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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章 比我更愛你

    莊齊酒量淺,也沒喝多高的度數,人還清醒著,但面上紅云滾滾,滿臉嬌憨的醉態。

    她穿好鞋,站在唐納言面前,怯生生地抬起眼皮看他,烏黑的瞳孔里,一股恣肆的天真明亮。她細聲:“哥,我好了。”

    不管做錯了什么,先示弱總能收到效果。

    按莊齊的歪理,她都在心里罰自己了,哥哥就不能再罰了。

    唐納言臉色雖然沒好多少,但比撿鞋的時候還是緩和了些。

    剛踏足時,他想不到這是一屋十九歲的孩子能鬧出來的陣仗。

    個個喝得醉眼迷蒙,拎回家爸媽都要認半天,勾肩搭背的,沒點樣子。

    他們小上十歲的時候也沒這么胡來過。

    而他自詡精心教養過的妹妹,也不見好到哪兒去。

    進來時,莊齊眸光瀲滟,不勝酒力地歪在椅背上,身上披肩都亂了。

    在來的路上,沈宗良夸他家且惠怎么都不會亂來時,唐納言慶幸自己沒跟著搭腔,他就知道莊齊會給他來個意想不到。

    這不是嗎?喝酒喝得連鞋都不在腳上了。

    唐納言居高臨下地睨她一眼:“跟我回家!

    “哦。”莊齊眼睫微動,輕輕應了聲。

    看這個樣子,回去了也免不了一場罵。

    葉靜宜有點擔心,想上前為莊齊開脫兩句,但因為案底太多,她也一起怕上了唐納言,嘴巴張了又張,還是只打了句招呼:“納言哥。”

    唐納言轉過頭看她,唇邊浮起一點笑意:“靜宜長這么高了。”

    “沒沒莊齊高!比~靜宜胡言亂語道。

    唐納言和顏悅色地囑咐了一句:“太晚了,早點回去吧!

    “哎,好的,好的,馬上就回了!

    哥哥先走了一步,莊齊跟在他后面,小聲朝靜宜:“走了,拜拜。”

    靜宜用口型說了兩個字——“保重!

    跨出朱漆門檻,快要下三格石階時,唐納言停住了。

    莊齊沒注意,一下子撞到了他的背上。

    她也沒敢叫痛,悄悄揉了揉頭,哥哥的背真硬。

    唐納言側過身子,沉聲問她:“還能下得了臺階嗎?”

    莊齊點頭,牽住哥哥的衣袖,踮腳貼附到他耳邊,小聲說:“不能也要自己下啊,讓她們看見我要人扶的話,下次肯定要取笑我的,知道吧哥哥?”

    她湊過來時,唐納言聞到了她的呼吸,很輕,很熱,伴隨一道幽微的香氣。

    身上起了一陣顫栗,他站在濃重的夜色里,短暫地閉了閉眼。

    再睜開,他才冷靜地吩咐:“看著點兒,不要真摔了。”

    莊齊點頭:“嗯!

    后面一段路,唐納言都配合著她的步子,慢慢走著。

    月色下,莊齊拉著他一段袖口,兩根手指攥牢了這點倚靠,走得小心翼翼。

    他們路過深夜的湖邊,藻荇交橫的水面上,映出一前一后兩個身影,時而分開,時而交疊在一起,像同一個人。

    酒后膽壯,莊齊忽然很想抱一下哥哥。

    她悄悄地伸出手,看見影子在背后代替自己抱住了,吃吃地笑。

    到了車邊,唐納言回過頭,問她笑什么。

    莊齊抿緊唇,輕輕搖了下腦袋:“沒有。”

    唐納言深看了她一眼:“上車吧!

    “嗯!

    車開出一段距離,唐納言轉頭,看見一張嬌媚小臉被路燈短暫映亮后,又暗淡下去。他有些煩躁的,伸手擰松了脖間的領帶,開口道:“口筆譯都考完了?”

    酒勁上來了,莊齊拿頭抵著車窗,一路都在打瞌睡。聽見哥哥發了話,也沒注意說的是什么,她懵懂地睜開眼:“嗯,就到家了?”

    前面辛伯都笑了:“還沒呢。齊齊,你再睡會兒!

    莊齊不敢再睡,她的眼睛望向她哥,盡可能地坐直了。

    昏暗光線里,唐納言搭膝坐著,只看得見他鼻梁高挺,下頜利落,至于是什么表情,莊齊探不出個究竟,但估計不怎么好。

    她放軟了音調,帶著一點討好說:“哥,要不你再問一遍?”

    唐納言哽了一下,也懶得重復剛才的廢話了,反正得到的也只有搪塞。他把手邊的西服遞給莊齊:“我說路還長,你要睡就披著點衣服,別著涼了!

