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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解契

    郁青想了片刻, 分辨出:方才信符應(yīng)該是執(zhí)法堂的魯長老發(fā)出的。

    確切地說,是執(zhí)法堂太清峰分堂的魯敬長老。

    據(jù)聞當(dāng)年天一宗初創(chuàng)的時候,執(zhí)法堂是一個獨立于各個峰頭的組織, 每隔十年都有一批新的弟子參與報名、進(jìn)入其中, 新鮮血液源源不斷。

    這些人雖是不同峰頭之人, 卻都以自己執(zhí)法弟子的身份為榮耀。其他普通弟子見了,也會敬畏他們?nèi)帧?br />
    有人犯了事, 往往也是直接被帶出峰頭,由執(zhí)法堂中與之并不熟悉的人來審理。

    聽來公平公正, 不會有人徇私。偏偏有人拿捏住這點, 開始用一些平常小事來尋釁勒索。后頭日日發(fā)展, 終于到了曾經(jīng)的清名成了污名的時候。

    都說物極必反, 執(zhí)法堂同樣如此。受了勒索的普通弟子們聯(lián)合起來, 終究將此事捅破到宗主面前。時任宗主的修士聞之大怒,開始進(jìn)行大刀闊斧的改革。首當(dāng)其沖的便是“執(zhí)法堂凌駕于所有峰頭”這點,從前只是個裝飾品的“分堂”地位被提了上來,雖然也有人對此提出憂慮,卻也抵不過大勢所趨。同峰弟子多半出于同一長老的勢力,再有例外也是關(guān)系融洽的幾方, 彼此之間總有情分能敘。同樣是出事受審, 這樣的人總好過陌生人。

    郁青無心評價這樣的變化好壞。他只在心頭快速過了一遍那位魯敬長老的面容、脾性——從前和對方不算熟悉,只能說打過照面。由對方來處理自己的事是合規(guī)合情沒錯, 可青年心頭還是升起一陣茫然失落, 想:“已經(jīng)到了這一步嗎?九思甚至不愿再和我多說一句話了?”

    他真切難過,卻也知道這不是自己放肆悲傷的時候。再有, 郁青也抱有微末希望。如果可以,他還是希望能再見鄔九思一次。

    懷著這樣心思, 他快速整理好自己。臨出門時,又用依依不舍的目光看向住了多年的院落。

    怕是再也沒有回來的時候了。

    郁青長長吐出一口氣,扭頭行向外間。

    走著走著,又記起:“吱吱還在外頭呢!”

    與他這位憂慮不已的主人相比,某只小白耗子就顯得過于無憂無慮了些。非但沒再郁青擔(dān)驚受怕的時候一起擔(dān)憂自家鼠生,還始終自由自在地在山中混跡。上次回來的時候甚至透過契約告訴郁青,他甚至收了幾個靈獸小弟。

    郁青不太相信,但小耗子講得十分認(rèn)真,他便也配合:“竟是如此?……我們吱吱真有大出息!”

    白耗子得意:“吱!”

    再回憶這些,縱正在往一條絕路上走,郁青唇角還是不自覺地勾起片刻。

    只是很快又壓了下去。

    他看看前方,心想,大約還是自己情緒太糟、不愿面對的緣故。眼前的路走啊走,仿佛沒有盡頭。

    ……

    ……

    到底還是會到的。

    天一宗內(nèi)四季如春,卻也擋不住尋常天氣變化。護(hù)宗大陣之上,厚厚云層被風(fēng)推動,逐漸遮蔽日光。

    尚是黃昏,天色卻是一片陰重。這樣環(huán)境中,如往常一般和煦的風(fēng)里也多了幾分森冷。

    郁青緩緩踏上臺階,心想,自己從前也曾從執(zhí)法堂外路過,那會兒卻不覺得此地的門是如此高,站在門外看自己的修士眼神是那么冷。

    他希望再見道侶一面,又憂切于與對方再度相對的場面。半是盼,半是怕。一步步落下去,到底到了執(zhí)法堂中,答案也清晰出現(xiàn):九思果真是不愿見他的。

    大約是之前積蓄的失落已經(jīng)足夠多,到了這時候,郁青竟不覺得如何難受。他甚至有心思想:“天一宗畢竟是名門魁首,哪怕是無極峰的人,也只敢做一些陰私勾當(dāng),明面上卻不能太與人為難……

    “他們會如何處置我?大抵不會讓我太過遭罪。只是和從前一樣,把臉面踩在地上,又將所有從太清峰上得來的東西交出。

    “只是上次僥幸保全了修為功法,今日怕是有所不同。”

    幾個念頭轉(zhuǎn)動過去,前頭曾出現(xiàn)的那道威嚴(yán)聲響又落在郁青耳畔,呵道:“郁青,還不跪下!”

    與之一起出現(xiàn)的,是落在郁青肩頭的沉重威壓。本就所剩無幾的防備心在過大的實力差距之前更是趨近于無,他只覺得膝蓋一痛,再回神時自己已是伏在地上。

    青年心頭一緊。如此丟人的模樣,定是已落在旁人眼中——他近乎做好了再被嘲笑一番的心理準(zhǔn)備,然而大約魯長老的確馭下甚嚴(yán)的緣故,到了此刻,四周仍然是靜悄悄的,唯有魯敬繼續(xù)開口道:“假冒身份,潛入宗門,你可知罪!?”

    郁青渾身顫栗,聲音極輕,落出時旁人近乎聽不清楚:“……是,我知曉。”

    魯敬冷笑一聲,又道:“前一次讓你輕易脫身,這次卻沒有那么容易!”

    郁青聲音更小,近乎是用氣回答:“聽?wèi){處置。”

    他聽到了腳步聲,是魯敬在來回踱步。如此走了片刻,如此走了片刻,他來到郁青身前,道:“少峰主倒是心軟,”簡簡單單幾個字,聽得郁青心頭愈是發(fā)酸,“要我莫要直接對你動手。然則有一件事,你必須做完!”

    郁青下意識問:“九思如今還好嗎?”

    魯敬:“……”

    郁青自知失言,垂下眼,說:“什么事,您且與我說。”

    只要能做到,他就會去做。

    面前修士要的就是他這句話。聽了青年的表態(tài),他當(dāng)即道出一個“好”字,逼近道:“當(dāng)初你騙得少峰主結(jié)契,雖未像尋常宗門子弟那樣辦過大典,到底也算走全了流程,得天地見證。后頭你人是走了,這份見證卻還在。天道之下,你與少峰主竟還存著關(guān)聯(lián)!”

    郁青沉默。他是曾想過這個可能的,只是從前無人能問,便只能自己默默琢磨:“我與九思……我們之間……”到現(xiàn)在,事情被魯長老說破,他半喜半悲。原來就從前那些日夜中的妄念都是真的,可一切都要真正結(jié)束了。

    果真,魯敬下一句話就是:“少峰主日后自有門當(dāng)戶對的道侶!你若安生待在外頭,過上十年、二十年,這份道侶契倒是能自個兒解除。可你不安分啊,竟是又改頭換面、潛入宗內(nèi)!袁掌門聽了這事兒,也是極生氣的。他與我講過,這次務(wù)必不能再留隱患,要你將道侶契解個干凈,而后再走!”

    這是自然的事。郁青默然片刻,靜靜點頭:“我明白的——魯長老,我要怎么做?”

    說話的時候,他能感覺到魯敬的目光落在自己面頰上。那么冰冷,像是在看什么路邊草芥。又帶了些許探究,大約也是在懷疑,他答應(yīng)得這么干脆,是不是后頭又有什么陰謀?

    郁青苦笑。可自己還能有什么陰謀,他心驚膽戰(zhàn)了那么多年,如今不過是一個注定的結(jié)果。只是眼下看,他想要親自找出帶走龍血草的人是做不到了。九思不見他,他大約只能把這事兒與魯長老說。

    對這位魯長老的為人,郁青倒是還算放心。此前聽對方的名聲,都是道對方如何嚴(yán)明。再有,袁掌門和九思既然委托對方處理自己的事,便說明他們對其的確足夠信任。

    他心頭計較了一番,便要斟酌言辭開口。不過魯敬比他動作更快,只見他從袖中摸出一枚玉簡,輕輕一拋,東西就到了他面前。

    郁青心有所感,抬手將東西握住。神識探入其中,果真看到一副契圖。

    他定定望了片刻,本就暗淡的眼神愈發(fā)無光。魯敬也不曾催促,直等到郁青抬頭問:“我用神識將它走一遭,道侶契便沒了嗎?”

    魯敬氣定神閑,回答:“正是。”

    郁青確認(rèn):“不用九思出面?”

    魯敬眼睛瞇起一些,神色里多了幾分似笑非笑,像是在嘲弄郁青撞了南墻也不死心。都到這一步,竟然還把這樣親近的稱呼掛在嘴上。

    郁青見狀,也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他心頭的懊惱暫且不說,只道當(dāng)下。玉簡被在手心捏得更緊了些,青年道:“好,我會去做——只是在那之前,魯長老,我有話對你說。”

    魯敬不耐:“事已至此,你還有什么好說?”一頓,嘲弄之色更清晰了,“你莫不是以為,只要拖延些,少峰主就會改變主意?”

    “不,”郁青快速道,“只是——”

    魯敬:“只是?”

    郁青:“天一宗內(nèi),有人要對九思——要對鄔真人不利!”

    他近乎是和魯敬搶著說出這句話。字音出口的瞬間,冷汗便從郁青掌心里冒了出來。想想自己的身份、處境,他絕望地意識到,對方十有八九并不會相信自己。“可是,”青年又自我安慰,“無論那個對九思不利的人要做什么,他后頭總會露出痕跡。有了我今日的話,他們到時候再差,也不至于毫無線索啊。”

    抱著這些年頭,郁青雖然難堪,卻還是把話講了下去。魯敬表情是不善,卻畢竟沒有打斷。一直到郁青閉上嘴巴后頗久,他才再度開口:“荒謬!怎么會有如此之事?”

    郁青近乎咬著淚說:“長老,我說的都是實話。”

    魯敬不言,郁青輕聲道:“我那年重來天一宗,原先只是想要見鄔真人一面。誰道他竟問我,要不要當(dāng)他的徒弟。我惶恐難言,原先是不愿應(yīng)的。正是因為見到那些東西,這才……

    “長老,前頭這些話,除了最后的原由,剩下的都能去找鄔真人驗證。都到了這一步,我還有什么必要說謊?”

    魯敬冷冷地回答:“挑弄是非,想讓我天一宗人彼此矛盾!”

    郁青:“……”

    雖然荒唐,可他竟覺得魯敬這話是有道理的。

    郁青苦笑,笑過便低頭,嘆:“可這些當(dāng)真是實話——長老,我這便、這便去開始解契了,只盼日后鄔真人長久平安……”

    說著話,他的神識到底落入玉簡。郁青從前從未接觸此類陣圖,今日卻輕易便覺出它的強(qiáng)大。只是稍稍一點靈氣過去,他便覺得自己洶涌而來的吸力榨干。

    大股大股的靈氣從丹田奔涌而出,契圖之上漸生光彩!

    “吱吱——”

    狂亂的靈氣當(dāng)中,郁青似乎聽到了一點聲音。

    “吱吱?吱吱!”

    是什么?他模糊地想。思緒剛轉(zhuǎn)動一刻,便又被靈氣的涌動打斷。

    第062章 看穿

    “……從前仿佛曾聽說過, 赫連師兄拜入師叔門下后,曾有一段時候壓力頗重,以至于修行進(jìn)度都受了影響。”

    天一主峰, 赫連隨迎來一個出乎意料的客人。

    ——這么說興許不算恰當(dāng)。依九思與他的關(guān)系, 雙方見面只是尋常。可像今日這樣, 對方不但突然拜訪,用得還是頗為鄭重的態(tài)度, 猶豫遲疑著緩緩開口,對赫連隨來說, 便的確不算常見了。

    他看出師弟的認(rèn)真, 于是在聽對方講話時也用上十分專注。到了最后話音, 赫連隨心中一動, 問他:“可是阿禾那邊有什么狀況?”

    如若不然, 師弟問的人怕就不是他,而是師尊了。

    這樣猜測之后,赫連隨果然看到鄔九思點頭。不光如此,那張俊逸面孔之上,兩道好看的眉毛也微微壓了下去,整個人都頗是發(fā)愁。“我從前也不覺得, 可這些時候忽地發(fā)現(xiàn)了, 別看阿禾一日到頭總是笑嘻嘻的,可他心里藏的事兒怕是比誰都多。”

    同樣站在“某出眾人物的頭一個徒弟”角度上, 赫連隨對小師弟描述出的狀況并不意外。甚至于, 以他的身份、他師尊的身份,當(dāng)年落在他身上的壓力要遠(yuǎn)遠(yuǎn)大于“陳禾”。

    他將心比心, 寬慰鄔九思:“師侄若是知道你這樣擔(dān)憂他,定是又歡喜, 又難受。在他看——也是在那年的我看,分明是自己做得不夠好,怎么能連累師尊費心?”

