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1章 師徒
收徒弟是種什么樣的感覺?
鄔九思從前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 眼下倒是忽地有了回答的資格——事實上,直到幾天之前,他都覺得此次師叔的一番設計會落空。這也無妨, 從一開始, 鄔九思就知道身旁親朋們對自己徒弟的另一重期待。因此, 對那個尚未真正出現、只露出一個模糊身影的后輩,他心頭總有一點若有若無的愧疚。
哪有人愿意作為旁人的替代品存在呢?是, 他自然是與郁青不同的。可說到底,師叔還是希望自己少想起些從前的道侶, 這才有了如此提議。
抱著這樣心思去找人, 不怪大多后輩同樣懷有不同心思。鄔九思對此看得淡然, 至多是在陳禾婉拒自己時覺得遺憾。他是當真覺得與對方相處不錯, 作為家大業大、不差法器的人, 也愿意送出些東西成全這段緣分。奈何對方不應,鄔九思便只能落下一聲嘆息。
誰能想到,事情竟峰回路轉了呢?
那日清晨,忽有值守弟子來報,說陳禾過來找他。鄔九思聽過這話,心中已有預感。再見了人, 果然見對方露出踟躕模樣, 不好意思地朝自己笑笑,說:“真人, 我也覺得這么做不好。但若是當真走了, 我肯定會后悔的。”
鄔九思定定看著對方,看著青年的面皮上浮起薄薄紅色, 而后他道:“無妨的。”笑了笑,“陳小友, 你想講什么?”
“就是,”青年像是下了什么決心,忽地爽利起來,大聲和鄔九思講:“我現在說其實還是想當您的徒弟,還來得及嗎?”
他話音落下,連手指都有些繃緊。鄔九思將這一切細節收入眼中,還是很從容,說:“來得及啊。”
——作為陳小友日后的師尊,就不要讓人看出,其實自己也有那么一兩分難為情了吧?
他大約是做到了。往后陳小友臉上全是喜悅驚嘆,半分沒有對鄔九思表現的好奇探究。兩人相對,一時竟是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應該說些什么、做些什么。最后還是青年脾氣更活潑些,雖是磕磕絆絆,卻到底朝鄔九思問了出來:“師尊——我可以叫您師尊了嗎?”
鄔九思這才順順當當地接了下去,道:“還是過些時候。”
“唔。”青年眨巴眼睛。某個剎那,鄔九思心頭閃過一絲難以言喻的感覺。他的心臟狠狠地揪了一下,怪異滋味眼看便要像是漣漪一樣散開。可緊接著,青年又是一笑,眉眼彎起、開朗肆意,說:“好呀,我聽師尊安排。”
原先那點奇異滋味迅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心頭被什么暖烘烘的東西照到,于是整個人都開始安寧和煦的感覺。一瞬間,鄔九思心頭已經閃過許多畫面。自己悉心教導徒弟,徒弟在后頭的宗門大比、乃至更多場合聲名鵲起……他也笑了起來,先玩笑了一句:“不是說‘聽安排’么?怎么這就直接叫起來了。”語畢,看著青年“呀”過一聲,眉目之間閃過些許仿佛懊惱的神色,鄔九思又說:“罷了。總歸你我說好,事情便定了下來。這樣,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將行李直接帶到太清峰來。”
青年認真點頭,鄔九思又記起什么:“對了,你是不是還有一只靈寵?”
青年再點頭。這些信息,他進到天一宗的時候都曾經登記過,此刻自然也不會意外于鄔九思竟知道這點。
“給你一枚令牌,”鄔九思沉吟,“它也有一個副令。雖然儀式還沒辦,可你們自此以后都算是太清峰的人了。”
青年聽著,開開心心應下一個“好”字。
以上是收徒之前的事。往后未過多久,就是新徒弟給鄔九思敬茶、兩人在無數見證之下真正締結關系。
雖然知道不該,可看著青年在自己面前叩頭的時候,鄔九思的目光到底往身側淺淺挪去。緊接著,他便意識到,自己身邊并沒有一個會和他一起接受后輩之禮的人在了。
他緩緩吐出一口氣,并不流露分毫多余情緒。一路安安穩穩地來到禮成時刻,他送了自己這些日子新找金峰主請來的靈刀,其余人也各自拿出禮物贈給后輩。青年仿佛被眼前家事弄懵,又露出幾分局促來。有了大伙兒的鼓勵,他才再笑一笑,將東西收下,又很鄭重地承諾:“袁掌門,諸位師伯,還有小師叔,”把在場的人都叫了一圈兒,“我一定會好好孝敬師尊的。”
大伙兒一起笑了,孔連泉更是直言:“哈哈,我們也算是你的長輩,照顧你些是應當的。”又和周圍人擠眼睛,雖然他沒說什么,鄔九思卻能領會到這小師弟的意思:“看吧,這徒弟選得就是比原先那白眼狼強上許多。”
鄔九思心想,不是的,我的徒弟沒必要去與無關之人比較。
因這份念頭,后面他為徒兒挑選功法的時候便格外仔細了些。先是花了些時候細細就觀察過青年原先的功法路數,這才緩緩做出決斷。
“也是巧了,”鄔九思和對方分析,“你這路數,其實是和我父親——也就是你師祖流傳下來的刀法有幾分相似的。也尋常,他老人家的《戎機刀法》說是不對外授,可這么多年下來,總有人看過之后學會了一分兩分。再加上些自己的東西,可不就是成了一份傳承?”
此類事時有發生,鄔九思甚至不會太過意外。倒是他的徒弟,還是太年輕、面皮薄,聽到這兒,臉上又露出幾分緊張來。
這樣的態度,讓鄔九思對他又多了幾分憐惜,后面說話做事都考慮更多。連身旁熟悉些的值守弟子都說,他可從來沒有對一個人這么上心的時候。
是這樣么?鄔九思的思緒稍稍偏過一些,明知不好,卻還是冒出了“難道正是因為我從前其實并不……阿青這才要遠去”的心思。
這實在不是好事,鄔九思是想要自己消化的,偏偏他的徒弟實在敏銳了些。見他沉默,便問:“師尊,可是有什么煩心事?”說話間,手上也沒有停下。鄔九思平日喝慣了的靈茶,不知何時已經全部成了他親手沖泡。不單單如此,還有他洞府當中調節溫度的靈陣,也被青年從值守弟子哪兒問過關竅、接過處理權。還有鄔九思平日穿的法衣、用的各樣配飾,不知不覺,全部成了徒弟一手打點。
鄔九思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徒弟手上的茶壺還沒放下。他目光落在傾落的蓬山仙露上,接著視線抬起,順著青年的動作去看對方的面容。很認真、仔細,仿佛為鄔九思做這些便是對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這讓鄔九思半是窩心,半是動容,緩緩回答:“是有些多余的念頭,不過而今已經沒事了。”
“多余?”徒弟有些疑問,鄔九思卻沒有細說的心思。他把話題重新拉回來,開始與徒弟分說,“既然你的功法路數原先就與《戎機刀法》有關,如今換來也不是什么難事。麻煩的是心法,你雖然只是筑基,不像金丹往上那樣更換心法不易,卻畢竟已經打了底子。不過,《太清訣》到底上乘些,若想走得更遠,還是得要換的。”
徒弟歪了歪腦袋,問他:“師尊,你修習的也是《太清訣》么?”
鄔九思頷首:“自然。”說過這話,卻是一頓。
他對徒弟的要求是勿要欺瞞,這么說來,自己也該做到同樣的事。也是因著這樣心思,鄔九思前面才道了那句“多余”,而不是簡簡單單說一句“無事”。
“不過,除此之外,還有另一門功法。”
鄔九思道。話音落下,果真看到徒弟露出驚訝模樣,朝自己問:“另一門?師尊,這心法還能同修兩種么?”
鄔九思細細回答:“尋常情況下自是不能,只是我那另一門心法還是有些特殊。我原先也沒料到,是后頭才察覺,兩門心法竟然不會相互沖撞。”
“還有這等事。”徒弟果然意外。愣了片刻,又笑道:“在師尊身畔,果然極是增長見識。”
……夸過頭了,鄔九思甚至有些不好意思。他咳了聲,盡量顯得不動聲色,“只是那門心法一樣中正平和、包容萬千的法訣還是少有,你還是不要抱有一樣的僥幸。”
徒弟點頭:“我明白的,師尊。”
他不光是態度好,也不只是諸多照顧鄔九思的小事做得細致耐心,當真修行起來,是一樣的讓人挑不出錯。
拜師不過十數年,青年便跨過了從筑基中期到后期的門檻。再往上,運氣好的話,怕又是一個不到二百歲的金丹修士。
徒弟有如此成就,鄔九思自然高興。欣喜之余,也不忘在師叔與自己夸徒弟的時候順道問一句:“您說得很是。我想著,阿禾如此辛勤努力,咱們作為長輩,總該有所表示。”
袁仲林贊同:“很是。”
鄔九思笑吟吟:“那師叔,你的‘表示’是什么?”
袁仲林:“咳咳。”
怎么有點兒酸溜溜的呢?
錯覺,一定是錯覺。
他的徒弟們也很孝順的。阿隨劍秋自不必說,就連老三那個一天到晚喜歡在外面兒浪的,也總時不時送些好東西回來。
……
……
他也想要一個把自己照料得無微不至的徒弟!
第052章 歡喜
袁仲林暗暗郁悶, 又不好把心思朝師侄說出。正憋得難受,忽聽對方又道:“對了,前些時候來主峰, 聽說連泉與焦道友又去了外間……”
袁仲林回過神, 無奈道:“那小子, 就是閑不住。不過我看焦蒼平日也在勸他,前頭在外跑得久了, 眼下最好多在門中停些日子,算是鞏固一下修行成果。興許他是聽進去了, 這回倒是沒跑太遠, 人還在州內。”
“還在州內”——鄔九思心頭過了一遍這四個字, 不由好笑, 朝著師叔勸:“于連泉來說, 的確算是不曾走遠了。”
“也是。”袁仲林嘆,“對了,你問他是做什么?”
鄔九思笑道:“師叔,就不能是我這當師兄的關心師弟?”
袁仲林也笑了:“自然可以。”
“咳,”鄔九思道,“除此之外, 還另有一件事要麻煩他。”
袁仲林笑意更大:“好, 你且說說,我給他傳信。”
“那倒是不必。”若當真這么緊急, 以鄔九思與孔連泉的和睦關系, 自然是自己聯系對方即可,“不算大事, 不過……”
他細細講了一通,話中幾次提起徒弟名姓。袁仲林聽在耳中, 面上不顯,心里則十分感嘆。看來自己當年的確做了一個正確決定,這是十數年中,九思因徒弟開懷的時候越來越多,提到那白眼狼的次數倒是越來越少。
甚至于,有些時候,就連袁仲林自己也快要忘記門中曾有那樣一個人了。
……
……
無獨有偶。在鄔九思替徒弟打算的時候,他的徒弟也在惦記師尊。
只是不巧,這徒弟便是天一宗眾人眼中已經要被忘記的郁青本人。
雖然身份特殊了些,但在門中修行,除了自家師尊布置的功課外,三五不時的尋常師門任務也是少不了的。半是增長見識、增加實戰能力,半是借此與其他門中同輩交際。雖然明知自己不會一直維持眼下的虛假名姓,可一日是“陳禾”,郁青便會做好與“陳禾”有關的一切。再有,鄔九思也很贊同他經常出門走走。
“平日學的刀法、其他法訣,光是在峰中會使是沒用的。當真遇到妖獸了,一樣要能用得出來。”
他如此說了,郁青便認真聽著。回過頭,干脆給自己列了一個計劃表。多久下一次山,每次任務差不多要花去多長時間……鄔九思瞧見了,忍俊不禁,又感嘆:“阿禾,你做事實在認真,倒是比我這個歲數時強出許多。”
郁青心里癢癢的,先道:“師尊才是最勤勉刻苦的一個,平日如何修行,弟子都看在眼里呢。”轉而又道,“師尊,您能和我說說您從前的事嗎?”
