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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寫信

    感嘆過時日流逝的第二日, 鄔九思收到了郁青托商會帶回天一宗的錦囊。

    過程頗是曲折。許多商會是有千里遞送物品的活計沒錯,天一宗外的通月城是玄州數一數二的大仙城、許多商會都會在其中開個分會也不錯,問題在于, 外人很難輕易聯系到鄔九思。

    據把錦囊拿給他的祝伯敏介紹, 東西到了城中后, 那商會之人先拿了附帶的信符聯系郁青,雙方溝通, 又將在會里有辦過寄送之事的太清弟子名錄告訴郁青。這么折騰過一遭,郁青找到一個自己有些眼熟, 只是也很難見到少峰主的弟子, 要商會將東西送到他手上。

    那弟子得了商會的消息, 滿心莫名其妙。這時候, 祝伯敏找上他, 要和他一起去宗外城中。不必說,祝伯敏這邊兒也是得了郁青的叮囑。

    鄔九思聽著,在心頭梳理一遍事情流程,還是有些沒明白:“阿青為什么不干脆給我一張信符,讓我自己去通月城里取東西?”

    祝伯敏閉嘴,并不議論少峰主的“家事”。無論郁青在少峰主那兒的身份是什么, 都算是極親近了。

    鄔九思沒有得到答案, 也沒在這上面追究太多。他謝了祝伯敏,等人走了, 方捏了捏錦囊, 開始研究其中有什么東西。

    大約是頭次請商會寄送的緣故,郁青表現得謹慎極了。錦囊口上覆了數張符紙, 除去用于封閉的一張外,還有那旁人若是強拆, 便要直接劈下一道雷來的改良版驚雷符;沾了就很難抹除,專門用于追蹤作用的凝香符;能直接發出巨響,告訴周圍人此處有異的言符……

    這些都難不倒鄔九思。他思緒上重視,動作上輕松地快速將東西打開,過程中有許多對里頭物件的猜測。然而許多念頭冒出來,鄔九思都覺得不足。

    他垂下眼,自己往錦囊當中探究,很快“咦”了一聲。

    竟然是兩個小瓶子。

    鄔九思能看出來,這是市面上常見的、用于裝丹丸的瓶子。拿起來一看,果然覺得里頭有東西在咕嚕嚕地滾動。

    他還是很莫名,手指在瓶上寫著的“極品元靈丹”上摩挲過,又去看另一個瓶上寫了什么——哦,上品元靈丹?

    鄔九思腦海里有了模模糊糊的答案,又有些喟嘆。阿青啊阿青,你都給我送東西了,怎么不把話說得再清楚些?

    這么帶著喜意地“抱怨”了一番,鄔九思又發覺,錦囊里仿佛還有其他東西。

    他是真的驚訝了一瞬,等到把東西取出來才明白方才為何會忽略它:上面沒有一絲一毫的靈氣。

    都說修士們可以不用眼睛便看到世間萬物。這話是真的,卻也有些不會被直接提到的細節。

    他們的“視野”既然是以神識為基礎,那能最先被發覺的,往往便是靈氣充足之物。

    在尋常場面中,那些東西如夜空中的明月一樣耀眼。到了本身就靈氣充裕的環境里,修士往往也不會將其忽略。

    以此反推,就能很輕易地明白鄔九思前頭忽略徒弟給自己的第三樣物件的緣由了。這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像修士會交給旁人的東西,只是一封平平無奇的信。

    饒是鄔九思,在這一幕里也愣了片刻,這才將信封拆開。

    他心頭隱隱有些感覺:這里頭放著的,恐怕就是他剛才還在考慮的、徒弟要說給自己的話。

    打開去看,果然不曾猜錯。

    鄔九思并未留意,此刻自己的神色稱得上“專注”。

    阿青在信里寫,一起送來的是他在孔真人指導下煉成的丹。雖然算不上什么好東西,可孔真人因此夸獎了他,他便一個激動,決定把東西送到鄔九思手中。

    “孔真人說了,我的基礎比他想象中要好上許多,可以直接開始學一些品階更高的丹方。”郁青和鄔九思透露自己的喜悅,“這么說的話,我回太清的日子應該也比原先以為得要早。”

    鄔九思微微一笑。

    往下看,他的徒弟還介紹了自己在云夢門靈船上的見聞。

    “此番云夢有四名長老前去落鳳原(被涂掉)鏡原,萬幸所有長老都能回來。旁邊有艘同行靈船上掛著白帆,我私下問孔小師叔,他告訴我,那邊是云州金頂們的飛行法器,門內兩名長老都沒有支撐下來……”

    郁青明顯是為此傷懷,落筆時長久停頓,這句話后的墨點都比其他地方要大一點。

    鄔九思想,這大約就是寫信與傳信符的不同之處了。后者的使用時間有限,每次傳音都要事先斟酌言辭,好確保自己能夠在符紙化作流光飛去之前說出所有話語。寫信卻沒有這些顧忌,阿青可以慢慢想,把所有思索痕跡都留在紙頁。

    他大約也覺得不該給師尊報憂,于是很快轉過話鋒,開始講自己新結交的友人。無論是看在孔真人親子的面子上,還是出自對鄔峰主、鄔少峰主的尊敬,在云夢的船上,郁青不曾受到任何薄待。

    郁青又是旁人對他好,他便也要對人好的性子,自然很快能與那邊的修士打成一片。

    他顯然高興,鄔九思也為他高興,臉上的笑也擴大一些。

    不知什么時候到來、這會兒正在窗外看著兒子的鄔戎機失笑:“九思總與我說,他和阿青只是師徒,不是道侶。”可看兒子現在的樣子,對著阿青送來的一封信都看得如此細致,不時微笑,不怪他無法相信兒子的話。

    他身邊,聞春蘭深深無語。戎機究竟在想什么?好好的門不走,偏偏要在這邊邊角角的地方偷窺?

    鄔戎機又說:“六千年的確太久,難怪他們爭來爭去都不愿決斷。人人都覺得事情與自己無關……呵,光靠我們幾個,到了這一元結束的時候,又能做些什么?”

    聞春蘭沉默。道侶這么說,是他很有可能活到那一天。可自己已經到了化神壽數的盡頭,若是再不能突破,怕連這一個百年都很難看到。

    像她這樣的修士頗多,這才有了戎機眼下的苦惱。與那些人相比,聞春蘭甚至是頗特殊的一個:她要顧慮的、會活到六千年后的后輩,并非旁人那樣自己都記不清名姓的多少世孫,而是自己辛苦誕育的親生子。

    如何忍心讓九思獨自面對那些艱難的時刻呢?自己無法陪伴他,戎機也很難一直陪伴他。這么算下來,屆時還在九思身邊的人,可不就是阿青了。

    夫婦二人皆是感懷,這時候,鄔九思開始思索:“阿青給我寄了信,我是不是也要給他回信?——可這種做法,路上實在要耽擱許多時候。”

    他有些猶豫,很快卻又想明:自己想要告訴徒弟的,并非什么立時就要對方知道的話。路上的日子長久些,或許也不算壞事。

    有了這樣的念頭,鄔九思當即擬起腹稿。只是在那之前,他咳了聲,側頭去看仍在“偷看”的父母,無奈道:“父親,母親,你們是不打算出來了嗎?”

    從容鎮定、閃身進入屋內的鄔戎機:“怎會?”

    被道侶拖累、客氣微笑的聞春蘭:“呵呵,聽說阿青送來了東西?”

    ……

    ……

    太清峰上鄔家人對話的時候,郁青已經不再像是兩瓶元靈丹剛送出去的時候那樣,夜間總是輾轉,腦海里滿是師尊收到東西時會有的種種反應。

    他正坐在一臺丹爐前,全神貫注地操縱著爐子里外的火焰。

    這朵靈火是前些日子與云夢們弟子論丹時獲勝拿到的獎勵。郁青因勝利而振奮之余,再度生出了那種“好想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師尊”的感覺。

    可他心癢了幾個時辰后,還是把這個念頭壓了下來,想:“還不夠。”

    拿元靈丹這種最基礎的丹藥當做給師尊的禮物已經很不好意思了。相似的事,郁青不想做第二遍。

    起碼也要煉出適合師尊修行用的靈丹,他才會第二次去找商會……都過去這么些時候,也不知道上一次的丹藥有沒有順利被交到師尊手中。

    因思索這些,郁青晃神了一刻。

    這一刻中,他面前被壓制的靈火霎時膨脹,爐中已經逐漸成型的丹液蒙上一層灰黑。

    縱然郁青以最快速度緩過神、開始挽救,也只讓爐中出了一顆中品丹。

    他深呼吸了數下,終于凝神靜氣地取了一份藥草出來。

    前期處理,入爐,悉心調控靈火……

    不同藥草中的藥液被一一萃取,融合一處,又在靈火的燒灼下褪去雜質,有了丹丸雛形。

    青年嘴唇緊抿,一點汗水從額上緩緩滑落,又在真正滴下之前被蒸發。

    如此半日之后,看著從爐中飛出的兩枚上品丹,郁青露出釋然神色,心頭灰黑也被一掃而空。

    在云夢靈船上的日子,無論是這天之前,還是這天之后,近乎都是如此度過。

    包括后面真正抵達云州、來到云夢之后,郁青的生活也沒有多大區別。

    他很規律地劃分出學各樣丹道法門的時間,默默期待帶著某樣真能整珍貴的極品丹回到天一宗驚艷眾人、讓心上人驕傲的那天。

    期間云夢為孔真人舉辦了盛大的壽宴,孔連泉私下來找郁青,給他打包票:“你若是沒有合適的東西用來送賀禮,就交給我辦。”

    一邊是他師侄,一邊是他親爹,孔連泉自信地大包大攬。

    郁青謝過小師叔的好意,笑道:“師尊已經給我準備了。”

    孔連泉也想過這個答案,聞言并不驚訝,而是笑道:“那就好。我就知道,小師兄總是最惦記你的。”

    郁青彎著眼睛笑了笑,并未應聲,心里卻想,離開的日子實在有些長了。師尊他不會忘記自己,可也不會總想起自己。

    沒關系。郁青打起精神,繼續自己的驚艷四方計劃。

    爐子剛升起來,靈火還沒放進去,有人“篤篤篤”敲門。孔連泉去而復返,問郁青:“城里商會說有人給你寄東西過來,你知道這事兒嗎?”

    郁青的心跳漏了一拍。

    第092章 來回

    手指摸到信封上, 深吸一口氣,撕開!

