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扇墜
我與師尊, 恰如胡師姐與谷師姐……
已經從谷瑩所在離開頗長時候,郁青的思緒依然沉浸在對方的話音中。
這會兒,他已經能熟練判斷:以自己眼下的狀態, 定是做不好事的。既然這樣, 不如沉下心來, 好好理一理自己接下來的路。
青年收起原先擺放在面前的各樣藥草,對著空處出神片刻, 問出第一個問題。
“我這樣煩惱,究竟是為了什么?”
答案似乎再簡單不過。他想要成為師尊看重的人, 想要在心上人心頭具有同等地位。
“那師尊呢?他愿意么。”
若是從前, 郁青一定不敢在這個問題上給出任何樂觀答案。但現在, 聽了谷瑩的話, 更親身經歷了與心上人共同面對的種種, 郁青忽然覺得,或許自己的確可以勇敢一點。
“其實無非是兩個可能。”他默默地想,“師尊也喜愛我,想要與我更進一步。或者師尊并非如此,過往種種皆是我勉強而來。
“我希望答案是前者而非后者,可師尊是師尊, 他總有他的心思。
“話說回來, 無論師尊對我抱著怎樣心思,他都愿意關照我、讓我快活。
“既然如此——”
郁青喉嚨發干, 身體微微顫抖。
他恍然地、釋然地想:“我難道不應該抱著同樣想法去思慕他么?”
宛若陽光破開云層, 又像迷霧終究被風吹散。
郁青因這句突然出現在腦海當中的話而戰栗。良久過去,又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輕松涌上心頭。
他起先是低低地笑出聲來, 到后面,笑聲越來越大, 也越來越歡喜。手掌落在胸膛上,近乎可以感覺到其中肉塊“怦怦”的跳動。
就這樣笑了很長時候,郁青終于吐出一口氣,身體也放松地倒下。這副模樣,落在旁人眼里一定很沒有“修士”風度。來云夢這么些年,郁青也一直避免自己這個天一代表、太清代表讓師門蒙羞。可眼下,他驀地什么都不在乎了。剩下的僅僅是輕松自在,他雙手交叉放在腦后,又成了年少時在郁家難得了結課業、可以放空身心時的樣子。
“好,就這樣。
“我與師尊若是運氣差些,便只剩下不足六千年。運氣好些,倒是另有長長久久的壽數。
“我想要他開心。那若他愿意回應我的思慕,無論是他是我都要高興。他若不愿回應——理由也是現成的。我學了這么長時間丹道,覺得實在于此道更有天賦,只是為難于從前拜過的師門……師尊是那樣好的人,”九思是那樣好的人,“他一定會愿意答應我,還要為我掃除后顧之憂呢。”至于“報酬”,就是郁青真的會與他拉開距離,只要每隔數年聽一聽他的消息。
唉,郁青,你實在是太狡猾了。
摸了摸自己的面頰,青年低聲回答:“沒辦法。我喜愛的人,實在是個太好的神仙郎君。”
“我不要讓他為難,只要他來成全。這樣子,他大約也能寬心一點。”
望天,發呆,思索。
“我該直接去與師尊說愛慕他嗎?胡師姐仿佛是如此。可是我……咳咳,師尊又非不認得我,聽我這么說,十有八九是不相信的。”還要猜出他是“另有圖謀”。
“或者含蓄些,只像兩位師姐說的一樣,好好以行動來和師尊表現愛慕?呃!這個度,可得好好把握。”否則的話,師尊怕是要覺得新送的禮物、信紙都只是他的尋常關懷了。
摸了摸下巴,郁青靈光一閃。
他隨孔真人回云夢的時候,小師叔可是留在了天一宗。
他這次在外游歷的時間不算長,但有了為師伯突破祝賀的名頭,孔連泉自然要趕回宗門。而他一旦回去,便懶散起來,不愿再往出走。
有什么東西,對師尊來說是含蓄,對小師叔卻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思慕?——原先躺在地上的青年一躍而起,雙眸明亮,幾乎頃刻便想出答案!
又幾日后,再度不經意將神識落在空間中時,鄔九思輕輕“咦”了一聲。
阿青終于想起自己這個師尊了?這是送了什么過來?用錦盒裝著,仿佛是與平日那些丹藥不同。
抱著幾分好奇,幾分欣然,鄔九思用神識攏過盒子,連帶壓在下面的信紙也一并取出空間。來不及看紙頁上寫了什么,他先將盒子打開。入眼的東西,讓他又是一愣。
阿青……怎么會給自己這種東西?
為了保證東西能落到孔連泉眼中,這一回,郁青還是做了扇墜。
只是與前一回低調素雅的龜甲小雕不同,當下,他很是花了血本,用干凈了自己的丹藥庫存,去換得一塊巴掌大的化龍金。
所謂化龍金,是一種品階極高、傳言正是百萬年前真龍遺蛻化作的煉器材料。修士當中流有傳言,當世間所有化龍金堆積一處,曾經傲視整個修真界的神獸真龍也將從中重生。
自然,相信這話的人只有那些初入道途、分不清話本故事與現實的年輕修士。可作為一種頂尖煉材,化龍金的價值毋庸置疑。
等到注意力從墜子過于花哨的外形上挪開,鄔九思自然而然地留意到了這點。
他眉尖輕輕挑動一下,快速在心頭盤算起徒弟當下的小金庫。
算出個大致數后,鄔九思心情復雜起來。一個小小的盒子,近乎就是阿青全部的家當了。該說這孩子太傻還是怎么著?送禮物是這么送的嗎?
再有,他怎么就覺得一只金燦燦的蝴蝶和自己的太初扇相配?
沒錯,這次郁青雕刻出的,是一只振翅欲飛的金色蝴蝶。
這蝴蝶也算一種妖蟲,實在的名字叫做“金絲蝴蝶”。鄔九思很快在記憶當中翻找出它的特性,知道這是一種十分弱小、因外表頗受那些愛好華美的修士偏喜的蟲子。時常有人會飼養一大群金絲蝴蝶,只為在某些宴席場合將其放飛,營造出富麗效果。
除此之外,就是它們翅膀上的粉末是一種煉丹、煉器時都能用到的材料。只是更具體些的,鄔九思就不太清楚了。
無妨。他有預感,自己會在徒弟的信中得到答案。
目光短暫從蝴蝶墜上挪開,鄔九思垂眼拆信、讀信。
不知從哪一刻開始,他的唇角已經微微勾起。
阿青在紙頁上寫:“師尊,我在云夢瞧見一種十分好看的妖蟲。見了這蝴蝶,就想到太初扇上頭的織金紋路。尤其金絲蝴蝶飛起以后,和師尊扇動太初扇時扇面金光流動的場面別無二致。”
別無二致么?鄔九思低頭去看手中的靈扇,再去看看旁邊的墜子。他手指動了動,輕輕將那墜子捧起,讓它落在本命法器旁側。
是不錯。
元嬰修士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
他的徒弟自然不會只說了這么一點話。信紙往下,郁青還在和鄔九思念叨,說他動了以金絲蝴蝶為藍本做些東西給師尊的念頭之后,就開始尋摸合適的材料。師尊你瞧,這化龍金是不是極合適?可徒兒我不曾破費,只是小小地煉了些丹,就將它拿下了。
唇角的弧度擴大一些,腦海中閃過徒弟多種不同的樣子。
最初來到太清峰時,作為“少峰主道侶”,謹慎低調的阿青;
后面拜師作為鄔九思的弟子,臉上總帶著笑,與所有人都打成一片的“陳禾”;
繼續往后,惶恐的、驚亂的,擔憂被他厭惡趕走的阿青;逐漸又能露出笑顏,會在金光迷霧當中與他并肩,展露聰敏、毫不露怯的阿青。
還有現在,低調地露出一點“炫耀”意思,把成果捧到鄔九思面前的阿青。
鄔九思沒有猶豫,將金絲蝴蝶墜掛在自己的法器上。動作間,手指掃過墜上精巧的編繩,仿佛看到徒弟低著頭,手指也若蝴蝶翅膀翻飛,為自己做出一份禮物。
往后,他又提筆去為徒弟寫了回信。墜子自己收到了,果真和阿青說的一樣,與太初扇很是相配。這些靈植是他送給徒弟的,在云夢時缺了什么一定要講,太清就是阿青的底氣。再有,潭中那只小靈龜又長大了些,十分可愛逗趣……
阿青煉完手中丹藥,便能看到這封信吧?有了空間,的確方便許多。
再到轉天,自有人瞧見鄔少峰主身上的不同之處。
孔連泉的嗓門響了起來,正落在鄔九思耳畔,毫無猶豫地猜:“小師兄,這是阿青送的?”
鄔九思頷首,微微笑道:“他很是用心。”
孔連泉摸摸下巴,另一邊,袁仲林似是記起什么,眼皮一跳。
孔連泉的表情里多了幾分促狹,袁仲林則是多了幾分難得的猶豫。
任劍秋把這兩人的表情看在眼中,忍不住去瞧一旁的師兄。然而赫連隨這會兒正因宗門近日盤賬的事兒心神恍惚,難得沒對上師妹的表情。
任劍秋只好暗暗嘆氣。她有種預感,無論是小師弟還是師尊,要說出口的都是能讓人回不過神的大消息。
果然,孔連泉說的是:“在我們云夢,金絲蝴蝶可是愛侶之間才會送的東西。”
袁仲林說的是:“這扇墜,我倒是想起來,當年郁青……也留下一個扇墜。”
第102章 另一枚扇墜
眾人:“……”
孔連泉:“……”
在場年紀最小、輩分最小的修士嘴巴張開又閉上, 閉上又張開,一時竟有些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話講下去。
到最后,他還是選擇了隨大流, 與其他人一起問:“師尊, 阿青留過什么扇墜?”
袁仲林卻只是搖搖頭, 往鄔九思的方向看了一眼,并不言語。
眾人的目光便又轉向鄔九思。被許多親近的人注視著, 后者先是怔然,隨即同樣有所回憶。
“是, ”他承認, “師叔是曾將阿青留下的墜子交給我……說來, 連泉也曾見過。”
孔連泉一頭霧水, 連忙否認:“師兄才是記錯了吧?怎么又與我有關系。”
鄔九思看他一眼, 視線淡淡的。分明什么都沒說,卻讓孔連泉瞬時沒了言語,只能模模糊糊在心頭想到:“是不是錯覺?小師兄方才的眼神,怎么有幾份難過?”
“那會兒連泉見我拿著墜子瞧,便去與阿青說,我仿佛又有了心上人。”沒等孔連泉再去冥思苦想, 鄔九思已經將答案說出口。講得很克制, 語調也顯得平淡,可眾人都能聽出他此刻繁復的思緒。
一時無人在開口, 唯獨袁仲林在心頭抽氣, “師兄師姐怎么偏就今日不在?若是他們,畢竟是與九思最親近的人, 總能說點什么。”
哪里像是現在——還有,那墜子……
袁仲林眼皮跳了跳, 生出幾分對自己當年趕走郁青的做法的微微懊惱。這時候,又聽到師侄問:“連泉,你方才說,送金絲蝴蝶在云夢是什么意思?”
