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031章 龍州

    郁青在前, 天雷在后。

    他不曾回頭,卻能看到自己身畔林木一次次刷上一層耀目的亮色。雷聲陣陣,甚至分辨不出停息的時候。

    跑, 用盡全力奔跑!

    青年的身形也如電光一般, 在山林當中化作道道虛影。他不知道已經離開原處多遠, 只是恍惚覺得已經翻過一個,兩個, 三個山頭。

    眼看前方就是云散之處,點點天光灑落在青翠林中。郁青眼前一亮, 再度提氣, 便要往前。偏偏這時候, 一陣前所未有的危機感涌上心頭。

    他瞳仁巨震, 腳下步子不停, 神識卻往周邊蔓延。接著,郁青意識到——

    一道電光正在朝自己奔襲而來。

    仿若巨龍探下利爪,又像雪亮長劍自蒼穹劈下,眼看便要將他撕碎貫穿。郁青腳下仍是逍遙步,卻隱隱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來不及了。”

    來不及……了嗎?

    明明不久之前他還在慶幸,覺得自己多少得了天道幾分眷顧。然而眼下來看, 卻像是有什么在冥冥之中嘲笑他貪心。

    因為貪心, 他上了太清峰。因為貪心,他假借趕赴秘境的名義, 帶著諸多道侶給的靈寶離開。因為貪心, 他……

    想要一份讓自己可以取到龍血的底氣,卻將自己推到當下險境。

    “停下吧。”郁青聽到, “落到今日地步,是你應得的。”

    他還在跑。

    “停下吧。”他聽到了更多這三個字。像是那些曾經葬身在山林當中的幽魂緩慢浮起, 在青年身畔游走靠近。男女老少,喜怒哀樂……各種不同的人在說,在念,在哭,在笑,又在雷落的剎那散作煙塵,再無痕跡。

    雪白電光之中,郁青先是嗅到了淡淡的焦糊味,而后才是疼痛。

    有一剎那,他想起了自己被奪走龍血草之人貫穿胸口、捏住脖頸的場景。原來痛苦并不會被遺忘,僅僅是暫且被壓在記憶深處。直到另一個瀕死時刻來臨,才再度翻涌而上。

    自己要死了。

    皮膚仿若被烈火在剎那之間燒過,連他的所有意識理智都一起焚燒殆盡。骨肉盡毀、神識俱焚,哪怕是不用混淆符,天機鏡也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跡——自然,這個時候,已經不會有人找他了。

    鋪天蓋地的絕望與尖銳痛楚一起將郁青淹沒,他的動作終究還是停了下來。并非放棄,而是真的再也沒有力氣往前一步。

    而后,一片空白的思緒中,郁青被輕輕推了一把。

    他身體跌在地上,身上疼痛仍在,鼻翼間的焦味也在,那股從識海深處散發出的恐懼卻明顯淡下。過了不知多久,青年回過神,倏忽意識到:自己已經出來了。

    天雷仍在不斷劈落,他也依然能聽到那驚天撼地的雷聲。可一切危機都在丈遠之外停下,他周圍依然是一片青翠林木。

    無數妖獸守在當中,目光一轉不轉地看著前方電閃雷鳴,等候一切結束時的那道造化金光。

    郁青身處其中,緩緩明白過來,原來在那最關鍵的時刻,正在渡劫的前輩幫了自己一把。

    他心情難言,站起身,拱手朝前方拜下。

    “多謝前輩相助!”

    ……

    ……

    這場驚心動魄之后,倒是沒再碰到什么插曲。

    都說龍州有十萬山嶺,便是當地人也很容易認錯山頭。但郁青記得自己曾經停留過的仙城,先一路打聽著找過去,再沿著記憶里走過的方向進一步鎖定方位。一旬之后,他順利地來到一處山腳。抬起頭,望向眼前的茫茫深林。

    青年深吸一口氣,邁入其中。

    他走得十分小心,神識始終在周邊散落,連路邊的一株草、頭頂的一枝葉也都仔仔細細地探查過。也正因這份謹慎,郁青避開了十二條烏金蛇,又躲開一窩鉆心蟻。終于到了記憶中寒潭存在的地方,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眼下的自己是真的不比從前,別說旋龜、暴血熊那樣的四階妖獸了,隨隨便便一只三階妖獸就能要了他的命。好在自己運氣不錯,幾個月過去,這座山頭似乎都沒有換上新的主人。

    想到這兒,郁青臉上掛上一絲笑。然而唇角剛剛彎起,他的神色又有些發僵。

    剛剛那一剎那,一點微風朝郁青吹來。他頰邊的細辮在風中微晃,郁青卻沒像往日一樣覺得癢癢、將其暫且攏到耳后。他眉尖壓了下去,神色凝重,向著風吹來的方向再度擴展了神識鋪出的距離——

    然后,郁青“看”到了。

    茂密高長的灌木叢后,一道深色的影子潛在樹林的陰影里。安靜,耐性,危險。

    青年迅速做出判斷,這恐怕就是自己方才嗅到的腥氣的來源,只是不知究竟是什么妖。

    他心臟跳動的速度又加快了,默聲念出一句“怕什么來什么”。接著,郁青咬咬牙,仿佛什么都不曾察覺,繼續往前走。

    落在那妖獸身上的靈氣已經很稀薄,他卻還是有了些模糊的判斷。這點判斷讓郁青有了極是不妙的感覺,如果自己沒有想錯,正守著自己的怕是一頭嘯月狼。

    有這念頭,是因為郁青在狼耳上看到了兩塊金斑,這和他從前在太清峰藏書里見過的記載一樣。若是這份判斷沒錯,正守著他的便是三階妖獸。換做人類修士,可以看做金丹修為。便是再來兩個郁青,也不會是它的對手。

    他其實沒那么確定,可那妖狼的耳朵上似是當真有兩塊金痕。郁青不敢去賭,只能以最快速度做出決定:“無論是什么妖獸,待我進了隱匿陣,它都無法對我下手。走,走!——也不能太快。妖狼與那日的天雷不同,我動靜大了,它定要察覺。慢慢來,該死,那法陣怎么還不到?!”

    一人一狼,一前一后。

    “沙沙”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郁青猜測,妖狼已經察覺自己行蹤暴露,這才有意顯出痕跡。對方并非不謹慎,而是明明白白地威懾郁青,告訴他,你已經無路可逃。

    想到這兒,青年的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緊捏住。從前覺得被雷劈死太丑,人都成了黑乎乎一片焦炭。現在看,若是真被那妖狼捉住、吃得只剩骨頭,怕是還要更丑……

    嗯?

    他眨眼,用力眨眼,晃晃腦袋。

    濕潤氣息覆在郁青臉上,他愣住片刻,再回頭,才發現不知不覺時妖狼已經停了下來,正在東聞聞、西嗅嗅。

    不斷散著腥臭的狼口也張開了。郁青眼神不錯,一下便看到了其齒根上的碎肉。

    這些血肉殘渣是來自奔雷牛,還是烏金蛇?或者,干脆是某個過路的修士?

    想到最后一點,郁青胃中抽搐、一陣惡心。他趕忙又挪開目光,只是心中的緊繃依然不曾消散。

    好消息,自己暫時安全了。

    壞消息,他雖順利找到了寒潭,卻怕是無法從靈陣中離開。

    郁青默然良久,心頭依然是空茫茫一片,倒是兩條腿站得有些僵直。終于,他慢吞吞地抬起雙腳,朝寒潭的方向走了過去。

    到了地方,青年蹲下身體,注視起眼前潭水。

    眼神最初有些怔愣,后頭則一點點凝出神采。視線追著幾條小魚游走片刻,郁青心想,這潭水還是很干凈、透徹,白色的魚兒在其中游來游去,和自己走的時候沒什么不同。

    不,還是有的。那股縈繞在水上、始終若有若無的寒氣似乎消失了,顯然是那株“變異龍涎草”已經被人取走的緣故。為此,郁青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雖然沒想好后頭要怎么帶著“龍血泥”離開,可要是和往常一樣,下潛到一半兒便整個人都被凍住,定是萬萬不行。

    “話說回來,”青年喃喃自語,“狼,吃魚嗎?”

    ……

    ……

    三日之后,郁青得到了答案。

    嘯月狼并不是什么挑食的妖獸。對它來說,只要是富含靈氣的東西,無論是魚,是靈植,還是郁青,都沒什么區別。

    最后一樣堅決不能送到狼肚子里,前兩樣則被郁青撈來摘來當做誘餌。只見他盤腿坐在隱匿法陣邊緣,身側是一個小小的魚山。水腥氣將青年完全籠罩,郁青本人倒是半點兒都不在乎。他的注意力還是落在外間,察覺到妖狼靠近了,便以最快的速度拎起一條白水魚,將其扔到外面。

    這話說來輕巧,可實際當中,每條白水魚至少飛半個山頭那么遠。這也是郁青在前幾日當中試出的極限距離,扔魚的力道再大一點兒,便引不走嘯月狼了。

    等狼遠去,他嘴巴抿起,快速從袖中抽出一張前段時日炮制的符紙,繼續布置陣法。

    既然眼下的自己絕不是三階妖獸的對手,郁青的選擇便只有一個:借力打力。

    他手中靈符的原材料不算很好,里頭是灌了元嬰天劫之雷,可每張靈符灌入的雷威都有限。郁青現在要做的,就是這些有限的雷威重新歸攏在一起,再將妖狼引入當中。

    “那天我差點被劈熟。”青年喃喃說,“嘯月狼平日一身臭味,也不知它變成烤肉以后會不會好些,沒那么招人厭煩。”

    第032章 提議

    如今沒有羅盤能用, 再布起陣來,郁青只能小心翼翼地一點點摸索調整。寧肯慢一些,也不能出了差錯。

    自己遇不遇到危險倒是其次, 重要的是驚雷符數量有限。萬一一個沒操作好, 將放出去的符紙直接引爆……

    郁青深吸一口氣。

    只有一次機會, 他必須要珍惜。

    耐著心頭焦灼,他繼續丟魚、布陣。

    日落日出, 魚山高度漸低,轉眼又恢復到與坐著的郁青同高。

    捉魚的時候, 他也順手撿了一些小石塊。后頭每過一天, 郁青就在自己身畔放一顆石子。終于, 在石子越來越多、自己身上的魚腥味兒也越來越重的時候, 他再度檢查過眼前陣法, 終于察覺不出一絲錯處。

    郁青用力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他還是告誡自己:“不要著急,不能著急。要救九思,你便必須好好的吧東西帶回去。”

    ——可是,自己這邊晚一天, 九思的身體便更差一天。若是遲了……

    郁青用力地垂了一下自己的腿。

    還是自己太過沒用。否則的話, 何必這么費時費力?

    他指尖緊緊扣在掌心中,連靈氣逸散、劍氣隨著從指尖冒出都沒察覺。直到好不容易回過神, 才注意到掌心濕潤。低頭一看, 竟是已經皮肉翻卷、鮮血淋漓。

    郁青歪了歪腦袋。疼嗎?自然是疼的。可這樣的疼痛,連那日自己被天雷劈中都比不得, 又如何能抵得過道侶正在承受的一切。

    想到這兒,他連替自己處理傷口的心思都沒了。相反, 看看手心,再看看不遠處的引雷陣法,青年眨眨眼睛,心頭忽地冒出一個主意。

    “這些天,那頭畜生仿佛也吃膩白水魚了。”要引走它越來越難,郁青在這上面很是費了一番心力,“既然如此,修士的血肉呢?”

    尤其是,天陰體的血肉呢?

    又一日后。

    伴隨“轟隆”炸響,郁青身形狼狽,眼睛卻明亮至極。

    他望著眼前那片焦黑之地。隨著“天雷”不斷劈落,其中的三階妖狼初時還要掙扎、暴怒,到現在,卻已經奄奄一息。

    眼看就要不行了。

    雖然心頭喜悅,郁青卻還是沒有上前的意思。

    他左手手臂纏著繃帶,暫且不便動作,右手則一直緊緊扣在自己的靈劍上,防備嘯月狼暴起。

    《百妖圖鑒》中可是說了,狼族妖獸歷來最是狡猾。眼下對方受傷是真,卻或許未有那么傷重。如今的場面,只是想要引誘郁青靠近……

    警惕當中,青年與妖狼僵持。如此又過了一日一夜,后者終于再無聲息。郁青卻依然沒有放松,而是先將自己的靈劍拋了起來,朝著妖狼脖頸落去。待到碩大狼頭“咕嚕嚕”地滾到地上,他終于真正放松,唇角也泄出笑意。

    不過,沒笑多久,郁青的神色又一次沉了下去。

    如今,自己自是可以安心地去取那疑似浸泡了龍血的潭泥。可東西到手,他便能穩穩當當地將其帶回玄州嗎?