鄔九思意外:“嗯?”徒弟還會對這個感興趣?
郁青眼睛很亮,見他不答,又小聲叫了一句“師尊”。
……簡直像是撒嬌一樣。
鄔九思被自己突然冒出的心思弄得沉默半晌,轉而又想,這大約就是師叔說的養徒弟的樂趣所在了。
想想看吧,一個后輩,待你恭敬順從,你說什么他都會去聽去做,毫無保留地崇拜你、信任你,會用亮晶晶的眼神看你——除此之外,他把分內之事也都完成的非常好……
最初那幾年,還有人因你收了他當徒弟而暗暗說小話,覺得他配不上自己的身份。可不等你出面替徒弟做主,那些聲音又都消失了。回頭打聽,才發現是你徒弟一個個地找上門去,與他們一一挑戰。只一個要求,手下敗將通通閉嘴!
怎么會有這么好的徒弟。
鄔九思笑了,說:“我那會兒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總覺得世上再沒有什么難事。自己解決不了,回到宗門當中也有人能托底。”
徒弟很懂,說:“哦哦,師尊就像是那些話本里的——”
鄔九思:“唔?”
徒弟——郁青跟著笑了,輕聲講:“真想見見那時候的師尊呀。”
同樣的心思,現在也從郁青心底“咕嚕嚕”地冒出來。
他和幾個同為太清修士的筑基弟子一同解決了外間城中鬧騰的小股妖獸、拿到城主的手信就證明自己完成了任務。看看時間,距離師門任務要求的回程時候還早。一般而言,大伙兒會把這段時日用在自由活動上。
在城中溜達溜達,看看近來外間流行的新戲,參加幾個野生拍賣活動感受一下氛圍,或者干脆只是在酒樓當中躺著,畢竟交了任務以后就又要每日早早開始完成功課……
郁青卻不是這樣。他一門心思都是早早回到師門,好快些見到師尊。
眾人見他收拾行囊,倒也算是習慣于此。有之前的經驗在,他們同樣知道,“陳禾”就算回去了,也不會直接去任務堂把手信交上去,讓其他人跟著結束“休假”。既然如此,大伙兒便不會多說什么。私下談起時,甚至會覺得對方不易。
“要我說,少峰主當然就應該收小陳師叔當徒弟!那幾個背后說他的人還沒見有什么成績呢,平日都要拿鼻孔看人了。若是真拜到少峰主門下,那還得了?”
“那便是徹底看不到咱們啦。”
“原先知道咱們出任務是要和小陳師叔一起的時候,我還有些擔心呢。”
“是啊。那年與我一同拜師的族兄是去了無極峰,他們雖是丹修,出門的時候不多,卻也不能說沒有。有時候都不是和峰主一脈的人一起,只是隊伍當中有人同姓上官——論身份,不知道已經和上官峰主岔開多遠那種!就這樣,他們這些尋常弟子在隊伍當中都極是不自在,根本就是被那姓上官的當做仆從使喚。”
“對,哪里像是咱們小陳師叔,那么和氣的呢!”
“不過后頭那些人就什么都不說了,哈哈,聽說小陳師叔還是筑基中期的時候就去找過他們,一個個修為明明比人家高,結果在人家手底下一點還手之力都沒有。這么幾次下去,不得是人人心服口服?”
“哈哈,還有幾個輪到后頭了,根本就不敢和小陳師叔碰面。如此幾次之后,他是還沒有成為人家的手下敗將。可大伙兒看在眼里,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眾人笑鬧了一陣兒,又開始計劃接下來幾天自己應該往什么方向放松。這時候,卻見原先已經離開的“陳禾”又出現在他們面前。
太清弟子們一起愣住,有和郁青關系不錯的開了口,問他:“小師叔,怎么了?是不是還有什么事兒咱們沒做完?”
“不是。”郁青摸了摸鼻尖,也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外頭下雪了。”
眾人:“下雪?”哦,好像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兒。雖然太清峰上,或說整個天一宗都有靈陣籠罩,于是一年四季溫暖如春,可大伙兒都是從外頭去的,平日有經常有出來的時候。哪怕是從北州那種又名“炎州”的地方出來的弟子,都已經失去了對雪花的新鮮感。這會兒聽“陳禾”提起,倒是更加莫名。
“師尊好像很長時間都沒有見過雪了。”郁青說,“我想著,要不要帶一些回去給他看看。”
眾人:“……”
看著大伙兒各異的表情,郁青微微笑了一下,沒再多說。
他轉頭去看外間飄然落下的白雪,心想,總得琢磨出個法子,才好把這樣的美景送到九思面前。
倒是不難。頃刻之間,郁青腦海中已經浮現出幾個主意。只是還得仔細考量考量,看那種法子出來的效果最好。
于是,接下來一段日子,眾人便見“陳禾”小師叔在住所中忙來忙去。時而皺眉,時而微笑。
終于到了大伙兒啟程的日子,“陳禾”也終于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有人悄悄去問,得到回復:“是,已經成了!只是不知師尊歡不歡喜。”
“要我看啊,”那太清弟子說,“小陳師叔有這份心意,便是真人最歡喜的事!”
郁青明知這話不過信口,依然忍不住笑了笑,道:“那就借你吉言啦。”
心頭又開始盤算,回去以后,還得給九思身畔的值守弟子通個氣。否則的話,他們見到九思住處飄雪,興許要緊張擔心。
如此計劃一路,好不容易回到太清峰上,郁青懷著幾分忐忑緊張,開始執行自己的計劃。
又一天清晨,鄔九思一大早便覺得哪里不對。正要細細去想,卻收到徒弟傳信:“師尊!”青年興沖沖地喊他,“你出門呀,出門瞧瞧!”
鄔九思原先微微壓下的眉尖霎時回到尋常模樣。分明尚未見到徒弟,他唇角已經勾了起來。
“阿禾?”一邊叫人,一邊出門。知道徒弟多半給自己準備了驚喜,鄔九思甚至不曾用出神識。這么一來,到了外間,先看到滿眼銀裝素裹,又覺得眼皮冰涼。過了一剎,他忽地反應過來,是有雪花落在自己眉間。
鄔九思怔了,郁青同樣。
前者心跳“咚咚”,想:“阿禾——阿禾竟做了這些嗎?”
后者心跳“咚咚”,想:“九思不愧是仙人。一身繡金白衣,如此立在雪中,像是下一息便要飛升而去……”
第053章 妒忌
和郁青前面想的一樣。以鄔九思的見識, 他自然不會像那些北州修士一樣從未見過雪,難得瞧上一次便要大呼小叫、驚嘆不已。甚至于,他從前外出游歷, 非但看過這皚皚大雪覆蓋山嶺的景象, 還見過讓人驚嘆更多的場面。眼前一切, 對他來說可以說是毫不稀奇。
可到底是不一樣的。
他的徒弟外出做事,卻依然將他放在心上。不光眼下, 過往也是一樣的。見到任何有趣、新鮮的事物,阿禾都會興沖沖地與他分享。得到他一句回應, 便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
這樣熱烈的情感、鮮活的心意……
鄔九思的心跳聲更大了。饒是他, 也有了剎那的暈眩之感。良久過去, 終于在寒風吹拂面頰時稍稍回神, 朝徒弟笑笑, 說:“很美的景色。你有心了。”
不過一句話,他的徒弟竟似比他還要歡喜。若非還在人前,鄔九思覺得,青年怕是要偷偷跳起——非他無端猜測,而是從前當真見過這樣的場面。自己不過是夸了阿禾一句,那孩子就表面沉穩冷靜、背后蹦蹦跳跳, 沖著身邊的花草樹木、云石靈寵嘀嘀咕咕, “師尊說我做得好,還說師祖見了我也定是欣慰的。哈哈, 開心!”
這副性子實在可愛。那會兒鄔九思忍不住笑意, 此刻想起,更是要補充一句:“我很喜歡。”
他知道, 這么說了,徒弟一定會更高興。不過一句話的工夫, 又為何不讓阿禾更滿足呢?
果然,這四個字之前,阿禾還是尋常欣喜。這四個字后,那孩子的臉和耳朵一起紅了,說話都不太利落,“當真真真嗎,師尊?”
鄔九思笑瞇瞇:“當真。”抬起手,接住一枚雪花,“你用了什么法子說服就他們要你在這兒布陣?——不用你出,我來補齊。”
這話的意思,就是覺得郁青應該有私下請值守弟子們吃喝過。郁青聽出來了,連忙搖頭,“諸位師侄都很好,”咳咳,更加不好意思了,“我說是想要給師尊驚喜,他們就都愿意配合。”
想他當初是九思的道侶,也不過是含含糊糊地被眾人稱一句“道友”。到如今,卻是直接漲了輩分。
郁青自然知道,這歸根究底還是鄔九思作為鄔戎機、聞春蘭兩位長老之子,輩分著實是高的緣故。可細細去想其中差別,還是生出幾分感懷。
從前自己也知道自己是何身份、為了什么被送到太清峰上,自然不會計較這些小節。到今日,他卻真有了幾分眾多太清弟子心目當中“自己人”的意思。可惜假的就是假的,無論如何也做不得真。
“還是因你平日便肯花心思和他們相處。”鄔九思道,“既是如此——阿禾,你說巧不巧?你在外頭,知道記掛師尊。師尊我呢,也給你備了份禮。”
“哎?”郁青回神,實實在在地驚訝,“禮物?”
“是。”鄔九思含笑道,“只是阿禾,你我便要這么說嗎?”
郁青眨了眨眼,“自然不是。師尊,您和我來!”
有了雪景,自然也要有相應的享受。
來見道侶之前,郁青就做好一應布置。此刻將鄔九思引到地方,但見山上一片白茫茫中,竟還保留有一小片翠色。這片綠茵當中正是一面石桌,桌子旁邊是兩個蒲團,桌上則是新鮮靈果,并郁青在外尋來的幾樣同樣新鮮的點心。
酒也已經在爐上溫著。不似孔小師叔從北州那邊千里迢迢送來的柳林佳釀,卻也是郁青在外千挑萬選才確定下來的一壺。里頭靈氣或許不如道侶平日所飲那樣充沛,可單論滋味,怎么也不會差到哪兒去——最重要的是,和果子、點心也很搭配。
郁青對著一番準備還算滿意。他一直都知道,自己的本事有限,給不了道侶最好的東西,那就只能更細心一點、更上心一些。這些年下來,這心思就也的確有一些效果。就連那位從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袁師叔祖,對他也是夸贊居多。
只是有很多次,郁青都察覺到,對方話里還有一些其他意思。
陳禾很好,好過前面那白眼狼萬千。可憐的師侄,你怎么沒有一開始就遇到這么個好徒弟,白白被那白眼狼磋磨……
郁青眼皮顫動一下,借著給人倒酒的動作整理心神,半點兒不讓多余心思流露。
不光是手上在動作,嘴巴也一直說個不停。給鄔九思講自己這次外出時候碰到了什么、聽到了什么,如今帶回來的東西都有什么風俗講究……說著說著,見到道侶唇角的笑意。他有一剎那的走神,又在意識到的時候匆忙掩飾,問:“師尊師尊,我都說了這么多啦,也該輪到你。”
鄔九思知道他的心思,卻也生出些逗逗徒弟的念頭,說:“我?——對了,這酒的滋味是很不錯,是用這果子釀的嗎?”