    鄔九思一怔,隨即意識到:“竟是這樣嗎?”阿禾那復(fù)雜的心緒,原來并不特殊,就連師兄也曾有一樣的時刻。

    “是啊,”赫連隨回想當(dāng)日,同樣頗有感懷,“當(dāng)初師尊雖還不是掌門,卻也差不了多少時候。旁人看我,看的也不是一個尋常弟子,而是玄州第一宗門的再下一任接班人……呵,這么想的人卻不好好琢磨一番,師尊他是再上一任掌門的親傳弟子么?咱們天一宗傳承,講究的歷來是能力,而非出身。”

    鄔九思聽著這話,贊同地點了點頭。赫連隨則整理片刻心情,繼續(xù)說:“道理是這個道理,我當(dāng)時也并非不懂。只是畢竟年輕,心性也不如現(xiàn)在穩(wěn)重。”

    鄔九思忍不住笑了,說:“我倒是聽說,師兄那會兒便有‘掌門首徒’的風(fēng)采。”

    赫連隨無奈地看了他一眼,眼神中卻是笑意。

    他繼續(xù)說:“不光是我自個兒怎么想,師尊也勸我,說我不必在意旁人的說法。結(jié)果呢,當(dāng)時偏偏就鉆了牛角尖,只想著自己一定要勝過所有同輩弟子,為師尊臉上添彩——如今想想,便知道這樣的念頭有多幼稚了,只是當(dāng)時偏偏不這么覺得。”

    鄔九思道:“師叔平日最驕傲的,的確是你們這三個弟子。”

    赫連隨笑著搖了搖頭,道:“也是因為想得太多,對自己總有許多不滿,修行時險些行差踏錯……當(dāng)時的確兇險,差點生了心魔。好在后頭師尊及時發(fā)現(xiàn),對我寬慰一番,解了我的心結(jié)。”

    鄔九思若有所思。

    赫連隨見狀,提醒他:“九思,要我說,這事兒對你而言還要簡單許多。不是有天機(jī)鏡么?真想知道阿禾是什么心思,你拿著鏡子去問他,不就結(jié)了?”

    “話是這么說,”鄔九思回神道,“可眼下已經(jīng)不是阿禾剛剛?cè)腴T那會兒了。他若知道我這么待他,怕是要傷心的。”

    赫連隨怔然片刻,隨即贊同:“也是——罷了,咱們這些人里,最了解他的定然是你。歸根究底,這法子還是得你想。”

    鄔九思笑了笑,輕輕點頭。

    赫連隨也在這個時候抬起手,去端旁邊桌上的茶盞。

    動作到一半兒,他余光似乎察覺了什么變動。抬眼去看,才發(fā)覺就在方才那個瞬間,師弟的表情竟是再度凝了下來。

    赫連隨意外,問他:“九思?怎么了?”

    鄔九思皺皺眉毛,卻是自己也不甚明白,只是輕聲開口:“我不知道——師兄,我忽然有種感覺……”

    ……

    ……

    郁青覺得,自己似乎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一意要乘著獨木小船離開州岸的家伙。

    這樣會有什么結(jié)果?——在靈氣風(fēng)暴的沖擊之下慌不擇路、船毀人亡!

    眼下,他雖并非離岸,卻當(dāng)真有了類似的感受。

    契圖已經(jīng)完全將他裹挾,哪怕他在尋寶鼠的叫聲當(dāng)中生出隱約不妙預(yù)感,想要暫且停下、先看看吱吱那邊究竟是怎樣狀況,也完全無法做到。

    這讓他漸覺不對。哪怕心頭充滿對魯敬長老的尊重畏懼,郁青依然還是開口,叫對方:“魯長老——”

    無人理會。

    是因為他的聲音太小了嗎?郁青不太確定地給了自己一個答案,隨即更是用力叫喊,“魯長老!我好像……”好像不太對勁。

    如果眼下有一面鏡子落在郁青面前,他就會發(fā)現(xiàn):自己的情形何止是“不對”?分明是已經(jīng)糟糕到了極點!

    青年面色慘白,丹田已經(jīng)完全被抽空了,過于劇烈的靈氣消耗讓他的經(jīng)脈也跟著繃緊、顫抖。偏偏在這同時依然有源源不斷的靈氣涌入契圖——這些靈氣仿佛并非出自己身吧?既然這樣,它們是從何而來?再有,不過是解除一個道侶契,用得著這么多靈氣么?

    愈多古怪在郁青心頭浮現(xiàn)。他忍不住又叫了一聲:“魯長老?”

    大約是意識抽離更多的緣故,這一回,郁青終于看到了魯敬對自己的回應(yīng)。

    他背著手,人就在距離自己不遠(yuǎn)的地方。垂下的目光依然是冰冷的,卻是始終落在他的臉上。

    他聽到了。郁青前所未有地意識到。他知道自己在叫他,而他——

    沒有回應(yīng)!

    “這當(dāng)真是解道侶契的契圖嗎?”郁青問。他的話音斷斷續(xù)續(xù),竭力想要將靈氣的涌動打斷,卻完全無法做到。

    寒冷,驚怕,不可置信——多重感受匯聚在一起,郁青喉嚨里甚至發(fā)出了“嗬嗬”的響動。他想要重新控制自己的身體,想要站起來、離開這個地方,親自去峰頭問一問道侶,究竟是不是對方將自己交到魯敬長老手中。這些目的卻一個都無法實現(xiàn),不僅如此,在發(fā)覺他的不配合后,面前修士的態(tài)度明顯也有所變化。

    他“嘖”了聲,竟不如何生氣,而是問郁青:“何必呢?你當(dāng)真覺得自己逃得掉么?”

    這近乎是撕破臉了。郁青瞳仁驟縮,愈是難以想象:“果真不是九思?你——”

    第一時間,郁青是想要質(zhì)問對方的自作主張的。可不等話音落下,他忽地意識到一件讓自己驚恐無比的事:“不,不對!他把我叫出來的時候,喊了我的名字!”

    不是“陳禾”,而是“郁青”!

    他知道自己要找的人究竟是誰!甚至——甚至如果眼下的事九思一無所知的話,面前的人怕是整個太清峰、整個天一宗中唯一一個看穿了自己身份的人!

    意識到這一點的剎那,寒氣直接從郁青跪在地上的膝蓋涌了上來,以最快的速度竄到他的天靈蓋。

    喉嚨腥甜,一口血涌了出來,又被郁青硬生生都咽了下去。他驚恐地、憤怒地望著對方,脫口而出:“是你?!”

    魯敬淡淡頷首,神色從容。

    “是你,”郁青又重復(fù)了一遍,“當(dāng)初奪走龍血草的人——”可是,為什么?

    魯敬沒有回答他。

    他只是又看了一眼契圖,想要確定靈氣的涌動還在繼續(xù),更多靈光正在將其點亮。

    這就夠了。魯敬閉上眼睛,像是面前完全沒有郁青其人存在。

    而正是他的忽略,讓郁青心頭更冷。

    電光石火的工夫,他已經(jīng)想明白了一切:此人能夠看穿裝有龍血草的錦囊,那他再能看穿金絲面具之下自己的真正面目也并不值得奇怪。問題在于,他究竟是什么時候知道自己隱匿身份、重新來到天一宗內(nèi)?是最近一段時間,還是……

    一開始的時候。

    他那會兒雖然過了弟子選拔的前兩輪,甚至被九思看中,有了在第三輪中與其他人比較的資格,可從頭到尾,郁青的想法都十分明確:他并不愿意留在太清峰上。

    是不愿再欺騙道侶,同樣是難以面對這個地方。

    他的確是要離開了,偏偏臨走的時候,有一件事讓他改變了主意。

    “為什么?”哪怕明知道自己得不到就回復(fù),郁青還是問了出來,“你為什么一定要我留下?難道就是為了今天?”

    魯敬果然沒有回復(fù)他。

    郁青還不氣餒,繼續(xù)說:“這果真不是與九思解除道侶契的法子!你究竟想要做什么?為什么偏偏要找我?”

    魯敬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郁青牙關(guān)打顫,喉嚨里的腥甜氣息更加濃烈了,身體也是處處疼痛。對方明顯并不打算留下他的性命,只是想要接著他身上的某一處特殊去做某件事清。

    他猜測自己有許多地方的經(jīng)脈已經(jīng)在靈氣過于暴烈的沖刷之下出現(xiàn)損傷,只是對方并不在乎。

    問題在于,那份“特殊之處”究竟是什么?對方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

    第063章 吱吱

    自己恐怕快要死了。

    郁青清楚地知道這點, 更知道自己根本無力做出任何掙扎改變。

    當(dāng)初在那艘靈舟上,對方便險些殺了他。雖然日后活了下來,可直到今日, 郁青都記得自己渾身泡在冰冷海水當(dāng)中、一點點失去意識的絕望感覺。

    他以為能見到日后的朝陽是因自己幸運(yùn), 在意識朦朧的時候服下藥物。可現(xiàn)在看, 答案興許根本就是對方早有打算,于是放過自己。

    可是……

    郁青又想:“倘若當(dāng)真如此, 這是多么可怕的一個人?我的所有反應(yīng),甚至是旁人的反應(yīng), 都被他一點兒遺漏都沒有地算計了進(jìn)去——這樣一個人, 如果他得到了那樣自己圖謀的東西, 莫說九思了, 便是整個太清峰、整個天一宗, 怕是都危在旦夕!”

    對于后頭兩個勢力,郁青其實沒有多么深厚的感情。他從前是鄔九思的附庸,今日也沒結(jié)交多少同門友人。可說到底,那些都是九思在乎的人,郁青并不希望他們出事。

    可是,還有什么辦法嗎?

    他的頭越來越低, 半是因為劇痛, 半是因為身上愈發(fā)濃重的威壓限制。有幾個瞬間,郁青甚至覺得自己裂開的恐怕不光是經(jīng)脈, 興許還有寸寸骨骼。

    這么下去, 恐怕都不會有人意識到他死在這里。魯敬……不,想到自己從前聽說過的對這位長老的諸樣評價, 郁青在心底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

    對方當(dāng)真是魯長老嗎?不知道。不過,不管答案是什么, 都不算是好消息。

    一點溫?zé)嵋后w從郁青唇角滑落。這只是一個開始,他的耳朵、眼睛……全都開始控制不住鮮血流淌。這副模樣一定狼狽極了,可郁青甚至再沒有力氣苦笑。

    他像是又回到了數(shù)年前的那個夜晚里。自己只聽到“咔嚓”一聲響動,接著就再也感受不到脖頸之下的部分。苦澀的海水從口鼻當(dāng)中涌入,讓他的胸膛、肺部越來越疼痛,可比起在水面當(dāng)中不斷下沉、月色一點點在視線里變得朦朧的恐懼,這些似乎都算不上什么了。

    眼下也是一樣的。

    自己的鮮血模糊了郁青的視線,同時有更多血液已經(jīng)流淌在地。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好像都成了一模一樣的赤紅顏色。他的意識距離自己越來越遠(yuǎn),連疼痛都不再有一開始那樣清晰。這時候,他又聽到了一聲:“吱吱!”

    郁青眼皮顫動,無力回應(yīng)。

    吱吱當(dāng)真到了執(zhí)法堂嗎?這種地方,它一個小小靈寵,又是如何跋山涉水地趕來的?

    等自己死了,也不知道正站在他面前的“魯敬”會不會給這小東西一條生路。說到底,尋寶鼠是最受歡迎的靈寵之一。自己也不是它的第一任主人,相處幾年下來,也不見吱吱對他有什么抗拒。以這個角度來判斷,如果“魯敬”愿意接受它,吱吱怕是能繼續(xù)過得如魚得水。

    這是好事。

    半晚絕望之后,郁青終于感受到了一點難得的安心。他實在太過無能、太過無力,口口聲聲說著是為了找出害九思的人才留下,偏偏這么些年過去,一點兒真正作用都不曾起。如果靈寵當(dāng)真能安然無恙,這便算是唯一一點對他的慰籍。

    如此心思當(dāng)中,郁青的眼睛閉合得更緊了。如果有人這會兒去探他的呼吸,便會發(fā)現(xiàn)躺在地上的青年已經(jīng)不再喘氣。

    “吱吱——吱吱!”

    某只尋寶鼠依然在努力地靠近主人。

    如果郁青還能有一點神思,他便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尋寶鼠竟不是孤身一個!相反,它小小的身體正立在一頭奔雷牛頭頂。在它們之后,有有許多天一宗后山上常見的妖獸!

    沒錯,“后山”!