孔連泉咽了口唾沫,小聲回答:“是愛侶之間互贈的東西。”
“愛侶。”鄔九思重復,“我知道了。”
他只再說了這么一句,便將金絲蝴蝶墜收了起來。旁人眼睜睜看他神色變動,到最后,只聽到一句“失陪”。
幾日后,鄔戎機、聞春蘭自外間游玩歸來,剛剛進了天一山門,已經見師弟守在兩人前行的路上。
夫婦二人頗有疑問,袁仲林已經把話說了出來:“……現在想來,郁青送風露云英回來的時候的確是真心要救下九思,路上也是真的丟了東西。可那會兒我等畢竟不知這些,算是,”他嘆了口氣,“讓人受了委屈。”
郁青還在在意當年的委屈嗎?袁仲林不知答案。然而一個突如其來的蝴蝶墜,喚醒了他的回憶。
“當時他離開后,留下許多東西。我從里頭找到一塊龜墜,因不知那是什么用途,就還是還給了九思。時間長了,也不記得有這件事。”修士們尋常是不會忘記什么事,可無須回想的時候,也不會總去胡思亂想,“然而當下看,唉。”
袁仲林露出一點苦笑。
“等他再回來,我該與他賠個不是的。”
另有一點言下之意沒有講:師侄與郁青的關系,這些年眼看是越來越好。就連師兄師姐,對那青年也十分喜愛接納。若是兩個小輩當真要往重新結契那一步走,自己當年的選擇是否會擋在二人之間,讓郁青介懷,以至于引得師侄難過?——或者郁青并不介懷,可師兄師姐介意……
這些話,鄔戎機和聞春蘭聽出來了。兩人相互看看,最后一起與師弟講:“我們先去看看九思。”
袁仲林點頭:“正該如此。”隨即讓開了路。
他臉上愁色未消,鄔戎機從他身旁經過的時候看得清清楚楚。等人走遠了,袁仲林也要回主峰,耳畔忽地響起一句:“阿青是好孩子。這些年,他總對當年的事愧疚。對你我這些九思的長輩,他也都是真心敬重。”
袁仲林怔然,半晌才慢慢吐出一口氣,喃喃說:“這都是些什么事兒啊!”
自然不可能是師侄的錯,可郁青似乎也是有幾分可憐在的。那難道要怪自己么?問題是,從當年的角度來看,袁仲林真真是不懷有任何私心,只為了維護自家小輩。
——所以,說到底,都是那條妖蛟的錯!
袁仲林猛然明白過來。想了想,他挽起袖子,去找金峰主出品、以妖蛟骨頭為原料煉制的機關獸“切磋”。
另一邊,鄔戎機與聞春蘭已經回到太清峰。
峰頂有兩個洞府,分別是他們與兒子的住所。早前郁青還在的時候,他也時常這片地方進出。到現在,人長長久久地待在云夢門里,來此處的除了他們一家子便只剩那些值守弟子。
而現在,值守弟子們大約是聽了九思的安排,一個人影都沒有出現。峰頭靜悄悄的,夫婦二人在崖邊樹下找到了兒子的身影。
出乎他們意料,這會兒兒子并非只在出神,而是手上拿了什么東西、仿佛正在打磨。
鄔戎機看看聞春蘭,與她傳音:“九思的狀況仿佛還不錯。”
聞春蘭也看看鄔戎機,“是不錯。咱們這會兒過去,是不是打擾了他?”
鄔戎機踟躕:“仲林前頭說的那些……”
聞春蘭抿抿嘴,“若是你我不曾閉關,九思和阿青怎么會碰到那么多波折?”
別的不說,阿青怎么可能被上官微嚇到,覺得留在太清峰便有可能被人抓走?
鄔戎機卻是一頓。閉關是為了給道侶突破的可能,雖然后頭聞春蘭真正進境與之無關,可在不知后事的情況下,那的確是他曾經唯一的選擇。
“妖蛟的事,”他只能道,“又有誰能想到?九思……喲,他竟還笑了。”
神識掃到兒子的表情,鄔戎機先安了三分心。想了想,他主動解開自己身上的隱匿術法,“走吧。九思知道咱們都看好他和阿青的事兒,應該也要高興。”
是這個道理。聞春蘭微微一笑,跟著走了出去。
身旁多了兩個人,鄔九思自然不會無所察覺。但當他意識到父母靠近、預備站起來的時候,鄔戎機身形一閃,先一步到了他身側,又將兒子手臂按住。
“這是在刻什么?”鄔戎機問,隨即自己笑道:“我瞧出來了,是玉瓊花。”
話音剛落,聞春蘭“呀”了聲,“你這也太……”直接了。
目光快速往兒子身上落了一瞬,聞春蘭傳音:“九思都害羞了,你瞧不出來?”
鄔戎機還是樂呵呵的。有什么瞧不出?只是看兒子這副情竇初開的樣子,有些回想起自己和道侶的當年。
“我和你母親年輕的時候,因是兩個州來的人,知曉的風俗有很多不同,還鬧過些笑話。”他說,“我們家那邊,講究送人禮的時候要送六樣。我便數了六樣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拿到你母親跟前。”
聞春蘭聽到這兒,跟著忍俊不禁,道:“我便想著,鄔師兄平日待我頗和氣,莫非是近日我做了什么要他誤會的事兒,才讓他這么向我表示介懷?——那六樣東西里有一株丹陽草,在我老家,只有要絕交了才拿它給人家。”
父母的話音中,鄔九思眼睛眨動,跟著笑了,手上的動作也暫且停下:“而后呢?父親、母親是怎么消除誤會?”
聞春蘭笑道:“我便直接問他啊,是否是哪里做了錯事,師兄竟要與我老死不相往來么?你父親便驚慌失措,哈哈,我從前、往后都再沒從他臉上看到那種神色。”
鄔戎機咳了一聲:“這些話便不必說了吧?”
聞春蘭睨他:“有什么不必說?”又轉頭看兒子,也眨眨眼睛,“別看你父親總是一副世外高人的樣子,早年卻是莽撞著呢。”
“唉。”鄔戎機嘆氣,接受了自己被道侶揭底的事實。兩人中間,鄔九思還是笑。笑過了,才低頭去看手中已經成型了的玉瓊花雕,道:“阿青是龍州出身的,郁家從前就在通月城外不遠的鎮上住。他見了這個,一定能明白我的意思。”
聞春蘭看著兒子,目光柔和,輕聲說:“我和你父親回來的路上,碰到了你師叔。他說從前仿佛與阿青有過什么誤會,讓阿青十分難過。”
鄔九思嘴唇抿起些,道:“正是。”
說著話,他手腕一翻,上頭出現一枚父母從見過的扇墜。若是郁青在此,一定能驚訝地認出,這正是自己從前費盡心思做出來、預備送給心上人的禮物。
可現在,他非但不知道這龜甲小雕本就在鄔九思手中,還曾因它的存在吃過莫名其妙的……不,是讓他大大傷心了一場的醋。
鄔九思的拇指在龜甲小雕上輕輕摩挲一下。和新得到的金絲蝴蝶墜相比,它顯得太過普通,近乎黯然失色。可只要想一想阿青是以怎樣心情將它雕刻出來,又是怎樣被人奪走龍血草、意識到再也不可能回到自己身邊,他心頭便有細細密密的悶痛。
“他總覺得虧欠我。”鄔九思說,“可我的確已經完全不怪他了。”
停頓片刻,又說:“他拿金絲蝴蝶給我,我其實有些開心的。”
鄔戎機和聞春蘭再度對視,眼里都有欣慰之色。不過,原先他們只是想著“看來兒子和阿青的確是要有情人終成眷屬”——九思會開心的事,他們作為父母,自然也會高興——沒想到,九思緊接著又說:“看來阿青終于從前頭那些心事里走出來了,這才愿意主動。”
鄔戎機一怔,聞春蘭也出神了片刻,這才由衷地說:“我現在覺得,阿青是真的命好。”
這可不是因為她是九思的母親,才說偏向自家兒子的話。
而是自家兒子的確很好。對,她和道侶有一個很好的孩子。
第103章 玉瓊花
與郁青相熟的修士都能看出來, 近些日子,青年的狀態很是不對。
時不時走神,經常莫名其妙地皺起眉毛, 偶爾又會在皺眉后笑出來。
胡玥私下和道侶嘀咕:“師姐, 你都和阿青說什么了?我怎么覺得……”
谷瑩幽幽地看她。若是師妹晚開口一刻, 這就是她問對方的問題了。
兩人面面相覷,思來想去, 生出個“待到下次與師弟相處,他再有異狀, 便直接開口問問”的主意。
也是巧了, 這日下午, 她們便在去往藥園的路上碰到郁青。女修們互看一眼, 自如地上前與青年同行。郁青并不知道兩人的主意, 還含笑招呼:“谷師姐,胡師姐!聽說園子里新到了一批靈植,你們也要去瞧瞧么?”
“是。”谷瑩也微笑道,“這些日子,阿玥不是一門心思鉆研枯榮丹的方子么?好不容易過了木芙蓉的門檻,眼下又找不著藥性足夠的天香果。若是這趟新到的靈植里有這果子, 便是再好不過了。”
“天香果啊。”郁青略略思索, 卻是隱約記得這是個通月城中商會里的常客。自然了,于尋常修士而言, 要把一種靈植從一處大州送往另一處大州并非易事, 某個地方十分常見的東西到了別處便稀有昂貴更是尋常。可眼下,他似乎有解決這個問題的辦法。
師尊與自己的空間, 興許不光有讓兩人傳信更加方便一個用途。
意識轉到這里,青年心頭微動, 口中則說:“若是沒有找到,也不必著急。我若是沒記錯,從天一過來的時候,師尊給我的行李單子里也有這樣果子。回頭我去翻翻,興許便有所得。”
谷瑩由衷地道了謝,胡玥則是瞧瞧青年眉眼彎彎、胸有成竹的樣子,若有所思。
阿青師弟是已經從原先的煩惱當中走出來了么?這倒也是好事……呃。
不等胡玥慶幸完,郁青的面色已經發生了變化。
短短時間里,女修從中捕捉到了喜悅,又察覺出擔憂。
兩人視線極快地交錯一瞬,谷瑩微微頷首,是認同“這會兒正該開口詢問”的意思。然而青年根本不曾給她們機會,不等胡玥講話,他已以極快的速度道:“兩位師姐!方才我收到了從商會來的傳信,說是師尊又給我送了東西過來。那,我便先失陪了。”
說著話,腳下踩著的靈劍已經轉了方向。谷、胡二人見狀,也只能說一句:“路上留心,莫要撞著什么人了。”
郁青笑了笑,“哪有,不至于——哎喲!”
谷、胡:“……”
郁青咳了兩聲,又抬手揮散自己方才撞到的那片云霧,轉頭與兩位師姐道:“師姐——若是當真找不到天香果,一定記得與我說!”
胡玥忍俊不禁:“行了,你快去!”
青年的笑聲在這句話后傳了過來,人則已經沒了影子。
他后方的飛行法器上,胡玥摸了摸下巴,問師姐:“鄔真人上次給阿青送東西還沒過多久吧?如今又有,難怪阿青那么開心。”
谷瑩聽著,先是微笑一下,隨即收斂了神色,輕聲道:“在我看,鄔真人的確是待阿青極好的,只是阿青的心思太重了些……也不知他們日后是個什么情形。”
胡玥眼神動了動,放下手,神色也鄭重許多,道:“阿青待那位鄔真人的心意,咱們都看在眼里了。既然鄔真人也對他極好,兩人之間縱然有些波折,后頭應該也能圓滿。”
一頓,樂了,“就像我和師姐。”
谷瑩忍不住笑笑,瞥師妹一眼。
在她們談論郁青的時候,郁青也在想她們。
自然,他的更多注意力還是放在看空間里新多出的盒子上。只是到底留了兩分,認真琢磨:“既不能把空間的事兒說給更多人聽,后頭我‘收到商會消息’的時候恐怕還要多些。怕是不能總如今日一樣,直接說是師尊找我。小師叔、師伯他們,應該也加到里頭來。”
手指在袖子上捏了捏,郁青又覺得自己有些過分擔憂了:“自然了,若我能控制得好些,不要一下子就讓人看出不對來,這些工序都能省略……”可剛剛送出意味極強的金絲蝴蝶,而今師尊也明顯是送了“回禮”過來,他如何能不心神震動?