徒弟眼巴巴地看他,先說一句“是,正是如此”,接著人又往前湊一湊。
眼神里映出的他更加清晰了,像是不光是視線之中,而是整顆心里都只剩下鄔九思這個人。又偏偏面皮薄了些,不好意思就鄔九思方才說出來的話直言。于是只能叫一聲“師尊”,又叫一聲“師尊”——聲音輕輕的,配上那張俊秀的面孔,讓鄔九思的心越來越軟,又在心頭念了好幾句“這么好的徒弟”。
難怪師叔在自家徒弟們要進境的時候總是那么費心,想盡辦法為他們去找各種對其有幫助的東西。換作自己,都不用等到阿禾要進境的時候,他已經開始竭盡所能為對方打算。譬如現在——
“我和你孔小師叔說好了。”鄔九思道。這事兒雖然最先過得是袁師叔那邊,可說到底,還是要落在孔連泉這個當事人身上。
“你也知道,他父親是云州那邊的丹修,很有一些名望。他如今雖不修父親的道,可比起我們來說,總還要強過許多。
“前些年,你不是一有空就要拿著那些方子看嗎?可惜我說是你的師尊,卻不能在這上面給你太多指導。”
不是不會。平日閑來無事,鄔九思同樣可以坐在丹爐前頭幾天幾夜。可是到底不曾太過系統的學習過,平日給徒弟隨意說上兩句是簡單,可是哪有孔連泉那樣更適合給就徒弟打好基礎?
“若是咱們和無極峰關系不似現在這樣,事情倒是還能更簡單些,直接讓你去那邊聽聽課就好,偏偏……”停頓一下,鄔九思還是把這一節略了過去。在他有記憶的時候,太清峰和無極峰不對付的事兒就已經是天一宗內眾所周知了。這種問題,實在沒有必要將阿禾一并牽扯其中,“不過有孔師弟在,畢竟不算是舍近求遠。若你真有了些許成就,日后直接去云州那邊待些時日,想來也是可行的。”
說著話,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徒弟身上。便見對方先是怔忡,隨后眼睛一點點睜大,神色當中有許多訝然,接著眸中便多了些許光色——
鄔九思有些莞爾,又有些心疼,說:“這是怎么了?”
“師尊!”郁青說,“我就是太歡喜——太歡喜了!”
知道道侶會為自己考慮,卻沒有想到,他會為自己考慮到這樣的地步。
哪怕一點兒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那么做,哪怕他從來沒有提起過修習刀法之外的事情,哪怕在心頭有了些許結果之后,郁青已經有些時候沒有撿起丹書。
可九思竟然一直都看在眼里,一直都記得。
甚至愿意讓自己的徒弟去向其他修士求道。放眼整個修真界,幾人能有這樣開闊的心胸?
想到這里,郁青鼻尖都有些發酸。重回太清峰的這些年,他總要意識到自己曾經錯過了什么。到眼下,此番情緒又一次加深、又一次開始濃厚。慢慢的,竟是眼前也變得模糊。
“沒事的,”眼看鄔九思神色里多了愈多擔憂,青年努力開口,“當真沒事的——唔!”
道侶竟是捧起他的面頰了。
一剎那,郁青仿佛被驚雷劈中,整個人都動彈不得。只覺得臉頰上的手溫柔,落在自己眼角的帕子同樣溫柔。道侶的嗓音也是溫柔地落了下來,與他說:“阿禾,你是我的徒弟,我為你著想,不是應該的么?——現在這樣,倒是讓我不知怎么說你才好了。”
郁青:“……”嗚嗚嗚嗚嗚!
他到底為什么要錯過九思這樣的道侶!
時至今日,九思眼里、心里都只剩下他的徒弟了——同樣是他,可感覺畢竟不同。
明知不該,可在某個瞬間,郁青心頭竟升起了真真切切地對“陳禾”的妒忌。被這么溫柔對待的人分明應該是我啊!是郁青啊!如何能是——
“阿禾,”鄔九思又叫他,“好不容易帶回了這么些好東西,你也來一起嘗一嘗,好不好?”
“好。”郁青抽了抽鼻子,用力點頭。
第054章 討價還價
情緒稍稍冷靜些時, 郁青又開始覺得在道侶面前有前頭那樣的作態,實在有些丟臉。
他眼神動了動,想要說些什么, 起碼讓對方先把自己放開——自然不是不喜歡眼下兩人的姿勢, 甚至從內心來說, 郁青只希望他們能維持這樣久一點、再久一點,然而……
“師尊, ”他到底是輕輕開口了,“您——”
話都沒有講出來, 鄔九思已經會意。他松開手, 又信手要將那沾了徒弟眼淚的帕子塞回乾坤袋。這時候, 又聽對方叫住自己:“這個就給我吧?”
鄔九思一愣, 緊接著便聽對方說:“咳。是我弄臟的東西, 總應該我來洗呀。”
道理是這樣沒錯,可鄔九思還是覺得不必,“一個法訣就能做過的事,何必再勞你一次?”他前頭沒有直接用法訣,也不過是看出徒弟這會兒情緒還繃著,不想讓對方更是難為情。
“師尊, ”青年卻叫他, 也不說什么,只是眼巴巴的, “師尊啊, 你就給我吧。”
鄔九思:“……”
默默把帕子遞了過去,他開始思考:“到底是我徒弟太會撒嬌了, 還是我這個當師尊的太……怎么一聽阿禾用這樣的語調叫我,就有種什么都愿意答應他的感覺?”更不用說, 他的徒弟歷來懂事。別說是問鄔九思要什么東西了,更多時候是去外面找來各種好玩意兒捧回太清峰上。
愈是這樣,便愈是讓鄔九思憐惜。可他與阿禾說了幾次,讓這孩子不要總想著他,也要多顧一顧自己。在外的時候,也多些年輕人之間的玩樂。阿禾嘴上答應得好好的,行動上卻并不想是聽了。
鄔九思去找師叔討教,說徒弟這樣“陽奉陰違”,自己該用什么法子應對。袁仲林聽了前半句話,猛地坐直了身子。到了后頭,又一臉索然無味。人重新歪回原先的位置,擺一擺手,與鄔九思說:“九思啊,我歷來是知道你徒弟有多好的,就不必一直來戳師叔心窩子了吧?”
鄔九思欲言又止。
他真沒這個意思啊!
只是由此也能看出,他家阿禾的性子究竟有多么罕見。鄔九思心頭憐惜更重,罷了,既然如此,便由他多為徒弟考慮些——說起讓小師弟教徒弟丹術的時候,他同樣是這樣的心思。阿禾滿心滿眼都是自己,到了孔師弟面前也只會乖乖喊一句“小師叔”。既然他自己不會主動,便讓我來。
在鄔九思浮動的心思當中,他的徒弟仔仔細細把帕子折疊、收好。
“師尊,”郁青又叫,語氣又輕又快,帶著要把前頭失態掩飾過去的意味,“咱們喝酒吧?再不喝,這酒水怕是又要涼啦。”
鄔九思斂眉片刻,微微笑道:“好。”
又是一番師徒相得的和樂景象。
雪色當中,時不時傳來青年嘰嘰喳喳的講話聲,還有兩人的笑聲。
任誰來了,都要說一句鄔少峰主的徒弟孝順,不單在修行上給師尊漲面子,實際行動上也總是讓師尊安慰快活。
等到雪景賞完了,話也說完了,看著徒弟意猶未盡、依依不舍的樣子,鄔九思到底笑道:“好啦,你一回來就這樣辛辛苦苦的布置,想來還沒有休息吧?——回去歇歇,該睡就睡。”筑基的修士按說是不需要這個了,可大伙兒都是從這個階段走過來的,鄔九思又怎會真不明白,“等歇好了,我再看看你這段時日的修行情況。”
這話聽完了,郁青便要應聲。然而話還沒有說出來,鄔九思又就自己改了主意,“等等,還是莫要由著你,”他明顯是思考了片刻,“三天。過上三天,你再來找我。”
他可太了解阿禾了。要是沒有這樣一個限制,阿禾一定會回去以后睡也不睡,門一關就開始操練自己。一直到明日早上,自己洞府門都沒有打開呢,就能感覺到徒弟到了外頭。
當然,他要是去問,這孩子一定會說自己已經歇息好了——這甚至不算是假話,阿禾能一日日、一年年地這么做下來,可見他是真心這么覺得。鄔九思便只會覺得心疼了,果然還是自家徒弟,自己要明白怎么照顧。
“三天?”青年果然低低地驚呼了一聲。接著,又是那樣眼巴巴的目光。
鄔九思暗暗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堅決不能心疼。
——事情怎么這么怪呢!他的初衷明明就是心疼徒弟……
一面胡思亂想,鄔九思一面堅持:“對,就是這么長時候。”
他徒弟歪了歪腦袋,和他商量:“兩天吧?我知道師尊是為了我考慮,但是兩天真的已經足夠啦!”
鄔九思不為所動:“三天。”不知道的,恐怕還以為他給徒弟布置了什么嚴厲的功課。
他徒弟依然撒嬌,說:“真的,兩天就可以了!”
鄔九思看他。
他徒弟同樣眼神一錯不錯地看鄔九思。
有一瞬間,鄔九思覺得,自己的確動搖了。
說到底,他還是為了阿禾考慮,有什么必要這樣讓阿禾不開心呢?
大約也是察覺到了這點,他徒弟也開始“得寸進尺”。人挨得更近了一點,手里又冒出來一個酒杯。里面不再是先前與鄔九思一起喝的佳釀,大約是他在外頭不知道在哪里、和什么人一起喝的尋常酒液。這么輕輕地在鄔九思面前的空杯下頭碰一下,看起來乖乖巧巧又十分真誠,說:“師尊呀,我在外頭的時候便總數著日子,想知道多久才能完成任務、斬殺那些妖獸,多久才能回到您身邊來。”
鄔九思默然不動。
郁青再接再厲,說:“現在好不容易回來了,能再見到您、孝順您,您怎么能不讓我來找您呢?”
鄔九思的手指有些繃緊。
郁青認真地說:“我知道,師尊都是為了我考量。但對我來說,讓我看著您、領略您的風采,在您身邊接受教導,才是最大的好事兒。”
鄔九思:“……”
鄔九思退讓了:“兩天。”
好吧。
想想師叔——雖然太清峰上也有許多有徒弟的長老,客觀算來鄔九思平日甚至是和他們打交道更多,但論親近,還是與袁仲林師徒——之前自己收徒,他的三個徒弟才難得在宗門當中聚了一次。落在平常,便像現在似的。赫連師兄是在師叔身旁與他一起處理宗門事務沒錯,可任師姐、孔師弟都又一次去了外頭。
而在鄔九思記憶當中,這兩人剛剛拜師的時候,也有長期承歡師叔膝下的時候。
可見徒弟就是這樣的。最初的時候黏人,后頭則會一門心思地朝外飛。
他并不知道阿禾會在眼下階段停留多久,只知道到了日后,徒弟一月月、一年年地在其他州歷練,自己長久見不到人了,再想到今日的事,多半會后悔的。
如此復雜的心情,自然沒必要和人說起。鄔九思只需知道自己話音落下,徒弟臉上果真露出燦爛笑意就好。
只是在郁青看來,還是可惜了些。早知道九思這么容易答應,他方才“討價還價”,應該直接說一天才對。
罷啦。
兩天就兩天。正好他趁這些時候想想,等孔小師叔回來了,自己要如何和他“請教”丹術。
旁人不知道,郁青自己卻是很明白的。他從前哪里是一心向往丹道?無非想要在各種典籍當中尋找涅槃丹的蹤跡。
至于結果,則讓郁青心頭出現頗多陰霾。
不是不好找。相反,涅槃丹出現的次數實在是太多了!