    在已經做錯事的先決條件下,莊齊不敢再拒絕任何要求。

    她雙手接過來,很乖地穿在了身上,酒精讓她的腦子短了路,被哥哥的外套裹住以后,她聞著那股溫柔香氣忘了形,又深深地、用力地嗅了一下,把頭靠在軟墊上,心滿意足地睡過去。

    靜謐的車廂內,目睹這一切發生的唐納言,忽然感到有些暈眩。

    莊齊那一口像真切地嗅在了他身上。

    也許妹妹沒別的意思,只是聞到了鐘意的氣味,但他卻因此發燙發熱,沉悶的胸口被心跳鼓噪著,耳根子悄悄紅了。

    唐納言別開臉,剝開一粒襯衫扣子時,大力地吞了下喉結。

    京里的秋天太干了,連夜晚的空氣都這么燥熱,燥到他不舒服地去摸煙。但這是在車上,家里小妹妹還睡著,怎么好抽呢?

    他已經伸到中控臺上的手又縮了回來。

    唐納言左手搭著右手手腕,一并覆于膝蓋上,不像往日松弛的樣子,倒像是在互相壓制,好讓自己保持這個狀態。

    總之冷靜克制一些比較好。時常反思自省,才不會出什么亂子。

    至于是什么樣的亂子,他心里也沒數。

    左拐時,辛伯為了避讓一個行人,車身稍微擺動了下。

    已經睡熟的莊齊閉著眼,身體在慣性作用下歪倒了,栽在她哥哥懷里。

    唐納言一愣,因為剛才不正常的反應,一時倒不知道怎么辦了。他緩了緩,吐出兩口緊繃的呼吸后,才伸手抱穩了她,是怕她再翻到座位下面。

    他的掌心不可避免地蹭到妹妹的手臂上,冰冰涼,光滑細膩。

    就這么一點涼意,就讓唐納言渾身不適,他倒不冷,反而越來越燥。下一秒,他胡亂地扯過車上的毯子,松松包住他的妹妹,仿佛給這層兄妹關系,又加上了一道保險。

    莊齊睡得沉,柔白的面頰上暈著一層淡粉,嬌潤的嘴唇在夢里微微張著。她的臉貼在唐納言的黑色襯衫上,舒服地蹭了兩下。

    唐納言扶穩了她的頭,借著窗外漏進來的一點燈光,垂眸靜靜看她。

    莊齊小時候身體不好,十多歲了還總是發燒,一到換季就鬧病。不知道多少個深夜,他都是這樣抱著發熱的妹妹,奔波于家和醫院之間。

    那個時候,她也是這樣睡在自己身上,小臉燒得滾燙,一雙手緊緊地摟著他的腰,迷糊地問:“哥,今天讓我睡你房間吧,好不好?”

    對十歲出頭的莊齊而言,哥哥的臥室里滿是淺淡溫柔的氣味,是最令人安心的地方,她對睡在這里有執念。半夜做了噩夢,自己爬到他的床上,縮在哥哥懷里,很快就能再度入睡。

    唐納言很嚴厲地教訓過她多次,不可以再這樣。

    但一到妹妹生病,她軟綿綿地躺在他懷里,用柔弱可憐的聲音央求他,唐納言總狠不下心搖頭。不記得多少次了,他把莊齊放到他的床上,自己從外面搬來一把椅子,靜靜坐在旁邊守著她,等妹妹睡熟了,再去榻上瞇會兒。

    莊齊過分的依賴和眷戀,曾一度令唐納言覺得頭疼。

    他也沒養過孩子,不知道應該怎么做,才能教會妹妹清晰地劃分出邊界,什么事能夠偶爾為之,哪里又是一根紅線,絕對不能踩。

    嚴格說起來,他自己做的也并非十全十美。

    時常覺得妹妹天真可愛,就忍不住把她抱在膝頭?磿埠茫炔枰埠,都要把她帶在身邊,稍微分別一刻,他就不那么心定了。

    要是那個時候小齊懂事,也像現在一樣伶牙俐齒的,大概會質問他:“哥,你所說的界限就是這樣嗎?”

    可等到莊齊上了大學,情況好像突然轉變了。

    變成如今這樣,七分的禮貌里有五分都是疏遠。

    車子開進大院時,莊齊還是沒醒,因為靠在哥哥身上,反而睡得更熟了。

    辛伯停好車,回頭看了一眼:“這怎么辦?把齊齊叫醒嗎?”

    唐納言輕擺了下手:“您先開門,我把她抱回房間!