    郁青中了一個局,這個局從他收到信符的那一刻——不,應(yīng)該說是從更早之前就開始了。他踏出了自己的院子,以為自己在按照要求走向執(zhí)法堂。縱然在心頭疑問這條路為什么那么長、那么遠(yuǎn),也只覺得這是因為他心態(tài)太糟,于是不愿面對即將到來的結(jié)局。

    這并不是真正的答案。

    事實是,在“魯敬”的精心布置下,青年用更慢長的時間,走了一條更遙遠(yuǎn)的路。他不知道自己前往的地方與執(zhí)法堂是相反方向,不知道在自己看來孤單冷清、讓他隱隱慶幸的一路上其實有許多結(jié)束了一天訓(xùn)練的修士與他相向而行,不知道自己頭頂?shù)奶栒诰従徛淙肷搅郑恢浪堰~入妖獸們的領(lǐng)地!

    他覺得今日烏云濃厚,倒是正襯托了自己的失意。卻不知道,“魯敬”是沒有真正影響天道、改換天地的本事,卻也能讓厚重云層籠罩天一宗,好讓緩緩走向險境的獵物莫要從夕照的時間上察覺古怪之處。

    終于,“魯敬”成功了,他拿出了那張自己精心準(zhǔn)備的契圖,看著青年將神識落入其中。靈光將圖點亮,他情緒愈好,連郁青終究發(fā)現(xiàn)了不對也不在乎——有什么關(guān)系呢?對方人已經(jīng)在這兒了,最初的神識也是心甘情愿落入圖中,替他做事。既然這樣,后頭是什么狀況還重要嗎?

    他最多是替郁青自己覺得可惜。若是對方能夠遲鈍到底,自己心情好了,還能給對方留一個漂亮些的尸首。像是現(xiàn)在這樣,“魯敬”便只愿意將對方直接敲碎喂魚了。

    他長長嘆氣,同時神識又往外擴(kuò)張了些,落在和掙扎的青年一樣不自量力、想要沖擊陣法的一群靈獸妖獸頭上。由于接連不斷的撞擊,最前頭那只奔雷牛頭頂已經(jīng)開始出現(xiàn)血色了。這明顯讓它猶豫起來,而那只老鼠有所察覺,便也更加急切了些。“吱吱吱吱”的聲響不斷落入“魯敬”耳中,他皺了皺眉毛,原先沒那么在意的時候還能忽略,到現(xiàn)在,卻是愈發(fā)不耐煩了起來。

    “小東西,”他輕輕地開口,聲音像是一陣柔和的風(fēng),落在了尋寶鼠小小的耳朵旁邊,問出的卻是充滿了血腥的話語,“你想死嗎?”

    尋寶鼠:“……”

    吱。

    小耗子不動了。它當(dāng)然不想死,可是,它也不想讓主人死!

    可還有什么辦法呢?它只是一個沒有什么戰(zhàn)斗力的靈獸,這段時間收來的小弟們也在壞蛋修士的威壓之下瑟瑟發(fā)抖。救出主人是不可能做到了,吱吱甚至從不少小弟身上看出了恐懼、要走的心思。

    也怪不了人家。尋寶鼠的尾巴在奔雷牛腦袋上拍了拍,這是一個識趣離開的姿態(tài)。不過,哪怕是到了此刻,他也不是完全放棄。某只耗子只是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自己一個廢柴,到底為什么要和人家硬碰硬啊?——哦,想起來了,它最開始過來那會兒只是感覺到了主人的氣息,于是想要和人打個招呼。是到了面前,才發(fā)現(xiàn)對方的狀態(tài)不對勁。

    不過,自己打不過,就完全沒辦法了嗎?

    當(dāng)然不是!主人所在的宗門那么大呢,厲害的修士也不少。雖然尋寶鼠很害怕、在那名壞修士身上感受到了能讓它瑟瑟發(fā)抖的恐怖壓力,可那些厲害的修士興許……嗯,到了自己的地盤上,還是有可能把壞修士趕出去的吧?

    尋寶鼠不太確定地想。

    眼下重要的,便是假裝恐懼,偷偷離開,找到主人那位師尊。

    它個頭小,速度還是有些慢了,這事兒最好有人幫忙。

    得了計劃之后,尋寶鼠的眼睛開始咕嚕嚕地轉(zhuǎn)動,在自己的小弟當(dāng)中尋找目標(biāo)。很快,一只大靈雀便落入它眼中。尋寶鼠輕巧地從奔雷牛腦袋跳了下去,巴掌大的身影在草叢當(dāng)中靈活地穿梭躍動,很快來到了靈雀身畔。它輕輕地叫:“吱——”

    獸類之間自然有一種溝通方式。否則的話,它也沒法在幾年時間里和后山中的妖獸們打好關(guān)系。如今一聲響動發(fā)出來,靈雀立刻低頭看向翅膀下面的白色小耗子。然而再往后,對方卻沒有聲音了。

    “啾?”山雀疑問地歪歪腦袋,接著卻見到了頗為驚悚的一幕:前一刻還在自己翅膀旁邊的小耗子,此刻竟是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捏了起來,飛向那個方才眾妖無論如何都闖不進(jìn)去的法陣!

    比它更是害怕的自然是吱吱本鼠。轉(zhuǎn)瞬工夫,它就出現(xiàn)在了“魯敬”眼前。后者也歪了歪腦袋,卻是朝它笑了,輕輕問:“你想死嗎?”

    尋寶鼠瑟瑟發(fā)抖。

    “魯敬”冷笑了聲,揮揮手。尋寶鼠便像是一個被隨意揉搓的面團(tuán)兒,又被他這一個動作摔倒了跪在地上、整個人都浸在血里的青年身前。

    尋寶鼠自然能認(rèn)出來,這便是自己想要救下來的主人。只是對方的狀態(tài)實在糟糕極了,莫說七竅,就連皮膚也開始不停滲血!

    這個人類修士當(dāng)真要死了。

    吱吱愣愣地意識到這點。悲傷嗎?似乎不至于。它是一只靈寵,哪里會有這么復(fù)雜的情緒。僅僅是覺得,自己和這個主人相處很不錯,想要一直持續(xù)下去……

    就在這個時候。

    “吃掉我吧,吱吱。”

    尋寶鼠:“……吱?”

    它是不是聽到什么聲音了。

    “吃掉我,你興許……能活下去呢。”

    原來不是聲音,是它的主人在通過二者之間的契和它講話。

    第064章 找到

    “吱???”

    不怪尋寶鼠驚駭, 實在是它主人提出的要求實在聳人聽聞。

    它立刻想要把“不愿意”“不可能做這種事”的念頭傳遞出去,偏偏嘴巴都沒張開,主人的意識又落了下來。

    他真的已經(jīng)很虛弱了, 連一句吩咐都顯得斷斷續(xù)續(xù)。饒是如此, 尋寶鼠依然感受到了主人的堅決。

    “快!我眼看是要死的, 可你不同,你還有希望出去!”

    郁青是認(rèn)真的。

    重新回到天一宗后, 他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因自己的特殊道體煩惱過。雖然這兒有人知道他的不同,可那些人卻不知道他是“他”。比起流落在外的時候, 郁青自是安全了許多。

    但他并沒有忘記過去經(jīng)歷的一切。若非道體不同, 他不會來到天一宗, 也不會經(jīng)歷往后種種。既然當(dāng)初那頭旋龜能在服下他的血肉之后能力大漲, 最終與暴血熊同歸于盡, 沒道理自家吱吱不行!

    當(dāng)然了,吱吱就算再怎么變強(qiáng),也不可能去和“魯敬”硬碰硬。可郁青想要的原先也不是這個,他只是記得,作為一只靈鼠,吱吱有一項并不常用、卻切實存在的能力。

    打洞。

    ……

    ……

    “吱吱!!!”

    渾身是血的白色耗子趴在靈雀身上, 驚叫著來到太清峰。

    它從未經(jīng)歷過眼下場景, 小小的腦袋里溢滿了驚恐。主人的氣息分明徘徊在周圍,人卻一點兒痕跡都沒有。他沒有和自己出來, 而是以自己的身體作為掩護(hù), 讓尋寶鼠從壞修士手中逃脫。

    他又一次給了吱吱一樣?xùn)|西:自由。

    在此之前,吱吱已經(jīng)有了不再被修士奴役做事, 連肚子都很少吃飽的“自由”——很多擁有尋寶鼠的修士覺得這樣能激發(fā)它們追隨靈氣的主動性——現(xiàn)在,它又有了在生死存亡之際活下來的“自由”。

    它還是沒有那么明白道理, 可小耗子也清楚地知道,自己不想再換一個新的主人了!

    哪怕是那個主人要它去找的人也一樣。

    以吱吱的身份,自然可以在太清峰暢通無阻。就連少峰主的洞府,也留了通道給它進(jìn)入。

    它順利地抵達(dá)了目的地,接下來發(fā)生的事卻并不如愿:主人的師尊沒有出現(xiàn)!沒有人能救下主人!

    尋寶鼠焦灼地在地上打轉(zhuǎn),鼻尖不斷湊在地上聞嗅,想要找到目標(biāo)所在。偏偏它歷來敏銳的嗅覺在此刻失靈了,鼻腔被主人鮮血的味道占滿,尋寶鼠近乎崩潰:“吱吱……吱吱!”

    鄔九思就是這個時候回來的。

    時間前推,在赫連師兄那塊兒的時候,他就有了一種不妙預(yù)感。

    在他把自己的心緒說出來的一刻,赫連隨的臉色就變了:“九思,你先鎮(zhèn)定!聯(lián)系太清峰,看那邊有沒有什么狀況。對了,也聯(lián)系一下阿禾。”

    對鄔九思這樣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數(shù)次雷劫的人來說,任何“預(yù)感”都絕非可以忽略的東西!他們已經(jīng)有了親身接近天道的過往,自然也就觸碰到那樣玄之又玄的事物門檻。

    ——天人感應(yīng)。

    鄔九思也明白這個道理。立刻有兩道靈光從他手中滑動而去,第二張信符立刻有了回應(yīng),是值守弟子告訴他太清峰一切安然。第一張信符卻似石沉大海,他的徒弟遲遲不曾來報平!

    阿禾出事了?——鄔九思在第一時間想到這點。他的臉色難看至極,周身靈氣也驟然不穩(wěn)。赫連隨見狀,雖然覺得事情并沒有發(fā)展到這樣糟糕的地步,卻也是捏了一把冷汗。

    是,尋常修士沉浸于修行的時候也會忽略掉外界的訊息,尤其九思這會兒用的信符也很普通,并非一定能落入目標(biāo)耳中的樣式。可話又說回來,那是阿禾啊!

    看九思的反應(yīng),眼下沒準(zhǔn)是阿禾頭一回沒有及時回復(fù)他。

    于是赫連隨也跟著凝重起來。他快速安排:“九思,莫要著急。這樣,你先回太清峰找尋線索,我這就去請示師尊!”

    鄔九思沉沉點頭,兩人快速行動起來。而在回洞府的路上,鄔九思的不詳預(yù)感越來越濃郁。慢慢的,他甚至有種直覺:自己眼下的擔(dān)憂當(dāng)真是前頭所想的“天人感應(yīng)”嗎?怎么覺得,其實答案是某種更加直接、本質(zhì)的東西。

    可那又會是什么?

    許多答案從鄔九思腦海當(dāng)中冒了出來,其中正有某個他不愿意、不想要面對的存在。鄔九思眉尖輕輕壓了下去,還沒想好要怎么處理自己這沒有道理……好吧,其實有些道理的猜測,便嗅到了淡淡的血腥氣。

    他心神一震,低頭去看,入眼的卻是自己此生再難忘懷的場面。

    “吱吱?”鄔九思自然認(rèn)識自己徒弟的靈寵。可那只尋寶鼠眼下的樣子,他是頭一回得見……

    呼喚對方的聲音還沒落下,已經(jīng)變成紅色耗子的尋寶鼠已經(jīng)驚叫著朝鄔九思沖了過來。它血色滴答滴答的皮毛蹭在鄔九思褲腿上,轉(zhuǎn)瞬又被修士用靈氣托起、來到對方面前。

    尋寶鼠叫:“吱吱吱知!”

    鄔九思問:“是阿禾出事了嗎?”

    尋寶鼠朝著后方扭頭:“吱吱吱吱!”

    鄔九思看明白了。他神色沉下,一面再度拋起靈扇、穩(wěn)穩(wěn)踩住扇面,一面與赫連隨聯(lián)絡(luò):“……師兄,阿禾的靈寵在太清峰等我。它……阿禾果真是出事了,我們正在去他如今所在的地方。”

    赫連隨近乎立刻便有了回應(yīng):“九思!莫要直接離開天一宗!”

    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反應(yīng)。以鄔九思的身份,天一宗內(nèi)誰不敬重?就連歷來與他們不睦的無極峰,面兒上也要老老實實叫一句“真人”。作為他的徒弟,“陳禾”又怎會出事?……赫連隨以正常思路考慮,認(rèn)為對方應(yīng)該是在師弟不知道的情況下離開宗門,這才遇了埋伏。

    至于傷害小師侄的家伙究竟是人還是獸,這對赫連隨而言并不重要。要緊的是他知道,對方死定了。

    當(dāng)然,在這同時,師弟也絕不能再出事。

    和方才他回復(fù)的速度一樣,鄔九思的信符也飛速回到赫連隨身邊。

    他做好了師弟犯犟、不愿聽自己的話的心理準(zhǔn)備。也無妨,師尊在聽到第一句傳信的時候趕去太清峰了,自己只不過是落在了后面。相信九思很快就會被師尊攔住,在那之后要怎么營救小師侄都是易事。

    偏偏這下子,師弟說的是:“阿禾的靈寵,仿佛要帶我去后山。”

    赫連隨一愣。

    “后山?”他脫口而出,“怎么回事——”

    是啊,怎么回事?