自然不會處處都有,可只要名字上帶有什么《古方篇》《上古神丹》等等的,里頭多半會有此丹蹤跡。
以至于最初在一本丹譜上發現涅槃丹記載時,郁青還心跳“怦怦”,手指發抖地將所有借書的人抄錄下來。到了后頭,卻是放棄了這種無用做法。
一條思路就此斷掉,另一條也頗不順利。
以郁青現在的身份,想弄清楚修真界上層的實力構架還是輕輕松松的。哪怕他不特地與人打聽,作為玄州第一宗門當中實力頗勝的峰頭少峰主徒弟,了解這些,也是他如今的義務所在。
發覺徒弟對此有興趣后,鄔九思特地挑了個時間與他分說:“原先打算遲些時候再與你講起,但既然你有意了解,現在講來也好……”
一番介紹下來,郁青腦袋一下一下地點,心一點點地涼。
按照道侶的說法,有實力搶走那株龍血草的人要么在閉關,要么有明確的不在場證明,要么干脆人已經沒了!
郁青忍了又忍,還是問出一句:“就沒有其他人了嗎?”
話音剛落,他心頭又是一冷。
自己曾經問過這個問題,而那時候,九思沒有回答他,另有旁人為他做了“解釋”。
眼下不會如此。道侶還是溫溫和和地笑著,半點兒不覺得他這話說的冒傻氣,“不會。阿禾,你要知道,元嬰往上,任何一場天雷的動靜都不是僅有一處可聞。尤其到了化神,哪怕旁人相距太遠,一時察覺不到動靜,心頭也會有所感應。
“所以不會有的,阿禾。”
那么究竟會是誰?
若非自己親身經歷了一切,就連郁青自己都要覺得,“有人看穿了鄔戎機長老煉制的乾坤袋,搶走了里面的龍血至寶”一事是句謊言了。
第055章 繼續師徒
“唉……”
琢磨來, 琢磨去,一直到了晚上,郁青心頭依然沒有答案。
在自己住處里, 他一手捏著已經清洗干凈的帕子, 一手捏著新倒了酒水的杯子, 靠在窗沿上發呆。
像是走進了死胡同中,繞來繞去, 都繞不出一個解。
甚至于,郁青腦海當中多出一個頗可怕的念頭:“我當初觍著臉在太清峰上留下, 不就是想要查清這些?可是, 倘若以我之力, 畢竟沒法弄明白一切……這是不是在說——”
青年喉結滾動一下。分明已經離開了他布置的那片雪境, 分明作為筑基后期的修士, 他就算當真置身于一片茫茫白雪當中,也不會受到影響傷害,可此時此刻,郁青還是有種從脊柱涼到天靈蓋的感覺。
他捫心自問:“那我還有什么臉面留下來呢?”——此前多少還算懷有一個“正當”的目的,算是讓心頭有所安慰。然而,現在……
手中的帕子被捏緊許多, 直到郁青反應過來, 匆匆收手。
他將它舉起來看,很快又發現自己不過是杞人憂天。九思身上的東西, 哪怕只是這么簡簡單單的一方手帕, 又怎么會是尋常之物?上頭不光有秀美的金邊云紋,更有細細密密的靈陣勾勒。莫說是被手捏一捏了, 就算是直接被哪個妖獸咬進嘴巴里,也等閑不會受到任何傷害。
那九思呢?
青年喉嚨更干了, 身體隱隱地發起抖來。
一個他此前并不愿意面對,但又仿佛一直都務必清晰的事實在腦海當中浮現,是:“其實,九思從一開始就根本不需要我來‘幫’他查證什么吧?”
他是兩位長老唯一的血脈,是袁掌門關注勝過幾個自己嫡系徒弟的師侄,是赫連隨等人一心關注的師弟,是整個太清峰上下都崇敬掛心的就少峰主。
自己又算得了什么呢?
“哈哈,哈哈——”
或許是時候去找九思“辭行”了。
郁青笑了一下,眼神當中卻滿滿都是悲傷憂慮。他將杯子里的酒一口氣飲盡,傷感與醉意催動著,分明還是沒有多少倦意,人卻半點兒都不愿動彈。就那么靠著,閉著眼睛。就連什么時候真正睡去了,都半點兒都不記得。
大約是心頭放了太多事的緣故,當天晚上,紛紛雜雜的夢境找上門來。
有不等他主動暴露身份,便有人將他識破,讓他再度成為眾矢之的的;
有他到底離開了天一宗,幾年之后游蕩在外,忽地聽聞太清峰上變故,原是有人要害那位多災多難的少峰主,只是被對方順利躲避過去,自個兒倒是損兵折將,最后更因陰謀暴露束手就擒的;
還有……
無論九思還是其他人,都從頭到尾沒有發覺對方陰謀,郁青在外唯聞驚變,卻半點兒事兒都做不成、更遑論幫忙的。
最后的無疑是噩夢了,青年近乎是一身冷汗地睜眼。意識回籠的時候,他先嗅到了淡淡的清雅香氣。隨后才意識到,不知什么時候,九思的帕子竟被自己蓋在了面上。而他就維持著這樣的姿態,坐在窗戶下頭睡了整整一晚。
再度捏著帕子,郁青略顯艱難地咽了口唾沫:都這、這樣了,自己若是依然把帕子還回去,是不是有些不合適啊?
可若是不還回去,總得找個理由吧?
還有,理由……他苦笑一下,喃喃自語:“好啊。分明昨夜還是已經想好的,結果過了一晚上,你怎么又找到了留下來的理由?”與其就這么不明不白地走了,不如長長久久地在九思身邊待著。厚顏無恥也好,其他說法也罷。若是九思發現了,那他遇到什么都是應該的。若是九思沒有發現,那等到背后的人當真出手那天,他總不至于是最后一個聽到消息的“外人”。哪怕像是道侶手中的那些法器一樣,唯能為對方擋住一次淺淺的傷害呢,起碼也算有些用處。
自然,到了這種時候,道侶一定是要傷心的。也無妨,這不正是他自揭身份的最好時刻?知道自己趕走了的人竟然不但不曾走遠,還處心積慮地重新回到身邊,九思一定會再度燃起對“郁青”的厭惡,自然也就沒有那樣難過。
郁青抽了抽鼻子。
“可我不想讓他到最后還討厭我啊。”
過了片刻,他的聲音又輕輕地傳了出來。
“可是,他討厭我,也只是我自作自受吧?”
……
……
私下是什么心思暫且不論,到了師尊面前,郁青依然是那個開朗體貼的徒弟。
他先給師尊展示了一遍自己的練刀成果,又以此在對方面前用了一套掌法、一套步法,甚至還有一套護體功夫。鄔九思還是很滿意的,指點他一番,又笑道:“這可比我在筑基后期的時候強多了。你師祖要是知道,一定會欣慰的。”
郁青自然不會心安理得地接受夸贊,而是道:“師尊,你總這么說我,我都不好意思了——再有,就算我如今的進度當真比您筑基后期的時候好些,那也是因為您的本命法器是靈扇呀。若我刀法能有您當時用靈扇用得一半兒好,那才是當真有所成就呢!”
鄔九思笑道:“就你嘴甜。”
郁青一本正經:“我這是實話實說!任誰來,都知道這些道理。”
鄔九思還是笑。郁青能看出他的輕松,心頭便是一動,“對了,師尊。”他輕快地叫,“我還沒問過您呢。那么多法器,您為什么獨獨選了扇子?”
其實是問過的,——在外頭的時候,我也見過一些用扇子的修士,可細細說起,他們都道是因為在哪兒見過您的風采,這才有了這番選擇。我便開始琢磨,在您開始決定法器那會兒,選扇子的人應該更少吧?怕是連功法都不好找。既然如此……”
他的聲音一點點變小了。
不為別的,只因郁青怎么看怎么覺得,自家道侶這會兒不是一個愿意回答的態度。
他有些后悔,臉上更是乖巧,輕聲說:“您要是不好說,就當我沒有問過——唔!”
最后一句聲音,卻是因為道侶的太初扇折了起來,在他額頭上輕輕一敲。
真的是很輕的一下動作。像是從前,他練劍、練刀,過程中也有做得不好的時候。每到此刻,九思也會這般,將扇頭落在他肩膀上。
“也沒什么原由。”他道,“只是那會兒父親、母親,對了,還有師叔,幾人都盼著我選他們的兵器。自然,他們一個個都不會流露出來,可我還是能有所感覺。”
郁青有點明白了,“所以,師尊干脆一個都不選了?”
鄔九思無奈道:“他們雖是長輩,可我看,偶爾也是有些……咳,小孩兒脾氣的時候,私下里仿佛還打了賭呢。都這樣了,讓誰贏仿佛都不合適。”
郁青說:“師尊實在體貼。”
鄔九思笑了笑,又搖頭,說:“這是其一。”
郁青“咦”了聲,說:“也就是還有其二?”
鄔九思說:“也是因為長輩們都有不同的兵器,一年年下來,我不說都學到了什么精髓,也的確是各樣都有些心得。慢慢的就開始覺得:這些武器說是不同,可說白了,仿佛也沒什么不似。”
郁青眨了眨眼。若說前頭那些話他都是哄道侶開心的成分居多,到了這兒,他算是當真有些心得,“師尊,其實我從前在外頭的時候,手上一時沒有合適的兵器,只能撿起一根樹枝來對付妖獸,打著打著,心頭便也有了像似的念頭。”
鄔九思笑道:“原來阿禾還有這樣的時候?”
郁青咳了一聲,說:“是呀。后來再看,這個念頭也不曾完全消失過。最多最多,是兵器有好壞,好的那些用起來是更順手。”停頓一下,“就像是師尊給我的這把青云刀。”
說著話,他低下頭,十分珍惜地摸了摸自己這把伙伴。心頭遺憾,若是離開九思,刀定然也是要留下的。
鄔九思不知徒弟這些心思,但也覺得“阿禾”的情緒略有變化。他不甚明白,只是抱著希望徒弟換過心思的想法開口:“正是如此——既然兵器好壞比兵器品類更重要,事情便簡單了。我開始想,有什么法子能讓各樣好材料都集中在同一個兵器上。”
“啊,所以太初扇的不同扇葉材料不同!”郁青眼前一亮,搶答而出。
鄔九思笑笑,道:“正是如此。”
郁青心想,沒想到九思還有心思這樣可愛的時候。又想,那畢竟是比如今年輕許多的九思啊!別看他今日沉穩,年少時是怎樣心思,自己還真是從未見過。
懷著遺憾,郁青開始想象。這時候,鄔九思又慢慢說:“其三呢。”
郁青回神,眨巴眼睛:“還有其三?”
鄔九思笑道:“自然——這其三,便是覺得比起刀劍、鞭子,還是拿扇子的樣子更風度翩翩。”
郁青等他繼續講,沒想到后頭卻沒了聲音。過了好一會兒,他反應過來:“就是這樣?”
鄔九思點頭,“對,就是這樣。”
郁青瞠目結舌,難以想象。
從前的九思怎么比自己原先以為的還要可愛?當真、當真好想見見!
