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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1章 困陣

    “將人留住。”

    玉泉城中, 自信符發出之后便始終沉心等待的萬千均終于得了回復。聽到那道平和的嗓音落在耳邊,拒絕讓萬豪商會當代理人就算了,這在萬千均的意料之中。問題是, 那位鄔真人緊接著又說, 太清峰很快會派人前去。在那之前, “務必”不能讓人走。

    一個意思的話,竟講了兩遍?v然鄔真人開口的時候語調再溫和, 萬千均能判斷出對方的堅決態度。他眼神動了動,生出幾分凝重。

    怕是和他想的一樣, 這樁懸賞有些蹊蹺。鄔真人要找的, 并不是、至少并不光是那株靈植, 還有拿著靈植的人。

    所以根據下頭的伙計來報, 帶來靈植的修士似乎并不在意自己能拿到多少報酬, 甚至由萬豪商會先把風露云英買下,他直接從這場交易中退出的方案,那修士隱約也能接受——聽到這話的時候,手底下人的語氣甚至有些興奮,覺得自己撿到了大便宜。靈石、法器那種東西,給對方多少都無妨。最重要的是, 他們得了一個給鄔真人送人情的機會!

    縱然鄔真人而今情況不妙也無妨。雖是他發的懸賞, 可早前聯系各商會的人卻是天一宗宗主。自然,那種身份的人不會真和他們有什么交集, 不過一句話落下來罷了, 可由此也能看出宗主他老人家對這個師侄有多關照。某種程度上,人情最終落給對方, 才是最大的好事

    手下計劃極好,越說越是振奮。萬千均聽著, 深覺有理,而后一巴掌抽在手下人腦袋上。

    “這么好的事兒,那人是腦子不好,竟想不出來嗎?”他眉尖緊緊壓著,見對方眼里還有些不服氣神色,冷笑著繼續道,“不光腦子不好,運氣還特別好,連這種極品靈植都能尋到?”

    “……”手下人不說話了,萬千均則深吸一口氣,匆匆去聯系鄔九思。后頭得來的回復果然如他所料,原有的喜悅散去很多,成了頭疼。這下子,一個弄不好,非但得不來人情,還得和天一宗結下梁子。

    “那,會長,”手下人看著萬千均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咱們現在是要如何?——若是為保險計較,要不要直接給那人一杯安神茶?”

    話剛說出來,又被瞪了一眼。

    “安神茶?安個什么神!”這算是他們這行的黑話,說白了就是把人藥倒,一直到太清峰的人真來了再送出去!八寄苡酗L露云英了,手上會沒別的靈藥?”

    手下人:“那……”

    “給外頭布一個困陣,”萬千均深吸一口氣,冷靜吩咐起來,“莫要讓人察覺了!好好招待著,有什么要求都答應他。只有一點,千萬莫要讓人走了!”

    手下先點頭,再搖頭,問:“和他若是一定要走呢?”

    萬千均:“……”

    手下:“哦哦,困陣!”

    萬千均冷然開口:“商會的陣法多年未曾動過,難免有失靈的地方。不光是他出不去,真到了那時候,就是所有人都出不去,明白沒有?”

    手下:“明白!會長,我這就去辦!”

    ……

    ……

    有些不太對。

    郁青的手掌貼合著茶盞,指尖不動聲色地在上面摩挲。

    從港口離開后,他便面臨一個問題:這風露云英,是自己親自給鄔九思送過去,還是交給某個受對方委托、發布了懸賞的勢力?

    郁青開始猶豫。

    他的確希望東西到“道侶”手上,也的確希望對方度過眼下難關,然而那股“我要回去,回到太清峰上”的心氣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了。

    說到底,這趟回玄州便是為了送出龍血,偏偏現在龍血已失。再有——青年又想——哪怕拋開這些,光是從行路速度的角度判斷,也該是各個勢力把風露云英送到太清峰的時間更短、鄔九思能更早受用。

    思緒轉到這里,他做出的決定便也呼之欲出。找到臨近一座仙城,郁青隨意尋了個過路之人打聽,得知此地也有萬豪商會,便直接趕到地方。

    一句“我手上有株近三千年的風露云英”落下,他直接被請到雅間。手上是靈氣盎然、從前郁青只在太清峰上見過的靈茶水,桌上點心也各個都有來頭。城中的萬豪負責人就很快來了,親自驗貨——到這一步,事情還算正常。可再接著,便有怪異預感浮上郁青心頭。

    他的視線落在旁邊的負責人身上,叫對方:“屈會長,按照前面說的價,這株風露云英便能留給你們了!

    說話的時候,另一邊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隱約露出幾分不耐。

    被他叫到的修士臉上還是笑,說:“陳道友,這事兒關乎實在重大,總得報到總會長那邊,才能把東西給你。再有,我前頭是看過東西,可方才與總會長講明,那邊仿佛還有些疑慮!

    講著話,見郁青的不耐之色更重,這仙城的分會長立刻再度開口,“并非我有意怠慢,實在不管落到哪個商會,流程都是一樣的。上頭的人,總有使不完的小心。”講到后頭,話音里透出些許抱怨意味,也顯露出“咱們是一邊兒的”的親厚!斑@樣,我做主了,這是咱們商會專給貴客送上的萬豪令,拿著它到任何地方,都能以八成價從商會里買來東西。再有,若是仙君搭乘咱們船行的靈船,無論花多少靈石,都是上房的待遇!

    說話間,手腕翻轉,掌心果真出現一個巴掌大的牌子。

    類似的東西,郁青此前見過許多,但這“萬豪令”依然算是極精巧的一個。大約以某種特殊靈石為基底,整體呈現烏色,卻并不顯得暗沉。大片金色紋路覆蓋令牌,粗略看一眼,便能察覺這些紋路中的關竅:這些紋路并非裝飾,而是一環套嵌一環的陣法!

    在這么小的地方刻陣,較在靈船、山頭等地布置不知要難多少。且每一道紋路都同時在數個小陣中起到作用,光是郁青能在第一時間看出的便有五六種。他沉默片刻,笑了,似是心動:“這里頭能裝多少東西?”

    “仙君眼力果然極好!”分會長立刻夸贊起來,“這牌子上是容了個須彌陣,不過那會兒雕到最后,位置有些不夠了,里頭的空間便也不大。至多至多,能裝一個分城倉庫的物件吧。

    話里是謙遜,也是驕傲。郁青聽著,臉上笑意更濃,要求:“我瞧瞧。”

    分會長“哎”了一聲,并無猶豫,直接將東西交到郁青手中。

    郁青握著令牌摸了摸,又嘗試將神識探入其中。可惜的是,他的研究明顯是被一股力道攔住。

    青年狀似不滿,挑眉去看眼前的分會長。后者輕輕咳了聲,道:“總得成了交,東西才能給您吶!

    郁青抿抿嘴巴,還是不耐,又畢竟心動。這些神色不斷在他臉上變換,分會長便也屏住呼吸看著。最終還是讓他如了愿,眼前的賣家勉為其難地點頭,“行吧,我便再等等!

    分會長大大地松了口氣,心中則是焦灼。上頭只讓他把人拖住,余下的話是半點不說,弄得他是輕不得重不得。如今總算穩住了,就是不知道能維持多久。

    不怪他憂慮。帶來風露云英的修士喝喝茶、吃吃點心,又和分會長問了些本地風土人情。后者打起精神,認真應對,卻也沒抵過對方忽地皺眉,說:“屈會長,你們這兒可有更衣的地方?”

    已經做好對方又要離開、暗暗琢磨軟的不行來硬的心理準備的分會長愣住,“更、更衣?”

    他臉上寫滿迷惑,郁青看在眼里,神色間更是不滿。

    “沒有嗎?”他作勢起身。到這會兒,分會長倒是反應過來了,壓低嗓音與郁青解釋:“陳道友,非咱們有意怠慢,是在是——哎喲,大伙兒都是入道多年的人了,一時沒想到那方面。這樣,我立刻叫人帶你過去!

    郁青瞥他一眼,頷首,算是認可。

    眼看著人離開,分會長順了順自己胸口,暗暗慶幸。

    但凡局面能控制住,誰也不會愿意和人起沖突。不過——他眼皮忽地一抖——嘴唇張開,閉攏,一句“區區筑基,究竟是從哪兒來的這等好東西”悄沒聲息地滾了出來,再沒有第二個人能聽見。

    分會長身體后靠,擺出一個悠然放松的姿勢,等著“陳道友”回來。

    再說郁青。他跟著一名商會伙計左轉右轉,不多時,倒也到了目的地。推門一看,屋子里干凈亮堂,各樣隱蔽法陣也設置得妥妥當當。

    如此粗略掃了一遍,郁青神色斂下,面無表情地從乾坤袋里取出羅盤。

    手指在上頭劃動,周遭靈氣游走的動向悉數顯現。

    將這一切看在眼里,郁青表情愈沉。

    和他想的一樣,自己已經被鎖在這個地方。

    畢竟——他冷笑——若是尋常好處就算了,真依照那位屈會長描繪出的“萬豪令”作用,怎么是區區一株到不了他們手上的靈植能換來的?偏偏屈會長就那么毫不猶豫、生怕他不接受一樣,半點不打磕絆的把話講了出來。

    郁青從不覺得天上掉的餡餅能砸到自己頭上。對他來說,對方的表現只有一個解釋:

    從頭到尾,屈會長都不曾真正覺得他能用到那些好處。

    第022章 被抓

    面對羅盤示意出的重重險障, 郁青還算鎮定。

    目光落在羅盤之上游走的靈氣間,思緒轉動?磥砜慈,得出一個結論:以自己的陣道水平, 似乎不足以直接破陣、改陣。畢竟這和直接布陣不同, 后者只需要按照羅盤的指點, 把靈石、其他材料放在應該在的地方,前者卻需要在陣道上有深厚的積累。

    青年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眼睛輕輕瞇起。

    一盞茶工夫后,在屋外守了許久的商會伙計從端站到踱步, 又從踱步到靜靜立在門邊。眉頭逐漸壓下, 一股不妙的預感涌了上來。

    那位“陳修士”已經進去不少時候了, 卻一直沒有出來。雖然自己已經筑基許久, 近乎忘記百歲前的自己是如何過活, 卻也有模模糊糊的念頭:光是更衣,當真用得了這么長時間嗎?

    難不成……

    伙計警惕起來,干脆上前一些,抬手敲門:“陳道友!可有什么要幫忙的?”

    話落下去,他在心頭數了三下,始終無人應聲。

    伙計更是緊張, 咬咬牙, 道:“陳道友!你是不是碰到什么難處了?莫要著急,我這就去幫你!”

    說話間, 他伸手一推, 欲要進屋查看狀況。這個舉動卻受到了阻礙,伙計很明顯地感覺到, 有什么東西正擋在門后面。

    “唰”一下,冷汗浸了他一手掌、一后背。雖然不知道上頭的人朝自己這邊的分會長吩咐了什么, 伙計卻也能猜到,其中定然有條是“莫要讓那拿風露云英來的修士逃了”。沒見分會長都親自出面,只為將人拖住嗎?若是弄到最后,人在自己手上折了……

    不能這樣。

    伙計心一沉,牙一咬,從懷里取出一張通行符,直接貼在自己身上。

    這往后,他再朝前伸手時便不曾受到任何阻礙。人順順當當地從門上穿了過去,輕易到了空曠室內。接著,伙計神識鋪出,以最快的速度在屋內掃了一圈兒。

    他的牙越咬越緊。

    “陳修士”果真消失不見!——終于確定這點,伙計面色慘白,口中喃喃念:“完了,這下全完了!

    他頹然而恍惚,如此過了數息,又猛地意識到了什么:“得快些把這事兒報給屈會長!”

    誠然,自己弄丟了上頭要的人,罰是定然免不了的。但這種明擺著攤到自己頭上的事兒,想要甩拖出去,同樣不可能做到。與其磨蹭半天,讓人跑得更遠,倒不如盡快承認錯誤,再想辦法將功折罪。

    想通此節,伙計匆匆便要離開室內。偏偏他剛一轉身,又叫眼前場景驚得愣在當場!