“早知道,還是該說我的洞府里留了一朵丹火沒熄。罷了,讓師姐們擔心也不好……
“師尊究竟給了我什么?這樣大小的盒子,放法器仿佛有些不夠,難道是一疊符紙?也不大對勁。”
“噗通,噗通。”
是什么聲音?怎么一直在他耳朵旁邊響個不停。
郁青晃了晃腦袋,想要周邊安靜一些,不要總有多余的聲響打斷自己的思緒。偏偏事情并不隨他所愿,不僅耳朵旁邊越來越吵,他腳下的靈劍也像是在空氣中撞到什么東西,飛著飛著便是一歪,險些把郁青掉下去。
郁青登時開始手忙腳亂。按照他現在的修為,即便當真掉下去也不會有什么大礙。可堂堂金丹修士,連御劍飛行這種小事都做不好,豈不是太過丟臉?——這份丟臉十有八九影響不到孔真人,誰都知道,人家只不過是一個丹修,也并非他郁青真正的師尊。當真被人看到的話,私下里被人說小話的,恐怕就是他家心上人了!
郁青決計不接受這樣的結果,原先發散的心思驟然收回,他終于能夠安安心心地繼續前行。一直到人來到宗門之外的仙城當中,他落地、收劍,左右看看,尋了個酒樓坐下,這才又開始“怦怦”心跳。
“要一壺青霜茶。”郁青吩咐,“另上三五道招牌菜。上菜的時候先敲門,尋常無事莫要過來打擾。”
一番話說得普通,伙計卻知道,這桌菜一點兒都不普通。什么叫“招牌”?可不就是任著自己往貴里安排。
本著將要做成一筆大生意的喜悅,伙計呲著牙花子便樂滋滋地離開了。留下郁青一人坐在桌邊,身旁是窗子,窗外是遠方層層疊疊的云霧高山,是風里始終不散的細微水汽,是街道上人們與玄州、與通月城全然不同的口音。如此環境當中,他一面微微悵然,意識到自己此刻終究不在心上人身邊。一面慶幸,若是在的話,他興許會不知如何面對師尊。
還是這樣更好一點。
青年舔了舔嘴唇,心念一動,神識便托舉著盒子,讓它從空間中離開。
心臟的跳動又開始劇烈了,郁青的手指也在不停顫抖,甚至有些摸不住盒子。
他先想:“師尊會不會送來一封信,說是要與我斷絕關系?這盒子里頭的,就是他最后贈予我的東西?”
想:“不會的,他斷然不至如此。從前我是‘陳禾’的時候,師尊便說過,愿意與我試一試。”
想:“或許是我琢磨太多。就算小師叔這會兒在玄州,他也不一定安安分分地留在宗門里頭。再有,蝴蝶墜子那樣花哨,和師尊平日里佩戴的東西截然不同。原先就不一定會戴出去,戴了也不一定被小師叔瞧見。”
這么梳理了一通,郁青的手終于恢復平穩。發覺這點的時候,他又生出幾分赧然。前頭不還覺得自己是個金丹修士,總算可以不拖師尊后腿么?可眼下看,哪個金丹修士會是自己的心性。
青年嘆著氣,指尖將盒蓋往上推起。
沒了盒子上的陣法遮掩,其中物件蘊含的靈光在剎那之間爆發出來。郁青眼前一晃,近乎看不清自己面前究竟是什么東西。還是他反應過來、再度用上神識的時候,盒中之物才終于清晰呈現在他面前。
接著,郁青便愣住了。
他的思緒成了一片空白,良久都無法做出任何反應。偶爾會有幾分斷斷續續的念頭,卻也不過是:“我是不是在做夢?是了,這一定只是一個夢……”
否則的話,師尊怎么會給他玉瓊花呢?
沒錯,郁青在第一時間就認出了自己新得到的禮物,并且領會到了它所蘊含的意思。
正如云州的互相愛慕的修士會向心上人贈送金絲蝴蝶,玄州那邊,至少是天一宗所在的一片區域,入了道的人們會摘一株玉瓊花下來,簪在心愛之人耳畔。
這樣的裝飾不分男修女修,至多是男修發間的玉瓊花會挑選更素雅些的顏色。而到了花開的時節,許多男女頰邊都會有這么一朵靈花點綴。讓人看了便知道,再過不久,又要有一場雙修大典。
可是,可是——
“嘶啊!”
狠狠掐了自己一下,緊接著,郁青疼的渾身一抖。
不是夢!他確認這點,隨即更加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良久過去,又一種可能性浮現了:“興許師尊……根本不知道這靈花的意思,哈哈。倒是小師叔,猜出了我的念頭,有意攛掇師尊這么捉弄我。”聽聽看,這像不像是他孔小師叔做出來的事?
郁青拍了拍胸口,心神總算安穩下來。接著,他打開了放在盒子當中的信件。
看到師尊在第一句寫:“玉瓊花贈思慕之人。
“阿青,我正是這個意思。”
青年瞳仁驟縮,信紙從指尖落下來。
第104章 回應
落下的紙頁并未像往常那樣飄飄悠悠地掉在地上, 而是在離開郁青手指的瞬間有了動靜。
它的兩邊開始上上下下拍打,初時幅度還顯得細微,到后頭, 卻像是專門要引起郁青留意是的, 發出就一聲聲的“嘩嘩”響動。
郁青果真回過心神, 人卻還是顯得發愣。低下頭,目光原先顯得失焦, 過了會兒才定在一點上,看信紙“努力”飛回自己手里。
他嘴角不受控制地動了, 模糊地想:“這倒也像是一只蝴蝶……是師尊猜到我會是怎樣的反應, 所以特地在紙上畫了符文嗎?”
雖在心頭這么問了, 郁青卻知道, 不可能有第二個答案。
他的情緒奇異地平靜下來, 抿一抿嘴,重新認真看起紙頁上的文字。又默默想:“師尊的字,倒是如他的人一樣,頗有風骨呢。”
“我這樣講了,”鄔九思寫,“你怕是又要驚訝, 覺得不愿相信。”
郁青:“……”師尊也太懂他了。撓撓臉, 青年不好意思地再看下去。
“不光是你,就連我也頗有驚異。”鄔九思寫, “阿青, 我先前便說,愿意與你試試。卻沒想到, 收到你的蝴蝶墜時,我的第一個念頭便是這墜子與玉瓊花很是相配。”
“咕嘟”一下, 青年咽了口唾沫。
他模糊地想:“靈花配蝴蝶,自然是天造地設的場面。”玉瓊花也的確像它的名字,花瓣帶著或濃或淡的玉色,遠遠望去竟如某樣器修動手鑿成的奇觀一般。和一身奪目顏色的金絲蝴蝶出現在一個場景當中,算是相得益彰。
“這會兒我尚只是覺得好笑,”鄔九思繼續寫,“玉瓊花是在什么場合摘的,我并非不知,如何能這樣不分輕重?……可心頭還是遺憾,那會兒又不曾細想這遺憾是自何而來。”
“咚咚,咚咚。”
一只手放在郁青的胸口上,讓他清楚感覺到心頭悸動。
鄔九思再寫:“直到連泉說了金絲蝴蝶在云州的意思,我忽然覺得,它與玉瓊花的確是恰恰相配的。”
抽了抽鼻子,再用力眨眨眼睛。
自己這副樣子,實在是太沒出息了。
郁青忍不住這樣想,接著開始慶幸這會兒師尊不在眼前,看不到他是怎樣一副模樣。
可如果師尊在也好。他一定不會笑話自己,只會溫柔耐心地安慰。會抬手來拍自己的肩膀,會……
腦海里出現心上人輕輕將自己摟進懷中的畫面,郁青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他克制著要自己不要往這個方向細想,可是思緒還是不受控制地亂了起來。想到心上人身上總是縈繞的淺淡玉露香氣,想到他注視自己、微微一笑的樣子,想到兩人從前極少的、卻讓郁青印象極是深刻的那些親近。
然后,一個念頭不受控制般地在郁青心頭擴散開,是:“師尊送我玉瓊花,師尊說玉瓊花送思慕者,師尊也……也是喜歡我的。”
他不是沒有想過這樣的結果,卻總覺得再得到心上人的專注親近目光是在許多年后。自己尚不算是學有所成,修為境界也不過是勉強能與心上人站在一處。這樣的他,和心上人如何能說一句“相配”呢?
“可是,”郁青又小聲地重復,聲音莫名顯得堅定了許多,“師尊的意思,便是喜歡我。”
暈暈乎乎的。
他又開始出神了,想,這么好的事,如何會降臨在自己身上呢。
……
……
時間來到數日之前。
“我大約的確是喜歡阿青的”——雕刻玉瓊花的時候,這個念頭愈發在鄔九思心頭清晰了起來。
他也問過自己緣由。在只有自己一人的場合,實在沒有自欺的必要。修士可以肯定地說,在早年郁青離開、自己以為對方不過欺騙的時候,的確斷去了所有對這個“道侶”的念頭。可現在,一切又都過去了。
鄔九思想到徒弟在自己面前笑的樣子,哭的樣子。在太清峰上勤勉修行的樣子,游歷歸來后細細說起在外經歷的樣子。相見時總要落在自己身上的眸光,還有分別后那一封一封盛著滿滿心意的信箋……
眼前有什么畫面一閃而過。定睛追尋,鄔九思的眼皮顫動一下,目光垂落,唇角抿起一個略顯冰冷的弧度。
還有,阿青渾身是血,倒在自己懷中的樣子。
這樣的事,阿青竟然經歷了不光一次。在天一受傷,總是很快能有人施救。可在外的時候呢?按照阿青的話,他直接落入海水當中……
“咔嚓”。
鄔九思低頭,看著手中斷了一片“花瓣”的五行玄晶。
阿青選擇化龍金作為蝴蝶墜的原材料,他這邊自然要拿出與之匹配的東西,這塊在鄔九思私庫里存放很久、原先是鄔戎機夫婦打算給兒子在進境化神后升級法器的靈石便被選中了。平日簡簡單單地帶在身上,便相當于阿青擁有一個小巧而耐用的靈泉泉眼。有時修士怕的并非遇到危險,而是被危險逼入靈氣斷絕、求援無能的境界。而這塊五行玄晶,相當于是又一個讓人保住性命的底牌。
再有,阿青如今是金丹修士,手中那一刀一劍雖然也算適配,卻也可以再追尋更好的武器了。只要他有這個需要,五行玄晶就是最好的材料。
鄔九思手中的珍貴之物太多,反倒讓他猶豫、不知哪一樣才對徒弟最好。選來選去,總算挑中一個,又暗暗打算,日后阿青與自己就是真真正正的一家子,兩人的私庫興許可以直接挪到那由《陰陽訣》而來的空間當中。如此一來,雙方都能隨時取用。
隨手將斷掉的那一小塊玄晶收起,鄔九思耐下性子,繼續用心雕刻。
他絕不會再讓阿青受到從前那些傷害了。
如此數日,一朵精巧靈動的玉瓊花終于出現在鄔九思手中。屬于五行玄晶的璀璨光華盡數收斂,留下的只有片片瑩潤細膩、宛若真實的花瓣。
每片都是纖長形狀,連邊緣的微微卷曲都做得極為精細。唯一能透出幾分玄晶原本質地的則是花心的金色細蕊,正與素色的花瓣相得益彰。
看著手中的玄晶花,修士忍不住微微笑了一下,又喃喃自語:“阿青興許會被嚇到呢。”一頓,“我寫些東西,也算安慰他。”
而后又是一番斟酌,這才有了郁青日后看到的信紙。
這些繁復心思,自不會被郁青得知。只是輪到鄔九思這邊,他卻能想到,看了這些東西后,徒弟會是怎樣又驚又喜。
……興許還要增加幾分踟躕,又覺得他不配。
“若是那空間不光能裝東西,還能讓我與阿青相見便好了。”
鄔九思嘆了一句,到底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相比之下,還是盡快把東西送到徒弟手上更為要緊。
而后又過了幾日,鄔九思并不覺得自己的狀態有哪里不妥當,可無論父母還是師兄師姐、連泉師弟,還是那些身邊來來往往的值守弟子,望向他的時候都會露出幾分促狹笑意。
孔連泉算是與鄔九思親近的人當中心思最跳脫的一個,不出鄔九思所料,他也是第一個來朝鄔九思擠眉弄眼,問他究竟什么時候與師侄成好事的。
不光如此,孔連泉還自顧自地煩惱了起來:“從此以后,我是不是不該再管阿青叫師侄了?不過話說回來,若是以我父親那邊的輩分論,阿青原先也該叫我一聲‘師兄’的……”
話音剛落,小師兄的目光就淡淡落了過來,言簡意賅:“阿青是我的徒弟。”
孔連泉眨了眨眼,笑嘻嘻地擺手:“自然!我爹也只說他天分好,卻也知道,他一心一意念著的都是你。”
這話說出來,師兄顯然高興。只是孔連泉預想當中的回應到底不曾到來,鄔九思來不及說些什么,神色便是一動。
空間里……怎么多了一堆靈寶?