可惜注定不能。他又覺得遺憾,可這份遺憾在對上道侶的目光時煙消云散。郁青沒忍住,又笑了起來,心想:“可現在這樣也很好啊!九思開心,我也開開心心的。”
若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登仙途、問大道是很好,可若是能始終留在九思身邊,看他歡喜,看他朝我笑一笑,仿佛還要更好。”
第056章 驚聞
到最后, 郁青也沒忘記將自己從道侶手中帶走的帕子重新掏出。按說還回去就好,可真到這種時候,他的臉上又出現了一絲踟躕。
若說只是給自己擦了眼淚, 那么還回去便好。然而那天晚上, 他可是蓋著這個帕子整整一夜……
郁青不太確定自己該怎么做了。想了很久, 他還是在“若是九思日后知道我的身份,再看此物, 興許要有不快”的心思當中開口,小聲道:“師尊, 這個可不可以給我呀?”
鄔九思一愣。
郁青為難。他不愿意對道侶說任何謊話——雖然自己如今的身份, 已經是最大的那個謊言了——可這種事, 顯然也不能實話實說。
琢磨半天, 他決定用上自己這些年來用得愈是爐火純青的手段:“就給我吧, 師尊?”
一句話說完,看人不應,便繼續眼巴巴地懇求:“好不好,好不好啊?”
鄔九思:“……”
養徒弟這種事兒,是會時不時出現一些自己弄不明白的狀況。
“自然可以。”他說。一方帕子,原先也不太值得提起。相比之下, 徒弟這么鄭重其事地說出來, 才更讓他驚訝。
或許自己應該找個同樣有收徒經驗的人討教一下?鄔九思心頭有了模模糊糊的念頭。第一人選自然是師叔,不過出于某種直覺, 鄔九思又覺得對方或許并不是最合適的選擇。
“我徒弟對我實在是太親近, 就連我拿出的一張小小手帕都要帶走”——對鄔九思而言這不是什么大事,可在師叔那兒說出來, 興許又要收到對方略有“哀怨”的目光。
既然如此,問問同樣當人徒弟的同輩?鄔九思心頭有了決斷, 腦海里閃過赫連隨三人的身影,最后在孔連泉的名姓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圈兒。總歸已經有了麻煩對方的事兒,也不在乎多上一點。
他這邊計較,郁青則是一點不知道師尊的想法。只是待到兩人分開,看著手上的帕子,他又有點不知所措。
剛才說話那會兒,自己只想著不好讓這東西再回到九思手中,卻沒想過自己若是拿到了,日后要怎么辦。
手指在柔軟的布料上輕輕摩挲,一點他自己都沒有留意到的笑容流露出來。
而后,沒過多久,這點笑容又消失了。郁青擔憂而警惕地朝四周看去,發現無人留意到自己的小小動作,這才安下心來。
他將帕子收到乾坤袋中,聽著心臟繼續跳動的“咚咚”聲響,閉了閉眼睛,決定再練一套刀法。
……
……
等待小師叔回來指導自己丹術的過程中,郁青又出去做了幾次任務。
內容大同小異,都是某個不算遠、不算危險的地方遇到了妖獸侵襲,于是和他一樣的筑基弟子組隊前去查看情況、解決問題。
最初的時候,大伙兒對此還有擔心。當初少峰主出事,不就是在這么一個任務里?有些時候,危險可能會隱藏起來,直等到修士們放松警惕時忽地出現,殺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對此,郁青:“……倒也不至于。”
哪怕不在太清峰上,他也一直很留意維護“陳禾”活潑外向、擅長與人交際的形象。拿著酒杯,說了一番豪氣的、安慰人的話語。以此為起點,加上他身份畢竟不同,太清的筑基弟子們慢慢有了些以他為首的跡象。再和司徒修、安朗他們聚會,兩人也會笑瞇瞇地和郁青說起:“師尊、師兄師姐們都很好。知道我倆和你有關系,對我們還添了一重關照。”
郁青聽著,心想,看來不光是在九思心里,對其他人來說,“陳禾”也遠遠比“郁青”要更受歡迎。
他已經不會因這樣的發現而驚訝了,甚至可以熟練地忽略掉心頭由此而來的悶澀。
話說回來,有了他的態度在先,加上一次次任務當中確實不曾遇到真正麻煩,太清的筑基弟子們在外時的表現也是愈發輕松、收放自如。郁青身處其中,也受到幾分影響,臉上的笑容愈發真心實意了起來。
那個念頭再次出現了,“如果能一直這樣過下去……如果我當真是‘陳禾’。”
討人厭的“郁青”并不存在,從頭到尾出現的都是那個交際廣闊、受到眾人稱贊的少峰主弟子。
該有多好啊。
總歸這世界上,原先也沒有在意“郁青”的人了。
他怔然地想。思緒轉到一半兒,又聽到旁人喊自己:“小陳師叔!”
郁青回過神,臉上帶著笑意去看聲音傳來的方向,“什么事?”
“嘿嘿,”那弟子笑道,“這次可沒有下雪!那小陳師叔,你是不是就要直接回宗門啦?”
郁青點點頭。他正抱有這樣的心思,甚至多了條以往沒有的解釋:“師尊此前和孔師叔提過,待到師叔回來了,由他指點一番我的丹術。如今人應該要到了,昨日才發了信符給我。也不知師叔這次會在宗門當中停留多久,我既有心請他指點,自然不好在外耽擱更多。”
筑基弟子們聽著聽著,原先臉上略帶促狹的笑意收了下去,紛紛開口:“這是正經事兒!是該早點回去。”
“對!小師叔,你要是還有需要在外采買的東西,交給我們就好!”
“聽說孔真人的父親是云州那邊名聲頗大的丹修?也是家學淵源了……”
郁青笑著點頭,一一回應了眾人,這才告別離去。
心頭又把這段時日琢磨的請教內容梳理一遍。雖然涅槃丹相關于他來說已不再是問題,可真論起來,丹道當中可以學習的東西實在太多。別的不說,九思曾經給他的那些丹藥當中便不乏對方親手煉制之物。自己也有些這方面的知識積累,日后豈不是能順理成章地與對方討論了?更有甚者,像是元靈丹、回春丹這樣的基礎丹藥,等到煉得手熟了,出了高階丹丸,他也可以選出最好的幾顆,送給九思啊!
光是想到這樣的可能性,郁青就克制不住地雀躍起來。過往時日當中,他雖然已經盡己所能地去對道侶好些,可不用昂人評判,他自己也知道,無論是從外間帶回去的各種特產,還是平日生活中的種種叮囑關懷,說到底,都是道侶并不需要的東西。
說得好聽了,是錦上添花。可事實上呢,九思愿意接受,依然只是因為他性格溫柔,愿意和徒弟親近罷了——哪怕這個徒弟并不是他郁青,對對方而言也并沒有什么不同。
郁青不會覺得這樣不對。于他而言,能有今日已經是自己求之不得。可是,他也會忍不住想,如果自己能夠做得更多一些,那么對于道侶來說,自己是不是也能顯得更特別一些。
懷著這樣的心思,他趕著路,爭取以最快的時間回到宗門。還是沒有第一時間去交任務,而是直接去找自家師尊。卻沒想到,頭一個見到的并不是鄔九思,而是同樣前來找人的孔連泉。
發覺對方也在,郁青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按說這位孔小師叔自然是和九思親近更多的,兩人相識的時候擺在那兒呢。可從身份來論,既是在太清峰上,還是由他招待對方顯得更加順理成章。
郁青便也這么做了。他鎮定地邀請人坐下、喝茶,同時恭恭敬敬地提起丹術修習的問題,孔連泉對此明顯也有準備,和他大致說了自己考慮過的修習模式。
“我這回大約要在宗門留上幾個月。”他道,“也沒什么大事兒要做。你有了空,便來找我就行。”
這是很關照的做法了,郁青認真點頭,孔連泉又說:“既要習丹,總要有個爐子。不過你是初學者,用太好的爐子反倒不美——炸都炸不了,你要怎么弄清楚火候控制?”
郁青輕輕“咦”了聲,倒是頭次聽到這種說法。
孔連泉摸摸下巴,說:“我剛開始學丹的時候,阿爹給我了一個錦囊的爐子,讓我炸完了再去找他。你也按這個準備吧,就用外頭賣得最基礎那種就行。靈草也是,對了,你有什么想學的丹藥嗎?”
郁青說了自己此前想過的答案,孔連泉笑了,“就該這樣。打基礎嘛,自然得從這些人人都會的開始。”
郁青便也笑。
到這里,兩人的話題按說便是告一段落了。郁青琢磨,自己應該問問師叔在外見聞,另有與他歷來親近的那位焦前輩如今怎么不在此處。然而話沒說出來,他便見孔連泉眼珠轉了轉,人也湊上前來,輕聲講:“對了,阿禾,我和你打聽個事兒。”
郁青不解于對方的態度,卻也正經回答:“師叔,您說。”
孔連泉臉上的笑意更清晰了些,搓搓手,問:“你師尊,他是不是有——那個了?”
郁青沒弄懂:“哎?”什么“那個”?
“就是,”孔連泉擠擠眼睛,“心上人啊!”
郁青:“……”
郁青:“………”
郁青:“……………”
郁青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只是連他也能聽出這會兒的語調是多么不對勁。
“小師叔,”他問,“您為什么……會這么說?”
第057章 心上人?
孔連泉自有他的原因。此刻見師侄驚訝到講話都變得磕絆, 他心頭升起一點細微的自得——哈哈!不愧是我!觀察力驚人!連小師兄徒弟都一無所知的事兒,我竟然是一眼就瞧了出來!
又納悶,沒想到小師兄保密工作做得這樣好。
“我剛回來的時候, ”他隨口與郁青講, “見過師尊, 便來了太清峰。那會兒也是抱著些給小師兄驚喜的念頭,不曾讓人通傳。”
這做法放在別人身上定是不合適的, 可值守弟子們也知道孔連泉幾人與自家少峰主關系不同。雖不算一脈,可單以親近來論, 說是一家子也并無不可。那會兒聽他提了出來, 便是不曾有異議地應下。孔連泉呢, 帶著好友輕手輕腳地來到了小師兄的洞府外。正想著大叫一聲, 看小師兄會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失態, 便見人似是拿著什么東西,一動不動地出神。
孔連泉看在眼中,跟著一動不動,只以神識給好友傳音:“焦兄,你說小師兄這是在做什么?”
焦蒼仿佛無奈:“鄔少峰主……誰知道呢?他手上是什么?是不是哪個貴重物件?”
很有可能。孔連泉一本正經地點頭,細細觀察判斷, “你瞧, 小師兄附近仿佛是有許多物件的,想來便是他正在收拾東西。結果呢, 又理出了某樣讓他放不下的——等等, 等等,他是不是笑了?”
焦蒼遲疑:“笑?仿佛吧。”嘴巴看起來是朝上彎彎, 可神色便顯得復雜很多。
孔連泉喃喃道:“又是師伯他們給小師兄留的?不太對,上頭沒什么靈氣波動。”
回憶到這兒, 他的話音聽了聽,神色深沉地去看郁青。
還是想從師侄這兒得些線索,沒想到,師侄真的比他還要一頭霧水。見孔連泉不說話了,還要催促:“而后呢?小師叔,師尊他手里究竟是什么?”
話音出口的瞬間,郁青心頭一片澀然,偏偏臉上還要做出歡悅驚喜的模樣。他腦海當中勾勒出許多答案:某個技法高超的器修前輩送來的配飾,或是樣式簡簡單單,只是原料不俗的一把靈扇,或者……
“我不知道啊。”孔連泉攤手,“正想用神識探一探呢,小師兄就發現我倆了。東西給他收了起來——竟是收到胸前的!”
