出來可怕的蟲、蛇、或者什么野獸。
天色越來越暗,周圍安靜極了。陸長郁始終不見那個人回來,就想著,自己是不是真的被他丟下了?
莫大的恐慌一齊涌上心頭,眼眶又開始發酸。陸長郁害怕極了,把身子團成一團,頭也鴕鳥似的埋在膝蓋上。
只是眼睛看不到了,其他感官卻愈發靈敏,他聽見遠處的狼嚎、感覺到洞口吹來的一陣陣冷風,就覺得渾身發毛。想著,難不成那個人被山間的野獸吃掉了嗎?
趙景崇離開洞穴后就在外面探尋出路,只是這懸崖下的空間著實不小,連他都險些迷路。
臨近天黑的時候,他打算就近找個地方休息,也順便采了些能吃的野果,在一處干燥的地面上升起火堆取暖。
火焰在眼前升起,趙景崇百無聊賴地撥了撥火堆,還把幾枚酸澀的野果子丟進去烤了烤。
一點火星子濺到手背上,讓他想起了還在洞穴里等他的某人。
一個會妨礙他的瘸子。
趙景崇可不是他弟弟那種人,為了美色可以失去理智,他很清楚那個人會連累自己。
他是皇帝,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必須盡快回到皇宮,否則才坐了幾年的皇位恐怕就要徹底不穩了。
至于美人,難道他堂堂皇帝還稀罕一個美人嗎?天底下總有比他更漂亮的,沒必要為了一個瘸子冒險。
何況趙景崇對他,也始終心存懷疑,他從不信任何人,哪怕是助他奪權的國師。
朝中他最忌憚的就是聞人一族,首當其沖的就是聞人征。一旦有人和大將軍沾了點關系,那趙景崇就永遠不會信任他們了。
唯有殺之,可除后患。
噼啪——
火焰忽然升騰,趙景崇聞到一股焦糊味,才發現自己的果子都快被烤成碳了。
隨手用樹枝把幾枚烤壞的果子推到一邊,趙景崇靠在樹上打算休息一會兒。只是方才忙碌的時候還不覺得,現在閑下來了,眼睛一閉,眼前浮現的卻是一雙朦朧的淚眼。
“我等你回來……”耳邊也恍惚聽到了那個漂亮公子的聲音。
*
陸長郁惶惶度過了大半夜,忽然聽見洞穴口有一陣腳步聲。
他連忙從膝上仰起頭,就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
“你回來啦!”
這一聲實在驚喜,他目若點漆,在黑暗的洞穴里愈發明亮,一臉依賴地看著趙景崇,甚至迫不及待地想來迎接他。
但苦于無法行走,只好委屈地張開雙臂,求趙景崇主動抱他。
趙景崇看著他欣喜的神情,目光似有動容。剛上前兩步,就被陸長郁抱住腰,小臉埋在他懷里。
“我還以為你不要我了。”
冰涼的淚水浸/透了衣衫,仿佛通過胸膛透到了心尖兒,讓趙景崇覺得心臟處有些發麻。
趙景崇緩緩伸手,安撫似的摸了摸陸長郁的脊背,只覺得他身形清瘦,手指在一頭烏發中穿梭,也覺得滑膩極了。
“不會不要你的。”
感覺著懷里這一團溫熱,趙景崇甚至把手搭在他纖細的脖頸上,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擰斷,一般人被這樣對待時,難免會害怕地躲開。陸長郁卻還主動把臉湊上來,由著他捏著脖子。
因為他怕趙景崇拋棄他,在這種境地,陸長郁要靠他活著。
掌下脈搏涌動著,趙景崇頭一次如此清晰地覺著,這世上有這么美麗脆弱的生命,離了他半步就無法存活,生死全由他掌握、恩賜。
這種感覺實在讓人上癮。
趙景崇抬起手,絲綢般順滑的烏發就從掌心滑落,然后就被他死死攥住了發尾。
他彎下腰,嗅著陸長郁發間的幽香。
感嘆道:“離了我,你可要怎么活啊。”
趙景崇想著,幸好他回來了,否則這么柔弱可憐的小兔子,怕是今夜就要餓死了。
他不討厭柔弱的人,尤其是柔弱的美人。可以輕易掌控在手心里,不用擔心會被背叛被欺騙,連他自己都厭惡的多疑,也可以在此時稍微放松一會兒。
只要小美人不要和聞人征扯上關系,其余的趙景崇都可以忍受,榮華富貴、名聲地位,他都可以給。
第070章 有腿疾的貌美寡夫
快天明的時候, 山谷里吹起了冷風,一陣陣的寒氣凍得陸長郁渾身發冷。
他只覺得骨子里都透出疼勁兒,又麻又痛, 呼出的氣息似乎都凝成水霧。
冷得實在受不住了,只好悄悄睜開眼, 就看到火堆的余燼旁, 那個閉目休憩的男人。外袍給了陸長郁,他自己只穿著單衣,卻一點都不見冷。
隔了一點距離,陸長郁都能感覺到他身上的熱氣兒。
他應該不介意自己借一點他的體溫吧?