    若東西是假的,他一個筑基拿著是不會出什么差錯。可若自己沒有想錯,那片紅泥果然特殊,郁青覺得,自己哪怕不再遇到一個修為極高的奪寶人,也多半走不出這個山嶺。

    除非有什么東西,可以遮掩紅泥的氣息。

    他將狼身收好,自己重新退回隱匿陣中,蹲在潭旁出神。

    目光原本是放空的,可慢慢的,青年認真看起水面中自己的倒影。

    他的手指抬了起來,輕輕落在面頰上。觸手就是尋常皮膚的感覺,郁青卻知道,自己面上覆了一層連化神大能都看不穿他真實面目的金絲面具。

    下一息,他手指動了動,面具滑落。

    那張真正屬于青年的秀美面孔露了出來,郁青卻不曾留意。他垂下目光,仔仔細細地看著手中薄如蟬翼的面具,心想:“這東西,倒仿佛一個小包袱,不知能盛下多少紅泥。”

    沒關系。他試一試,也就知道了。

    ……

    ……

    從山上下來,郁青照舊是先到朔元城。他計劃很好,自己把狼身賣了,便能買到從這兒到港口的船票。到了地方,再狠狠心,把法衣賣了,回玄州的事兒便也妥當。

    前一半兒施行的十分順利,唯獨的問題是,郁青明顯感覺到,靈船上的人比自己前一次搭乘時多出許多。

    這讓他備感緊張。哪怕細細判斷過,覺得那些修士的注意力并未放在自己身上,青年依然生出了難以自制的慌亂。

    這么下去不是辦法,思前想后,郁青干脆開始和人打聽:“諸位道友,莫非是港口那邊有什么大事發生?我也不是頭一回坐這靈船了,可船上當真未有過這么熱鬧的時候。”

    話音落下,其他修士的眼神里明顯帶著意外,“你不知道?”

    郁青心頭“咯噔”一下。自己應該知道什么?這些人為什么都這樣理所當然?

    “再過一年,便是玄州那邊兒的第一宗門收徒的時候了!天一宗,你不曾聽說嗎?”

    郁青輕輕“啊”了一聲,“這,”對,算算時間,的確要到下一場收徒大典,“我知曉了,難怪有這么多人來。”

    “是,那可是天一宗啊!咱們龍州宗門的弟子,可都是以去天一宗修習為榮呢。若是能直接加入其中,嘿!”

    “哪有那么容易?光咱們這小地方,便有那么多人在趕路。真到了玄州,還不知是怎樣盛況。”

    “誰不知道事難?可誰也不想錯過機會嘛。再說,便是當真無法拜入其中,長長見識,也是好的。”

    話題既然起了,后頭便有些打不住的趨勢。郁青初時還會跟著說上幾句,到后頭,卻是收斂話音,再不言語。

    他原先只是巧合,然而在眾人話音當中,他意識到一件更重要的事:

    自己恐怕要買不到回玄州的船票了。

    ……

    ……

    雖弄清楚師侄的好轉是從何而來,可前頭袁仲林發給三徒弟孔連泉的信符還是已經到了對方手中。后者并不知道師門當中的后續發展,得了師尊的話,欣然回復:“好。既對九思師兄有用,我便再去雍城瞧瞧,能買多少就買多少。”

    袁仲林聽著,原本想說“不必了”。心思一轉,他又覺得無妨。既是好東西,自然可以多存些在手。

    再有,對方接下來的話也很合袁掌門心意,“既是如此,師尊,我干脆回去一趟。”

    袁仲林臉上笑意更是清晰。沒錯,連泉出去那么久,是該回來瞧瞧,也讓自己看看他修行進度如何。

    他攏共也就收了三個弟子。其中老大、老二都是性格沉穩、天賦極高的天才人物,唯獨這個老三,雖然同樣精進極快,性子卻總跳脫。剛到天一宗的時候,沒少讓袁仲林頭疼。

    每到這個時候,他便會去找師兄師姐訴苦。再看看也沒比孔連泉大幾歲——好吧,兩百歲——卻已經能穩穩當當每日完成父母布置的功課的師侄,心頭更是羨慕。

    師兄便笑話他:“你不是已經有兩個乖徒弟了嗎,怎么還總來比較連泉和九思?再有,前段時候你不是還說,連泉進步頗大,怕是再過些日子便要進境了。”

    “也是。”袁仲林心氣順了些,“好吧,我這就去給老金賠罪。”

    鄔戎機:“……”

    鄔戎機好奇地問:“他又做什么了?”

    袁仲林面無表情,回答:“說是新得了個丹方,預備上手煉煉。想著咱們太清一脈和無極峰關系歷來平平,他便干脆到了含元峰。”丹爐、器爐雖是兩種用法,卻也有相似之處,“而后,就把老金平日最常用的爐子炸了。”

    鄔戎機再次:“……”

    好在過了最初那段時間,三徒弟或許是受了袁仲林其余兩個弟子的影響,也能有模有樣對著其他普通內門弟子做起表率。

    到如今,有了獨自在外的經歷,應該成熟更多。

    抱著這樣心思,緊接著,袁仲林又聽到:“……咳,師尊,這次回去,我還要帶著一個友人。”

    很正常。袁掌門琢磨起給徒弟朋友的見面禮。

    孔連泉:“早前多虧焦兄救我,否則的話,我還真不一定能全身而退。”

    等等,全身而退?你做什么了???

    袁仲林要追問,可在他耳邊落下的只是三徒弟提前在信符中錄制的話音,顯然不能給他答復。

    他耐著性子,預備再等等,說不定連泉會給自己解釋。奈何等來等去,只有一句“那師尊,咱們宗門見。”

    袁仲林深呼吸。

    他雖沒有兒女,可在此刻,卻是深深體會到了那句“晚輩都是債”。

    袁掌門惆悵,自嘆,眼前一亮。

    他還有事忙,此刻倒是不方便去找師侄。于是又一張信符被摸了出來,袁仲林誠心誠意地給師侄推薦:“九思,你要不要收一個徒弟?”

    眼看都這么長時間過去了,師侄卻還不像完全放下那白眼狼的樣子。雖然嘴上沒再提過對方,偶爾時候,卻還是要對著某個地方出神。

    最初的時候,袁掌門是打過再給師侄找一個道侶的主意。可眼看對方拒絕,他也沒再提起。

    現在,他開始覺得讓師侄收徒也是個不錯的辦法。正好轉年就是天一宗下次收徒大典了,找個和自家老三一樣鬧騰、總折騰出事兒的,讓師侄把原本用來惦記道侶的心思都轉放在對方身上,不恰好幫他從白眼狼的那堆污糟事兒里走出去?

    第033章 交易

    后頭發生的事果然如郁青所想。

    不等他真正趕到港口, 一日日見到的、去往同一個方向的靈船已然越來越多。周遭修士見狀,明顯同樣開始焦灼。

    他們各顯神通。有的咬咬牙,拿出了壓箱底的寶貝, 只為在行路更快的船只經過時腆著臉去蹭上一程。也有的狠狠心, 喃喃念著“原先不打算這么快動用的”, 緊接著便服了藥、拿出某枚靈符——都是能讓自己身形變輕些、趕路時速度更快些的好東西。

    郁青聽眾人的口吻,家中為他們準備這些, 原先是想讓這些后輩到了玄州再用,莫要因什么意外趕不上天一宗山門開啟的時候。然而現在動了, 也不算錯。

    青年便見留在眼下靈船上的人越來越少。

    他看得眼睛都紅了, 卻一點兒辦法也沒有。若是離開太清峰那會兒, 袁掌門沒有叫住他, 他手中依然有許多道侶給的好東西, 此時此刻,郁青還算有些爭取的能力。可現在,他唯獨能做的就是祈禱身下的船行得順當些、再順當些。已經無法求快了,只要安安穩穩就好。

    至于對袁掌門生出怨懟,倒也不是不曾有過。然而這份心思只出現一刻,郁青的臉就變得慘白。

    袁掌門做事是為了什么?自然是替他的師侄出氣。

    而氣到九思的人, 可不就是……

    郁青眼睛閉上, 竭力去念那清心明神的法訣,卻還是沒能阻止口中血腥氣擴散。

    也是因為修為低的緣故, 他這樣傷神, 倒是被另一個年輕修士察覺。對方看看他,明顯猶豫了一下, 卻還是低聲講:“……你也別太在意了。咱們就算趕不上第一波靈船,剩下的時間也足著呢。再有, ”在郁青緩緩恢復神采的目光中,修士嗓音更輕了,目光落在船外的云彩上,讓那些一門心思掐尖冒頭的人到了前頭,未必不是好事兒。”

    前半句,郁青是認同的。他晃晃腦袋,想起來了。沒錯,距離收徒大典開始還有大半年。來得及,一定來得及。

    至于后半句,他嘴巴抿了抿,也不是全無思路。

    在對那年輕修士道了謝,得到對方拱手一笑后,郁青轉過目光,同樣去看船外。

    像是為了印證他這日聽到的話一般,第二天,他們的靈船外邊漂浮了幾片其他船的殘骸。

    眾人看得觸目驚心。有門路的已經開始打聽,沒門路的則一個個都頗為憂慮。還有人打了退堂鼓,嘀嘀咕咕地念叨著“拜師是好,卻得有那個命。”轉眼就下了船,讓本就愈是冷清的地方更少幾分生氣。

    郁青把這些看在眼里,竟是有幾分羨慕對方的灑脫。然而想想自己藏在金絲面具中的“龍血”,他又提起十二萬分的警惕。

    要救九思。

    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一定要救下九思。

    咬著這樣的心念,在愈多靈船殘骸出現的時候,郁青沒有退縮;

    船長嘀嘀咕咕、打起了退堂鼓的時候,郁青和其他幾名修士一起堅持;

    幾名修士好說歹說,又許以重利,終于說動老板、讓他繼續開船的時候,郁青:“……”

    他默默閉上嘴巴,假裝自己不曾加入之前的勸誡。

    為這個,他忽略了其他修士看來時目光里的輕蔑,也感受到了船上伙計于自己的怠慢。

    又一次從伙計口中聽說“喲,不好意思,到您的時候吃食恰好沒了”的時候,郁青抬起眼,目光幽幽地落在對方臉上。

    那伙計的修為說來也就和他差不多。不過,一個年歲不大的筑基中期和一個一百多歲的筑基中期含金量是截然不同的。再有,以雙方現在的處境,郁青雖然是花錢上來的客人,可誰都能看出來,是他求著這艘船帶上自己。

    考慮這兩點,雖然伙計被他看出了一瞬間的心虛,卻也是迅速回過神來、抬起下巴,臉上帶著隱約的高傲。

    這副狗仗人勢的樣子,看得旁側那個曾經寬慰過郁青的修士險些氣笑。然而不等他開口說些什么,郁青已經笑了一下,神色之間竟是十分真心。

    “無妨,”他說,“還要多謝你掛心。”

    伙計被他一句話堵得啞口無言,很快也覺得無趣。他甩甩袖子離開了,郁青也渾不在意。相反,他正在琢磨一件大事兒。

    到這個時候,青年已經對自己用靈寶換得靈舟船的事兒不報什么期待了。然而前頭伙計的態度、表現,卻給郁青指了另一條明路。

    他眼睛微微瞇起了些,連旁側修士與人講話的動靜都沒留意。

    前者說:“方才那伙計捧高踩低,是惹人厭煩不錯,可這位道友的心性,也值得咱們學習一二。”

    “遇到這事兒,”后者嘆氣,“也就你能得出這么一個結論吧?”

    前者笑笑,后者則是嘟囔:“是是,你家家風歷來清正。前些日子,你叔祖進境元嬰,竟有那腦子拎不清地闖到劫雷范圍里頭,險些釀成大禍。可你叔祖非但不曾動怒,反倒安安穩穩地把人送了出去。”講著講著,也有些感嘆,“要不是因為這個,我家還真不放心讓我和你一同上路呢!咱們落在后頭,倒還好些。港口那邊,怕不是已經把人腦袋打成狗腦袋。”

    這番話太長,講到一半兒的時候郁青耳朵抖了抖,注意力也稍稍分過去一點兒。

    這么一分,便讓郁青沉默了。龍州難道就這么小?自己在船上碰到的,竟就是那日幫他逃出生天的修士的后輩嗎?

    既是如此——

    郁青還是沒生出什么“既有一個元嬰叔祖,弄到船票自是輕輕松松,不妨從這兩人下手”的心思。

    他又盤算了一遍自己的念頭,神色一點點變得堅定。

    ……

    ……

    如眾人在船上預料的那樣,他們趕到港口的時候,這兒已經是人山人海。

    稍稍打聽一下,便知道有幾艘能越州航行的船已經走了,留下的這些不但船形更窄,裝人的環境更差,叫出的價格也要更高。

    這卻仿佛難不倒郁青近來已經眼熟了的幾個修士。他們輕輕松松地下了船,輕輕松松地到了港口,輕輕松松地各自拿出東西。

    郁青看著他們的身影在自己夢寐以求的大船上消失。雖離得遠,他卻仿佛能聽到船把式討好的是嗓音。家世,背景,天賦……人生來就是不一樣的。

    他低下頭,又笑了笑,這才轉身沒入人群。

    天之驕子有天之驕子的活法,卑賤小人也有卑賤小人的活法。

    借由已經來過一次此地的熟悉,郁青很快便找到一個船行。他還沒進門,已經聽到里頭的人講:“仙君,真的沒票了!半點兒也沒有了!但凡是有,咱能瞞著您嗎?——預定?可現在啊,已經連五個月后的船票都定出去了!再遲一些,咱們倒是不打緊,主要是怕耽誤您的事兒啊!”

