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考驗(上)
這份恍惚只有一瞬。
很快, 郁青回過神。他還是抱著刀,手上動作卻停了下來,這么默默地、靜靜地坐著。仿佛轉過許多思緒, 又仿佛頭腦空空、什么都沒有考慮。良久, 擦刀的動作開始繼續, 腦海中漫浮的念頭同樣。
“我當然是郁青。”他告訴自己。緊接著,又嘆:“但我真希望自己不是郁青。”
是陳青, 陳初,陳禾……怎樣都好。唯獨不是用錯誤的方法遇見道侶, 又用更錯誤的方法離開的那個人。
可惜這畢竟只是一番妄想。
……
……
趕路數月, 郁青與司徒修、安朗來到通月城。
后面兩人是第一次到來, 郁青則對一切都熟門熟路。然而這份熟稔不好表現出來, 他便學起兩位新晉友人的模樣, 看著周圍各樣事物不時地“哇”“唔”出聲。
心頭緊張更多。
明知不該,可還是要時不時地摸一摸面頰。原先只是想要確定金絲面具依然停留在臉上,可這番動作落在司徒修和安朗眼中,倒是有另一番意思。后者認認真真,告訴“陳禾”好兄弟一個偏方:“……抓一把當地的土放在水中喝了,也就是了。”
郁青:“?”
大約是他臉上的迷惑太過明顯, 引得司徒修和陳禾也迷惑起來。前者輕輕咳了一聲, 與郁青問:“我們想著,你不是水土不服么?”
郁青先是一愣, 隨即哭笑不得。
后頭他給自己澄清、在兩位好友關心的目光中再三保證自己當真無事不提, 又轉過數日,言行舉止之間透出焦灼的人成了司徒修和安朗。
兩人一個不停喝茶, 一個不停地走來走去。郁青在一旁看著,想了想, 還是覺得自己應該開口勸:“別的我不好說,可比照此前見過的幾個天一宗弟子模樣,司徒兄與安兄起碼能把第一輪順利過去。”
安朗很期待地看他:“第二輪呢?”
郁青:“……第二輪不是幻境么?我之前聽說的與你們打聽到的一樣,都說第一輪通過后,弟子會被封掉拜師的記憶、送到某處險境當中。自然,這些險境都是假的。但若當事人不知道,那假的便也能看做真的。如此一來,就是考驗大伙兒平日做事的條理了。”
相當于一個心性、能力上的綜合測驗,能把困難解決的弟子得到上佳評語,雖解決不了、卻也做出極大貢獻的人次之。而若是那慌了手腳、什么也不會的人,自然只能灰溜溜地從天一宗離開。
郁青是真覺得兩位友人在這方面表現不錯,通過第二輪應該不是問題。
“剩下第三輪,”他又說,“就是看各個峰如何出題了。年年都有不同,倒是不好分說。不過只要把第二輪過去,第三輪無論如何表現,都是有可能進入宗門的,最多是內門弟子、外門弟子的問題。”至于某位大能親傳,這就只能憑借運氣,司徒修和安朗原先也沒指望過。
此番聽郁青講完,兩人相互看看,都笑了。
“行吧。”安朗率先伸出手,手背向上、對著屋中另外兩人,“我會全力以赴。不過,若是最后還是落選了,我也替你們當中通過的人高興!”
司徒修微微一笑,同樣手背朝上,覆住安朗的手,“我也一樣。”
郁青眨了眨眼,忽而有些動容。這一路上,遇到兩位友人于他來說的確是很大的收獲。只是二人皆是光明磊落,倒更顯得他心思卑劣了。
“我也一樣。”
郁青說。
語畢,三人一起笑了。
往后數個時辰過去,他們離開酒樓,前往天一宗。
趕到山門前的時候,諸多天一弟子已然出現。一艘艘巨大靈船盤浮在天,要接引所有前來的修士去往試煉之地。
周遭人山人海,郁青在這一步與司徒修、安朗散開。后兩人略略有些擔憂,郁青倒是灑脫地笑一笑,說:“祝你們成功!”
司徒修與安朗也笑了,“陳兄亦然!”
這話之后,三人分隔兩方。郁青凝下心神,與諸多上了同一艘靈船的修士一起,開始聽天一之人講解接下來的考驗流程。
說簡單也簡單,只需要盡量把一輪輪撲上來的妖獸、機關偶殺去就好——若是丹修、器修、陣修等并不長于正面攻擊的道,自然有其他考驗方式——等到修士殺至無力再動,或者主動放棄,這一輪試煉便算是結束了。
結果會當場出來。通過之人會拿到下一輪拜師考驗的令牌,未通過之人則會依據先前表現得不同,拿到些許靈石、尋常靈草、普通靈丹等等,一個小小的錦囊裝著,算是對他們此前辛勞的犒勞。司徒修曾提過,他家中有一個兄長便帶回了這樣的錦囊,此后始終帶在身上。
若是剛剛在港口下船的郁青,用刀對上這場試煉定然要手忙腳亂。可是經過了前面數月的歷練,他表現得十分冷靜、駕輕就熟。最后足足二十六輪攻擊結束,他琢磨了一番,記得自己此前在太清峰上曾聽其他修士在聊天時說起過,他們幾乎都在這一場試煉中堅持了三十輪出頭。內門弟子如此,他一個目標僅僅是通過的人不好太過顯眼。
想到這里,下一輪攻擊來臨的時候郁青有意做出不支模樣,被機關偶擊敗。
他喊出“結束”的瞬間,機關偶的動作定在原地。青年躺在地上,面對距離自己鼻尖只有半寸距離的拳頭,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起氣來。
他先是往旁邊挪了兩下,這才翻身站起,目光緊緊盯著眼前空處。
不多時,一團流光出現。正面是“天一”二字,背后是“陳禾筑基中期”與“二十六”并列一處的令牌在郁青眼前出現。
這時候,郁青倏忽發覺原來自己是緊張的。他拿過牌子的手都有些顫抖,想到早前在靈船上聽過的叮嚀,趕忙又咬破手指,滴了一滴血在牌子上。
如此一來,這便板上釘釘是他的東西了。眼看鮮血在令牌上消失,郁青露出一個欣慰笑容來。
出去后與兩位好友聯系,他們果然也都通過。三人互相道了一番恭喜,倒是沒有見面——第二輪考驗馬上就要開始了,還是忙完這輪再說吧。
所有持有令牌的修士吃過天一弟子發下來的回春、元靈二丹,緊接著便握住一同發下的陣石,各自念起剛剛學到的法訣來。
一陣天旋地轉。
……
……
“我叫陳禾。”
青年心想。
“我是一個散修。此番來到此地,全因我在歷練。”
沒錯,就是這樣。
“為什么要當散修,而不是為家族效命,或是直接拜入某個門派?”
某人的思緒出現了短暫的凝滯。緊接著,他想起來了一部分:“我的家族對我不好,于是我在阿娘去世之后便離開了。門派……咳咳,那不是因為我實力太差,于是沒有好地方要我么!”
若是去差的地方,那還不如他一直在外頭游歷呢。
搞清了自己的身份、來路,青年開始打量眼前的地方。
他正在一座仙城當中,周遭是往來人流。各樣建筑倒是不算陌生,青年很容易就記起,自己此前來過這個地方。
現在嘛,考慮片刻后,他決定找一家商會看看情況。都是散修了,當然是要邊做任務,邊攢家底啊。
畢竟那種走在路上就能撞見某個大能遺留下來的法器,追著趕著要收人當弟子的事兒只有話本里才有。正常人跌下山崖之后要么是死,要么是痛苦地等死,不可能像是那些故事主角兒一樣碰到機緣、一步登天。
……
……
諸多正在接受考驗的人所見景象正呈現在一面面水鏡中,由天一各峰負責弟子選拔的人隨意查看。
鄔九思并袁仲林的三個徒弟也在這兒。準確地說,是后頭三個人聚在太清的地盤上,孔連泉負責嘰嘰喳喳,赫連隨和任劍秋查漏補缺。
“這個不錯。”孔連泉說,“開局就是被人追殺,但冷靜理智地避開了惡徒,過程中也沒有牽連無辜之人。有腦子,有品性,實力也說得過去!”
他把講著話,把一面水鏡點到身前,留作備用。
“這個也不錯,”孔連泉又說,“開局是碰到妖獸,干脆利落地斬了。”
扒拉扒拉,也留下來。
不一會兒,孔連泉身邊已經多了一串兒水鏡。赫連隨和任劍秋看在眼里,眼皮微跳,倒是沒有反對。
他們各自也找出幾個看好的人。有的雖然沒有碰到問題,但是對周遭一切的應對都很從容、有條理。有的也和孔連泉那兒的備選一樣,已經解決了一波小麻煩。
不過——
忙活了一番之后,三人對視一眼。
他們師尊又不打算給他們收一個小師弟、小師妹,今日忙活,說白了,全都是為了鄔九思。
那九思現在是什么狀況?他有自己看中的后輩嗎?
抱著這樣的心思,三人一起朝著當事人的方向看過去,接著便同時“咦”了一聲。
還真有。鄔九思面前已經有一面水鏡,里頭的修士正在……呃,正在和商會伙計討價還價,說自己若是把商會收的什么東西多拿些來,能不能提一提價。
三人看得面面相覷,沒想到師弟——師兄——竟然好這口。不過很快,赫連隨意識到什么:“這是滄瀾城么?”
鄔九思聽著,輕輕“嗯”了一聲。
第042章 考驗(中)
滄瀾城。
這三個字出來, 在場另兩人恍然。他們是不知道白眼狼曾拿什么話欺騙自家人,卻都記得多前鄔九思在此地的經歷。妖獸作祟,河水泛濫。若非天一太清的少峰主恰好路過, 怕是半座仙城都要被淹沒, 又有不知多少人會死于水中。
袁仲林的三個弟子相互看看, 孔連泉嘴巴動一動,沒發出聲音, 但與師兄、師姐念:“這人倒是運氣不錯。”
任劍秋則回應:“算是與師弟有緣吧。”那么多出自不同天一修士的危機秘境,偏偏抽到了九思師弟曾經經歷過的那一個。
沒錯。幻境幻境, 接受考驗的后輩們所見所聞固然是假, 可這些“假”卻又是曾經發生過的“真”——幾十年才有一次的山門大開、對外收徒, 從各州趕來一試的修士何止萬數?縱是門中修陣道的那位峰主, 也決計無法一口氣拿出這么多不同幻境。如此一來, 從諸人記憶中摘取便成了最簡單的選擇。
至于“本就是試煉,也不必人人都有不同”——聽聞初時的確是這樣,所有人拿同一套試卷。奈何沒過幾年,各位長老便意識到,自家出的考題往往早早就被泄露出去。
那時的處置暫且不論,只道當下。不單單是鄔九思, 在場其他幾人的注意力也一同落在那面水鏡上, 任劍秋還將那名叫做“陳禾”的年輕修士第一輪考驗的狀況翻找出來,低聲與眾人念:“刀修, 出身龍州, 境界是筑基中期——前頭表現得挺不錯,堅持了足足二十六輪。”
“二十六?”赫連隨重復了句。任劍秋知道對方在疑問什么, 立刻解釋:“說是今年金峰主那兒煉偶人時出了什么岔子,所有機關偶的實力都比往常盛上許多。眼下的二十六輪, 放在從前,怕是能有三十輪往上。”
的確是個好苗子。三人一起暗暗點頭,盼望這位陳禾修士快些出城。而后發覺水中異動,想辦法阻止……
“呃,”孔連泉悄悄說,“他前面不是已經講好收價了嗎,怎么還沒出城。”
那伙計分明已經被陳禾修士氣笑了,連連說“從前只聽過大筆賣出時能打折,沒聽說過大筆買來還能提價”。后者卻還是氣定神閑,說:“若我拿來的翠螺個頭不一、品質混雜,用原先那價也是應當。可眼下,我便是要替你們挑選一次,只拿最優的那部分到商會中。如此一來,漲出的價格,豈不是我這番忙碌的酬勞?”