    他抱著莊齊下車時,懷里的女孩似乎有感應,頭轉了下,發出一句極短的夢囈后,親昵地摟住了他的脖子。

    院子里的夜太靜了,莊齊在夢里叫的那聲哥哥,就那么鉆入他耳中。

    她的聲音很輕,又很黏,像春天被細雨打濕的杏花,從枝頭掉下來,落在過路行人的面頰上,一下就粘住了。

    唐納言抱著她的一雙手僵了僵。

    他低了低頭,鬼使神差的,也輕輕嗯了一聲,做夢一樣。

    他把莊齊抱上了樓,放到她臥室的床上,又替她掖好被角。好久沒做這些事,唐納言還有點恍惚,以為回到了過去。

    但妹妹都已經大了。

    走到門口,快要關上門時,他不放心,又踱步回去,擰亮了一盞夜燈,免得小孩子半夜起來害怕,像上次一樣摔跤就不好了。

    這一夜莊齊睡得很沉。

    一個亂七八糟的夢都沒做,天就亮了。

    醒來時,她看著身上皺成一團的禮服,就知道大事不好。自己肯定是在車上就睡著了,因為她對到家這事兒一點印象都沒有,大腦一片空白。

    莊齊打了個哈欠,從床上爬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去洗漱,脫下衣服時,她聞了聞自己,依稀還有一股酒氣,和在會所里沾上的煙味。

    哥哥那么講究的人,領著她回來的時候,一定嫌死她了。

    吹干頭發后,她換了套衣服下樓。

    莊齊走得很慢,一邊下著臺階,一邊觀察她哥。

    但唐納言坐在沙發上,穿著寬松休閑的淺灰色線衫,聚精會神地翻著手上的刊物,沒有多余的動作或表情。

    她沒敢驚動他,躡手躡腳地繞過客廳,去廚房找早餐。

    蓉姨正系著圍裙在洗盤子,一轉頭看見莊齊站在身后,捂著砰砰直跳的心口:“哦喲,你要嚇死我啊!

    “噓,您小點聲兒。”莊齊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她說:“別讓我哥聽見了!

    蓉姨端上鮮奶,帶著她往餐廳去:“你呀,女孩子家的,在外面喝那么多酒做什么,來吃早餐了!

    “咦?您怎么知道我喝酒了?”莊齊夾起一個小籠包說。

    蓉姨站在餐桌邊,又倒了杯茶端給她:“老大早上說的。喏,他吩咐我給你煮的,醒酒茶!

    莊齊鼓著腮幫子說:“不用了吧,我那又不是喝醉,是太累了!

    蓉姨說:“那我不管,你把茶喝了!

    她瞄了一眼客廳,小心打探道:“哥還說什么了?沒罵我吧?”

    “老大修養那么好,怎么會在我們面前說你一個不字,一會兒你自己去問他!比匾陶f完,利落地收拾好,就又出去忙了。

    莊齊磨磨蹭蹭的,半天才挨到客廳里,坐在她哥旁邊。

    她今天的百褶裙有點短,落座時,伸手拉了下穿到膝蓋上的小腿襪,免得又要被說。

    莊齊抿著嘴,斜了一眼他手上那篇文章的署名,“唐納言著”這四個字端正印在那兒。她小聲問:“這是哥哥寫的?”

    “嗯。”唐納言像是看累了,他隨手丟在了一邊,摁了下鼻梁說:“去年發表的,寫了點對于集團戰略部署的建議,剛見刊!

    莊齊看了眼雜志封面,長長地哦了聲。

    “你哦什么?”唐納言往后靠了靠,調整了個舒服的坐姿,睜開眼睛看她。

    莊齊說:“不是誰都能在這種權威刊物上發文的,我覺得哥哥很厲害!

    唐納言笑了下:“以為拍兩句馬屁我就不批評你了,該說的我還是”

    “你還是要說。女孩子在外面聚會,說笑是可以的,但喝得醉醺醺的,不像話。出了問題誰能負責?”莊齊打斷他,替他把剩下的臺詞講完。

    這樣的老生常談,她都能背下來了。

    聽后,唐納言好氣又好笑地說:“記得這么清楚還是要喝,就是不把我的話當回事,是吧?”

    她豎起四根手指:“我發誓昨天是個意外。我沒有喝多,就是有點犯困而已,哪知道一下就睡過去了,但絕對和喝酒無關!

    唐納言不想和她辯了,辯也辯不過。

    他點頭:“好了,過去了就不提了,下不為例。”

    “嗯,謝謝哥哥!鼻f齊不能更同意了,她拿起茶幾上的杯子,戰術性地喝了口茶。

    唐納言剛想再說句什么,這時手機響了。

    他接起來,很官方的口吻:“文莉,你好。”

    聽見這個名字,莊齊捏著杯口的手指顫了下。

    面上裝著不在意,但她還是本能地豎起了耳朵,全神貫注地去聽,聽她和哥哥會說些什么。

    張醫生好像是在約哥哥出去。

    而唐納言重復了一遍時間:“今天晚上嗎?”