    如此情真意切地說了一通,里頭的修士總算放棄離開了。郁青與對方錯身而過,眼皮都不眨一下。在伙計看到自己、深吸一口氣,明顯預備將剛才那番話再講一遍的時候,郁青搶先開口。

    “你們這兒,還招不招人手?”

    伙計:“真的沒有……嘎?”

    郁青站定了,“我什么都可以做。擦洗,膳房,陣法維護……”最后一樣或許是有些虛的,但到了眼下時候,要緊的還是把差事拿到手。

    沒錯,這就是郁青想到的辦法了。他很早便意識到,光憑自己手上的東西是萬萬不可能換到船票、舒舒服服地去往玄州的。可一艘靈船上,原本也不光有那些掏了錢的人啊!

    伺候人這種事兒,郁青從前是沒做過。但單論把自己的姿態擺得低低的,他還是有幾分熟稔。

    于是,此番落地之后,他很快奔著一個自己從前曾打聽到過的小船行去了——大的不行,別人也不是傻子,難道不知道用這種法子嗎?也就是這種幾年不開張,開張吃幾年的地方,郁青菜敢來碰碰運氣。

    他心頭雖然不是十分把握,卻到底是有幾分底氣在的。這等時節,這些船行定是忙得腳不沾地、正缺人手。

    倒是個路子。然而目的太清晰,以至于柜臺后頭的伙計愣過之后,就是樂了:“噢喲,今兒個倒是碰到聰明人了。”說著,神色又冷了下去,“仙君,你怕是不知道。在咱們這兒船行做事的人,都得簽五十年往上的身契。”

    相當于是把自己賣給船行了。相應的,船行也會在他們在外的時候照應伙計們的家人。

    像郁青這樣“聰明”的做法,伙計不是沒見過。只是每每見到,他都覺得好笑。從前瞧不上自己這等人一眼的仙君,竟也有要和他們一同操勞的時候?哈哈——

    伙計的笑聲停了下來。

    他費解地看著身前人低頭,像是下了很大決心一樣,開始解自己的衣扣。

    伙計眼皮抽抽,臉上神色原先帶著厭惡嘲弄。可緊接著,他又嘲弄不出來了。

    表情化作狂喜。

    “當真?當真給我?”他追問。緊接著,便見眼前的青年慢悠悠地點了一下頭,說:“當真,只是要你與我簽一副契。

    “法衣給你,上船的法子給我。”

    第034章 伙計

    一炷香后。

    隨著契符靈光閃動, 在場的二人都松了一口氣。尤其是那船行伙計,他捧著手中法衣,眉梢眼里都是喜色。細細看了良久, 終于心滿意足地將東西收起, 與郁青講:“成嘞, 你就等我的好消息。”

    郁青看他片刻,笑著點頭, “好,那小弟便候著劉兄的信兒了。”

    伙計下巴微抬, 算是應下地方話音。按說交易到此便算告一段落, 只是眼看郁青要走, 劉良猶豫一下, 還是將人叫住:“陳道友, 你和我透個底兒,這東西的來路當真——”

    郁青此時已是背著身子。聽到這話,他微微側頭看身后修士,笑道:“若是劉兄覺得方才那契不好,只要你我一同點頭,也能當做沒這回事兒。”

    “哎呀, ”劉良立刻擺出一張玩笑面孔, “我不過是說說,陳道友, 你怎么還較上真兒了?得, 放心吧,哥哥保準把事給你安排得妥妥當當。”

    郁青還是在笑, 唇角的弧度動也沒動一下,“好。”

    不是不心疼的, 但他更知道,眼下自己手上一共就那么些東西。金絲面具裹著“龍血”,肯定不能給出去。靈劍是他最后的依仗了,不到萬不得已時也不能離手。再剩下的,便只是一些自己做的引雷符、自己在山上曬的魚干和靈草……前者還有些價值,可遠遠夠不上靈船票。后者嘛,就真是擺在街頭都沒人愿意撿走。

    留給自己的選擇只有一個。想要九思活命,給就給出去吧。

    比起沒了東西的難過,眼下郁青更擔心的是自己能否順當抵達天一宗。不過靈船上的事兒也給他提了個醒,都說強者為尊、弱者為螻蟻,現在的自己,可不是只能叫人隨手捏死的螞蟻?——可在天一宗即將開山收徒的關頭,有幾個人能不忙著趕路,而是停在路邊兒和一只螞蟻較勁兒?

    只要表現得足夠無用、無害,這未必不是一條出路。

    勉強安慰了自己一通,想了想,郁青出了城。

    得把等待的時間利用起來,多少再在手里攢些東西。

    保險起見,靈劍還是先別用了,盡量朝著尋找靈植的方向努力吧。實在不行了,再摘根樹枝比劃比劃。

    如此又候了一旬,在郁青愈發焦灼、幾次想要回城催促劉良的時候,后者終是給他來了信。

    “明日此時,碼頭見。”

    對方的話倒是言簡意賅,卻還是讓郁青大喜過望。在原地默默跳了兩下,他又琢磨起:“那就不能在外頭耽擱了。先把這些日子采的一點兒東西在城里賣掉,多少買些家伙帶在身上。”要當窮修士,也得有窮修士的樣子。

    本著這一目標,郁青精打細算地給自己買了把一看就是批量炮制、上頭血槽都開歪了的靈劍,兩顆下品回春丹,三顆下品元靈丹。大約是他這副摳摳搜搜的樣子讓鋪子老板回憶起什么事,結賬的時候,對方嘆了口氣,還又給郁青手上放了另一個瓶子。

    郁青眨巴眨巴眼睛,不解地看著對方。鋪子老板便道:“你是剛從家里出來吧?當年我也是這樣,到了大地方,什么都不懂……這瓶是我兒子煉丹時出了岔子,留下沒扔的劣丹。也能療傷,只是效用自然比不得那正經靈丹,興許還留了火毒。不到萬不得已,還是別吃。”

    郁青這下明白了,對方八成是錯判了自己的年紀,又沒認出他的修為,只當他是初出茅廬。

    他抿了抿嘴,到底接過了東西,低聲到了句“多謝”。

    再之后,便是上船了。

    按照劉修士說的時候到了地方,劉良已經在等他。見了郁青,他便扔給他一套新的法衣。和劉良自己身上那件一模一樣,上頭雖也繡著法陣,卻和抵擋傷害、防御水火一類平日常見的功能無關,只是讓船主能輕松借此確認他們的方位。誰要是在該干活兒的時候偷懶了,也能被瞧得一清二楚。

    “你運氣是真不錯。”劉良還和郁青說,“若是直接把你塞上船,保不齊便被發覺了,到時候咱們倆一起倒霉。現在不一樣,我有個弟兄家里正好出了事兒,急著要趕回去呢。記得啊,這一程上你也姓劉,叫劉勇。”

    郁青點點頭,又疑問:“劉兄,你們是親兄弟?”

    “那不是,”劉良說,“一個村的。不說這些廢話了,我先給你講講,到了船上之后要做什么。”

    這是關鍵,郁青立刻打起精神注意細聽。

    和他此前乘船時看到的差不多,他們這些人,上船后最大的任務就是打雜。只要身上的牌子亮了,便要在最短時間內找到呼喚的修士,看人家有什么要求。

    “最簡單的吃飯那些,你就去膳房把東西端一份兒出來。”劉良說,“再有,回頭到了船上會給咱們一個吃食的單子,里頭的東西都要記好。不單是名字,還有用了什么食材,如何烹飪,對仙君們有何功效……”

    郁青還是認真點頭。他自己雖不是什么麻煩的客人,卻也并非沒見過這等事兒多之人。多背下些,有備無患。

    “若是仙君想要修煉,你要帶他們去……

    “若是仙君對房子里的東西哪里不滿意,你要……

    “若是仙君想要咱們的船再快一些,你得回答……”

    大約還是早前到手的法衣太好、劉良也知道這筆生意是他絕對賺了的緣故,一路上,他都在對著郁青諄諄教誨。說到最后,不說郁青記下多少,總歸他自個兒是口干舌燥,還從乾坤袋里拿了一壺茶水出來喝。

    “那劉兄,”郁青又問,“若是有人吵起來了呢?”

    “那就讓他們吵。”劉良眼皮都不眨地回答,“這種時候,咱們就躲遠一點兒。其他時候也就罷了,眼下能買到船票的哪個不是非富即?你惹得起,還是我惹得起?”

    “也是,”郁青了然,“惹不起還躲不起嘛。”

    劉良笑了,“孺子可教——好嘞,上船!”

    郁青跟在他身后,同樣腳下輕輕一點,身體騰空而起,轉眼落上靈船甲板。

    ……

    ……

    用劉良的話來說,煉氣修士需要的工錢明顯更少,為什么船行還總愛雇傭他們這些筑基?

    答案太簡單了,因為他們不用休息!

    雖然抱有心理準備,可等靈船真正開始航行、令牌連續不斷地亮起的時候,郁青還是有些喘不過氣。

    前腳記下某修士點的靈膳,后腳立刻被另一間房叫過去;

    大約是想要在天一宗開山門之前多少再提升一些,不過半個時辰,船上的修煉房已經被定滿,伙計們便要不停地和人解釋“真的已經沒有空房,實在抱歉啊客官”;

    航程到一半兒的時候,膳房準備的食材也開始見底,于是要解釋的內容又增加了一項;

    運氣不算太好,行路到一半兒遇見風暴,船上氣氛愈是壓抑——

    “啪嗒”一聲,眼前修士手中的杯盞落在地上。

    前一秒,郁青臉上還是笑。下一秒,他的神色已經熟練地切換成猶豫、慌亂,小聲叫:“仙君。”

    那方才點亮令牌、換他拿些茶葉過來的修士臉上滿是不忿,質問郁青:“這就是你們備的靈茶?怕不是已經在陰溝里霉了三年,又苦又臭!”

    郁青很確定,對方只是在靈船遲遲到不了玄州的情況中焦慮過重。什么發霉、苦臭都是不可能的,最多最多是這茶葉品質一般,靈氣不足。

    只是這話自然不能和怒火中的修士直說,所以郁青好聲好氣地勸對方:“仙君,這木蓮泡水初入口時確實有些澀,只是很快便有回甘。您要是不喜歡,我再取其他靈茶來,你重新嘗嘗。”

    說完這話,見眼前修士不搖頭,郁青便把這當做同意。他轉身要走,偏偏這時候,身后傳來一聲森然的:“站住。”

    郁青停下腳步。

    他聽到了越來越近的走路聲,一股靈氣朝他撲了上來,只是還沒到攻擊的范疇,于是并未觸發船上的禁制。

    青年嘴巴抿起、舌尖抵著上顎。比起懼怕,這會兒更多的其實還是無奈——天一宗收徒也是有條件的,那些境界本身已經比較高的最多能在宗門里“做客”。畢竟到了這時候,修士往往已經有了自己的一套修行手段,哪里還能按照他們那一套從頭再來?

    所以這會兒明顯要找他麻煩、發泄一番的修士修為其實也不算高,郁青捫心自問,兩人打斗起來,自己應是毫無疑問地占據上風。

    對方卻明顯沒有這個自覺。在郁青背后停下之后,他緩緩問:“我有讓你走嗎?”

    郁青更是無奈了,轉過頭,叫道:“仙君,你——”

    話說到一半,他臉頰一歪。再之后,郁青才捕捉到那“啪”的一聲。

    他整個人都愣住,連臉頰上漸漸浮起的疼痛都不記得,只是一錯不錯地看著前方的修士。腦海里快速過了一遍就對方的名姓、來路,龍州離火城范家子弟,范無咎。

    他的手也一點點捏成拳頭,聽對方繼續講:“是不是其他房的人讓你換了給我的靈茶?說!”

    郁青沒有講話。

    被他暫放在乾坤袋中的靈劍不斷嗡鳴、震動,電光在上面快速閃過。

    這時候,有人從旁邊插了進來,“仙君,仙君,您消消氣。我這兄弟來船上做事不久,笨手笨腳也是有的。這樣,您和我說,是出了什么事兒?”