呃,不是沒有道理。
伙計被說服了,挑揀的伙兒本身也是要雇人做的,如果眼前之人能一步包圓,怎么不算一件好事?
事情講好了,可陳禾修士依然不急不慌,在城中溜來轉去。引得孔連泉不由往小師兄的方向又看了一眼,卻見對方還是神色淡淡的,看不出而今是什么心思。
如果鄔九思知道師弟正在研究自己,他大約會回復:“沒什么心思。”有了師叔的勸說,他的確覺得收徒也是一個不錯的主意。在諸位師兄弟姐妹的聲聲問題中,也慢慢摸清自己想找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只是旁人都能看出來,他心頭那個“徒弟”的影子和曾經的道侶是怎樣相似。作為當事人,鄔九思又怎會一無所覺?
意識到這點的瞬間,他開始思索:“這真的是一個好主意嗎?”
可是消息已經放出去了,沒有再收回來的道理。再有,鄔九思也不會當真妄自菲薄。倘若當真收徒,那后者的身份不僅僅是“鄔九思的徒弟”,還會是“太清峰峰主鄔戎機之徒孫”。
那些曾經盯著太清峰底蘊的人毫無疑問會將目光落在對方身上。這不是壞事,因為后者獲得的好處足以與他要應對的各種明槍暗箭相抵。再有,鄔九思會護著對方,太清峰會護著對方,就連掌門師叔都不會什么也不做。
多少人知道這點,多少人在聽到消息的剎那就開始綢繆。就連其他各峰上的長老里,都不伐傳信家中、對后輩們一番吩咐的人——連這點也像是郁青。要爭搶他大徒兒的位置,卻絕非是為鄔九思其人,而是看中他的身份,他的功法,他的法器和靈石。
索然無味。
念頭起來,辦得轟轟烈烈的收徒之事于鄔九思來說便成了天邊云霧。他能看到,想要的話也能夠觸摸到。只是大多時候,他僅僅是把目光轉過去,心中想,其實要解決這事也很簡單,只要到最后講出一句“沒有我看中的后輩”就好。不過,在這過程中,還是得裝模作樣一下。
于是,當一面面水鏡浮現而出,那個以他的經歷為藍本的幻境就被召到鄔九思面前。果然,看清里頭映出的場面是滄瀾城后,身邊的人們紛紛表示理解。聽著耳畔時不時會冒出一句的咕噥聲,鄔九思發覺自己其實有些想笑。無論如何,至少身邊的幾人對自己確實是真心實意。
自己也要珍惜這份好。
想到這里,鄔九思的想法更加遠去。直到他聽到一聲“咦,他出城了”,以及緊接著下一聲,“來了來了,那條妖魚!”
“嘩啦——”
鏡面當中,不知在河道中徘徊了多久、身形龐大至超出一人高的披金巨魚轟然躍起。眾人只覺得眼前一花,緊接著,水浪炸開,將岸上的所有人都淹沒。
浪花散去。
鄔九思眉尖一壓,身后孔連泉亦是驚呼:“人呢!?”
赫連隨面皮抽動一下,不太確定地回答:“仿佛是被魚——”
任劍秋冷靜補充:“吞了。”
在場眾人:“……”
……
……
腥,冷。
這是魚肚子里青年最大的感覺。
他的頭腦其實還有些發懵。人好好在河岸旁邊撿螺子呢,怎么眼前就忽然一花,再接著,水岸的景象不見了,自己來到一個黑乎乎、黏冷冷的地方。腥臭氣息鉆入鼻腔,讓他在一瞬間險些作嘔。好在緊跟著,他的大腦開始轉動,意識到了自己的處境。
“水鏡上的場面還在。”任劍秋說,“看來人還活著。”
赫連隨與孔連泉點頭,鄔九思則依然壓著眉毛。
孔連泉偷偷側過目光看,便發現小師兄原先只是隨意搭在膝蓋上的手游戲收緊。
他愣住,緊接著便意識到了什么。這時候,旁側的人又是一聲輕呼:“呀,他出來了!”
“呼哧,呼哧!”
手持長刀,重新感受著陽光照在身上的滋味,青年一時恍惚。過了會兒,才仿佛突然回過神來,開始收拾整理。
一人高的魚不過看起來可怕,可以他的修為、兵器都能直接將其從腹中劈開,可見這妖獸的品階最多只是二階。拿到城中了,怕是器修嫌低,廚修更要嫌棄魚老肉柴。也就是諸多東西搭在一起賣的時候,才能將就著被人收了去。
青年明白這個道理,心頭也不遺憾。他很快將魚身收好,又捏了個清潔法訣讓自己擺脫一身腥臭氣息。這之后,青年琢磨一下,決定——
“繼續撿螺子?”
孔連泉不可思議地抽了口氣,兩個師兄、師姐倒是不覺得奇怪。尤其赫連隨在拜入天一宗前家中也不富裕,他稍稍琢磨一下,便也明白那叫陳禾的青年的心思,“一條自己就能信手對付的妖魚,說是對手實在有些夸張。倒是前頭接下的任務,誠然,完不成也不會有什么危害。最多是以后都被商會謝絕入內,再也找不到營生做。”
“話是這么說,”孔連泉道,“可這是個考驗幻境!我前頭便覺得奇怪了,此地的險情怎么還不出來?”
作為原始記憶的擁有者,鄔九思倒是覺得尋常:“前頭你們看的那些危難多是來自于一人、一妖,進入時是兇險,擺脫起來卻也容易。滄瀾城不同,此地——”
鄔真人停頓片刻。再開口的時候,眾人都發現,他的語氣微妙的變了。
“來了。”
鄔九思說。
“快來快來。”水鏡中的青年半跪在河岸上,手指插入松軟的泥沙中。他能感覺到指間的柔軟,也能感覺到自己指肚仿佛碰到了什么東西。堅硬,個頭頗大。他暗暗嘀咕,若是按照這樣標準來捉青螺,自己怕沒有做完任務的一天了。
這個念頭逗得青年微微一笑,笑意當中,他又察覺不對。
有什么東西從自己余光中閃過。
散修歷來最是警惕。有了這個念頭的一瞬間,青年原先只籠罩在身畔丈內的神識驀然鋪開,朝著四面八方奔涌!
而后,他意識到了什么。
手指被從泥沙中抽了出來,一枚足有青年拳頭大的青螺赫然落在青年掌心。他卻是看也不看,直接將其收入籠中,注意力盡數集中在身前水面上。
入眼的是一大片黑影。
那些黑影連綿著,涌動著,悄無聲息地靠近了所有人。留意到它們的人還寥寥無幾,除了青年之外,沒有任何人知道危險已經來臨。
要怎么做?
青年捫心自問。
第043章 考驗(下)
要怎么做?
那年河畔, 憑借父母留下的法器,鄔九思在所有修士之前察覺了水中異常。他毫不猶豫,朝在場所有人一同傳音:“水中有異, 諸位速速離去!”
近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 河面猛然翻起, 直接來到數丈高度!
不僅如此。一道頗是危險的氣息從水中透出,明明晃晃地告訴河畔修士:“想走?沒那么容易!”
像是為了印證這話, 不過眨眼工夫,濤濤水流朝著河岸撲下, 眼看便要將人卷入。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星星點點的靈光在修士們眼前驟現。有那眼神好、見識也廣的, 先是一愣, 緊接著便驚呼:“避水符!”
再一看——何止是自己, 原來只要是處于這片區域的修士,面前都多了這么一張符紙。
來不及感嘆那出手之人的身家是怎樣豐厚,修士們匆匆看一眼對方身形,算是記住恩人面貌特征,這便各顯神通地離去。
滄瀾河畔空了大半,水中妖獸明顯更怒, 鄔九思也跟著壓下眉頭。
不夠。一人一妖同時心想。前者是:“我能送出的靈符畢竟有限, 總有更多人顧及不得。”后者則是“好不容易收服了這群妖魚,怎么能出師不利?”
雙方同時有了反應, 朝河水下游行去。一路上, 不知多少人被鄔九思收入袖中,就此保全性命。
鄔九思是真不記得這群人都是什么模樣。是, 修士記性好,奈何他那會兒滿腦子唯有“救下更多人”一個念頭, 壓根沒有心思去留意那些被救者的具體面貌!因為這個,他才信了郁青的話。現在去想,卻是對方早前聽過自己名聲,于是有意說謊接近自己。
鄔九思又想:“原來我再想到此事,已經不會覺得心中疼痛了啊。”
是件好事。
……
……
很古怪。
幻境中的青年暗忖:“話說回來,難道是我在的位子更特殊一點?憑什么那么多人都看不出的妖魚來侵,被我一個筑基看破了。”
除了“外力導致”,他想不出另一個原因。只是這并非當下重點,他更需要做出決斷的是另一件事:作為一個對自己有幾斤幾兩十分清楚的人,青年確定,一旦喊出那句“水中有異,大家快跑”,自己就一定會被落在后面。那句話怎么說的?有時候面對危險,你想要活下去,其實只需要稱謂倒數第二個就行。
看水里的狀況,就知道他現在起碼得當上“倒數第二百”。奈何即便如此,對青年來說仍然頗是間距。
他喉結滾動,有了決心。
腳步后退、后退,牙關卻是緊咬的。這場面落在水鏡之外的人眼里,鄔九思還是不曾多說,孔連泉卻先給對方按了一個“貪生怕死”的名頭。
赫連隨與任劍秋同樣不太滿意。他們想給師弟挑選的是一個趨于完美的徒弟,能是萬里挑一的天才最好,僅僅是千里挑一也不是不能接受——前提是,對方毫無短板,各項表現都能看出優秀。
絕對不能像是眼下修士這樣。誠然,對方的選擇說不上什么對錯,可這就已經足夠讓他被另外水鏡里的人比下去了。
思緒轉動之間,幾人忽地聽到:“大伙兒,往后頭的林子里跑!!!”
他們紛紛愣住。
同一時間,幻境當中。
眼看自己到了一個相對的安全位置,基本能有沖刺“倒數兩百名”的希望了,郁青總算把那句壓在舌頭下面的話喊了出來。
緊接著,他眼睛閉上,拔腿就跑!
能做的事自己已經做過了,真有人被留下了也只能怪他自己不爭氣!
他心中冷靜地想著。緊接著,就被卷入水中。
不爭氣的青年:“……”
他意識緊繃,神識再度擴散,意識到,與原先想象中水流直接淹沒河岸的場面不同,那些涌出的水似乎一股腦地奔著自己來了!
這是完全超出青年預料的場景。一時之間,他渾身冰冷,在巨大的威壓恐怖之下近乎失去了掙扎的能力。水中的存在知道是他壞了事,于是頭一個要拿他泄憤。區區筑基,逃無可逃,平時就要折在這里!
青年怎能認命?他口鼻中已經灌了水,巨大魚影再度出現在眼前。可與“被吞噬”這種簡單的死法相比這一次,他面臨的分明是更加可怕的折磨。巨魚在他身前一尺處停了下來,青年清晰地看到了它身上巨大的鱗片,鱗片之上微微晃動的魚鰭……接著,疼痛出現了。往日能輕易從手指之間滑動的水流,在這一刻變成了千斤之重,寸寸碾壓著青年的皮膚。
他何曾體驗過這般痛苦?腦海中出現一團血肉泥漿,青年毫不懷疑,這就是自己此后的模樣。不,他一定會凄慘得多。那些“泥漿”不能成團,而是直接被水流沖走。好一點的還能去看四海景色,壞一些的則是直接落入魚腹。
就這樣了嗎?