說著話,眼睛又擠了擠,暗示意味十足。
郁青不光胸膛發澀,連嗓音也有些抑制不住地發澀了,說:“興許師尊只是順手。”
“好好,”孔連泉倒是不和他爭論,“你說得也有道理。可后頭我問他的時候,他為什么支支吾吾、什么都不愿說起?若這是什么尋常的東西,直接拿給我們看不就得了。”
郁青思索:“這。”
孔連泉:“我原先就是與他玩笑,說‘藏得這么緊,莫非是小師兄心上人所贈’。天地良心,那會兒只能是隨口一言!結果呢,小師兄竟沒有反駁!過了老半天,他才來了一句‘不要多想’。你說說,這話不正是讓我多想!”
郁青啞然無聲,旁邊孔連泉喃喃分析:“所以,小師兄這心上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呃,總不能是無極峰上的人吧。若是這樣,小師兄的一番做法倒是都有理由了。”
郁青還是沉默。孔連泉見狀,倒是有些同情,安慰他:“放心,你縱真有了師母,小師兄也不是那種會為了旁人委屈自己人的做派。不過阿禾,平日里,你當真沒見誰和小師兄來往頗多嗎?”
郁青輕聲說:“沒有。”
孔連泉嘆:“如何搞得這么神神秘秘。”
郁青目光落在他的臉上,良久不曾發出響動。
內心深處,他其實有一個模糊的答案:“九思在看的東西,會不會……會不會和我有關?”
不是“陳禾”,而是“郁青”。
然而這念頭就像是一陣輕飄飄的煙霧。只出現一息,便悄然散入塵埃,再不留下一絲痕跡。
連日趕路的疲憊在一瞬間涌現出來,他慢慢閉上了眼睛,像是只要這樣,就可以當做自己回到太清峰以后聽到、看到的一切都不存在。
……
……
很怪。
這是鄔九思回到洞府之后的第一個念頭。
師弟和徒弟一起看著他,一個眼神十分專注地落在自己身上,像是想用目標在他面皮燒出一個洞來。另一個則視線飄忽,甚至有幾分躲閃。自己關切地問話,對方的反應也要慢半拍。
阿禾平日不是這樣。鄔九思對此十分篤定,自然猜測起自己與徒弟分開的時間中后者碰到了什么意外。只是已知條件畢竟太過有限,他并沒把這份“意外”與旁邊的師弟聯想到一起。
“可是這次任務當中有什么麻煩?”鄔九思柔聲問,“沒關系,告訴我,咱們太清峰都能解決。”
話音落下,他見徒弟抬起頭,朝自己笑了一下。
還是那張面孔。論樣貌,不算多么出挑,最多說一句五官清秀,氣質柔和。偶爾旁人要夸,也能拎出一句“不愧是鄔真人的徒弟,兩人站一塊兒,乍一看便是同門同脈”——每到這個時候,阿禾便會十分歡喜。
甚至連笑意都和從前沒什么差別。彎起的眉毛,勾起的唇角,微微露出的潔白牙齒……鄔九思將這一切收入眼中,最后卻將目光落在了徒弟的眼睛上。
不對勁的地方終于被找到了。眼下時刻,徒弟是看著他,眸中卻不似平常那樣總漾著亮晶晶的光彩。相反,他整個人都籠罩著一種淡淡的灰色,縱然講話的口吻都和平時一般無二,道什么“自然不會,師尊這回任務也是妥妥當當地做好了”,鄔九思依然不曾放心。
“不是任務出了事,難道是來回路上?”鄔九思繼續猜,“去的時候?回來的時候?”
郁青喉結滾動,也意思到恐怕是自己的表現當中出了什么破綻。這個念頭像是一盆冰冷的水,直接從他腦袋頂上澆了下來。短時間中,就連自己原先惦記的事也顯得不再重要了。他滿腦子只剩一個念頭:“我竟然讓九思為我擔心了——怎么能呢,他怎么能為了我……從前也就罷了,現在他又有心上人了啊。”
郁青承認,這話說出來,自己心頭在發酸。可他大約也是最沒資格說這話的人了,青年再心頭提醒。想什么呢?在心頭叫人家道侶,就當真把人家當做道侶了嗎?九思可是只愿不曾認得過你的。
“當真沒事。”他說。知道光用語言在師尊眼里恐怕沒有什么可信度,青年抬起手,用力地在自己臉頰上揉搓一番。既是調整表情,也是調整心情。等到動作結束了,他深呼吸一下,表情重新變得陽光燦爛——有了前面的失敗經驗,這次自然是連目光中的細節都有所留意。
“我恐怕就是太累啦。”他說,“這回趕回來,我花得時間比過往還要短呢!加上想到您和我說的小師叔的事兒,心頭就總很雀躍。咳,路上也看了一些丹方,碰到丹修了,還要停下來朝人請教。”
鄔九思聽著,端詳徒弟片刻,到底沒有追問下去。
“可惜連泉不會在這兒留太久。”他說,“馬上就要到孔尊者大壽。”
郁青有點驚訝。這世道,能說到“大壽”的,恐怕當真是個了不得的歲數。
“要不了多長時間,他便要回云州了。”鄔九思繼續道。說到這兒,他眉尖壓下一些,仿佛思索。
郁青則是心道:“原來如此。因為這個,小師叔才說他這次只會在宗門停留幾個月。”
鄔九思忽地開口:“阿禾,你要一起去云州嗎?”
郁青:“……”詫異,“師尊?我去云州做什么?”
“學丹術。”鄔九思道。他是驀地有了這個想法,接著便開始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先隨連泉打上數月基礎,到了那邊,正好有他引薦。你情況特殊,不好再在那邊有什么弟子身份。可只要連泉在,孔尊者指點你些日子倒是無妨。”相應的,他了解小師弟的性子,知道他一定不會在云夢那邊久留。如此一來,這次的機會便顯得尤為珍惜了。
鄔九思考慮頗多,然而在郁青眼里,事情截然不同。
剛從小師叔那兒聽說師尊仿佛有心上人的消息,轉過頭來,師尊就要自己走。
他腦海中是有一個理智的聲音,告訴他并非如此,九思一定有他的考慮,也一定是為自己著想。然而,然而——
“因為往后這段日子,師尊要陪心上人嗎?”他問。說出來的時候,嗓音是很穩、很平和的,郁青覺得自己可以接受這樣的結果,“若是這樣,也不必麻煩小師叔,這畢竟要欠孔尊者的人情。我……我自己在外行走一段時日也就是了。”
鄔九思訝然,“阿禾,你在說什么?”
“我不會給師尊添麻煩的。”郁青道,“我不會……師尊。”
你會喜歡什么樣的人呢?
一定是和你一樣,品行高潔,出身優渥,有“天才”之名的修士吧。
絕不會與我一般。
第058章 心意
鄔九思聽著徒弟的話, 愈發不明白發生了什么。可他同樣能覺出,徒弟這會兒的情緒很不對勁。
這讓他第一時間回應:“阿禾,你在說什么?我沒有什么心上人。”
沉浸在沉郁情緒當中、滿心都是“這一天終于來了, 我大約真的要走”的郁青:“……”
隱約察覺不對、東張西望、預備抽個空子跑路的孔連泉:“……”
他還是沒跑成。聯想到幾天前發生的事, 鄔九思的目光已經落在了這位小師弟身上。對對方這種事情都沒弄清楚就胡亂傳話的行為, 鄔九思倒是談不上多生氣——小師弟剛來天一宗的時候他還幫師叔帶過一段時間呢,都是自家人, 怎么可能為了這點小事兒動肝火?可還是無奈,道:“連泉, 你給阿禾說什么了?”
孔連泉停下腳步, 干巴巴地咳了一聲, 小聲說:“那天我問小師兄你的時候, 你并未否認……”
鄔九思瞥他, 淡淡說:“我不是要你不要多想嗎?”
孔連泉小聲叨叨:“這不就是沒有否認嘛!”不然的話,不是應該說“我沒有心上人”嗎。
鄔九思頭痛,想到任師姐手指往對方額頭上招呼的場面,一時也有手癢。
孔連泉自然不會毫無所覺。他眼睛眨眨,前一句話剛剛落地,后頭的話跟著出來, 大聲道:“對了小師兄!你前頭說讓阿禾跟我一起回云州, 我看這主意就很好!正好我爹也有很長時間沒有收徒弟了,如今怕是正在手癢。這孩子又是勤懇聰明、做事認真的性子, 嘿嘿, 只要你不擔心回頭我爹和你搶人。”
鄔九思似笑非笑地再瞥他一眼,郁青這時候則說:“小師叔說笑了。”
自然誰都知道這是說笑。孔連泉愈是放開了態度, 拍一拍自己胸脯:“到那時候,我可是幫理不幫親!阿禾在哪邊兒更有天賦, 我就替誰說話、勸阿禾找誰。”
郁青也開始無奈:“小師叔啊。”
有了這些打岔,他神色也一點點變得尋常。面上與孔連泉一同說笑,心中的緊張卻并未消散。
時不時地往鄔九思鎖在方向看上一眼,青年心頭捏著一把冷汗。他前頭的表現實在太明顯了,師尊一時是不曾說什么,可是……
郁青心頭祈禱。
他知道對方不可能忘記自己說過的話,只是希望雙方可以一同忽略此事,當做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然而到最后,等到鄔九思與孔連泉初步敲定帶郁青去往云州的事后,孔連泉告辭,鄔九思則特地提出:“好,你先走——阿禾,你再留留。”
郁青屏住呼吸,聽對方講:“我有話與你說。”
“來了”和“完了”幾個字一同浮上心頭就,青年舌尖抵住下顎,身上陣陣發冷。
他的思緒是模糊的,看著孔連泉嘻嘻哈哈地出門、走遠,又看著師尊——道侶——鄔九思回過頭,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那份視線還是一如既往的溫柔。有時候郁青會想,當初自己是九思道侶的時候,便是被對方日日這樣看著。后來當了徒弟,落在自己身上的視線當中更增加了幾分細心關注。他近乎是沉醉當中,仿佛只要自己說服自己忘記,那些不愉快的事情就從來沒有發生過。
可哪怕是最沉醉的時刻,郁青也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鏡面一旦裂開過,上面就總要存在縫隙。九思如今身體是好轉了沒錯,可說到底,依然沒有回到曾經的巔峰時刻。
“師尊!”他到底搶在對方之前開口,語速很快,也帶著焦灼,“您——您能不能當做沒有聽過我之前那些話?”
鄔九思啞然。
他看著徒弟與自己講話,歷來帶著笑意的面孔上多了蒙蒙霧色,神色竟像是在哀求。這讓鄔九思都有一刻的怔忡,想,事情怎么就變成這樣了?
他怎么從來沒有看出來,阿禾對自己會有那樣的心思。
“師尊,”他的徒弟還在說,“我方才只不過是……只不過是頭腦不清楚。只是一時聽到了太多話、太多事,所以鬧了亂子罷了。”
說著話,眼睛里也仿佛多了幾分濕潤。這副模樣讓鄔九思看著,他的心臟都有些一抽一抽的難受。
阿禾,阿禾。
他嘆氣,說:“那現在呢。我方才是和你孔師叔說好了,不過云州那邊……”說到底,還是要看當事人的意愿。
郁青不假思索地回答:“我愿意的!”