    說著,劉良用手肘別了郁青一下,將他推到后頭。

    郁青閉了閉眼,眸中暗色被壓了下去。再睜開的時候,已經是憂慮慌亂的樣子,低頭不去言語。

    第035章 污點

    事情最終還是沒有鬧大。

    劉良出現之后, 范無咎口中“其他房”的修士也出現了。不同于范無咎待對方的不屑不滿,那同屬離火城范家的另一名修士倒顯得脾氣極好。知道同族兄弟打了人,還頗鄭重地與郁青道歉。

    劉良聽著, 目光跟著轉到郁青身上, 心里捏了一把冷汗。

    雖不知此人手中的法衣是從何處來, 但看對方將東西拿出時的態度也能想到,這位“陳道友”是頗有幾分底氣在的。被像前頭那么欺辱, 對方能忍下來?

    偏偏郁青的確忍下來了。他和道歉的范姓修士道了無妨,又說:“一路行船總遇到風暴, 仙君心有焦灼也是尋常。”事情輕輕巧巧便被按了下來, 兩個“伙計”順利脫身。到了僻靜無人的地方, 劉良拍了拍自己胸口, 嘆道:“我還當事情要鬧大呢——方才都在琢磨, 要是你不服氣,該怎么勸你了。”

    郁青眼神動了動,笑了:“不至于。若是鬧大了,于我也沒什么好處。”

    “那倒是。”劉良贊同地點點頭,“不過,往后你盡量別往這邊來了, 省得又給人撞上。”

    郁青應下。不等他再說什么, 兩人身上的令牌又亮了起來。劉良“喲”了聲,匆匆對郁青道:“你再歇歇, 我去招呼。”而后便離開了。留下郁青, 在原地又維持原先的姿勢站了片刻,這才低下頭, 用手指輕輕去碰剛才被打了的面頰。

    已經不疼了,羞辱感卻還在。

    可比被打了的羞辱感相比, 更讓郁青難以接受的,是自己在范無咎面前,竟萌發了“如果是一年前,你敢如此對我嗎”的心思。

    他從前一直覺得,自己無論是去到太清峰上,還是從道侶身邊離開,都只是簡單抱有“想要活下去”的念頭。這是人之常情,縱然對不起鄔九思,也不該受到更多指摘。可如果并非如此呢?如果他也在暗暗為自己“太清峰少峰主道侶”的身份而自得,在暗暗享受旁人因此對自己的尊重,甚至在悄然離開、害得道侶傷勢愈重以后,還要腆著臉去回憶當初……

    火辣辣的感覺又浮上心頭,燒得郁青近乎喘不過氣。他余光捕捉到腰間的令牌亮了又暗、暗了又亮。終于,管事的聲音從中傳了出來:“劉勇!你上船來,便是為了偷懶嗎!?”

    郁青匆匆回答:“并非……管事恕罪,我這就去做事。”

    管事聽過這話,卻似并不滿意,繼續道:“若是不想要工錢,直說就是!”

    郁青說不出更多話,只能又道了一句“恕罪”。雙腳也匆匆邁開,順著令牌的指引去了一間房前。至此,耳畔才算安靜。

    后頭的航程中,各個伙計幾乎都有被人為難的時候,郁青同樣不是例外。

    好一點的只說他們船行磕磣,這才要在路上耽擱那么久。糟一點的,便是從各個角度來挑剔伙計們的不足。私下聚在一起的時候,伙計們嘆此行窩囊。“但也有好處,起碼窩囊費是給夠的。”

    眾人都笑了起來,郁青也扯了扯唇角。他下了船就走,旁人拿多少錢都與他無關。更讓郁青在意的是另一件事:“九思如何了?在外頭每耽擱一日,九思的傷就可能更惡化一日。”

    為此,等到靈船好不容易入港,郁青近乎是第一時間便下了船,找了家商會買消息。只一句,“天一宗太清峰上那位鄔九思、鄔真人,如今又有何狀況?”

    說完,頓了頓,郁青又補充一句:“若是這些靈石不夠,”用的是他在靈船上得來的一些打賞,“我這兒還有幾張符。”

    “那得看仙君你要聽哪方面的消息。”商會里的伙計說。講話的時候,人還掂量一下手中的錦囊,“若是想知道他的年歲、修為、主要修行什么功法,這些是夠的。若是一心想拜到他老人家門下,想要更細些地知道人家有什么喜愛之物、平日是個什么偏好,那便得加些了。”

    消息還分等級?——罷了,也是尋常。自己眼下只需要確定九思的身體狀況,其他的,都可以到了天一宗后再說。

    郁青心頭盤算了一遭,很快回答:“先就用這些靈石。”話說完了,腦子突然“嗡”了一聲,嗓音的都高出八度,“你方才說什么?拜入他老人家門下?”

    “是啊。”伙計一臉尋常地點頭,“這可是鄔真人頭一次放出收徒的消息!若當真成了他老人家的收徒,不知能得多少好處。話往外一傳,便有無數人開始排隊了。”

    郁青愣愣地聽著,手指又開始發抖。

    伙計很用心地繼續給他推銷,“咱們商會雖然不大,卻也有人脈在。具體的,我不好給您透露,可所有關于鄔真人的消息來源可的都是太清峰上。”說著話,還神神秘秘地往西面指了指,“同樣是與人競爭,您能投了鄔真人的眼緣,機會總要大上幾分。仙君,你說我講得沒錯吧?”

    “……”郁青啞然良久,終于問:“可那位鄔真人,不是受了傷嗎?”

    他也不知自己問出這話是抱著什么心思。九思康復了?這自然是好事。可他是如何康復的?他怕他真猜對了那些紅泥的特殊之處,東西也還在他手里啊!

    或許是自己想多了。收徒與康復,原先也不是一回事。

    剛這么想完,伙計已經樂了:“是受了傷,可這修行之事,不正講究一個機緣嗎?而今鄔真人的機緣又來啦!人便也又好了起來。只是具體是個什么說法,咱們卻不知曉。前頭仿佛有些傳言,說是和北洲那邊的什么……呃,什么酒水有關系。”

    郁青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在伙計眼里,眼前的青年先是高興,兩個人都變得明亮起來。可接著,這份明亮之上又蒙了一層灰。

    ——九思好了。太好了。

    他還是從前的元嬰尊者,是讓人仰望的修行天才,是出身貴重、底蘊豐厚,尋常修士一生都難以望其項背的云端之月。

    他郁青算什么?不過是鄔真人康復之前的一點微不足道的污點。

    可笑他還滿心焦灼,自以為得了能救下鄔真人的法子。可笑他不過是長在污泥當中微不足道的一株野草,也想攀附皎皎明月。

    “仙君?仙君?”

    伙計徹底糊涂了。這客人怎么不過聽了幾句話,就杵在那兒再也不動彈,到底要不要好好做生意?

    他腹誹完,到底問了一句:“仙君,那消息你還買不買?”說過話,見對方眼皮顫了顫。不知是不是錯覺,他竟從下頭看出幾分水色來。

    “不必了。”那青年說。講著話,就開始往外走,連早前給出去的錦囊都沒記得要。伙計抽著氣,又喊了幾聲“仙君”,便見青年擺了擺手,一副渾身力氣都被抽干的灰撲撲模樣。引得伙計心頭更是怪異,“做這行是容易碰到怪人,可這也太怪了吧?”

    說完話,見對方已經出了門,眼看是沒法再追回來了,他搖了搖頭,自去做其他人的生意。

    再說郁青。

    出了商會,他不曾看路,只知道渾渾噩噩地往前走。

    高興嗎?當然是高興的。無論如何,道侶又好了起來。就和郁青此前想過無數次的一樣,如九思那樣的好人,自然該過得平平安安、順順遂遂。

    失望嗎?也沒什么好失望。至多至多,不過是覺得自己可笑。

    “哈哈,哈哈……”

    幾句“可笑”的判詞下來,郁青當真笑出了聲。笑著笑著,喉嚨里又泄出了抽噎的響動。

    沒等哭兩句吧,這些聲響又被輕輕一聲巴掌聲打斷。和在靈船上不同,這會兒沒有其他人對郁青動手。是他自己看不過去了,一面打自己,一面咬著牙念:“這對九思來說是大好事兒!我要為他高興的,哭個什么?!”

    再有,如此一來,九思也不需要見他了。對道侶來說,對“鄔真人”來說,這難道不也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兒?哈哈,對,就是這樣!他還要再高興一點,更高興一點!

    就這樣,諸多修士身側,一個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筑基緩緩往前走。這副怪異的樣子,自然引來旁人側目。

    其中絕大多數人,不過是粗粗掃來一眼,很快轉過目光。卻也又人不同,只見一名修士先是目光凝在郁青臉上,接著壓下眉頭,嘴巴里喃喃念了句什么。這還不算,他還又推一推自己身側的人,說:“你瞧,快瞧!前頭那個人,是不是有些眼熟?”

    被他推的另一名修士臉上透出幾分不耐,卻還是轉過身去。

    接著,原先的不耐成了欣喜,“這不正是?”

    “怕是正是!”推人的修士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微師叔若是知道咱們把此人帶回去,嘿!咱們倆算是交好運咯!”

    這對話的兩人,可不就是天一宗無極峰弟子?當初也是他們兩個,奉了峰主侄孫上官微的命令,來捉那據說是偷了微師叔某樣秘寶的筑基。可惜剛剛來到港口,兩人便跟丟了。為此,他們回去復命時還受了一番罰。

    如今自然不同。

    第036章 浮夢

    郁青并不知道自己已經被盯上了。

    他依舊在漫無目的地走, 也依然在渾渾噩噩。如此不知多久,忽地聽到旁側有人在招呼,說自家酒樓新上了靈釀, 酒引子是從北地來的, 據說和那讓天一總鄔真人身體恢復的好東西出自同一個地方。

    熟悉的稱謂喚回了郁青的心神, 他扭過頭,朝正在喊人的伙計瞧了一眼。在對方漸小的聲量中, 拿出一張驚雷符。

    手中只有這個了。郁青問:“這能換些靈釀嗎?”

    以物換物倒也是常見之事,只是靈符這東西, 總不如丹藥、靈植那些方便分辨價值。伙計踟躕了下, 卻見身前青年已經在慢吞吞地收手。他連忙開口:“行!自然是行的, 客官里面兒請!”

    郁青:“……”

    他方才是打算出城轉一圈兒, 獵些東西換酒來著。

    只是伙計主動松口, 倒是為他省事兒。郁青點點頭,看人殷勤地舀酒、端來,想了想,找了個僻靜、不影響旁人的地方坐下,先倒了淺淺一杯來嘗。

    這模樣落到跟在后頭的宋長志、吳坤二人眼中,倒讓他倆警惕了片刻。前者嘀咕:“咱是不是被發現了?”

    后者仔細想了想, 覺得可能性不大, “也沒見那小賊再躲,興許只是想喝兩口。”

    “是吧。”宋長志定了定心神, 繼續盯梢。可惜一直到傍晚, 眼前的場面都沒什么變化:青年倒一點兒酒,抿上兩口, 哭上兩聲,笑上兩下, 而后再倒酒。

    他等得不耐,偏偏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又實在沒法動手,只能捏著鼻子繼續侯在外頭。

    原先已經開始走神,忽聽吳坤“哎”了一聲。宋長志猛地回神,激動道:“人起來了?”

    “沒。”吳坤悠悠地講,“睡著了。”

    ……

    ……

    郁青其實分不清,自己是醉還是睡。

    他趴在桌上,酒意讓腦袋暈暈乎乎的,唯獨清晰的是道侶的面容。再一想,不對,九思已經不是自己的道侶,他明明白白和郁青講過,此后要叫他“鄔真人”的。

    郁青吸了吸鼻子,哭得更大聲,也更加不解:又不是不知道,自己和九思從來都是兩個世界的人,為什么這會兒還要難過?總不能是因為此前他還抱有一絲妄想,覺得只要順當把紅泥拿了回去,袁掌門他們又順利從泥中取出龍血,自己就有希望被他們原諒吧?

    惡心,太惡心了。不說旁人,連郁青都受不了這逐漸萌發的心思。他干嘔了兩聲,讓旁側路過的伙計心驚膽戰地轉過腦袋、觀察良久這才確認修士仿佛不是要吐了。

    郁青倒不至于如此。他又端起酒杯,想要多喝一口。奈何一張符換來的靈釀本就不多,不知不覺壺已經空了。青年還不曾察覺,兀自在認真追尋酒水的滋味。舌尖毫無味道,也只想到或許自己飲了太多、味覺麻木。最后勉強從杯壁上吮出一點滋味,他便覺得心滿意足。腦袋最后一點,就這么歪在桌上、睡了過去。

    伙計心頭終于安穩了,不影響到其他客人就行。

    周圍人來來去去,去去來來,郁青卻全然不曾受到影響。

    意識沉下去,夢境浮出來。他起先甚至沒意識到,只當自己又落進一段記憶里。是天氣晴好的時候,他在太清峰上一片靈竹林中練劍。鄔九思站在一旁看,手中是他的本命法器太初扇。扇面打開了,在主人手中輕輕晃動。郁青初時不曾留意,到后頭,卻總被引過心神。

    于是他收了劍,來到道侶身前。鄔九思有些不解地看他,郁青被這么注視著,莫名有些緊張。他想了想,并未說什么,而是直接取出乾坤袋,而后開始從中掏東西。

    一把椅子,一個桌子,還有茶水、點心……看到一半兒,鄔九思已經忍俊不禁,問郁青:“你怎么還備著這些?”