“無趣。”孔連泉又道,“鄔師兄,你還是換一個看吧。”
絕不是這樣!
青年倏忽多出一道念頭:“我的血肉……妖獸——”
在渾身劇痛,但最激烈的一下畢竟沒有來臨之前,他做了一件事。
以自己的靈氣為刀,狠狠地砍在手臂上!
一抹鮮霎時間混入水流,又迅速被沖做淡色。最初的時候,這點不同并未引起外頭修士們的注意力,所有人都道這是對方被魚妖、或是干脆其背后的存在所傷。然而很快,第一個詫異聲響出現了。
任劍秋問:“他方才是做了什么?為什么那些魚妖忽地定住了?”
沒有人回答她。
連帶第二個問題,“等等,怎么不光是定住,它們還開始相互廝殺”,一樣沒有得到任何答復。
眾人搞不明白,只好把疑問記載心頭。除此之外,倒是沒發覺更多異常。同為修士,就不準人家有什么保命的底牌了?天一宗以幻境作為收徒的第二輪考驗,要看的是人心,而不是那些在外修士的隱私。
唯獨正在經歷一切的青年自己知道,他其實只是做了一件很簡單的事:控制住自己落出去的血,把它們均勻地覆蓋在幾頭妖魚身上。
這種東西看似各自大,其實加在一塊兒也沒有多少腦子。原先正在遵從某個高階存在的命令對外攻擊,緊接著,便從身邊感受到了極為誘人的香味。這下好了,吃飯成了一等重要的事兒。沒一會兒,原先要看住的人不見了,身旁的巨魚也變成了巨骨。
青年自己呢?自然是利用這個時間,能跑多遠就跑多遠!
他埋頭狂奔,腳下步子近乎成了虛影。這等速度,倒是接連超過了不少人。
水緊接著又涌了過來,還是距離青年極近。這也說明另一件事:前頭他超過的那些人,已經被淹沒了。
這和他又有什么關系呢?就像他方才被淹,也沒有人會理睬。能做到各掃門前雪,而不是在危機關頭還給旁人使絆子,就已經很不錯了。
青年是這么想的。思緒之間,又從一對母子身旁跑了過去。
水仍然跟著,轉眼將母子——不對,是將那母親淹沒,孩子倒是被母親用了什么法子又送出數丈。分明歲數不大,還沒有青年腰高,那小孩兒卻沒有哭鬧的意思。只是帶著眼淚,繼續往前跑。
不會有人在這個時候來救他們,世界上那兒有那么多大慈大悲的仙人?
青年腦海中閃過某個方才同樣在水岸邊、身上明顯是某不凡宗門弟子服飾的修士,心頭沒有絲毫波動。哪怕他知道,再過一兩息,就是方才那個孩子的死期。
多可憐,他娘剛剛救了他,他就要死了。那女郎若是知道,倒不如把孩子抱在懷中一同喂魚。這樣的話,倒是能母子二人生前死后都待在一起。
青年不無嘲諷地想。這時候,鏡外的孔連泉又是“咦”了一聲。
“他又用了方才那種術法!”孔連泉道,“追得最近的妖魚已經成骨頭了。呃,不過我還是沒有看清他是怎么做的。”
赫連隨:“加一。”
任劍秋:“加一。”
鄔九思:“他往后面扔了什么東西。”
其他人:“咦。”
鄔九思道:“不必窺探。若是他留在天一宗,后頭自然會有人知曉。若是他走了,更無必要知道。”
眾人:“……唔。”
這話是有道理的。他們放下這茬,繼續端詳起青年后面的經歷。
見對方費盡力氣,終于趕在城門關閉的前一刻進入其中。
孔連泉等人打起精神。按照他們的想法,往后才會是事情的重點。卻沒想到,后頭是還發生了不少事情,那青年卻幾乎毫無貢獻。都是其他修士在指揮布陣、指揮救援。要說他做的唯一一件事,恐怕就是蹲在那個嚎啕大哭了半天的小男孩兒面前,歪著腦袋看對方哭完,然后問對方:“你還有什么親人嗎?”
小男孩兒抽抽噎噎:“有,我舅家爺爺婆婆還在。”
青年明顯是松了一口氣。
鏡外眾人:終于挑出一個優點,善良!
青年心中:“太好了,不會被賴上。”
第044章 機會
完蛋了。
這是郁青從幻境中蘇醒、認識到自己此前在做什么之后的第一個念頭。
尋常人在這第二環節中都在做什么?——他不知道與自己同時參與考驗的修士們會給出什么答案, 卻記得此前曾在太清峰上聽到的閑談。答案要么是以一己之力拯救某個村子,要么是礙于與敵方實力差距太大,實在無力去做更多, 卻也在某個擊敗對方的關鍵節點起到最用。最不濟的, 也可以在“竭盡全力”的夸贊下并不心虛。
他呢?初時還算辛勤, 可那不過是為了活命。等到好不容易進入城中,郁青滿腦子只剩下“太好了, 安全了”一個念頭。守城之事自有旁人安排,他實在不覺得自己有必要插手。最多最多, 趁著這個時間找找自己撿到的小鬼的其他家人。
原本以為這事兒十分簡單, 真做起來郁青才開始發現麻煩。城外都是滄瀾河泛濫的水流, 短時間內定然是出不去了。小孩兒倒是提到, 他舅家人在城中有住處。可一來他年紀太幼, 根本說不清方位。二來郁青暗暗盤算,總覺得依照這孩子口中長輩們的行事作風,出事的時候,他們有很大可能性并不在城中。
——他娘是在自己面前死的,其他人興許是在他沒看見的地方合眼。
有好幾次,郁青都起了放棄的心思。可最終最終, 看著小孩兒的臉蛋, 他還是嘆一口氣,繼續拎著對方在城中晃悠。
“我比你命好。”一邊晃悠, 郁青一邊暗暗嘀咕, “我娘雖是去了,卻畢竟不是在這樣的時候……”一個足夠倒霉的小東西, 總讓郁青想起曾經的自己。這就夠了,他下定了決心。
而今再想, 郁青:“……”
他面無表情,心頭只剩“慘不忍睹”一個念頭。
恰好這時候,耳畔響起一道傳音。是兩個好友找他,問:“陳兄,我們二人俱已結束第二輪考驗,你那邊如何?——若是能聽到這話,且與我倆說一聲,咱們定個地方會和。”
為了避免后輩們受到外力影響,天一宗在考驗場地四面八方都布了陣法。莫說這最基礎的信符,便是說話的人親自來了,也得登高法陣消散之后才能吭聲,這才有了那句“能聽到”的說法。
郁青對此了然,又想:“司徒兄、安兄的表現定是比我好的。看來往后不久,我們仨就要分別了。”
痛苦、妒忌、難過……
這些情緒郁青通通沒有。
他最多是遺憾。原來到最后,自己也沒有能力給道侶留下一個好印象。不過除此之外,郁青又有淡淡的慶幸。
走得越早,被認出的可能性便越小。郁青來到此地的目的原先便十分簡單,如今眼看即將完成,若非此刻笑出聲來太過突兀、一定會引起在場其他修士的注意力,他一定不會只是簡簡單單地勾起唇角。
“怎么樣,怎么樣?”三人見面,安朗果然問起,“陳兄,你這一輪覺得如何?”
郁青慢慢吐出一口氣,朝兩個好友拱手:“日后相見,我怕是就要叫你們一聲‘天一仙君’了。”
司徒修、安朗:“……啊。”
數日之后,郁青:“啊?”
……
……
是陰謀嗎?
被一個身著金繡道袍的弟子找到、聽著對方“你已經通過了第二輪考驗,眼下第三輪將由我們少峰主親自出題”的通知,郁青忍不住恍惚起來。
他的第一反應就是把所有神識都落在眼前修士身上,好讓對方的面容樣貌更加清晰地刻印在自己腦海當中。以防后面出了事,結果連人都找不到。
而在他努力記住的同時,那負責報信的太清弟子還當眼前人是初聽好事,太過雀躍,這才愣神。類似的狀況他近些日子已經見過很多,這會兒并不令人驚訝。只是等了半天,對方始終沒有動靜,報信弟子終于本著“不能別人下班我加班”的念頭開口,輕輕咳上一聲,道:“第三輪考驗開始的時候,自然會有人聯系小友你。我先去找下一個通過人了,再見。”
“再見。”回過神的郁青揚起嗓音,眉梢眼里都帶著雀躍,又歉然道:“我手中實在沒什么東西,否則的話,定要向師兄捧上謝禮。”
那太清弟子“哈哈”兩聲,擺手道了不用,這便離開了。
眼看人走,郁青第一時間便把好消息通知給司徒修與安朗。兩人自然是為郁青高興,安朗甚至說:“接下來在天一宗,咱們還是兄弟!”
司徒修輕輕咳了一聲,“這是自然,不過——相見的時候畢竟還是少了。”
安朗一怔,隨即安靜下來。郁青倒是顯得樂觀,道:“再怎么少,咱們在外面約見、到通月城好生吃一頓的時間還是有的。不過,”猶豫了一下,嘴巴抿起,聲音也壓低了,“其實我想不明白,自個兒到底為什么能通過第二輪考驗。若不是相信天一宗不至于連這么點小事都辦不好,我怕不是要以為方才的師兄找錯了人……”
他會這么說,自然是因為早前已經把自己在第二輪考驗當中的表現告訴兩個好友。那會兒司徒修和安朗本是在勸他,希望他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可聽完郁青的描述之后,同樣覺得棘手。最后最后,也只能說出一句“至少你救了一個孩子”。
這倒是真的,只是和一村、一城人的生死相比算得了什么?
“要我說,”司徒修安慰他,“陳兄,你就是他看重那些自己沒做好的地方。可報信的人既然來了,就說明你做得比自己以為得更好。現在啊,咱們還是好好參謀一下,大伙兒的下一輪考驗都會是什么。”
郁青說:“含元峰那邊,一般是給你描述出一個場景,讓你煉制出最適合那個場景的法器。玉川峰呢,是讓你選擇一門刀法,后頭又讓你應對怪物。”
司徒修、安朗:“……”
正準備摸一摸錦囊、發揮一下兩人目前最大優勢的二人被砸蒙了,轉而便是一陣喜悅。
“太清峰呢?”安朗問。近乎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瞬間,郁青已經給出了答案:“前頭說的這些,都是有過往案例能找到的。唯獨一個太清峰,收徒的少峰主如今年歲還太輕了,又是頭一早遭,一點兒參考價值都沒有。”
是這個道理。
司徒修與安朗面面相覷,再重新看向郁青。
兩人由衷地希望好友能有一番好運。
他們卻不知道,對郁青來說,他最大的好運已經來臨了。
通過了第一輪考驗,他有了在遠遠地方看道侶一眼的機會。通過第二輪考驗,他有可能在近處看到九思。通過第三輪……罷了罷了,郁青根本沒有抱著這方面的心思。他唯一的念頭,就是:“我如今算不算半個太清峰人?——后頭各個峰主訓話,我是不會能以極近的距離見到九思……”
“怦怦,怦怦!”
心跳先是漏了一拍,緊接著開始越來越快。
郁青暗暗喜悅,這份心情持續了很多天,終于在令牌亮起、上頭聲音傳出的那天驟然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緊張、焦灼。那個聲音分明已經消失了,卻又像是從頭到尾都沒有離開他的腦海。
“陳禾小友,”那人溫溫和和地講,“明日請你抽出時間,和我談談。”
談?