    別說旁人了,就連鄔九思也抱有這樣的疑惑。

    在天一宗,這兩個字其實是一個非常籠統(tǒng)的稱呼。所有不屬于某個峰頭勢力的山,都可以被稱作“后山”。

    不過,尋寶鼠指向的方向明顯不只這么簡單。久違的,鄔九思再度聽到了自己“咚咚”狂跳的心臟聲。他已經(jīng)分不清這是因為擔(dān)憂徒弟,還是因為自己隱約到了“天人感應(yīng)”的真相,再或者說——

    鄔九思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

    自己眼下要去的地方,似乎,好像。

    正是他的父親母親、無數(shù)天一尊者閉關(guān)的靈脈所在。

    ……

    ……

    不知從哪一刻開始,郁青的思緒開始斷斷續(xù)續(xù)。

    最初那會兒,他還能感覺到尋寶鼠撕咬自己血肉的動靜。明知自己必死,他這會兒便能苦中作樂:“吱吱行不行啊?那么小的身板兒,連牙都小小的,吃了我半天,我怎么都感覺不到疼呢?”

    “吱吱……吱吱……”

    不知是真實還是虛幻,郁青總覺得被自己壓在身體下面、試圖將其隱藏起來的尋寶鼠在發(fā)抖。

    當(dāng)然,他也知道自己眼下的動作并沒有實際作用。對面兒那位“魯長老”的修為少則化神,高則大乘——興許還有更高的品階,只是郁青再也沒有機(jī)會知道了——到了這種地步,“看”什么東西的時候用上的已經(jīng)不是眼睛了。神識掃過來,這邊一主一寵的任何動靜都會無所遁形。

    可是,郁青又覺得不是全無希望的。

    原因無他。他能看出來,和曾經(jīng)的天一弟子們一樣,那人瞧不起自己。

    一個筑基,就算是特殊道體的筑基,在對方眼里也不如地上的泥。

    這讓郁青陡然覺得吱吱或許真的能夠成功——想想看吧,因為瞧不起自己,所以不會在意自己的動靜。反正已經(jīng)是一個死人了,何必在他身上分出什么注意力?

    正在閃爍靈光的契圖才是最重要的。

    抱著這樣的心思,郁青又把小耗子藏得緊了點。可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完全感受不到對方的存在了。

    是因為受傷太重,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知覺嗎?

    還是因為……小耗子真的逃走了?

    要真是這樣。

    郁青想。

    那可真是太好了。

    ……

    ……

    糾正一下。

    曾經(jīng)覺得渾身是血的尋寶鼠朝自己撲來的場面已經(jīng)足夠讓人難以忘懷,可當(dāng)下,鄔九思覺得自己才是真正見到了那個此生再難忘懷的場面。

    他的徒弟倒在血泊當(dāng)中,不斷、不斷、不斷地流血。

    后頭大約還發(fā)生了一些事。袁師叔啟動護(hù)宗陣法的下一重,那個正在傷害阿禾的家伙到底離開了——大約吧,鄔九思已經(jīng)沒有心思在意了。

    他的手始終在顫抖,想要把徒弟抱起來。就在這時候,卻有一樣?xùn)|西順著他的袖子滑了下去。

    鄔九思原先只是隨意地掃過一眼,視線忙不急待地要重新落回徒弟身上。偏偏此刻,他忽地一怔。

    金絲面具。

    方才掉下去的,是一張金絲面具。

    第065章 身份

    后山出事的第一天。

    擔(dān)憂師侄、前來找尋的袁仲林在確認(rèn)異常的第一時間便出了手, 穩(wěn)住大局。可惜作亂之人的修為畢竟更高,他能做的只是用護(hù)宗大陣將其逼退,更進(jìn)一步卻是不能了。

    意識到人已逃脫, 袁仲林、后面趕到的赫連隨、其他察覺異常出現(xiàn)的別峰師長皆再度提升了事情的嚴(yán)重性。再看看一旁抱著弟子、似是還未從對方所受傷害當(dāng)中回過神來的鄔九思, 袁掌門輕輕嘆了口氣, 在吩咐各峰緊閉門戶、防備萬一的時候,自己直接出面, 主持起太清峰的狀況來。

    他畢竟是此峰出身,也素有威望, 各項大事小事算是順利地開始推行。然而后頭的發(fā)展并不順利, 雖再無人出事, 可那行了惡事的歹人也毫無蹤跡。

    濃濃危機(jī)感壓在袁仲林心頭, 他只得繼續(xù)吩咐:“當(dāng)下的第一重可能是人已經(jīng)走了。這雖也不是什么好事, ”堂堂玄州第一宗門、在整個修真界都素有名望的名門大派,防御體系就和紙糊的一樣,峰主親傳弟子這樣身份都要在自家受害,“卻也不是眼下最壞的狀況——只是在我看,概率不大。”

    并非他到了此時此刻還要自負(fù),答案是明擺在那里的:對方若是當(dāng)真能視大陣若無物, 當(dāng)時為什么還會被逼退?是, 自己沒攔住人,可沒道理連陣法也攔不住——不光如此, 還一點兒痕跡都沒留下!

    袁仲林更傾向于第二種可能, 可這也是更糟糕的一種猜測:“或者,人還留在咱們天一宗!”

    話音落下, 他面前的各峰主事之人一起抽了口冷氣:“那豈不是所有弟子都危險了?”

    又有人道:“莫說弟子了,怕是你我都難保!”

    沉默片刻, “也得看那人為何獨獨為鄔少峰主的徒弟出手……”

    “是。那人傷了鄔少峰主弟子后便沒了動靜,興許是專沖著這個來的,”上官沖在這時候開口,分析得頗有理據(jù),“我平日雖不會與別峰弟子打交道,卻也偶爾會聽小輩說起各家親傳弟子的狀況。聽說,那位陳小友就連與人外出做師門任務(wù),都總要獨來獨往,和同輩不睦!”

    言下之意自然是郁青自己不好,這才招惹了禍?zhǔn)隆?br />
    眾人都聽出來了,心頭也覺得上官沖講得太難聽。一個小輩,又是重傷未醒的狀況,何至于被如此評價?只是得罪平日給自己提供丹藥的大頭無極峰的也不太好,太清峰能不在意這個,是因為他們另有找來丹藥的門路,自家可不同。

    “行了。”獨獨含元峰的金峰主皺起眉頭,“照這么說,上官峰主是要拿弟子們的安危去賭那人有無良心?

    “我可沒這個意思。”上官沖繼續(xù)道,“只是覺得,大伙兒也不必太過驚慌。”

    說著,他察覺了落在自己面上的目光。上官沖不以為意地回望過去,果然與鄔九思對視。

    對方還是年輕,沉不住氣,視線冷冰冰的,竟是連樣子都裝不出了。

    這副神色,倒是和鄔戎機(jī)很像。

    上官沖微哂,還要再開口,袁仲林卻打斷了他。

    “若是人還留在天一宗,無論如何,都得把他找出來!”他一錘定音,同時略帶警告地看了上官沖一眼。后者冷哼了聲,到底沒再開口。

    只是找尋一事說來輕松,真正做起卻不容易。尤其歹人實力強(qiáng)橫,任務(wù)怕是無法交到尋常弟子手里。

    好在除了各峰峰主也都知道輕重,一個個都把自己的名字、自家長老們的名字報了出來。任務(wù)算是順利安排下去,自家峰頭自然自己負(fù)責(zé),后山則分為多個區(qū)域,眾人聯(lián)合搜尋……元嬰往下的弟子這段時日最好都別出門了,也別落單,都與師門兄弟姐妹們相處一處。修為稍高些的也并不安全,只是多少有了還手之力,最好也與師弟妹們待在一起。

    以鄔九思的身份,按說他要去后山。上官沖原先想拿這點做做文章,倒不是真要怎么害人,可讓他丟丟面子、當(dāng)眾承認(rèn)自己如今修為低微也是好事兒。偏偏袁掌門依舊護(hù)著他的師侄,只安排幾個太清峰長老做事,鄔九思則負(fù)責(zé)“看顧受傷的徒弟”。

    他做前面諸多安排布置的時候,鄔九思雖在現(xiàn)場,也始終在聽,卻總有一種自己與諸人之間隔著一層云霧,眼前一切都朦朦朧朧的感覺。直到聽到阿禾……聽到郁青被提起,他面前的云霧才算被吹散,心思重新回籠。

    知道這是師叔對自己的照料,鄔九思自然只會應(yīng)好。再有,他也擔(dān)憂歹人卷土重來,又要對郁青有什么傷害。

    郁青。

    時隔這么些年,曾經(jīng)以為已經(jīng)忘記的名字和人再度出現(xiàn),還是已經(jīng)這么一種突兀的方式。直到現(xiàn)在,鄔九思都不能說完全反應(yīng)過來了。

    從看到金絲面具滑落到見到對方面孔,前后不過一息工夫。現(xiàn)在再想,那會兒自己的第一個念頭竟是“原來是這般”。

    所以“阿禾”當(dāng)初不愿留在太清峰拜他為師!所以他在鄔九思提出兩人可以嘗試一番的時候那樣慌亂。“陳禾”有這些反應(yīng)自然奇怪,可若自己面對的人其實是郁青,一切便都有了解。

    然后,鄔九思迅速收斂了心思,開始一面用神識探查傷重青年的身體狀況,一面翻找能為對方療傷的靈丹。

    郁青的狀況實在太糟了,外傷不論,內(nèi)傷才是真正駭人。意識到對方體內(nèi)經(jīng)脈竟如自己從前一般有所斷裂時,鄔九思用力閉了閉眼睛,心中輕輕道:“沒關(guān)系,這已經(jīng)不是當(dāng)年了,我知道要怎么治好他。”

    郁青同樣修習(xí)過《鴻蒙陰陽訣》,甚至或許現(xiàn)在也在私下練習(xí)。他的狀況本就沒有自己當(dāng)日嚴(yán)重,各種好藥養(yǎng)著,未來一定會沒事。

    有了這個結(jié)論,鄔九思緩緩睜眼。他的心緒還是復(fù)雜至極,不明白對方為何又要出現(xiàn),又隱約有一個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如果“陳禾”愛慕著自己,那郁青——

    可他又想:“他從前分明是另一番心思。”若說郁青當(dāng)他徒弟當(dāng)?shù)谋M職盡責(zé)、盡心盡力,那從前呢?兩人是道侶身份的時候,對方也總讓自己覺得柔軟溫情。不知不覺,便合了對方的目的,送出那樣多東西。

    最后假死脫身,自己一無所知,可笑地拿著天機(jī)鏡召問。

    啊,天機(jī)鏡。

    鄔九思默然。他又記起自己見“陳禾”第一面時與其的對話,在這法器面前,任何人的真心假意都會無所遁形。而那時候,郁青說的是“能像現(xiàn)在這樣待在您身邊就好了”。

    他想回到太清峰,想回到自己身邊,只是覺得自己是個小人,用謊話得來的青睞也對鄔九思不公平,這才拒絕了鄔九思的邀請。

    想到這里的時候,鄔九思聽到了某種模糊的“咚咚”聲響。花了很長時間,他才意識到這是自己的心跳。

    他覺得自己有無數(shù)話想要問這青年,無論是關(guān)于他,關(guān)于他們,還是關(guān)于那個害了對方的歹人。不過說到底,這些問題都要等到郁青醒來之后才能回答了。

    ……

    ……

    和袁仲林預(yù)計的一樣,搜尋工作并不順利。

    倒不是有人在這個過程中出事、受傷。事實上,所有被派出去的人都安安穩(wěn)穩(wěn)地再度站在他面前,認(rèn)真與他匯報。

    ‘含元峰并無歹人蹤跡。’

    “無極峰并無。”

    “御靈峰并無。”

    “我們也是,什么都沒找到。”

    “……”袁仲林深吸一口氣,看向諸位峰主、長老們的眼神里半是失望憂慮,半是謹(jǐn)慎探究,“既然這樣,怕就是最壞的狀況了。”

    什么地方藏下一個人最容易?——人堆里。

    袁掌門語氣放輕了,神識也牢牢地將眼前的峰主長老們籠罩,繼續(xù)問:“弟子們之間呢?有無什么異常?”