    那邊不知道說了什么,他又說:“好,我先看一下安排,再回復你!

    莊齊放下杯子,因為力氣用大了點,剩下半杯水搖搖晃晃的,跟她的心一樣忐忑。

    什么東西沒問題?是正式開始約會了嗎?難道他們已經交往了?如果是的話,口氣應該不會這么生硬?

    而且看哥哥隨便的態度,也不像是接女友的電話。

    她左看右看,假設來又假設去,試圖抓住每一個隱蔽的細節,來推翻令她感到害怕的結論。

    這些念頭逼得莊齊抬頭去看唐納言。

    他已經掛了電話,后背挺直而優雅地坐在沙發上,表情平淡未見任何明顯變化,眼神也是她永遠難懂的晦暗不明。

    見妹妹這么盯著自己,唐納言也疑惑:“小齊,怎么了?”

    “文莉姐找你嗎?”莊齊很直接地問了出來,她太想知道。

    他笑:“你不是就坐在這兒嗎?沒聽見?”

    那一刻,莊齊突然很討厭哥哥的稀松平常。

    這不是什么值得發笑的事情,根本不是。

    她垂下頭:“那她是找你做什么呢?”

    唐納言解釋了下:“文莉說,今晚有場芭蕾舞劇,叫什么”

    “安娜卡列尼娜!鼻f齊眼神空洞地盯著地毯,憑意識動著嘴唇:“圣彼得堡艾夫曼舞團再登國家大劇院,今天是第一場!

    他嗯了聲:“好像是這么個名兒,張文莉說的太快了,我沒仔細聽!

    莊齊譏誚地勾了下唇,冷冷地問:“那哥哥現在聽清了,要陪她去嗎?”

    唐納言越來越奇怪,他皺眉,面色凝重地看著他妹妹。

    他那個心思敏感纖弱,喜歡胡亂猜疑的妹妹。

    聯想起上次莊齊在醫院的表現,他隱約猜到一種可能:“小齊,你是不是不喜歡張文莉?難道她私下說過你什么嗎?”

    照理來說不會的。

    張文莉不是多事的性格,因為年紀上差了許多,和妹妹接觸也很少。而他妹妹,雖然不大喜歡接觸生人,但也不會輕易討厭誰。

    莊齊兩只手垂在裙子兩端,透氣的羊絨布料密封在她掌心里,滲進了一層薄汗,體內惶恐的濕氣快從眼睛里蒸發出來。

    她比不了哥哥,沒有一顆方寸不亂之心。

    她敏感孱弱,只是一段還沒答應下來的邀請,就讓她緊張嫉妒,好像已經失去了哥哥一百次。但事實是,她連一次都不能忍受。

    在學校的時候,她刻意地對哥哥不聞不問,就是怕自己會失控。

    她才不是什么乖小孩。她不是棠因,也不是靜宜,她從小就沒有得到過健全的愛,拿什么養出高雅純潔的性格?她身上為人稱贊的部分,本就是她善意的偽裝,是在這個階層里,安穩生活下去的保護色。

    如今連這么一點,她手心向上從哥哥那里討來的呵護,都要不屬于她了。

    莊齊覺得腦袋好脹,她無法親眼面對這個現實,咬著牙告訴唐納言:“她沒說過我,一直都對我挺客氣的。但是,我不喜歡她,很不喜歡!

    “這叫什么話,你怎么可以這樣?”唐納言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

    小齊是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嬌橫的?這和自己教給她的一切背道而馳,半點大家小姐的風范都沒有。

    莊齊黑壓壓的睫毛,最終被那股蒸騰而起的熱氣熏濕了。

    她扭過頭,背對著唐納言站起來:“哥哥就當我酒還沒醒吧,我先上樓了!

    “站住!”唐納言不許她走,尤其不許她就這樣走掉,什么都還沒說清。

    他站到莊齊面前,剛要開口說點什么,卻看見她在揩眼淚。

    唐納言更不解,他扳過莊齊的肩膀問:“你最近很愛哭,告訴哥哥,到底怎么了?為什么一說張文莉,你就”

    “和她沒關系!能不能不要再提這個名字了,我不想聽!鼻f齊忽然尖叫著喊出來,說完就捂上了耳朵。

    唐納言一怔,他從沒看過這副模樣的莊齊,有種近乎凄艷的鮮活生動。她的臉被陰慘的心緒籠罩,卻意外地更顯明媚秀美,和平時的乖巧很不同。

    過了片刻,他嘴里說著“好了”,就要伸手去把妹妹的手拿下來,但一挨上莊齊,她就像觸了電似的,整個人往后退了一大步。

    她委屈地瞪他,視他為洪水猛獸。

    莊齊頭好痛,這股昏漲一口吞掉她的理智。

    她撅著唇哭訴道:“哥哥不要再碰到我了,你每次碰我,我腦子里都在想別的。我為什么不喜歡文莉姐?不,我也不是單單不喜歡她,我不喜歡所有接近你的女人,她只是其中一個!不管是她,還是她們,都不會比我更愛你,我說的夠清楚了吧,可以別再問了嗎?”