郁青渾身僵硬,連呼吸都忘記,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渾渾噩噩的狀態。
“我一定是還沒有睡醒”——抱著這樣的念頭,他用力地給了自己一巴掌。疼痛與灼熱感一同在臉頰上散開,掌心的疼痛也清晰存在。到了這時候,前面聽到的話終于給了郁青一點真實感。
九思。
他的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念出了那個自己心心念念著的人的名字。
九思,九思。
鄔九思。
“呼哈——”郁青用盡全力調整著自己的呼吸。他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有今天的幸運,卻知道,明日那場會面對自己而言是最后一次和道侶講話、相對而坐的機會。
沐浴焚香是必須的。
除此之外呢?
郁青又打了自己一巴掌,口中喃喃地念:“冷靜,冷靜——想想有沒有什么辦法能把錦囊一并留下來。對了,九思討厭我,我明日得更加小心一些,千萬不要被發現。”
如此和自己說了很多遍,青年終于感受到了心跳速度的變快。他手中捏訣,旁側茶盞里的茶水瞬間升起、化作水鏡,于是自己的面貌在當中清晰可見
“明日見到九思自然要笑,不過必須笑得和從前一模一樣。不單單是這個,還有各種各樣的小動作。對,改,全都要改!”
……
……
第二輪考驗結束之后,一共有十六個修士的資料被擺在了鄔九思面前。
每一個修士都是真正優秀,那些幫著鄔九思挑挑揀揀、期望長出一根最好的白菜的人早早就開始翹首以盼,希望里頭出現一個完美的太清峰少峰主徒弟。別的不說,至少幫助九思真正走出來。
在這之中,陳禾算是個湊數的。袁仲林的三個弟子沒有一個覺得他合適,只是考慮鄔九思似乎待他頗為喜歡,于是將人一并塞了進去。
鄔九思接過了,捫心自問:“我喜歡他嗎?……怕是不然吧。”不過,真要和大伙兒解釋起來未免麻煩,還是后頭一并退出去更好。
眼下見了人,雙方簡單寒暄后,鄔九思問出了第一個問題。
“你在城中的時候,為什么不參與防守任務?”
郁青:“……”
第045章 問答
“因為貪生怕死。”
郁青回答。
他并非沒有猶豫過。雖不知九思為何選擇以眼下的方式作為第三輪考驗, 可隨意想想,便知道自己眼下說出的話,便是決定“陳禾”后續去路的關鍵。
竭力辯解, 讓“陳禾”不至于給少峰主留下一個太差的印象, 這仿佛是理所當然的事。
然而, 他不是“陳禾”,而是郁青啊。
哪怕道侶根本不知道坐在他面前的人是自己, 郁青也絕不希望再騙對方一回。
再有,能以另一副面貌見到道侶已是天大的好事, 他難道還真要留下來當對方的弟子嗎?
想到這里, 青年心平氣和, 細細剖析起自己在幻境中的心思:“我的修為, 真人您也是看在眼中的。說白了, 那會兒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就算被水卷走了,也無人會在意。后頭給所有死人一同立碑,上頭多半都沒有我的名頭——
“畢竟,”郁青輕輕巧巧地說,“根本沒有人認得我嘛。”
講到最后, 他習慣性地露出一個燦爛的笑。
這是招人討厭的表現, 可郁青已經不在乎了。而他的道侶也的確是君子,見了“陳禾”如此模樣也并不動怒, 僅是道:“雖說如此, 你卻還是冒著風險,救下了潤郎。”
啊, 潤郎。
那個小男孩兒。廢了好大力氣,郁青到底找到了對方的舅舅。他歡歡喜喜地把小孩兒塞給對方, 還沒收到護住孩子的謝禮呢,幻境就已經結束了。
“是有這么回事。”想了想,郁青繼續實話實說,“不過真人,我救他也不是全然出自好心。您應該也知道,早前被淹了的人里不是沒有娃娃,我卻沒有在意。”
鄔九思便問:“這是為什么呢?”
郁青心情復雜,“因為,他娘讓我想起了我娘。”
鄔九思:“哦?”
從前不曾與道侶說起郁家的真正情況,此刻稍稍透露些,應該也不至于身份暴露——如此琢磨一番,郁青開始整理言語開口:“我娘身份不好,天賦不好,與家中關系也不好。在我爹看來,她唯一出挑的就是容貌。即便如此,也很快便年華老去、再也得不了他半分顧惜。
“但她待我極好。
“我分明修為平平,她卻從不怨我不替她爭光。只說她沒能博得父親寵愛,這才將我耽擱。
“我沒有好兵器,她也沒有積蓄,沒法攢東西給我。我瞧見她偷偷抹眼淚,說是自己不爭氣……”
郁青沉默。
“她有什么錯?到了后頭,人都要沒了,還一心一意惦記我。
“我想,如果有天是我們一起碰到危險,她一定也愿意舍下命來救我。
“既然如此,潤郎不就是另一個我?真人,從前在外,我早早便聽過你的名聲,知道你是一心為旁人考量的君子。我卻不同,是個實實在在的小人。說到這兒了,我也知道,自個兒肯定沒機會當您的徒弟。這樣也好,您這樣的人,就應該有一個樣樣都好、和您一樣光風霽月的人陪在身側,不似我……”
鄔九思聽下來,愈聽愈是意外。
他注視“陳禾”,簡單地對方:“你為什么要說這些?”
郁青一愣,“什么為什么?”哦,回過神了。的確,從九思的角度來看,自己此刻的表現怕是實在奇怪。前面那么多場面都過來了,按說是最后一搏的時候,為什么要主動后退?
“因為,”這一次,他花了很長時間去想、去整理自己的真正心思,“如果我說了謊話,又因為謊話得了您的青睞,往后日子里,我怕是要一直用偽裝出的模樣和您相處。這樣對我來說太過辛苦,對您來說也很不公平。更有甚者,萬一后頭您看是看穿了我的真面目呢?怎么想,都是無法收場的場面。與其那樣,不如這會兒就不要開始。”
鄔九思笑了,“你倒是實誠。”
語氣里竟有幾分輕松。
郁青聽著,眨了眨眼睛。
他知道自己已經“過關”——過了其他人都不愿意過的那一關——心情遍也跟著輕快起來,還問鄔九思:“那鄔真人,我是不是該走了?”
鄔九思依然含笑,問:“你不愿意和我相處?”
郁青認真回答:“自然很是愿意。”他只希望自己根本沒走,到現在依然陪在道侶身側,“能看真人的每一眼,我心頭都十足珍惜。不光今日,便是日后,也會時時回味。”
如此熱情?鄔九思啞然,目光往下壓了一點:“……你這張嘴。”
郁青意識到自己失言,立刻欠然開口:“真人,我不該多話的。”
鄔九思表情復雜,“我與旁人都聊了兩炷香往上,倒是不好厚此薄彼。還是再說說吧,若是當了我的徒弟,你最想得到什么?”
嗯?自己不是已經被淘汰了?
郁青歪了歪腦袋,有些茫然地看道侶。看著看著,目光又微微閃動了一下。
是了,還是那個原因。
九思是好人,他自然愿意以真誠姿態面對每一個人。自己待在他身前,怎會不自慚形愧。
可又不是不開心的。他想了那么久,念了那么久的道侶,竟還能溫和與他講話,神色之間再無失望厭惡……他笑一笑,說:“我覺得,能像現在這樣待在您身邊就很好了。”
鄔九思又怔然,“哦?”
郁青暢所欲言,“與我相比,您的見識何其廣闊?怕是比我更明白什么東西會適合我。再有,您是世上最好的君子,一定會用心為弟子考慮。雖然不會有當您弟子的幸運,可我還是覺得,要是真有那么一天,只要完全聽您安排就好。”
鄔九思聽著,目光再次下壓。
眼皮垂下,睫毛便顯得清晰。郁青近乎是屏住呼吸去看,腦海里滿滿當當都是:“我的道侶,心好就不說了,連樣貌也無可挑剔……”
不對。
一片柔軟的心緒當中,忽有什么尖銳的東西闖了進來。讓他痛,讓他悲傷,明晃晃地與郁青講:“他早就不是你的道侶了!”
“你這等小人,站在鄔真人面前,只會將他玷污!”
“你不配。不配。不配!”
嗅著室中甘暖清雅的熏香氣息,郁青的手指有些僵硬。
饒是如此,他的目光也依然落在身前的仙人身上。一錯不錯、近乎貪婪地看著對方,心里明白,這大約是他能與對方最后一次如此相見。
他聽到鄔九思問:“你怎么一直看著我?”
郁青舌尖壓著上顎,回答:“因為您面容好看。”一頓,“我這一生,還從未見過一個和您一樣讓人舍不得挪開眼的人呢。”
還有。
因為我愛著你啊。
雖然直到離開你那么久以后,我才發現這點。
……
……
十六個人,一個個談下來,攏共花費了四個時辰。
眾多親朋眼含期待地來問鄔九思:“師弟,你有無看好的后輩。”
“咱們眼疾手快,把最出挑的一波都搶了過來!——當然,若是小師兄不喜歡,咳咳,咱們也可以再搶……再找幾個過來。”
“九思啊,”連袁仲林也來關注了,“師兄師姐如今不在,這事兒又是我提起來的,后頭那些章程,你不必操心,我自然會管到底。”
而后,所有人得到了一模一樣的答案。
鄔九思說:“這十六人中,唯有一個從頭到尾都不曾說一句假話。”
聽到這兒,孔連泉:“咦?”是誰?誰這么乖覺?——等等,“啊???”只有一個人嗎?
任劍秋:“……”皺眉,“我等竟都看走了眼。”
赫連隨:“九思,你是用了天機鏡?”
鄔九思淡淡點頭。
這倒不是大事。只是真假判斷,不在窺探天機的范疇當中。大伙兒沒像之前一樣擔憂,只是對這個答案頗有驚怒。
鄔九思看出來了,倒是替后輩們解釋,“他們并非有意欺瞞,只是把話說得稍稍漂亮一些,不算錯處。”
哦——眾人了然。不說后輩們了,就是他們自己,偶爾不也是把要講的內容在心里過幾個彎兒。
可這等在任何人看來都尋常的事,對師弟來說還是不同。他經歷了一場能用慘烈形容的欺騙,自然更在意此等小節。
孔連泉樂觀,問:“那小師兄,最后一個人呢?”不是說還有一個從頭到尾都沒說謊嗎?
任劍秋、赫連隨同樣關注。接著,便見鄔九思微微苦笑,說:“他與旁人不同。不光是在說真話這件事上,也是在一心盼著當我徒弟這件事上。”
“這?”
眾人面面相覷,視線交錯。
第046章 夜會
在太清峰上諸人談起“陳禾”的時候, 頂住其面皮名姓的郁青已經在收拾行囊了。
他倒是不會直接走,總得等司徒修與安朗那邊出了結果。若是事成,自然要向兩位好友道賀。若是不成……郁青搖了搖頭, 心想:“對兩位兄臺來說, 如此雖然遺憾, 卻也不是什么大事。”
無論司徒家還是安家,在龍州都有一番成就。沒了天一弟子的身份, 二人照舊會有大好前途。
倒是郁青這邊,總得給自己日后的去處找個說法。可惜思索來、琢磨去, 他卻始終沒有思路。回龍州嗎?不是不行。可天地之大, 到別處闖蕩也好……
摸了摸臉上的金絲面具, 郁青忽地想起另一件事。
他輕輕吹了聲哨, 不一會兒, 一只皮毛雪白的靈鼠便從窗戶邊兒上出現、來到郁青眼前。
郁青伸手捉住尋寶鼠肚腹,聽到小東西“吱吱”的叫聲。他笑一笑,說:“這些日子,你在外頭倒是過得逍遙自在。”又用手指搓一搓靈鼠面頰,沒一會兒,零零碎碎的東西被其吐了出來, 正是早前鄔九思悉心準備給道侶, 偏偏又被尋寶鼠藏走那些。
兜兜轉轉,東西又回到郁青手中, 他也再度進入天一宗。如此一來, 再不將靈寶還回就說不過去了
不過,具體還法依然是個問題。琢磨了一段時日后, 郁青決定簡單粗暴些:總歸許多靈寶上都有太清峰乃至鄔九思個人的標記,自己在天一宗內找個地方、把東西堆過去不就行了?