    郁青解釋:“上次在這兒練劍的時候,我看你總在一邊站著,就想到了。”一頓,“九思,你若是累,不如先回去?”

    鄔九思搖頭。他沒拒絕道侶的一番心意,坐下來才講:“有什么累?我不過是看一看,你倒是辛苦。”說著話,抬起頭,能看到青年臉頰上滑落的一點汗水痕跡。

    他掌心靈光閃過,手上便出現一張帕子。郁青將這一幕看在眼中,雖然知道道侶底子還在,仍能用出一些不費勁的小術法,卻還是更加擔憂——正琢磨要怎么再勸勸對方呢,便覺得面頰上一軟。他后知后覺,原來九思拿這帕子,是要給自己擦汗。

    郁青輕輕“呀”了聲,很快彎下腰,好讓道侶動作時更方便一些。他能感覺到對方手指隔著手帕,溫柔地從自己臉上摩挲過。大約還是天氣的緣故,青年想,所以自己開始覺得熱。

    于鄔九思,這一幕便是:不過擦個汗,沒想到把人的臉擦紅了。

    他動作停了停,也有些赧然。當初的郁青沉浸在自己的心思當中,不曾留意這些細節,而今在夢境中卻有了更多發現。他不知道這是自己憑空妄想,還是確有其事。總歸九思的手指明顯比之前僵了,耳畔也多了一點薄薄紅色。與傷后總顯得蒼白的面色襯在一起,分明是很清晰的……

    所以,應該并沒有這么回事吧?——數年后的郁青心想。

    他覺得自己被分成了兩半,一部分站在日后回望當年,對著自己和道侶之間曾出現的好光景癡癡追憶。另一部分則依然是那個與道侶親近的、正悄悄琢磨離開的事的修士,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怕處在九思的無言曖昧中,也只一門心思想著莫要冷場,于是講:“這也談不上辛苦。在家的時候練得還要多呢,總覺得再刻苦些,便能摸到一點兒進境的邊兒了。不過,現在來看,當時都是白費工夫。”

    鄔九思不太贊同這個說法:“如何能道‘白費’?”

    郁青歪歪腦袋,不解又理所當然,“怎么不是呢?我練了那么久,卻始終在筑基前期徘徊著,沒法更進一步。九思,若不是你找來的功法,我現在還是從前的樣子。”

    鄔九思沉默了,卻不是無言。他手中的靈扇被合攏,一整條扣在掌心中。敲一下,再敲一下,終于想到如何開口:“不要這么想,阿青。若不是你此前底子很好,哪有今日?”

    說過話,見郁青似乎還是不信,他又補充:“你是不是覺得心法、劍法都換了,怎么能談得上‘底子’?”話說出來,果然見到郁青猶豫片刻,還是點頭。鄔九思的嗓音更柔和了,說:“可總有些東西是想相通的。經脈的寬度、靈臺的廣度……再有,這日日用功的勤奮。若非有從前的你,哪兒有我認識的阿青呢?”

    郁青從前都沒發現,自己聽這話的時候,是十分認真的。

    他聽鄔九思又講:“你若不是這樣,我或許還會找功法給你,卻不會日日來這兒看你練習。自然是你做得好,我才起了惜才之心。”

    做得好。

    九思喜歡他勤勉、刻苦的樣子。不喜他懶懶散散、虛度時日。

    要點自發地出現了。當清晨的光線照在眼睛上,青年迷迷糊糊地睜眼,腦海里仍是昨夜自己的總結。

    說他自我安慰也好,自欺欺人也罷。在念著這段話的時候,郁青的心神的確清明了些。是啊,自己和道侶是定然回不到從前了。別說親近,興許日后都沒有機會再見。不過,萬一當真有那么一天,九思被許多熱簇擁著從自己身旁經過,那么自己至少——郁青想——至少不要讓他、讓他周圍的人更看不起吧?

    帶著這番心思,郁青站了起來。一夜過去,酒水中過于充沛、以至于讓他萌發醉意的靈氣已經被身體吸收干凈。雖是宿醉,卻并無凡人的頭痛難忍。相反,郁青近乎是神采奕奕。

    他腳步輕快地出了城,不多時便在野外找到一處適合修煉的地方。作為劍修,除了平日的打坐吐納之外,郁青另一項日常任務便是與人對練、與妖獸對練。入機要做的便是后者,他在茂密草叢間發現了裂柳羊的痕跡。若是運氣再好些,附近的羊妖不是一只,而是一群,他接下來一段時候的去處便都有了著落。

    郁青摩拳擦掌,蓄勢待發。

    跟在他身后的宋長志、吳坤同樣摩拳擦掌,蓄勢待發。

    兩人是丹修,對于打斗之事不算熟練。可他們的修為又都高出郁青一個大境界,故而對接下來的行動沒有半點兒憂心。還沒動手,便已經高高興興地琢磨起回去之后該如何向師叔請功了。

    “來了!”

    眼前終于出現裂柳羊的身影,郁青精神一振,長劍出鞘。“鏗”的劍鳴悠然傳出,遮掩了另一道更細微的動靜。

    青年是在踏出逍遙步的時候察覺不對的。

    這步法是講究一個輕、慢,往日卻不會像現在這樣,自己送出去的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上,輕飄飄的,仿佛轉眼便要踏空落下。

    他也的確落下了。身前的一些都在變高、變遠,草叢顯得更加茂盛。一只小雀從枝頭跌了下來,正落在郁青面前。

    郁青注視著小雀微微抽搐的爪子,大腦竭力轉動,終究得出結論:“不好,著道了!”

    同一時間,他身后傳來兩道腳步聲響……

    第037章 龍血

    怎么辦?

    危機關頭, 生死之間,郁青根本沒有心思去留意是誰找上自己。他頭腦當中只剩一件事:自己還有什么底牌,能用什么辦法脫困。

    然而越是想, 青年便越是絕望。他把所有“底牌”都留在了太清峰!縱然有那零星剩下的, 后頭也用來換了船票。

    時至今日, 郁青不會后悔自己的選擇。可當真這么死了,他又還是不甘心——哈哈, 都到此刻了,自己心頭竟仍是這三個字!如何不算一種諷刺。

    郁青慘然想到。又想, 而今自己身上唯二兩件寶貝就是靈劍和金絲面具了。兩樣都交出去, 不知能不能換來一條活路。

    等等, 金絲面具?

    青年嚴重忽地爆出一陣精光!

    ……

    ……

    對宋長志和吳坤來說, 整件事兒其實很容易, 至多是前面等小賊離開酒樓的時候有些難熬。但那一晚過去了,小賊不等旁人多說,自個兒便出了城。嘿,這還有什么廢話?自然是直接拿下!

    兩人出了手,是一顆中品迷魂丹。對待區區一個筑基,其實下品也夠, 可他們還是想要安穩一點。

    這下好了, 人倒在地上,周遭妖獸妖禽也跟你這晃晃悠悠。宋、吳二人往小賊旁邊走的時候, 還在相互打趣, 說后頭再來這篇地方的修士便算是有福了。他們對那些低品階的玩意兒看不上眼,可不就是便宜了后頭的人?

    話音剛落, 視野盡頭,又飛過來一只鳥。

    宋長志愣了, “那是什么?錦雀?”

    吳坤也咽了口唾沫,“仿佛,仿佛似的。”

    兩人表情變化,激動與緊張混雜,一時竟是連躺在地上的小賊管不上。那可是四階妖禽!——最重要的是,聽這個名字,就能想到它的一身羽毛是怎樣華美艷麗!可是有傳說講,錦雀是神獸鳳凰與尋常妖禽雜交出來的后裔。搭上這幾個字兒,原先就極賣得上價的錦雀毛一時更加昂貴,就連歷來富裕的丹修也要不免俗地受到吸引。

    總歸小賊已經倒在地上了,收拾他用不了太多時候。師兄弟二人對視一眼,一直決定,當下最重要的任務應該是給錦雀安頓好。

    兩人志得意滿地動手,絲毫沒留意到地上人嘴角勾起的弧度。

    “怦怦!”“怦!”“——”這是什么?正是郁青的心跳聲!

    若說他從前覺得那株變異了的龍涎草和龍血有關是猜測居多,里頭多少帶了十幾二十分“若是如此,九思便能得救了”的焦灼期盼,到現在,他便成了十幾二十分的肯定!

    除了神獸真龍,還有什么能號令諸多妖獸,讓他們在威壓之下瑟瑟拜服?

    這并非妄念,而是郁青此刻實實在在的感受!

    自己原先狹窄的神識范圍被無限地擴寬了,臉頰發癢,癢當中又帶了幾分疼痛,像是有什么東西要生生從中鉆出。

    郁青卻顧不得這些,他所有心思都放在自個兒不斷鋪展出去的神識上。同時心臟還在不斷跳動,情緒里有驚詫、錯愕,還有濃烈而狂亂的喜悅。

    接著,這份喜悅之上又蒙了陰影。郁青失望地想,真正飽飲了神龍之血精華的靈植已經被人奪走了,留給他的不過是一把潭下爛泥。方才他一時情急,加上原先也沒多少力氣,便只簡簡單單地將裹著紅泥的金絲面具扣在了皮膚上。再接著,情形便不同了。

    他忽然有了一種感覺。周邊所有妖獸的蹤跡都逃不開自己的雙眼,所有妖禽的翅膀都飛不出自己的手心。只要自己心念一動,它們便要趕來臣服。瞧瞧,最先來的不正是一只四階的鳥雀嗎?——唯獨和他所想不同的是,郁青原本指望它把那兩個盯上自己的修士驅走。卻沒想到,見到這鳥了,二人非但不怕,竟還有些振奮之意。

    行吧。

    想想那身漂亮羽毛,郁青覺得也不是不能理解。

    二人的注意力被轉移了,這就是最大的好事。不過還是有些不足,龍血是讓郁青從原先手軟腳軟的狀態下掙脫,卻也帶來了新的變故。除了臉頰以外,他身上也開始疼了。青年能感覺到溫熱的血流順著皮膚滑下來,只是還沒落在地上就被凍住。丹田更是冷得像是凝結了霜雪,這種狀態下,他要怎么逃?

    只能希望那兩個人走得更遠一點。

    郁青閉上眼睛,繼續在心頭催促:“快來,快來。”

    “所有能聽到聲響的東西,無論你是什么修為、距離多遠,全都過來!”

    讓我脫困,讓我從這死境當中離開!

    山體開始震顫,“隆隆”的聲響在遠方浮現。周遭山林之上,就所有敏銳些的修士都暫且停下了手上的動作,仔仔細細地聽起附近的動靜來。

    不一會兒,面色就變了。

    “跑,快跑!”

    “嘶!剛剛那聲吼叫,竟讓我心膽劇痛!這是什么妖,竟有如此威能?”

    “速速傳信給城中!怕是獸潮要來!”

    郁青不知道這個。

    他還在用心地催動妖獸——在發現自己神識范圍在極致擴大之后,又開始快速收縮的時候,這份用心變得更加明顯。身上的疼痛也更甚了,能聽到旁側傳來的笑聲,那兩個歹徒的相互吹捧,仿佛是已經拿下方才羽毛艷麗的妖禽。兩人說說笑笑間,便要向郁青走來,將他一并料理。同一時間,郁青的血依然在流……

    就是此刻。

    宋長志的腳步停了下來。他又看到了一條三階的蛇,一頭四階的虎。同時腿上癢癢的,仔細去瞧,竟是好幾只花色斑斕、一看便不好相與的妖蛛!

    他登時驚叫一聲,“吳師弟!快來幫我!”

    然而吳坤也沒有好到哪里去。他身上也癢,癢的地方是腰上。原先只想要自己伸手撓撓,發覺宋長志身上動靜的那一刻,吳坤跟著悚然變色。郁青聽到了兩聲同樣尖利的嚎叫,緊接著的,則是一連串獸吼。

    他先是愣神,緊接著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哈哈,哈哈……”

    青年忍不住笑出聲。

    打鷹的人,怎么能想到自己有朝一日會被鷹啄了眼睛?同樣的,那兩個一心覺得他好欺負的修士,怎么會想到他竟然有能力給他們如此致命的一擊!

    “哈哈哈哈哈!”

    “哪怕是讓我被龍血反噬、死到這里,我都覺得值了……”

    一個念頭從郁青腦海中升了起來,很快又被壓制。倒不是因為其他,而是還沒感嘆完,郁青便竟是赴了兩個歹徒的后塵。

    他也開始覺得癢了。

    郁青的牙齒有點打顫。如今的他,起都起不來呢,還有什么抵抗的力氣?話又說回來,他不是還在人假龍威嗎,怎么還有不長眼的東西往他身上竄?