    呃——郁青咽了口唾沫,低頭看自己的手指, 發覺指尖一直在顫。

    他癟了下嘴, 也覺得自己這副模樣有些沒出息了。可光是聽商會伙計說起“是, 的確是從玄州那邊來的東西”,就足夠讓郁青歡喜許久。到現在, 親眼看了信封上師尊寫的自己名姓,再捏捏里面的信紙厚度, 他又覺得, 其實自己眼下的表現已經足夠從容鎮定。

    心里甚至冒出一個念頭, “若師尊用太清那邊最常見的紙, 這里面起碼能有二十頁。我若是一天看一頁, 便能足足歡喜二十天。”

    光是想想,青年就無比雀躍。

    然而不過一盞茶功夫,他又陷入掙扎。

    終于還是打開了信封,也看過第一頁。

    里頭是心上人收到他的靈丹,且在修行時用到的小細節。

    郁青手指壓在紙頁上,用的力氣大了些, 指肚泛起一點細微的白。

    腳趾也緊繃著, 分不清這會兒的情緒是緊張還是害羞。

    好、好想知道師尊吃了那顆極品丹之后感覺怎么樣!可是應該在下一頁了。

    他不斷權衡,到底要不要“破戒”。期間又意識到紙張脆弱, 自己若不控制, 便很有可能將其捏爛,于是手忙腳亂地將捏著紙頁的手送開。

    看著已經留下的指印, 青年郁結。

    思來想去,“確保師尊拿來的東西安然無恙”似乎比“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更重要一點。他還是先將紙頁放下, 開始琢磨將它們加固些、不要輕易被弄壞的方法。

    許多人說丹道與器道相通,因為二者平日的形象都是坐在爐子旁邊念念有詞。郁青原先也抱有這樣的念頭,到了云夢這邊,才被教導了他們的不同之處。

    一個重藥性,在意不同靈植輔料之間是否沖突。另一個則講質量,還有“從爐子里出來,這法器也只成了一半兒”的說法。另一半,自然就是后續陣法刻印。

    只是要說兩邊毫無關聯,也是不至于的。思索了會兒,郁青靈光一現,拿出自己前段時間得到的一種靈植。

    在丹道上,這“留春草”有讓人神思清明的功效。而到了陣道,很多人用它的萃取物涂在煉成的法器上,好讓法器更加堅固牢靠,正好適合眼下場面。

    有了解決方式,郁青認真細致地忙活起來。為了防止將心上人的筆跡被破壞,他還另找了空白紙頁試驗。

    如此一晌,終于能抬起手臂擦一擦額頭上冒出的汗。再看眼前被加固過、上頭還浮著薄薄一層流光的信,他忍不住微笑起來。

    而有了前面的折騰,到此刻,原先急切的心思也散了些。

    郁青突然有了自信,覺得自己的確可以堅持到第二日。至于當下,還是先把下午沒有做得功課補回來。

    青年開始處理藥草,指法認真細致,誰看了都要說這是一個已經開始上道的丹修。

    若有凡人在旁邊,甚至會覺得郁青的動作里有種奇妙韻律,吸引他們駐足觀看。

    這感覺也不算錯。百萬年前,如今呼風喚雨的大能們的先祖也不過是凡人。他們正是在四時更替、鳥獸生長的過程中觀察到一些規律,并將其一一總結,從而有了最初的“法訣”。

    郁青全神貫注,絕不走神……走神……師尊能寄信過來,可見是還很記掛他的,可算算時間,也知道這封信寫下的時間應該在半年之前。畢竟紙上第一句就寫了,收到徒弟送去的東西,鄔九思十分欣慰高興。

    不行,回神!

    意識到自己又在想七想八的時候,青年趕忙警醒,又一次全神貫注地投入手上工作,絕不走神……走神,再過幾年就是天一宗下一次開山門收徒了,雖然師尊前面沒有透露這方面的意思,可日后呢?作為“陳禾”的時候,郁青自認算是一個不錯的徒弟。可現在,他開始不確定。

    啊,怎么又開始了。

    郁青再度警醒,認真做事。

    一盞茶工夫后,走神。

    警醒。

    走神。

    郁青:“……”

    看著自己手上七零八碎的藥草,他額角跳了跳,還是默默把東西收了起來。

    接著,青年順從本心。看似面無表情,其實胸膛“撲通撲通”,手指摸上前頭收起來的紙頁。

    神識落在上面轉了一圈,克制而渴望地觸碰著上面的文字。

    師尊……

    郁青安靜地想。

    我實在是太想您了。離開越久,就越想回到在您身邊的時候。

    可我又知道,還遠遠沒到那一刻。

    他慢慢吐出一口氣,到底順從了本心,去看心上人給自己寫的第二頁信。

    ……

    ……

    要給阿青寫什么呢?

    落筆的時候,鄔九思其實只粗略地想了幾個話題。但當一頁紙滿后,他又發覺自己想說的實在太多,完全不必有“信沒有徒弟那么厚,徒弟收到興許會傷心”的憂慮。

    他用略帶煩惱的筆鋒描繪收到郁青丹藥的時候,父親母親竟然在外面偷看的場景。后頭自己叫破,他們也是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惹得自己哭笑不得。

    不過無論父親母親,言談之間都很關心阿青。

    郁青看到這里,唇角勾起。

    鄔九思又寫:不知云夢那邊是什么狀況,天一這邊長老們已經爭執了很久。聽任師姐說,這份爭執早在他們還在鏡原的時候就開啟了。

    郁青舔了舔嘴唇,跟著略覺憂慮。

    鄔九思還寫:師姐描繪當中的鏡原實在是個有趣的地方,自己十分好奇,后面或許會親自去瞧瞧。

    郁青身體端正許多,想,不知那時自己有沒有回到天一,和師尊同去。

    鄔九思:早前為師也是去過云州的,那會兒同樣曾到云夢拜會,對當地的風景、吃食都有印象。阿青過去以后,雖是修行,卻也要記得勞逸結合。有空的時候,可以前去看看山水、嘗嘗佳肴。

    郁青目光落在心上人提到的幾個地方、幾樣吃食上。他原先沒有這方面的念頭,是真的像鄔九思隱約擔憂的一樣,預備只把自己關在云夢當中。可“與心上人看一樣的風景,品一樣的滋味”又散發著他無法拒絕的誘惑,尤其師尊提到的一處游玩場地距離云夢只有半日路程,實在很難不去心動。

    他深吸一口氣,干脆直接取來新紙,自己也不知是抱怨還是撒嬌地落筆,寫人人都希望自家徒弟上進,怎么師尊就只想要自己放松歇息?

    筆鋒從紙頁抬起,青年踟躕片刻,又把前面的其他念頭也一一寫下去。

    孔真人送了他幾個單方,聞言是對高階修士也有好處的。他會盡力練習,爭取日后拿出能孝敬兩位師祖的靈丹。

    云州這邊也有爭執,甚至一意安樂的長老恐怕比天一還要多些。郁青作為后輩,無法評判這些人觀點的正誤,只有自己盡力些、更盡力些,看能否堅持到為難來臨的那一刻,為身邊人多少做些什么。

    孔小師叔也描繪過鏡原奇觀,自己如師尊一般心懷好奇。

    ……寫了這么些東西,一封信已經快要成了。

    郁青歪了歪頭,還是又取紙,繼續寫,真正到了云夢之后,自己的所見、所聞。

    他還預備在新信寄出之前就動身去那片師尊記掛的山水間,從中取些東西送給師尊。

    郁青興致勃勃地出了門,孔連泉聽到消息,十分吃驚。

    他原先已經在考慮要怎么勸師侄別把自己逼那么緊了,沒想到阿青還能自己想通。

    再想想商會委托自己交給阿青的包裹,孔小師叔了然。

    他有種預感,從今以后,自己興許會經常聽到師侄出門的消息。

    對于壽命漫長的修士來說,“一年一次”的確算得上經常了。

    春去秋來,寒去暑往。

    回到家中的第五個年頭,孔連泉終于徹底從“信任的友人竟然是心懷不軌的妖蛟”的陰影中走出來,重新預備出門。

    臨走時,他又去找了郁青一次,“我暫且不會回天一,應當是往南走。倒是阿青你,還從來沒離開宗門這么久……”

    孔連泉有些擔心,郁青自己倒是很從容,笑道:“我在丹道上只是剛剛入門,怕是還要打擾孔真人些時候。”

    孔連泉笑道:“父親被你打擾,才是求之不得。”依他所見,要不是阿青是九思的徒弟,又有半個道侶身份,自己父親恐怕早就開始挖墻腳了。

    阿青太謙遜,這才總覺得不足。

    聽著小師叔的話,郁青只是笑笑,沒有多說。

    等人走了,他才摸一摸自己丹田的位置,再抬頭看看天空。

    距離上一次渡劫已經很久,久到郁青不確定自己是否又一次來到進階邊緣。他猶豫了好些時候,才決定還是不將那點隱約的感覺寫在上個月新送出去的信中。

    然而事實證明,他的判斷并不正確。在孔連泉離開的第二個月,郁青迎來天雷,在距離師尊萬里之遙的地方渡過金丹之劫。

    從此以后,他算是正式擺脫“不被人看在眼中的低階修士”身份,有了被稱為“仙師”的資格。

    第093章 不能告訴

    很長一段時間內, 郁青以為自己不可能走到這一步。

    他是郁家這一代最沒有天分的子弟,于修行之事上蠢笨一如凡人。年幼的時候所有同輩都能引氣入體,唯獨他分明日日都在竭力達成族叔的要求卻毫無收獲。日子久了, 連阿娘都要被人嘲笑, 說她不過是一個爐鼎, 生下來的自然也是廢物。

    郁青自然是不甘心的,可不甘心有什么用?他不會因此有什么收獲, 由之而來的痛苦反倒更多。再怎么不愿意承認自己就是旁人口中的“廢物”,他也無計可施, 一無所獲。

    阿娘看他痛苦的模樣十分心疼, 只能盡力安慰他, 做凡人也是好事啊, 不必如修士一樣勞苦。

    郁青心想, 可凡人有凡人的勞苦。再有,真到了那一步,阿娘要怎么辦呢?

    或許畢竟還是太不甘心了吧。在同輩們都已經踏入修行之道的二十余年后,他終于第一次感受到了靈氣的存在。

    郁青歡喜不已,母親也展露笑顏。然而現在再想,郁青卻能分辨出, 母親的笑中好像并不飽含多少真正的開心。

    怎么能夠開心呢?今日之前, 他們母子二人可以關起門來過自己的小日子。今日之后,她就只能看著自己沒有天分的、日日辛苦的兒子去與妖獸搏命了。

    ……

    ……

    滿心的喜悅逐漸從心頭落下, 郁青沉下神識, 去看自己丹田當中那顆圓潤飽滿、如日光璀璨的丹丸。

    他就這樣安靜地看了許久,這才輕聲開口:“阿娘, 我還是做到了……”

    嗓音像是飄在云間,風一吹就能消散。

    他沉默地傷懷, 又沉默地抬起頭,去看自己的東方、北方。

    如此又是不知多久,郁青倏忽又抬起手,揉搓一下自己的面頰。他自言自語:“這等好消息,自然應該告訴師尊知道啊!”

    現在去想,進入太清峰后,自己的性格實在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最初是警惕謹慎,今日則是上進之余又有了輕松安逸。

    他想為心上人做些什么,在這同時,他已經知道自己在道途上小有所成。再不必像從前那樣滿懷擔憂,怕自己落于人后、成為棄子。

    興致勃勃的郁青,在寫信和信符之間選擇后者。

    他手腕一翻,便有張符紙出現在掌心。等到將靈氣灌進去,這事先已經得了鄔九思標記的信符微微亮起。

    郁青開開心心,講:“師尊!我是阿青。上一封寄出去的信,這會兒應該還在云州到玄州的靈船上。按說不應該這么快就有新的信,可我實在有一個好消息……”

    靈光飛出,萬里之外,鄔九思眉尖從原先的攏起,到聽清楚徒弟的聲音之后微微松開。

    他立在原地,任由山風從自己袖間穿過,細細去聽耳畔的動靜。

    徒弟明顯很開心,繼續講:“先前練習《太清訣》的時候,我忽地有了感覺。抬頭一看,外間天上果然滿是陰云。再看云中電閃雷鳴,師尊,這果然是我的金丹之劫!”

    阿青金丹了?——鄔九思緩緩眨動雙眼,心道,這的確是一個好消息。

    郁青又講:“師尊,其實我原先并不覺得自己會有這么一天,連筑基那會兒渡劫是什么感覺也近乎忘了個干凈。可先前從太清帶走的好東西實在太多了,后來算算,哪怕我一道雷也不受,也能安穩把劫雷扛過去。

    “只是這樣還是不妥。一道雷都沒捱過,那還算什么修士?一共八十一道雷,我一直撐到自己再也受不住的時候,足足六十八道呢。后面聽孔真人說,這個數量雖然不比師尊當年,卻也很不錯。

    “……呀!信符的時候要用完了。師尊,我到了新境界,煉起丹來也一定更是得心應手。前一次寄過去的東西,就先不要碰了,待我煉新丹寄回!

    “還有,師尊,我——”

    最后的字音并沒有說出來。

    鄔九思隱約分辨出了一個“好”字的前音,只是不知道徒弟要說的是“我好好的”,還是“我好想念師尊”。

    他的思緒在這個小問題上停駐片刻,像是一種不該出現、卻畢竟有了的逃避。

    風還在繼續吹,吹動山上的樹葉,吹動眼前的云層。

    這時候,有人在后方喚了鄔九思的名字:“九思!”