    自己背后,不知何時竟又站了一個人。那人頂著一張和他一模一樣的面孔,被他察覺也不驚慌,反倒微微一笑。

    有靈光從伙計腦海中劈下,驚散了籠罩在頭腦中的迷霧。是了,一定是這樣!“陳修士”其實一直都在此地,只等自己出現。自己那么擔心對方逃走,可偏偏正是這份擔心讓他落入對方的陷阱。

    他知道,自己多半是逃不出對方手心了,可他也并非什么都做不了。最后時刻,伙計扯起嗓子,叫:“會長!外頭的人,那修士要、要……”跑。

    他的嗓音越來越輕,越來越小,直到徹底消失在旁人耳中。

    看著身前軟軟倒下的人,郁青“嘖”了聲,先把對方身上的令牌摘下來,又摸出張隱匿符紙,貼在對方身上。

    剛做完這兩步,他便聽到了外間傳來的腳步聲。青年眸色暗下,卻是不慌不忙,又念了道搬山訣。

    等到最后的音節落下,他表情驟然一變。焦灼與恐懼同時出現在面上,郁青朝著來人迎上去,道:“劉管事!這!我就是按著屈會長說的,把人引到此地啊!他人就沒了!竟是就這么沒了!”

    說著話,嗓音都帶著三分顫。身體更是不自覺地抖動,肩膀縮起、眼睛垂下,一副犯了大錯之后誠惶誠恐的模樣。

    被喚作“劉管事”的修士神色跟著變動,驚與怒交織,扭頭便要一巴掌抽在身側伙計臉上。郁青自然留意到對方這動作,眼神沉下,卻到底不曾有什么掙動。

    小不忍,亂大謀。

    眼下最重要的是從困陣當中離開,至于其他的……哦,劉管事的巴掌已經收回去了。

    并非其他緣故,而是那位姓屈分會長此刻同樣聽到消息趕來。見了頂頭上司,劉管事來不及顧及身側的伙計便迎上前去,恭敬而憂懼地喚:“屈會長。”

    他身前,屈珪神色深沉,視線冷冷地落在管事身上,道:“找!

    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位“陳修士”找出來。

    想到這兒,屈會長又轉向方才給“陳修士”帶路的伙計,問他:“那人進去了多久?”

    “你是如何發現不對,也進到屋中?”

    “到了里頭之后有看到什么嗎?沒有?任何和前頭不同的地方都算……”

    一連串話落下來,郁青心頭好笑,面上依然是又慌又怕的模樣,連說話都顯得顛三倒四。被逼急了的時候,干脆抖了半天,結果一句話都講不出口。

    屈珪自然不滿意他這副表現,可說到底,此人是最后接觸“陳道友”的一個。若說線索,還是更有可能出現在他身上。

    想到這兒,屈珪不得不耐下性子、仔細聽這伙計回想。一番話下來,他也當真有了幾分頭緒:“前后攏共也沒多少時間,姓陳的應該還在咱們商會!币活D,喃喃自語,“興許便在困陣當中!

    還是那句話。一個普普通通的筑基,已經得了一回天降點的機緣,后頭還能有多少同樣機緣落在對方頭上?自家設置的靈陣是什么水平,屈珪一清二楚。若說有個境界頗高的陣修來,悄無聲息地將陣破了,他還能勉強相信。輪到那位“陳道友”,這分會長便只想搖頭。

    “都瞧仔細了,”他吩咐,“那人手上定是有隱匿符的,咱們要一寸一寸,認認真真地找!

    說著,記起什么,眼神一動。

    “就從這間屋子開始找!

    郁青:“……”

    ……

    ……

    人人都想立功,人人都覺得方才放走上頭索要之人的同僚沒用。

    借著旁人這樣的心理,郁青還算順利地摸到了屋子最外頭。他手上摸摸索索,眼皮卻挑起來,看向不遠處的廊道。

    這副三心二意的模樣,自然很快引來旁人嫌棄?刹坏葎⒐苁掠柍獾脑捳f出來,郁青已經憂心忡忡地講:“管事啊,會長他的考慮定是比咱們周全的,可是——可是要是咱們一直待在里頭,那人反倒已經從外頭跑了,那可要如何是好?”

    劉管事聽了這話,表情登時也顯得不妙。他看看郁青,又看看不遠處的會長。想了片刻,壓低嗓音:“這樣,你,還有你、你,”連帶地指了幾個人,“先去外頭看一圈靈陣,悄悄有沒有被人動過的跡象!

    這不就是自己想要的結果?郁青心頭喜悅,臉上則依然帶著擔憂,“若是總找不到……”

    劉管事冷冷地看他:“那便想想,你有幾條命來賠吧!

    郁青聽著,登時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心頭卻是截然不同的心思,帶著輕蔑意味的年輕嗓音在他識海當中響起,正念出一句:“好啊,這正是你待會兒要聽的話,眼下也算事先說起!

    “我這就去,這就去。”青年連聲道。加上方才管事點出的其他幾個人,很快一起到了外間。不等同僚們開口,他迅速指了一個方向:“我去那兒瞧瞧。”

    手指對準的,正是整個困陣當中靈氣最充裕、解陣最困難的地方。落在同僚們眼里,這番做法自有一番道理:既是整個靈陣的難點所在,便很難成為那逃走修士選擇突破的地方。換句話說,到這兒最不容易出錯。

    然而,一個剛剛犯過問題的人,這會兒怎么已經有小心思了?

    落在郁青臉上的眼神里更多了幾分鄙夷,只是倒也沒人反對。說白了,大伙兒還是希望找到人的。

    至于郁青,他抿著嘴巴、腳步平緩地抵達了目的地。入眼場面并不特殊,只是廊道中普通的一段。他卻知道,一旦自己的想法錯誤,等待他的定然不會是什么好結果。

    深吸一口氣,青年摸了摸腰間那枚從伙計身上取下的令牌,緩緩邁開步子。

    一步,兩步,三步——

    郁青唇角扯起,又是一笑。

    事情就是這么簡單。

    同一時間,后方屋內。眼看眾多伙計忙碌良久,始終不曾進展,屈珪心緒愈躁,忽地一甩衣袖,狂暴靈氣瞬時鋪開。

    眾人在這股刀削般的靈氣中心驚不已,再怎么想要逃開,這會兒也只能生生受著。然而終于還是有人按捺不住,又兼心思機靈,干脆踩著空步朝屋頂上去,口中念:“興、興許藏在這兒呢——哎喲!”

    話音尚未落下,那開口的伙計捂住頭,錯愕地看著前方區域。

    以肉眼看,分明是空空蕩蕩的一片地方?僧斔斐鍪,情況變得不一樣起來。

    又是數息之后。腳步輕快、匆匆往外行路的郁青忽地覺得不對。

    他的第一反應是抬起手,觸碰自己臉上的金絲面具。從困陣出來后,青年便又給自己換了一副面貌,難道這張臉有什么不妥當的地方?

    正思索時,郁青耳朵抖了抖,仿佛察覺風聲。

    他身體僵住,不待回頭,神識已經涌向身后。

    但見一口足有兩人之高的巨鐘正從空中落下。速度極快,前一刻還在郁青背后,下一刻便到了他頭顱之上。

    再接著,不待郁青邁出逍遙步,巨大金鐘已經將他扣入其中!

    第023章 相見

    寂靜, 黑暗。

    金鐘當中,郁青五感近乎消失,唯獨能聽到、觸碰到的, 便是自己的話音與身體。只是他一但開口, 再輕微的聲音也會化作疊疊回聲傳出, 里面夾雜的靈氣震蕩讓青年頭暈目眩、近乎無法站穩。

    以神識試探,結果還要更可怕些。非但探不到這金鐘內部的邊際, 返還的靈氣還讓郁青靈臺都動蕩起來。

    幾次嘗試之后,他用力閉上眼睛, 知道自己怕是不可能逃出了。

    郁青牙關緊咬, 壓住心頭的翻涌的情緒, 緩緩坐了下來, 閉目運轉功法。

    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否離開, 離開后又會面對什么。

    只是繼續嘗試顯然無用,靜坐時胡思亂想更是可怕,多少人的心魔便是這么出來的?——與其如此,不如用些其他事物錯開心思。

    只是……

    告誡自己再多,心神也依然偏了一刻。

    郁青短暫地琢磨:“那人抓我,總有目的。是覺得我修為這么低, 手上卻有如此好東西, 一定是有什么特別的機緣嗎?……若是這樣,他們怕是不會輕易放我離開。好在乾坤袋依然在手, 到時候隨機應變, 總有出路。”

    這念頭后,他眉尖用力地壓了壓, 到底沉入靈氣運轉當中。

    過了十個大周天,二十個小周天。

    有微光落在郁青腳邊, 接著,光芒越來越高、越來越明亮。他的下身、腰部、胸膛一點點落入光線當中,最后,連下巴也被照亮。

    這個時候,郁青的意識已經收攏了。但他并未睜眼,依然是一副沉浸于修行、對外界變化一無所覺的狀態。沉寂已久的神識卻悄然開始試探,像是一條細細的、謹慎的小蛇,最先只是伏在自己腳邊,靜等良久,覺得似乎安然了,這才緩緩往外游走。

    許多糟糕的可能性在郁青心頭打轉。自己可能被送到某處囚牢,也可能根本就是刑房。還有比這更差的一種結果,自己的道體莫名又被發現。并非所有人都是和九思一樣的君子,往后的日子興許生不如死。

    真是這樣的話——郁青心想——我活不好,總得再拖些人下水的。

    然而,神識反饋過來的場景讓郁青愣在當場。

    他雙眼驀然睜開,不可置信地看著眼前一切。入目的桌椅梁柱,門外窗邊的青山綠樹,還有縈繞在空氣中的、濃郁而充盈的靈氣,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訴他,自己似乎回到了一個熟悉的地方。

    郁青的手指有細微的顫抖。

    他沉默地、心緒繁亂地看著這一切,人依然坐在原本的地方,沒有起身的意思。不遠處,屈珪看了他良久,終于松出一口氣。

    他旁邊,萬千鈞其實也沒料到事情會這么順利?伤娮R畢竟更廣一些,那“陳修士”似是認命了,便屈珪笑一笑,說:“我便講,你前頭就是太小心了。人已經到了天一宗的低頭,莫是還能跑嗎?”

    屈珪聽著這話,吐出一口氣,也跟著笑了,輕聲解釋:“會長,我原先是覺得,萬一天一宗要此人是來做客,可咱們將人綁了。雖是情急之下,卻也不算妥當。”

    “那你現在能安心了?”萬千鈞道,“那些前去提人的弟子都沒什么意見,也就是你,一直提心吊膽!

    “是我見識少了!鼻晣@道。

    兩人講話并沒有避開郁青的意思,后者很輕易便分辨出:“原來從一開始,就是九思要找我!

    他更是沉默,心頭亂糟糟的,此前的所有思緒都成了一片空蕩。茫茫然中,唯獨剩下一個念頭:

    “所以,九思懸賞風露云英,只是想要騙我出現、將我抓住嗎?”

    心思轉出來,郁青又啞然。

    當真論起這些,他才是更早開始欺騙的一個,似乎沒有指責旁人的資格。

    不過技不如人罷了。

    ……

    ……

    早在萬豪商會的人將人拿下時,袁仲林便聽了消息。他當即振奮,喝出一個“好”字,又可惜自己手上事多,不能直接前往太清風和師侄叮囑:“九思,我知你歷來是好脾性,可這份善心也分值不值得!

    那白眼狼顯然在“不值”的范疇當中?上Ь潘荚缜氨粠熜帧熃阕o得太好,后面自身境界同樣上去,加上身份貴重,自然無人能欺。誰能想到,有朝一日碰到郁家小人。

    還是他親自送給師侄的。

    想到這兒,袁仲林心頭更是憋屈?v然郁家其余人已經被他趕出天一宗勢力范圍,如今正在四處碰壁、聽說過得頗是凄慘,他那股邪火依然旺盛地燒著。只待郁青本人回來,讓他一泄而出。

    當然,師侄的事,真動用手段也是師侄優先。

    他想了許多,也沒忘記把話錄入信符,送到鄔九思耳邊。后頭一日日等待,終于聽到商會之人已經抵達宗門、被帶到太清峰的消息。這下子,袁仲林再按捺不住,直接趕到地方。見了值守弟子,他開口便是:“怎么樣?九思沒再心軟吧?”

    值守弟子嘴巴張了張,卻沒吐出字音。

    袁仲林見狀,心頭“咯噔”一下,生出一股再熟悉不過的感覺。當初九思從玄天門弟子口中聽到那白眼狼的消息時,也曾試圖朝自己隱瞞。那會兒自己問話,這些值守弟子便是如此態度。

    “他——”天一宗掌門深吸一口氣,“他莫是已經將人放了?!”