“師兄?師兄?”孔連泉的手在鄔九思眼前晃了好幾下,才見著人回神。他一時雖想不到發生了何事,卻也能想到,多半與郁青有關,于是笑了:“可是阿青又給你傳了音?哈哈,這下我是真要與大伙兒說說,可以開始準備在你倆結契禮上送的東西。”
鄔九思靜了片刻,隨即緩緩露出笑容,頷首道:“總得等阿青學成歸來。不過,仿佛是可以準備起來了。”
他竟是和徒弟心有靈犀了一回。原先還在考量,阿青會不會不愿意用自己放到空間中的其他東西。可眼下,徒弟竟然直接把他這些年里攢下的所有家當,包括這些日子新煉的兩瓶丹都一股腦地塞了進來。
還附帶了一條留言:“從前師尊給我的那些東西都放在吱吱身上。只是出了妖蛟的事后,那家伙膽小了不少,平日都不敢往外頭跑,生怕又惹來什么麻煩。
“現在好了,我的家底都是師尊的。”
鄔九思微笑。
偏偏再往下看,徒弟又補充了一句:“自然,師尊的家底也還是師尊的。”
鄔九思:“……”
和徒弟打開心扉的路,仿佛還很長。
第105章 家底
修士壽命漫長, 哪怕有一把名為“六千年”的劍懸在所有人頭頂,這會兒鄔九思依然可以想:“沒關系,我和阿青還有很久的時間呢。”
他壓下想勸徒弟的話, 再回信時依然只說吱吱從前常去午睡的一片靈植已經長到百歲, 太清峰上那些兼修藥道的弟子正在謀劃抽個時間、將它們拔了拿去賣錢。“下回你回來的時候, 恐怕得給它重找歇息的地方。”
郁青看到新信封的時候,原本還在擔心師尊和自己“來硬的”。真打開看時, 才忍不住笑出聲來。
當他仔仔細細把每個字都看了兩三遍,又認認真真將紙頁放在盒中收好, 青年終于把在自己肩膀上探頭探腦的小耗子薅在手里, 趁著對方渾身軟綿綿, 一副“任由主人挼弄”樣子的時候捏捏小耗子的肚皮, 說:“怎么辦啊吱吱, 回去以后沒地方睡覺啦。”
吱吱:“……”
吱吱驚恐,兩只小腳亂蹬:“吱吱!”
郁青笑瞇瞇地看著小耗子的動作,等它露出想要往下跳的樣子,便順水推舟地松了手。鼻子在各處嗅了嗅,小耗子倒真是辨別出了回玄州的方向。可走了沒兩步,它就又開始蔫頭蔫腦, 回來倒在郁青懷里:“吱吱……”
郁青心里笑得不行, 表情卻是露出幾分沉痛,仿佛和自家靈寵感同身受。
只是在這之余, 他又勸:“哎呀, 吱吱,你難過的樣子可不要讓谷師姐她們瞧見了, 她們不是天天都在想著給你做個舒舒服服的窩嗎?”又白又軟的小耗子,到了云夢這邊也很受歡迎, “你那么為了一片靈植傷心,反過來,不也是讓師姐她們傷心?”
小耗子:“吱吱?吱!”
誒?好像是這個道理!
靈寵重新振作起來,開始像平常一樣在郁青拿出來、準備待會兒處理煉制的藥材堆里亂竄。郁青含笑看著這一幕,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一瞬的停頓。
他方才那句話,是為了安慰小耗子才講出口。可細細去想,其中是不是還有更大的道理?
郁青搖了搖腦袋,沒讓自己往這個方向再想下去。不過,吱吱的反應的確有趣,他也要寫信告訴師尊!
盤算完這個,青年朝著空間里隨意看了一眼。
他緊跟著愣住。另一邊,正在跟著徒弟的腳步、往空間中轉移東西的鄔九思看到了雪花一樣的紙片飄了下來,像是生怕他留意不到似的,每一頁紙上都寫著巨大的“師尊”兩個字。
鄔九思眉尖挑動一下,不疾不徐地將這些紙頁收攏到一邊,心里覺得有趣:“這是頭一回吧?我和阿青清清楚楚地知道,兩人都在用空間。”
果然,他有了反應,徒弟那邊也明顯領會到了。再有紙片飄下來的時候,上頭就有了更多內容。是郁青在問,他這是要做什么?
鄔九思理所當然地回應:“你的家底都在了,我的自然也要在。”
郁青:“……”
他先前那么說的時候,絕不是眼下的意思!
他想要再解釋些什么,偏偏師尊的“信”又落了下來,卻是問郁青在云夢那邊可是有認真修行。若說“有”,眼下這個時間,他怎么會這么閑暇地和自己一來一回地傳話。
郁青看過,目瞪口呆。
他是絕不會將“無賴”這種字眼和心上人聯系在一起的,可眼下,師尊的做法又確有幾分這個意思。
郁青欲言又止良久,終于回應:“師尊說的是,我的確有些懈怠了。”
鄔九思等了片刻,看到這樣一句,一時嘆氣。
阿青啊阿青……
這副性子,該說好在他是自己的徒弟嗎?能好好護著。
如此嘆過了,元嬰修士又想到,至少眼下這個時間,徒弟應該沒心思再看空間。
他眼神動了動,露出一個仿佛是笑的神色來。
……
……
云夢眾人清晰地感覺到,阿青師弟這些日子情緒不住起起落落,落落起起。
“起”的時候就不說了,“落”這描述也不盡然。依照他們觀察,準確地講,阿青師弟應該是在憂心忡忡。
從一爐成丹中回神后,郁青看著空間里的場面,再度瞠目結舌。
他和師尊的東西雖然都到了空間內,可不是二者分開、中間隔著明確界限的嗎?那一個個柜子箱子是什么時候出現的,為何所有東西都被齊齊整整地擺在了上頭,再也分不清來源歸屬。
郁青發呆。
郁青走神。
郁青面前出現厚厚一沓紙頁,筆也蘸滿墨水懸浮在側。只要他心念一動,便又會有一疊“師尊”出現在眼前。
可這個時候,青年又猶豫了。
并非貪圖什么,而是他捫心自問:“我前頭已經勸過師尊了啊,師尊卻不打算聽從……他仿佛是不喜歡我與他太過生分的。”
又想道:“對于師尊來說,這些東西興許的確算不上太過貴重。”
他依然在發呆,筆和紙卻被收了起來。腦子認真轉了轉,倒是給自己轉出一部此前送入之物的名冊。
郁青輕輕嘆了口氣。師尊是這樣態度,他很感動,卻也不會得寸進尺。好在此前自己有什么,這會兒他差不多都記得。后頭用東西的時候稍稍留意一些,不要弄混也就是了。
理想很美好,現實卻并不能如他所想。
郁青在煉丹時已經算得上十分小心謹慎,卻也有出現錯漏,需要快速拿出東西補救的時候。
他腦海里念著“七星藤,七星藤”,神識快速轉到收攏了此類藤蔓類靈植的架子前。然而自己庫存里的七星藤分明只有六根,眼前卻是整整一個架子繁茂生長的藤蔓。
郁青心頭當即便是一個“咯噔”。想要細細分辨,爐子中的情況卻已經等不得了。他只能匆匆取了年份、條件都顯出中等的一株,等到將藤蔓精華萃取出來、融入丹中,原先躁動不安的丹丸重新變得穩定,青年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這時終于有了時間去查看空間中的架子。自己親手放進去的東西,多少還是會留有一些印象。
“唉……罷了,拿一根我的補給師尊吧。”他小聲安慰自己,“以后小心一些,還是莫要出錯了。”
好在師尊于丹道、藥道都只是有所接觸,并不精通,應該也不會留意這點邊邊角角的變化。
郁青掩耳盜鈴,偏偏鄔九思的下一封信上就寫,發現阿青仿佛用了自己放在空間中的靈植。
郁青屏住呼吸,身體僵了一半兒。還沒來得及想出“怎么辦,師尊還是發現了”的解決方案,便見心上人寫:“阿青不與我生分,我很開心。”
郁青啞然。
他一動不動地坐了好一會兒,終于找回了幾分心神,想:“師尊是這樣想的……那我呢?我難道不知道他的想法嗎?”
不是。
“可我明明知道,為什么又總要讓他‘不開心’呢?”
因為覺得自己已經得到了太多,不愿再有索取。
“但這不也是讓師尊傷心嗎?”郁青想,“將心比心,如果師尊這樣總是推開我的心意,我一定要難過……哈哈,郁青,你可實在太壞了。為了自己‘心安理得’,便要不顧師尊的心情。”
沉默。
“我不過兩百歲,就已經是金丹修士啦。”逐漸冷掉的丹爐之前,青年的嗓音忽地響起。最先還顯得遲疑、緩慢,到后面,卻是愈發輕松篤定,“就算是和師尊當年相比,這個速度也一定說不上‘慢’。再過一千年、兩千年,我應該也會碎丹成嬰,有師尊今日的境界。”
師尊可以拿到的東西,他以后也會拿到。現在用了師尊的,以后自然可以百倍千倍的補給師尊。
“是我的過錯。”郁青開始反思。只是看著落在回信上的字,他又將那頁紙丟去一旁,重新起頭:“師尊,我覺得可以在如今的架子外多加一片區域。有時在外碰到不曾見過的靈植,我也想采下它們一探究竟,只是從前總有顧慮……如今卻不會了。”
鄔九思見了最后一句話,微微笑一笑,回復徒弟:“這也是你的地方,你想怎么樣都可以。”
郁青:“好!”
時間便在這紙頁一去一回的過程中流淌,不知從哪天起,再面對“阿青,你與鄔真人什么時候成好事”的問題,他也能坦然回答:“總得等孔真人宣布我出師了吧?——若是要我與師尊辦了大典,卻又要長久分隔兩地,我是受不住的。”
話傳到孔秦耳朵里,他一面又覺得郁青勤勉,遺憾沒法把人當真收作弟子,一面抽氣,琢磨:“難怪上次丹會,我碰到恰好去那邊兒游歷的鄔尊者,總覺得人看我的眼神不對呢!”