    眾人對這話也不意外。在把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的時候,他們便有這方面的考慮,只是之前不曾明言。

    而今聽到掌門將事挑到面上,他們思忖片刻,謹(jǐn)慎許多地開口:“眼下是無什么狀況,只是——”

    只是鄔少峰主的徒弟出事是在黃昏,被找到時已經(jīng)到了深夜。

    這個時間段,很多人已經(jīng)回到自己房中。再往后,便是歹人消失之后才被急急喚出。

    若是這個過程中便有了差錯,歹人又格外又隱匿的心思,事情怕是要難辦。

    袁仲林也知道這點。他沉默片刻,緩緩說:“先把狀況透給你們信任的弟子,再讓他們選人說起……

    “總是要篩一遍的。如若不然,咱們怎么能安心?

    “再有,速度還是要快。如今護(hù)宗大陣每日都要消耗靈石無數(shù)不說,歹人是被困住了,咱們卻也一樣。堂堂大宗,總不可能把所有人都鎖在山門之內(nèi)。”

    今日的安排到這里就結(jié)束了。只是眾人走后,袁仲林又額外叫住師侄,問:“他現(xiàn)在如何了?”

    鄔九思道:“已經(jīng)好轉(zhuǎn)許多,應(yīng)該這些日子便能醒。”

    他這么說的時候倒是真沒想到,不等自己回到太清峰,郁青睜眼的消息便傳到耳邊了。

    第066章 相信

    鄔九思聞訊, 當(dāng)即加快了返程速度。有那被聚在一處、正百無聊賴的弟子抬頭,便只看到一道白色的影子從上空閃了過去,將云霧帶出一條長長的線。

    他們彼此看看, 不知該繼續(xù)為宗門的情況擔(dān)心, 還是欣喜自己果真沒有拜錯師尊。在外的時候, 哪有這樣長老尊者們忙碌做事,普通人卻只用歇著的道理?

    “希望少峰主他們盡早把那歹人找出來吧。”

    “正是……”

    這些話, 鄔九思卻是聽不到了。

    轉(zhuǎn)眼之間,他已經(jīng)抵達(dá)自己洞府。此刻守在洞府外的正是祝伯敏, 他見到鄔九思, 當(dāng)即迎了上來:“少峰主!”

    鄔九思點點頭, 腳步不停, 口中則問:“情況如何?”

    祝伯敏說:“臉色還是差, ”一頓,聲音低了些,也帶了幾分虛,“發(fā)現(xiàn)他身份已經(jīng)露底之后,臉色更差了。”

    鄔九思:“……”

    鄔九思看了他一眼,倒是沒有責(zé)怪的意思, 只是嘆了口氣:“好, 我知道,你先去歇著吧。”

    祝伯敏抿著嘴點點頭, 知道這不是再廢話的時候, 很快便從少峰主眼前離開了。鄔九思則是深吸一口氣,來到此刻安置郁青的屋外, 抬手敲門。

    里面沒有聲音。

    鄔九思皺眉,又敲了敲, 依然沒有聽到動靜。

    許多可能性出現(xiàn)在他心頭。再沒有第三次抬手了,他直接推門進(jìn)入屋中。

    接著,鄔九思松了一口氣。

    方才一刻,他已經(jīng)想到了很糟糕的場景:那傷了郁青的人又出現(xiàn)了,自己又要面對一個鮮血淋漓的……前道侶、現(xiàn)徒弟;或是歹人沒來,郁青卻自己走了,路上指不定還要碰到什么麻煩危機(jī)。

    好在這些都沒發(fā)生。郁青只是直挺挺地躺在榻上、雙眼閉合,一副“我從來沒醒,是祝伯敏看錯了”的模樣。

    鄔九思放慢了腳步。

    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真的已經(jīng)很久都沒有認(rèn)真地看這張面孔了。

    不說二人多年不曾坦誠相見,只說這些天。他在后山抱起郁青的時候乍看對方面孔,雖認(rèn)出了人,注意力卻是被對方臉上的、身上的血侵占。那會兒一門心思都是希望郁青平安,哪有工夫留意對方的五官面容?

    到了后頭,他人在太清峰,是沒有其他峰主長老那樣忙碌,緊張感卻半點兒不少。有自己重傷的“經(jīng)驗”在前,鄔九思是相信《鴻蒙陰陽訣》能救下郁青,可總是想為對方多提供一些療傷之物,這便需要細(xì)細(xì)翻找、搜尋。一本本醫(yī)書、丹譜出現(xiàn)在他手中,這座少峰主洞府里最常見的畫面就是他手上拿著這些東西,旁邊不遠(yuǎn)便是郁青所在。

    里頭還真有許多收獲,鄔九思將其一一記錄、整理下來。

    他沒有去想這是為了什么。

    “我知道你醒著。”年長些的修士說。他沒有提其他人,而是道:“你睡著的時候,呼吸不是這樣。”

    講完這句,便見面前的人眼皮顫抖。

    鄔九思從前只希望對方快快睜眼,真正到了此刻卻多出耐心——除了耐心,里頭或許還有他這會兒還沒有細(xì)細(xì)去想的不忍——總歸,他安靜地等著、看著郁青的踟躕,掙扎,在某一刻,驀地有了“或許我應(yīng)該握住他的手”的心思。

    最終還是沒有這樣做。在鄔九思有所行動之前,郁青終于下了決心。他睜開眼,猛地坐起身,而后快速道:“我會自己走的,這些年里你給我的東西、你給我的東西給我的東西也都好好收著,列了單子,待會兒一并交給你,里頭所有東西都能核對。”

    鄔九思一愣。

    郁青繼續(xù)說:“大部分東西我都沒怎么碰,偶爾有些丹藥是吃了,不過后頭也找了品階、藥性都差不多的藥丸子補(bǔ)充,你看了就知道。”

    鄔九思還是沒有說話。

    他這樣的態(tài)度,讓郁青好不容易積蓄起的勇氣緩緩消散。他直覺自己應(yīng)該說些什么,不讓寂靜延續(xù)下去,可方才打好的腹稿已經(jīng)講完。頭腦又是亂糟糟的,總要想起自己剛剛蘇醒、見到祝伯敏那會兒。他還不知道面具已經(jīng)掉了,依然用“陳禾”的態(tài)度講話。只是說著說著,看出對方眼神怪異。

    郁青便也漸漸停下話音。他從前不覺得自己敏銳,這會兒卻本能地想到:“難道……難道……”

    青年臉色煞白,慢慢低頭,手指觸碰上面頰。

    不一樣了。果真不一樣了。有所意識的瞬間,他神色更是驚恐恍惚。這副模樣落在祝伯敏眼里,倒讓他有些不知所措——郁青是不知道這點的——匆匆說了句“我這就去報予少峰主”便離開,留下郁青一人在屋中煎熬。

    他也知道裝睡的法子太蠢,可一時之間,郁青當(dāng)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方式。眼下被人當(dāng)面戳穿,更是恨不得當(dāng)場變成尋寶鼠吱吱,和它一樣從地下鉆走。

    “我會走的,”郁青說,連嘴唇都顯得蒼白,“真的會走……你不要生氣。”

    一頓,聲音變得更輕。

    “不要不高興。”手指捏著自己的衣袖,指肚也微微發(fā)白,“我從前拿給你的東西,你要是不喜歡便丟了吧,嗯,或者讓我?guī)ё咭残小?br />
    前后的話匯在一處,倒像他也是被“丟掉”的一部分。

    劉海遮住了郁青的眼睛。他低著頭,視線落在自己手上,慢慢又看到身上的法衣。

    青年小幅度地哆嗦了一下,心想,九思是一定不會原諒我了,那么我想多少帶點東西離開的念頭對他來說是不是也算得寸進(jìn)尺?——可是,真的想要留一點九思用過的東西。

    不,你不是自己都在說嗎,希望九思不要不高興。

    那為什么又要說讓他不高興的話呢。

    郁青牙關(guān)也咬住了,心頭升起沉沉的懊惱。這樣情形當(dāng)中,自然更不敢看鄔九思的神色。也就不知道,此時此刻,自己前任道侶臉上并沒有他以為漠然。

    鄔九思在想:“這就是他這些年里的感受嗎?我以為自己對徒弟很好,徒弟便也高高興興,可其實——”

    他問郁青:“你當(dāng)真想走嗎?”

    郁青再度掙扎:“……當(dāng)真。”

    鄔九思靜靜地看著他,說:“你不要騙我。”

    對這句話,郁青的反應(yīng)更是大了許多:“我沒有!除了——除了‘陳禾’之外,我再也沒有騙過你了!”

    鄔九思說:“好,我相信。”

    從始至終,他的態(tài)度都顯得平和。倒是郁青,聽到“相信”兩個字后,他仿佛受到極大震撼,人又是一個哆嗦。

    這么呆呆地、一動不動地看著鄔九思,過了好一會兒,才問他:“當(dāng)真?”

    一樣的字,眼下是不同意思了。

    鄔九思點了頭,郁青抿抿嘴巴,很艱難地說服自己:九思眼下的態(tài)度,說是有我想象中的那樣厭惡輕蔑,卻也不像。

    以至于他明知不該,心頭依然有了些許念頭。最先只是小小一點,像是他從前見過的靈植種子。在他的各樣想妄之下生根發(fā)言,迅速變成了參天大樹。’

    “那,”郁青快速地、用上自己好不容易積蓄起來的勇氣問:“你……會不趕我走嗎?”

    鄔九思反問:“你作為徒弟并無過錯,甚至得了那么多夸贊,我又為什么要趕你走?”

    郁青眨眼。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仿佛并不適合眼下。

    不過鄔九思并不覺得不適合。聽著青年依然猶猶豫豫的“可是”,他從袖中取出一樣?xùn)|西。郁青原先還在驚訝,而今定睛一看,對方拿著的正是自己從前寄存在吱吱身上的乾坤袋。

    里頭都是他作為鄔九思道侶時從對方手上得來的東西,他也早早下了決心,自己走前一定要把這些還到前道侶手里。卻沒想到,不等他有所準(zhǔn)備,對方已經(jīng)知道這些的存在。

    “你那靈寵給我的。”鄔九思簡單道,“它說這也是你的意思。”

    郁青:“……”

    郁青匪夷所思:“它會說話?”

    眼見“徒弟”又有了從前活潑的樣子,鄔九思忍不住笑了一下,很快又收斂。他沒有解釋,而是說:“所以,我相信你。”

    郁青瞳仁收縮,唇角想要彎起,又難以相信自己的幸運(yùn)。

    他暈暈乎乎,一時像在云端,經(jīng)歷此前種種,自己竟然還有這樣的幸運(yùn)。一時重新墜下,憂心忡忡。九思相信,那他身邊的人呢?再有,自己若是留下,日后又要用上什么身份?

    許多問題在心頭盤浮,他一時又是出神。這時候,聽鄔九思問自己:“對了,還沒說起,那日你究竟碰到了什么。”

    這是個嚴(yán)肅問題,郁青也跟著嚴(yán)肅起來。他壓下自己所有心思,鄭重說:“還得從那株被搶走的龍血草講起——我曾和你說過,還記得嗎?”

    鄔九思怔了片刻,隨即點頭。

    隨后,他聽郁青句句敘述,又見對方在自己眼前畫下契圖。

    若說此前鄔九思只是錯愕于那歹人的處心積慮,到此刻,他終是神色大變:“不好,他的目標(biāo)是后山諸多前輩!”

    郁青不解,鄔九思又解釋:“這是打開后山大陣的契!并非人人都能用出。就連我,也是因為父親、母親都在其中方有資格。

    “是了,你是我的道侶,天道見證,便也能看做另一個我,所以那人方找到你。”

    第067章 知足

    郁青在鄔九思的話音當(dāng)中完全愣住。

    自己是對方的道侶, 天道見證……

    這不正是那天歹人對自己說過的話!

    只是那會兒對方的說法是他招惹鄔九思厭惡,以至對方不愿與自己相見,只委托了“魯敬”來斬斷二人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今日不同, 依照九思的話, 歹人卻是正看中了這份關(guān)系, 于是使出陰謀手段。

    “那現(xiàn)在,”他艱難地說, “后山的前輩們豈不是——”

    “是。”鄔九思說。他其實并沒有自己表現(xiàn)出的那樣冷靜,只是郁青已經(jīng)慌亂至此, 他又怎么能跟著一同失去分寸?不管怎么說, 他是少峰主, 該負(fù)責(zé)峰上所有大事小事;也是對方的師尊, 更應(yīng)在危險出現(xiàn)時擋在對方身前。

    “我這就把此事告知袁師叔。”鄔九思道, “只是還有一點,你剛才說,那歹人是偽裝成來魯長老?”

    郁青點頭,鄔九思又道:“還有,你進(jìn)入假執(zhí)法堂的路上,也見到了不少執(zhí)法弟子?”

    郁青又點頭。

    “魯長老這段時日也在外搜尋著, ”鄔九思輕聲說, “卻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還有,那些弟子, 你可記得他們的面容?”