    值守弟子忙道:“那倒沒有。就是,就是,”在袁仲林威嚴愈重的神色中,后頭的話到底是說出來了,“就是直到現在,少峰主還沒有出來呢!

    袁仲林一愣。

    他很快回過神,凝著神色,去往鄔九思的洞府。

    到了地方,看到師侄如今的模樣,袁仲林心頭先是一堵。誰能想到?數年時間,一天多天,九思就從天之驕子成了如今的模樣。然而害了他的妖蛇再未露出行蹤,自己想要□□都找不到門路。后來抱著“換一條路子,興許九思的狀況能夠好轉”的心思找來郁青,卻只讓人的狀況更糟。

    “九思,”原先的話被堵在嗓子里,到最后,袁仲林只說出來一句,“是我考慮不周到了。只想著讓你親自雪恨,卻沒想到……若是你當真不愿見那白眼狼,便還是我來出手!”

    “不,師叔!编w九思緩緩抬頭,眼皮顫了顫,說話的語速也是極慢,仿佛光是開口這件事,便耗費了他極大力氣似的,“我想見他。”

    雖然在聽到萬千鈞的報信時,鄔九思已經知曉答案。為了功法秘訣、天材地寶來了第一次的人,自然也會為了同樣的東西出現第二次。

    可他竟還是想要親眼見到郁青,親口問出問題。

    “是讓萬會長久等了。”鄔九思嘆道,“不該如此失禮。師叔,咱們走吧。”

    袁仲林擔憂地看他片刻,“好!币活D,又補充,“待會兒,你若是——”

    話沒說完,便聽師侄說:“待會兒,勞煩師叔暫且莫要說些什么!

    袁仲林的表情更為復雜。思來想去,到底又應了一聲“好”。

    從少峰主洞府到太清峰招待外客的屋室,不過轉瞬之間的事。

    自從聽說“道侶”被萬豪的人拿下,鄔九思便就思考起自己要以怎樣的態度對待對方。想了多日,直到對方已經到了太清峰上,他都沒任何頭緒。

    這才有了袁仲林來時的場面?傻日嬲露Q心后,鄔九思又覺得事情其實頗為容易。不過需要他踏入室內,看向那個自己惦念許久、擔憂許久,最終證明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自討苦吃的人,說一句:“好久不見。”

    話音落下,周遭寂靜。

    萬千鈞與屈珪本能地朝對方看去一眼,神思變換。若非此刻在旁人地盤上,擔心被袁掌門識破尷尬,兩人興許已經開始傳音入密。

    怎么回事兒?和他們想的不一樣啊!那些太清峰弟子既然默許他們用屈珪的金鐘法器將此人一路押來,不正說明他們待“陳修士”絕無好感?涩F在,看少峰主的態度,情況似乎并非如此?

    若當真辦壞了事……光是想到這樣的可能性,屈珪的臉就有些發綠。一時都沒意識到,自己之外,在場另一人的表情也頗為不妙。

    正是袁仲林。

    是,他已經想到了。以師侄的個性,不可能見了人就拔劍?上瘳F在這樣,和和氣氣、平平靜靜的,又算是怎么回事?

    他不好對師侄說什么,只能拿不善眼神去看那白眼狼。視線落過去,卻見對方也是一副眸中只剩九思、再也看不到其他人的模樣。嘴唇動了動,竟拿出一副困惑模樣,問自家師侄:“你的頭發,是怎么回事?”

    頭發?

    鄔九思視線微偏,看著垂落在自己頰邊的條條銀絲。如果葛方在這兒,一定要大驚失色:不過多長時間?鄔真人那頭黑白斑駁的頭發,已經成了一片雪色!

    太清峰上下,所有知道少峰主狀況的弟子皆是心痛如絞。袁仲林更是無法想象,師兄師姐若是出了關,見到獨子成了如此模樣,該是怎樣怮然神傷。

    然而所有人當中,最該苦痛的鄔九思卻是最平靜的一個。誰也分不清他眼中劃過什么,眾人只見白發如雪的少峰主轉過目光,還是靜靜地、平和地看著曾經的道侶,問:“頭發——你在意嗎?”

    郁青啞然,不知道對方為何這樣開口,唯有心臟“怦怦”跳響。

    大約是失望太多,鄔九思此刻心頭竟是一片寧和。良久,確認“道侶”不會回答自己的話后,他重新開口,再度問道:“阿青,你還有其他想對我說的嗎?”

    寂靜,無人應聲。

    終于,郁青眼睛閉了閉,又睜開。

    他喉結滾動,嗓音微啞,道:“技不如人,甘拜下風!

    第024章 白發

    這對郁青而言是實話。

    他是驚訝于鄔九思此刻的狀態, 卻也只覺得:“興許九思并未全盤騙我,他的狀況確在惡化!

    本就傷重的人,他還見過對方臥榻不起的樣子, 哪里能想到對方如今的白頭模樣和自己有關系?——不過, 看著眼前的鄔九思, 郁青心頭原有的零星不平倒是淡了下去。

    看來懸賞風露云英是真,找上自己也是真。一箭雙雕, 一石二鳥,比起他離開龍州之后的事事不如意不知好過多少, 這如何不讓人甘拜下風?

    他真心實意地嘆服, 偏偏話音剛落, 太清峰眾人的神色便齊齊沉下。特別是那位袁掌門, 他滿面怒意地瞪向郁青, 讓青年生出一種直覺:對方真正想拋來的并不是一個眼神,而是他腰間的兵刃。可惜被什么阻止,只能這樣不快地望向自己。

    的確,哪怕早前答應師侄、絕不多話,袁仲林的耐性依然被磨到了極限。尤其眼下,師侄似乎被那白眼狼激得啞口無言、再度神傷……天一宗宗主深吸一口氣, 到底忍無可忍, 往前喝道:“技不如人?好一個技不如人!”

    有掌門帶頭,周遭太清弟子也有那按捺不住開口的:“少峰主便是養條狗, 怕也比你有良心!”

    “若非為了找你, 少峰主怎會成了現在這番模樣!”

    “早就說過了,從前我是和郁家人打過交道的。那伙人奸詐狡猾、貪婪無度, 只是面上慣會偽裝。那會兒你們不聽,現在卻總該信了?”

    “是早該信了, 唉……”

    數個太清弟子你一言、我一語,聽得旁側萬豪商會兩人心頭不斷“咯噔”,不知該慶幸袁掌門他老人家是當真信任自己,眼看就要提到太清峰的“家事”了,依然不讓兩人回避。還是要知趣一些,在聽到不該入耳的東西前主動告辭。

    奈何眾人此刻正是怒意勃發的時候,哪來的心思理會他倆?但見袁掌門步步往前,發、須飛飄,衣袖盈風,正是澎湃劍意在怒火的催動下不斷散出。

    終于,袁仲林停在郁青身前。他聽到師侄叫了聲“師叔”,話音中是難得的焦灼。似是到了這個時候,依然不愿讓他開口。然而師侄被如此欺辱,他若仍不出面,莫說日后師兄師姐知道了是何等看法,便連袁仲林自己,也要覺得此人無能、不堪相交。

    他未再收攏劍意,任由那道道無形劍氣撒向青年。以雙方境界差距,郁青縱是想要抵抗也完全無力。頃刻之間,后者臉頰、脖頸上便多了數道紅痕。接著,點點鮮紅從這些紅痕溢出。

    袁仲林把這幕看在眼中,終于感受到了一絲暢快?珊蛶熤妒艿目嚯y相比,這一切仍然太輕了。

    他眼睛瞇起,琢磨要如何以牙還牙,讓這白眼狼也吃一吃九思的苦痛。這時候,背后又傳來一聲“師叔”。

    竟是還沒放棄攔他,只是另有其他太清弟子擋在鄔九思身前,七嘴八舌地勸:“少峰主,掌門不過是想要為你出氣。”

    “是啊,少峰主,掌門定是有分寸的!”

    “……”鄔九思又叫了一聲,“師叔——你答應過我!

    袁仲林深吸一口氣,半是無奈半是心痛,卻依然沒有回頭。相反,他指尖掐訣,操縱靈氣涌到鄔九思身側。

    這些靈氣組成了一個最簡易的困陣。放在太清峰上,連一只入道的兔子都攔不住。奈何鄔九思如今的狀態,也的確連只靈兔都不如。

    他無法再往前了,前面攔他的太清弟子們便相互看看、回到原處。也是這時候,天一宗主朝著被抓來的青年森然開口,問:“九思為你成了這副模樣,你竟只有一句‘技不如人’?”

    聽到袁仲林的質問時,郁青正在嘗試從劍氣包圍中掙脫?上α季,非但不曾有什么成效,還讓自己手臂上也多了幾條血口。

    青年“嘶”地抽了口冷氣,看向袁仲林的目光中不免帶上怨色。他嗓音都抬高幾分:“為我?”

    袁掌門腦子貴恙?連他為什么把郁青送到鄔九思身邊都不記得!

    是,鄔九思不曾對他做什么,甚至教他功法、為他考慮良多。郁青將這一切看在眼中,這才愿意在找到疑似帶有龍血的靈植后下定決心、趕回玄州?勺畛醯臅r候,袁仲林打的又是什么主意?他讓郁家把人送到宗里,說得好聽些是給廢掉的師侄當道侶,說難聽了不就是要個爐鼎?

    “他為找你的下落,竟去召問天機鏡!”袁仲林的嗓音比他更高,“你若只是不愿留在太清峰,為何不與九思直說?他以為你死了,還一心要為你報仇!尋了那么長時候,終于得了線索,卻又以為你已經死了。為聽一句你尚平安,九思他、他……”

    袁仲林不忍再說。他手指朝側后指去,順著這個動作,郁青正看到鄔九思的面孔。

    還是一樣的白發,消瘦,可郁青的心情已經完全不同。

    “這,”青年的手指不自覺地蜷起,喃喃出聲,“九思,你——召問天機鏡,會讓人變成這樣?”

    鄔九思并未回答,依然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兩人相望,郁青又開始顫抖。不,不對。他想,早知那面鏡子會讓人付出這么大的代價,自己興許都不會一直佩著混淆符!誰會這么傻,為了一個相處不過數年的人把自己熬得油盡燈枯?——凡人或許會如此,可鄔九思哪里又是凡人了呢?他如今再怎么沒有修為,也是個活了一千多歲、曾是一方尊者的修士。

    郁青捫心自問,自己不過百多歲壽數,也早就忘記了那些在郁家時曾與自己一同學藝、一同修行的“同窗”的面孔。輪到鄔九思,對方的態度卻那樣不同。

    他的心臟遲來地收縮了一下,某種頓然的疼痛涌了上來,像是有一只手扣住那正在胸膛中跳動的器官,緩慢地、不輕不重地收緊。曾經有過的念頭又出現了,是:“九思好像……真的比我以為的更在乎我!

    郁青的呼吸也開始沉重。他嘴巴張開些,聽到自己的喘氣聲。不對,哪里都不對,事情不應該是這樣!他沒有那么在乎鄔九思,鄔九思也沒有那么在乎他。他一走了之,對鄔九思而言不過是失去一些對他而言全不重要、無需在乎的天材地寶。正是抱著這樣的念頭,郁青才能走得心安理得?涩F在,所有人、所有狀況都在告訴他,他錯了。

    他胸膛更悶了,過了良久,終于想到一句自己似乎能說、似乎該說的話。他告訴鄔九思:“我……我不是為了風露云英的懸賞回來的。”

    青年身側,袁仲林怒斥:“事已至此,豎子還要狡辯!?”

    郁青沒有理會。他繞開袁仲林,朝鄔九思的方向大步邁去。這是一條很近的路,放在尋常時候,不過數息他就能到達“道侶”身側。然而這條路又是那么遠,郁青剛有一步出去,便有一個太清弟子擋在他身前。

    察覺到對方身上泄出的刀氣,郁青本能想要提起劍鞘相對,然而緊接著,他又記起自己身在何方。

    這是太清峰上。

    從前這些弟子能尊重對他,是因為他是鄔九思的道侶。如今他們近乎拔刀相向,則是因為在眾人眼里,郁青不過是一個貪圖靈寶、貪圖功法的小人,不配站在他們敬重關懷的少峰主身側。

    這倒不算錯,郁青心想。離開是自己的決定,他沒想過留下什么好名聲。然而此刻想說的話也是真的,前往萬豪商會的時候郁青就想好,不論對方開出怎樣價位,自己都可以把風露云英交出去,前提是東西能被送到九思手中。

    “九思,我送風露云英回來,只是因為發布懸賞的人是你!我以為你出事了,”郁青一邊嘗試從太清弟子身側繞開,一面繼續講話,“那靈植雖不能將你治好,可畢竟有愈合經脈之效,興許能讓你的狀況緩解一二——我是為了這個!