    真相是如此容易被挑破,F實與虛妄之間,也只不過隔著一張薄薄的宣紙,蘸上一圈眼淚就被浸透了。

    她說出來了。

    這么多年的心事,幾句話就說盡了。

    莊齊覺得好輕松,總算不必再在深夜里,不停地向內心闡釋自己,左右互博。她真的應該早點說的,只要不在乎回應,也許根本就沒有回應。

    像海底地殼發生大規模的上下錯動,此刻唐納言的心里掀起了一場海嘯,海面風高浪急。

    他開始懷疑自己的聽力,又懷疑妹妹對于語言文字的駕馭能力,懷疑是她曲解了什么。那一瞬間,他懷疑起了所有。

    他想讓自己冷靜下來,但情緒仿佛一匹還沒訓練純熟,卻先脫了韁的野馬,根本不在控制范圍內。

    望著妹妹痛苦而倔強的眼神,唐納言深深地吸了兩口氣。

    他知道,她沒有在開玩笑,她說的都是真的。

    是真的,但不代表是對的。

    唐納言急于讓自己鎮定下來,他需要說點什么來糾正她,否則全亂了。

    他繃緊了臉,語氣嚴肅到不能再嚴肅,抬高聲音吼她:“聽聽你自己說的,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還知道我是誰嗎?”

    這些年來,無論莊齊犯了什么錯,他都能很平穩地引導和修正,溫和地把道理教給她。像這樣接近苛責的語氣,還是第一次。

    言辭越是強硬,唐納言越止不住的察覺到,自己有多色厲內荏。否則何必如此反常,用這么大的聲音來責罵妹妹呢?是怕自己也不信嗎?

    另外,最后這句兄妹身份,又是強調給誰聽的?

    “我就料到會是這樣!鼻f齊蒼白又絕望地笑了下,仿佛自言自語。

    說完,她飛快地走到門口,淚眼模糊地彎下腰去穿鞋,接連幾趟,腳后跟都沒辦法順利塞進去。

    好不容易成功了,站起來又是一陣頭暈,她扶著柜子穩了穩身形,才拉開門跑了。

    莊齊吹著迎面而來的冷風,漫無目的地走著。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好像也沒有哪里可以去。

    但不計后果地說完那些以后,她一個人在家里面對哥哥,實在太窒息了。她喘不上氣,每一下竭盡全力的喘息,都像會要了她的命。

    莊齊走出大院,隨手在路上攔了一輛車。

    坐上去以后,司機問她去哪兒,她也只是哭,哭得司機都害怕。

    師傅問她:“閨女,你碰到什么難事兒了?要不我送你去報警?”

    噗的一下,一個鼻涕泡炸開了,莊齊擦了擦。

    報警有什么用?就是天王老子來了,她哥哥也不喜歡她。

    唐納言那個眼神明白地告訴她,他打心底里覺得,她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瘋子。

    莊齊隨口報了個地名:“您就先往那邊開吧!

    “唷,你朋友住那地兒呢。”師傅一聽來了精神,和她侃上了。

    莊齊抹著淚點頭:“是我最好的朋友。”

    師傅安慰她說:“瞧瞧,你都和這樣的人物當朋友了,還有什么想不開的?人這一輩子很快就過去了,高高興興的多好!

    她哎了一聲:“我知道了,謝謝您!

    到了地方,莊齊付完錢下車。

    她從包里拿出手機,才發現多出幾個未接來電,都是哥哥打的。

    莊齊在冷風里吸了吸鼻子,沒有回。

    她走到工作人員那里,主動拿出身份證登記,說要去葉家。

    這會兒靜宜剛醒,穿了件翠色真絲浴袍,在桌邊吃早餐。

    聽阿姨說唐小姐來了,她飛快地擦了一下嘴,起身去迎莊齊。

    她臉上的笑,在看見莊齊濕淋淋的睫毛時,迅速冷卻了。靜宜把她扶到沙發上坐:“你怎么了?”

    莊齊欲言又止的,抽抽搭搭地看她。

    眼看又要哭了,靜宜忙捂住了她的嘴,小聲說:“老葉在見客人,他大老粗一個,也不會憐香惜玉,我們去樓上哭!