    郁青說:“記得。”

    鄔九思便取出天機(jī)鏡, 要郁青把手放在上面,心中回想。

    郁青毫不猶豫地照做了, 便見鏡面波動,宛若水中漣漪。很快, 鄔九思見到了郁青記憶當(dāng)中的場景。

    他心頭又是一沉:這份回憶當(dāng)中,所有“執(zhí)法弟子”看向郁青的目光都是如出一轍的冷漠、居高臨下。自然,這些十有八九都是假的,那歹人不過使出某種手段,讓弟子們的面容變成幻境中的一部分。可對于阿禾……對于郁青來說,這些都是真的。

    他是真的覺得自己受了這樣的冷眼輕蔑。不光如此,看他對此毫無反應(yīng)便能想見,郁青并不覺得這些有什么不對。他自己都在看輕自己,何況是其他人?

    事情怎么就變成了這樣。

    或許因為大事當(dāng)前,鄔九思原先就沒有精力計較這些微末細(xì)節(jié);或許因為“陳禾”昔日所做種種,人人都說他是好徒弟,鄔九思心中也這么覺得;或許……

    哪怕明知將新得知的諸事傳遞出去十分重要,關(guān)鍵時刻,鄔九思還是對郁青說:“你留在這里,安心養(yǎng)傷。從前我一直沒和你講過,但《鴻蒙陰陽訣》正對經(jīng)脈損傷有用,當(dāng)初我便是靠它恢復(fù)。你情況比我好上許多,一定能更早康復(fù)。”

    毫不夸張地說,聽到功法名字的瞬間,郁青腦子“嗡”了一聲。

    這是雙修功法啊!九思竟然、竟然當(dāng)真毫不在意嗎?

    是的,鄔九思繼續(xù)確切地表明自己并不在意:“等我有了閑暇,也會來幫你。”

    幫他。

    這豈不是——郁青又開始發(fā)抖了——要和他雙修?

    是,依照往日慣例,此刻說的“雙修”并不是什么真正親昵的關(guān)系。可換個角度說,兩人氣息交融、識海打開、靈氣相依,對于修士而言,這本就是最頂級的親密!

    “我自己來就好。”郁青磕磕巴巴地說,“不用您……”

    鄔九思打斷了他。

    “再說一次。”他道,“你是我的徒弟。”

    徒弟嗎?郁青有些歡喜,知道對方這是在明明白白地讓自己安心。他果真能留下來了,只是如今看,應(yīng)該就是以“陳禾”的身份。

    他對此并無意見,甚至長長舒一口氣。無論如何,不離開總是好事。

    沒想到,鄔九思的下一句話就是:“是你這身份變化,后面還是要想個理由說出去。這倒不急,回頭再……”抿嘴,“我先去尋師叔。”

    郁青愣了愣,很快答應(yīng):“好,你快去!”

    他看著鄔九思一邊送出信符,一邊從屋內(nèi)離開。人走了,郁青依然對著門的方向發(fā)呆。呆著呆著,他的唇角勾了起來。

    “徒弟啊,”青年輕聲自言自語,“徒弟……哈哈。”

    又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低了一些,小聲說:“不過,徒弟……”

    他已經(jīng)很知足了,可內(nèi)心深處還是有了小小的遺憾。

    只是徒弟,不是道侶。

    ……

    ……

    鄔九思去而復(fù)返,帶來數(shù)條重要線索。

    諸多峰主長老也又被召了回來。有那距離遠(yuǎn)些的,甚至不曾回到自家峰頭,就再次聽到了掌門的傳音。

    原先是有些抱怨的,有事不能一口氣說完嗎?為何要讓他們這些尊者來來回回地跑。然而聽過袁仲林的話后,這些心思又都成了凝重。

    他們找了數(shù)日,卻是頭回得到這樣多線索!

    不光大致確認(rèn)了那歹人來到天一宗的時日,還知曉對方有一手炮制幻境、改頭換面的本事——雖然鄔少峰主的徒弟只是筑基,他應(yīng)對的場面不足以作為在場諸人的參考,可這起碼說明“歹人偽裝成某個天一宗的人,至今仍潛伏宗內(nèi)”的可能性大大提升。

    再有,他們終于弄清楚了歹人想做什么!

    至于其中被一筆帶過的“原來鄔少峰主的徒弟與他之間另有一樣契”這事兒,眾人是有些意外,卻也沒太在意。待到鄔九思話音落下,眾人率先提起的是:“魯敬長老如今身在何處?”

    雖然看那歹人行事作風(fēng),對方不像會到現(xiàn)在都無所準(zhǔn)備。可是,萬一呢?

    被問的人是鄔九思,趕在最前頭開口的是上官沖。不過,回答的人卻是袁仲林。

    他神色同樣凝重,道:“九思從太清峰折返的時候,已經(jīng)給峰上其他長老送過信,要他們將魯長老‘請’來。”

    上官沖問:“而后呢?”

    袁仲林道:“而后,自由太清諸人分辨如今的魯長老是不是本尊。”

    上官沖皺眉,顯然還想再說些什么。不過袁仲林抬手,做了個往下壓的姿態(tài),道:“這是大事,自然不會輕易過去。縱然他們有了判斷,魯長老近段時間也不好再出面,便讓他在主峰這邊待些時候吧。”

    言下之意,自然是自己要親自看著人了。這算是做出了態(tài)度,哪怕是上官沖也不再多言。

    他是和太清峰不睦,卻也相信袁仲林不會在這種大事上出簍子。只是想了片刻后,上官沖強(qiáng)調(diào):“還要弄清楚,那人為什么選擇魯長老。”一頓,“兩邊兒便是并無交情,也至少接觸過多次。”

    袁仲林認(rèn)可這話,點點頭,“自然。”

    至此,關(guān)于魯長老的處置便算告一段落。含元峰的金長老緊跟著開口,道:“若那賊子用心當(dāng)真如此險惡,接下來呢,諸位是個什么打算?”

    眾多峰主、長老聽著這話,精神一振。

    這才是真正的大事兒!若那歹人的目標(biāo)當(dāng)真是后山的尊者們,那他到底是成功進(jìn)入了,還是沒進(jìn)入?——換句話說,眼下他們是同樣去開啟后山大陣,還是繼續(xù)守在外頭?

    一時之間,主峰議事堂仿佛成了凡人間的菜場。諸多修行千年的“仙人”宛若菜場間的俗夫,七嘴八舌地說起自己最關(guān)心的問題。

    “鄔少峰主,你那徒弟還有說什么嗎?那契圖到底完成沒完成?”

    “我們峰的老祖宗閉的是死關(guān),若非到了絕處,絕不該前往打擾!”

    “話是那么說,可眼下看,情況的確不好……”

    “那歹人究竟是什么修為?有大乘功力么?”

    “可惜鄔少峰主的徒弟只是筑基。如若不然,多少該有些眼力……”

    聽到最后一句話,饒是好脾性如鄔九思,神色也驟然冷了下去。

    他帶來了新消息,原先就是場上焦點。如今神色變化,自然也讓人察覺。

    那講了不該說的話的長老自知失言,略有尷尬地別開頭去。而后,便聽鄔九思難得冷笑,說:“諸位還得記得,若非阿禾拼死放出靈獸報信,那歹人無論是什么目的,都定已得逞!哪里還由你我再次商議!?”

    這也是實在話。眾人一時啞然,這時候,鄔九思又道:“若那人進(jìn)了后山,那他首先接觸的,定是父親、母親。他們的閉關(guān)洞府,我往后自會前去查看。”

    袁仲林點點頭,道:“我與你一起。”接著,又看向眾多峰主長老:“諸位若是也有此意,便一并跟來。若是不愿,最好也來——當(dāng)個見證,莫說是我們擾了前輩們靜修。”

    眾人還是不語,心頭倒也認(rèn)可這樣的安排。無論如何,不親自看一看,總是不能安心的。

    只是這“看”的順序,依然有待斟酌。太清峰的兩位尊者列在前頭自然不提,后面的人呢?排在前頭,總有些吃虧。

    他們眼神閃動,嘴巴不開,私下卻四處傳音、與人商議。袁仲林眼皮都不用抬,便知道這些隱秘狀況。

    他暗暗嘆氣。人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哪怕是如此時刻……

    便在如此此刻。

    一道聲音從外間傳來,落入在場所有修士耳畔,說:“倒是不必這么麻煩。”

    眾人悚然。

    是誰在外間?他在此地待了多久,為何自己此前半點不曾察覺?

    唯有鄔九思一人先是怔忡,而后歡喜。

    他霍地起身,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大步走去。一面走,一面呼:“父親!?”

    眾人:“……”

    父親?!

    第068章 扯平

    是有那近百年來新拜入天一宗的弟子對鄔尊者只聞其名, 卻不知曉他究竟是何風(fēng)姿,可在場眾人卻都不在這個范圍內(nèi)。

    對方閉關(guān)至今不過數(shù)百年,對凡人來說, 這自是生老病死、輪回更替, 可對眼下的諸多峰主長老來說, 這不過是一段尋常時間。

    是以在鄔九思之后,許多人跟著反應(yīng)過來:“不錯, 這正是鄔峰主的聲音!”

    “鄔峰主竟是出關(guān)了嗎?”

    “他老人家出關(guān)了?莫非……”最壞的情況發(fā)生了,那歹人果真入了后山大陣!不知做了什么, 竟將鄔真人驚擾!

    眾人驚魂未定, 齊齊注視那正進(jìn)入議事堂的修士。后者雖被叫一聲“老人家”, 可都是修行之人, 自然也將容貌定格在最佳時候?但見他先在鄔九思身前停下, 用感懷目光看著眼前青年,又拍一拍對方肩膀,說:“這段時日在外,辛苦你了。”——兩人如此相對,哪里像是“父子”,更像是一對面容相似的兄弟。

    得了這句安慰, 鄔九思默然。

    他嘴唇動了動, 心下種種情緒交織。有對許久不見的父親的思念,也有對并未一同出現(xiàn)的母親的擔(dān)憂……不僅如此, 鄔九思的視線還在父親身上快速掃了一遍, 神識更是落在對方身上,以此確認(rèn)父親自身是否安然。

    像是看出了兒子的心思, 鄔戎機(jī)笑了笑,又說:“你母親并無大礙。只是如今到了她沖關(guān)的關(guān)鍵時刻, 我便不曾要她出來。”

    沖關(guān)?鄔九思神色微動,在場修士們的表情也不乏變化。這對道侶閉關(guān)之前,鄔戎機(jī)便是天一宗第一人了。此前聞春蘭境界久久未有突破,眾人看在眼里,還能對他們說一句“可惜”。到了現(xiàn)在,太清峰竟然有兩個大乘了嗎?

    他們心頭估摸著日后宗門勢力又要有怎樣變動,鄔九蘇卻抓住關(guān)鍵:“‘并無大礙’?父親,難道說?”

    鄔戎機(jī)輕輕點頭:“在外頭,我便聽到你們講話了。是有人闖入閉關(guān)洞府,好在我神思尚在,很快醒來。”說著話,眼里透出幾分細(xì)微的后怕,“若非如此,你母親怕是真要碰到麻煩。”

    鄔九思心臟“咚咚”跳動,“竟是這般?幸好……”

    鄔戎機(jī)點點頭,又道:“好了,關(guān)于你母親的事咱們后頭再說。眼下,”他目光轉(zhuǎn)回堂上,

    “還是先談?wù)掳伞!?br />
    在場眾人等得便是他這句話。最初的驚訝后,他們迅速反應(yīng)了過來:鄔戎機(jī)碰到了歹人,他并未在對方手上吃虧是真,可不曾抓到對方怕也是真!否則的話,他會獨自出現(xiàn)在此地嗎?

    換句話說,那歹人怕是到現(xiàn)在都徘徊在后山!保不齊現(xiàn)在正在哪家老祖宗身邊,磨刀霍霍預(yù)備動手!

    這個猜測讓所有人都驚出一身冷汗,包括歷來與鄔姓人不睦的上官沖。只是他又很快反應(yīng)過來,皺眉道:“可他去后山,又是為了什么?”

    為了什么……

    驚疑的眾人紛紛怔然,目光重新回到鄔戎機(jī)身上。

    早前鄔家少峰主的徒弟受傷,除了上官沖外,大伙兒都不曾往“雙方早有舊怨”上考慮。理由是現(xiàn)成的,能在護(hù)宗大陣?yán)锾用摰娜藭鞘裁淳辰纾勘5滓苍诨窈笃冢∵@么一個老妖怪,怎么可能對一個一百多歲的娃娃心懷怨懟——若當(dāng)真有心胸如此狹隘的人,他怕也修不到如此境界!

    可眼下不一樣了。有些仇,大乘和大乘還是很容易結(jié)的。而如今鄔戎機(jī)現(xiàn)身了,暫且算是安然無恙,他的道侶卻還留在里頭。是,人人都知道這位鄔尊者走前不會做不好準(zhǔn)備,可凡事就怕一個“萬一”。

    倘若事情能就此解決……

    這些心思自然不會落上明面,可在場的哪個不是人精?就連最為年輕的鄔九思,也在轉(zhuǎn)瞬之間明白了眾多峰主長老目光中暗含的意思。再想想這些人在阿禾……在郁青受傷之后的表現(xiàn),向著自家的金峰主等自不必說,其他人呢?