陸長郁緊了緊身上的外袍, 悄悄往男人那邊挪過去。
趙景崇原本只是想稍微休息一會兒,他的警惕心很強, 在有外人的情況下很難熟睡, 更何況他們現在還身處荒山洞穴。
只是大約太累了,只是稍微閉了會兒,就覺得腦子昏昏沉沉。
原本塵封在腦海深處的記憶也逐漸浮現出來……
火光、尖叫、廝殺,他這個皇位得來的過程并不光彩,父皇、母后、他的兄弟姐妹們,幾乎全都死在了他手中。
國師說他是天煞孤星,至親之人皆不可信, 要么會背叛他,要么會殺掉他。
趙景崇并不信他的說法,但他的至親確實都一一背叛了他。
“你果真是妖孽!你會遭報應的……”母后自戕前涕泗滿面、七竅流血的樣子, 夜夜浮現在他眼前。每晚夜深人靜的時候,哭訴和那句詛咒始終縈繞在他耳邊。
那時他不明白, 憑什么人人都可以奪權,唯獨他不可以?
后來他終于明了了。
血腥的氣味又在鼻腔中蔓延, 浸潤進了血液中,燒得他渾身刺痛。冷汗從額上流下,打濕了鬢發。
忽然的,鼻尖嗅到了一股清淡的香味,淡化了他幻想中的那股血腥味。
懷里也多了一團綿軟溫涼的東西,軟軟的,手感很好。令他緊繃的神經和肌肉都開始緩和。
趙景崇伸手抓住了他想探進衣服里的手。
陸長郁本來只是想稍微抱一會兒,暖暖身子就好,結果沒想到他身上那么暖和。
被抓包了以后,連忙就想抽出手。
“躲什么?”他的嗓子有點沙啞,眼睛也不知道什么時候睜開了,漆黑的眸子死死盯著陸長郁。
“我…我冷,抱抱我吧……”原本清亮的嗓音也有些發悶,帶了些許鼻音,仿佛撒嬌一樣的語氣。
陸長郁粉白的臉頰被凍得發紅,也懶得狡辯,閉上眼睛就埋在他胸口上。他打定主意要賴在男人身上,否則恐怕今晚就要凍死了。
為了不被凍死,就是男人要趕他下去,他也要厚著臉皮繼續賴著。
趙景崇一低頭就看到他紅熱的面頰,長長的睫毛扇動著,連著那發燙的皮膚,一瞬間好似燙到了他心尖兒。
許是怕被他推開,陸長郁緊緊抓著他的衣袖,蜷著身子,連一雙腳都踩在他腿上。
他的靴子早就不知道丟到哪里去了,就只能光溜溜地踩在趙景崇的褲子上。
那雙腳不大,生得也如白玉一般,腳趾微微蜷起,把趙景崇的衣服抓出褶皺。瑩白的腳尖兒帶了一點粉紅,印出布料的紋理。
他實在冷極了,縮在趙景崇懷里也渾身打顫,那對足尖便也微微搖曳著,在昏暗的洞穴中發著光。
趙景崇愈發覺得腦子發昏了,好像還在做夢一樣,自己還沒從夢中醒來。
如同被蠱惑了一般,視線在他白蓮似的足尖上徘徊,呼吸也有些沉重。
趙景崇也不自覺地抱緊了懷里的人。
熾熱的體溫傳遞過來,讓陸長郁滿足地喟嘆,原本緊皺的眉眼緩緩舒展,寒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酥軟,逐漸蔓延到四肢。
他仿佛一抔雪,融化在趙景崇的懷里了。