琢磨了會兒,孔秦想出個法子。他找來郁青,和顏悅色地與他商量:“阿青啊,我覺得你如今的底子已經打得很好了,”這是實話,要不然孔秦怎么總想著多個小徒弟呢,“換到其他地方,也能繼續修習丹道。”
郁青眼神動了動,很容易便領會了孔真人的意思。
他的心跳又有些加速了。
第106章 準備禮物
把整整一刻鐘花在“傻笑”“確認自己不是在做夢”上后, 回到自己住處的青年拍了拍臉頰,要自己打起精神。
“哈哈……呃,怎么又笑了!”
他連忙把拇指、食指壓在嘴唇兩側, 將原先的表情按下去。接著, 又興沖沖地拿出紙筆, 預計將好消息告訴師尊。
師尊師尊!你徒弟終于可以回家啦!
如此雀躍的筆鋒落了一半兒,郁青的動作又慢了下來。
他想到:我此刻把事情和師尊說起了, 他那邊會是怎樣的反應?
一定也是高興的吧?當然要為自己歡欣。再有,那場兩個人都未明確說起, 可的確已經有了默契的結契禮……
郁青的思緒卡住了。
他眉尖輕輕壓下, 臉上神色也從原先的一味歡喜化作鄭重。
青年忽然意識到:“雖說這些年間, 我的確開始慢慢習慣把師尊的東西和我的混在一起, 可這是成親呀!總不能還是所有東西都交給人家準備, 我只要回去穿好吉服。”
師尊肯定不覺得這有問題,可在郁青看,這絕對絕對不行!
好歹是鄔少峰主的道侶,還真能什么都不出啊!……可要說能出些什么,郁青便真的有些為難了。
想了良久,又把庫存中的靈丹扒拉出來數了良久, 郁青終于勉勉強強湊出一個主意。
心上人是什么都不缺的, 他很早就明白這點。所以在禮物上,最重要的還是心意。
他如今是半個武修, 半個丹修。論“心意”, 自然要落在自己獵的妖禽妖獸,以及自己煉制的丹藥上。
“他缺不缺是一回事, 我送不送是另一回事。再有,要給, 就要給出最好的。”
思路逐漸順了,可郁青還是在走神。
就在方才,他冷不丁想到:“是什么時候的事兒?我竟已經習慣管他叫‘師尊’了。”
相比之下,“九思”兩個字在舌尖徘徊許久,還是沒法吐出來。
郁青眼皮抖了抖,睫毛顫了顫,喉結也有細微滾動。
他分不清自己此刻的心情是茫然還是其他。但再想想,成親——
郁青一下子又笑出來。
他起身忙活,將自己這些年的生活痕跡一點點收回錦囊中。
等到一切妥當,又要去找孔真人并所有與自己交好的修士辭行。
不同于當年剛從郁家出來、面對旁人時總有的幾分青澀,到現在,郁青也算能順順當當地應對這樣與人交往的場面。
得了谷師姐、胡師姐她們的贈禮,也送了些珍惜靈植給她們后,青年聽到耳畔的聲音,是孔真人說他手上暫時無事了,有時間見郁青。
“去吧。”兩位師姐友好地笑笑,“后頭我們去了天一那邊,你可要好好招待。”
郁青也笑了,口中應著“這是自然”。
和孔真人的道別也很順利。除了郁青感激、孔秦勉勵外,后者還額外提出:“你既是要回天一,便幫我把這個捎給連泉。”
郁青認真地接下了,人卻還沒離開的意思。
等到孔真人露出疑問,他才摸摸鼻子,小聲說:“真人,我回天一的事兒,您能先別給那邊說么?”
孔秦:“……。”
剛剛給鄔尊者傳了信,中心思想是“你家小輩已經送回去了,只是來日興許沒時間去喝喜酒,實在遺憾,給人的大婚賀禮就先交給我家的臭小子,到了日子后他自然會拿出來”的孔秦:“啊,好。”
郁青覺得孔真人應話的語調有些不對,于是疑問地往過看了一眼。
孔秦已經在問他:“怎么,你是有什么打算嗎?”
郁青抿嘴笑了笑,倒是大大方方地承認下來。
孔秦聽著,松了口氣,只要人不是想在大婚前把幾個州都走一遍就行。
“你也是有心。”孔秦道,“好,我明白了。”
話說得多少有些沒底氣,只是郁青這會兒太過開心,便并未留意。
等到他走了,孔秦深吸一口氣,又摸了一張信符出來。他斟酌言辭,預備和鄔尊者商量,可否裝作沒有聽過自己的話。
等到靈光從指尖冒出去,孔真人翹首以盼。
盼了沒多久,得到噩耗。鄔戎機回復他:“晚了,九思已經準備起結契禮。”
孔秦:哦咯。
他拍拍胸口,想,沒關系,反正阿青一時半會兒不會再回云州了。
這邊是慶幸,另一邊便是哭笑不得。
聞春蘭道:“阿青也是有心。”
鄔戎機也說:“是了。換個心性不穩的,這會兒怕是已經在不管不顧地往天一趕。他倒好,還想著給咱們家九思備東西。”
若說一開始他待郁青態度不錯,只是因為要順著兒子的心思。后頭年年月月的相處下來,倒是真的覺得那青年品性難得。
至于早年那些不快,兒子自個兒都能讓它過去,長輩們還有什么糾結的必要?
鄔九思在父母的目光當中默然了會兒,道:“我還能不知道這些道理?阿青……”想到徒弟,他臉上露出一個混合了無奈、欣然與柔和的表情,“他就是這樣的。”
鄔、聞二人一起點頭,鄔九思又說:“不過,他準備他的,也不耽擱我準備我的。”
聞春蘭:“九思,你的意思?”
鄔九思笑了笑,朝著父母拱手:“阿青最早來太清的時候,說是做我的道侶,可只是粗略向峰上的人介紹了他,我也不曾與他一起拜過父母天地。眼下不同了,總要大操大辦一番。其中賓客的單子,還得父親、母親把關。”
“好!”鄔戎機喜道,“你出生的時候,我和你母親便想著這一日。到今天,總算要來了!”
鄔九思被說得露出幾分不好意思。雙唇輕輕抿起些,這才又道:“從云夢到天一,尋常也有數月光景。按照阿青的打算,這次他行在路上的時間興許還要更長些。”
鄔、聞含笑看著兒子,聽他打算,“等到賓客來了,他們的住處如何安排,宴上的吃食、酒水如何準備,該給他們帶回什么東西……再有,阿青那邊,我總得再給他備一份禮……”
說著說著,鄔九思慢慢生出一個念頭。
“我怎么眼下才在考慮這些。”
若是從最初最初,二人相見的時候他就有這些考量,若是那會兒阿青就有了足夠的、能安安全全留在他身側的信心……
鄔九思搖了搖頭,這些略顯暗沉的思緒像是碰上一陣風,慢慢被吹散去。
……
……
考慮到要瞞著師尊準備禮物,郁青另辟蹊徑,想出一個新招。
上了自云夢往港口的靈船后,他便打出“師從孔秦真人”的名號,為船上修士們煉丹。
一般情況下,丹修們收取酬勞有兩種模式:求丹之人純粹以靈石雇傭,或是直接以煉出的丹丸作為報酬。
郁青只要后者,開出的價格也算公道,僅分得成丹的三成。不過里頭也有額外的條件,若是極品丹有兩顆以上,他至少要拿到其中一顆。
他心里打著算盤:“搭靈船起碼要走一個來月,是比我自個兒駕駛飛行法器慢了許多,但慢也有慢的好處。一切順利的話,這段時候我起碼能開數十次爐。最后加起來,少說也能得四五十枚極品丹,這還僅是在云州的份量。”
加上在兩州之間靈船的時候,滿打滿算,手上攢出百多顆極品丹不成問題。再從中挑選優品,喊個“九十九顆極品丹”的名頭出來——
郁青喜滋滋地笑起來。唇角還勾著呢,便有人前來問:“這位仙師,你當真是孔真人的弟子?”
郁青收斂神色,做出仙風道骨的模樣,倒也是實話實說,“道友說錯了,我并未正式拜孔真人為師,”這話講出來,對面的人臉上不出意外地露出了遲疑神色,“不過,也是實實在在在他門下修習了數十年。”
到這里,他抬起手,朝著東北方向遙遙一拱手,“只是我早前已經拜了玄州天一宗的鄔真人為師——對,便是那位鄔戎機尊者之子為師。諸位且瞧,這是我在天一太清的令牌,再這邊兒是我在云夢的令牌……哎呀哎呀,大伙兒慢些!先說說你們需要煉什么丹!”
聽過郁青身份、“呼啦”一下擠過來的修士們:“咳咳——道友,玄元丹你可煉過?”
郁青點頭:“自然。”玄元丹,俗稱更高階版本的元靈丹,能夠在極端的時間內幫助吃下的修士們匯聚天地靈氣。無論是在斗法時還是在突破時,都有極大用處。
又有人問:“定魂丹呢?”
郁青說:“這只是個俗稱。起到定魂作用的丹藥實在太多,光我知道的方子便有六七種了,只是不知道友你這會兒要的是哪種?”
那修士猶豫一下,報出幾個丹方中相對常見的靈植。
郁青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原來是姜真人流傳下來的護魂丹,我自也是煉過的!”
“再有——”很快又有人開口詢問,郁青一一應答、為他們登記排序。如此過了足足半日,他接了足足六十個單子,方才停下。
他信心滿滿,開爐煉丹!
第107章 郁丹師
靈船客房之中, 火光搖曳,丹聲不絕。
郁青盤腿坐在爐前,雙眸緊閉, 神識卻牢牢落在爐上, 細細關注爐中情況。
不必再等, 他心頭已經浮出濃濃喜意:“這些丹自開爐起就特別順利,到現在成丹十五顆, 倒有六枚都有極品的資質。再從我和那些人的交易換算,他們要交給我的就是兩顆……”
也就是說, 他給心上人的禮物里又能多一顆極品丹了。
光是想到此事, 郁青唇角已經挑了起來。接下來, 他愈是專注, 半點火焰的變化都不曾錯過。終于等到爐中漸靜、丹香滿室的時候, 青年還是不曾動作,只用神識出力,將丹爐的蓋子挪開——
剎那之間,華光照眼,丹香也愈是濃烈。
一片瑩潤丹丸靜靜躺在爐底,不多不少, 正是郁青早前數出的十五顆。讓他略略驚喜的是其中極品的數量竟然比他原先想的還要多!足足九顆!
四下無人, 郁青忍不住在原地笑了片刻,這才取了瓶子裝丹。
為求效率, 在這煉丹的數十日中, 他都不曾在外露面,只把丹瓶和修士原先下定的證明令牌送出去。
短暫休息了會兒, 他摸出一枚元靈丹吃掉。等到丹田當中再度靈氣溢滿,青年便開始清理爐灰, 預備開始下一爐的煉制。
等等!
靈火升起之前,郁青記起什么,連忙往空間里看了一眼,果然見到心上人的信件。
他立刻停下之前的動作,還小心翼翼地召出清潔符紙凈手。打開信紙,先粗略掃了一遍里頭的內容。見師尊還在說太清的狀況,才安下心來,想:“太好了,我這動靜師尊并未發覺。”
速速寫好回信,快快繼續煉丹!