    鄔九思微微垂眼,斂去所有思緒。

    “他為什么,”鄔戎機(jī)道,“我是不知曉。那人只叫了一句‘這便是大乘尊者?好,我倒要會會’,便直直朝我沖來,要對我出手。”

    眾人神色各異,唯獨袁仲林反應(yīng)過來:“師兄,你是見到那人面容了?”

    鄔戎機(jī)頷首,眾人這才:“……!”

    對啊,“陳禾”看不穿歹人的偽裝,純粹因為他修為太低!鄔戎機(jī)便不一樣了,頂著“第一人”的身份,總得有所表現(xiàn)。

    此時此刻,在眾人的灼灼目光當(dāng)中,鄔戎機(jī)一擺手,身側(cè)便浮出一面水鏡。

    鏡中果真現(xiàn)出一道身影。不再像面對郁青時那樣偽裝面容,更不似當(dāng)年靈船諸人眼中那般模糊不清。眉毛眼睛,鼻子嘴巴,無一不是清清楚楚地落在在場峰主長老們眼前。偏偏見了之后,眾人心頭并無“終于找見此人”的歡喜。

    原因無他。在場這么多人,竟無一人認(rèn)得那與鄔戎機(jī)交手的修士!

    莫說一眾峰主、長老如何嘩然,便連鄔九思,都記起自己曾經(jīng)見過的場景:那年郁青得知自己尋找風(fēng)露云英的消息,于是將東西送去商會,又由此被帶回宗門。那會兒他便說,自己在外碰到一個不知面容、境界莫測的修士。

    可那會兒自己是怎么回應(yīng)他的?——心灰意冷之下,對“道侶”的話,鄔九思已是抱著一種全然無謂的態(tài)度。他不再在意郁青了,自然也不會再去在意對方所言真假,更不會在乎對方接下來受到的嘲弄。

    類似的對話,他后面也與“陳禾”有過。其時郁青又是什么心情?他臉上是笑嘻嘻的,心頭怕是又要退縮。自己說的分明是實話,可是無人相信、無人在意。哪怕反復(fù)追問,得到的也是一樣的“不可能有此事”的結(jié)果。既然這樣,又何必再講?

    時隔多年,鄔九思再度察覺了幾絲酸澀。自然,以修士的記憶里,他不會忘記自己曾經(jīng)的經(jīng)歷。那些一心期盼道侶歸來,最后得來的卻是對方死訊的日夜。為了得到更清楚的消息,不斷追查各方細(xì)節(jié),最后甚至置自己的性命于不顧,險些不曾醒來,卻也只受到更深的欺騙。

    他是真的傷過,痛過!

    可郁青呢?離開自己的日子,他也受了很多傷,有過很多心痛難捱。甚至于,如果不是抱著救下自己的心思,對方根本不會被那歹人撞到一次、兩次。

    如果說頭回靈船上奪寶時郁青尚算運(yùn)氣不好,眼下的第二回重傷,便完全是天一宗帶給他了。

    他們或許已經(jīng)扯平,兩不虧欠。剩下的,便是對方作為徒弟的那些體貼。

    “怎會如此?”在鄔九思心緒難平的時候,終于有人開口打破沉寂。他能聽出聲音,對方應(yīng)該是一位樂修長老。她問出的,正是在場所有人都有的疑惑:“鄔峰主,你確認(rèn)這是那人真容嗎?”

    會不會對方依然用了偽裝,只是太過高明,所以你并未得見?

    后頭的意思并未說出來,鄔戎機(jī)卻不會不懂。他輕輕搖頭,道:“我見到此人時,心頭也十分吃驚,于是下頭動手也緊著他臉上招呼。幾番試探,不曾看出什么偽裝蹤跡。”

    眾人沉默。若是這樣,事情的麻煩程度怕是更上一層樓了。

    “不過,”鄔戎機(jī)又說,“那人逃遁之后,我知道不妙,第一時間便來了此處。一路上,倒也想過幾種可能性。”

    這話講出來,再次換得一片灼灼目光。鄔戎機(jī)在眾人視線中沉吟著開口,說:“其實不過是那幾個問題。大伙兒都沒見過此人渡劫,那是當(dāng)真沒見過這個人,還是從前見的不是他的真容?——至于是不是此人年歲太大,以至于咱們都算后輩,這才無從得見,我覺得可能性不大。”

    “正是。”沉吟一番后,金峰主贊同,“若真有這樣咱們連名聲也不曾聽過的老祖宗,又能活到今日歲數(shù),怕是就連鄔峰主也難以輕易逃脫。”

    “可是,咱們怎會不曾見過那人渡劫?便是當(dāng)真沒有,再往前的人總不會毫無印象,又半點兒都不告知你我。”樂修長老提了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鄔峰主說的另一種可能性也一樣,哪個修士不是從低微時一步步走上來的?天分再高、家世再好,也沒法一出生就是真人大能啊!只要那人經(jīng)歷過這個流程,便總有‘前輩’能看穿他。”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話題又繞回了一開始的地方。

    大伙兒交談、爭論,一人提出不好,便有另一人駁斥。偶爾時候,又有帶著謹(jǐn)慎探究的目光落在鄔戎機(jī)身上。

    其實還有一種情況他沒說。部分峰主長老心頭冒出這樣的模糊念頭。那便是,從一開始,鄔戎機(jī)就說了謊。

    可是,為什么?

    “可是,為什么,”同一時間,鄔九思也在想,“父親會眼看這些人在這兒爭執(zhí)不休、浪費時間?那歹人眼下可正在后山,這不是最需要盡快趕去的時候?”

    第069章 父子

    若說旁人只是隱約疑惑, 落在鄔九思這兒的,便是愈想愈是心驚,就連指尖也逐漸冰涼。

    然而越是這個時候, 他的神色便越是冷靜, 只更細(xì)心地去觀察著前方的修士。

    對方于他是最親近的長輩, 最重要的親人,是在他年幼時靜心照顧、少年時悉心教導(dǎo)、長成后用盡全力將他托舉的人。在場之人雖眾, 其中許多認(rèn)得鄔戎機(jī)的時間也更長,可鄔九思自信, 哪怕是師叔, 也不會如自己一樣了解父親!

    當(dāng)最初父子相逢的喜悅淡去, 疑心浮出, 對方的種種表現(xiàn), 便愈是顯得古怪了起來。

    舉手投足間的細(xì)節(jié),與人交談時的口吻……鄔九思舌尖抵著上顎,喉結(jié)驀地滾動。他知道,自己絕不能再此刻顯露任何痕跡。

    再怎么說傷勢恢復(fù),他也不過元嬰,如何比得上對方深不可測的能力。

    是的, 在眾人尚為有什么感知的時候, 鄔九思已經(jīng)做好了最壞的打算。

    如果事情果真如他所想,正站在眾人身前侃侃而談、時不時在諸峰主長老爭執(zhí)聲變大時插話緩和氣氛的人并非鄔戎機(jī)本尊, 而是諸人煩惱的來源呢?

    光憑自己, 自然是不好應(yīng)對。不過,這么多前輩身在此處。只要將對方揭穿, 未必沒有機(jī)會拿下那人!

    當(dāng)然,也要有一個合適的理由。如若不然, 以對方之巧舌如簧,被拿下的恐怕便是自己。

    鄔九思神思游走,表面更是不動聲色,只在眾人終于商定先由上官峰主出面,開啟上一任無極峰主、他的親生父親上官慶之洞府的時候上前一步,與那披著鄔戎機(jī)面皮的人說:“父親,您初從洞府出來,手邊怕是沒有合適的兵器,”這倒不算虛言,那會兒鄔戎機(jī)與聞春蘭進(jìn)入后山的時候的確是把自家大半底蘊(yùn)都交到兒子手里,“我這就回太清峰將您常用的法器取來。而今,您先將這套定神鐘拿去用。”

    說到這兒,鄔九思從袖中去取出一枚錦囊,送到鄔戎機(jī)面前。

    他的表情已經(jīng)不再是先前的平和,而是透著擔(dān)憂。如今注視鄔戎機(jī),像是任何一個要眼看至親踏入險境之人,不愿讓對方離開,又知道對方必須前去。

    如此氛圍當(dāng)中,旁邊的修士們縱是心急,也說不出太多話來。人家?guī)装倌隂]見過面的親生父子,好不容易重逢便是這樣的場合,便是讓他們多說兩句話又能怎樣?

    再有——

    目光落在鄔少峰主手中錦囊上,也有人心頭開始酸溜。別看在場眾人身份上沒什么區(qū)別,出了門也一樣是讓人尊重的“天一宗尊者”,可有些事,說不一樣,便是不一樣!

    并非人人都有鄔戎機(jī)當(dāng)年的機(jī)緣,一個家中甚至不曾出過修士的小子,竟能從毫無仙蹤的就山里走出來,一步步來到玄州,拜入宗門!

    這還不算。在那以后,鄔戎機(jī)的境界不斷攀升。時至今日,放眼整個玄州、整個修真界,與他同樣年歲的便只剩他的道侶——云州海上那頭巨鯤倒是更長些,可還是老話,那巨鯤畢竟不是人修。

    誰能不慕?又有多少人會因慕而妒?

    上官沖視線撇開,壓下心頭哼聲。

    只是不等他回想起自己年幼時得父親鞭策、又聽父親說起爺爺從前在鄔峰主面前節(jié)節(jié)敗退的場面,便聽此人笑道:“九思,你且安穩(wěn)些。我前面獨自一人,都能在那歹人面前全身而退,何況當(dāng)下?”

    上官沖眉毛抖了抖,有些不解于這話。不過很快,鄔戎機(jī)又用從從容容的聲音告訴他答案。

    “這分明是我與你娘特地托人為你煉的妙音鐘啊!我記得一共是四十八枚?從前每日清晨,我們都要在你面前奏一首曲子。到了晚上,你就能直接將曲子復(fù)刻出來了。”

    鄔九思:“……”

    鄔九思“唔”了一聲。

    緩緩收回手,承認(rèn):“是我弄錯了。這么看,定神鐘應(yīng)該也在太清峰上,我這便前去取來。”

    他難得多了幾分困惑。

    與太初扇這樣頂尖的法器不同,作為一套“玩具”,父親、母親設(shè)計這套妙音鐘的時候是花了心思,可也僅僅如此。對于鄔家三口人,這自是承載著珍貴回憶的物件。可對于外人來說,別說把其間細(xì)節(jié)打聽清楚了,就連妙音鐘本身,也不是什么值得注意的東西。

    世上再有清楚父親這些話的人,怕也只有一個郁青,一個當(dāng)年的含元峰峰主了——后者興許也只知道一半兒。至于郁青,則是因鄔九思當(dāng)日的告知。

    自己其實想錯了?眼前這個的確是父親,他前面那些陌生之感,也不過是因為太久不曾與父親相見?

    至于為何對著諸多峰主、長老的爭執(zhí)冷眼旁觀——將心比心,如果自己用心做事兒的時候還有一群人在吵來吵去的拖后腿,別說父親了,就連鄔九思自己也不是很愿意理會對方。

    換個角度去想,前面讓鄔九思警惕的細(xì)節(jié)也變得尋常起來。他閉了閉眼睛,再睜開的時候,神色顯然放松下來,對鄔戎機(jī)說:“您再與那歹人相見,定要珍重自身!我還在等您,母親也在等您。”

    鄔戎機(jī)笑了笑,再抬手拍拍兒子肩膀,這才轉(zhuǎn)身離去。

    至此,一場在旁人看來全無異常的父子對話便結(jié)束了。唯獨袁仲林,從師侄身旁經(jīng)過的時候又額外叮囑了句:“九思,我知你也想與我等一同上陣,可你畢竟年輕,”一千二百歲,放在龍州、云州那些地方,也夠當(dāng)一個小宗門的太上長老,可這兒是天一宗啊,“就安心的將這事兒交給我們這等老家伙吧。”

    鄔九思鄭重地應(yīng):“師叔,您與父親、諸多前輩定要平安啊。”

    ……

    ……

    天一主峰位于整個門派之中,鄔九思要先從議事堂回到太清峰,再重新趕向后山,自然要耗費一番時候。

    是以鄔戎機(jī)向金峰主借刀的時候,眾人并不覺得奇怪。他近乎可以算是在場最強(qiáng)戰(zhàn)力,就算沒有管用法器在手,只從山林中折一根樹枝,都能發(fā)揮功力。而今從一名器修手里取得一把比樹枝更好的兵器,那不是更好么?