    與他話音一同落下的,是一聲“鏗”響。眼看郁青還不死心、還想騷擾少峰主,原先只是以身相攔的弟子拔出兵器,長刀橫在他的身前。

    雪亮刀鋒映著青年的身影,有一剎那,郁青生出了種有什么牽連在自己與鄔九思之間的東西也被一并斬斷的恍惚感覺。

    他的胸膛更悶了,帶著自己也不明白的酸澀難過。眼看自己是當真無法上前了,郁青干脆一把抓住長刀刀背,起碼不讓它阻攔自己的目光。而后,他繼續看著鄔九思講:“還有有一件事也要告訴你。我在龍州見到了一株靈植,那會兒不認得它,于是抓了周遭的妖獸來試。當時山頭上最多的就是蛇了,興許也有這個緣故?倸w,九思,那條烏金蛇吃了靈草之后,竟是長出了背鰭、頰須,還有四足!”

    周遭寂靜,袁仲林眼皮狂跳,不知自己該喜還是該怒。

    喜于師侄或許有救了,怒于都到了這種時候,那白眼狼竟還不死心。為了再從太清峰逃脫,什么話都能說得出口!

    他知道真龍遺跡有多么珍貴嗎?

    “你若不信我,”郁青咬牙,對自己的“道侶”開口,“再把天機鏡拿出來便是!除了召問,那個鏡子不是能分辨人是真心還是假意嗎?讓它看看,我究竟有沒有騙你!”

    在他的話音中,鄔九思竟真的取出了一面鏡子。

    鏡面暗淡,實在與“靈鏡”二字毫無關系?稍趫瞿敲炊嗳,誰都不可能將它小看了去。

    郁青再度施力,把身前的長刀壓下。持刀的太清弟子未曾有更多反應,側身放他離開。

    等郁青終于到了鄔九思身前——同樣的,也是到了天機鏡之前——他深吸一口氣,將手指落在鏡面上,只等對方開口問詢。

    寒潭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的景色在他腦海中轉了一圈。而后,他聽到鄔九思開口。

    對方問:“阿青,你從前說仰慕我,說早早便想要與我做道侶。這些話,是真心,還是假意?”

    郁青:“……”

    第025章 真假

    話音入耳, 郁青渾身一震。

    他錯愕抬頭,去看站在自己身前的“道侶”。

    還是那張面孔,從前總是溫柔看他, 為他考慮。三年朝夕相處, 郁青不斷地想, 世上那么多不好的人,為何偏偏是鄔九思成了這副模樣, 天道果真不公。又想,這么講來, 天道待自己同樣不好, 他們倒算是苦命人落到一處。

    若是一直這樣下去, 只會讓兩人都更苦。不如他離開, 起碼給自己掙一條生路。

    他哪里想過現在。原本已經抬起、眼看便要落在鏡面上的手指蜷了起來, 微微顫著,再也沒有辦法真正落下。

    不僅如此,郁青的睫毛,嘴唇,身體——他整個人都開始顫抖。熱度涌上眼眶,青年看向身前人的目光也有了一刻模糊。即便如此, 他依然看清了對方眼里的細微變動。

    這點變動像是刀一樣扎在郁青身上。他不愿意去想, 卻還是清晰意識到:“九思仿佛正在失望!

    又不僅是失望。這兩個字實在太輕,根本不足以形容鄔九思的目光。他就那樣看著郁青, 安靜, 平和,甚至透出了些許釋然。

    一句話都沒說, 郁青卻仿佛已經讀懂對方眼神中的意思:“你不敢對著鏡子再說一遍,我知道。”

    你一直都在騙我, 從頭到尾都是在騙我,我知道。

    郁青牙關緊咬,捫心自問:“那我當真不敢嗎?”

    ——是真的。

    他絕望地意識到。

    他們的關系一開始就建立在欺騙之上。那年自己的特殊道體突然暴露,從來都對他看不上眼的家主、長老忽地變得親切寬厚。可透過眾人慈愛的話音,郁青聽到的是貪婪,看到的是他們想要將自己骨肉寸寸拆下,為郁家換取好處!

    可憑什么是他?憑什么他就該被郁家敲骨吸髓呢?

    郁青原本已經認命了。他逃不掉,躲不得,只能拼命回憶從前聽到的鄔真人名聲,希望對方容易相處。可緊接著就傳來消息,說鄔九思也不要他——怎么會這樣?鄔九思已經是他最好的選擇。

    所以找到鄔九思,告訴對方他愛他,兩人結契并不是“耽擱”。

    不。郁青又想,自己那會兒根本沒想過與鄔九思結契,他一門心思以為自己要當對方的爐鼎。即便這樣,也好過其他去處。

    他轉過許多心思,連帶神色變換,各樣細節同樣落在鄔九思眼中。

    鄔九思默然?v然早就知道答案,真到了這一刻,他喉間還是再度泛起腥甜氣。

    這太狼狽,連鄔九思自己也覺得十分可笑。他舌尖用力抵住上顎,喉結一滾,將所有腥甜盡數咽下,這才開口:“阿青,你走吧。”

    雖然竭力掩飾了,嗓音卻依然顯得沙啞。落在郁青耳中,他本能地叫:“九思……”

    尚未想明自己這時還能說些什么,話音便被打斷了!坝羟!编w九思又叫了一遍,“你走!

    郁青牙關咬緊。

    他聽出了對方嗓音中的沙啞,甚至——甚至作為修士,哪怕境界低出從前的“道侶”許多,郁青也畢竟筑基,五感敏銳。淡淡的血腥味從鄔九思的方向飄來,他如何猜想不到對方狀況不妙?結合袁仲林此前的話,這份不妙,是不是同樣因自己而來?

    怎么會不擔心,怎么能不在意!

    偏偏這時候,鄔九思第三次開口:“走吧,”一頓,“就當我從來沒有認得你。”

    郁青咬牙:“我前面說的是真的!原先看圖鑒的時候,我只當那靈植是龍涎草。上頭是有些紅紋,可這或許只是某種變異。也是因為這個,我才去找妖獸試藥。誰能想到,試出這么大的功效?”

    話音落下,看無人理會自己,他干脆繼續往下講:“九思,你從前和我說過,世上或許有一味‘涅槃丹’能救你。你還講,藥方里最重要的一味材料是鳳凰真血,可若是實在找不到,用相似品階的獸血興許也能代替。是不是有這話?

    “如若那株靈植里當真帶有龍血,你的傷便終于有機會恢復!想到這里,我才趕往港口,買船票、回玄州。

    “我記得清清楚楚,從龍州離開的時候,那邊絕對未有你那懸賞。若只是為了賺帶來風露云英的酬勞,我怎會在更早之前便上船?——你一定要信我,九思……”

    鄔九思說:“勿要這么叫我!

    郁青愣住。

    簡簡單單六個字,每一個他都能聽懂,連在一起也很好明白。偏偏青年還是困惑:九思這話,難道不該在撕破面皮、恩斷義絕的時候說?伴隨歇斯底里、相互唾罵、彼此指責……就像他在郁家的時候看過的每一場爭執那樣。

    可鄔九思竟還是平和的,風儀不失,清臞玉立。目光淡淡垂下,似是看著郁青,又仿佛眼里已經沒有他的身影。

    郁青心頭升起一種無端的恐慌,隨之而來的是更多茫然:自己明明已經距離“道侶”很近了,伸手就能觸碰到對方的衣袖,為什么依然覺得對方在遠去?……尚未想出一個結果,便聽袁仲林插話進來,問他:“那好!你倒是講講,那靈植現在在哪里?你前頭能試藥,如今呢,藥是還長在原先的地方,還是就在你手上?”

    “……”郁青啞然。他回神,聲音變得極輕,像是很不自信。視線快速在鄔九思面上掃過,見對方還是不喜不怒、平靜淡然的模樣,才快速回答:“被搶走了。”

    他聽到有人在笑,像是笑他都到了這種時候,竟還要不自量力地信口胡說。

    分明沒有人再碰他,郁青卻覺得一個又一個的巴掌抽在了自己臉上。他牙關咬緊,面頰一點點浮上熱度。那么想要一走了之,可在目光觸及鄔九思的一頭白發的時候,郁青還是選擇繼續。

    “真的!”他再度強調,“你們去找人打聽,約莫一個月前,是不是有艘從龍州往玄州來的靈船上曾出了事?東西便是那個時候被搶走。

    “我不知道那搶了靈植的人是什么身份、怎樣出身,但他的境界定然極高。只有這樣,他才能看穿乾坤袋里有什么東西。也只有這樣,才會不光是我,那晚船上的所有人都沒有看出他的面孔。”

    說這些的時候,郁青短暫地扭頭去看后方的袁仲林與眾多太清弟子,分辨著他們的神色。還是充滿了不信任——察覺出這點后,他重新回頭,去看鄔九思。

    “九思”兩個字在他舌尖滾了一圈,成了“鄔真人”。

    他從來沒有覺得后兩個字拗口,直到今日。郁青叫得磕磕絆絆,艱難十足,“真、真人,我找不到那個人,可以天一宗的人脈,興許能有線索。倘若能把那株靈草找回來,你的傷勢——”

    鄔九思沉默。

    就像方才郁青自問一樣,他也在問自己:“時至今日,你還要相信他的話嗎?”

    一個聲音在心底說:“他已經沒有必要騙你了!

    立刻便有另一個聲音問:“當真?”

    “你說,”鄔九思道,“他看穿了你的乾坤袋!

    郁青點頭。

    鄔九思說:“他是化神巔峰以上修為?”

    郁青:“我不知道,不過——”

    鄔九思:“當今世上,化神巔峰往上,能數出來的不過五個。”

    郁青停住。

    鄔九思:“玄州有二。父親如今在閉關,不會是他——他也沒理由取走自己煉的乾坤袋里的東西。

    “玄天門的易長老也在閉關,千年不曾聽聞消息,他會突然出現在船上嗎?

    “云州同樣有二。云夢門的孔長老,說來算是那邊掌門的老祖宗。他倒是沒有閉關,可云夢門與天一宗歷來交好,早些年,比龍血更珍貴的靈藥也曾互贈。郁道友,你在說他老人家搶了靈植?

    “另一個連人都不是,只是海里的一頭巨鯤罷了。若是它,你怎會‘不認得’?

    “還有,龍州……”

    他一個個數過去,態度溫文,語調溫和,說出的話卻字字如刀,落在郁青胸膛上。

    “他不信我。”郁青想。接著,這四個字開始反反復復地出現在他心頭,“他不信我,不信我……哈哈,我騙了他那么多,他如何能信我!”

    “你不知道這些!编w九思說,“是,我從未與你提起過!

    “可是,”郁青又想,“他在其他事上不信我便罷了,眼下說的,可是與他性命有關的大事!就算不信,也得去查查吧?”

    “興許是又有新突破的修士呢?”青年道。說著說著,又聽到了從背后傳來的笑。

    他瞬間變明白,自己又鬧笑話了。

    從前還是少峰主“道侶”的時候,郁青也曾指著靈植園子里的一樣喊藥植出另一樣的名字?赡菚䞍海撠熿`藥培育的太清弟子只會“呀”一聲,告訴他不是的,正確的答案是什么。

    這不是在尊重他,只是在尊重少峰主。如今少峰主自己都不在在乎,更何況其他人呢?

    “一個筑基,”有人暗暗在說,“怕是境界稍微高一點的天雷都不曾見過!

    “是,他知道化神雷劫是多大動靜嗎?”

    “別。你這一提醒,他馬上要說,興許搶他靈藥的修士不用渡劫呢!

    “哈哈,哪有不用渡劫的人?又不是那種一出生就八九十階的靈獸!

    “……”郁青又啞然了。他再看鄔九思,看得無比認真、無比信重,像是要把對方的模樣完完全全烙印在自己眼中。今日一別,興許便是最后。

    一直到鄔九思別開目光,郁青才意識到,這場鬧劇的確該結束了。

    該說的話,自己都說過。該給的東西,自己也已經給出。九思——鄔真人——讓他走,他的確應該離開了。

    “你也保重!彼p輕地說。這句話后,郁青深吸一口氣,扭身看向屋室入口的方向,抬起一腳。

    在這只腳即將落在地面時,他聽到一道聲響,叫他:“等等!