睡意逐漸來襲,迷迷糊糊中,陸長郁感覺到唇上有一點涼意,接著就是微弱的刺痛,好似被什么蟲子咬了一口。
*
趙景崇才當了幾年的皇帝,皇位本就不穩,現下皇宮無主了一天一夜,朝中已然有了動蕩的苗頭。
聞人修誠身為百官之首,朝臣們自然以他為先,事事要他做主。
早朝上,聞人修誠一派提議要立丞相為攝政王,代替陛下管理朝政。這件事本不合規矩,但朝中卻幾乎無人反駁。
“你們當本王也死了不成?”趙景輝冷笑道。就是要立攝政王,也該由他這個皇帝的親弟弟來當,哪里輪得到聞人修誠?
“王爺慎言,陛下如今生死未卜,王爺說這種話,可要讓旁人誤會了。”意思就是要給趙景輝扣帽子了。
“王爺這是已經篤定陛下遭遇不測了?”丞相一派的朝臣們開始挑刺。
趙景輝被他們一句一個“謀逆”逼得啞口無言。
他簡直要被氣笑了。就眼下這個人人奉聞人修誠為上的勢頭,到底是誰要謀逆?
只可惜他也不過是個無權的王爺,只能眼睜睜看著聞人修誠開始把控朝政。
自聞人征去世后,皇帝免了聞人修誠七天不必上朝,同時也以為大將軍戴孝為由,罷免了聞人一族的許多旁支們。
聞人修誠就一一撤回了那些罷免的折子。
他明白這是陛下要開始清算聞人一族了,要保下聞人氏,就只有一條路可走,這也是他蓄謀已久卻也最無可奈何的一條路。
趙景輝暗恨不已,從前皇兄告訴他,聞人修誠不可信,他還覺得皇兄太多疑了。現在看來他皇兄說得果真不假,皇兄才一出事,聞人修誠就立刻當了攝政王,顯然籌謀已久。
趙景輝本以為他會暗中減少兵力,不去費心找陛下的行蹤,卻不想他掌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出大批御林軍到闡福寺附近找人。
“活要見人,死要見…尸。”聞人修誠抿緊了唇,眼眶亦有些發紅。郁郎失蹤了這么久,生死未知,他如何睡得著覺?
等御林軍首領離開后,原本挺直的脊背立刻彎下來,模樣略有些頹廢。
他何嘗有過這樣失魂落魄的樣子?就是在戰場上受了重傷、初入朝廷被處處針對時,也意氣風發、不動如山。
可昨天得知郁郎失蹤后,聞人修誠仿佛被人抽去了一身的脊梁骨,再也撐不住了。
他恍惚地站在院子里,看著日頭漸起漸落。
仆人告知他,聞人極已經在聞人征的牌位前跪了一天了,他也只是麻木地應了一句,“他愿意跪,就跪著吧。”
聞人極自知愧對于他的兩個哥哥,更愧對郁郎,一回來就跪在了他二哥的牌位前。
饒是他年輕氣盛,跪了十個時辰,也快遭不住了,但他也只是咬咬牙強撐著,不愿意起來。
第二天上午,陸長郁是被一陣鳥叫聲吵醒的。
身上的暖意已經消失了,只有一件涼透的外袍,洞穴里也再沒有其他人。
“玄崇?”
看著空蕩蕩的洞穴,一陣驚慌涌上心頭,陸長郁叫了幾聲男人的名字。
回應他的只有自己的回聲。
難不成是昨晚嫌他煩了,所以就偷偷離開了?