    兩個女孩子關起房門來說悄悄話。

    一開始,莊齊還有點扭捏,畢竟這件事情,她對誰都沒說過。

    是在靜宜的逼問下,加上她洪流般的情緒也要有個出口,莊齊才吞吐地說了。

    十幾分鐘后,靜宜聽懂了事情原委,她簡單總結了下:“你喜歡上了你哥,被逼得對他吐露了心聲,但被他批評了,是這樣?”

    莊齊抽了張紙,摁著睫毛問:“靜宜,你不震驚嗎?不罵我嗎?”

    “驚訝多少有點,畢竟那是把你養大的哥哥,比親的還親呢。”靜宜抱著一個絲絨靠墊,感同身受地說:“但我罵你干嘛?只是愛慕的對象出了點偏差,又沒傷天害理。你是我姐們兒,別說是喜歡你哥哥了,你就是腳踩七八條船,我也讓你穩穩當當的!”

    莊齊的眼眶紅彤彤的,她說:“我哥罵我了。他好生氣,從小到大,他都沒那么大聲地罵過我,他一定覺得我精神不正常,說不定都后悔養我了!

    靜宜拉過她的手,在掌心里反復搓熱了:“你先不要管你哥,他比你大九歲呢,自己的心情還處理不好嗎?你就考慮自己,這么說完之后,你覺得怎么樣?”

    她想了想,說:“像脫掉了一件濕棉襖,很輕快。”

    勒著脖子的繩索是斷了,但隨之而來的,是更大的難題和麻煩。

    接下去,她要怎么面對哥哥才好呢?

    靜宜笑著攤了下手:“那就可以了,你要記住,最終是你的感受超過所有,你要想盡一切辦法取悅自己,而不是變著法兒地內耗。”

    莊齊悶悶地說:“我是說個痛快了,但也回不了家了!

    “幼稚!”靜宜戳了下她的腦門,她說:“我不信納言哥會不讓你進門,像他那種成熟穩重的男人,至多懵個幾分鐘也就回神了。他什么復雜局勢沒見過,還能被這道題目給難住!我猜啊,他估計會當什么都沒發生,輕輕揭過!

    莊齊有氣無力地說:“我和你想的一樣。按我哥的脾氣,他一定選擇冷處理,然后呢,關于他的婚事,一個字都不會再提,免得又刺激到我。等時間一長,這事兒就消化了!

    “這不是最好的辦法嗎?”靜宜擰起眉毛來看她,分析說:“既不會出什么變數,你也可以繼續當二小姐,就是兄妹照面難為情一點,你少回去兩趟不就好了!

    太陽還在天上懸著,遠處混沌地飄來幾朵云,半遮半掩下,屋子里的日光也變朦朧了,像攏著一層薄紗。

    沉默了很久,靜宜又忽然問她:“只是這樣的話,總覺得不那么甘心,是吧?”

    莊齊歪在沙發另一頭,尖細的指尖抓著抱枕上的金線,不輕不重地嗯了一聲。她問靜宜:“換了是你呢?能心平氣和嗎?”

    她毫不猶豫地搖頭,嘆氣說:“當然不會,畢竟愛上的第一個男人哪,一生也就這么一個!

    過了會兒,莊齊把手插進頭發里,用力扯了兩下:“要是我當時能忍住就好了,再熬一熬,熬到出國就什么事都沒有!

    “你不要再自責了!膘o宜把她的手拿了下來,罵道:“你才多大呀,為什么總要求自己像個完人一樣?你當然可以表達你的所想所感!這又不是研究兩彈一星,錯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談話進行到這里,靜宜起身去點香。她收藏了很多香料,都是每年過生日的時候,各地的叔叔伯伯送到家里來的,稀有而名貴。

    對于葉小姐的愛好,這些半生不熟的人要比她爸媽清楚多了,她有一陣子迷戀插屏,很快就收到了各式各樣的,碧璽、青金石、景泰藍的,應有盡有。后來膩了,家里面也堆不下,就送給了身邊的同學把玩,班上每個人都收過她的禮物。

    靜宜燒了塊奇楠香,扔進香爐里,又躺回了莊齊身邊。

    淡青色的煙從鎏金獸首爐中飄出來,一室清甜。

    莊齊面前浮動著一層昏昧的霧靄,漸漸看不清了。

    她閉上眼,貼著靜宜快要睡著時,才想起來問:“那年為什么和謙明分手?”

    靜宜昏昏沉沉地笑:“你說呢,當然是老葉看不上他!

    “就是這樣?”莊齊問。

    她嗯了聲:“真相往往比謊言簡單得多,就是這樣!

    莊齊說:“我哥說過這個淺顯的原因,我沒信!