最好是在太清弟子們平日便會經過的地方, 被他們瞅著了,正相當于落到九思手中。哪怕運氣差一些呢,拿走靈寶的是無極峰等與太清峰關系不睦的勢力弟子,但凡他們試圖去啟用那些靈寶,九思便會有所察覺——這兒又不是天高皇帝遠的龍州,而是人眼皮底下!到最后,結果都是一樣的。
現下各峰的考驗尚未結束,自己在外打轉也不會太引人注目。
想到這里,郁青再不猶豫。他隨手將尋寶鼠放在肩頭,這便出了門,往林子茂密的地方去。
尋寶鼠也是乖覺。半是在主寵血契在起作用,讓它聽從郁青安排。半是在這新主人手底下它過得的確不錯,平日自由自在,除了幫主人存些東西外近乎沒有差事。偶爾被叫來做事,也只是被揉揉肚皮、搓搓臉肉。和從前那樣找不到好東西便要餓肚子、甚至被以血契勾得心口痛楚的經歷是許久不曾再有,它便也愿意配合郁青。有人來的時候,自己乖乖藏在新主人的頭發里。等人走了,才又在主人耳朵邊兒上“吱”一聲,意思是:“主人主人,我可以出來了嗎?”
郁青抬手撓撓它的下巴,低聲說:“今天呀,我就是和你指個地方。你記下來,后頭咱們要走了,你自個兒過來、把前頭拿走的東西都吐在那邊。聽懂了沒?”
小白耗子探頭探腦。
郁青歪了歪頭,笑瞇瞇說:“原來是聽不懂的嗎?我從前聽說,尋寶鼠的品階是低,可最是聰明。如今來看,這話興許是假的。”
某些靈鼠繼續探頭探腦。
郁青嘆氣,“既然這樣,我留著它也沒什么用處。罷啦,正好通月城近來人多,天南海北的修士都聚在一起,聞說還擺出了頗大的集市。有空的時候,我也去轉一轉,把這只沒用用處的耗子賣掉得了。”
“吱吱!!!”
“沒有用處的耗子”急了。
它就是聰明!一點兒也不傻!稍稍轉轉腦子,也知道在這個主人身邊,比去其他人身邊輕松得多。
前面的表現,也不過是尋寶鼠的天性在作祟。舍不得好不容易得來的靈寶,恨不得將東西永永遠遠藏在自己嘴巴中——可胡說回來,那么些好東西,它也沒辦法用啊!
雖然萬分不舍,尋寶鼠還是答應下來。它表現得乖覺,郁青自然也滿意。原本假裝出的笑瞇瞇里帶了三分真心,他自言自語:“要不然把你也留給九思好了?反正對我來說也沒什么用嘛。倒是九思,好歹還能賞玩賞玩。”
“?”尋寶鼠愣了,“吱吱!”
不都已經答應你了嗎?怎么還要把人家耗子送人!
它沖著郁青耳朵叫,把郁青弄得又癢又無奈,嘴巴里嘀咕“怎么這么不知好歹”。轉而又笑,“好吧,我從前是不是也這么不知好歹?”
自嘲的時候,也沒忘記眼觀六路。與那些真正第一次進入天一宗的修士相比,郁青對此地實在太過熟悉。他沒有半點彎子,便“迷路”到了太清峰附近。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只有持有太清弟子令牌才能進入的地方了,青年終于停下腳步,開始左右端詳,試圖給尋寶鼠找一個藏東西的好地方。
找得太過專注、認真,以至于就連身后多出一個人影,郁青都沒有發覺。
也正式因為他前面認真的模樣,鄔九思還真誤以為這拒絕了當自己弟子的小修士是找不到回考驗弟子臨時居處的路。他不想嚇到人家,出聲之前,先輕輕咳了一聲,這才開口:“陳禾小友——”
話音還沒落下,便見對方直接從地上跳了起來。
鄔九思疑問:“……”
郁青尷尬:“……”
兩人目光相對,一聲驚叫被郁青硬生生地壓在嗓子眼里。他有緊張,也有欲哭無淚。實在沒有想到,自己明明一門心思想要把事情做得低調一些,卻直接撞到了正主面前!
如今正主看著他,也不說話。郁青更是緊張,短短時間當中,思緒已經從“九思到底發現了我身上的異常之處,這便要戳穿我的身份,將我從此地趕走”,飄散到“九思畢竟是九思,哪怕對一個他厭惡的人也是這樣溫柔。要戳穿我了,依然不曾讓其他人一同過來、給我難堪之處”。
這么一想,郁青倒是生出幾分動容。
不過,在這份動容真正落地之前,他又聽到鄔九思說:“你該走這邊。”
郁青:“啊?哦哦!”
他意識到,自己前面是想多了。又意識到,道侶應該是誤會了。
這明明是好事,青年心里卻還是酸楚,茫茫然地自問:“我雖一句話都沒有哆嗦可到底是前面有所行為,這才惹得九思誤會。這算是我又騙了他一次嗎?可是,這實在不是我的本心啊!”
心中沉沉,腳步便也不曾邁動。落在鄔九思眼中,便是一個欲言又止的模樣。
鄔九思心中一動,態度還是顯得柔和,問郁青:“你夜間出來,原先是要做什么?”
夜間——對了。
郁青暗道,明月總是要在夜間出現的。九思在白日是受人敬仰的真人不錯,可到了夜間才是真正姿容清絕。
“也沒什么。”郁青說了一半答案,“就是想要走走。”
順便找個好地方。
說罷,不等鄔九思再問,郁青鼓起勇氣又道:“真人呢?晚上也在修行么?”
鄔九思失笑,回答:“沒有。”
郁青帶著幾分忐忑,問:“那您是?”
鄔九思輕聲說:“前些日子整理舊物,原先是想找些東西來給徒弟當見面禮。沒想到,翻出些已經不太記得的東西。”
徒弟。郁青在心中重復了一遍這兩個字,又有淡淡的酸楚浮現而出。他自然知道,自己要等司徒修與安朗的考驗結果,同時便也是在等太清峰這邊的結果。究竟是什么人會有幸拜在九思門下,得到他一心一意的打算與照料——像是從前對自己一樣。
卻也有不同的地方。世間多有道侶分道揚鑣之事,然而當事人鬧得再如何不快,落在旁人口中依然只是一樁笑談。輪到師徒便是截然不同了,那些以家族為勢力的修士暫且不論,若是早早離家、拜入某個宗門的修士,師尊對于他來說便是比親族更加重要的存在。一旦辜負,便是整個修真界都有所不容。
這樣就很應該。
九思會有一個真正配得上他的弟子,對方也絕對不會像自己一樣將他的一番好心辜負。
郁青真心覺得這是一樁好事。至于除此之外,自己的沉悶疼痛,自然都并不重要。
“是什么東西?”他口中還在應著鄔九思。接著便見對方笑笑,問他:“你要來看嗎?”
郁青驚訝,近乎是不可置信地問出一句:“我?”
鄔九思說:“總歸也沒有旁人了。”
總歸,這位陳禾小友是自己唯一有些興趣、想要收為弟子的人。奈何對方對自己并無興趣,既然這樣,鄔九思便也并不勉強。只是還是覺得有緣,這才有了剛才的出現——光是指路,用得著他親自現身么?更不用說后頭的邀請了。
“自然,”眼看青年似是踟躕,鄔九思又補充,“你若是還有事忙,也不必一定……”
“沒有!”郁青斬釘截鐵地回答,“再也沒有什么事比真人您更重要。”
當真?
鄔九思手指動了動,袖袍之下,是鏡面的微微冰冷。
很快,這份冰冷又消失了。不該這樣,鄔九思心道,天機鏡是能助他識人,卻也只是,也只能是輔助。
“那就和我走吧。”他微微一笑。
第047章 金鐘
負有盛名、不過六百歲便進境元嬰的天才鄔真人, 郁青是見過了。傷重失意、空有顯赫背景卻只能守著凡人壽數靜靜等候死亡的道侶,他更是印象深刻。
可他依然遠遠不曾了解對方的全部。兩人初次相見的時候,鄔九思已經一千余歲。這一千年中, 他曾獨自一人擋下撲向城中的滄瀾河水, 活人無數, 因之聲名遠揚;曾在各項宗門大比上展露崢嶸,贏得無數人交口稱贊, 道此子日后能有與他父母一樣令人驚嘆的成就:更曾……
做過一個純粹承歡于父母膝下的孩子。
“這是?”
看著道侶帶自己見到的場面,郁青心頭浮出的先是迷惑。緊接著, 他又從對方眼中看到懷念。
青年疏忽意識到:“按照九思的說法, 這些鐘的來歷怕是已久。莫非, 它們還和兩位尊者有關?”
沒錯, 鄔九思帶他看的, 是一組金鐘。
這些金鐘大小不一,數量繁多。高者能將郁青整個人都扣進去,最矮的卻還沒有他手掌長度。
這會兒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懸在太清峰中一座空山頭上。有風吹過,小些的金鐘們微微搖晃,卻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我年幼的時候, ”鄔九思帶著懷念講, “父親、母親看我喜愛音律,于是特地找了那會兒的含元峰峰主, 打造了這組‘妙音鐘’出來。四十八個金鐘由小到大, 想要它們出聲,需要的靈氣也是越來越多。
“不光如此, 哪怕是同一個鐘,在催動靈氣足夠的基礎上, 當份量略有不同,發出的聲音也會不同。
“那會兒父親、母親常會在清晨給我奏一首曲子,到了晚上,便聽我用妙音鐘將那曲子復刻而出……”
“很有趣。”郁青由衷地說,“兩位尊者實在是為您考慮。”
鄔九思微微笑了,轉而又看“陳禾”眉目中透著其他情緒。他微微一怔,還是笑問:“怎么了嗎?”
郁青一愣,很快回答:“尊者,從前仿佛不曾聽說您愛好音律。”
不是作為初來乍到、到處和人打聽鄔真人的外來修士“沒聽說”,而是他作為鄔九思的道侶的時候,也沒有聽說過。
郁青不覺得對方會在這種小事上對自己可以隱瞞。既然這樣,答案便只有一個。
“都是小時候的事了。”鄔九思道,“那會兒我該沒有你年紀大吧?”
這話落在郁青耳中,讓他輕輕“啊”了一聲。
所以,曾經讓鄔九思深深沉迷、也讓他父母尤為關注的愛好,會在日后逐漸失去痕跡。
物是如此,人呢?——想來哪怕需要的時間長一些、耗費的心力多一些,可到底……
也是能忘掉的。
這樣就太好了。郁青由衷地想。
……
……
鄔九思邀請“陳禾”與自己一起賞玩妙音鐘。
郁青欣然答應。接下來,便是鄔九思手把手地教他。
倒也不難。當年初次接觸妙音鐘的鄔九思不過少年——他前頭給“陳禾”說時,話里的意思其實還是把年歲報大了些——都能在短短時間之中記住所有關竅細節,何況是此刻已經長成、更是有意表現的郁青呢。
他以最快的速度將靈氣份量刻在腦海中,而后頗有自信地開口:“請真人指點。”
鄔九思含笑看著青年說起話來明亮的雙眼,手腕一翻,便有數道靈氣從他指尖迸了出來,落在不同鐘上。
“咚——”
“叮——!”
各樣聲響匯聚在一起,并無哪道顯得突兀。而當這片圓融的聲響結束,郁青輕聲開口:“來了!”