    他們更在意正在繪制開山契的上官沖。再有,一旦他面前契圖繪制完成,即將出現(xiàn)在眾人眼前的上一任無極峰峰主上官慶的洞府。

    那位老峰主閉關(guān)的時候,仿佛也在化神境界吧?他們這一打擾,若是正好撞上歹人、將其鏟除,自然皆大歡喜。可若是歹人沒有,反倒打擾了上官慶的清修——甚至更進(jìn)一步,打斷了對方的關(guān)鍵時候……

    誰也不想碰到這種事兒。

    誰都希望自家老祖宗輪到后頭。

    這種時候,往日的人緣就很重要了。平日供著上官沖的人是多,可真正能與之“相交”的卻沒有幾個。無極峰也從未在意這些,在歷代峰主并家中子弟看來,取得丹藥這事兒,是旁人求著自己!——倒也沒錯,可私下看他們不慣的,從來不只是太清峰。

    如今的絕頂又關(guān)系到自家老祖宗的安慰,自然不能輕易讓步。這種時候,由鄔戎機(jī)這個無極峰“宿敵”輕輕提上一句,金峰主助陣,旁人自然也就七嘴八舌地將事情蓋定,由上官家打了這么個排頭。

    上官沖對此自是不滿,也能想到旁人在想什么。無非覺得自家勢力雖小,可所有人抱起團(tuán)兒來也是了不得的力量。無極峰日后當(dāng)真能不給他們賣丹嗎?若是如此,峰中弟子又要如何在宗門之中生存?

    因為這些心思,加上鄔戎機(jī)那厚顏無恥之徒不斷挑撥,事情便被他們做成了。

    他暗暗冷笑,心道:“我到要看看,你們有無后悔之日!”

    至于今天?上官沖嘆了一口氣。哪怕是他,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再有,其他人的“老祖宗”可能是峰中前輩,自己要面對的卻是親生父親。無論如何,上官沖都是真心在意對方安危的。

    懷著這樣的心思,契圖紙上,靈氣轉(zhuǎn)到最后一角。

    再接著,山巒“隆隆”震動,由頂端開始崩裂!

    若非在場諸人皆是道行不俗的修士,怕是當(dāng)場便有人要被不斷滾落的山石砸成肉泥。而哪怕站在此處的正是他們,峰主長老們也碰到了不小的麻煩:這些石頭上頭,也是帶著靈氣的啊!哪怕是他們,真被砸到,也不算舒服。

    當(dāng)即便有人出手,令諸多滾落山石被靈氣托舉起來,妥善安置到邊兒上。

    實力擺在那里,這事兒倒是很快做完。被辟出的洞府中景象落入眾人眼中,上官沖心頭稍安:洞府當(dāng)中唯有父親一人。最重要的是,父親至今仍然雙目閉合,周身靈氣圓融,并不似受到山陵崩塌的影響。

    那就好,就好!

    他唇角勾起,不曾有壓下的趨勢。其他人如何,便和自家毫無關(guān)系了。

    偏偏正欣喜時,忽有一道聲音在上官沖識海中炸開,令他:“將那假冒鄔峰主之人拿下!”

    上官沖一愣。

    他剛剛分辨出那似是袁仲林的聲音,便又聽說:“九思如今便在鄔峰主、聞長老之處!兩位長老皆是傷重,而在己身危難之時,鄔峰主不顧安危,堵住了他們洞府通往其他洞府的通道啊!正因此,那歹人才冒充作他的模樣,到議事堂去欺騙你我……”

    第070章 真容

    時間回推。鄔九思在主峰議事堂與諸多前輩分開的時候, 心頭已經(jīng)有了計較:“父親”既能精準(zhǔn)說出那么多與妙音鐘有關(guān)的細(xì)節(jié),他便當(dāng)真放下很多疑慮——但是,也僅僅是“很多”而已。

    到底是無法徹底安寧, 總要親自去父母的閉關(guān)洞府看看狀況。一是確認(rèn)“父親”身份真假, 二來也是他既為人子, 怎么會不關(guān)心母親?

    就當(dāng)是求個心安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鄔九思利用“為父親取兵器”的理由, 合情合理地消失在“鄔戎機(jī)”的視線里。趕去閉關(guān)洞府的路上,他也本著另一重準(zhǔn)備, 要信得過的人去取父親當(dāng)年留下的東西。

    事實證明, 他的疑心是對的。

    “父親, 母親!”

    看著洞府內(nèi)清晰的打斗痕跡, 還有縱然傷重昏迷, 也憑借本能護(hù)住母親、護(hù)住各個洞府之間通道的父親,鄔九思心神巨震,當(dāng)即去到二人身畔。又一面取出靈丹,一面向師叔傳音!

    這才有了上官沖并眾多天一尊者聽到的話。最初的錯愕之后,他們迅速回過神來,既驚又怒地望向前方歹人。

    眼看偽裝被人識破, 那歹人顯然也是不快。可即便到了此刻, 他依然沒有恢復(fù)原先容貌的意思,只“嘖”了聲, 朝著洞府正中那閉眼打坐的修士閃身而去。

    用意非常簡單:來都來了, 不做些什么再走,怎么對得起前頭的一番用心?

    這場面落在在場眾多修士眼里, 卻是讓他們更是驚怒。尤其是上官沖,眼看那歹人到了父親身邊, 也不知他做了什么動作,當(dāng)即便有無數(shù)丹丸從他袖中浮出,朝著歹人飛去。

    對于世上大多修士來說,丹藥只有一種用途,那便是吃。

    雖然吃下之后,它們起到的作用各有不同,療傷、激發(fā)潛力、乃至讓自身境界平白攀升……這些便都是后話了。

    可對上官沖這種等級的丹修來說,事情是不一樣的。

    他修為已是同道翹楚,家資更是無比豐厚。放眼整個玄州整個修真界,都難有能與他比肩者。到了任何地方,得到的都是所有人的敬重。如此一來,上官沖便愈是覺得不足。

    丹修打斗上的實力,到底是不夠啊。

    可若是讓他這把年紀(jì)了,再像一個尋常入門修士那樣拿著一本刀法劍訣從頭練起,莫說上官沖拉不拉得下這個臉,便是他作為一峰之主,手頭事務(wù)之繁多,也讓他無法走這條路。

    也不光是他,各個居于高位的丹修幾乎都有與上官沖同樣的煩惱。一年年下來,他們倒也找出一條全新的路——

    第一枚被這丹修老祖擲出的靈丹并未擊中那歹人,而是越過對方,直接落在了上官慶身上。

    上官沖對此自是有所感知。他神色不動,看著父親身畔靈光爆炸起。這一切源頭,自是自己送過去的那枚“萬靈丹”。

    這只是一個開始。待到萬靈丹迸發(fā)出的靈光在父親身畔交織成陣,第二、第三……攏共又有十?dāng)?shù)枚丹丸落到父親身前一尺之處。而以那歹人與父親的距離,可以說,這些丹丸近乎是緊挨著對方。

    接著,在場所有人便聽得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隆”聲響。極濃烈刺目的白光從他們眼前迸發(fā),洶涌而來的靈氣激得不少修士甚至抬起兵器遮擋!

    他們心中不無驚駭:“看不出來啊,上官沖這老東西平日不顯山不露水,只知道躲在自家子侄背后陰人,可他私下里竟有這樣的手段!”

    就連袁仲林,眉尖也微微動了動。他是擔(dān)心起同樣位于爆炸中心的那位無極峰前峰主了,雖然雙方談不上有什么正面交情,可無論如何,自己還擔(dān)著這個身份。

    不過很快,袁仲林又覺得自己只不過是杞人憂天。人家兒子親自動手,用得著他在旁邊惹眼掛懷?

    再有,最初那波動靜過后,諸人眼前的刺目光線逐漸暗淡,上官慶那邊兒的情形也逐漸顯露出來。

    人果真還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從前地方,連頭發(fā)絲兒都沒有亂。一層靈光覆在他身上,雖然稍稍顯得暗淡,卻也明明白白地護(hù)住對方,可見上官沖果真不是隨意下手。

    不過,不等袁仲林安下心來,他便又意識到不對。

    “那歹人——”去哪兒了?為何此刻自己只見著上官慶一人?

    袁仲林心臟“咚咚”狂跳,腦海當(dāng)中閃過諸多可能性。好一些的,是那歹人眼看事情敗露,不敢多在眾人眼前停留,于是趁著前方爆炸聲響匆匆離去。差一些的,卻是在上官沖有所行動之前對方已經(jīng)下了手,現(xiàn)在毫無蹤跡,自然是因為他已經(jīng)潛去了旁人洞府!

    什么?你說“有沒有可能是上官沖那些神神秘秘、大伙兒從前都沒有見過的丹藥起了作用,直接將人斬殺在場”?

    怎么可能!

    作為從小仰望師兄的人,袁仲林對真正鄔戎機(jī)的戰(zhàn)力有著近乎盲目的信心。在他看來,整個修真界中,都沒有能和師兄匹敵之人!

    就算是在閉關(guān)途中受到襲擊,就算是在斗法同時還要保護(hù)并未蘇醒的道侶,就算心懷防備始終緊盯著不能讓外來者侵入通道、傷到其他宗門長老,師兄也不可能在一個能被區(qū)區(qū)丹丸傷到的人手下如師侄所描述的一樣“傷重”!

    會有這樣的狀況,唯一的可能性就是他面對的敵人的確非常狡猾難纏。不僅占了先機(jī),武力也是常人難以比擬!

    上官沖那兩把刷子,還是洗洗睡吧。

    那么,眼下的答案又會是什么?

    袁仲林神色凝重。他身側(cè),一眾天一尊者表情同樣凝重。

    有人意識到了什么:“先將這兒的煙霧驅(qū)散!”這些裂石造成的粉塵不僅僅是遮擋了他們的視線,還因其中包含的靈氣濃郁、橫沖直撞,竟是連他們的神識也一并受到影響,無法細(xì)窺洞府真貌!

    其他修士聽到這話,深以為然,當(dāng)即開始各顯神通。

    而其中起到最大作用的,是金峰主取出的一把扇子。和“扇修”鄔九思平日慣用的小巧靈扇不同,他手上這把呈現(xiàn)葫蘆形狀,立起來足有一個修士的身量。平日是用不到的,唯有數(shù)十、上百個爐子一同開啟的時候,他才會將這玩意兒拿出來控制靈火火候。

    如今一扇落下,效果立竿見影。原先盤桓在眾人眼前的粉塵盡數(sh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眾多修士錯愕的呼聲:“這——這是!”

    一條蛇?

    仿佛如此!

    那巨大的身軀,上面密布的鱗片,包括盤在石窟中的姿態(tài),都仿佛正在證明這點。

    然而為何開口的修士還會有所猶豫?自然因為所謂“妖蛇”的頭顱與眾人印象當(dāng)中不同。那額上若隱若現(xiàn)的尖角,還有盤在腰腹之上的四足,倒更像是——

    “蛟!”御靈峰的峰主一錘定音,嗓子里一半驚訝一半欣喜,“前人記載‘龍無角約蛟’,想來便是如此模樣!”

    只是話音落下的時候,他聲音里的欣喜同樣跟著消失無蹤。

    是,作為一個整日跟著靈獸妖獸打交道、平日最盼著的事情也不過是多親眼看看傳說中的生靈的御靈之道修士,他如今見到按說已經(jīng)消失多年、杳無蹤跡的蛟,算是夙愿得到滿足。然而這滿足的代價,卻是自家宗門招惹上了難以應(yīng)對的敵手!

    于峰主快速反應(yīng)過來,大聲將自己了解過的關(guān)于蛟妖的狀況講出:“蛟怪雖非傳說中的神龍,卻也有幾分真龍威力!若是那當(dāng)真得過真龍遺蛻的,更是要深不可測!諸位務(wù)必要當(dāng)心啊!!!”

    伴隨他話音的,是蛟口大張,從中噴薄而出的冰冷氣息。

    這氣息迅速在眾多修士身前身后、四面八方擴(kuò)散開來,讓他們汗毛聳立、冷汗直流!

    ……

    ……

    不妙。

    正在看顧父母的鄔九思本能地察覺到了不對。他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只是一股恐怖的威壓忽然覆了上來,讓他渾身經(jīng)脈再度隱隱作痛。

    電光石火當(dāng)中,鄔九思想到了什么。

    世上究竟有沒有一個所有人都不知道的高品階修士?

    當(dāng)天一宗的所有峰主長老齊聚一堂,都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是“沒有”的時候,多半也不會再有第二種可能。

    那么,他們一直尋找的問題答案又會是什么?是那會兒眾多前輩們靈光忽現(xiàn),猜測的“莫非有那從天外進(jìn)入本方世界”的人嗎?

    嗯,不能說毫無可能性,只是比起另一個他們分明曾經(jīng)遇到,卻始終沒有將其與現(xiàn)狀聯(lián)系起來的存在,這種事情發(fā)生的概率到底還是低了一些。

    “那條……妖蛇。”

    鄔九思輕輕地說。

    言語之間,他緩緩轉(zhuǎn)頭看向直覺當(dāng)中的某個地方,眉目之中憂慮更重。

    原來答案一直近在眼前!可嘆無論是自己,還是宗門當(dāng)中的前輩們,竟然始終不曾往這個方向考慮,以至于白白錯過許多先機(jī)。

    更有甚者……

    鄔九思沒有繼續(xù)想下去了。

    一方面,自然是回憶這些并無用處。另一方面,則是因為——

    “父親!”

    他驚喜地叫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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