    靜宜撇了撇嘴:“就是因為太淺顯了,我一開始也不信呢。我心想,老葉不至于勢利成這樣吧?事實證明他就是。不說這個,睡一覺吧,剩下的,醒了再說!

    這一覺睡得淺,夢里有哥哥深沉模糊的面容。

    他失望地看著莊齊,對她說:“你以后不要再進我家的門了,我不要一個不知廉恥的妹妹,你出去!

    醒來時,枕頭上一片還沒完全干掉的水痕。

    莊齊睜眼看著天花板上的浮雕,夢里又哭了好久。

    靜宜坐在沙發上,看她醒了,笑說:“餓了吧齊齊?去吃飯!

    但莊齊搖頭,她掀開身上的薄毯:“我要回家了!

    “回家?現在?”靜宜放下手機走過來。

    莊齊說:“對,我不能躲一輩子,總要去面對!

    她不能一直逃避這個尖銳又傷人的事實。

    不管哥哥怎么看待她,把她當作什么都可以,她都要回去收拾殘局。

    她已經失去了哥哥,擔當和勇氣要有的。

    未來的路還有幾十年,這樣就接受不了的話,怎么走得下去呢?

    這是坎坷的命數唯一教會莊齊的東西。

    靜宜送她下樓,路上一直挽著她的手:“也不用怕,有任何事給我打電話,我隨叫隨到!

    “謝謝你,靜宜。”莊齊站在門口和她道了別,從花園里出去了。

    靜宜看著她走遠,剛要回去,聽見她爸在叫她。

    葉聞天拿了把鋤頭,穿著一雙黑套鞋,一看就翻了地回來。

    他接過秘書遞過來的帕子,擦了一下汗:“齊齊走了?”

    靜宜點頭:“走了,直面慘淡人生去了!

    “小小年紀知道什么叫人生?”葉聞天笑說。

    她不想解釋這些,嘖了下:“我說爸,你那個地是土不好,種什么進去都爛根,還翻它干嘛?”

    “這你不要管。”葉聞天瞪了女兒一下,他說:“今晚有場什么芭蕾舞劇,你王伯伯給了我一張票,你去看看!

    靜宜接過來,看了一眼就哼上了:“喲呵,貴賓席。不用說啰,我又和王不逾坐一起,這就是你們的鬼主意,對吧?”

    葉聞天推開門進去:“少廢話,你聽家里安排就行了!

    靜宜回嘴道:“安排,天天就是安排,安排到我死!”

    聽了這一句,葉聞天拎著手里的鋤頭就要過來。

    在這之前,靜宜趕緊跑上了樓:“我去還不行嗎?”

    秘書順手接過,他笑說:“靜靜就這么個性子,您跟她動什么氣?”

    葉聞天站著喝了口茶:“還嫌我指手畫腳,她要是自己有打算有眼光,我有清閑不會享!”

    “您覺得雷家不好,渾身重利輕義的小家子氣,靜靜不也聽了您的,從此就沒再來往了嗎?”秘書說。

    葉聞天把紫砂壺扣在手里,他說:“沒看她跟我鬧的,出國讀了兩年書才回來嗎?”

    “嗐,這就已經夠懂事的了!

    “算了,不談這些了,去書房吧。”

    第13章 桌子下面

    莊齊走了以后,唐納言在客廳里站了很久。

    他的腳陷在柔軟的地毯里,目光跟隨妹妹轉向窗外時,視野被一片樹木遮蔽,入眼是層層疊疊的綠,盡頭相接處,輕緲地游蕩著綿白的云。

    “不管是她,還是她們,都不會比我更愛你!”

    這句話像炸雷,在唐納言的腦子里震了一次又一次。

    莊齊愛他,她居然說愛他。

    是哪一種愛?妹妹對哥哥嗎?還是別的什么。

    她才多大,明白什么是真正的愛?只怕分也分不清。

    唐納言沉下一口氣,腳步虛浮地上了樓,回到書房坐下。

    抬頭是四面到頂的柜子,上面擺滿寬厚不一的圣賢書,他被這些仁義道德圍困多年,馴化多年,最終也成了書中刻畫的標本,克己慎獨,守心明性。

    唐納言跌坐在厚重的靠椅上,開始一步步往前追溯,事情是怎么變成這樣的,到底哪個地方出了岔子。

    是他過去的哪一個舉止失了分寸,讓青春期的妹妹有了遐想,還是他說的一些話產生了歧義,才將引誘她至此?