話音落下,金鐘又響。鄔九思偏頭去聽,果真與方才一模一樣。
他欣然,與自己看中的青年說:“不錯。”
后者粲然一笑,神色比方才還要亮上幾分,很期待地看他:“真人,再來?”
鄔九思依然笑著點頭。他出手,“陳禾”跟上……數度下來,對方果真是一點兒差錯都沒出。大約也是覺得眼下場面簡單了,青年又朝鄔九思抱拳,說:“真人,您再指點指點我,如何?”
鄔九思輕飄飄看他,笑道:“當真?”
郁青回答:“當真!”
鄔九思應了個“好”字。話音尚未落下,鐘聲已經再度響了起來。不似方才那樣,每一道聲響都清晰可見,而是許多嗡聲鳴音層層疊疊地交織一處。郁青仿佛看到了一片水塘,隨著粒粒水珠落下,無數漣漪擴散、交匯,恰似他耳畔情境。
他近乎是覺得為難了。這份心思同樣寫在臉上,讓微微彎著眼的鄔真人瞧見。再接著,在鄔九思稍稍反思、心道“我是覺得陳禾小友修為不錯,應該不懼于這些,可他畢竟是頭一次接觸妙音鐘,還是需要些時間來適應”——這么一個時候,青年的唇角又勾了起來。自信,張揚,熱烈。
他畢竟不像鄔九思,可以輕輕松松讓靈氣順從傾瀉。再催動金鐘的時候,郁青的動作便稍稍大了一些。他先是以極快的速度彈出數股靈氣,接著便開始用左手將一股股靈氣捏成稍顯凝實的團子,轉眼面前便有一串。同時,右手落下,觸碰腰間。
靈刀出鞘。
鄔九思的目光跟著落了上去。他一直知道,自己眼中最適合成為他徒弟的青年有一把并不好的刀。可眼下,這把刀上卻迸發出它從未有過的鋒銳氣勢,隨著青年的動作,朝著他面前“空處”——也就是那一團團靈氣所在之處劈落!
饒是鄔九思都沒料到這幕。他怔然片刻,耳畔是一片嘈嘈切切的聲響。這樣的響動當中,鄔九思回過神,開始暢快地笑。
“不錯,當真不錯。”不光是笑,他還與“陳禾”講,“我還真被你此前為難的模樣蒙過去了。早就想好要這么來一手了,對不對?”
郁青眼睛眨動一下,抿抿嘴巴,略帶不好意思的點頭。
——是呀,就是想要給您露一手!
話是沒有說出來,背后的含義卻清清楚楚落在鄔九思眼中。尤其下巴點下去之后,青年臉上原先的赧然也散去許多,取而代之的是快活、得意,好像他早就知道這樣的做法能驚艷到鄔九思,于是有意引他開心是的。
如此有心。
鄔九思臉上的笑意更清晰了,問陳小友:“再來一次,你還行不行?”
郁青看著近在咫尺的道侶,對方的笑意充盈著他的眼睛。他為此心跳不已,過了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的頭腦已經開始暈眩。但如何能不應呢,“可以!”郁青說,“我自然可以——真人,請指教吧!”
鄔九思贊道:“好!”年輕人,就應該有此刻的自信張狂!
于是又是一片金鐘搖晃,又是一片刀影翻飛。這一切與兩人的笑聲、贊聲融合一處,水都沒有留意到,在他們比劃的時候,有人御劍路過。
趕去處理事務的袁掌門聽到山間樂聲,瞅空一瞄,轉而欣慰:“之前聽說九思收徒的事兒不順利,眼下看,卻是沒什么不妥當的地方。”
他心滿意足地走了。沒一會兒,大半夜不睡覺、和焦蒼把酒言歡的孔連泉笑著和好友講:“依我看,小師兄收徒的事兒應該還是穩當了!嘿,這可是我的頭一個師侄呢,總得給人準備些好東西。”
焦蒼贊同:“這話說得很是。”
孔連泉又笑瞇瞇都看他:“四舍五入,你是不是也算他的長輩了?怎么樣,給我家師侄的禮物準備好了沒有?”
“……”焦蒼有些無奈,更多的依然是好笑,“有有有。不過可惜,你家小師兄的父母看不到他收徒這天。”
“是有些不得勁兒。”孔連泉被說得也嘆氣,“不過沒關系。往后哪天,他們一同出來,對小師兄而言便是最大的賀禮了。”
赫連隨贊同:“正該如此。”
任劍秋同樣點頭:“小師弟這話說得很是。”
孔連泉:“是吧——等等,”他瞠目結舌,“你們是什么時候過來的?!”
任劍秋從容不迫:“孔師弟,難道只允許你從九思這兒‘路過’?”
赫連隨嘆氣:“怎能如此。”
孔連泉:“……”
……
……
郁青出門的時候,月亮尚且掛在夜幕西方。等他在鄔九思的“試題”當中第一次出現絆子,月亮已經來到天空西面兒,原先暗淡的夜幕也籠罩了些許亮色。
鄔九思安慰他:“你前頭做得已經很好,此番也不過稍稍錯了一個音節罷了。”
郁青憂慮。
鄔九思輕聲講:“這妙音鐘與你也是有緣。總歸我現在是用不到了,徒弟……這一回應該也不會收到。陳小友,你若不嫌棄,便將東西拿走。日后是自己用,還是再拿來教導什么后輩,都很妥當。”
郁青深呼吸。
鄔九思靜靜注視著他,眼神柔和關切。
郁青說:“鄔真人,我聽出來了,那個錯了的音,是你從前從未敲出過的,所以我不知道。”
鄔九思:“……唔。”
從容。
鎮定。
風度翩翩。
尷尬是絕不可能的。
郁青看著他,在道侶眼皮的微微顫動中,認真地講:“您愿意如此指導我一晚,我已是極為感動。鄔真人,您不用這樣,為把東西送我便這么做。”
我如何配得上呢。讓一個君子,使出這等小伎倆。
郁青動容而苦澀地覺得。
第048章 誤會
場面靜了良久, 到底還是被鄔九思打破。他搖了搖頭,說:“你看出來了。”
郁青踟躕地點頭。
慚愧,惆悵, 后悔……種種情緒壓在他心頭, 讓他的心思越來越沉重。這樣情形當中, 反倒無法再細看鄔九思接下來的神色。
自然也錯過了對方的懊惱。
兩人雖然仍在相對,心思卻儼然南轅北轍。兜兜轉轉, 卻又都落到:“還是我做得不好,才會有這樣的結果。”
不過, 一定要比較的話, 便還是郁青更加難捱。他自然明白道侶的好意, 可越是這樣, 他便越是難堪:自己已經通過欺騙手段從九思手中拿到那樣多, 眼下呢?難道還要重來一次?
郁青做不到。他匆匆地、近乎是迫切地開口,又與鄔九思說:“這畢竟是兩位尊者贈予真人的法器,如此珍貴,我怎能接受?……即便真由真人贈予什么人,也該是您正正經經的弟子,怎么能是我?”
后頭自然是省略了很多內容的。“我這等品德敗壞、不堪造化之徒”“這等無情無恥, 根本不該又一次出現在您面前的小人”……半是不愿讓自己再難堪一分, 半是真心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離開了,無需讓道侶再多一份煩憂, 所有真心之言都被咽下, 唯獨一雙眼睛中盛著真誠神色,這樣去看鄔九思。
半晌, 鄔九思還是笑了,說:“好, 既然你都這么說了,我也不多勉強。”
勉強……郁青總覺得這話有些奇怪,可畢竟是自己想要的結果,他便也只是笑了笑。
他心頭期待道侶岔過話題,如此也好讓自己不再膽戰心驚。鄔九思也的確順從了他的愿望,開始溫文地問起郁青接下來的打算。
自然是沒有的,可聊到這等話題,青年也總能找到寫些話來說。除了身份之外,他還是不大愿意和道侶講謊話,于是這會兒的言辭也顯得模糊,只道:“還并未徹底定下來呢。我從龍州來,按說總該多在玄州待些時候。前段時間雖說是在趕路,可多少頁見過了這片大陸東面兒的風光。所以嘛,往西邊兒走走應該不錯。
“但也只是走走,一定要說要去哪里,我是沒有這個心思的。或許要等走到頭的時候,才能有所打算?到時候,云州、北州都在面前——對了。”
郁青忽地記起什么。
那個他一直都很想問,只是從前總覺得突兀的問題。眼下話題既是已經到了這兒,應該總能問出一句。
“真人,”郁青輕快地開口,眼神卻很專注,“我不是要冒犯您。只是在外的時候,也有聽說一些與您有關的事。您之前受過傷,后頭又服了北州的什么酒,這才康復的,對不對?”
鄔九思:“……”淡淡“唔”了一聲,是個不置可否的意思。
郁青呢,則是盡力在腦海中描摹著“陳禾”該有的語氣態度。他嗓音都壓低了,顯出對鄔九思的崇拜,還有對那傳言的追尋。“您若是方便的話,能告訴我酒是怎么來的么?自然,這等好東西,憑我一個人的力氣,是萬萬不可能拿到的,可有個目標也并非壞事兒。您說呢,真人?”
他甚至朝鄔九思眨了眨眼睛。平心而論,“陳禾”的樣貌遠遠不如郁青真正的模樣。沒有了他原本面孔上那份繼承于母親的昳麗,充其量只能說一句清秀、眉眼柔和。可這樣一個小動作,生生為他的五官增加了幾分靈動。落在鄔九思眸中,也讓他微微一怔。
很快,他又想起:“陳禾小友是和兩名修士一起來的,他們便能證明小友的來路。”
鄔九思心思淡下,想了想,覺得事情雖然復雜,卻也并非什么都不能說。
“不是因為靈酒。”他先解釋,“只是孔師弟寄回靈酒的時候,我正好恢復了,外頭有人誤會。”
郁青輕輕“啊”了聲。有些意外,但細細想來,又覺得理所當然。
“至于真正的恢復之道,”鄔九思又說,“也不是因為這些外力,而是另有其他事物幫助。”
郁青等了三個呼吸的工夫,見對方依然沒有繼續往下講的意思,心頭便了然:“看來所謂‘其他事物’,這會兒不好說給我聽。”
想了想,又沉默:“如果我已經拜九思為師了呢?他會說給我聽嗎?”
思緒起了,他卻未有哪怕半分去印證的沖動。相反,原先那些壓抑的情緒當中,慢慢浮上了些許釋然。
有自己做過的事情在,九思應該會有一段時間不會去找道侶。既然如此,又有誰能陪伴他、讓他開心呢?
郁青曾經把袁掌門師徒四人一并塞在這個圈子里,往后卻到底察覺到這樣的不便之處。無論如何,袁掌門已經不能算是太清峰的人了。
那么,“九思的徒弟”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他會陪伴九思,照顧九思,尊重他崇拜他讓他以其為傲;
而不是像自己一樣,到底只讓道侶傷心罷了。
等等——傷心。
郁青一個激靈,忽然意識到,自己眼下不言不語的態度落在道侶眼中恐怕有另一重含義。
他趕忙開口,磕磕絆絆地與鄔九思解釋:“真人,我并非有意窺探,只是一時多想……呀,實在是太對不住您。”
鄔九思聽著,有些失望于對方的生疏,卻還是淡淡笑了:“無妨的。”
郁青又道:“呀,怎么已是這個時候?”天色不僅僅是微亮,而是全然到了日出時刻。艷麗的朝霞籠罩山林,同樣將鄔九思和郁青的肩頭染上一篇霞光。“實在不曾想,竟打擾了您一整夜。”
他臉上是惴惴不安。這樣環境當中,鄔九思自然顯得更加溫潤柔和一些,依然道了一句“無妨”。
他看著“陳禾”朝自己告辭、離開。再看看四處散落的金鐘,鄔九思緩緩吐出一口氣,搖搖頭,將所有大小靈鐘收入袖中。
原本以為這就是一切結束了。自己雖然沒有收下一名親傳弟子,可以他在太清峰的身份,往后仍然有許多事需要忙碌。那些尋常內門弟子的拜師、他們后續課程的安排……以鄔九思如今所在的高度,這些其實都是瑣事。他若是不愿意處理,直接交給下面的人也是無妨,許多峰頭其實都是這么做的。不過眼下時節,鄔九思倒是更愿意自己動手。
“前頭已經清閑了那么長時間,”他說,“如今是應該找些事做。”
有了這等說法,無論太清峰弟子們還是袁仲林等人都是無話可說。
——說曹操,曹操到。
回憶里剛剛出現師叔等人的面孔,鄔九思便聽到一串兒笑聲,“九思,九思,我來祝賀你了!”