    鄔九思霎時回神,側身去看御劍而來的赫連隨與任劍秋。

    兩人表情中都帶著擔憂。鄔九思知道他們要說什么,也知道眼下自己狀態的確不好。可越是這樣,他越是不想聽那些安慰,干脆先道:“阿青金丹了。”

    “……啊,這是好事兒!”赫連隨愣了一下,這才回應。他身旁,任劍秋被這突然撞上來的消息弄懵,不知自己該笑還是該繼續發愁。

    鄔九思倒是笑了,說:“你們也是阿青的師伯,后頭我送賀禮過去,你們一定也要往里頭填些。”

    赫連隨和任劍秋齊齊點頭,后者這會兒也稍稍緩過神來,感嘆:“阿青從前便很用功。”

    鄔九思點頭,嘆道:“是啊。”

    空氣有些發干,赫連隨盡量找話道:“連泉倒是還在外頭,否則他那份也不能少。”

    鄔九思道:“無妨,他人還在云州,興許聽到消息的日子更早。”

    赫連隨與任劍秋應是,三人又是微微沉默。想了半天,赫連隨道:“也該讓師伯他們知道這個好消息——”話都沒有說完,手臂被師妹捏了一把。

    對赫連隨來說并不算痛,但也是個足夠的提醒。他登時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雖然意思很對,可對于九思而言,這會兒提起他父母豈不是平白讓人難過嗎?

    原先的擔憂又回來了,這一回,打破寂靜的依然是鄔九思。

    “是父親、母親找師兄師姐來的么?”他問,得了個否定的答復,又笑道:“那一定是師叔了。”

    不是說二人不關心他,而是他的這幾日的消沉,本來也只有長輩們知道。

    消沉的也不光是他,還有長輩們自己。

    一旬之前,聞春蘭感覺到自己的修為開始下降。

    她最先是想瞞著眾人的,可鄔戎機與道侶朝夕相處,兩人又識海相通,這份隱瞞注定持續不了多久。

    下一個發現的人是袁仲林。他與師姐接觸不像與師兄接觸得那樣多,所以最初時只是覺得師兄忽然推掉了很多手頭的事,擔心對方被宗門里那些冥頑不靈的長老氣出好歹,于是前來探望。這一探,卻聽到了鄔戎機和聞春蘭的對話。

    聞春蘭說,自己興許再也無法進境、要在化神后期身死道消一事,道侶不是早早就知道嗎?再說,她的境界畢竟不低。要等修為消散、變回凡人,再生老病死,還是要等百十年的,實在沒有必要現在就開始憂慮。

    鄔戎機還沒來得及說什么,袁仲林先被駭得不輕,驚呼出聲。

    是,以他的年歲,自然已經見過許多次離別。遠的不說,就是他們這一輩的師長們,不是早早都走到那一天?

    可經歷的多了,不代表不會傷痛。袁仲林便是真心傷痛,以至于不曾掩蓋自己到來的痕跡,被循著找來的鄔九思聽到動靜。

    再然后,就是現在了。

    在赫連隨和任劍秋關切的目光中,鄔九思緩緩開口:“師兄,師姐,你們要說的話,我都明白。”

    兩人啞然,更覺得師弟不易。

    “讓我自己想一想。”鄔九思又說,“從前阿青與我說起他母親早早去世,我雖也為他痛惜,可到底并未感同身受。現在想來,那個時候,我應該多安慰他的。”

    任劍秋喉頭滾動了一下,用自己最輕柔的聲音說:“阿青若是知道你有這份心意,一定也會安慰。”

    鄔九思卻道:“不能告訴阿青。”

    赫連隨和任劍秋:“……?”

    兩人都沒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只是師弟不細說,兩人便只在心頭琢磨:“聞師伯不把這事兒公布出來,一定有她的考量。阿青身在云州,與師伯一家關系是親近,可總有消息走漏的風險。以這個角度說,等他回了天一宗再談此事,也是應當。”

    他們很快打散疑慮,卻不知道,鄔九思的真正想法是:“阿青原先就……他知道了,一定會做傻事的。”

    ……

    ……

    “造化丹啊。”

    給師尊報過好消息,郁青摩拳擦掌,又開始新的修行。

    他境界提了,能煉的丹自然也更多。孔真人一面惋惜自己錯過好苗子,一面取出一本老丹譜,算作郁青的金丹賀禮。

    郁青開開心心地收下,也和孔真人談好,今后他煉制的丹藥也會和其他云夢凝光峰弟子的一起出售,分成方式和凝光弟子們一般無二。

    從前他便不算窮,可眼下有了真正進項,還是讓人高興。

    郁青又有寫想給心上人寫信了。然而摸了摸新得到的丹譜,他還是壓下心思。

    抱著“煉出新丹,送給師尊”的念頭,他一會到住處,便興沖沖地翻開譜子。

    一直到“造化丹”三個字撞入眼中,青年臉上的笑意終于消失。

    他沉默地看著丹方中“選取特殊靈寶”的字眼,身體微微發抖,又想起被上官微控制靈氣割出滿身傷口的疼痛。

    接著,他又想到:“比起盡力去做什么,我這身血肉,似乎才是最有用的東西。”

    可師尊不喜歡,他便不會再貿然送出血肉了。

    “我不能出事。”郁青小聲地、輕輕地念,“師尊很在乎我呢。”

    真是令人歡喜。

    第094章 愿望

    瞞住郁青并非難事。哪怕往后每過十年, 青年都會返回天一踏青,聞春蘭的消息依然被藏得滴水不漏。

    在鄔戎機等人眼里,郁青歸來的時刻, 也是兒子難得放松的時候。雖然阿青嘴巴里說的是“來探望師尊和各位長輩, 可誰都知道, 他只是想和九思團聚罷了。

    這種時候,鄔戎機他們就鼓勵兩個小輩到外間游玩。玄州這么大, 莫說阿青了,就連九思也不能將每一座仙城走完。年輕人, 被拘在宗門里頭有什么意思?他和道侶這個年歲的時候, 可是立志將世上所有風景都看一遍。

    后半句話是聞春蘭說的。講出口后, 她微微怔然:是啊, 我雖然無法再進境, 卻也已經看過萬水千山。

    再往左看看,道侶目光關懷地落在自己身上。往右看看,兒子側著頭,聽阿青講話。阿青明顯是記得克制守禮的,可身體還是微微向九思的方向傾斜,眼睛更是滿映著對方的影子。九思呢, 目光也很是和煦, 手若有若無地護在阿青身側。

    聞春蘭忽然覺得,自己分明已經度過很長、很好的一生。

    “只是沒有看到九思和阿青徹底和好, 總有些別扭。”她私下里和道侶說。講完話, 又自己釋然,笑道:“話說回來, 這都是孩子們自己的事啦!而且我看,他倆遲早有天會說開的。”

    鄔戎機應了, 視線若有若無地從兩個孩子身上掃過。他忽然有種感覺:如果自己把道侶的心思說給九思,九思一定會……

    但他沒有說。

    鄔戎機嘆:“這些日子天天看他們在外頭游山玩水,我都有些意動了。咱們也不能光是嘴上說年輕時候如何,你覺得呢?”

    聞春蘭眸中光彩閃動,笑著點頭。

    于是,在鄔九思和郁青還沒商量出來他們今年要去哪里的時候,兩個長輩先宣布了要出去走走、轉轉的消息。

    鄔九思先是訝然,隨后露出笑意。郁青就是純粹開心了,贊同道:“是!師祖們也要出去走走。我看呀,那些人就是覺得天塌了也有師祖這樣的高個兒頂著,這才總是推脫磨嘰。”

    “那些人”,自然是指一眾只想自己安穩個五六千年,身死之后洪水滔天與他無關的修士。郁青這話也不是空口胡說,自鏡原回來之后,鄔戎機耳畔是有類似小話。

    他是怎么想的暫且不論,郁青對此是厭煩極了,還悄悄和師尊嘀嘀咕咕:“就算后頭得了救命的法子,也不帶他們一起!”

    鄔九思一本正經地點頭:“對,不帶他們。”

    郁青抿了抿嘴巴,又小聲問:“那,師尊,咱們有法子了嗎?”

    鄔九思嘆:“倒是有人提議,說集合所有宗門的力氣,造一艘能容納萬萬人的巨船。等到一元結束之日,所有人便都登到船上……”

    “可是沒多少人答應。”郁青已經想到答案,“唉,都是這樣的。”

    他眉目里有了憂色,鄔九思看在眼中,自己的憂慮卻是消散一些。“好了,先不要想這些。你這回回來,有想去的地方嗎?”

    阿青從前總是不快活的時候更多。到現在,他希望阿青能快活一點。

    郁青的注意力被轉移了,笑道:“從前我和司徒他們來天一時,曾碰到一座在慶祝節日的仙城。那時只覺得熱鬧,又遺憾自己要趕路、沒法參加。算算時日,該到他們下一次慶祝了。”

    鄔九思笑道:“好,咱們就去那邊。”

    “聽說那邊還要辦會拍賣,”郁青又說,“我在凝光峰待久了,實在有些分不出自己這丹煉得怎么樣。去了以后也放幾瓶在會上,呃——”

    講著講著話,他倏忽記起什么,脖子縮了縮。

    小聲和師尊道:“刀法、劍法,我也是沒有荒廢的。”

    鄔九思失笑:“阿青,我又不曾抽查你功課。”

    郁青“嗯”了聲,想了想,說:“要不然,還是抽查一下好了。師尊是不知道,我現在走在外頭,縱然腰上帶著兵器,也總有人將我認作丹修。還有那不長眼的想攔在我前頭,結果呢?哈哈。”

    鄔九思皺眉:“你遇到這等事了?怎么不曾與我說。”

    郁青:“……”

    郁青縮了縮脖子。師尊你現在的表現,就是我先前不曾告訴你的原因啊。

    答案在舌尖轉了一圈兒,最后還是沒有說出口。郁青真正拿出來的解釋是:“的確只是一樁小事。縱然我不自己拔劍拔刀,有師尊和孔真人給我的那些護身之物,他們也奈何不了我。”

    鄔九思眉尖壓得更緊了,只是在看到郁青的神色時,他還是只嘆了一口氣,緩緩道:“是了,你畢竟不是真正丹修,還是要有與人實戰的本事。”

    郁青乖巧點頭。

    鄔九思捫心自問,早前阿青還是“陳禾”的時候,自己并不曾有這些無謂的擔憂。但眼下情緒也不是毫無來由,說到底,母親……

    他已經知道一個至親要離開自己,如何能承受另一個重要的人也有可能離去?

    是啊。對他來說,阿青的確是很重要的人了。

    “下次孔真人再給你假,”鄔九思說,“你事先告訴我。”

    郁青繼續乖巧點頭,緊接著,聽鄔九思說:“我去云州尋你。”

    郁青愣住,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眨地看眼前的心上人,又被細微顫動的睫毛暴露了思緒。

    有先前的“經驗”,鄔九思近乎覺得自己又要惹哭徒弟。可緊接著,郁青竟是展顏而笑,秀美的面孔上透著不帶任何陰霾的開心。

    “好。”青年眼睛也很明亮,“師尊,我在云州也去過很多地方,又總會想到和你同去。”

    鄔九思:“……嗯。”看來讓徒弟去小師弟老家的確是一個正確決定,阿青整個人的狀態都明顯不同了。

    郁青繼續說:“到那時候,師尊是想到從前曾游歷的地方故地重游,還是看看沒見過的風景?”

    鄔九思唇角略略彎起一些,回答:“都可以。”

    郁青眨眼,再叫他:“師尊。”

    鄔九思:“嗯?”

    郁青眼珠轉了轉,嘴巴里慢吞吞說著“我太歡喜了,實在不可置信”之類的話,卻總讓鄔九思覺得徒弟方才不是因為這些來叫自己。

    這倒是對的。開口的瞬間,郁青真正抱有的念頭是:“我看錯了嗎?師尊的耳朵尖,是不是有些紅?”

    他站在距離鄔九思很近的地方,只要伸出手就能抱住心上人的手臂,目光若有若無地在對方頰側轉過。

    鄔九思并未留意這些細節,只覺得徒弟倏忽安靜了許多。他猜測,阿青是在一門心思地計劃十年后要如何與自己共游云州。

    但那畢竟是未來的事情了。鄔九思提醒:“你前面說的那個要去的仙城叫什么?”