正這么想著,就看到洞口有個身影逐漸靠近。正是趙景崇。
他昨夜看陸長郁難受得緊,就是睡著了眉頭也緊皺,想著恐怕是腿疼得厲害,因此一早就出去找些能用的草藥。
怕他一醒來看不到自己會害怕,就想著早去早回,沒想到還是晚回來了。
這回不等陸長郁開口,趙景崇快步上前,主動把他攬在懷里。
“別怕,我回來了。”
微微偏過頭,嗅到他發間的幽香,便不禁深吸了一口氣。
趙景崇一身露水和寒氣,呼出的氣息也冰冰涼涼的,吹到陸長郁雪白的脖頸上,就激起一陣密密的桃粉。
如同癮君子一般,眷戀著他的體溫和氣息,熱情得令陸長郁有些受不住了。
那熱切的眼神,簡直恨不得把他渾身衣服都扒光似的。
陸長郁總覺得自己似乎不該招惹他,但現在說什么都晚了。
“我給你找了些止痛的草藥,上了藥就不疼了。”趙景崇把他挪到洞口處,借著外面的光扯掉了一只袖子,把草藥碾碎了涂到斷袖上。
陸長郁配合著他,解開衣帶,將褻褲褪下,露出兩條細長的腿。
大片的衣料堆到腰腹間,擋住了柔嫩的腿根,就只露了一雙筆直的小腿和兩團帶血的膝蓋。
白皙如云的肌膚上,那兩團青紫實在恐怕,看得趙景崇更憐惜他。
小心地把涂了藥的斷袖裹到他膝蓋上,手掌難免擦過膝窩那一塊軟肉,也不知道是不是弄疼了,那里生出密密的汗珠。
細膩的肌膚就變得滑/膩,趙景崇險些綁不住纏著他腿上的布料。
陸長郁渾身緊繃,一是不習慣陌生人那么親近他,那張臉都近得快親到他腿窩了,二是傷口被草藥弄得發痛,卻又不是那種難以忍受的痛。
而是一種細細的、酥/癢發麻、甚至覺得不夠痛快的感覺。
“可以快點嗎?”
他睜著一雙霧蒙蒙的眸子,仿佛請求一樣,看著趙景崇。趙景崇也不再磨蹭,勒緊了他膝蓋上的布料,在側邊打了個結。
傷口一下子被冰涼的草藥壓到了,陸長郁渾身激靈了一下,嗓子里發出嗚咽的聲音。
貓叫似的軟糯。
深色的布料掐在他膝窩那一團軟肉上,襯得皮膚更白皙。他清瘦得很,只是腿上被緊緊裹著,就勒出一圈兒玉似的肉。
趙景崇看他難受得緊,睫上染了一點淚珠。就低下頭,在近在咫尺的膝頭上輕吻。
灼熱的唇,隔著布料吻到了陸長郁的傷口上。
“……多謝,我實在不知道該怎么謝你了。”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如今我們生死與共,我只希望玉兒與我……永不相負。”
他平生最厭惡別人欺騙、背叛,旁人他都可以不在意,唯獨玉兒,趙景崇希望他們可以坦誠相待、永不相負。
趙景崇目光炯炯,神情也認真極了。陸長郁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避開他的目光。
“自然。”
他低垂著眼睫,趙景崇只當他害羞,輕輕攬住了他的腰。
陸長郁也主動靠在他懷里,只是一想到自己打一開始就騙了他的事情,便禁不住脊背發涼。
趙景崇摸到他背后冷汗津津,關切地問道:“玉兒怎么出了這么多汗,身子不舒服嗎?”
“大抵是有些發熱,無礙,休息一會兒就好了。”
他何止是背后發汗,鬢角更是汗水涔涔,一雙鳳眸也惶恐極了。發覺趙景崇想要放開自己,連忙攬住他的脖子。
“再抱抱我吧。”
陸長郁嗓音發著抖,怕被他看到自己的樣子。男人可不傻,一看到他的表情,肯定就知道他做了虧心事。
但他已經撒了謊,就只能繼續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