    郁青猛然回頭。

    他看到袁仲林壓著眉毛、冷淡而厭惡地看著自己,說:“把九思給你的東西留下再走!

    第026章 放下

    在袁仲林看, 自己提出的要求可謂是相當仁慈。

    平心而論,他依然很想讓那白眼狼也受一受自家師侄的苦楚。不提經脈寸斷,把人按在天機鏡前召問一次總不是問題?烧嬲娺^師侄與對方相對的場面后, 袁仲林又發現, 自己這個念想怕是不能成真了, 師侄怕是頭一個不答應。

    那白眼狼大約也是看出這點,才會在信口開河之后臉不紅、心不跳, 大搖大擺地走。

    袁仲林再不猶豫,直接將人叫住。開口的時候, 他還在自我安慰:這番心慈手軟可不是為了那白眼狼, 而是為了九思。

    “怎么, ”眼看郁青還在怔愣, 天一掌門再度冷笑, “不舍得?”

    郁青沒有說話。他看看袁仲林,又看看他身后的鄔九思。

    發覺后者未有什么反應,他才緩緩吐出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乾坤袋。

    大約是真的警惕他,東西剛拿出來,郁青便覺一股靈氣覆蓋在上頭。他沒有阻攔, 任由袁仲林將袋子取走。接著, 郁青開始摘身上的配飾。

    腰間掛的墜子上鑲嵌了保命陣法,能擋住元嬰巔峰的數次攻擊;

    兩臂上的護腕則是刻印了驚雷陣, 里頭存著的據說是鄔九思當年渡元嬰劫時的天雷, 面對邪祟的時候是極好的保命之物;

    手指上的扳指看起來平平,實則也是增加攻擊力道的好東西, 當初是與《驚風拳法》一起被遞到郁青手上,直到今日終于從他指間離去;

    對了, 發帶……青年雙手抬起,落在頰邊,開始解自己編好的發絲。

    從見到鄔九思的第一面開始,他頰側便始終有一條細細的辮子垂落。鄔九思初時不曾問他,到了后面,兩人漸漸熟悉,他到底想要知道:“阿青,你這頭發是有什么說法嗎?”

    “說法?”那會兒郁青先搖頭,再點頭,臉上的笑意淡下一些,多了幾分悵然懷念,“那倒沒有,只是——”

    鄔九思道:“什么?”

    是有疑問,可又顯得十分尊重,并不咄咄逼人。郁青便也愿意回想,“是我阿娘還在的時候養成的習慣。那會兒我與家中其他旁支的孩童一起讀書、修行,總被負責教導大伙兒引氣入體的師傅說愚笨,遲遲不曾有所進展。我心中焦急,做其他事也開始不用心。不知從哪兒養成的壞習慣,無論讀書練字,或是吃飯沐浴,都總有一只手放在臉邊,對著頭發或揪或拽。日子一長,自然被阿娘發現。”

    阿娘心疼他被族叔責罵,又到底覺得這不算好習慣。思來想去,給他找出一個折中的法子,“你莫要總是抓頭發了。若是手總還是往上放,就把頭發編起來!

    郁青那會兒只覺得莫名,但看著母親關切的目光,他還是選擇點頭。

    就這樣,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原先需要強迫自己做的事成了新的習慣,無論春夏秋冬郁青臉頰側側方都會有一根垂落的細辮。若不是鄔九思提起,郁青近乎忘記它的存在。

    而在那天以后,他便再也沒忘過了。不是因為與鄔九思的對話,而是自那往后,隔三差五他便會收到鄔九思送來的發帶。都是極好的料子,鄔九思從不在這種小事上虧待道侶。尋常人用來做法衣的料子,被他一條一條地裁開,出現在郁青發間。日子久了,他也會自己上手,細細地將郁青的頭發在自己指尖編好。

    動作間,手指背偶爾會碰到郁青的面頰。輕輕一下,郁青剛剛覺得癢,鄔九思已經將手收回。青年原先不覺得有什么,可當他的神識落在道侶身上,忽地發現對方的耳朵似乎多了一層薄薄紅色。

    于是郁青的心跳也開始加快了。他腦袋昏昏的,嘴巴抿起來,一動不動地坐在原先地方。好像有許多念頭從腦海中閃過,他卻一個也不曾抓住。如今回想,也只記得日光和煦,秋蟬噪鳴。

    還有什么?

    郁青垂著眼,開始解自己的腰帶。

    別看他的穿著仿佛素雅,實際上,青年身上任何一樣物件都是好東西。這條七星腰帶便是如此,上頭鑲了七顆不同的靈石,每顆靈石都是一個法陣的陣眼。只要不遇到超出自己品階太多的麻煩,尋常場面都可以直接應對。

    還有呢?

    衣下的護心鏡,不,應該算法衣本身……

    對了,還有最重要的那幾枚令牌。天一弟子令,太清弟子令。有他自己身份的,還有“陳初”這個假身份的。

    眼看從青年身上取下的東西越來越多,對方的手指甚至落在面頰上,要將那張金絲面具也一并揭下來,鄔九思到底開口,要他:“剩下的東西就留下吧!

    郁青抬頭,帶著幾分困惑幾分不解。他卻沒有對上“道侶”的眼睛,對方已經又將視線錯開。

    倒是袁仲林,見此場景又皺起眉頭,叫:“九思。”

    鄔九思眼睛閉了閉,面上透出幾分疲倦。“師叔,”他應了聲,卻沒有真正回答對方的話,而是岔開話題,“今日之事便到這里,我先回去歇息了。”

    袁仲林“哎”了聲,自是更加心疼師侄。同時,也更加覺得那白眼狼可恨。

    既然九思要走,他能否瞞著對方,直接將人處置了?——念頭在腦海中轉了一圈兒,考慮到師侄前頭的狀況,袁仲林還是把這份心思壓了下去。

    不能冒險!坝粜∮,”他皮笑肉不笑地開口,“九思好心,那事情便到此為止。來人,送郁小友出去。”

    自有太清弟子上前辦事。眼看那白眼狼離開,袁仲林低下頭,掂量一下手中的乾坤袋。想了想,又解了上頭的禁制,直接將東西打開。

    他還是不甚放心,總覺得以此子心性,恐怕早就留過一手。如今一看,果然——袁仲林再度冷笑——他可不信,九思給那白眼狼的東西就這么些!

    前頭那番裝模作樣,不過是想要圖謀九思心軟!可恨的是,還真讓他把事情做成了。

    在一旁看著掌門臉色的太清弟子會意,往前一步,低聲道:“掌門,我要不要現在去追考慮董師弟?”

    袁仲林深吸一口氣,“追……罷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為了這等小人,壞了你們與九思的關系不值當!

    太清弟子聽著這話,知道掌門是為自己考量,心頭便愈是憤憤,“可是,難道就讓他這么走嗎?”

    “走?”袁仲林“嗤”地笑了。整個郁家在他眼里都不過螻蟻,何況這么一個小兒?“讓人盯著,好好‘送’他出玄州。”

    太清弟子眼前微亮,應了一個“是”字。

    等人領命去辦事了,袁仲林又垂眼,細細重新端詳起手里的乾坤袋。

    東西自然是要留給九思的,可他也不想再讓師侄觸景傷情。于是一些明顯不是從太清峰上流出的東西,就在袁仲林神識的推動下到了一邊兒。諸如什么處理到一半兒的妖獸尸身、品階頗低的一堆靈植……唔?這是什么。

    一個小小的墜子從袋口掉了出來。顏色艷麗的錦線,配著瑩潤潔白的龜甲小雕。袁仲林的手指在上面摩挲一下,很快得出結論:“東西倒是不錯!

    只是,這會是九思給出去的嗎?

    袁仲林有些拿不準了。按照經驗,師侄給那白眼狼的東西都得有點實際用途。再小的玩意兒,上面也能鑲刻五六個小陣。眼下這個卻不然,似乎只是一個純粹裝飾……

    “罷了!痹倭謸u搖頭,到底把墜子塞回袋中。

    考慮師侄應該是真的累了,他并未直接前去找人。而是等了一個下午,到了黃昏時刻,才又去鄔九思的洞府。

    有客前來,鄔九思自要露面迎接。臉上是笑,眼里的疲憊卻并未消散。

    袁仲林看在眼里,暗暗搖頭,口中卻并未再“勸”師侄什么。相反,他笑呵呵地拎起手中酒壺,道:“你師弟近來到了北州,這是他剛剛托人送回來的孝敬。我倒也聽說過,那邊兒有座不同尋常的仙城,里頭的修士各個都是釀酒的好手。怎么樣,陪師叔一起喝一杯?”

    他口中的“師弟”,其實是袁仲林自己的徒弟。只是他與師兄師姐關系親厚,兩邊兒小輩便也被放在一起排輩。

    鄔九思答應了。“師叔稍等,我讓人去取杯盞。”

    袁仲林點點頭,左右看看又提出:“我在你這個歲數的時候,時常與師兄師姐他們一同在山巔月下飲酒,今日便也如此,如何?”

    鄔九思依然答應:“自然是師叔安排!

    很快便有值守弟子拿著酒盞前來,又按照袁仲林的吩咐在外間石桌上擺好點心。正是日落之時,漫天夕色落入山林,同樣落在鄔、袁等人肩頭。耳畔是酒水傾瀉入杯的聲響,是群鳥在林間的鳴叫,是道侶轉過身來,叫出的一聲“九思”。

    鄔九思驀地抬手,將杯中酒水一飲而盡。袁仲林在一旁看著,等到師侄的杯子落下,他手指微微一動,自有新的酒水倒入對方杯口。

    而后是又一杯,再一杯。酒水中的靈氣淡淡縈出,繞在鄔九思身側。天色愈發暗了,山林一片朦朧。

    又,再。

    有一句話,袁仲林自始至終沒說,只是他覺得師侄會懂。

    ——喝了這一壺,就把那個白眼狼忘了吧。

    他不值得。

    第027章 醉靈

    郁青也在喝酒。

    被“請”出天一宗的后, 他行路不久,便抵達了一座臨近的仙城。抬頭看看城門上的字眼,是“通月”二字。

    猶豫片刻, 青年選擇進入城中。

    倒算是熟門熟路。在他還只是一個尋常郁家子弟的時候, 通月城是郁青常來的地方。在山林里獵到妖獸、挖到靈植之后, 他都會選擇到這兒出售。偶爾運氣好,東西賣出去, 還能得些新出現的好東西的線索。

    后來到了天一宗里,他不再需要一塊靈石一塊靈石的攢錢, 也不敢距離鄔九思太遠, 自然不會再來。直到今天, 郁青心頭空空茫茫, 煩亂交織。他當然可以沿著大道再往下走, 但他又覺得,自己需要找個地方坐一坐、稍稍整理一下思緒。

    再有——

    手指在腰間碰了碰,正摸到靈劍劍柄。

    把乾坤袋交出去的那一刻,郁青不曾多想什么。到現在才意識到,自己手頭已經一塊靈石都不剩了。

    要在修真界行走,這樣當然不行。好在鄔真人仁慈, 并未收走他的本命法器。郁青便盤算, 到城中看看各類物品如今的售價,多少攢些家底再離開。

    他不知道, 那些負責“請”他離開的太清弟子并未回山, 而是依然跟在自己身后。看著郁青的動向,他們皺皺眉頭, 低聲議論:“要上去趕他嗎?”

    有人贊同:“真這么做的話,得換身衣服!

    也有人提出異議:“正是, 通月城誰不認識咱們?——不過,照我說,還是不要那么著急。城里人多眼雜,距離山上又近,萬一呢?”