    “百花城。”回過神的郁青回答,“是個俗名,可里頭著實培育了不少高階靈植。我前頭說得拍賣,也是由他們自己種的靈植為主,外人送過去的東西只能算做添頭。”

    添頭?鄔九思心中一動,想,看來自己得想想辦法,看如何能讓阿青送去的丹藥賣出好價。

    當然,他更希望阿青用不上自己的考量。

    既然有了決斷,考慮郁青還要回云夢,兩人未再耽擱,很快踏上路途。

    鄔九思這會兒也意識到,自己的確多慮了。阿青拿出的丹藥是沒有品階太高的,卻都是丹紋深厚、藥性頗佳的優品。雖難以在會場上引發轟動,卻也不會愁賣。

    這等情形,作為師尊,他是不是該拿點好東西獎勵徒弟?

    鄔九思仔細看起進入會場時發到每個人手上的名冊,郁青也估摸著自己能拿到手的靈石,開始鉆研冊子上有什么適合師尊的賣品。

    又想給師尊些驚喜,于是他絞盡腦汁,終于想出一個理由:“師尊,我這兒還有些丹藥呢,只是前頭沒給百花商會送。現在看,倒是也能拿去驗驗水平。”

    同樣在思考要怎么才能瞞著徒弟拍下東西的鄔九思輕咳了聲,“好,你去問問。”阿青現在不缺防具,倒是原先那把劍該升升級了。恰好馬上就要輪到星辰砂開拍,這東西的最大用途就是提升法器品階,很適合阿青。

    郁青笑著離開,心頭也想:“師尊是不缺好東西的,給他的禮物還是要講究‘心意’。我把待會兒開拍的紫陽草買下來,回頭煉出其中精華,師尊便能拿來保養太初扇。”

    又慶幸,還好自己與師尊沒像酒樓伙計推薦的那樣同住一個房間。否則的話,自己私下做點什么都不方便。

    就是這樣。

    他絕對不因此遺憾。

    幾天后,城中熱鬧接近尾聲,人人都取了花燈送入城外河流。

    在花燈上,郁青寫下心愿:“下次和師尊一起出行的時候……”

    若能兩人同住一屋就好了。

    “也要一切順利,快快活活!”

    “咦,師尊,你已經寫好了嗎?”

    “是。”鄔九思回答。說著,又微微垂眼,去看燈上文字。

    這也算是個小小的法器,只有落筆的人能看到愿望。于是,鄔九思寫:“希望母親平平安安,渡過此劫。”

    又寫:“希望父親道途坦蕩,希望阿青健康平安。”

    希望太清諸人、天一諸人都能在一元之劫當中保全,希望……

    鄔九思停下難得的貪念。他唇角還是微微彎起的樣子,對徒弟講:“好,咱們放燈吧。”

    第095章 看清

    “好, 咱們放燈吧。”

    正在處理藥材的郁青眨眨眼睛,露出一點笑意來。

    “好,咱們放燈。”

    又一爐丹燒完了, 打開清點一下, 極品、上品的數量都很讓人滿意。

    郁青臉上的笑意更清晰了, 誰看了都覺得這是他在為自己丹道又有進步而高興。只有郁青自己知道,一直到此刻, 他已經回了云夢、進入凝光峰上的丹房,他腦海當中依然盤桓著與心上人在外游玩的一幕幕。

    而到了沒有人的時刻, 他甚至會抬起手, 輕輕碰一碰自己的面頰, 再嘀咕:“摸起來也不是很燙……”可明明覺得臉上發熱。

    又自言自語:“雖然還有十年, 可后頭指不定有什么事情要忙。師尊來云夢的準備, 還是從現在開始做最好。”

    這便不是郁青杞人憂天了。他從前不過百歲,便總覺得“十年”漫長。可等歲數上來許多,壽命也延展到千歲之后,慢慢又體會到了長輩們平日說的“時日如梭”。

    自己在云夢的前幾十年,不正是眨眼即過?這么一想,心上人到來的日子可不就是近在眼前。

    郁青打起精神, 認真列起自己要準備事務的單子。這也算一重忙碌, 不過果真沒有持續多久。孔真人的信符傳音落到郁青耳邊,要他去一趟真人洞府。

    雙方名義上不是師徒, 卻也是實質上的教授傳承關系。郁青對孔真人很是尊重, 當即收拾了手上攤子前去拜會。

    到了地方又發現,孔真人找的不光是自己, 另有他的幾個親傳弟子。

    數十年相處下來,郁青與他們也算相熟。此刻相互打了招呼, 眾人心頭都生出一個念頭:“這趟召見,恐怕當真是有什么要緊事安排。”

    弟子們并郁青都多了幾分忐忑。他們依次進入、坐下,為首的丹修恭恭敬敬地朝自家師尊拱手,詢問有什么吩咐。

    孔秦的目光緩緩從眾人面上轉過,在郁青身上有微不可查的停留。

    郁青眼皮抖了抖,不知自己是否生出錯覺。這時候,真人已經在吩咐:“我今日整理丹譜,發現一張殘缺了頗多的古方,想要將它修復。”

    哦!

    原先還略帶緊張的弟子頓時冷靜了。修丹譜啊,這事兒他們從前經常做。前頭師尊那么鄭重,他們還以為是又出了妖蛟亂世一類的大禍呢。

    孔真人平時對徒弟們頗慈愛,這會兒年輕修士們也很主動活躍,七嘴八舌地和師尊問起的:“是什么效用的古方?能讓師尊看中,一定十分不俗。”“那方子的藥引是什么?輔料又是缺了多少?”“師尊,不如讓我們直接對著殘方鉆研一番,快快有個思路。”

    孔秦咳嗽了一聲,說:“輔料是不缺的,現下是缺一味藥引。”

    眾人:“……”

    啊這。

    也不怪他們驚訝。在場的人除了郁青,都有做類似事的經驗在。他們自然明白,一副靈藥當中藥引起到的作用是多么巨大。

    輔料換了,對整體效果的影響微乎其微。藥引都不同了,哪怕最后成丹,也可以說和最初的方子沒有任何關系。

    這個道理他們都明白,孔秦自然也懂。他解釋:“上頭列的輔料已經極是不俗,得要什么藥引才能將它們壓制?你們回去之后,有空了便可以想想。但這不是功課,往后還是以你們自己平日的進度為重。”

    眾人相互看看,帶著幾分疑問領了方子。郁青和眾人一起低頭去看,入眼的果然都是在其他丹譜中能壓住其他靈寶的東西。可現在,它們都成了陪襯。

    不光如此,這些材料的藥性差異也極大,郁青甚至懷疑把它們直接放在爐子里,緊接著便會是一場爆炸。

    旁邊的師兄師姐們已經討論起來,話中中心思想十分統一:若是當真想要將這些“輔料”融合一處,藥引便決不能選有任何屬性偏向的東西。“咱們凝光寶庫當中仿佛有一塊萬年靈髓,興許有用。”

    話是一個元嬰丹修提出來的。其他人聽著,皆是暗暗點頭,只是他們又有疑慮:這么簡單的答案,師尊難道想不到嗎?

    自然不會。孔秦嘆了口氣:“這萬年靈髓論性能,是足夠溫和了。只有一點,它身上靈氣太重。”

    連靈氣重都不行?眾人面面相覷,算是徹底被師尊布置的功課……哦,不是功課——難住了。

    這些極有經驗的丹修都如此,郁青自然也不會例外。只是他自知基礎仍然不牢,便并未像其他人一樣將古方當做最要緊的事研究,而是隔上些時候、忙完些事了,這才略略有些思索。

    首先,郁青把輔料分成數類。

    哪樣親水,哪樣親火,又有那樣能將這全不相容的二者稍稍調和……

    他的思路很簡單:自己談不上“精通”丹道,卻也可以在有類似狀況的成品丹方里找尋思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做研究,不比自己瞎琢磨強得多?

    偏偏這一分類,郁青隱隱察覺不對。

    并非這方子里的輔料有什么不妥當,而是他看著眼前被單列出來的一個個天才地寶的名字,莫名有種熟悉的感覺。

    可真在記憶當中細細排查一遍,他又很確認,自己沒有看過一樣的方子。

    “不過……這蟠紋石,仿佛可以用紫玄金替換。”

    郁青自言自語。

    “青靈木果的話,效果沒有菩提果好,只是最后一株菩提果樹也已經在三萬年前枯死了,只有少數門派還存有幾顆。

    “冰魄髓也一樣,比不上萬年雪魄,可萬年雪魄世間難尋。

    “還有……”

    “咚咚,咚咚。”

    郁青的心跳越來越快。

    紫玄金。菩提果。鳳凰火精。

    這些相加起來,分明就是——分明就是——

    那道靈光終于沖破心中迷霧,讓郁青低低地笑了起來。

    雖然在笑,他卻是面色慘白,不住發抖。

    “這是造化丹的方子啊!”

    雖然被改了許多,為其中許多如今已經失傳的天材地寶列了效果稍劣的替代品,可郁青是誰?他怎么會認不出這讓自己吃苦無數的丹方!

    不是其他人都比不上郁青聰穎、有天分,而是他們沒有一個像郁青一樣,因是“造化丹材料”而被人捉去過。

    顫抖良久,郁青終于鎮定下來。

    他還是自言自語:“我已經是金丹修士了,我有待我很好的師尊,還有愿意關照我的師門,我不會出事。”

    這么安慰自己良久,青年終于鎮定下來。只是他依然沉默地坐在原地,思索:“那么,到底是誰要造化丹?”

    是誰有力量讓云州第一宗門的峰主、站在云夢丹道頂點的修士為了他苦心琢磨?——總歸不可能是孔真人自己需要這個,在凝光峰這么久,郁青對他的身體狀況一清二楚。

    而在過去的日子里,有那么多人都曾告訴郁青,化神往上的修士都是有數的。想想壽數大了、即將面臨不妙狀況的幾位,再盤算一下其中有誰和孔真人交好……

    郁青腦海中浮出一個自己絕對不愿意接受的結果。

    會是師祖嗎?

    ……

    ……

    聞春蘭的確已經開始接受自己即將離去這件事了,但鄔戎機仍想追尋一絲希望。

    他不是上官沖,不會喪心病狂地拿活人煉丹,更何況那個“活人”還是兒子最放在心上的人。可天陰體血肉本身就是其他稀有靈寶的替代,他又費盡心思去請其他丹修大能對著已經失傳的諸多靈寶鉆研琢磨,終于有了如今這個殘缺的方子。

    當真沒有辦法讓所有輔料融合嗎?抱著一念可能,鄔戎機又找到孔秦。

    他倒是和孔秦說過,希望老友不要告訴郁青這方子和自家道侶有關。用的理由也很好找,“阿青那孩子心思重,怕是要傷心。”孔秦對此十分理解,也答應老友。兩人都沒想過,郁青竟然會對著一個已經被改動得看不出原樣的丹方猜出答案。

    那之后,郁青陷入了很長時間的恍惚。

    尤其是安靜的時候,他處理著藥材,似能聽到皮膚下的血液汩汩流動。

    師尊和師祖都不希望自己做那樣的選擇,郁青已經知道了。

    可他又會想,這樣當真是正確的嗎?往近的看,聞師祖不在了,鄔師祖和師尊都是要傷心的。往遠了看,浩劫來臨的時候,一個大乘期的尊者,總比那會兒不知是什么修為的自己要有用。

    他心思轉動,無法安寧,慢慢被旁人看出端倪。

    孔秦原本就被關照了留意他,這會兒很快察覺郁青的異常。他想了想,什么都沒說,而是把人帶到自己身邊指點。

    對此,郁青緊張了幾天,很快發現孔真人的研究似乎有些進展。

    他一下子來了精神,開始一絲不茍地給孔真人打下手。如果可以的話,郁青也希望聞師祖的事有個“兩全”結局。畢竟若是真拿自己換了師祖,師祖和師尊都一定會愧疚。

    如此又是十年荏苒,研究結果還沒出來,鄔九思已經來到云州。

    郁青事先向孔真人告了假,也反復調整了自己的狀態,見到師尊時臉上多是笑顏。可他心中又知道,此刻心上人絕無法真正喜悅。抱著這樣心思去看,便能捕捉到許多細節。

    對方偶爾抿起的唇線,不經意時落在玄州方向的目光,還有就某幾個剎那的恍神。

    郁青開始想,自己或許可以私下里和孔真人談談。造化丹這種品階的丹藥,也只有交給他來煉才是最好。

    至于自己?摸了摸胸膛,感受著掌心下、皮膚下、骨骼下不斷跳動的肉塊,郁青有些難過,可還是堅決更多。

    從很多年前開始,他就不在乎自己如何了。

    只要心上人安康喜樂,郁青愿意粉身碎骨。更何況,九思已經對他說過“你不能出事”。

    他在乎郁青,所以郁青更想讓他闔家團圓。至于自己,說白了,僅僅是心上人千年壽數中的一小部分。

    有了決定,剩下的日子里,他開始思量要怎么和孔真人說起。鄔九思逐漸有所覺,還當徒弟是在為某個煉丹的問題煩憂,于是幽幽開口,道:“阿青,上次送你的星辰砂,你用上了沒有。”

    郁青回過神,自然答:“用上了!他們都說,我是最會打斗的丹修。”

    鄔九思挑眉:“丹修?”