這會兒的郁青還不知道,在同一艘靈船的修士中,他已徹底打出名氣來。
都說丹修難得,可這句話的實際意思應該是“能穩定成丹的丹修難得”。自己掏同一份材料出去,又同樣是收三成丹當報酬,對方出爐十五枚和出爐六枚難道會是同樣的收獲嗎?答案顯然是否定的。
早前雖然相信了郁青的身份,可他來云夢后畢竟很少與外人打交道,就算賣丹也是走凝光峰自己的渠道,于是并無什么名聲。修士們早前找他下單子,也是試水的成分更多一點,并不會拿出真正壓箱底的方子和自己追尋日久的藥材。
現在不一樣了。
整整四十天!郁真人的爐火就沒有斷過,往外送的靈丹也沒有斷過!
修士們只希望身下的船能開得慢一點,再慢一點,縱然途中遇到什么妖禽襲擊也是無妨的,自己總能出手幫忙。唯獨郁真人那邊,眾人并不知道他結束這趟行程之后是什么打算,若是他興致完了,直接將求丹人拒之門外,他們可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然而千盼萬盼,船還是在第六十爐丹結束的時候抵達目的地。
修士們相互推了推,到底選出一個人出面,恭恭敬敬地朝郁青行禮詢問。
郁青被他們的架勢嚇了一跳,反應過來才記得“怦怦”心跳,意識到,自己似乎、可能,比原本預計得還厲害一點。
他本就并非不懂怎么與人打交道。快速找好自己的新定位后,青年下巴微微抬起,是很平常的大宗弟子微帶傲氣的模樣,回答:“接下來,到了云玄港那邊的靈川上,我還會收一次單子。”
眾人當即激動:“這個好!這個好!”
總歸都搭去港口的靈船了,他們十有八九便本就打算去玄州。
偶有那么一兩個例外,這會兒心頭算算,也覺得跟著郁青跑一趟十分劃算。
唯獨的問題就是他們很希望眼下就把自己攢下的貴方、靈植送到郁真人手上,郁真人卻并不收取,只道自己要休息一下。
眾人心頭失望,卻也只能點頭,“是,真人前頭勞累了那樣久,是該歇歇。”
郁青高深莫測:“后頭來找我便是了。”
郁青心頭雀躍:“竟有這么多人尊敬我么?該把此事告訴師尊!——不對,師尊并不知道我……”
是把這事兒改頭換面寫進信里,還是干脆等到后頭回了太清再說?
面對幾十爐丹都沒有遲疑過的郁青,這會兒難得的遲疑起來了。
思來想去,他還是按照后一個選項走。一面將信紙放進空間中,一面琢磨:“這也是為了萬無一失。前頭那么長時間都忍下來了,沒道理偏偏眼下不行。”
然而對鄔九思而言,事情便有另一種角度:徒弟長久行走在外,自己卻不知他的行蹤……初時尚不覺得有什么,畢竟以阿青的修為、身份,世上能欺負到他的人怕是屈指可數。可時間一長,還是不可避免地擔憂。
這份心思被親近的人看出來了,鄔戎機、聞春蘭等尚未說話,孔連泉已經叫了起來:“小師兄,你可不能這樣!”
鄔九思疑問地看他,孔連泉挽起袖子,認認真真分辯:“我當初剛出家門的時候,可是十天半個月才給我爹發一張信符!”
鄔九思:“……”
他面皮抽動了下,孔連泉渾然不覺,還在遙想當年:“就這,我那會兒還覺得麻煩呢……哎喲!”
聽不下去的任劍秋一把壓下小師弟的腦袋,赫連隨也默默側了側身子,把二人擋住。
任劍秋教育師弟:“提你爹做什么!你是你爹什么人?阿青是九思什么人?”
孔連泉“啊”了一聲,也跟著心虛起來,小聲回答:“阿青是九思的道侶。”
任劍秋露出“孺子可教”的表情,很快將人放開,赫連隨也重新站端正。
鄔九思:“……”
鄔九思哭笑不得了好一會兒,方嘆:“我能感覺到阿青無事,也知道他正在回來……罷了,他有他的打算,我也有我的事要忙。”
孔連泉補救地點頭:“對,就是這樣。”——話音剛剛落下,便見小師兄抬眼來看自己,含笑問:“若是大伙兒近來有閑暇,可否來搭把手?”
赫連隨、任劍秋相互看看,自然答應。孔連泉抹了把臉,把方才掉落下去的袖子重新挽起來,興致勃勃:“好,小師兄,你說要咱干什么!”
鄔九思想了想:“結契禮的吉服已經央了金峰主幫忙處理,送阿青的諸多東西也算是列好單子。雖然不知阿青是想要回來便辦禮,還是再等些時候,不好現下就請人,可前頭的事兒已經能安排起來了。我擬了一個宴上吃食的單子,里頭還有許多東西未曾備齊,怕要勞煩大伙兒一起操心。”
獵獵妖獸妖禽嗎,小意思。幾個修士紛紛拍胸脯,保證完成任務。
鄔九思笑一笑,朝他們認真道謝。
這時候,郁青已經在玄云港與眾多修士互留名貼告別。
有本在港口的修士察覺這邊的熱鬧動靜,紛紛過來圍觀。
聽到船上修士們的描述,他們一個個都十分扼腕:這等好事兒,怎么就輪不到我呢!
郁青雖然很為自己的丹術自豪,可他想得還是少了些。
放在旁人身上,“不過是尋常搭艘靈船,卻碰到了丹術極佳,也愿意接單子的大宗弟子”,原先就是一場機緣。
這些不論,只說現場的景象。
打聽出“郁真人接下來另有事做,不會再接單子了”之后,圍觀的修士們大多都嘆著氣離開了,只有零星幾個還留在原地,要么想要上前交換名貼,要么干脆手中攢了珍貴的丹方,到底希望能碰碰運氣。
他們懷著不同心思,也會留意其他人的神色。而在幾個修士當中,有一人顯得最為特殊。
他并不因郁真人不接單而遺憾或失落,只是壓著眉頭去看那被人群環繞的青年——的確是“青年”,以凡人的眼光來看,二百歲已是當之無愧的老神仙。可在場哪個不是修行多年、資歷遠勝郁青之人?對他們而言,郁青還是年紀太小了些。
這樣的歲數,就有這等天賦,日后怕是只有仰望郁小真人的機會了。不趁著眼下想法子交好,莫非還等日后觍著臉對人家說“咱們曾見過一面”?
旁人都是這么想、這么做的,唯獨那人,眉毛皺著、神色冷著,看郁青的目光當中帶著隱隱約約的恨意。
修士大多都對針對自己的惡意非常敏感,郁青又曾吃過大虧,自然分外小心。
他很快留意到了那態度不同尋常的人。看清對方面容的一刻,青年抽了一口氣冷氣。
郁復山?
郁家家主,在“賣掉”郁青一事上最為賣力的人。
這個人……現在還活著?
好吧,以他的修為,有今日的壽數并不奇怪。可對方的態度,還是讓郁青眼皮狂跳,匪夷所思。
“他恨我?哦,他不會覺得郁家被從天一宗的領地趕出去是因為我吧?”
一頓,青年意識到,仿佛真的有這個可能性。
這就讓他更加不可思議了:“難道他覺得,我當初好好在太清峰待著,后頭也不曾出事,郁家就能安安生生地留在天一宗一帶?”
不可能。郁青還是很了解自己的。
心上人待他好,他卻辜負對方的心意,所以郁青對鄔九思常覺虧欠。
友人們待他好,他投桃報李,雙方都是開心快活。
郁家……
郁青唇角勾起,露出一點冷笑。
我還沒跟你們算賬,你倒是想跟我算賬了?!
第108章 歸來
從港口離開后, 郁青戴上金絲面具,悄然綴在郁復山身后。
一路上,他不斷在心頭盤算, 后頭要怎么做方能解自己心頭之怨。
他相信鄔九思的為人。只要自己出現在他面前了, 心上人就一定不會眼睜睜看他受什么傷害。可是, 萬一他當初沒有準當抵達太清峰呢?萬一他在路上就被攔下,或者干脆被上官家的人截胡……
縱然已是金丹修士, 想到這樣的可能性,郁青心頭仍然一陣發寒。
這時候, 一個想法從他心頭冒了出來。
郁青輕輕念:“以彼之道, 還施彼身。”
郁復山不是恨他不肯乖乖巧巧當個爐鼎, 任人搓圓揉扁嗎?
那不如他自己來嘗嘗其中滋味。
青年眼神閃動, 神識落入隨身錦囊。
當丹修的人, 手上多少會有些稀奇古怪的方子。再有,有時也不是他們有意為之,只是原先好好的丹方只要錯上半點火候,或者在藥材處理的過程中出上一二差錯,就很容易出現意想不到的效果。
這會兒的郁青,就是在自己煉出的“廢丹”當中翻找。等到一個玉瓶出現在手中, 他眼前一亮。
就是你了!
嗯——還有……
郁青又翻了翻, 另找出一味能讓人記憶混淆的丹藥來。
不出意外的話,自己這趟回到天一, 很快就要和師尊成親了。
這是郁青最幸福的事, 他決不允許其中出現污點。雖然以郁家人現在的狀況,他們影響到郁青的可能性近乎為零, 可他依然不打算冒險。
郁復山哪里見過自己?他只不過是尋常往港口轉了一圈。
尋常往港口轉了一圈的郁家家主:“……”
要是他知道郁青的心理活動,一定會怒斥對方, 怎么還有臉面說自己是那勞什子“家主”?
被天一宗趕出庇護范圍之后,郁家迅速敗落。
家族家族,起碼得有一片落腳的地方,才能算得上是“家族”。郁家卻已被袁仲林記在不受天一宗歡迎的單子上,如此一來,他們的臉面算是被生生撕下,旁人待他們的態度還不如對待散修!
族人們一片惶惶,都想要族長帶他們尋找出路。郁復山最初也是有這個心思的,然而接二連三的打擊下來,他猛地發覺,曾經讓自己自豪的家主身份,眼下卻是一個巨大的負擔。
“離開這幫累贅”的念頭第一時間冒了出來,他為之興奮戰栗,同時又意識到,自己必須顯得鎮定些。若是讓人看出了,怕是無法再走。
還有……
郁復山的目光落在家中幾名長老身上。那些煉氣、筑基的子弟他不在乎,可這些人,他還是要關注一下的。
再到郁青見到他的時候,郁復山與幾名長老搖身一變,成了一伙兒同族出身、稍稍有些實力的散修。
名字也改掉了。這對眾人來說自是讓他們心頭滴血,可比起姓氏傳承,仿佛還是自己過得安寧更加重要。
想到今日的事,郁復山心頭不忿:“我等淪落至此,那沒心肝的畜生倒是過得好好的。”他們如今在的地方雖然還是玄州,卻是實實在在距離天一宗極遠,此前無從知道郁青的消息。如今乍見對方春風得意,如何能忍得下氣?
他開始琢磨,有沒有什么法子能讓小畜生過得不妙些。想著事兒,順道給自己叫了一壺酒來。
藏在旁側的郁青笑了。這可真是要什么來什么。
在郁復山看不到的角度,兩枚丹丸在自個兒酒水當中散開。
他隱約覺得今日的酒仿佛比平時更容易上頭,喝著喝著就讓人暈乎,再也沒精力去想……等等,他剛才在想什么來著?
郁復山打了一個酒嗝,腦袋一歪,便昏睡過去。
其他郁家長老回來的時候,便瞧見這么一幕。
眾人先是驚訝,又意識到什么:“能讓他醉靈,這酒怕是好東西!”