    青年膽戰心驚,緊張兮兮地瞥過視線。一團白乎乎的東西戳進眼睛,不僅白,身上還毛呼呼一片。不過也不光是毛,至少那條細細長長的尾巴上就顯露出皮肉本來的粉色。

    郁青心頭大叫:“哪兒來的白耗子!”叫完了,又開始覺得這只耗子眼熟。

    他開始熟練地渾身發抖——仔細看去,那只耗子也在發抖,就是能壓下恐懼、一邊發抖一邊孜孜不倦地對著金絲面具貼著郁青手臂的那點兒縫隙伸舌頭。一點鮮紅色被它卷了進去,又卷了進去。興許是太投入了的緣故吧,就連修士的另一只手已經伸了過去,眼看就要拿住他了都沒發覺。

    然后就真的被郁青拿住了。

    至此,尋寶鼠終于驚慌失措地“吱”了一聲。郁青則不抖了,前頭那種歡喜淡下許多,他的腦子在電光石火的工夫里已經把一切事情串了起來。

    這耗子怎么會在這兒?廢話,當初那艘裝著它和它主人的靈船就是在附近的港口停靠,它在這兒豈不是很正常。

    它一個人叫了這么久,主人呢?呃,十有八九是死了。興許是在船上被那神秘莫測的奪寶人殺的,也有可能是后頭又出了什么意外。畢竟這等靈獸和人分開幾乎沒有其他可能,郁青只能在心里給那位仁兄點上一炷香來哀悼。

    至于它不怕死地舔郁青,嗯,多半耗子的確是被龍血帶來的威壓召喚來的,但是在天性之下,看了寶貝就走不動道,于是“冒死”前來一舔。郁青又是個手上沒有力氣的廢物,還真讓它吸溜去幾塊紅泥。

    “現在,還是吐出來吧。”

    郁青冷酷無情地說。

    接著,便把耗子兩條后腿拎起來,更加冷酷無情地抖。

    抖啊抖,把尋寶鼠抖得頭暈眼花。它本身就不是什么視力強悍的種族,只是因為對各類靈氣總是敏感,這才容易被人修捉走。如今腦子晃來晃去,嘴巴自然也張開了,藏在天賦空間里的各類東西下雨似的往外掉,看得郁青連連嘆:“哇!”

    “唔?”

    “嘿!”

    “咦——嗯?”

    最后一聲不是對著尋寶鼠。

    山巒在震動。那些位置遠些的妖獸終究是按照“真龍”的命令朝著郁青急奔而來。

    “小心,小心——!!!”

    一同來的,還有正被獸群追趕的修士的提示聲。

    這聲音,于郁青來說,竟還有三分耳熟。

    第038章 邀請

    修士便沒有記性差的。郁青腦子一轉, 立時記起自己是什么時候聽過提示者講話:正是他從朔元城出發,前往龍玄港時搭乘的那艘靈船。

    對方在他因其他船只接連超過而焦灼時出言安慰,又在伙計嘲諷他、郁青從容應對的時候感嘆郁青的心性。最重要的是, 他是那助郁青得了驚雷符的元嬰修士的家族后輩!

    若說前兩點只是讓郁青頗為動容, 最后一點便是讓他生出十分敬仰了。再用近乎消退光的真龍神識掃過去, 郁青也是駭了一駭,立刻號令:“后退!!!后退!!!”

    似乎有些妖獸奔騰的腳步變慢了。

    最前頭正追逐修飾的那些卻不在其中。

    那股來自血脈深處的威壓是讓獸難受, 可恍惚之間,它們又有一種感覺。此刻的對方已經不像從前那樣強壯健碩, 相反, 竟給它們一種隱隱衰落之感。

    修士都講究推崇強者, 妖獸只會比他們更徹底地遵從弱肉強食的法則。既然血脈記憶中流傳著的強者已經沒有從前的威風, 它們為什么不干脆更進一步, 以對方的鮮血、肉骨乃至內膽來助自己登上更高處?

    郁青距離到底遠些,不像司徒修等人,那些血盆大口距離他們只有不到半丈距離了!

    他們能感覺到郁青察覺不到的東西。那些妖獸原先只是兇猛,如今卻另有一種讓人膽戰心驚的喋血兇惡,像是要將他們一個個都吃得骨頭渣子都不剩。

    完了!司徒修在心頭痛嘆。自己還說是要來玄州見一番世面,哪怕沒那個運氣做天一宗的弟子, 到底也要看一看傳聞中的天一修士風采。沒能想到, 人還沒遠離玄州這邊兒的港口呢,就要遭逢不測。

    他心頭難過, 腳下的步子倒是半點兒都不慢。再跑一跑, 萬一奇跡會發生,妖獸會退走呢?——思緒正轉到此處, 耳畔便“嗡”了一聲。司徒修愣了一愣,他身側的友人已經喊到:“打雷了!”又驚奇, “這個時候,怎么會有雷?”

    司徒修已經快速反應過來:“是有人施術!咱們被救了!”

    更讓幾人驚嘆的還在后面。

    獸潮獸潮,形容的便是一個“多”字。其中沖涌而來的妖獸當真一個個都那樣厲害嗎?答案是不見得。

    甚至就在司徒修一行人身后的也不是什么他們應對不來的妖獸。可還是那句話,他們能應對一個兩個,八個十個,可若是八十個一起來呢?那不得被直接踏成肉泥!

    唯一的法子就是跑。跑到城中,由仙城經歷多年、有無數大能練手布置陣法相護的城墻后頭。到這一步,修士們方能安穩心神,抽出精力去應對妖獸。

    然而今日主動不同。

    幾道雷聲過后,獸潮竟是散去了。

    ……

    ……

    要郁青來說,事情其實很簡單。

    許多時候,獸潮當中絕大多數的妖獸已經在群體的影響下失去理智,今日不同;

    自己身上的真龍威壓是快消散了,但那不是還有一個“快”字在么?換句話說,現在還在!哪怕起不到十分威懾作用,也總有三分兩分;

    最后,他用的驚雷符是底子不好,蘊含天威有限,以至于郁青方才遇險的時候連把它們拿出來的心思都沒有,可那畢竟是天道降下的東西啊!到底和尋常打雷不同。

    他而今還擁有的、將心念傳遞給諸獸的能力,加上這點兒被借用來的天威……

    齊活兒了。

    仙城中的各個勢力此刻已經收到消息,開始嚴陣以待。

    外間的人卻半點兒不知這些。司徒修獲救之后,第一時間發現了救下自己與好友的恩人。對方看架勢,已經打算功成身退了,司徒家的家教中卻沒有薄待救命之人的道理。他連話也來不及說,只是朝著好友匆匆傳了一句音,人便朝著恩人所在方向沖了過去。好友也一樣,緊跟在司徒修身后。兩人修為到底比郁青高些,郁青便真是被他們攔住了。

    看著朝自己鄭重拜下的兩個人,郁青腦子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還好方才時間雖趕,我卻已經重新戴上面具……”否則的話,這一臉鮮血和怪異硬物的樣子落在別人眼中,怕是不知還要生出什么事端。

    手臂、身上的痛癢也依然在,只是暫且被衣服遮掩。

    自己得趕快將這兩人送走,好讓他從尋寶鼠嘴里薅出些東西療傷——戴面具的時候,青年還做了另一件事,便是按著尋寶鼠的腦袋讓它喝了自己一滴精血。到現在,白耗子已經成了他的靈寵。

    腦海里計較著,面兒上,郁青只推說不用。

    “不光是為了救你們。”他說,“那獸潮再往前幾步,我便要被它們踩死了。”

    恩公這樣不挾恩圖報,倒是讓司徒修心頭更加嘆服,他的好友安朗也開口:“無論怎樣,若非您方才出手,我和阿修怕是等不到獸潮散開的一刻!”

    說著,兩人對視一下,一起點點頭。接著,便開始各自從懷里掏東西。

    郁青是真的想說你們不用這么做,我最多最多算是回報一下司徒家那個修士的恩德。可這話要怎么講?那元嬰可是真切見過他面孔的!萬一有朝一日雙方相對,好一點的情況,自己需要解釋當初為什么要易容。壞一點的情況,恐怕就是要解釋金絲面具的來歷了。

    他思來想去,總沒找到一個開口的切入點。這個時候,司徒修和安朗的謝禮已經拿出來了。郁青看在眼里,又是一怔。兩人給的,竟都是傷藥。

    他們知道……?

    “恩公身上血氣頗大,臉色也不大好。”司徒修低聲說。

    郁青眼睛閉了閉,很難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在一個和道侶全然無關的場合,他又想到了對方:司徒家的長輩曾經送出一個善緣,于是他家中子侄得到了回報;自己選擇回報恩人,于是再次得到回報。

    世間之事若都是如此,該有多好?偏偏九思不同,他對自己那樣好,根本半點兒不曾有過圖謀。自己卻恩將仇報至此……至此……

    一時之間,身上再痛,竟也不必過心口鉆心的痛楚了。半晌,郁青終于啞著嗓音,朝二人嘆出一句“多謝”。

    他取了司徒修給自己的回春丹服下。并非郁青自己買來的那些下品,藥丸只是一入口,他便覺得渾身柔軟溫暖。唯一不妥當的地方就是從前疼痛的地方變成了十分的癢,尤其是臉上,總覺得他的臉和金絲面具之間隔著什么東西。

    這念頭讓郁青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沒再和面前兩人說什么,很快便點頭離開了。到了僻靜無人的河邊,才終于將面具摘下,朝河水看去。不過一眼,竟生生駭得郁青險些嘔出!

    這是什么?這還是自己的臉嗎?上面那一塊一塊的斑紋是……哦,原來手一撮就掉了。

    郁青捧著搓掉的東西,頭皮發麻,忙不迭地用一把靈火將它們燒掉。身上掉下來的東西同樣如此,上上下下都清理干凈了終于有一刻安心。借著,青年心里又輕輕地“咯噔”了一下,想:“那玩意兒,怎么有點像是鱗片呢。”

    又想:“當初那條烏金蛇褪下的皮……嘶!”

    他可是人!如何能和蛇一樣!

    郁青沉著臉想了半晌,直到身旁又冒出“吱”的一聲,他心神才算回籠。

    一把將白耗子撈了過來,郁青又開始抖它。一面抖,一面低聲講話:“我看到當初九思給我的東西了。后頭開了我的乾坤袋的是你?”

    尋寶鼠不動了,心虛:“吱……”

    看著掉出來的東西,郁青比它還要心虛,苦笑道:“難怪他們都說我是小人呢,這么多好東西,我卻什么都拿不出來……”好吧,就算他當初的確是丟了,可現在呢?東西又到了他手上。

    是再去一趟天一宗,把所有靈寶原樣奉上,然后又被趕出來?

    還是當真做一個厚顏無恥的小人,把東西收下來,然后……

    光是意識到這種可能性,郁青便又是一陣作嘔。只是和此前純粹被“蛻皮”嚇到不同,眼下心緒的來源是他產生已久、愈是清晰的自我厭棄。

    “說到底,九思其實不會在意我。”

    他喃喃道。

    “在乎我的人都沒了。阿娘,從前的九思……哈哈,我從前便是廢物,護不好阿娘,在她病重的時候連棵藥也找不來,光是去找人磕頭有什么用?

    “后來更是狼心狗肺,連人都算不上了。九思待我那么好,我卻只讓他傷心,讓他傷得更重。他能放下,能康復,是因為他值得。”

    眼睛眨一眨,淚水就要落下來的。此刻倒是沒有旁人在,稍稍放縱一些,想來也是無妨的。

    郁青這么想,也就這么做了。他剛剛經歷了一遭生死,心神動蕩之下,再怎么嘗試安慰自己、說“你這個樣子九思若是見了會更加厭惡”,也依然控制不住心緒。九思根本不會再見他,這樣是最好的,可是、可是……

    同樣趕到河邊、預備搞兩條魚來壓壓驚的司徒修、安朗:“……”

    他們真沒想到,會撞見剛剛分別了的恩公一個人默默垂淚啊!

    尤其是恩公望來的那一瞬間,安朗腦袋都空白了。司徒修知道好友的脾氣,知道這會兒只能依靠自己。可他想說些什么來安慰恩公,也總是不得其法。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轉移話題:“恩公……就是,我們想要問一下,你也是預備去天一宗拜師的吧?那咱們要結伴同行嗎?”

    第039章 收徒條件

    這話實在挑得爛透了。司徒修心道。恩公聽了, 恐怕更要覺得自己和阿朗是什么怪人。

    好在他面皮夠厚,雖然心里已經念念叨叨了一堆“怎么辦怎么辦”,臉上還是端出一副大家子弟從容真誠的模樣。被拒絕了也沒關系, 要是恩公能笑話笑話自己二人, 恰好借此從原先的傷懷當中走出來, 倒是功德一件。

    司徒修是誠心誠意這么覺得。然而話音落下不久,一聲輕輕的“好呀”落入耳中。

    他微微一愣, 以為自己聽錯。可再看不遠處的年輕修士,的確見對方朝這邊一笑, 神色間的黯色已經消散很多, 取而代之的是莫名堅決。

    司徒修有種奇怪的感覺:剛剛那一瞬, 恩公仿佛下定了什么決心似的。

    這倒是與自己無關了。司徒修跟著微微一笑, 開始與郁青確認從此地出發的時候。再有, “竟還未問起,要如何稱呼恩公?”