    郁青笑道:“我說才不是呢,應該是最會煉丹的武修!”

    鄔九思一哂,郁青臉上的笑也更加燦爛。他認真地看著心上人,想要將對方此刻的神色在心頭留到永遠。

    然而這時候,鄔九思神色忽變,臉上出現一種混合了驚詫、擔憂、喜悅的復雜表情。

    郁青滿心詫異,不得其解。然而他尚未問話,便忽然心悸。

    下一刻,一絲了悟出現。

    ——怕是那多年不曾出現在天地之間的大乘天雷終于再度出現,威力之大,讓所有修士一同察覺。

    第096章 理由

    此時已是臨近郁青與孔真人請來假期的末端, 按說他很快就要折返云夢。可有這等大事發生,不必他有意提起,孔秦已經主動發來信符, 要郁青隨著鄔九思回趟玄州。

    他的想法也很簡單。從前阿青不是為了聞尊者的狀況傷神嗎?等他親眼見到聞春蘭渡過天劫、安安穩穩地站在自己面前, 心結自然會解開。運氣再好些, 說不定修為還會再往上拔一段兒。

    郁青對孔真人這些心思全然不知,但也知道對方正是關懷自己。他將動容咽下, 看著已經有些神思不屬的鄔九思,主動張羅起靈船票的事兒。

    回過神來, 鄔九思向郁青道謝。郁青好笑道:“這種事, 誰都能做好, 哪里用得上師尊這樣鄭重?”停了停, 又說:“只盼師祖那邊平安。”

    是啊, 母親……

    這已經是他們搭上靈船的第二天了,可那種天雷落下的心悸依然沒有結束。若是旁人,倒也不至于如此。可聞春蘭于鄔九思而言是至親,郁青也同樣對她的狀況十分在意,這才有了兩人此刻的感受。

    鄔九思嗓子很干,緩緩說:“父親曾說, 他的大乘雷劫落了整整四十九天。母親的話, 時間大約要短一點,卻也會花些時候。”

    郁青道:“是。鄔師祖一定準備了許多抵御雷劫的……”說著說著, 目光下沉, 落在鄔九思手上。

    他有一刻默然。外人眼里清風霽月的真人,碰到這等事的時候, 也會緊緊捏著拳頭,指肚都被壓到發白。

    不過, 與自己阿娘病重的時候相比,師尊眼下的反應,實在算得上克制了。

    想到自己從前的心情,郁青猶豫、踟躕,最后依然伸出了手。

    他掌心落在鄔九思手背上,溫暖而干燥。鄔九思怔了一瞬,抬眼看他,見徒弟朝自己笑一笑。

    “師祖能在這時候突破,本就是了不得的大機緣。既是機緣,又怎會再有紕漏?師尊,沒準兒在路上,咱們就能聽到鄔師祖報來的好消息了!”

    郁青盡量用輕快語氣講,鄔九思卻想到:“可是阿青呢?他再也沒有機會聽到唯一親人的‘好消息’了。”

    他有一刻慚愧,忽又反手與徒弟的手相握,然后問他:“咱們也……這么久了,”按說這會兒是講他們當了很久師徒,可光是師徒關系,放在眼下似乎又顯得不夠,“阿青,你也帶我去見見伯母吧。”

    郁青完全愣住,再回過神的時候,還是沒忍住眼眶的酸意和熱度。但他一面淚如雨下,一面又是笑容燦爛,點頭:“嗯!阿娘知道我有這么好的師尊,一定要高興的。”

    阿娘知道我喜歡上了這樣好的人,一定要高興的。

    ……

    ……

    牽掛聞春蘭狀況的不光是正在趕回來的兩個小輩,還有太清上下、袁仲林師徒等。

    而在長輩們的注意力都完全放在劫雷上時,赫連隨和任劍秋悄悄失蹤,又悄悄現身,處理了宗門當中正在起頭的流言蜚語。

    再見面時,任劍秋臉上難得出現了清晰的憤憤神色,道:“若不是鄔師伯,他們一個個能在妖蛟鬧出的動靜下安安穩穩?現在命保住了,結果卻!”

    若不是祝伯敏兄弟私下來找他們,他們無論如何都想不到,這種要緊關頭,竟然有人在散播言論,說妖蛟分明講了,六千年后的浩劫起源就是世間品階高的修士太多,上蒼這才要萬物重入輪回。可現在,聞春蘭還是要不管不顧地渡劫,這分明是想要浩劫來臨的日子推近!

    赫連隨神色也是頗冷,與師妹講:“人已經拿了,等到師伯渡完劫,自有料理他們的時候。”

    任劍秋應了。過了會兒,又說:“我看,那救世靈船,是不可能開始建了。”

    赫連隨輕聲回答:“大伙兒都只顧得上眼前的事兒呢。”

    任劍秋嘆氣,赫連隨又說:“等聞師伯這邊了結了,九思應該也會回來……還有阿青。到時候,興許咱們自個兒能商量出一個章程。”

    任劍秋心想,也只能這樣了。

    “轟隆隆……隆隆——!”

    濃重黑云當中,足有數人合抱粗的銀色電柱依然在不斷劈落。

    卻不知道,這場雷究竟什么時候才能結束。

    考慮這個問題的不光是這些與聞春蘭關系密切之人,還有四面八方所有能看到電閃雷鳴景象的修士。

    在玄州港口下了靈船后,鄔九思和郁青耳畔也再度有了這方面的討論。一個個自東方來的修士說著他們看到的消息,“我在金檀城的時候,就日日被那天雷之威駭得無法安寢了,實在想不來更近些的仙城是什么模樣。”

    “都多少年沒有這般可怖的雷劫了?我家老祖宗可是半步化神的大能,也說從未見過!”

    “若是尋常天雷,周遭的人怕是還有等到一切結束、取爭奪造化金光的心思,眼下卻是……”

    鄔九思聽到這兒,若有所思地看了旁邊的徒弟一眼。

    郁青這會兒還在豎著耳朵,專心致志去聽旁人口中的聞師祖消息,是以并未察覺心上人看來的目光。

    鄔九思暗暗嘆氣。罷了,總歸回到玄州之后,自己的飛行法器就又能拿出來用。往后速度快些,爭取在母親結束雷劫之前回到天一宗。到那時候,阿青也能自造化金光中得些好處。

    這番考慮,他并未和郁青說起。后面路途中,郁青雖也覺出不同,卻只在感嘆自家師尊的身家實在豐厚。又悄然遺憾,可惜自己對器道還是一竅不通,否則的話……

    青年搖搖頭。都說貪多嚼不爛,自己還是莫要多想,認真修習好丹道就是了。

    再有,人都到了師尊眼皮子底下,此前修的劍訣、刀法同樣不能落下。

    鄔九思并未吩咐,郁青卻給自己嚴格安排了任務。幾日拿來煉丹,幾日用來練劍,還有幾日用來——

    “誒?”拎著靈刀從船艙里走出來,郁青本能地屏住呼吸,去看前方場景。

    入目不再是初在玄州港口登陸時見到的清朗藍天,也不是過去幾日之間見到的一絲暗影。他清楚地見到了劫云的邊緣,那塊黑沉云層近乎要墜到地面。再細看,又能察覺黑云并非寂靜不變,而是宛若翻騰的浪花一樣不斷涌動,帶著讓人膽戰心驚的強烈威壓!

    光是這么看,郁青都有些喘不過氣的感覺。偏偏再下一刻,一道電光突兀地從云中劈落,像是一把鋒銳、巨大的長劍,先劈開厚重云層,又劈開下方的一切。

    偌大玄州仿若被這道劫雷生生分成兩半,郁青疑心自己已經完全與司徒修、安朗等昔日好友失去聯系。耳畔是震耳欲聾的雷鳴聲,帶著那毀天滅地威勢的狂風呼嘯而來——

    “阿青?阿青!”

    “啊——!!!”

    郁青猛地回過神來!

    他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驚魂未定地看著身前的師尊。鄔九思壓著眉尖,手仍放在徒弟肩膀上,看著對方冷汗滑落,面頰旁邊的細辮仍在微微顫動,雙眼卻終于有了神采。

    “先回艙內。”鄔九思道。說罷,眉頭皺得更緊。

    郁青知道利害,連忙點頭。接著,卻是察覺師尊壓在自己肩頭的手又加重幾分力氣,竟然開始攬著自己往前走。

    郁青:“……?”

    郁青:“!!!”

    對大乘天雷的驚懼依然不曾完全消散,可更多情緒已經涌了上來。羞赧混合著不可置信,歡喜里又夾雜著小心翼翼。師尊的腳步很快,郁青知道這也是為自己考量。可此時此刻,他竟希望時間過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只是終究要有盡頭。

    到了船艙內,不必兩個修士親自動手,他們身后的艙門已經轟然關閉。接著,鄔九思另一只手在身前一撫,數瓶靈丹登時從他袖中浮出,穩穩停于空中。

    郁青目光掃去,分辨出這些都是用來安神的丹丸。他心頭動容,又有些隱隱的好笑,想:“師尊這是關心則亂了。”

    嗯——關心則亂。

    細細品味著這四個字,郁青臉色又紅潤了許多,說:“這瓶凝香丸就足夠了。”對上鄔九思還是擔憂的目光,他下巴微微抬起,“師尊,現在我可比你懂煉丹。”

    鄔九思忍不住笑笑,說:“看來你的確已經快無事了。”雖然有這話,還是盯著郁青把丹藥吃了才安心。

    至于郁青,他屏息調息片刻,算是徹底鎮定心神,這才有心思和鄔九思感嘆:“方才實在是太可怕了!我明明知道自己距離雷云還有很遠,卻仿佛要被卷進去了一般。”

    一面說,一面拍拍胸口,又說:“還好有師尊救我。”

    鄔九思搖搖頭:“只是拉了你一把而已。”確切地說,是在看雷云、憂心母親狀況的時候忽然一陣心慌,接著轉頭就發現徒弟情況不對。到了這會兒,他才有工夫去想:“那份心慌,應該還是那份至今仍然存在、只是一直無人提起的道侶契的功勞。”

    雖然事出意外,但不解除那份契的理由似乎又多了一個。

    第097章 迷霧

    插曲結束, 兩人接下來的行程再不曾出錯。

    又幾日過去,不單郁青,就連鄔九思也隱隱感受到了天雷那可怖的影響力。他干脆也和徒弟一樣, 再不曾去往甲板, 而是留在船艙當中保養法器、嘗試和父親取得聯系。

    這么久了, 天雷有無消散的趨勢?天一宗的情況又如何……哦,現在離得近了, 鄔九思已經能隱隱看出來,母親恐怕是在宗門外選了一個地方渡劫。這也是尋常, 以大乘劫雷的威力, 護宗大陣啟不啟動都是問題。只是父親一定在附近做了頗多布置, 貿然闖去不是好事。

    原以為信符恐怕也要受到天雷影響, 好在靈光自鄔九思指尖流出后, 他很快聽到父親的聲音:“九思,你如今回來,興許正能趕上第一日的造化金光。”

    鄔九思聽到這話,大大松一口氣。并非因為父親話中內容,而是父親口吻明顯十分輕松。照這么看,母親渡劫的最后一段時間也不會出岔子。

    事實也的確如此。待到劫雷劈落的第四十二日, 那些守在天雷劈落范圍之外、只待沾得幾分光彩的修士猛地發覺, 壓在山巒之間的厚重黑云開始消散了。

    他們眼中登時爆發光彩,目不轉睛地盯著劫云中心位置, 心中暗數:“一、二——”

    不過五六個數字過去, 一道金光自云中灑落。最先只是細細一線,很快這條“線”開始擴大蔓延。數個呼吸的工夫, 已有數座山巒被完全籠罩。

    只是修士們依然沒有動,像是在等待什么訊號。

    鄔九思的靈船就是這時候駛來的。眾人只覺得一道風極快地從身畔刮了過去, 頭腦先是一暈,這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搶食兒的又來了!”