    袁仲林不曾直白和弟子們說起自己的考量,但眾人“為少峰主憤憤”的心情總和掌門他老人家一樣。幾句話間,原先抱著“趕人”打算的弟子也被說服了,“是了,萬一讓少峰主聽到消息,指不定還有什么狀況!边是等那白眼狼距離天一宗真正遠了,他們再現身動手。

    毫無所覺的時候,郁青避過了一次危機。

    他忽略萬豪,進到城中另一家商會,開始細細查看、記下各種低階妖獸、靈植的售價。結合自己對附近一帶山林狀況的了解,很快在腦海當中擬出一張單子。

    接著,郁青開始忙活。他出城,進城,一個下午時間過去,已經不像自己前頭那樣兩手空空。百來塊下品靈石到手,青年稍稍松了一口氣。從酒樓旁路過的時候,也能猶豫一下,最終進入。

    他自然不打算用自己剛剛攢下的家底“奢侈”,坐下來后,郁青只點了一碗牛肉面,加上一壺酒。

    面是為了填飽肚子,奔雷牛肉和酒則都是補充靈氣一個用途。其實喝茶也有作用,可鄔九思也喜歡這個。既要思索自己接下來要如何走,郁青便希望更心靜些,少受過往影響。

    然而等到酒水真正下肚的時候,他又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怎么會不受影響?他身在天一宗外,稍稍扭過頭,便能看到各個峰頭的仙宗弟子在街道上行走。其中有一身絳紫道袍、讓他避之不及的無極峰人,也有讓他光是看一眼,心口便泛細密疼痛的太清修士。

    可郁青不愿意承認這個。

    他轉過目光,重新去看眼前的酒杯面碗。自己怎么會心痛?不就是一個人的日子嗎,他又不是不曾過過。阿娘走了以后,他便一直是這樣了。“父親”只會在意那些有天賦的孩子,如郁青這樣連引氣入體都難的,他連一個眼神都不愿意多給。平日倒是有和族中兄弟一同外出的時候,可這當中又有誰能交心?

    人人都要自己修行,人人在外得了天材地寶的第一反應都是好生藏起、不與旁人分去。郁家子弟就是這樣,郁青原本以為所有修士但都是一樣?舌w九思出現了,他對郁青從不吝惜、予求予取。郁青便想,哦,他給我的一定是原先也不需要的東西。

    有了理由,他便能心安理得。在太清峰時如此,后來離開了同樣如此。直到他知道,鄔九思給出的,仿佛不只是“不需要”的那部分。他會為了郁青去窺天機,會在明知郁青騙他之后也并不追究到底,依然給他金絲面具、給他護身法器,讓他即便離開太清峰,也能安安穩穩地生活下去。

    會這樣,是因為鄔九思是個好人,也因為他真的在意郁青。

    至少曾經在意。

    不知不覺,一壺酒已經下去大半了。郁青沉默地、一言不發地喝著,無數思緒涌在心間。他知道,眼下自己最需要做的事其實是運轉功法,好讓隨著酒水一起涌入身體的靈氣慢慢消化?墒聦嵤牵X海里依然滿滿都是“鄔九思”三個字,根本沒有精力再去考慮其他。

    有一個問題靜靜佇立著,已經在原處停留許久,郁青卻始終沒有找到空檔去面對。他一次次避開,一次次忽略。即便是現在,青年安靜地坐著,思緒則在繁亂地徘徊,想要再將那個問題繞開。

    可大約是積攢下來的靈氣太多,以至于他的頭腦也昏沉起來。

    “怎么會。”手指撫上額頭,郁青喃喃自語。他很清楚,修士尋常喝酒是不會醉的,自己便是因此才點了靈酒。不過很快,他又想到:是另有一種狀況,能讓他們陷入類似狀態。

    一口氣灌入的靈氣太多,又不曾將其消解,便是“醉靈”了。

    這兩個字對從前的郁青來說太奢侈,他自然不曾聽聞。依然是上了太清峰后,鄔九思和他提到,“阿青,少吃些點心。若是醉了靈,反倒要耽擱你修煉!

    他聽不明白,還當以為對方在說自己小家子氣,看到一盤鄔九思眼里尋常的點心都無法放開。但自己的吃穿住行都仰仗人家,既然鄔真人瞧不上他的做法,改掉也就是了。

    郁青放下拿點心的手,認真點頭:“好,我少吃。”

    鄔九思卻笑,神色很溫和,說:“回頭我給膳房說一聲,讓他們照著這個味道,做些合你境界的吃食。”

    郁青:“好……嗯?”

    仿佛不是嫌棄自己的意思。他歪歪腦袋,看一眼鄔九思,又看一眼旁邊的點心盤。思來想去,還是把那句“九思,你說的‘醉靈’是什么意思”問出來。很快得了解釋,郁青這才恍然。后頭吃喝的時候,也一直留意這方面。

    直到今日,因為一壺性價比頗高、歷來便得食客喜愛的靈酒,因為腦海當中始終徘徊、遲遲不肯消散的各樣念頭,郁青破功了。

    他不再像平常一樣謹慎,而是莽撞起來,快速地闖到那個問題之前。像是當真有一個小小的他在識海當中抬頭,正看到一句:鄔九思為什么會在意你、看重你?

    “我不知道。”青年聽到一個聲音在自己心底回答,“他只是……”

    是個好人。

    可這依然不能解釋所有事。就連郁青都知道,召問天機鏡的代價并非尋常修士能夠承受,鄔九思這個法器主人又怎會不知?——他明知那些風險,明知這番動作只會讓自己的身體狀況雪上加霜,但他還是那么做了。唯一的緣由,就是在他看來,郁青的安危比自己更加重要。

    這絕非“在意”兩個字能解釋,更像是——

    郁青嘴唇動了動。有什么字音即將被吐出來,可緊接著他的下唇就被咬住、話也被咽入喉中。不能說,不愿說,不敢說。郁青猛地再度端起酒杯,又喂了自己一杯靈釀。前頭差點說出的話被壓得更深了,再也無從見到天日。

    “仙君。”有那酒樓伙計從旁路過,無意中看到郁青此刻的面孔,立刻抽了一口冷氣,“仙君,你還好嗎?是不是咱們家的飯菜有什么問題?”

    郁青緩緩抬頭看他,只覺得眼前的人面容模糊,難以分辨。他花了點時間,才把一句“無事”說出口。

    “可是,”伙計明顯更加不安了,看看郁青,再看看周圍人,嗓音都壓低,“可是仙君啊,你這吃著吃著就哭了,萬一讓人瞧見,覺得是我們家端上來的東西……這樣,我去找管事請示,看能不能給你開間屋子。你在里頭歇一歇,如何?”

    若是尋常食客,自然不可能有這樣的待遇?裳矍斑@個不同,伙計眼尖,看出對方身上戴的、腰間佩的各樣東西都頗有不凡。他不知道,這已經是郁青摘下許多東西后的結果。在伙計看來,自己雖要維護堂中氛圍,卻也不能得罪貴客。相比之下,開間新房都是小事了。

    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話說出來,貴客竟是眨了眨眼睛,反問:“我在哭嗎?”

    “……”伙計啞然。他看著面前臉上滿是淚水的青年,一時之間,只覺得自己遇到了從業生涯當中最大的挑戰。

    第028章 醒悟

    自己真的在哭。郁青很快意識到這點。

    他把手從臉上放下來, 指尖帶著濕潤。閉眼半晌,郁青答應了伙計的提議,“好……我待的時候可能長些!

    他進到酒樓的時候還在想, 眼看便要天黑了, 自己得給晚上找個去處?涩F下心緒沉沉, 真從酒樓離開也是一片恍惚。倒不如按照對方說的,在雅間內留上一宿。

    伙計對此并無疑議, 很快點頭,又將人帶到地方。臨走的時候, 他被郁青叫住, 聽對方問:“你們這兒最好的酒是什么?要多少靈石?”

    伙計回答:“是我們自釀的‘金鳳踏雪’, 仙君, 給您來上一壺?——共是十塊靈石。”

    郁青正要點頭, 又聽對方補充:“中品!

    郁青:“……”

    他沉默片刻,把自己今日得來的靈石錦囊拿出來,直接塞在伙計手中,“罷了,不要那個。能上多少上多少吧。”

    伙計“哎”了聲,將錦囊收起, 也不曾去看, 就這么離開了。

    留下郁青在屋內,他看著眼前的桌椅, 目光又轉開, 落在一旁的窗上。

    大約還是醉靈的緣故,看著窗外夜色, 青年慢了半拍才意識到,今日又是十五。滿月高懸在天, 華光盈盈灑落,整片街道都被籠罩上一層薄金。若在太清峰上,這樣的夜晚,弟子們定是不會歇息,共同前往山間修煉。

    從前郁青也是其中一員。而他不睡,鄔九思便也露面陪伴。郁青覺得這樣不好,嘗試開口去勸。鄔九思只笑著搖搖頭,說:“今晚雖非庚申夜,這月色卻似帝流漿一般。待你運轉完靈氣周天,咱們還能去林中轉轉,興許大有收獲!

    郁青說“好”,又說:“九思,你——”

    鄔九思還是含笑看他,像是鼓勵他說完后面的話。郁青卻無法再開口了,面頰帶著熱度,甚至有幾分淡淡的恍惚。不肯相信,自己前面竟然要脫口而出:“你在這月色下,仿佛比白日還要好看許多!

    這是他第一次這樣想,后來郁青還曾無數次這樣想。直到那天,同樣的明月之夜,鄔九思在他面前倒下。

    郁青心頭的旖旎驟然消散,唯獨能抓住的念頭便是“離開”。

    往后,赴龍州,歸玄州。前前后后算起來,竟也有接近一年的光景。

    到了今天,有了白日的經歷,又有靈酒的催動,他終于去想:

    九思再不會再像從前一樣,與我看同一輪月亮。

    ……

    ……

    袁仲林的三徒弟將靈酒送回天一宗的時候,還附帶了一句叮囑:“師尊,這柳林酒是用雍城一種特殊靈谷釀的,縱是您,多飲怕也要喝醉,嘗嘗味道便是了!

    話落在袁仲林耳中,他心想:“這兔崽子,竟送些沒用的東西回來!蹦樕系故菐е。

    笑過了,就把靈酒放在一旁。以袁仲林的身份,平日還是維持清醒更好。尤其三徒弟只說“多飲會醉”,可沒說怎樣算多。

    直到今日,他在自己的庫存中找來找去,忽地記起這番話音。袁仲林眼前微亮,想:“九思現在需要的,不就是一場酩酊大醉嗎?”——抱著這樣的心思,他當了一回陪飲?稍崎T還是沒想到,師侄就算醉了,也依然顯得安靜。

    從頭到尾,人都端端正正地坐著。背脊挺直,連端起杯子的動作也顯得溫雅。時間長了,袁仲林不由開始犯嘀咕:這樣下來,當真能讓師侄好生發泄、放下嗎?

    他開始不確定。想了半天,還是決定開口,“九思,那白眼狼……”

    鄔九思動作停下。

    袁仲林跟著停下,屏息去看師侄。

    鄔九思一動不動,袁仲林同樣再未呼吸。他已經開始懊惱,明明自己算是一路把所有事都看在眼中,怎么會忽略九思對那白眼狼的情深義重?如今提起,擺明是要人再難過一回。

    正暗斥自己的失策,袁掌門又意識到不對。

    他低頭,看靈氣在自己身側游走,緩慢地、不容錯辨地去往師侄身側。袁仲林的目光追了上去,見到師侄的衣袖微微鼓起。不必說,里頭已經溢滿靈光。

    可為什么會這樣?早前九思身上同樣是有靈氣的,袁仲林卻很清楚,那不過是因為師侄喝下的柳林酒。老三怕是怎么也沒想到,那壺據說能把袁仲林一個化神中期都灌倒的玩意兒,竟真遇到了鄔九思這么一個克星。經脈寸斷、道基被毀之后,再也沒有靈氣能在他身體里長期留存。灌下多少,便要散去多少。袁仲林還曾聽到師侄說:“這么一來,旁人都不能吃的靈膳我能吃,旁人不能喝的佳釀我能飲,也不是一樁好事嗎?”

    他能苦中作樂,身邊其他人卻不能。就連郁青,在鄔九思話音落下后也露出怔然而悲傷的神色。雖然只有一瞬,卻還是被袁仲林捕捉?上菚䞍哼要欣慰,覺得有了道侶之后,九思的身體是沒變好,心情卻好了許多。

    可笑,多可笑!

    不過,現在的重點不是這個。

    袁仲林深深呼吸,壓制怒火,令自己的注意力又落回師侄身上。

    他定定地看著對方鼓起的袖子,很快又覺得不夠。于是袁仲林凝下心神,更仔細地去感受鄔九思身畔的、身上的靈氣。終于,他“咦”了一聲,神色間多了幾分不可置信。

    弄錯了吧?自己怎么會覺得有薄弱的靈氣正在九思體內循環,沿著早已斷裂的經脈一路奔涌——若是九思醒來的時候,還能用他有意催動來解釋。然而,現在——

    袁仲林牙關咬緊,霍然立起,站得距離師侄更近了一些。

    他就這樣看著、感受著。終于,某一刻,天一掌門的壓下的眉尖忽地散開。他“哈哈”地大笑起來,笑聲回蕩在山谷之中,惹得下面的值守弟子們詫然抬頭,紛紛議論,“是掌門的聲音?”