鄔九思從新入選弟子名冊中抬頭,眉目當中滿滿都是疑問。用這樣的眼神去看周圍其他太清弟子,后者們也全然不解地朝著少峰主回望。
看來與自己手上的事情無關了。鄔九思這么想完,心頭忽地出現了一個念頭。饒是他,從前來時都被這念頭震得頭暈目眩、口舌發干。在場的弟子們只覺得眼前一晃,再下一息,少峰主原先坐著的位置上已經沒了絲毫人影。
“師叔!”鄔九思嗓音難得抬高,步子也比平時就快了一些,“難道是——”
兩人相對,目光當中都是喜悅快活。
袁仲林高高興興道:“沒想到啊!我攏共就四個親近后輩,你年紀在里頭也只排第三,可是卻是第一個收徒弟的!哈哈哈,這可是大喜事兒!必須得要大辦一場!”
鄔九思:“師叔,莫非是——”我那父親、母親出關了?
后頭的話沒有說出來。
袁掌門的語速實在太快,鄔九思又一直是個慢脾氣。不等他說出一句囫圇話,師叔的“喜訊”已經清清楚楚地落在鄔九思耳畔。
他重新沉默下來。
這態度不可謂不鮮明。袁掌門很快反應過來,臉上笑意收斂,擔心地問:“九思,你還好么?”莫非又有什么狀況?
袁仲林憂心忡忡,鄔九思到是鎮定下來。巨大喜悅散去,成了空空落落的一片。只是看著掌門師叔的表情,他還是笑了笑,說:“師叔,你是從哪兒得來的這誤會?”
袁仲林沉默。
袁仲林:“啊,昨夜的月色真美。”
……
……
雖說半路遇到道侶,可郁青前一次出門要做的事,也算是基本完成。
他撫摸著尋寶鼠柔軟的皮毛,與對方約定了日后回來的地方。往后照舊是將尋寶鼠放走,由著對方在天一宗中不禁止小型靈獸前去的場合亂竄。
郁青還喃喃道:“怎么回事,我好像覺得你長胖了一點兒?”
尋寶鼠自然不服,“吱吱”地又叫了起來。一邊叫,還一邊從嘴巴里往外吐東西。這對于它來說也是難得,算是對郁青有了極大的信任,知道這位主人并不會像是之前的主人那樣壓榨自己、將它找到的所有好東西全都搶走。
吐著吐著,尋寶鼠肉眼可見地瘦了很多。郁青看在眼里,半是好氣,半是好笑。揪著尋寶鼠的尾巴在自己手指頭上繞了繞,他事先說明:“你平日要拿東西我是不管的,不過那些交代你的東西,你可一定……嗯?”
青年微微一愣,隨即臉色大變。
“這株靈植,”他從尋寶鼠的庫存中撿出一樣,語氣都變了調子,“你是從哪兒得來的?!”
尋寶鼠:“……”
尋寶鼠:“吱?”
第049章 挖呀挖
手上的東西即便化成了灰, 郁青也能認出來,這正是一株龍血草!
沒錯,并非雖然珍貴, 卻也算有處可尋的“龍涎”, 而是實實在在的龍血。稚嫩的株苗上帶著鮮紅痕跡, 沿著葉脈延伸,一路扎進郁青眼睛。
他錯愕無比, 心跳速度都快了數分。自然,這并非自己在船上被搶走的靈植——那好歹算是成株, 眼下的卻不過嫩苗——可光是“有龍血草出現在天一宗”這件事, 已經足夠郁青驚詫萬分。
大約是感受到了主人的心情, 一陣愣神后, 尋寶鼠也反應過來。它尾巴在郁青手腕上拍打幾下, 示意對方將自己放開。接著,便開始朝一個方向晃腦袋。
郁青循著看去,喃喃念:“后山么?”低頭看尋寶鼠,“你且帶我去瞧瞧。”
話說出來,又換得“吱吱”兩聲。靈鼠麻利兒地開始往前跑,只是跑了沒兩步, 郁青又把它撈了起來。
“別耽擱了, ”他言簡意賅,“你指方向, 我來趕路。”
“吱。”小白耗子應了, 開始拿著尾巴指指點點。郁青壓著眉尖,一面分辨方向, 一面抓緊行路。
按說以他如今的身份,自然不該離開天一宗指定給考驗弟子們停留的區域。可郁青畢竟曾在此地生活數年, 眼下也不是要直接往某個峰上闖,便并非沒有空子能鉆。幾分斟酌判斷,幾分運氣天成,竟真讓他來到天一宗各峰往后的那篇茂密林中。
尋寶鼠依然在“吱吱”地叫,郁青的心臟也依然在“怦怦”地跳。他迷茫,困惑,認真究來其實并不明白自己想要找到什么。只是許多疑問浮在腦海,一時在琢磨“為什么龍血會出現在天一宗內”,一時又想“怎么偏偏是吱吱找到這個”——天一宗的弟子們又不是瞎了,放著這等好東西全然不管嗎?
這時候,他耳畔的聲音停了下來。
同時,尋寶鼠哧溜一下從郁青肩頭滑落,眼睛也不眨地鉆入一片茂密草叢當中。
郁青“呀”了一聲,連忙跟上。很快,他指著叢草中一塊微微光禿的泥土,問尋寶鼠:“吱吱,就是這里嗎?”
尋寶鼠朝他點頭,尾巴也在地上輕輕拍打。
郁青壓著眉尖蹲了下來,仔細查看此地狀況,又從腦海中調出當初自己在寒潭下見到的場景對比。
溫度?——不同于寒潭下的冰涼刺骨,這就是普通的山中冷熱。
濕度?——一邊是水底,一邊是山林,根本沒有任何可比性。
其他?——手指輕輕落在泥土上,捏起一點兒,又看著它們從自己指尖滑落。郁青的眼皮垂了下來,不知是在和尋寶鼠講話還是單純自言自語,“是普通的土,”帶了靈氣,但這也是尋常,“不是水里那種紅泥。”
既然這樣,為什么能長出龍血草呢?
郁青收了手。他還是迷茫,目光沒有焦距地落在周遭一片草地上。尋寶鼠最先還在緊張,往后似乎開始覺得無聊,于是開始左溜溜、右晃晃。
郁青被它晃得又眼暈、又煩躁,忍不住說:“吱吱,暫時不用你做什么了,先去其他地方玩兒吧。”
尋寶鼠自是高興,又朝郁青叫了一聲,小小的身影便迅速消失在草叢中。
郁青看著它的背影,心想,這小東西對龍血草長出來的地方還真是沒有半點兒留戀。
又想,不對啊——當初自己被人找麻煩的時候,吱吱不是寧可冒著風險,也要往自己搜集來的那些紅泥上舔上兩口。現在呢,分明同樣長出了龍血草,眼下的地方卻對尋寶鼠毫無吸引力?
郁青指尖有點發涼。他直覺自己找到了很重要的東西,只是一時無法抓住。目光又一次落在眼前的泥土、草叢上,這樣看啊,看啊,不知過去多久,青年終于輕輕“咦”了一聲。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終于還是意識到:“這兒的靈植,看起來都很尋常……年份也很淺。”
以他并不專業的靈植辨認能力,它們似乎都是在差不多的時候長成的。
郁青深吸一口氣,咬咬牙,伸出手。
“我到要看看,是什么地方能一口氣長出這么多年份相類的靈植!再有,一個沒有龍血紅泥的地方,又要怎么長出這稀奇的靈草!”
……
……
袁仲林:“唉。”
赫連隨欲言又止。
袁仲林:“唉!”
任劍秋面皮一抽。
袁仲林:“唉!!!”
孔連泉:“……”
孔連泉說:“師尊,我看九思自己都看開了,咱們是不是也要看開點兒?”
“話是這么說,”袁仲林道,“可是——唉!”
細細去想,他其實頗為郁悶。這都辦得什么事兒?原先是為了讓師侄從那白眼狼身上抽出心神,這才打了讓對方收個徒弟來分心的主意。結果呢,眼下九思的狀態是還好,可袁仲林怎么想,怎么無法安心。
十六個人里,只有一個沒有騙九思,偏偏也是這個人并不打算拜入九思門下……唉!
編外人員焦蒼忍不住了,道:“鄔真人他究竟是怎么說的?以天一宗的名聲,竟也有人不愿拜來嗎?要我看,是不是溝通上有什么誤會?”
眾人眨眨眼睛,開始順著焦蒼的思路考慮。
“是有那么些人,”孔連泉在這事兒上比較有發言權,“寧愿在尋常宗門當中當一流弟子,也不愿在大宗門里就被旁人淹了,我爹門下就有這樣的徒弟。”
“可是,”焦蒼更是納悶兒,“鄔真人的親傳弟子!即便在你們天一宗,這也能說的上是‘一流’吧?”
赫連隨皺眉,輕聲說:“也許那位陳小友還有其他顧忌。”
焦蒼搖搖頭:“我是想不來了。”又琢磨一下,“難道他是擔心壓力太大?若是這等心性,興許的確不適合真人。”
任劍秋卻不贊同,“照我看,九思收徒弟,恐怕真的沒那么在意對方的修為。咱們原先拿過去的十六人名單當中,不就是陳禾小友修為最差?可最后最得九思的心的,一樣是他。”
袁仲林嘆:“九思是心病,那位陳小友便是他的心藥,可惜……”
“仿佛也是這么個說法。”焦蒼梳理著邏輯,“嗯?不對。”
眾人看他。
焦蒼:“若是陳小友果真是不愿有太多壓力呢?——以鄔真人的身份,他的徒弟的確是會被人日日盯著,難怪他緊張嘛。但要是事先說清楚,可以讓他不去面對這些,他興許能點頭呢?”
孔連泉問:“等等,焦兄,我沒聽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個‘不面對’法?”
“咳咳,”焦蒼小聲說,“我也沒想明白,但是有條路子,總好過什么也沒有吧?眼下這狀況,把人留下來,后頭的事兒慢慢解決不就成了。”
任劍秋跟著皺眉,“留他……說到底,只是一個稍稍有些天賦的筑基。”竟要他們耗費這么大心力嗎?
“說到底,”赫連隨深呼吸,“那是咱們之外,九思這段時日最主動去接觸的人。你們沒聽師尊說么,最開始的時候九思還想要把妙音鐘送出去呢,是那人不愿意。”
孔連泉說:“倒也是個心里有譜的。”光這點,就比那白眼狼強過許多了。
任劍秋抿了抿唇,“那?”
赫連隨沒說話,只是去看自家師尊。孔連泉、焦蒼同樣。
在弟子們的目光下,袁仲林思索,斟酌,終于還是下定了決心。
捫心自問,就連他,也做不到朝師侄說的句句都是實話。偏偏有這么一個人出現了,難道不像是命中注定嗎?