    “懂不懂規矩?竟然能直接往里闖!”

    “哈哈,待會兒被丟出來怕就老實了。”

    一雙雙眼睛興味盎然地望著仍在行駛的靈船,只待能看一出好戲。卻也有那有眼力的,打量片刻便到抽一口冷氣,呵道:“別吵了!沒看那艘靈船上有天一含元金峰主的標識嗎?那是人家自己人!”

    “這,”其他修士面面相覷,小聲嘀咕,“天一宗那么多弟子,倒顯得他們特殊了。”

    “我話還沒說完呢。”前頭開口的修士又說,“你當隨隨便便一個天一弟子,就能拿到金峰主煉的法器嗎?我看啊,手上有這等好東西,十有八九是鄔少峰主!”

    眾人:“……”

    原先略顯嘈雜的環境登時變得安靜,再也無人開口。

    人家的親兒子啊……

    造化金光滋養萬物不錯,可人還是有遠近親疏。一般來說,只要不是太吝嗇的家族、勢力都會在自己人渡劫的兩日后,金光依然存在、只是效果已經遠不如從前的時候離開,將這份機緣送出。

    而哪怕是在前頭那兩日,也不是是個認識的都能進到金光普照的范圍內。總有那么一兩個時辰,是要專門留給至親的。

    修士們對此心服口服,看向金光覆蓋區域的目光更加火熱。

    另一邊,郁青為防備萬一,早早將神識收攏,只當自己是一個需要用眼看、用耳聽得凡人。他對方才一刻的動靜全然不知,而是有些暈暈乎乎的,與鄔九思講:“師尊……”

    鄔九思眼神動了動,側頭去看身邊的徒弟。青年人還是端正的站著,可仔細去瞧,眼神已經和平時不同了。明顯是發懵的樣子,眨一眨,再眨一眨,然后用困惑的語氣和鄔九思講:“我仿佛不對勁……師尊,我竟然看不清你站在哪里了。”

    鄔九思:“……!”

    他表情霎時嚴肅,神識探出去,想要查看徒弟的具體狀態。這個時候,自己也暈乎了一下。

    鄔九思先是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心安的同時哭笑不得:“阿青,咱們怕是醉靈了。”

    “嗯?”郁青認認真真地看他,認認真真地聽他講話,又認認真真地提出反對意見:“不對,師尊,你我都沒有喝酒呀——”

    說著說著,看鄔九思的目光帶了幾分不確定,像是在問自家師尊,難道你有偷偷趁我不在的時候拿出靈釀嗎?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鄔九思卻知道這會兒的郁青恐怕聽不進自己的解釋。

    恰好,靈船已經來到金光中部力量最濃郁的地方。他干脆抓住徒弟手臂,趁自己還沒變成阿青這副樣子,趕忙帶著人從船上躍下去。

    鄔戎機等人正候在此處。鄔九思見了父親,又看到正朝自己微笑的母親。他心頭極喜,正是有許多話要說、許多感情要抒發的時候,聞春蘭卻打斷兒子,道:“先打坐。”

    鄔九思眸光一定,當即應下。

    旁邊,郁青看看師祖,再看看師尊。想了想,和師尊一樣應:“是,師祖……嗯!”

    鄔九思略顯頭疼地把人拉了一把,讓郁青和自己一起盤腿坐下。

    聞春蘭和鄔戎機看了這一幕,若有所思。目光對在一起,露出一個隱晦的笑。

    兩人傳音,聞春蘭:“九思待會是不是也要醉靈?”

    鄔戎機:“怕是如此。”

    聞春蘭微笑,鄔戎機嘆氣,希望道侶不要記掛著看兒子笑話了,還是快些同樣坐下修行才好。

    好在聞春蘭也明白這些道理。細細用目光勾勒過兩個孩子的面容,她也一樣端肅了神色,靜心調息。

    鄔戎機總算安心,微微一笑,也預備打坐。

    他是在場眾人里修為最高的一個,甚至是整個修真界無人能相比者。造化金光對鄔戎機的作用微乎其微,不過嘛,來都來了……

    鄔戎機:“嗯?”

    閉上的眼睛又睜開,他目光落在兒子和阿青所在方位,細細觀察。

    剛才那一瞬,自己似是從這二人身上察覺不對……是了!就是這個!

    鄔戎機眸中閃過精光,身體未動,袖中已有數張靈符飛了出來,朝四面八方飛去。

    他知道外間修士原先也無法窺探自己一家子的動靜,而今不過是再添一重保險。里面也有一道信符,是和正在趕來路上的師弟他們說明情況,要他們發覺自己的布置時莫要擔心。

    再接著,鄔戎機的注意力又落回兩個小輩身上。

    他看到一絲細細的,與靈氣相仿,卻也有所不同的“氣”在兩人身上緩緩擴散。雖然陌生,卻仿佛自帶一種韻律。以鄔戎機的境界,他看得久了,竟然有些不自覺地沉浸……

    意識到這點的時候,他以最快的速度收回心神,神色冷肅,指尖落上一塊冰冷之物。

    天機鏡。

    九思與阿青,這是怎么了?

    ……

    ……

    鄔九思也在思考,自己這是怎么了。

    他記得自己正在帶著阿青朝母親渡劫之地趕去的路上……不,他已經到了地方,父親催促他與阿青一起在金光之下修行,鄔九思自己也知道這是旁人求之不得的機緣,自然立刻拉著徒弟照做。

    可再接著,他就來了這里。

    平日運行靈氣周天時能有的一切感受,在此刻通通都消失了。入目可見,頭上腳下,通通都是一片迷霧。

    沉心想了想,鄔九思決定先在四周走走。

    父母都在身邊,他不擔心自己出事。可本該也在一旁的阿青沒了痕跡,縱然道侶契沒有傳來對方受傷、受驚的感知,他還是有幾分放不下。

    轉轉停停,停停轉轉。

    仿佛已經過去不少時間,可周遭的景象始終沒有變化。無論本該環繞自己的金光,還是金光籠罩著的山川河流,都沒有一絲一毫痕跡。

    饒是鄔九思,在此刻也有幾分心焦。這么下去,恐怕不可能找到阿青了。

    可何至于如此麻煩?阿青原先就應該在他身邊啊!

    阿青……身邊……

    他驀地停了下來,不再有意識地“找”,而是細細感受自己與徒弟之間的契。

    效果立竿見影。一根肉眼無法捕捉、卻又清晰出現在鄔九思感官當中的“線”浮上來。他像是拉著這根線的尾巴,只要輕輕一拽,立時就有一道人影從迷霧中撞了出來。

    郁青:“呀——啊!師尊!”

    最先一聲動靜里,他明顯帶著警惕。可在看到鄔九思的瞬間,青年眼睛一亮,明顯放松。

    鄔九思則沒有在第一時間回應這句呼喚。他目光快速地在郁青身上掃了一圈兒,確定徒弟安然無恙,這才稍稍放松。可緊接著,又有一個新的念頭出現了:“見到父親、母親的時候,阿青已有醉靈之態。可現在,他又仿佛十分清醒。”

    “阿青,”他問,“你在這個地方多久了?感覺如何?”

    郁青感覺到什么,一面乖乖被師尊拉著抬手、放手,一面回答:“我也不知道。最開始迷迷糊糊的,只知道不停運氣。這么好一會兒,腦子才清醒過來。再接著,就是被師尊你拉來了。”

    “如此么?”鄔九思沉吟。未想出一個結果,便聽阿青叫自己:“師尊,你瞧!”

    自兩人聚在一處開始,那片一直籠罩在他們身側的迷霧開始變化。

    清氣向上,濁氣向下……

    在師徒二人的目光當中,一片嶄新天地出現在他們眼前。

    第098章 空間

    外間, 造化金光落了整整三日。和散修們期盼的一樣,第三天,所有圍繞著金光的禁制全部失效, 他們得以往前進入其中, 與大乘尊者一同享有機緣。

    感受著經脈當中奔騰的靈氣, 一眾散修不敢耽擱,以最快的速度挑好地方、坐下調息。也有妖獸妖禽便臥在他們身側, 可無論是散修們還是這些妖,都不曾像往日一樣朝對方出手。

    直接享受眼下的天道饋贈才是要緊!若有人在這種場合還要不識趣, 怕是不等旁人反擊, 聞尊者就要直接把人丟出去。

    不過, 專心修行的同時, 也有人忍不住將目光轉向金光中心位置, 心頭遺憾:“若我也是天一弟子,該有多好!”

    若是那些正齊齊整整坐在內圈的天一弟子聽到這話,一定是要先得意頷首,再暗暗道:“唉,可惜當初沒有拜入太清峰。”

    他們自個兒是得以在第一天的后半日進入金光沒錯,太清弟子們卻還要早好幾個時辰呢。

    罷了, 不想這些, 還是自個兒修煉要緊!

    一群人中,唯一始終不曾閉眼的, 恐怕就是鄔戎機了。

    雖然不在意金光帶來的好處, 可這也并非他的本意。然而兒子和阿青的情況,又讓他實在無法放心。

    看著兩個小輩緊閉的雙眼, 他長長吐出一口氣,更悉心地為他們遮掩起那片突兀出現、還在越來越大的空間。

    鄔戎機對此類存在其實并不陌生。人人都知道“三千世界”的說法, 也知道事實并不像那些話本里描寫的一樣,離開此地之后還能去其他“大世界”。在玄、云、龍、北四州之外,是還存在一些規模更小、人煙極稀的小州,卻也都是靈氣微薄,絕無資源。

    然而卻還是總有人往四大州之外探索。他們的目的自然不是尋找這些小州,而是為了捕捉那些未能成型、其中只有一片虛無的小型空間。

    再經由專門的人將它們煉制,就能形成市面上出售的一個個芥子法器了。

    鄔戎機和聞春蘭年輕時也做過這種事,對整個流程頗為熟悉。他更確定的,則是每逢這些小型空間出現,周遭靈氣環境必然是一片混亂。那會兒他還在年輕氣盛的時候,很是在里頭吃了一番苦頭。哪里像是九思和阿青身邊出現的這個小空間,不但從始至終沒引起周遭靈氣動蕩,還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快速擴大。

    鄔戎機不明白。臉上尚沒什么表示,心頭已經頗是驚愕。

    只是再怎么驚愕,他都知道這一定是兩個小輩的機緣,自己一定不能將其破壞。于是整整三天時間,鄔戎機們都守在小輩們身側,時刻關注兩人狀況。一旦有了麻煩,他便立刻出手。

    這番良苦用心,鄔九思與郁青暫時還不知道。

    新天地形成之后,他們雖然有過振奮,覺得有了線索、一定能快速從此地離開,可沒過多久,兩人就發現事情并沒有變化,該出不去還是出不去。

    鄔九思安慰徒弟:“沒關系。咱們這番異狀十有八九和造化金光有關。三天之后金光結束,到那會兒怎么都能出去。”

    郁青知道這個道理,也知道心上人自己怕是都沒那么信這話。如今講出來,只是想讓他安心。

    他其實還是不安寧,卻也努力扯出一個笑臉,重重點頭:“師尊說得是。咱們還是不要太擔心了,再說,外頭還有師祖他們呢。”

    話音之間,青年眼看新空間往四側又擴張了一寸。

    同樣有所察覺的鄔九思:“……”

    覺得自己似乎不應該說話的郁青:“……”

    他屏息捂嘴,可惜并沒有起到任何阻擋作用。

    慢慢的,鄔九思和郁青有了新的發現。

    對眼前這片空間,他們似乎并非只能任由其發展,而是能夠憑借心意,改變它的狀況。

    是更寬廣些,還是更顧著朝一個方向擴張?