    “仿佛是!

    “掌門在……笑什么?”

    “不知道啊!

    “我便知道,我便知道,九思怎么會當真成了廢人!”笑過之后,袁仲林又低下頭,重新去看師侄。心頭喜悅到了極點,恨不能從北州把立了大功的三徒弟直接捉回來、好生揉搓夸獎一番。

    “對了,送信符給連泉,讓他多送些這靈酒過來。雖不知是什么緣故,可既然對九思有用,就多備著些……

    “不對,那小子,一出去就是如此多年。從前便罷了,如今碰到這等大事,難道不該親自回來?”

    他心頭計較,神色慢慢平靜下來。再轉身望向天一宗后山,袁仲林鄭重地朝著某個方向供一拱手,對著無人的山嶺輕聲開口。

    “師兄,師姐,仲林未負你們二位的托付啊。”

    ……

    ……

    待到伙計終于將新酒取來,郁青腳步未動,直接將壺召到窗邊。

    他捏著壺把,一眼月亮,一口靈釀,沉默不言。

    不該再喝下去的。一個聲音在青年心底輕輕地說。你已經從天一宗離開了,過往種種便該被遺棄埋葬起來,現在這樣又算什么?

    可是、可是——

    郁青意識到,自己又開始哭了。原先還有幾分壓制的心思,可四下靜謐,隔絕聲響的法陣籠罩整個房間。不會有人聽到,更不會有人看到。這個念頭出現的瞬間,抽噎聲再也抑制不來。

    “嗚、嗚嗚……”

    他面前已經沒有天機鏡,拿著酒壺的手卻依然在顫抖。沒一會兒,連身體滑落下去,整個人都跌在地上。

    像是孩童時被族叔責罰,難過又羞恥地藏在小院的柜子里。一直到阿娘將門打開,夕陽的光照從外間透了進來。阿娘溫柔地摸一摸他的面頰,說:“阿青,我給你煮了面,來吃吧!

    后來阿娘走了,再也不會有人給他煮面,不會在他難過時關懷、在他受傷時擔憂,更不會……

    一個字眼在他心臟中跳動,躍躍欲試想要出來。郁青已經將它按住一次、兩次,他不愿去想、不愿去信。已經錯過的人,做過的事,難道還能重來。

    都說覆水再難收啊。

    然而,然而。

    盛著酒意,盛著月色,盛著青年的苦悶郁郁,蒙在答案上的那層紗終是越來越薄。再一杯靈釀澆下去,字眼便顯露出模糊的輪廓。

    似乎是“愛”。

    郁青渾身一震,像是驚懼一樣站了起來。他雙腿不穩,連這么一個簡單動作都做得踉踉蹌蹌,人直接撞到窗臺上。

    痛意讓青年的神思清晰了一瞬,他咬著牙、渾身緊繃地望著自己原先坐的地方,也望著那壺倒在地上、正在潺潺從壺口流出的酒水。不對,哪里都不對,自己雖然喝了許多,卻也不至于到這般地步。

    竟然會覺得鄔九思愛他。

    “可他在意你,看重你,待你好過太清峰上所有人,在以為你出事時寧可自己折在召問上也要知曉你的安危。”

    一個聲音在郁青心里說。他聽著,本能地反駁:“這是因為他——”

    聲音便道:“好人?阿娘也是好人,阿娘也會在有鳥撞在院中樹上時難過一宿,會為它包扎看它飛走?赡汶y道要說,對你好,也是因為她心善?”

    郁青喃喃:“她是阿娘啊!

    聲音反問:“九思難道不同嗎?他與你同樣是至親,你們是結過契的道侶。”

    郁青:“……”

    聲音又道:“他與你同拜天地,同拜兩位尊者閉關的山巒,同拜彼此!

    郁青依然:“……”

    聲音斷然:“他分明就是——”

    “……”郁青低聲講話,“他是好人,所以那個時候無論是誰去和他結契,他都會一樣對那個人!

    聲音反駁:“可和他結契的是你。他唯一的道侶是你。他關懷的照顧的惦念的喜愛的人從頭到尾都只有你!”

    郁青再度:“……”

    聲音悠悠地、輕輕地下了結論,是一句:“他愛你。”

    兩相沉默。

    “可我走了。”良久,郁青喃喃地、帶著哭腔地說,“我走了,我再也不是九思的道侶了,他只讓我叫他‘鄔真人’。我讓他難過,所以他放下我……他當然應該放下我,我怎么能配得上他呢!

    從前的鄔真人是云端之月,高不可攀。郁青則是長在郁家這灘泥地里的一根野草,至多是勉勉強強被夸幾句堅強向上。

    現在的鄔真人雖不比從前,可他的心依然皎皎若月,更襯出郁青的低賤。

    “所以呢?”心里的聲音問,“你就要這么一走了之嗎?”

    “我還能做什么?”郁青回答,“我什么都做不了。靈植丟了,風露云英也是九思自己的。我只是一個筑基,縱然想讓九思好起來,又怎么比得上天一宗的底蘊呢?”

    那個聲音靜了下去,仿佛從來不曾出現過。留下郁青一人,不斷低低地笑,低低地哭。覺得自己可笑,又為道侶悲傷。

    如此過去不知多久,天邊泛起一片淡青色。又到一日清晨,晨曦之光落在躺在地上的青年面上。他眼皮顫了顫,又顫了顫,再睜開的時候,有一次剎那,以為自己從未歸來,至今仍在龍州的山嶺當中。

    龍州,山嶺。

    郁青的眼睛忽地睜大了。

    就在剛剛那一剎那,他抓住一個念頭。

    ——自己摘下“變異龍涎草”的時候,為保它能活得更久,特地順道取了一捧土入盒。此番回想,那捧土分明不是尋常顏色,而是帶著血一樣的暗紅。

    郁青雖不是藥修,卻也知道靈植變化總有緣由。會不會,那些土便是“緣由”?

    “如果,”他想,“我去龍州,把那些土取回來,九思會不會有救?”

    第029章 偽裝

    在酒樓外守了一夜、再度開始不耐煩的太清弟子們開始思索, 自己是不是應該把這趟差事做得簡單些,直接下去把人拎出來、丟到某艘靈船上。

    這時候,負責盯梢的那人忽地“咦”了一聲, “那人出來了!

    不僅出來了, 還一副心有成算的樣子, 離了酒樓便又去了一家商會。目的卻顯然和昨日不同,到了地方, 他看也沒看各類懸賞信息,便直接走到柜前。接著, 又被帶到了商會內的雅間。

    眾人有些回過味兒來了:“這是要賣東西?”

    “恐怕是!

    “我呸!少峰主若是知道此事, 不知該有多……”

    說著說著, 太清弟子們斂下話音, 只是眼神里又多了幾分對郁青的厭惡。

    郁青對此依然全然不知。他來的路上便在盤算, 手頭有哪些東西是一定要帶走的,又有哪些可以狠狠心舍棄——一定要說的話,自然是任何一樣都不愿放手。可和“與道侶的回憶”相比,“道侶能夠獲救”仿佛更為重要。

    算來算去,到最后,他只給自己留了一身法衣, 一件武器, 加上臉上的金絲面具。

    手指在面具上輕輕碰了碰,考量片刻, 郁青又問剛剛拿了錦囊給自己的驗貨師傅, “你們這兒可有空白符紙?還有衣裳。不用法衣,只要尋常能穿就好!

    以自己的修為, 金絲面具便罷了,這東西原先就很難讓人察覺。其他兩樣卻不同, 一旦讓人盯上,郁青確定自己根本沒有能力應對。

    還是該做些偽裝。

    驗貨師傅應了“是”,雙方很快達成一筆新的交易。到外間的時候,郁青已經是全新樣貌。

    這讓太清弟子們陷入短暫混亂,好在他們到底從對方接下來的目的地上看出端倪。出了商會便去船行的人太少,如此便初步確定了數個目標。再細看幾人走路的姿態、偶爾觸碰腰間兵器的小動作……不多時,郁青重新出現在眾人視野當中。更讓他們肯定的卻是對方這會兒用的假名,和在萬豪商會的時候一樣,姓陳,只是換了后頭的字。

    幾個弟子松一口氣,跟著買票、上船。一路順利,唯獨進入房間的一刻,為首的那名修士眉尖壓下,快速朝外間看了一眼。

    其他人見狀,當即問:“祝師兄,怎么了?”

    祝伯敏抿抿嘴,猶豫一下才開口:“方才那一刻,我仿佛覺得有人在盯著我!

    弟子們停了這話,神色都是一滯,本能認為:“是那白眼狼?”

    “少峰主給了他多少好東西,咱們是不知曉的。若有什么法器能查探附近修士,仿佛也也不稀奇!

    “正是。少峰主待他怎樣,咱們都知道,可那白眼狼……”

    祝伯敏未再留意師弟們后頭的話,只壓著眉頭,繼續細細感受。

    終于,周邊的聲音輕了下去。等了片刻,才有人又問:“祝師兄,現在呢,他還盯著咱們嗎?”

    “仿佛沒有了!弊2舨惶_信地說。末了,神色又是一變,“快!快去看看,這會兒有沒有人下船!”

    他沒有說得太清楚,可在場的太清弟子們都明白了師兄的意思:那白眼狼能力不行,卻當真有一手偽裝的本事。若是自己一行當真已經被他識破,興許人便要為了躲避、直接離開。

    才進了屋子,眾人又匆匆出去。神識往船下一落,果真見到有人正在走遠。

    太清弟子們神色沉下,毫不猶豫地跟上。

    他們身后,靈船之上,下房之中,剛剛再度換了新面孔的郁青擺出一副老實本分、要去往他州謀求生路的面貌,與周圍同樣擠在下房內的低階修士們閑聊:“咱們雖然是玄州人,可這兒的元嬰太多,金丹更是不知有多少。像你我一樣的筑基呀,年紀輕些還好。年紀大了,真是沒什么出路。想要有所作為,的確是去周邊其他大州更好。”

    這話引來一番人贊同點頭,接著又有旁人接話,細細分析起各州的好處缺陷。北洲、云州那種地方,一屬炎火,一屬碧虛。若是有那道體特別,或是專修某樣功法的人前去還好。可對不屬于這兩類的修士來說,還是龍州更為妥當。

    郁青聽著,腦袋還在一下一下地點,神思卻已經飛走。

    他在想自己待了多日的山林,想到自己離開時布下的法陣。如今羅盤也還回去了,光是找到地方自己便要用上頗多時候。好在他在靈陣上留了自己的神識刻印,即便沒了最關鍵的法器,依然能夠進入其中。

    又想,自己離開數月,也不知有沒有新的占山為王的妖獸出現。

    思緒轉到這里,郁青的心神微微緊繃。

    倘若真的……如現在這樣,失去了各樣靈丹、符紙之后,自己還能應對得來嗎?

    默然半晌,青年自我安慰:“到了地方,我先探探情況。如若實在不成,就等等那雷雨天,多少做幾張驚雷符出來,也算有了些保命底牌!

    去是一定要去的。

    郁青自己都不曾留意到,不知不覺時,“讓道侶安好”這件事在他心頭的重要性已經上升再上升,隱隱有超過一切的趨勢。

    ……

    ……

    “咱們中了那白眼狼的聲東擊西之計!”

    一日之后,幾個跟著郁青的太清弟子深刻地意識到了自己的天真失策。同時也有些不愿承認,他們竟然真的被對方忽悠了,以為對方下了船,便放棄盯梢!

    論極根本,還是他們太輕視白眼狼的緣故。若非如此,起碼要留下一二名師兄弟在船上。

    眾人面面相覷,又一同去看他們的祝師兄。祝伯敏也十分頭疼,說到底,大伙兒一同下船,還是因為他提出“咱們似乎已經教人發現了”。

    現在任務明顯不算做好,若是直接回到宗門,定要給掌門、少峰主都留下壞印象。但眼看他們已經徹底失去白眼狼的行蹤,若是不回去,照舊逃不開一番責怪。

    “還是得報給掌門。”祝伯敏終是道,“咱們畢竟只是金丹,那白眼狼身上的法器卻能防住化神大能的窺探,這……著實不是你我能應對來的!

    話說出去,眾人紛紛贊同。如此忐忑地回了山門,他們都做好了請罪的準備。卻沒想到,不過數日過去,太清峰上的氛圍已經與自己離開時完全不同。

    從上到下都是喜氣洋洋,誰見了誰臉上都帶著三分笑。幾人疑惑之余,紛紛抓了與自己相熟的弟子詢問。得來的消息讓眾人腦子一“嗡”,隨之而來的是一樣的狂喜。

    “當真?”