“阿隨,劍秋……”他點著弟子們的名字,最終最終,還是把目光放在了在外時間最長、最擅長與人交際的孔連泉身上,“罷了,還是你吧。”
即將迎來任務,孔連泉屏住呼吸,目光快速從身側人身上掃過。
焦蒼安撫地看了他一眼,輕輕點頭。雖然一句話都沒有說,孔連泉亦然仿佛讀懂了對方的意思:“沒關系,一切都有我呢。”
他忍不住笑了,忽然覺得自己接下的任務也沒有那么艱難。
……
……
甚至是太簡單了一點。
“陳禾”面對低調前來說服自己的人,很快便說:“好啊,我可以留下。”
孔連泉:“小師兄他……日后你……嗯?”
他懷疑自己沒聽明白對方的話。眼神表現得他明顯,以至于郁青都無奈了,“我說,我這兩天也細細想過,覺得鄔真人的確是極難得的師尊。我又是真心崇敬他,能有這么一個機會,我是求之不得的。”
孔連泉:“哦、哦哦!”
雖然不知道為什么,但小師兄的“心藥”留下來了就是好事兒。
一直到從考驗弟子們的住處離開,孔連泉都有些暈乎。過了好一會兒,終于能扯開唇角,喜悅地和好友講:“這下好了!依我看,這小友的確是個好的。等小師兄的所有心思都落在他身上,前頭那白眼兒狼又算得了什么?”
焦蒼聽著,贊同地點點頭。
“只是到底也不知道,”孔連泉又撓撓腦袋,“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剛才那樣子,肯定不是被我說服的吧?”
焦蒼并不在意:“事情做成不就得了?”
孔連泉便笑:“也是。”
他不知道,自己提出的問題,有一個非常簡單的答案。
——在龍血草幼苗所在的地方之下,郁青挖出了一塊他無比熟悉、讓他驚愕不已的寶盒碎片。
意識到那是什么東西的瞬間,他不光指尖,連身上也驟然冷了下去。
為什么會在這里?
難道當初搶走靈植的,竟是天一宗中的人嗎?
第050章 拜師
送走孔連泉后, 郁青回到自己原先坐著的地方,腦袋依然亂糟糟的。幾次命令自己靜心都不得其法,無奈之下, 他干脆往自己臉上潑了一杯冷泉茶, 這才勉強鎮定。
“想想看, ”青年緩緩梳理,“涅槃丹能救九思的事, 會有多少人知道?”
應該沒多少。
道侶和他提起這丹藥的時候就說過,無論是原先的藥引鳳凰血, 還是據說能用來代替鳳凰血的同階神獸靈血, 都是極為珍貴、難以尋得的東西。家大業大如袁掌門, 都不曾起過發出懸賞、向天下人求來此物的心思, 可見在玄州修士眼中, 這些神獸血都早在世間消失無跡。
既然如此,能說奪寶人搶走龍血草,是為了斷去九思的生路嗎?
大約得看對方的身份。
涅槃丹,涅槃丹,畢竟是一種靈丹。尋常人是不會知道它的煉制法門,卻不代表天一宗內當真再無其他修士知曉。
而當那修士恰好與太清峰不睦, 門下弟子甚至對太清峰少峰主的道侶起過惡念……
郁青喉結滾動一下。他只覺得自己在一片茫茫當中著道了線索, 奈何這線索太過迷離,哪怕他早早對無極峰惡感十足, 此刻也無法確定地點頭。再有, 如若真將目標落在上官家頭上,他依然要面臨一個難以解釋的問題:作為丹修, 整個上官家修為最高之人也不過是化神罷了。雖然道侶曾經給郁青的乾坤袋同是鄔戎機在化神時煉制,可郁青總覺得這二者之間該有不同。
或者, 他應該換一個思路?
天一宗中有什么人修為高過煉制乾坤袋時的鄔戎機,能一眼看穿里面有什么東西?——若當真有這樣的人存在,他近來又有無在閉關、是否有外出經歷?
再或者——郁青的眼皮輕輕跳動一下——有什么人,在滿足修為條件的前提下,能夠不引起任何人驚詫地來到天一宗之內,放下這些東西。
……
……
依然是一片迷霧。
缺失的線索太多,想了良久,郁青也不過初步定下兩個方向。
其一,在藏書閣中細細翻閱各種丹道典籍,起碼摸清楚涅槃丹的知名范圍。
其二,利用鄔九思弟子的身份好生打聽,看能否從修為入手,劃定幾個有可能是奪寶人的目標。
說來,“鄔九思弟子”……
青年面皮緊繃著,肩膀同樣僵硬。如此良久,他才緩緩轉過目光,去看窗外高懸的一輪明月。
郁青心情復雜至極。
前面是不敢想,不敢問。眼下,再無其他人在面前,也再無什么事能浮出、占據他的心神。郁青終于能夠問自己一句,“你當真想好了嗎?做九思的徒弟……”
從前是欺騙,眼下難道就不是?至多從前是為了自己,眼下是為了九思。
哈哈,為了九思!多好聽的名頭,光是說起來,郁青便覺得自己簡直無恥到了極點。好像之前那些決心全部都煙消云散了,只要找到一個名頭,哪怕這名頭也顯得虛無縹緲,他都能心安理得地繼續留在太清峰上,享受道侶給他的種種好處。
世上怎么會有這樣的人?他為何還能腆著臉做出這等丑事?如若有朝一日,九思知道一切……
光是想到這樣的可能性,郁青便覺得自己被刺痛。答案再清晰不過了,道侶一定會更加厭惡他,也一定更加難過。
這絕不是郁青想要的結果,既然這樣,方才怎么就一時沖動,就那么在九思的小師弟面前夸下海口了呢?——滿腦子都是“只要這樣,我就可以在收徒之事之后繼續留在太清峰上,查清那寶盒碎片究竟是何人留下”,卻沒有想過,往后事情要如何收場。
有薄薄的云被風吹來,遮掩了月光。
原先清凌凌的光色一下變得昏暗。就在這樣昏暗的光線中,無數個聲音一同在郁青心頭喊叫。
說他不配的,要他一定要現在便去坦露身份、說明原由的;
厚著面皮用孔連泉的話自我安慰,一遍一遍重復“那位孔修士都說了,九思和我在一起的時候,是他這段時日里最開心的日子。之前被我拒絕,九思難過極了”的;
立刻反駁前者,道“可你不是已經想明白了嗎?九思年幼時對他而言那么重要的金鐘,如今不也是已經被他忘記許久。你又和那金鐘有什么不同,沒了父母關愛加持,他忘記你的時候興許還要更短”的;
太多聲音喧囂,以至于郁青都沒有留意到,不知不覺之間,自己身畔已經是一片靈氣在環繞。
這些靈氣最先只是流動的速度快了些、急切了些,到后面,卻顯得越來越激烈。等到郁青從各個念頭的爭吵當中回神,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他的胸口已經開始灼痛。嘴巴微微張開,一點腥氣從喉嚨當中冒了出來。
郁青怔然,不可思議地抬手去抹自己唇角。再低頭,就看到了手背上的血色。
他似哭似笑地看著這痕跡,自言自語:“可是,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騙人這種事,總有一天會露餡兒的。”
過了片刻,他又垂著眼眸,自言自語,“可是我是真的想要幫一幫九思……我也不想這樣啊,可是,可是天一宗的那些人從前就不相信我在龍州拿到了能救九思的靈藥,如今再說這些,不是更顯得心思叵測?——他們不會相信我,可要是九思真的因此被害了……”
慢慢的,郁青心頭有了了悟。
“九思厭惡我。他喜歡的是‘陳禾’的樣子,如果知道世上根本沒有‘陳禾’,他一定是要生氣的。
“可生氣……大約也只是生氣了吧?‘陳禾’肯定不能長長久久、心安理得地留在太清峰上,卻也不能像是‘郁青’一樣沒頭沒腦都死了。假如到那時候,九思撞破了我這個小人的身份,我負罪逃走,應該就沒關系了吧?
“他已經足夠討厭我,也不差再討厭些了。只是那個時候,我一定也已經弄清楚背后之人是誰。他安全了,我心頭便也安穩了。
“好,就這么做。”
風又吹來,考驗弟子們的住處,月光落在石階上,原先的石路便成了流水一般的清透。
郁青下巴微微抬起些,去看這片明亮皎潔的月光。注視當中,他喉結滾動一下,將口中鮮血咽掉。
想了想,覺得不保險,又把尋寶鼠提溜過來,從它的庫存當中翻找出來幾味能用來煉制回春丹的靈藥——其實回春丹也有,依然是鄔九思之前給他的,但都到了眼下情境當中,郁青是當真半點也不想用對方贈予自己的東西,于是便這么湊合則個。
尋寶鼠千辛萬苦找來的好東西沒了,眼巴巴地在一邊看著,倒是也不曾吭聲。
它能分得清楚輕重緩急。主人并非隨意搶奪自己的東西,而是當真受了傷。獸類的感官原本就比修士要敏銳許多,何況二者之間還有契在。這等危難關頭,貢獻出些東西也是尋常。
等到靈藥咽到肚子里,胸膛的灼痛消散許多,郁青終于稍稍鎮定。他低下頭,笑著用手指摸一摸尋寶鼠的腦袋,換來小東西抱著他的手指,一下一下地蹭著,嘴巴里也一直冒著“吱吱”動靜。
郁青認真去聽。半晌,語氣變得有點兒微妙。
“想讓我回頭找幾株品階差不多的靈植補充進去?”
尋寶鼠:“吱吱!”沒錯沒錯,就是這樣!
郁青深呼吸。
捏著尋寶鼠的腮幫子,仔細看里頭都有多少好東西。
“我記得啊,”他說,“從前在外頭,是有一些小勢力自個兒占據了某個秘境,旁人想要進去,就要給他們交靈石。倒也不是很貴,大伙兒便都愿意花了。”
尋寶鼠:“吱吱?”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么?
郁青笑瞇瞇:“咱們倆這會兒是沒有在秘境當中,但你也得算清楚,要不是我通過了考驗,你現在能在附近一片山林里找東西?我該收你多少靈石……”
尋寶鼠:“……”
尋寶鼠哧溜一下,跑得沒了影子。郁青哼笑,到了榻邊兒躺下。
他不需要睡覺,這會兒卻還是閉目養神、養精蓄銳。
明天是個大日子啊。
……
……
經歷了重重波折,鄔九思到底要收下一個徒弟。
袁仲林弄不清其中關竅,卻也替師侄高興。他履行承諾,一手操辦了鄔九思收徒過程中的各樣細節。理由都是現成的,師兄師姐不在,自己就是九思最靠近的長輩了。前頭又有收三個徒弟的經驗在,這種事,除了他還有誰合適去做?
又看了一遍敬茶儀式上的各樣東西是否齊備、三個徒弟——連帶編外人員焦蒼——準備的禮物是否可心,自己的那份禮物更是反復檢查……頂著一臉笑容,袁仲林與赫連隨四人、太清峰上諸位長老們一起,看那從龍州來的青年一步步走向鄔九思,再在師侄面前跪下。
他將手中的玉露茶水捧上,似乎也是緊張。目光落在師侄身上,好一會兒,終于還是粲然一笑。
“師尊!”郁青叫,“請您喝茶!”
鄔九思跟著笑了,笑容是身旁諸人許久不曾見過的輕松快活。他先是把茶水端來、輕輕抿過一口。接著,便是手腕一翻,掌中赫然出現一把靈刀。
這自然是送給新徒弟的拜師禮。郁青看在眼中,心臟不由一顫,記起曾經被道侶放在自己手上的那把靈劍。
如今,不同的場景,不同的目睹者,唯一相同的是他們二人的參與。
只是旁人不知。
鄔九思道:“愿這把刀,陪你游歷世間……”
郁青在心頭接:“鏟惡鋤奸。”
鄔九思卻是停頓片刻,再度微笑一下,“共嘗大道,共登仙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