    是只有一塊巨大區域,還是把旁側迷霧引入其中,讓空間被分割成數塊?

    隨意一試便成功了之后,郁青不敢動了。他有了一個極為不可思議,卻仿佛正能解釋眼下狀況的猜測。忍了又忍,還是朝鄔九思說了出來:“師尊,這地方是不是由咱們……的?”

    鄔九思沉默。郁青等了片刻,不見回應,于是又小心翼翼地把手貼在嘴上。

    鄔九思:“咳——”徒弟怎么那么可愛?“阿青,你前頭獨自行走的時候,這片迷霧未有任何動靜,是不是?”

    郁青應:“是。”

    鄔九思道:“所以,等到咱們聚在一起,這兒才有了變化。”

    郁青舔了舔嘴唇。一種酥酥麻麻的感覺從脊柱涌了上來,他半是緊張,半是專注,問:“師尊是想到了什么么?”

    鄔九思頷首,輕聲道:“興許眼下場面,正與你我有關。”

    郁青不解:“可是我們什么都沒做。”

    鄔九思道:“不。在這兒的只是你我神識,并非身子。”

    ——你我的神識是在茫然懵懂,身子卻不一定什么都沒做。

    郁青迅速領會了師尊的言下之意,心頭卻更是困惑。

    竟能如此嗎?自己分明沒有絲毫意識……等等,興許當真是可以的!

    他想到自己當年墜海之后莫名恢復的傷勢,想到修真界歷來對造化金光的追逐向往。一個大膽的想法從郁青腦海中迸現出來,他脫口而出:“又是咱們修習的那功法?你我本就在醉靈,所以《鴻蒙陰陽訣》自行運轉。”青年整個人都激靈了,聲音越來越大,“鴻蒙、陰陽!師尊,難道?!”

    鄔九思說:“我不知道。”

    停了停,他又說:“阿青,倘若當真如此,這機緣便算是你送予我的。”

    郁青還是本能講:“師尊,怎會……”說到一半兒,他自己停了下來,意識到心上人說的是實話。

    如果不是自己現身,師尊不會去找適合天陰體用的功法,更不會同樣修煉此功與自己雙修。日后自己在妖蛟手中得活,師尊經脈恢復,全部都源于此。

    照這個道理,的確可以說自己送了心上人一場機緣,然而——

    郁青道:“是你送我才對呀!”

    鄔九思臉上透出無奈,仿佛覺得徒弟又在不自信。郁青看出來了,加快語速:“世間有多少天陰體?又有多少人愿意與天陰體同修功法,而非、而非把人當做用過便丟棄的爐鼎?

    “若非遇見師尊,我怕是轉天就要落到上官微的丹爐里!師尊于我是救命之恩呀,后頭更是想盡辦法,讓我能夠修行。

    “師尊有今天,是因為你愿意為我考慮。我有今天,卻全是因為你。所以我的話是沒錯的,師尊才是錯了!”

    說到最后一句,郁青挺胸抬頭。

    快聽快聽,今天的郁青能夠反駁師尊了!這分明是太自信。

    鄔九思:“嗯……”

    哎?師尊不認同嗎?

    郁青眨巴眼睛,挺直的腰桿兒一點點松下去。

    鄔九思笑了:“也有道理。”

    “……”郁青跟著笑了。對現狀的擔心驟然消散,哪怕仍然不知前路,早先緊繃的情緒也驟然放松下來。

    順著這份推測,兩人判斷他們不必再去找尋離開方式。等到金光消散,修為不夠的他們自然就會回到山巒間。

    在那之前,好好利用機緣、把得來的空間再擴大些才是真理。

    兩人埋頭做事,外間,剛剛松一口氣,覺得可以卸下重任的鄔戎機額角開始狂跳。

    不是已經結束了嗎?為什么兒子和阿青身畔那片虛無空間又開始擴大了!

    他只好重新起身,繼續為小輩們遮掩。這下便是當真忙到一切結束,散修們拜過聞尊者之后離開,天一、太清弟子們也依次散去,終于能把那口氣吐出來。

    對上小輩的視線,鄔戎機言簡意賅:“回去再說。”

    鄔九思和郁青也知道利害。生造空間的事若是傳到外間,怕是要驚起極大波瀾。他們一起應下,又相互看看,悄然感受。

    郁青和師尊傳音:“我從前看話本子,里頭總寫有修士在海外游歷,碰到一處無主靈脈邊直接將其收入囊中。爽快是爽快吧,卻總讓人琢磨他的儲物法器是何人煉來,竟有這般大的地方!現在看,那些話本卻不是瞎說。”

    鄔九思心想,不,應該還是隨手亂寫的成分居多。臉上則笑笑,“阿青都看了什么話本?”

    郁青:“嗯?”

    明明是尋常事,他講話的時候毫不心虛。可師尊問了,青年便莫名有種做壞事被抓包的感覺。

    他肩膀縮一縮,極力讓自己的臉色尋常些,“就是些……好好修煉、得證大道的!對,正如今日師祖順利進境有關。”

    話題轉到聞春蘭身上,旁側的女修微微笑了笑。是為自己高興,也是為兩個小輩之間又親密了許多的氣氛欣喜。

    鄔九思也轉了過來,問起自己一路趕回時最關心的問題:“母親,究竟是怎么回事?”

    “這個啊,”聞春蘭說,“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個樣子。”

    她不過是徹底放下執念,真正要把自己當做凡人。不曾想竟由此頓悟,隨之進境。

    此刻回想從前,聞春蘭驚覺自己在突破一事上執著太久,百念橫生。雖不至于形成心魔,卻也絕非好事。

    好在一切都過去了。

    第099章 顧慮

    既已成功突破, 過往那些繁復心情便也能輕松講出口。

    聞春蘭是這么覺得的。可等到了自家洞府,她帶著感懷心情說起從前,卻從道侶面上看出愧色。

    “是我一直要勉強你。”鄔戎機說, “你分明早早就說過, 可我……”

    這絕非聞春蘭的本意。后頭的話被咽了下去, 她溫聲安慰對方:“說這些做什么?這次渡劫,我不也是知道你和九思、阿青他們一起在外面等我, 這才撐了下來么?”

    又側頭去看小輩們,問:“方才便想說了, 九思和阿青又是什么狀況?可是又碰到了什么機緣?”

    鄔九思、郁青一起搖頭。對上聞春蘭愈顯關切的目光, 鄔九思開始道出他們在金光下的經歷。

    鄔戎機知道這是道侶有意為之, 卻也還是將心思轉到小輩們身上。等兒子話音落下, 他眉尖跟著壓緊, 似是想到了什么,問:“九思,阿青,你們可有試著往那空間中放些東西?”

    兩個小輩又是搖頭,鄔九思無奈道:“碰到這種事兒,我們也正一頭霧水呢。前頭又被一群人圍著, 還是當下, 父親母親都在,人也在宗門里……是了, 阿青, 咱們現在試試看吧?”

    郁青自無不應。他和鄔九思都不覺得新出現的空間有什么壞處,只是畢竟是從未接觸的東西, 所以初次試探時,兩人都沒放什么要緊物件在里面。鄔九思是些許靈礦、品階較低的法器, 郁青則是摸了幾盆靈植,試探地放在空間里。

    鄔戎機只能感受到空間的存在,并不能窺見其中狀況。聽小輩們說起“仿佛和普通錦囊并無不同,只是位置格外大些”的時候,他斟酌片刻,又說:“若是往那花花草草上滴些靈露呢?”

    鄔九思和郁青一起意識到他的言下之意,前者直接開口:“父親,你是覺得?”

    鄔戎機頷首:“都說天地初開之時,本只有就一片混沌。而后陽清上升為天,陰濁下沉為地。九思,阿青,這像不像你們前頭遇見的狀況?”

    兩個小輩一起屏息。自然像!哪怕鄔戎機不曾說起,兩人也有相同的聯想。

    可這還是太過不可思議了些,是以就哪怕有所聯想,方才他們還是不曾直接對長輩提出。

    然而,既然連師祖都這么說……

    郁青忍不住朝心上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對上鄔九思鼓勵的目光。他手指動了動,低下頭,去從錦囊中取出用一枚玉瓶。

    丹修都是半個藥修。他現在算是半個丹修,身上自然也帶著這些東西。

    將瓶塞打開后,郁青想了想,把前頭擺進空間的花花草草分開,獨留一株桐草在自己神識集中的地方。接著,玉瓶從他掌心消失了,唯獨鄔九思能看到它去了何處。

    在場四人,包括兩名大乘老祖都不由地以舌尖抵住上顎,等待一個結果。“如果九思與阿青當真開辟出一個與現下修真界一般的小世界,”鄔戎機忍不住想,“那豈不是……”

    數息過去。

    狂跳的心臟歸于原位,郁青唇角微微壓下一些,神色黯然。鄔九思察覺到了,先輕輕拍了一下他的手,才和父母講:“里頭沒有動靜。”

    確切地說,靈露始終維持著被倒下時的樣子,浮在那幾株桐草旁側。

    這依然只是一個“空間”,而不是“世界”。

    鄔戎機此前的想象被打破。若說全無失望,一定是假的。但他很快又意識到,這才是對兩個小輩更好的結果。

    “不是壞事。”他笑道,“以我倆的能力,都看不穿里頭有什么東西。日后你們在外行走,碰到任何資源,都能放心收下了。”

    是這個道理。鄔九思和郁青相互看看,都是眉眼彎彎,展露笑顏。

    只是笑過之后,郁青臉上又露出一點猶豫。鄔九思第一時間察覺到,問:“阿青,可是還有什么顧慮?”

    郁青抿了抿嘴,嗓音有些發干,問:“若這空間是因為我與師尊修煉的法訣來的,是不是旁人同樣能修得?”

    聞春蘭道:“應該正是如此。”不過機緣這種東□□一無二是好,和旁人一樣有機會也不是壞事。

    她最先是想這樣寬慰郁青,但看青年神色,又覺得對方并非為此憂慮。

    果然,又猶豫了下,郁青問:“若是旁人知道那法訣的功效,他們會待天陰體好些嗎?”

    這……

    在場三人啞然。鄔戎機和聞春蘭的心思都有些發沉,多是懷著對親近小輩的憐惜。

    “恐怕不會。”最終開口的還是鄔九思。以他的年歲,見識上自然還是比父母差些,卻也能輕易看穿郁青想要知道的事,“阿青,這次之前,咱們從來沒有發現法訣的另一重功效。其中是有你我……分隔兩地的緣故,可你我修為不夠恐怕也是緣由。”

    郁青默默地聽著。

    這樣啊——他想——對,其實我也是懂得的。

    鄔九思又道:“旁人圖謀天陰體,是為利。天陰體與旁人同修《鴻蒙陰陽訣》能有空間出現,也是利。然而后一樣利出現,還是太過不易。我已是元嬰,你也是金丹,即便如此,沒有母親的大乘金光推動,你我怕是還要百年、千年才會知道此事。放在尋常人身上,他們如何愿意等這么長的時候?”

    郁青低低笑了,“也是。”

    鄔九思看著徒弟的神色,知道他還是難過。再回想從前,阿青是以怎樣心情來到自己身側……

    “若是你碰到其他天陰體,”鄔九思說,“看他處境不好,想要出手相幫。打出天一太清的名號,定然無人敢攔你。”

    郁青先是一怔,隨即驀地抬頭看向身前人。

    鄔九思看著他,神色是和從前一般的柔和,“我定然也會幫著你。”一頓,“若是能早些遇見你……”

    郁青說:“現在這樣就極好了。”

    鄔九思一頓,見郁青已經轉憂為喜,朝自己露出明快神色。

    他也跟著笑了,點點頭:“是,我也這樣想。”

    ……

    ……

    有了“師祖成功突破”這等大喜事,郁青這趟留在天一的時間便長了些。一直到聞春蘭辦過一場盛大的慶祝宴席,這才又一次收拾包袱,要與前來赴宴的孔秦真人共同返回云州。

    孔真人從前是知道郁青和太清峰那位少峰主關系不同,可到了這回前來做客,他才算是真切見過兩人相處的場面。回云夢的靈船上,他摸摸自己那把飄逸的長須,打趣地問郁青:“阿青,你和鄔少峰主有無商量過,什么時候辦結契禮?”