鄔九思定定地看他。過了會兒,說:“阿禾,我知道你現在心頭很亂,有很多話要說,其實師尊也是一樣的。”
郁青喉結滾動,還是沒有想到,對方會將話說得那樣清楚。
他心頭有一個聲音在大喊,一遍一遍地叫出“不要”兩個字。想要掩耳盜鈴,更想要將自己變成北州那邊的一種妖獸——到了更強大的存在過來的時候,它們就會把腦袋埋在沙石當中,好像只要這樣便什么都不曾發生過……
“這樣吧。”鄔九思道,“咱們都想一想,想一想再談這件事,好不好?”
郁青沉默。
良久之后,他喉嚨當中冒出一個“好”字。
孔連泉還是擔憂的。出了太清峰,一時也沒有離去,而是坐在自己的兵器上,悄悄藏在云間,目光落在下方。
他心里打著算盤,是:“就不管怎么說,這都是我的一句話惹出來的禍事。小師兄平日和阿禾多好啊,若是當真因此有了芥蒂,我真是……唉。”
自己先守在這兒,后頭要是有了什么情況,也方便他第一時間趕到現場。
他的情緒緊繃著,一直繃到了郁青從鄔九思洞府當中出來的時候。按說以孔連泉現在的位子,要去看山上發生的一切,都會有陣法擋住。然而他的身份畢竟不同,作為袁仲林的徒弟,太清峰近乎是他的第二個——不對,還得加上云州那邊——第三個家了。是以各樣禁制都沒有在就孔連泉面前出現半點作用,他清清楚楚看到了郁青失魂落魄走出來的樣子。
孔連泉心頭咯噔一下,想要沖下去查看情況。這時候,卻見郁青就深呼吸一下,還抬手拍了拍自己面頰。這么一來,人又回到了從前的樣子,連臉上的笑容都和平常沒有什么區別。瞧瞧,緊接著就有人和他打招呼,他的表情上一點兒破綻都沒有!
孔連泉看呆了。過了好一會兒,郁青已經離開了,他才回過神來。心想,平日也沒有看出來啊,這個師侄倒是很擅長隱匿自己的情緒。又想,這分明也是尋常狀況……
“想什么呢?”再往后,看出孔連泉狀態不對的焦蒼開口詢問。看一眼自己的好友,孔連泉嘆了口氣,小聲把今天發生的所有事情都告訴他。最后還要補充:“這事兒,我實在是做錯了,可是……可是我也真沒想到,阿禾對九思竟是這種念頭!”
焦蒼也聽得沉默。過了好一會兒,才拍一拍孔連泉的肩膀,說:“就算沒有你,事情也總是存在的,至多是什么時候被揭發出來罷了。”
孔連泉發呆。
焦蒼又說:“再說了,現在不是沒事兒嗎?他們兩個人都不曾在意什么,你又何必在這兒杞人憂天?”
孔連泉嘆氣,說:“你不懂……”
當初他們為什么會一起勸小師兄收徒?說白了就是想讓小師兄從情愛之苦中掙脫。也是因為這個,在發覺對方興許有開始下一段感情的念頭時,孔連泉才會迫不及待地想要確認。
小師兄當真是走出來了!這是值得他們整個師門慶祝的好事兒啊!
誰能想到呢。
孔連泉又嘆了一口氣。焦蒼歪著腦袋看他,看神色,仿佛覺得好友這番樣子十分難以理解。
“對了,后頭咱們回云州的時候,”孔連泉又說,“也要帶上阿禾。”
焦蒼眨了眨眼睛,“哦?——哦,我知道了。”
……
……
回到住處,郁青心頭沉甸甸的,只恨無法回到數刻之前,在自己要說出那番話時阻止。
他原先還想做些事情來分散精力,可在練刀時割了自己的手臂、整理乾坤袋時弄錯了靈植分類、收拾屋子時把一盤點心灑在榻上后還是選擇停手。人蹲在屋門邊兒上,看著院子發呆。
腦子很亂,無數中糟糕的可能性出現、延伸。道侶曾經失望的目光反復出現,甚至代替了記憶當中“師尊”鄔九思最后看向他時的溫柔鼓勵。
郁青捫心自問:“既然這樣,最壞的結果是什么呢?”
——是九思不能容忍一個愛慕師尊的弟子留在門下,要他離開。
“可九思不是這樣的人。”
——是啊,哪怕是面對曾經的“郁青”,鄔九思也只是想問他一句,他對自己是否有過感情,何況是在世人眼里從來不曾出錯的徒弟“陳禾”呢。
“可是,九思或許會不高興。”
——他會不高興,可他不會表現出來。只要你臉皮厚一些,這就不是問題。
郁青沉默。
他輕聲自言自語:“可我只是想讓九思開心。”
如果我留在這里,會讓他不開心,那為什么還要留下?
對了,我要確認奪走龍血草的是誰,藏在暗處要對九思不利的人是誰。
事情壓在一起,也該有輕重之分。具體如何應對,便要看九思究竟是怎樣反應。
郁青逐漸釋然,眼神也變得堅定。
第059章 看輕
鄔九思說“想一想”的時候, 并沒有給郁青一個明確的時間。
他原先以為這段日子會很難熬,可大約是當真想開了的緣故,時間流逝得便沒有預想當中慢。
如此等了三日, 郁青已經又能平心靜氣練刀的時候, 一道流光從院外飛來, 落在他身畔。
郁青及時地剎住動作、側耳去聽。果然是那道他熟悉的柔和嗓音在耳畔想起,說:“阿禾, 在忙么?若是有空,來我這兒一趟吧。”
話音落下的一刻, 一張靈氣盡消、色澤暗淡的符紙從空中飄了下來。郁青歪頭看它左晃一下, 右晃一下, 到底伸手將其捏住, 一并收入乾坤袋。
像這樣傳完話后, 信符并未直接消散,而是留了下來的情況雖不算少見,可真像這么完完整整還是不易。是以哪怕郁青知道自己如今的行為很像是在撿破爛兒,他依然沒忍住。只在心頭暗道:“無妨,反正也沒人發現。”
咳咳。
青年右手抬起來,食指和中指分開, 正好頂在自己兩邊唇角。輕輕用力, 唇角便被推了上去,人露出笑臉。
帶著這張笑臉, 他來到自家師尊身邊。洞府還是那個洞府, 人也還是那個人。可大約因為心態不同,郁青總覺得今日的道侶也有些變化。
他暗笑自己多心, 卻不知道,在徒弟的目光當中, 鄔九思也在不自覺地挺直背脊。
只是他更不露聲色罷了。放眼整個天一宗,乃至整個玄州,又能有幾個當師尊的和他一樣,做了數日心理準備,只為了和徒弟去聊兩個人的感情問題。
深呼吸。
鄔九思腦海當中是自己這些日子細細擬訂的思路,開口時還是一貫的溫和態度,道:“阿禾,莫要緊張。我會問你些話,你愿意的話就答,不愿意也無妨。”
說過這話,聽到一聲重重的呼吸,接著是徒弟應他:“是,師尊!”
鄔九思:“……”
鄔九思盡量讓自己顯得更溫和些,柔聲細語地開口:“無論如何,你都是我的第一個、也是當下唯一一個徒弟。只要你還愿意,這點就不會有變化,知道嗎?”
這話說出來,徒弟倒真像是意外,眼神當中明顯多出光彩。
鄔九思看在眼里,半是心疼,半是哭笑不得。內心暗暗嘆氣,還好自己這段準備時間說不上長。否則的話,阿禾還不要怎樣多心。
他緩聲繼續道:“你是什么時候有這樣心思的?”
“……”郁青啞然。實在沒想到,師尊開口就是這么一句他完全難以回答的話。
不是不能說,可他曾經騙了鄔九思一次,再回來時更是隱藏了自己的身份。是以從拜師那一刻起,他便在心頭下了決心,日后再也不欺瞞九思分毫。然而,當下……
他竭力控制,眼神卻還是藏不住的憂慮。在鄔九思看,神色上的變動還要更清晰一些:睫毛的顫動,手指的收緊……
鄔九思沉默了。他開始思索,自己是不是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
想要找出一個對兩人都好的處理方式,卻沒想到,會這樣嚇到徒弟。
他吐出一口氣,放棄道:“罷了,你既是不愿——”
近乎是同一時間,郁青也講:“我不知道。”
鄔九思驚訝,郁青則繼續說:“我當真不知道,只是忽然有一天,便發現自己對師尊竟是,”這大約也不算謊話,只是隱瞞了一些關鍵信息,“竟是那種心思。”
哪種?青年沒有讓話音再含糊下去,而是微微苦笑,卻也堅定地說:“我竟是愛慕師尊的。”
鄔九思垂下眼簾,定定注視著他。
郁青輕聲說:“想要師尊高興,想要師尊不后悔收了我這個徒弟,所以日日都要比旁人練得更多。想要師尊歡喜,想要師尊日日都覺稱心如意,于是只要找到機會,便在師尊面前做些多余的事情。”
鄔九思眉尖壓下,并不贊同他的自我看輕:“如何能說是‘多余’?阿禾,這些年,旁人有多羨慕我,你是知曉的。”
郁青道:“袁掌門他……”一頓,到底回到先前的話題,“我也知道,師尊并不可能對我……所以從前從未表現出來。若非是前些日子那些意外,我倒覺得,到了師尊與旁人結契的時候,應該也能裝得誰也不會知曉。”
鄔九思更是心疼:“阿禾,你說這種話,我又是要和什么人結契了?”
“現在不會,”郁青客觀地講,“可總有那么一天。”
鄔九思更加無奈,“沒有影子的事情,怎么就讓你憂心至此。”
徒弟不說話了,只是用一雙清凌凌的眼睛看著他。
在這樣的目光當中,鄔九思深吸一口氣,也開始剖白:“我原先便是想要告訴你——阿禾,你興許也聽過,我此前有過一個道侶。”
是啊,聽過,甚至親身經歷過他對你做的那些事情。
郁青只覺得自己的心臟被一只無形的手捏住。對方并未有什么折磨他的意思,只是不輕不重地肉捏著那塊鮮紅的、跳動的肉塊。然而正是這樣的動作,已經讓郁青疼痛起來。
這甚至比不上他曾經受過的許多傷害,偏偏綿長無比,仿佛沒有盡頭。他像是站在一條寬廣無垠的冰冷水中,左右張望,始終無法上岸。
水在繼續涌上來,慢慢到了他的腰部,他的胸膛,他的脖頸……他抬起頭,依然沒有生命危險。可壓迫感時時刻刻都在眼前,稍稍放松一刻,便是無法呼吸。
“是啊。”他低聲應。聲音里都帶著難過。
鄔九思平日看人敏銳,這會兒卻也萬萬不可能知曉徒弟的真正心思。見他這樣,只當阿禾是吃醋傷心,于是先說:“我與那人關系并不算好,一切都只是錯。”
郁青喉結滾動,濤濤浪花翻涌,直接將他口鼻淹沒其中。更有利劍穿心,大片血液自傷處涌出。
“是啊,”他又說,“我也曾聽過。”
鄔九思道:“那會兒我受了傷,他又體質特殊,于是師叔尋了他……”看著徒弟愈發蒼白的臉色,他也知道在對方面前說起郁青并不合適,于是省了又省,只說出最后結果,“他對我并無真心,滿眼都只有太清峰少峰主能給他的東西。我雖有過照顧他的心思,可既然事情從一開始就是錯的,這么些年過去,也逐漸看開了。”
郁青覺得自己這會兒應該笑一笑,為師尊這句“看開”道一句恭喜。可他渾身都覺得沉重,唇角更是壓了千鈞,就連維持眼下的姿態都顯得勉強,又如何能做出更多動靜?