既是好東西,自然是迅速被瓜分干凈。屋里頭多了一群醉漢,屋外頭,郁青“嘖”了聲,實在沒想到事情能這么順利。
接下來,他又跟了這些“家主”“長老”幾天。
沒了曾經的身份,郁復山等人現在不過是一隊時常往各處狩獵,以此換取家資的武修。
他們倒是計劃要再置辦一些產業,可港口附近地皮昂貴,光是租賃就要不少花費,后續經營也要勞神。與其這樣,不如把資源多多用在自己身上。
當下,他們又一次進山了。
眾人之間的氣氛并不好。郁復山初時還隱約覺得自己忘記了什么,后頭便只顧著為旁人擅自喝了自己的珍貴靈釀而惱怒。長老們則是同樣不快,喝了你幾口酒罷了,我們還沒計較你吃獨食呢!
正不快的時候,有妖獸出現在他們眼前。
品階不低,不過對郁家人們來說不算難應付。他們暫且壓下不快,相互配合著出手將其斬殺。
有了收獲,按說總是讓人高興的事兒。偏偏還沒來得及把妖獸尸身收起,林子里就有人冒了出來,說郁家人搶了他們的獵物。
“若非我們狩獵隊前頭已經把這金睛虎重傷,你們如何能勝得如此輕易?這虎身,我們必須分得至少一半!”
還有這等事?郁家人相互看看,沒一個愿意在這會兒點頭的。
既然如此,那邊只有斗上一場了。
混亂當中,誰都沒發現,有一名青年正坐在不遠處高樹的樹枝上,背靠樹干,兩只腳垂下輕輕晃蕩。
這青年自然正是郁青。他抱著胳膊,雙目閉合,耳朵聽著不遠處的動靜,心神卻已經走遠。郁家人已經不會牽動他太多思緒,眼下,青年想的,還是回到天一宗之后的事情。
“從前那幾年,我說是師尊的道侶,其實也不曾當真與他同住一處……這回,總該不一樣了吧?”
青年指尖輕輕捏住自己手臂,面無表情,臉頰卻已經生出熱度。
“我會是師尊真正意義的‘道侶’,我們——”
不等郁青繼續想下去,下方追著妖虎前來的修士忽地叫道:“不對!你們覺不覺得,今日……”
后頭的話,他沒有說出來。
郁青卻已經知道,此人是想提醒同伴,一般情況中,斗法總是讓人愈發疲憊的,眼下怎么偏偏不同?
他們非但不覺得累,還漸漸多了氣力。分明是打架,卻仿佛是吃上什么靈丹妙藥一般!
這種情況,對于一般的修士來說,只有一個解釋。
他們的確來到了某種特殊靈植的生長區域,在不知不覺當中受了它的影響。
當然了,郁青還知道,這個想法是不對的。
這伙兒修士或許會想方設法擺脫郁家人,而后開始在此地認真找尋。可他們找著找著就會發現,自己錯了,隨著郁家人的離開,“靈丹妙藥”也沒了蹤跡。
他們會聯想到郁復山等人的血肉身上嗎?郁青并不知道,但他知道,只要“凝香丸”的作用依然在郁家人身上,他們總會被旁人發覺特殊,繼而十有八九被誤以為與自己一樣的特殊道體。
一刻之前,郁青覺得自己非常期待看到這天。然而,現在——
青年摸了摸自己“怦怦”亂跳的心口,意識到,他可能比自己原本想象的更期待見到心上人。
沒錯,他是會羞赧、會難為情,可這不過是一點微不足道的調劑。想見師尊,想要長長久久地和師尊在一起……
郁青輕巧地從樹上翻身而下,從林子當中離開,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他還有九十九種妖獸要斬殺,用來給師尊做結契之禮。
又兩個月后,一艘靈舟飛過通月城,飛過天一山門,飛過宗門當中的重重峰嶺。
最后摸了摸袖中的幾個錦囊,郁青正要松一口氣,又記起什么,在面前召出一張水鏡。
他很少留意自己的樣貌,這會兒卻不禁摸一摸面頰,心頭犯嘀咕:“在外頭風吹雨淋了幾個月……都金丹了,應該是無事的吧?”
水鏡中的青年眼神明亮,容顏秀美。看著看著,郁青漸漸安穩,想:“我是不如師尊那樣俊逸出塵,可站在一起的時候,應該也算相配——也不知道師尊這會兒身在何處,我直接回太清峰上,能否見到他。”
同一時間,靈舟下方。
帶著道侶提前避開小輩們“久別重逢”場面的鄔戎機:“嘶,阿青怎么還不下來?他莫非又有什么顧慮?”
聞春蘭也頗有疑問。抬頭看看天空,又看看兒子所在的方向,欲言又止。
另一座峰頭上,提前占好位置的孔連泉:“還不下來?還不下來?”
被他拉來的赫連隨與任劍秋:“……”
三人身后,絕非在意這等小事,只是偶然路過的袁仲林眼皮跳了跳,“……”
“可以。”
靈舟上,好不容易整理好思緒、預備好收起飛行法器的郁青聽到。
他起先是茫然,不知道聲音從何而來,為何又是這樣親切熟悉。
接著,青年渾身一震,驀然轉身,去看那道出現在舟頭的清俊身影:“師尊——你怎么、怎么來了!”
鄔九思忍不住笑了,朝著徒弟張開手臂。
“我瞧著,要是再不上來,你指不定……呀。”
徒弟直接撞到了他懷里。
不對,糾正一下。
不是徒弟,而是道侶。
第109章 發現
司徒修:“我們倆近些時候還念叨呢, 聞尊者大乘宴時你方回來過,下次回來怕是又要晚些時候。哪能想到,你人都在天一了!”
郁青:“哈哈, 哈哈。”
安朗:“前頭你不是還說, 一日不出師, 就一日不回玄州么?眼下難道……”
郁青:“嘿嘿,嘿嘿。”
兩個好友相互看看, 又再轉去看郁青。
司徒修、安朗一起笑了,又一起朝郁青拱手:“恭喜阿青, 得償所愿!”
郁青前頭壓根壓不下嘴角, 這會兒倒是正色許多, 同樣拱了拱手, 朝兩位朋友還禮, 又邀請:“我這趟回來才知道,”燦爛的笑容重新回到臉上,“師尊竟是已經把我倆結契禮的事兒準備得七七八八。眼下雖然還沒定日子,卻也不會耽擱太久了。你們兩個,近些時候,可萬萬不能到外頭去啊!”
安朗笑道:“那當然, 我們可得好好吃一頓你的喜酒!”
“想想咱們頭次見面的時候, ”司徒修則感嘆,“哪能料到, 不過幾十年過去, 你竟已經是要正式結契的人了!”
凡人會在十多歲時就定親、二十歲上下便娶嫁,修士卻不同, 如袁掌門一般已是化神大能卻從未與人有過風月之事的修士大有人在。
要說緣由,也顯而易見。鄔尊者與聞尊者算是感情極佳, 二者又都算天賦卓絕了吧?照樣因聞尊者難以突破而有百千年憂愁。落在尋常人身上,和道侶情深意篤,偏偏要天人兩隔,道心怎么可能不受影響?——若說感情本就不深呢?那又何必與人如此牽扯。
如司徒修和安朗,兩人都是抱著認真修行、爭取扛到六千年后“本元終結”之日的打算的。在那之前,任何風月之事最好都不要與自己有什么牽扯。不過,眼下好友有了情投意合的道侶,他們也都真心祝福。
“是啊,”郁青跟著嘆,“從前覺得幾十年很長,眼下去看,又覺得短。”
“無論長短,”司徒修笑道,“你和鄔少峰主碰到的事兒,都算足夠多了。”
那是。回想起自己和心上人這一路走來,郁青自是感懷。
“話說回來,”安朗促狹,“前頭聽說你剛一回來,人還沒下靈舟呢,便把一堆東西送到少峰主手里了。我還想著,結契的事兒是你倆早早就商量好的。結果方才你話里的意思,仿佛并非如此?”
他臉上帶著興味,郁青看出來了,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聲:“怎么還傳開了啊?我當時也是……嗯……”
還沒琢磨出要怎么面對心上人呢,師尊已經來了。
那一刻,郁青是當真高興。強烈的驚喜壓下他的所有思緒,加上師尊后面的動作,他人都沒反應過來呢,身子已經到了心上人面前。再接著,便覺得自己被一股清雅的、仿若師尊最愛喝的蓬山靈露一樣的甘香籠罩了。
郁青慢半拍的意識到,他正待在師尊懷中。
誠然,這并非兩人頭次親密接觸,可青年還是在剎那間被無措感籠罩,身子完全僵住。喜悅是真的,茫然也是真的。
他小心翼翼地、不可思議地想:“師尊的手環著我,我的手也在師尊腰背后頭。”
從內心最深處的念頭論,他是想要將手收得更緊些的。可緊接著,心上人竟輕輕拍一拍他的背脊,說:“阿青,瘦了。”
郁青腦子“嗡”的一聲,回過神時,自己已經說了一堆沒用的話,像:“師尊一定是感覺錯了,我在外頭過得可好,云夢那邊的吃、穿、住都很合意。”
也像:“雖、雖說云夢樣樣都好,卻也畢竟與天一不同。我從小是在天一這邊長大的,自然還是回這邊才過得更舒服。”
又像:“再說了,師尊也在這邊呢。”
停一停停一停,可別再回想了!
在兩個好友面前,郁青心頭尖叫,腦子里卻還是止不住地出現靈舟上的細節。
稍稍沒那么激動之后,他總算記起來問:“師尊,你仿佛知道我要回來?”
講話的時候,感覺到心上人摟著自己的手松開了些。郁青十分遺憾,緩緩跟著松手。
然而師尊的手只是挪了地方。不再抱著他,卻也搭在他肩膀上。不止如此,雙方略略有一些距離后,郁青更清楚地感受到了心上人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他快活得有些暈乎了,意識到,師尊真的是在很仔細地看自己呢。
這并非錯覺,鄔九思是正瞧著徒弟面頰逐漸染上緋色。
他露出些好笑表情,回答:“是啊。卻沒想到,你這一路竟走了這樣久。”
郁青:“……啊。”表情愈發有些呆呆的意思,“師尊?”
鄔九思想了想,覺得還是不好說出孔前輩的“通風報信”,于是簡單道:“你有多長時候沒去咱們那空間中瞧過了?自個兒莫非都不記得么。”
郁青恍然,緊接著是懊惱,小聲嘀咕:“我初時還是想著這事兒的,可走著走著,便一門心思只有給師尊湊禮物了。”
最后幾個字,他說得極輕,卻畢竟是吐了字音。
郁青意識到不妙,來不及再說些什么挽回,鄔九思已經問他:“禮物?”
兩個選擇擺在青年面前,要么這會兒否認,后頭再找機會將東西拿出來。要么坦然點頭,興許還能從師尊臉上瞧見歡喜神色。
郁青只用了一個呼吸的時間便做了決斷。接下來的事兒,便是司徒修與安朗聽人說起的那樣:太清峰少峰主那位遠赴云州修習丹道的弟子終究是回來了,還當著所有人的面取了幾百個裝著靈丹的瓶子擺在師尊面前,大大方方地要與人結親。
當師尊的有情,當徒弟的有意,事情便直接定了下來。
“不過,”郁青左右看看,這才湊到兩位好友跟前,悄悄和他們講,“我原先覺得,那地方只有我跟師尊。沒想到啊,剛剛把靈舟收起、和師尊一塊兒落到地上,師祖、師伯他們就全來了!嚇了一跳呢。”
……
……
在和友人談笑時說起的“還沒定”的日子,到了郁青再回太清峰的時候,被列做幾個選項擺在他的面前。
“若是想要多準備些,或是再考量些時候,”鄔九思道,“往后推幾年也無妨。”
元嬰修士說這話的時候,師徒二人正是坐在桌旁。郁青剛從外間進來,人坐好了,手上就被塞了一盞熱茶。嗅著茶杯里和師尊身上如出一轍的淺淡清香,他有一瞬間的沉醉。然而剛剛低下頭,嘴唇碰著杯中靈露,便被心上人的話激得猛地抬起腦袋。
“如何、如何便要再推幾年呢?”郁青問。講話的時候,身子不自覺地往前湊了些,眼巴巴地去瞧心上人,“師尊,你可是還有什么顧慮?”