    “莫要總這么叫了。”郁青說,“我修為還不如你們呢,前頭只是機緣巧合,咱們就相互喊名字吧。”

    司徒修和安朗相互看看,一起點頭。

    郁青又說:“我姓陳, 名字——”一頓。既然要去天一宗, 從前用過的“陳初”便不能再說出口了。姓倒是無妨,陳字并不生僻。

    “陳河。”

    青年道。

    話音出口的瞬間, 郁青便有些后悔。旁邊就有一條河, 自己的敷衍之心未免太過明顯。

    不過司徒修竟真的并未察覺。他臉上帶著贊賞,說:“可是稻禾之禾?”

    郁青一愣, 沒想到對方竟是如此反應。他眼神晃了晃,干脆應了下來, 緊接著便聽對方夸贊,“古人有言,民食莫重於禾,故謂之嘉谷,是個好名字。”

    郁青沉默片刻,又笑了,只是這一次的笑意要真心很多,“你竟還知道這些。許多修士莫說凡谷了,連靈谷都不曾種過。”

    司徒修道:“也是家中淵源……”

    郁青聽他講起“淵源”的來路,時不時驚嘆、點頭,心思卻有些飛走了。

    在司徒修開口邀請他去天一宗的時候,他再一次意識到,自己是一個多么貪心不足的人。

    明知道侶怕是一眼都不想再見自己,可想到對方要收徒弟,便必然會在眾人面前露面,郁青便多了十足心動。

    他甚至給自己找了另一個理由;若是如此,我也能悄悄找個時機把乾坤袋放在太清峰上。只要走得快些,未必會被發現的……

    ……

    ……

    “來,喝!”

    幾個杯盞碰在一起,其中清亮的酒水微微一蕩。

    接著,各個杯子又被收到修士們面前。有人一飲而盡,還要嘆一句“當真好酒”,有人卻慢慢悠悠的,輕輕一抿,便又將杯子放在桌上。

    孔連泉的目光順著這么做的人的手看過去,對上小師兄儼然已經是健健康康、再不復旁人口中“面色蒼白”“憔悴非常”的臉色,依然關切了句:“鄔師兄,可是仍有不適?”

    鄔九思笑了一下,說:“無妨,我只是有些喝不慣這滋味。”

    好像是烈了些,孔連泉琢磨。他腦海里很快浮出另外幾樣靈酒,此刻干脆一揮袖子,將它們全部召出、擺放在面前桌上,而后和小師兄講:“沒關系!我這兒還有許多呢。小師兄你喜歡什么,隨便挑!”

    鄔九思:“……”

    眼看一個酒壺只有邊緣地方挨著左面,其他部分早已經被周遭其他瓶子擠到懸空處。位置十分危險,好像只要有人吹一口氣,它就要倒在地上。

    在腦海當中的“嘩啦”一聲傳出來之前,鄔九思先一步動手,分出一抹靈氣將瓶子取來、放在椅子旁側。接著,在孔連泉“呀”的聲音里,他略顯無奈地說:“孔師弟,你還是收起來吧,仔細師叔瞧見。”

    孔連泉便笑:“那師尊便該夸贊我、多給我些靈石來花了。”

    話是笑鬧口吻,這位天一掌門的三徒弟倒是十足認真。還能有什么原因?他拿這么多酒回來,并不是為了個人享受。說到底,還是因為師尊從前的話。他以為靈酒當真對小師兄有用,既然如此,不得把整個鋪子都搬來?

    孔連泉以為,自己已經十分矜持。周圍人心想,還好師尊不在這邊。

    “不說這些啦。”孔連泉又道,“小師兄,你怎么忽然想到要收一個徒弟?——有沒有什么條件、偏好?你給我講,我幫你打聽打聽。”

    他旁邊,焦蒼也點了點頭。

    與在場其他人不同,焦蒼并不是天一宗人,而是孔連泉這次在北州游歷時結交的好友。那會兒他遇到麻煩,還好有焦蒼相助。孔連泉感激不盡,后頭再打交道,也覺得此人脾氣、作風都極對自己胃口。就這樣,兩人關系越來越好。此番回到宗門,他也把人帶上。

    不僅如此,他甚至琢磨著下次回云州也帶焦蒼一起。總歸對方也說了,他如今不過在四處行走、增長見識。既然如此,去哪里增長不都一樣?

    “哪有那么復雜。”鄔九思失笑,“距離正式開山還有好幾個月,如今又能打聽來什么?”

    孔連泉笑道:“自是各家都有什么好苗子。都給小師兄當徒弟了,總不能就壞了你的名聲。”

    旁邊,袁仲林另兩個弟子也點點頭,“是要好好挑選。不過,”二師姐道,“也不必真從各個勢力里打聽。依我看,那些懷有目標的苗子在收徒開始之前便很懂得給自己揚名。在附近城中打聽一圈兒,總能知道個七七八八。”

    她自己拜師的時候走的便是這條路子。知道自己沒什么家底,于是直接上了城中擂臺,一連守擂百場,繼而名聲大噪。

    “劍秋說得不錯。”大師兄也道,“不過——”

    他拜師的途經也不大一樣。再有,近些日子,他剛剛被從外頭叫回來給自家師尊幫忙,對宗門做出的各項準備工作很有心得。

    “整個開山門的過程中,來拜師的修士會經歷諸多考驗。他們當中,自然會有人此前便已經小有名聲,卻也會有人一心低調,以免心態不穩、受到外面言語影響。所以,師弟到時候與長老、前輩們一同看著就好。”

    鄔九思安靜地聽著。等大師兄的聲音落下,他認認真真地回答:“多謝赫連師兄,我知道了。”

    “講了這么多,”孔連泉插話,試圖把話題引回自己之前說的兩點,“九思,你當真就沒什么偏好嗎?”

    鄔九思喝了一口酒。

    赫連隨、任劍秋一起看向小師弟,后者無辜地回望。

    “安靜些的。”鄔九思嘆,“性子不必太沉悶,卻也不要太吵鬧。”

    懂了,師弟——以孔連泉論該是師兄——喜靜。

    旁邊三人點點頭,鄔九思又說:“家世如何都無妨,揚名不揚名也無妨,只要心正、勤勉就好。”

    旁邊三人心想,這條件聽起來還挺容易達成。

    鄔九思繼續道:“我的本命法器是扇子,不過用這等兵器的人實在太少,不好強求。徒弟用劍便不錯,我教得來。刀、鞭也好,日后爹娘出關了,也好請他們指教。”

    旁邊三人:“嗯……”

    鄔九思說:“廚藝可以有些。踏上了修行的路子,是有些人覺得口腹之欲要影響他,于是平日從不用靈膳。我只覺得實在不必如此。”

    旁邊三人悄悄對了一下目光,唯一狀況外的焦蒼默默喝酒。

    鄔九思:“再有,希望他與家中關系不錯……”

    赫連隨、任劍秋、孔連泉一起喝酒。

    焦蒼歪了歪腦袋,用一種不大明白的眼神看向這三個師兄弟姐妹。旁側還是那名鄔姓修士平穩、柔和的聲音,雖然對方講出的每一條都頗為含糊,可是湊在一起,卻讓焦蒼有種莫名的感覺。

    等到從太清峰散了場子,焦蒼看著自己身邊不斷嘆氣的好友,忍不住問:“連泉,剛剛你們幾個是怎么了?”

    孔連泉又嘆了一口氣。

    焦蒼:“……”

    孔連泉苦著臉:“我這些年雖然不在宗門,可最初小師兄和那白眼狼結契的時候,總是回來過一次。他說的那些脾氣,加上想要對方練劍,仿佛、仿佛就是在說那人啊!”

    焦蒼緩緩地:“啊?”

    孔連泉:“他和家里的關系好像也不錯,廚藝我倒是不清楚,不過找個太清峰的人問問就好了。喂喂,”他開始喊,“那邊的道友,可否請教——”

    莫名被叫到、一頭霧水地來到宗主徒弟身邊的祝伯敏:“?”

    很快,他聽完了孔連泉的描述,而后肯定地點點頭。

    猜測被確認了,孔連泉的表情更苦。他旁邊,焦蒼倒是很快從原先的怔忡當中回過神來,安慰道:“你也別太擔心。依照我看,你小師兄就是從前沒有收過徒弟,這才沒有更不同的念頭。”

    孔連泉嘆道:“希望如此。”見得人多一點兒,是不是便要有不同決定了?

    嗯,可以試試看。

    焦蒼又說:“對了,我聽你們方才講,你小師兄的爹娘如今是在閉關?”

    “對,”孔連泉無奈,“我都不敢想,要是他們出來了,知道小師兄碰到那么一個……唉,會是個什么反應呢。”

    第040章 陌生

    焦蒼也是慣好游歷的人, 見過許多世面。從前在北州時,無論孔連泉和他走到哪里,他都能隨口道出一段與此地有關的往事。

    是以當他說出“當年我與那位鄔尊者也見過”的時候, 孔連泉也不覺意外, 他甚至笑道:“若是旁人這么講, 我定只當他是吹噓,焦兄卻不同。”

    焦蒼聽過, 微微笑了下,“那我若說當年還曾幫他做過一件小事, 你相信嗎?”

    小事?這……

    孔連泉的神色當中終于透出幾分疑問。不過稍稍轉過念頭, 他又想到:“雖說焦兄的修為與師伯相差很大, 歲數更是如此。可怕是正因如此, 焦兄說的話才確有可能。”

    就像他自己, 在云州家中的時候,不也總被各位長輩提溜著幫忙做事?不是孔連泉自夸,他平日的確頗受長者們喜歡。所謂幫忙,也只是長輩們借口給他送些東西。

    輪到焦兄,對方年歲不比自己長上太多,卻已經有今日的見識閱歷。前頭自己帶他回到宗門, 師尊見了他, 也是頗為贊賞。再把同樣的情形套在師伯身上,正說得過去。

    “可惜師伯他們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出來。”孔連泉又道, “否則的話, 你們還能再見一見。”

    “是,”焦蒼也嘆, “的確可惜。”

    兩人并未在這個話題上停留多久。與總有一天能相見的忘年交相比,如今最大的問題還是如何讓在家小師兄不那么傷心。

    為這個, 沒過多少時候,孔連泉瞞著小師兄,又一次約了大師兄與師姐見面。焦蒼照舊作陪,只是除了他,在場還有另一道身影。

    “唉!”袁仲林第不知多少次嘆,“我如何對得起師兄師姐!”

    三個徒弟都在,連帶一個編外人員,袁掌門很快迎來了四道安慰自己的聲音。其實都是他早已明白的道理,可如今落在耳中,他的心緒還是好了些。這時候,又聽孔連泉講:“我還是覺得,不能真讓小師兄比對那人來找徒弟。”

    說罷,便聽大師兄赫連隨道:“如此一來,九思怕是要觸景生情。”

    眾人紛紛點頭。倒不是他們要把手伸多長,只是天一宗的收徒共分三輪,“海選”的時候門中修士并不會將所有人的表現全都看在眼中。得等第一批入選弟子出來,他們才會依據其的成績、道途等等因素去專門關注某個小輩。

    他們不會反對九思的最終決定,但是若在這過程中看到哪個好苗子,見材欣喜,于是開口夸耀乃至推薦總能做到。

    “不過,也不是全都背著來。”二師姐任劍秋跟著道,“像九思希望對方勤勉,這自然理所當然。”

    眾人點頭,孔連泉再沉吟,“廚藝這事兒,還真說不好。不過那白眼狼出身之地與天一宗甚近,我前頭從那邊兒路過,也曾降在城中酒樓吃一席靈膳——滋味兒不論,菜式其實和天一宗差不多。”

    “是這個道理。”焦蒼這時候也道,“我在外頭那么多年,說句托大的話,是吃過不少好東西的。一個地方以什么菜色為名,往往也和當地位置風俗有關。”

    “和家中關系這條,”赫連隨又說,“在我看,還是……”

    任劍秋補充:“還有就是……”

    孔連泉再斟酌,“另外,小師兄提到的……”

    袁仲林:“……”

    他欣慰地看著眼前三名小輩。看來徒弟多了也不光是債,也能讓人心頭歡喜。

    希望九思亦能如此。

    ……

    ……

    最后總結下來,眾人給他們眼里的完美師侄畫出一副畫像。

    性子開朗、喜愛熱鬧;使用劍之外的其他法器,但略通些劍法也好;最好是外州人,如此一來,不論對方有沒有下廚的手藝,做出來的東西都不至于讓九思思緒愈重。

    同一時間,一處靈氣盎然的山林當中。

    一青年藏在草木之間,悉心地等。一直到渾身裹著水珠的白月犀從水中上來,步步往前,來到他身畔——

    郁青猛然暴起,將手中兵器劈落下去。以修士的敏銳五感,他近乎是在同一時間便捕捉到了妖犀皮肉被破開、骨骼斷裂的聲響。

    大功告成!