好在即便到了這樣的時刻,他的師尊,他的道侶,他的九思——并非是他的九思……依然是體貼的。他知道徒弟難過,心頭便只剩下了滿滿的憐惜。轉眼之間,徹底略過了前面的話題,“這些年中,師叔和諸位同輩都說過要我尋一個新道侶的話,可我始終沒有這個心思。倒不是還惦記從前的人,只是覺得沒有必要罷了。”
郁青喉嚨發干,用了很大力氣終于應下:“這樣。”
鄔九思卻繼續道:“如今知道你……阿禾,不光是你,我的思緒也很亂。”苦笑一下,“你再給我一點時間,行嗎?”
郁青自然不會說不好。事實上,此時此刻,他腦海中是一片嗡鳴聲。眼睛能見到身前人開口,同時又是一點兒對方的話音都分辨不出。直到鄔九思又問了一遍“行嗎”,郁青才愣愣地說:“行……師尊?”
他遲疑,不知道該不該表現出自己半點兒沒聽進對方的話音。而他正面對的人畢竟是鄔九思,他一眼看出郁青的情緒,心頭更是又澀又沉,又重復道:“方才是說,我從前只當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徒弟,卻從未有更多心思。現在不同,你若是愿意等,我便也愿意試一試,你覺得呢?”
郁青:“……”
郁青:“?”
鄔九思只見到徒弟眼神一下子就亮了。偏偏他還沒因此失笑,青年的表情又變得克制,說:“師尊,我——我不愿意。”
鄔九思詫異,郁青則快速說:“現在這樣已經很好!我只是個尋常徒弟,您卻當真是世上最好的師尊!是,我相信即便日后……您依然能如今日一樣待我,可我不愿意!分明是我的問題,如何能讓您也被牽累?眼下是需要一些時間,不過是我需要。您給我些時候,讓我整理心思。等從云州回來,我一定干干凈凈地見您!”
鄔九思啞然,說:“阿禾,你現在就是‘干干凈凈’的。”
郁青深呼吸:“您明白我的意思。”
鄔九思心想,不,我不明白。
他的徒弟,為什么這么……自卑呢?
今日之前,鄔九思從未想過將這兩個字用在徒弟身上。可經歷了此前的對話,他像是頭一次以另一個角度認識了阿禾。原來在旁人的夸耀當中,在“太清峰少峰主首徒”的光環下,阿禾竟有這樣深深的惶恐在。
實在出乎意料。
第060章 驚弓之鳥
一個念頭升了起來, 很快又有更多念頭出現。
某個剎那,鄔九思記起自己年幼時曾和父母一起做過的游戲。許多靈竹被劈開,變成巴掌大的薄片。重活兒自然由兩位尊者完成, 他那時的任務, 是將這些薄片整理起來, 從小到大地一一排列。
這事乍看起來簡單,實際做來卻能透出麻煩。每張竹片上都覆有濃度不同的靈氣, 又因靈竹品類不同,許多竹片的氣息還會相互沖撞。有時可能某兩片擺在一起無事, 到了第三片卻要出現問題。
鄔九思那會兒不懂, 后來才發現, 原來父母的真正目的是要自己在這當中學會在不同靈寶當中調和。后頭他真正學習布陣, 自然事半功倍。
這個過程中, 自然也有許多失敗的時候。可能他前面已經努力許久,花了很大心力終于讓竹片堆成型。可只要稍稍再放下一片,便要迎來鋪天蓋地的“嘩啦”聲響。這還是好的,有時一下不慎,竹片便要爆起。
等到四面八方都被這些薄薄的小東西削得七零八落,鄔九思眉毛抽動一下, 無言地繼續。
那會兒袁師叔來太清峰串門, 見了這樣的師侄,總要說一句“九思這般能耐得下性子, 日后定能成就大事”。
能成大事嗎?鄔九思心頭盤桓著這幾個字。他其實并不咋乎這樣的評價, 可抬頭去看父母,總能見到兩人臉上浮出似不在意, 卻還是暗含欣喜的笑意。鄔九思便也笑笑,低下頭, 更認真的地去擺弄手中的小東西。
這些都是題外話了。眼下,真正讓鄔九思覺得熟悉的是自己與徒弟之間的微妙氛圍。他覺得自己掌心里又是一塊小小的、帶著四處沖撞靈氣的竹片,只要再往下放一寸,便能聽到炸入耳中的爆響。
問?
不問?
對著徒弟話音里的怪異追根究底?
忽略阿禾明顯不對的態度,將人交到孔連泉手中,一年半載之后迎接對方歸來,當做什么事都沒發生過?
鄔九思心頭的秤一會兒左邊沉,一會兒右邊壓下去。被袖子攏住的指尖輕輕動一動,碰到了熟悉的東西,手指緊接著又抬起。
一個聲音在腦海當中告訴他,如今的阿禾已經不是與你初相識,那會兒不認得他,這才用天機鏡試探。現在不同了,他在過去的日日夜夜里做得那樣好,你怎么忍心再這樣待他?
另一個聲音則說,可阿禾明顯不對勁。你作為師尊,該做的不正是探出徒弟心底的猶疑,讓他能從中走出去。
鄔九思沉默良久,手指在鏡面上摩挲,觸動……這時候,他聽徒弟又講:“師尊,這些日子我也有練功,您再指點指點我,好不好?”
鄔九思眼睛閉上,睜開,注視著面前容顏清秀的青年,應了一個“好”字。
一個舞刀,一個在一旁端望,這原本就是近幾年中兩人最常有的相處方式。
只是凡有任何一個第三人在場,都一定能發現眼前一幕的不同:舞刀的心不在焉,有好幾次都是勉勉強強收住刀氣,這才沒有傷到自己。本該指點徒弟的人也不曾將目光放在刀上……不,興許是有的。青年又一次險些剎不住刀氣時,鄔九思手指略略抬起一些,青云刀的刀鋒便似被一陣清風柔柔地推動,偏到不會傷到年輕刀修的角度。
郁青感覺到了。他身體微微僵住,不知道自己該不該繼續動作。
鄔九思則想,其實細細琢磨,阿禾這份自卑并非無跡可尋。好像早在兩人最初見面的時候,他便……那個時候,阿禾是如何改變心意的?
他這么問出來了。只是話音落下的瞬間,心頭便有了后悔意思。自己或許沒有那個想法,可竹片還是落了下去……抬眼去看,果真,徒弟的臉色在霎時間變得蒼白,好像自己不是在關心他,而是要傷害他。
鄔九思不忍,同時茫然。捫心自問,他連一句重話都不曾對阿禾說過,為什么對方會是眼下姿態?——這是個不能細想的問題,一旦開始琢磨,委屈也跟著涌了上來。這種情緒之于鄔九思無疑是陌生的,以至于他花了些時候才有所反應。
“我沒有要對阿禾不好。”
“我明明對阿禾很好。就連阿禾自己也說,我是最好的師尊了。”
“既然這樣……
“既然這樣,他為什么還要那么干脆地與我劃清界限?他思慕我,我也愿意與他嘗試一番。不管讓誰來說,這都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吧?是,我是還沒有最終點頭,畢竟此前于我而言阿禾只是個小輩,可……”
“他到底為什么覺得不能與我相守?”
一點靈光從鄔九思思緒深處躥了出來,走得太急太快,他并未抓住。
“師尊,”他的徒弟在這時候求他,“您不要問我了。”
鄔九思愈是難過:“阿禾,你我又何至于如此?”
郁青還是低低道:“您不要——您忘啦,從前我也講過的,當初留下,是忽地又覺得這樣也是一樁好事。”
鄔九思看他,見徒弟笑笑。不,他的唇角是勾了起來,可那根本不是笑。阿禾像是哭了一樣,說:“遇到師尊,對我來說是最好的事。在此之前,從沒有人像您一樣對我好。”
停頓一下,又說:“我娘也對我很好,可我娘不在了。我還能記得她的模樣,可若世間真有轉世投胎,她一定早就忘了我。這樣也好,我希望她去一個好人家,哪怕再不能問仙途,也過得團團圓圓、健健康康,莫要,”莫要,“再早早病逝。”再成為爐鼎。
鄔九思說:“阿禾,你是擔心我也離開你嗎?”
郁青立刻回答:“您不會!您天分那么好,出身也那么好,過上百千年,旁人談論玄州尊者的時候里頭定會有您的名諱!”
鄔九思說:“興許會同時提起你我。”
郁青:“我……我不成的。”
鄔九思問:“為什么?”
郁青更是痛苦,說:“我天賦平平,不過是您垂憐,這才到了您門下。”
鄔九思說:“阿禾,你又在自輕。”
郁青無言以對。
他覺得自己不該來的。甚至想,如果自己收到那張信符的時候便是昏去的該多好。
可這些注定只是妄想,他依然站在鄔九思身前,聽對方說:“我原本以為,咱們都靜些日子,更心平氣和些,事情或許會變好。現在看來是我的錯。”
郁青條件反射地道:“怎么會?師尊不會有錯。”
鄔九思:“……”
鄔九思又叫:“阿禾。”
郁青抿著嘴,僵著身子看他,見鄔九思抬手又放下。
他胡思亂想:“剛剛那一剎,師尊好像想摸摸我的頭。”
“阿禾,”鄔九思說,“既然你……罷了,咱們就都當做沒有這件事吧。”
郁青瞳仁震動,眼里再次劃過不可思議。去看鄔九思,卻見對方像是疲憊至極,說:“你莫要動刀了,來一套《千波掌》。”
是要配合郁青粉飾太平的意思。察覺這點的瞬間,青年心頭又是巨顫。他難以想象自己竟有這樣的幸運,讓心上人為了自己——郁青咬著牙,應道:“好。”
心緒倒是真的平和起來。他自己也覺得這樣的自己十分可笑。
只是大約是笑多了,竟真能慢慢平靜應對。兩人有了默契,果真當前頭的事從未發生。《千波掌》的最后一個招式落下,鄔九思便開始點評。郁青認真地聽著,心緒愈是寧靜,最后竟能說出一句:“我曉得了。回頭再練練,定要師尊滿意。”
鄔九思笑笑,神色當中看不出悲喜。郁青也快速地笑了一下,心道,這就是結束……
束、束……
九思袖子里閃過的那點光色是什么?
……
……
他發現了。
一邊從道侶的洞府往外走,郁青一邊想。
他左手與左腳同出,引得值守弟子側目,郁青卻半點不曾察覺,腦海里依然只有前面四字。
曾以為自己已經做好被揭穿身份、再來一次當年太清峰對峙的心理準備。然而直到現在他才知道,不,并非如此,如果有的選擇,自己絕不愿意從眼下環境中離開!
可是——
“可是,”郁青臉是白的,思緒卻還算清晰,“九思才是最沒有錯處、最無辜的一個吧?他又為什么一定要與我糾纏一處呢。”
一個世上最好的人,當然也值得最好的人。
郁青反復和自己重復這么一句話。
他的心跳還是很快,手腳還是很冷,人卻到底慢慢從此前的驚弓之鳥狀態當中掙脫。回頭再看,自己也驚訝他能這么反應過來。
可不面對又有什么用?事情已經發生,第二只靴子落在地上……不,還沒有,他還沒有迎來最后的懲處。
大約九思還需要一些時間做出反應。不過,郁青已經覺得,無論什么結果自己都能接受。
抱著這樣的心思,他規規矩矩地繼續練刀、練掌。等了一日一夜,到第二天黃昏時課,他聽到:
“郁青,”一個威嚴的聲音落在青年耳畔,“速來執法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