他花了數息工夫斟酌字句,這才把“是不是不想與我結契了”念下去,換成更溫和些的話語。可沮喪感還是不斷升騰,想,到底是我做的不夠好,這才讓師尊……
“哎——!”
太初扇合攏,正正好好地落在郁青腦袋上。
動作很輕,同時有著十足的親昵。
郁青垂下的眼皮又挑起了,雙眸一眨也不眨地看心上人,見師尊收回靈扇、無奈地抬手去揉眉心,“我能有什么顧慮?該說是你,是不是還有顧慮。”
郁青驚詫,“師尊怎會這樣說?”
鄔九思看他:“你回來也有幾天了,可待在太清峰上的時候有多少?今日去見好友,明日去后山給吱吱找場子,后日又要去哪里?”
郁青開始眨眼了,解釋:“吱吱說它從前劃好的地盤如今都被其他妖獸占了,來找我幫忙,總不好不管它。”
鄔九思“哦”了一聲,神色間分明寫著“而后呢”。
郁青想了想,把茶盞放在一邊,伸出手,輕輕去拉師尊的袖子。
原先只是一個突發奇想的小動作,可這么做了,他卻見心上人的唇角微微勾起。
一個念頭忽地閃到青年腦海里,像是他從前見過的花火一樣炸開,讓他意識到:“是不是……師尊不是覺得我待結契的事不上心,只是覺得我待師尊不夠如尋常‘道侶’一樣親近?”
會是這樣嗎?郁青略帶緊張,認真觀察。
他嘴巴里說著靈寵前頭來找自己的細節,手指則一點點從心上人的袖子邊兒摸上去,一直觸碰到心上人的手腕。
而后,郁青清楚地看到,心上人的目光微微往下一瞥,很快收斂。與此同時,唇角的弧度明顯更大了一點。
郁青:“……”
郁青:“……!!!”
原來、原來不光是我想要和師尊親昵!
第110章 夢
連帶著, 郁青還得出了另一個答案。
“不光是我想和師尊結契,師尊也想要和我結契。”
仔細想想,這仿佛不是什么值得再驚喜一遍的事情。
可他還是發自內心地高興, 原先眼巴巴的、帶著緊張的眼神變得亮晶晶。
鄔九思將這樣的變化收入眼底, 啞然失笑。
兩個結契禮的主人公達成一致, 后頭的事自然是順利推進。
許多大能再次收到來自天一太清的邀約。看看請帖上的內容,眾人忍不住嘆:“道侶突破了不說, 兒子也要成婚了。怎么什么好事兒都讓他鄔戎機趕上?”
尤其這兩件事離得還那樣近。對許多壽數漫長的修士來說,十來年光景, 當真只是眨眼即過。他們不過是剛剛結束聞春蘭的大乘宴, 回到自家地盤打了個坐, 鄔戎機那邊就又有喜訊傳來。
嘆過了, 照舊要翻找出些好東西當做賀禮。倒也不心疼, 以他們現在的身份、地位,維持與玄州第一宗門的關系更加重要。
這樣的人里,也包含孔秦。
孔秦是知道郁青這趟回去便要有好消息的,卻也沒想到,好消息來得這樣快。
以至于他微微郁悶,想:“不是吧?難道當真因為阿青和我學了這么些年丹, 他和老鄔的兒子才……不行不行, 這禮我可得再備得厚些。”
當然了,他送東西, 更多原因還是為郁青高興。那孩子眼下的丹爐也用了很久, 正好自己這兒還有幾個更好的爐子。雖說天一那邊的金峰主號稱第一器修,可孔秦堅持認為, 丹修自己搞出來的爐子才更適合煉丹!
待單子上的東西準備得七七八八,他叫來從前和郁青交好的徒弟們, 給她們說了這次出行安排。
“日子就放在半年后,”孔秦說,“你們要帶些什么過去,也就這一兩個月能操辦了。”
胡玥和谷瑩早早接到郁青的信符,對這個消息并不意外。兩人很快應下,也很好奇小師弟與他道侶會是一對怎樣相處的愛侶。
拿信符問郁青,他只說自家師尊哪哪都好。聽得胡玥忍不住回復:“阿青,你這夸的,知道的明白在說道侶,不知道的還當是高興自己拜了名門。”
谷瑩也忍俊不禁,跟著道:“莫非結了契,后頭也還是管鄔少峰主叫‘師尊’么?——阿玥,這樣師徒結契的狀況,后頭一般要不要改稱謂?”
胡玥思考。
胡玥摸摸下巴。
胡玥……胡玥還什么都沒來得及說,信符時間已經結束,兩個女修眼睜睜地看著符紙化作一點流光飛向外間。
她們面面相覷。胡玥取了張新信符出來,又苦惱:“阿青留給咱們的符還真不算多。眼下再用一張,未免有些浪費了。”
谷瑩嗑了聲,安慰她:“無妨,阿青能懂。”
郁青能懂么?玄州之上,聽到好友信音的青年微微一愣,下意識地轉頭去看心上人。
兩人這會兒正在根據請帖的回復,給諸人安排宴上座位、抵達太清之后的住宿。雖說此次來人中很多都曾參加過聞春蘭那場宴,仿佛有先例可以參照,可兩場喜事由頭不同,到底還是會有差異。
別的不說,郁青的友人們到了地方,若是只能因修為往外排,總不合適。
但同樣的,讓一群小輩和各家老祖大能們平起平坐,似乎也不恰當。
郁青發愁,悄悄和心上人講:“最恰當的,還是依照師祖他們的排座順序來一波,再把友人們單獨安排一個地方。”
鄔九思笑道:“阿青這么想?也不是不可。”
郁青喉結滾了一下,心想,我就是說說啊,師尊你怎么直接就贊同上了。
又想,師尊……九思……
谷師姐怎么也學壞了,一句話不說完。郁青自己呢,又到底和外頭打交道得少。讓他回答“一般那些當了道侶的師徒是怎樣稱呼對方”,他還真答不上來。
青年糾結,偷眼去瞧心上人。
瞧著瞧著,原先的愁腸沒了,化作歡喜。
他太幸運,有一個世間最好的道侶。
只要能和心上人在一起,無論怎樣稱呼對方,都是無所謂的事情。
只不過——
隔了許多年,郁青又一次輕輕在心頭叫了一句“九思”。
他忍不住想:“是不是當真要這樣叫,才顯得更是親近?”
……
……
徒弟這兩天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
鄔九思得出結論。
還是開心與依戀居多,只是其中多少帶了些思索。
不過和往常的想著想著就要憂愁緊張不同,眼下這會兒,阿青更多仿佛是……心虛?
瞧一眼自己,目光轉開。
意識到自己的小動作沒有被發現,偷偷開心一下,再瞄一眼自己,隨即轉開。
發現這些規律之后,鄔九思覺得有趣,按下了追問的念頭。
自己倒要看看,阿青是在琢磨什么,琢磨得如此用心。
此外,鄔九思自己也有些“心事”。
大約也是正式結契的日子越來越近的緣故,這些天,閑下來修行的時候,鄔九思竟然開始做夢了。
對不需要睡覺的元嬰境界來說,這的的確確是一件稀罕事。以至于意識到自己在做夢的時候,鄔九思的第一個念頭是凝重。
莫非是天道不滿于修士們對“本元終結”一事的反應,以至于特地入了自己的夢來提醒?……不,這說不過去。
可鄔九思還是懷了警醒。他垂眸打量自己的穿著,想要分辨出眼下是何情何景。又以神識去探周遭,慢慢分辨出,自己似乎就在熟悉的家里。
山還是太清峰的山,樹還是太清峰的樹。唯獨不同的是山后本該存在于潭水中的靈龜,鄔九思找了幾遍,都沒找到它的身影。
他略有怔然,這時候,一個人從外間走來。
“九思!”看到坐在桌前的鄔九思,他先是一怔,隨即加快了腳步。到了鄔九思身邊,先把手上的東西放在桌上,這才關切地問:“怎么坐在這兒呀?——袁掌門昨日新送來的藥,祝師兄他們按照掌門的叮囑熬出來了,我恰好碰到便來送給你。先喝了,然后咱們出去走走?”
鄔九思看看他,又看看桌上的碗。說是“藥”,但并非凡人那種苦澀烏黑的東西,而是一碗泛著靈光、搖曳晶瑩的液體。
不,也不算“一碗”。鄔九思端起之后,很快察覺到手上分量之輕。他不過是輕輕抿了一口,那最多有一顆丹那樣多、只是不知為何浮起了的藥液便被喝盡了。
這時候,他也后知后覺:自己看到的仿佛不是未來,而是過去。
“我做了瓊花糖,”等鄔九思放下碗,旁邊的阿青又說,“九思,你要不要嘗嘗?”
循著聲音,鄔九思去看對方,從對方眼神里看出了熟悉的擔憂。只是不再是對于阿青自己,而是對于阿青眼前的道侶。
他還無師自通了另一件事:阿青要自己吃糖,怕是他并不知道自己喝的藥絕不苦澀。這個青年是在以他曾經經歷的事,在努力對鄔九思好。
“好啊。”鄔九思答應了,向著夢境中道侶攤開掌心。一個簡簡單單的動作,就換來道侶明媚的笑。
后頭他們果真如郁青提議的那樣,一同去洞府外看景。
分明是鄔九思自小長大、看到厭倦的地方,眼下卻仿佛當真有了不同。
他舌尖是瓊花糖的甜味,耳畔是阿青的聲音。明明也已經來太清一年多了,阿青還是看什么都驚喜。
鄔九思原先還只是含笑看著、聽著,到后面慢慢意識到,阿青會這樣,還是因為他待周圍一切都并不熟悉。
或許一年還是太短了,好在他們日后還有百年、千年可以相處。
“九思?”似乎是留意到了鄔九思的目光,郁青轉頭看他。明明面容與多年后并無什么變化,鄔九思卻還是覺得他這會兒顯得年紀小了很多。
到底并未經歷日后那些災禍。
從這個夢境中醒來,再看真正出現在眼前的道侶,對方臉上仿佛是如出一轍的笑,卻總是顯得不同了。
大約是他視線里的喟嘆太明顯,郁青也有所感知。他原先還在講話,慢慢又停下話音,疑惑地摸一摸自己的面頰——上面自然是沒有什么東西的,光是神識就能辨認出這點,郁青卻還是忍不住自己確認過,這才去問鄔九思:“師尊,你怎么這么看我呀?”
鄔九思想,我大約是不能問他“為什么不再叫我名字”的。有些話,他身為“長輩”可以說,郁青卻不行。
再有……
“勿要這么叫我。”
他親口對郁青說過。
那阿青呢?他是怎么想呢?
鄔九思斟酌良久,又想到了自己昨夜的夢。
他在剎那間有了某種了悟。如果不是“天人感應”,還有什么原因會讓自己做夢?
“阿青,”鄔九思緩緩地、溫柔地說,“結契禮后,你我的關系便又要有所不同了。到時候,你想叫我的名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