    郁青猝不及防:“結、結契?我與師尊?”

    孔秦笑瞇瞇道:“正是。”

    郁青磕磕絆絆,“孔真人,您一定是在玩笑……”

    玩笑?孔秦想說才不是。可看看郁青的反應,他又覺得興許自己的確魯莽了些。還是私下再問問兒子,他小師兄和師侄之間究竟是什么狀況。

    話題被揭了過去,孔秦很快又有事忙,郁青也拿出煉丹爐準備清理爐灰。只是心情久久不能平復,手上動作到一半兒,便慢慢停了下來,腦海中正是孔真人所說的、自己與心上人結契禮的場景。

    他把從前在云夢見過的大典場面自腦海中翻找出來,只是其中人影換作自己與師尊。

    郁青忍不住捂臉。手貼在臉上良久,終于覺得溫度降下一些。恰好有人來找他,是個平日和郁青關系不錯的云夢女弟子,在煉丹的時候遇到些問題,準備和郁青一起討論討論。

    聽到女修的聲音,郁青連忙坐直身體,笑著答應:“師姐,我自是有空……嗯?”

    聲音尚未落下,便見那云夢弟子臉上露出一抹遲疑。

    郁青不解,云夢女修愈是欲言又止。先用手在自己臉上指了指,見郁青還是不解的樣子,這才斟酌著話音,含蓄地問:“師弟,你方才……”可是清理爐灰的時候不曾留意,這才把灰抹上臉頰?

    郁青身形一僵,意識到什么,緩緩低頭去看自己手上污痕。

    他花了好大力氣,終于扯出笑臉,說了句:“還好有師姐提醒我。”而后快速捏了個清潔法訣,把自己恢復作干凈齊整的樣子。

    那女修咳了聲,權當沒看到后頭的事,“我想著,你從前是在玄州修行的,應該更熟悉這原先長在玄州的木芙蓉。師尊給的方子上說,處理木芙蓉的時候應該……可我……”

    郁青還真有幾分經驗,很快打起精神,細細與女修解釋起來。

    等到人走了,他才有心思郁悶。若是其他時候,青年一定已經拿出紙筆,把事情記錄下來與師尊分享。尤其眼下,兩人之間的空間是無其他用途,卻能讓他們在相距千里之后依然能直接傳遞物件,按說最是方便不過。偏偏今日,自己鬧出笑話的原因是想到和師尊結契。

    以師祖們的身份,真到了那一日,就算場面不及聞師祖這一回辦的宴大,也小不到哪里去吧?

    無數人見證,自己和心上人一起拜過天地,拜過父母,拜過對方……

    “啪”一下,郁青再度低下腦袋,把臉頰埋在手心里。

    第100章 心態變化

    郁青能感覺出來, 自己的心態已經發生了變化。

    或許是他已是金丹的緣故。對他而言,元嬰期的心上人不再是遙不可及。

    或許是孔真人平日對他在丹道上的悟性多有夸贊。讓郁青慢慢覺得,或許自己當真可以幫到師尊許多。

    或許是聞師祖順順當當地渡過了天劫。他不用再猶豫自己該不該做一件明知心上人會反對, 卻似乎“必要”的事情, 也不用再擔憂心上人傷心。

    這時候, 再看從前那些猶豫徘徊,郁青忽然覺得, 自己或許可以更樂觀一點。

    “再說,”他拍拍自己的臉頰, 重新坐直身子, 輕聲與自己分析, “師尊待我是什么態度, 我也不是瞎子、聾子, 怎么會一點兒感覺都沒有呢?……師尊在乎我,關照我……若是連這些都懷疑,我便是真的沒有良心了。”

    郁青不想當沒良心。他的心情逐漸樂觀,一個從前不敢想的念頭冒了出來。但他還是暫時克制住了,直到手上事情按部就班地完成,青年終于稍稍打理過自己, 這才出發去找不久前與自己商討過問題的師姐。

    那名師姐姓胡, 單名一個玥字。見了郁青,胡玥便笑笑, “我正想去找你呢!按照你說的, 我改了改對木芙蓉的法子,效果果真好了許多。”

    郁青眨眨眼, 也笑了:“幫到師姐就好。”

    他的確有張好看面孔,眉眼彎彎的樣子更是沖散了原由的幾分艷, 更多了乖巧在里頭。加上到了云夢之后有意表現、與人結交,不說其他峰頭,起碼在凝光峰上的人緣是頗好。

    此刻胡玥聽郁青說起“其實我也有件事想請教師姐”,便樂呵呵地答應:“好啊,你講。”

    郁青說:“師姐,你和谷師姐當初是……誰更主動一點?”

    胡玥:“……?”

    有她道侶什么事。

    她原先莫名,等到視線落在郁青緊繃的手指上,方倏忽反應過來。再聯想到前次見到師弟時對方做的“傻事,胡玥更是恍然大悟:“啊!原來——”

    不行,不能說,小師弟馬上就要冒煙。

    胡玥閉上嘴巴,臉上卻還有促狹笑意。“好好好,我不問。不過這事兒你算是找對人了,我與你谷師姐,當初還真是我更主動些。”

    云州與玄州的距離畢竟是遠。胡玥又只是個普通弟子,不像身為宗門長老、又有一個天一掌門徒弟來當兒子的孔秦那樣消息靈通。是以她雖知道小師弟是天一某峰峰主的徒弟,卻不知道兩人之間更深的糾葛。

    她站在一個尋常修士追求道侶的角度,和郁青講:“現在想想,事情也簡單。想日日和她湊在一起,那便在師尊布置功課時找她結對。聽到她說想要什么,就悄悄記下來,私下去找了送她。對了,尋常碰到什么好東西,也是要送她的。”

    胡玥摸了摸下巴。還有其他注意事項嗎?仿佛沒有。

    只是當時滿心忐忑,摻雜羞赧。一件尋常小事,都要做出不安來。現在回想,就只剩下好笑。

    “啊,對了,”胡玥又記起什么,“也不要只是悶頭做這些,得看你家心上人的反應。他若對你也是喜歡,自然愿意接受你在他身邊、送他東西。若是幾次三番的婉拒,在我看,還是莫要死纏爛打。否則無論影響自己的道心還是影響別人,都不是好事。”

    郁青鄭重地點頭。等到看過胡師姐這兒的木芙蓉、就自己的經驗又提了些建議后,他從師姐的住處離開。路上,青年踩著靈劍,在心頭盤算:“師尊定是愿意我和他在一塊兒、給他拿東西的,這……”

    仿佛是好事。

    但放眼修真界,也不會有哪個當師尊的不想見著徒弟,會把人往外頭趕吧?

    面對徒弟的孝敬,也不可能把東西丟出去,而是人人都會欣然笑納吧?

    郁青猶豫,踟躕。

    過了會兒,他打起精神,開辟另一條思路:“給師尊送東西倒是簡單,我平常便一直在給師尊送東西——問題是,師尊仿佛并不曾說他想要什么。”

    就算有,兩位師祖從前閉著關,自然沒空給師尊張羅。現在卻已經成功出關了,怎會眼看著獨子缺少什么?

    若是去歲,郁青還能繼續在“要不要冒險去煉造化丹”一事上動腦筋,到現在,眼看師尊最后的煩惱都已經解決。

    “這是好事。”郁青自言自語,“我自然是要替師尊、替兩位師祖高興的。”

    沉默片刻,晃晃腦袋。

    “唉,怎么又鉆牛角尖了?對了,我也去問問谷師姐。”

    郁青再度出發,虛心求教。

    另一邊,鄔九思又一次把神識落在新出現的空間當中、卻發覺里頭還是沒有出現什么新東西的時候,眉尖極不引人注目地壓了片刻。

    ——只是片刻。

    他不是那種要求徒弟事事報予自己的嚴苛師尊。對阿青這個徒弟,從來都是希望對方快活就好。

    鄔九思覺得,自己大約還是受了新出現空間的影響。從前不覺得半年、一年一封信漫長,現在卻總要去想。可莫說是阿青這樣在外的狀況了,就算兩人同處宗門,當徒弟的也不必每日都來拜會師尊啊。

    元嬰修士搖搖頭,重新運轉起靈氣周天。六千年時光說來漫長,可真到了時候,怕又會覺得過往只是彈指一瞬了。

    ……

    ……

    “你胡師姐主動的時候,我是什么感覺?”

    被郁青找上門的另一名女修聽到青年的問題,啞然失笑。笑過了,又有些感懷,“覺得她吵鬧,讓人煩心。”

    郁青:“……”怎、怎么聽都不是好話啊!

    谷師姐又道:“好不容易有個她跟不上來的時候,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郁青開始自我懷疑,他真的曾經參加過這兩位師姐的結契大典嗎?會不會是自己那日太過思念師尊,以至于醉酒之后產生幻覺。

    “結果松了氣之后沒多久,就又覺得周遭太安靜了。”谷師姐說,“沒有你胡師姐在旁邊吵吵鬧鬧,還怪不習慣的。”

    郁青:“……啊,這。”

    谷瑩笑吟吟地看著眼前的師弟,卻見青年臉上的神色逐漸變化,自一開始的無奈到后面的惆悵。

    她眼睛眨動,心神跟著凝重一些,想,難道自己是說錯話了?師弟仿佛并不開懷。

    帶著幾分補償心情,谷瑩道:“怎么,阿青,你與你心上人的情況不同么?”

    郁青抿了抿嘴,想到谷師姐一貫的人品作風,倒是不擔心自己此刻說出的話被其他人聽見。

    但他還是稍稍壓低了嗓音,道:“師尊周圍有我或者沒有我,怕是沒什么不同呢。”

    谷瑩問:“你如何知道?”

    郁青想說,我自然知道。可話要出口的時候,他又覺得這話的確沒有依據。

    尤其谷瑩又說:“你在咱們云夢的時候,鄔真人從不給你傳信么?”

    郁青搖搖頭:“并非,”一頓,“只是——”

    都是他主動去送信,才有師尊的答復。

    或許這就是他新踟躕的地方了。從前郁青不覺得兩人之間的師徒關系不好,甚至認為這是身份被戳穿之后這是自己僅能從師尊身上抓住的東西。可當下,他變得更加貪心。不只要當師尊的徒弟,還想當師尊的道侶。

    谷瑩沒有去等郁青接下來的話,而是繼續問:“他的信里都是什么?——師尊偶爾對我傳信,說的都是課業如何,至多有零星關心。”

    郁青先是點點頭,再搖頭,說:“我師尊不是這樣。”啊,心上人是“他的”師尊。

    某種隱秘的喜意從心頭升騰起來,他唇角快速勾起了一瞬,又被壓了下去。

    郁青又道:“他與我……會說更多。師祖用太清山上結的靈果釀了酒,只是人人嘗著都覺得太甜了些,師尊便說我興許會喜歡,于是留了一壇給我。”

    其實還有更復雜些的內情:最開始,是兩位師祖覺得太甜,于是將酒給了他們心頭的“孩子”師尊。師尊喝了,做出相同的選擇。

    就是這樣切切實實的好,讓郁青愈發分不清心上人究竟把自己當做什么。

    “說山后潭水里新生出了幾只靈龜,看起來稚拙了些,但也有幾分有趣,等我回去以后興許會喜歡。”

    靈龜啊……郁青又記起自己曾經雕刻給心上人的扇墜。只是后頭東西就沒了痕跡,他也不好再去提起。

    要不然,近來再找些材料,重新做一個給師尊的禮物?

    青年思索,未留意到面前女修臉上的笑意。

    “還有,”郁青又說,“師伯們碰到什么有趣的事,師尊他自己修行時有了什么新領悟……還有,我們太清有一座試煉樓,我從前登到五十八層了,名字也留在上頭。師尊看有人超過了我,便有幾分感懷,想如果我再回去,應該能到更高的地方。”

    谷瑩靜靜地聽著,見青年一面說,一面神色變動,有喜有憂。總得看來,還是歡喜更多。

    “你說的這些,”她最終說,不正是我與你胡師姐傳信時會說的事情嗎?”

    郁青一怔。

    “我不認得那位鄔真人,”女修又說,“興許要說錯。但以我自己的經驗來看,事情就是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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