    一個龐然大物在郁青面前先是搖晃,然后是倒下。對方轟然落地的一瞬,郁青近乎聽到了腳下山巒跟著振動的聲響。不過很顯然,白月犀死了就是死了,不會再對他、對他的同行人們產生任何影響。

    郁青靜靜地看著龐大犀身,目光落在平整、干脆利落的刀口上,又挪去看一旁的草葉。鮮紅血珠從草葉上滾落,以最快的速度消失在泥土之間。

    如果有人在正面看他,一定會覺得青年此刻的神色其實頗為古怪。初時是冷靜默然,接著,一個近乎能被稱作“燦爛”的笑容從他臉上迸發出來。

    “司徒兄!安兄!”他高高興興地轉頭叫喊,“我獵到咱們今日的吃食了。”

    司徒修與安朗便從林中出來,臉上同樣是喜悅神色。尤其在細細端詳這頭白月犀后,安朗振奮道:“今日我來操刀!陳兄不知道,我們家鄉那兒正有一道美食,喚作‘紅月犀’。”

    三個字出來,郁青尚且沒有什么反應,司徒修已經奇道:“你竟肯做這個了。”接著便轉頭去看郁青,笑著和他介紹:“這里頭的‘紅’字,并不是說世上還有哪頭白月犀變異成了紅色。而是用來燒肉的各樣調料、增味靈植匯在一塊兒,成了一片濃紅……”

    郁青含笑聽著,順道收起了手中的刀。

    沒錯,他這會兒用的武器不是劍了。

    下定回天一宗的決心已是不易,再思索自己回去之后要如何行事,更是耗了郁青頗大心力。

    他先在心頭數了一遍:“第一輪比試是個放大版的試煉摟,最后的評分也有相似之處。這會兒應該沒人盯著,但萬一后頭被人懷疑了,直接把此刻場面的記錄留影翻出來,我這套劍法決計要出問題。”

    不想被人認出來,就直接換一個兵器吧。

    抱著這樣的心思,思索了一段時間,郁青拿起了刀。

    他既然想和道侶見面,便不能連第一輪比試都通過不了。是,劍走偏鋒地直接用扇子,應該更能引起對方的注意。但如此一來,兵器上的跨度便實在太大,郁青不覺得自己能趕在抵達天一宗前完成轉換。

    刀便不同了,兩邊的招式總有相似之處。

    有了決心,郁青便開始練習。恰好到了玄州后,司徒修和安朗在龍州時還頗吃得開的身份開始沒那么頂用。原先定好的靈船名額被地頭蛇頂走,郁青聽過,先是吃驚,隨后安慰:“距離開山的時候還長,實在不行,咱們自己趕去也就是了!”

    話說出來,便見到兩人笑一笑,說:“我們也正有此意。”

    等司徒修話音落下,安朗還補充:“咱們走在路上,還能趁機練練身手。這段時間一直憋在船上,連在甲班上跑跳都不自在,我早就待膩了!”

    事情便這么定了下來,緊接著形成的是每人負責一日食物的約定。但像今日這樣,明明獵東西的是郁青,旁人卻手上癢癢、決定大展身手的時候也有。

    “你別看白月犀長得粗苯,其實它的肉最是鮮嫩。”司徒修還在繼續介紹,“待阿朗的紅月犀做好,咱們可得輕輕地動筷子。否則的話,剛戳進去一個筷子尖兒,肉直接碎了,那多不好!”

    郁青聽著,也有些咽唾沫的沖動。

    他側過目光去瞧安朗,毛遂自薦:“我給你打下手吧!”

    “行!”安朗痛痛快快地答應了,“我正琢磨呢,一頭白月犀太大,咱們今日是肯定吃不完了。還是提前分割、收藏好,后頭有機會再吃嘛!”

    郁青聽著,咽了口唾沫,臉上表情當中的期待之色更濃了。

    ——是他此前從未有過的神色。

    偶爾郁青也覺得,自己不過是在杞人憂天。最大的可能性是他連第二輪都撐不過,更別說能見到九思。

    這種情形中,一門心思地把“陳禾”和“郁青”劃分開來,又有什么用?

    可他還是在努力。兩個人,后者沉悶無趣,前者便活潑愛笑。后者用劍,前者便要用刀。后者是地地道道的玄州人士,前者呢,至少司徒修和安朗都已經相信郁青和他們一樣出身龍州。只是家鄉實在太大,所以三人早前并未見過。

    又琢磨了一番,郁青給自己在船上時的安靜表現也找了一個理由:頭一次出遠門,還是一個人,那會兒有些受到驚嚇。如今好了,一切步入正軌,自然回歸安然。

    司徒修和安朗對此表示理解,郁青甚至收獲了一件后者頭一次出門時的糗事。聽著安朗鬧、司徒修笑,郁青跟著笑了起來。

    這份笑容一直在他臉上持續了很久,一直到夜晚,身側兩人已經睡了,留下郁青守夜。他慢吞吞地保養著那把剛剛才到自己手上的靈刀,仔仔細細地涂油、擦拭。這時候,他的目光不經意地落在了刀面上。

    看到一個神色陌生,姿勢陌生,法器陌生的修士。

    郁青一個激靈,寒意從背脊迸發,頭腦跟著炸出一個疑問:“我是誰?——當真,當真是‘郁青’嗎?”

主站蜘蛛池模板: 久久久久无码国产精品一区乞丐|97一区二区三区|成人影院久久|九九九免费|俄罗斯18一19sex性大|国产精品一二三四区免费 | 精品国产午夜福利精品推荐|无收费看污网站|蜜臀久久精品|九九热99视频|欧美激情777|国内=a级毛片免费观看v | 欧美日韩不卡一区二区三区|亚洲精品视频久久|少妇欲求不满和邻居在线播放|免费一级片视频|亚洲综合天堂=aV网站在线观看|亚洲=aV无码久久精品播放 | 亚洲精品视频网址|新91网|国产乱人伦偷精品视频色欲|猫咪=av官网|可以免费看的毛片|91国产视频在线 | 国产成人=aⅴ|日韩一区二区福利视频|日韩在线视频看看|国产剧情一区|色猫咪=aV在线网址|一级免费在线 | 国产不卡二区|成人国产乱码久久久久|国产精品视频一二|亚洲欧美牲交|少妇性色午夜淫片=a|真人一进一出抽搐GIF免费 | 国产成人精品777|久久久久国内精品|国产乱妇无乱码大黄=a=a片|久久字幕网|一区二区三区无码高清视频|在线视频综合 | 国产麻豆另类=aV|极品久久久久|桃花色综合影院|国产夜恋视频在线观看|美女=av免费在线观看|久久久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 | 免费三级网|看毛片网站|午夜影剧院|国产农村一级一级毛片|十八禁g=ay网站|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蜜臀网站 | 天堂中文在线看|亚洲国产精品国自产拍=aV|好看的欧美熟妇www在线|久久国产亚洲欧美久久|四虎精品成人免费视频|曰本久久久 搡女人真爽免费视频网站波兰美女|蜜臀99|多男一女一级淫片免费播放口|日本精品不卡|特级毛片=a级毛片免费观看R|免费成人精品视频 | 男女免费视频网站|亚洲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成人片|人人草人人看|蜜桃97夜夜做|亚洲精品色午夜无码专区日韩|国内精品国产成人国产三级粉色 高清偷自拍第1页|午夜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爽|黄色影院网站|国产午夜无码片在线观看影院|性一交一乱一乱一视频96|久热精品在线观看视频 | #NAME?|亚洲中文字幕无码=av在线|久久天天躁狠狠躁夜=av|91视频免费入口|午夜三级=a三级三点在线观看|国产乱码字幕精品高清=av | 亚洲永久精品国语字幕|yellow中文字91幕国产在线|综合在线国产|少妇被粗大猛进去69影院|久操视频在线看|夜夜性日日交xxx性视频 | 中文字幕一级毛片|538精品视频在线|www亚洲|白丝=av片|网友自拍=av|男人边吻奶边挵进去视频 | 国产精品网红尤物福利在线观看|欧美经典一区二区|辽宁老熟女高潮狂叫视频|日日草日日干|成人免费观看毛片|久久激情免费视频 | 最新国产精品毛片在线|和少妇做爰3p视频|www.youjizz.com在线观看|成人在线观看国产|成人久久精品|免费观看h视频 | 亚洲国产福利一区|免费无码午夜福利片69|99亚洲伊人久久精品影院红桃|日韩在线观看你懂的|在线观看99|91午夜国产 | gogogo高清在线观看中文版二|色老板在线永久免费视频|国产精品美女自拍|不卡网免费理论影院|97碰在线视频|丰满岳乱妇三级高清 | 中文字幕高清在线观看|中文字幕一区二区三区门四区五区|中文字幕久久999及|国产亚洲日韩=aV在线播放不卡|精品国产免费看|亚洲tv在线 | 国产亚洲精=a=a在线看|玖玖在线观看视频|国产免费内射又粗又爽密桃视频|久久99精品国产麻豆蜜芽|人妻无码一区二区视频|久久99精品久久水蜜桃 | 青青草青青操|www.jjzz日本|最近中文字幕完整视频高清|91影院在线观看视频|国产精品水嫩水嫩|男女夜色爽爽影院 | gogo大胆少妇大胆艺术又|日本高清视频www|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潘金莲|91综合精品|亚洲中文精品久久久久久|#NAME? | 日本公交车上xxxxhd少妇|五月开心六月伊人色婷婷|97国产suv精品一区二区62|久久99精品久久久久久久清纯|精品国产欧美日韩|黄色网页入口 | 欧美在线中文字幕|亚洲天堂成人|国产一区二区精品久久91|精品人妻无码一区二区三区GIF|久久亚洲精品情侣|国产成人在线影院 | 亚洲=aV无码成人精品区在线播放|亚洲熟妇=av综合网五月|超粉嫩00无码福利视频|噜噜噜久久亚洲精品国产品麻豆|国产精品一区二区97|日本精品在线视频 | 五月婷六月婷婷俺也去|一区二区三区免费|亚瑟国产精品久久|成人无码h动漫在线网站免费|在线视频色在线|XXXX日本熟妇HD | 97超碰成人在线|欧美精品一区二区久久婷婷|在线观看免费人成视频播放|久久福利=av|精品一区不卡|久久水蜜桃视频 | 国产精品麻豆高潮刺激=a片|国产=aⅴ无码专区亚洲=av|草草在线视频|亚洲日韩精品无码专区加勒比|国产精品激情|成全视频观看免费高清第6季 | 中国一级毛片视频|无码专区狠狠躁天天躁|日本高清视频一区|日韩欧美亚洲精品|欧美亚洲一区二区三区|精品欧美一区二区在线看片 | 国产精欧美一区二区三区|欧美大穴|精品视频9999|男人边做边吃奶头视频|www九九热|日本午夜在线亚洲.国产 | 午夜自产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日本高清一区|亚洲中文欧美日韩在线|一级一级一级一级毛片|国产对白视频|无套无码孕妇啪啪 | 亚洲精品久久久久久无码色欲四季|成年人黄色=av|麻豆精品久久久久久久综合|亚洲国产日韩欧美在线|国产传媒懂得|亚洲综合色婷婷七月丁香 | 黄网免费看|成人毛片观看|人妻精品久久无码专区涩涩|一个人在线观看www高清视频|草裙社区精品视频三区|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金桔影视 | 中文字幕人妻高清乱码|久久久无码人妻精品一区|国产精品第八页|国产美女被遭强高潮网站不再|石原莉奈无删减在线观看|欧美成年网站 | 天天看天天色|国产欧美日韩在线精品一区二区|国产在线免费看|日韩欧美1区|夜夜爽=av|剧情演绎国产在线视频 | 吃奶大尺度无遮挡激情做爰|成人公开免费视频|日本娇小枯瘦xxxx|超碰95在线|精品伦理一区二区三区|久久国产精品区 | 国产一级片一区|欧美在线观看中文字幕|波波成人网|亚洲第一色区|人妻免费一区二区三区最新|久久www色情成人免费 | 不够善良的我们在线观看|亚洲国产欧美在线成人=a=a=a=a|欧美视频一区在线观看|日日干=av|91亚洲精品久久久|九9热这里真品2 | 国产草莓精品国产=av片国产|91影视在线|76少妇国内精品视频|中文字幕人妻丝袜美腿乱|国产日韩欧美视频免费看|国产精品久久无码一区 | 模特写真福利内部视频|性高朝久久久久久久3小时|天天插夜夜爽|亚州综合视频|日韩免费一区二区三区|九九热线有精品视频99 | 亚洲人成77777在线播放网站|逼逼久久|亚洲最大成人网4388xx|国产=a级黄色录像|日韩高清国产一区在线|无码综合天天久久综合网色吧影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