    “當真!”

    “少峰主他,竟是——”

    “是,半點兒錯處都沒有!”被祝伯敏抓住的正是他的同胞弟弟,兩人那年一同拜入太清峰,如今祝仲學也已是金丹前期。他繪聲繪色地與兄長描述,“那日晚間,我們看月精吐露,便湊在一處修行!短逶E》運轉到一半兒,忽地聽到山上傳來的笑聲,真是袁掌門在快活!當時我們便想,自從少峰主受傷,袁掌門歷來是操心最多、最不安穩的一個,如今這般,難道是少峰主那邊終于得了好消息?”

    祝伯敏屏息去聽,同時也開始細細回憶。是這樣,他心想,那日的月色是有不同。

    “到了第二日,這事兒終究被證實了!雖然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可少峰主仿佛當真開始恢復!闭f著,祝仲學摸了摸下巴,低聲講,“三妹不是在主峰那邊做事嗎?她和我講,那日掌門似乎取了一瓶頗有特別的酒來!

    “酒?”祝伯敏怔然片刻,很快也開始思索。

    一同思索的還有聽到消息的各個峰頭。修習器道的金汝珍歷來與太清峰關系不錯,鄔戎機門下各道弟子都有,不過總得來說還是刀、劍更多,自然總要與他們含元峰打交道。得了喜訊,金峰主自然高興,還和弟子講:“如此一來,我便不擔心戎機師兄、春蘭師姐他們出關之前再有動蕩了。”

    這邊的弟子含笑稱是,另一邊,無極峰的氛圍卻明顯不同。上官微皺皺眉頭,把不曾完成任務、灰溜溜回來的弟子揮退。轉過頭,他安慰上官沖:“叔祖,照我看,這話不過是掌門放出來穩定人心。再不來點兒好消息,太清峰上的弟子怕是剩不了幾個!

    這并非他空口胡說,而是幾年下來,確有一些太清弟子在悄然與其他天一峰脈接觸。

    有些消息,對于外人來說是隱秘,對于“自己人”來說卻沒那么難以探究。上官微早前得到天陰體的消息也是因此,郁家家主反倒是后頭才與他有所接觸?上У氖牵宸鍖⑷丝吹锰危降撞辉绞帧

    想到這兒,上官微冷笑:“北洲那邊的酒……取來瞧瞧,便知道事情真假了!

    “我便說,”同一時間,袁仲林笑嘆,“一壺靈酒,怎么有這樣大的威能?只是九思,那篇《鴻蒙陰陽訣》竟有這等作用,還真是讓人料想不到。”

    第030章 鴻蒙陰陽訣

    如今已是袁仲林意識到師侄狀況的數日之后。外界各樣傳聞紛紛揚揚, 他們這邊倒是已經摸索出讓鄔九思經脈隱隱恢復的真正緣由。

    那日的柳林酒充其量只是一個引子,真正起作用的,還是早前他與郁青一同修行的功法。

    這對袁仲林而言自是大大出乎意料。饒是以他對郁青的厭惡, 也不得不承認此人的到來似乎并非全無好處。甚至細細去想, 若非那白眼狼是天陰體, 師侄如何會特地找來適合對方的法訣?

    不過,沒過多久, 袁掌門又將郁青拋開。

    給天陰體專門功法的修士并非沒有,可像自家師侄一樣, 認真將對方看做道侶、與之一同修行的卻是寥寥無幾。哪怕是那些心頭愿意的人, 也很難像九思跟那白眼狼一樣, 一個修為盡失, 一個壓根沒建立起正經心法體系。這樣兩個人, 才能共同以《鴻蒙陰陽訣》打下道基。

    師侄如今有了康健希望,一是因為他心善,二是諸多機緣巧合撞在一處,和那白眼狼有什么關系?

    “只是不知道,”袁仲林又道,“這功法究竟是出自什么人之手。鴻蒙, 呵。”

    鄔九思亦有幾分在意。他感受著體內微弱的、時有時無, 卻畢竟重新開始流淌的靈氣,沉吟良久, 終于緩緩說:“都說萬億年前, 世上唯有一片混沌靈氣,那便是‘鴻蒙之時’。往后天浮地沉, 有了玄州。再后來,才是其余各州慢慢顯露。

    “落在我身上, 那日飲過師弟送來的酒水后,我體內靈氣溢滿,卻又混沌難分。恰好,前段時日為了找尋阿青……”

    再度念出那個名字,修士的話音停頓片刻,眸色也跟著黯淡些許。

    袁仲林聽著、看著,又忍不住要嘆息,暗惱自己真是害苦了師侄。

    然而不等他出言安慰,鄔九思便像已經調整好心情,繼續講:“總歸,我始終在運轉功法《陽篇》,算是有了本能習性。

    “那會兒酒醉昏沉,這習性又顯露出來。二者湊到一處,便若天地初開、陰陽初現,我體內也重開了一副靈脈。

    “真是巧了!

    說到最后,他微微一笑。雖然依舊滿頭霜色,這點笑意里卻又有了從前鄔真人的神清骨秀。

    袁仲林到底欣慰。師侄今日是為完全放下,可明日、后日——他是師兄師姐的孩子,是太清峰的少峰主,是曾經天一宗中年輕一代最出挑的天才修士。壽數漫長,明日無垠,袁仲林相信,那白眼狼終究要被師侄落在腦后。

    他轉而叮囑:“你好生修煉。”說著,又開始琢磨:“天陰體罕見,卻也不是毫無蹤跡。若是唯獨這等道體才能助你再進一步,倒是能……”

    鄔九思打斷:“師叔,這便不必了。”

    袁仲林看著師侄的神色:“好好好,都聽你的!毕肓讼,也把那句“出去的弟子說,那白眼狼手里怕是還有什么底牌。九思,你近日有空的話看看錦囊,弄清有無缺少的東西”咽了下去。

    ……

    ……

    郁青上次搭乘靈船的時候已經知道,州與州之間的行船速度,與是否遇到風暴有很大關系。

    所謂“風暴”,其實是一種靈氣亂流。雖說沾了“靈氣”兩個字,可對修士而言絕不是什么好東西。若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碰到,輕則血肉被其攪碎,重則連神識也無法留存。

    是以雖說在短短十數天的航程中便遇上三次風暴,并且眼看抵達龍州的時間在被不斷拉長,郁青依然沒有心焦之外的辦法。他只能沉著心修煉,偶爾拿空白符紙練習一下靈符繪制,好讓自己多些下船之后的底氣。

    如此又過了半個月,靈船終于在龍州港口?。郁青借口自己要投奔早年遷來玄州的族人,婉拒了這段時間與他同住下房的另幾個修士共同游歷的邀請。下了船,便以最快速度再次改變形貌、趕赴記憶中的山嶺。

    前頭運氣太糟,如今總算得了些好。在這一程靈船上,郁青意外遇見了一個渡元嬰劫的修士。發覺雷云凝聚、其他修士開始避讓的時候,他又有了當初遇到奪寶之人那會兒心臟狂跳、似懼似喜的感覺。

    驚雷符本就是將天雷封存、以待日后使用的靈符,而與尋常雷電相比,這渡劫之雷的威力不知高出凡幾。要引劫雷也很容易,只要在其劈下的時候,同樣站在劫云下方便好。

    唯獨的問題是,真這么做了,郁青本人會有危險。

    “沒關系。”他一面準備符紙,一面自我安慰,“我境界低,所以就算有劫雷落下來,也不會太過兇戾。加上這身法衣,不說捱過去,起碼能放完空符就跑吧?”

    怎么去算,他都有七八成可能性毫發無損、全身而退。至于余下的那兩三分可能——郁青暗暗咬牙,手上動作不!雭恚矡o論如何無法與九思如今的狀況相比。

    修士識海廣闊,能存下任何所見事物,其中自然包括心上之人的面容。

    郁青從前不曾相信,如今慢慢面對本心,這才發現:原來早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與道侶共處的一幕幕,已經完全刻印在自己腦海中。

    他記得初見時對方的溫柔有禮,記得對方教自己改換劍法時的細致耐心,也記得道侶靠在榻上,面容蒼白,卻還是待他關切,細細為他評講修行進度。

    郁青心頭泛起一陣苦悶酸澀。

    他應該更早便發現的,其實道侶身體的衰敗并非一日之事。自己與對方在一起的每一天,他都在距離自己更遠。

    哪里是現在才開始消瘦。

    “我會帶著‘龍血’回去!鼻嗄赅f,“九思,你可以不愿見我,但你一定要等我。”

    這句之后,他從靈船邊緣一躍而下,身子沒入林中。

    有人在他上方呼喊,卻并無一人出手做些什么。自己選的路,當然也得自己擔著。

    靈船繼續行駛,很快到了郁青神識范圍之外。他并無太多心思去留意,身畔狂風大作,陣陣獸吼由遠及近,里頭又夾雜著鳥雀唳鳴。不光人修,連這些飛禽走獸都在想法子離開。唯獨郁青一個,頂著疾風、步步深入。

    劫云壓得更低了,他已經隱約聽到“隆隆”聲響。到了一道電光從青年頭頂劈過、將他四周照出一片雪亮的時候,郁青停下腳步,開始用最快地速度取出符紙、布置灌雷法陣。

    道侶的聲音仿佛又在他耳邊響起,照舊還是那么溫和仔細,與他講:“同樣是雷系攻擊靈符,驚雷符繪制難度遠遠高出雷暴符的緣由就在這里。后一樣的雷擊從符中出現,威力或許弱些,卻不會讓修士自身有什么危險。前一樣便不同了,你要確保靈符上的每一筆都不曾畫錯,否則縱然引來天雷也只能把符紙直接劈成焦灰。還要保證雷威確實入了符中,這便需要又一個陣法輔助。”

    “隆隆”聲響之中,郁青的手極快地動作著,面孔則在電光當中忽明忽暗。

    “而在剛才說的那個灌雷陣下方,還得有一個防御法陣。這應該很好明白,若是沒有這番準備,難道讓人親去迎雷嗎?”

    記憶里的道侶又開口。一面講話,一面撥弄羅盤。輕輕巧巧幾下動作,他與郁青面前的靈氣便開始上升、旋轉。

    郁青看得頭暈目眩,同時更是向往。他還沒有系統地學過陣道,于是更多是死記硬背,將那些靈氣的走向牢牢烙在心頭。現在,到了檢驗一切的時候。

    “快了,很快了!

    一塊一塊靈石被郁青取了出來,分好不錯地落在道侶曾經指點過的地方。近乎就在最后一塊靈石落下的瞬間,青年眼前一白,整個人被電光吞噬!

    他本能戰力。天道之威,天雷之力,駭得這小小筑基修士雙腿發軟、近乎喘不過氣來!

    等到電光消散,郁青過去良久依然在大口大口喘氣,冷汗不斷從鬢角滑落。指尖冰涼發顫,宛若驚弓之鳥。

    也是這時候,他余光一閃,忽地發現:那用來布陣的靈石,竟已經碎得七七八八。

    自己也就這么幾塊中品靈石,如今這樣,若是劫雷又來,他怕是要以肉身去扛了。

    “灰飛煙滅”四個字出現在郁青腦海中,他咬咬牙,看著電光閃爍、儼然已經灌雷完成的符紙,開始迅速將它們收攏。

    怕什么?只要在下一道雷到來之前從此地離開,自然——“呃唔!”

    郁青再度被電光吞沒。

    他雙目緊閉,驚懼萬分,卻依然維持著思緒、意識。時間被無限地拉慢了,或許過去了一息,或許是更漫長——更短暫的時候,青年重現人間。

    又過了片刻,他緩緩放下自己的手臂。

    原來最關鍵的時候,眼看防護陣法破碎,自己又再無法器遮擋,郁青咬咬牙,干脆抽出自己的靈劍舉在頭頂。

    大約還是他修為低,于是落來的雷威也不過爾爾的緣故,靈劍竟真的將整道雷都扛了下來。

    如今,看著閃爍銀光的劍鞘,郁青嘴巴微張,眼睛眨動,后知后覺:自己仿佛又多了一樣底牌。

    這自是值得歡喜的事。偏偏不等青年唇角勾起,他又聽到了“轟隆”雷聲。比之前每一次都更為巨大、更為猛烈。

    郁青當即一凜,在心頭喝:“不好!還是快些從此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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