    他想了很久,仿佛處處都沒有錯,又仿佛處處是紕漏。

    越界和守界,這道無形的界限在哪里,由誰來定,唐納言不曉得。

    事實上,也沒有一個兄妹相處的范本可供參考,像劃定法律職責范圍一樣清晰地指出,什么是該做的,什么是不該做的。

    唐納言一根接一根的抽著煙。

    天色暗下來時,面前的汝瓷小缸里已積滿煙頭。

    他不知道要怎么處理這份棘手的家庭倫理關系。

    而更為棘手的,是在妹妹說出這番話以后,他本人的心情。

    他今年快三十歲,雖然忙于學業、工作和照顧妹妹,從沒有涉嫌過男女情感糾葛,但也不是愣頭小子了。

    尤其是這些年,擠到他身邊來的姑娘也不在少數。

    在這當中,妖嬈者有,清純者有,更兼嫵媚嬌俏的。但唐納言總是敷衍了事,所有的關聯全止步于酒局,下了桌,談完了事,他連看一眼都懶得。

    至于打小認識的閨秀,譬如張文莉,唐納言則以禮相待,交際都框限在規矩內。

    他對愛情,對婚姻,甚至對由此衍生出的性,俱是相當冷淡的態度。

    唐納言也想過自己的終身。

    不出意外的話,就是聽從唐伯平的安排,娶一個權勢地位對等的姑娘,人選就在他禮待的閨秀們之中,而結婚后,他也將十年如一日地禮待她,象征性地生一個孩子,相敬如賓地過完后半輩子。

    就這樣的日子,怎么還能對愛提得起興趣呢?

    聽起來就令人氣餒灰心,真要辯駁起來,沒有愛反倒是件好事了。

    但在莊齊說出愛他時,除了氣憤、不可思議之外,唐納言也不敢保證,他心里沒有一絲驚喜。

    唐納言反復想起妹妹那雙布滿霧氣的漂亮眼睛。

    只要他一閉眼,面前就是少女濕潤的臉頰,而他因此心跳加速。

    那么,他現在應該教育妹妹,告訴她這根本不是愛,只是在兄妹相依的過程中,情感發生了錯誤的移位,拿出耐心來慢慢糾正。

    還是姑且認定這是真的,是一件不可更改的事實,然后迅速將妹妹送出國,讓她一個人去冷靜,以達到撥亂反正的目的。

    考慮到最后,唐納言夾著煙往唇邊送,慢條斯理地抽了幾口后,他勾起嘴角,諷刺地笑出了聲。

    要命的是,這兩個最穩妥的辦法,他哪一個都不愿執行,連自己都說服不了。

    他的思緒起起伏伏,眼看著外面的天色沉下來,像電影蒙太奇的轉場。

    樓下響起了輕微的交談聲。

    好像是蓉姨在問:“齊齊,你一天去哪兒了?”

    后面唐納言就聽不清了,妹妹的聲音一向輕柔。

    沒多久,書房的門被敲了三下。

    唐納言伸手掐滅了煙,喉結不受控制地滾了滾:“進來。”

    房內一豆燈光,裊裊的白煙散開在黑夜的邊緣。

    窗戶緊閉著,連溫熱的風也刮不進來,氣氛是瀕死的沉默。

    莊齊懂一鼓作氣的道理,她的勇氣隨時都會消失,所以一回來就來找哥哥。她盡量鎮定地走著,走到唐納言的對面,拉開一把椅子坐下。

    她的手交握在一起,藏在桌子下面。

    唐納言沒說話,他借著微弱的光亮打量她。

    他粉青調瓷瓶一樣薄脆的妹妹,此刻勇敢堅強地坐在他的面前。

    過了會兒,莊齊開口說:“哥,我回來了。”

    唐納言點頭:“天也黑了,你回來了就好!

    莊齊看了看窗外,十幾年來都沒什么變化。

    樹還是這些樹,來來往往的,也還是這些人。

    她忽然笑了:“小時候我喜歡在外面瘋,但只要天一黑,我就知道得馬上回家,要不然哥哥該著急了。哥哥記掛了我十二年,看著我今天這個樣子,是不是很難過?”

    唐納言沉默地看著她。

    她笑起來很乖,白軟的臉頰上一淺一深兩個酒窩。

    他張了張口,還沒說話就被莊齊搶了先:“哥,如果你還是要罵我,我就坐在這里聽完。但你不用怕,我不會影響你什么的,也不會再發瘋了。你覺得我惡心,不想看見我,我今晚就搬出去!

    真是小孩子講話。

    他能怕她什么?他只怕他自己。

    唐納言的手指敲了敲桌面:“你要搬到哪里去?”

    “學校!鼻f齊低下頭,眼波含水,小聲地說:“現在你知道了,為什么我總是不回來住,因為我怕見哥哥。我管不住自己,就怕出現今天這樣的事,但還是發生了。哥,我很抱歉!

    這番話聽得唐納言一陣揪心。

    他溫然出聲:“今天是哥哥不對,我不會再因為這件事罵你,你哪里都不準去,事情也沒你想得那么糟糕!

    他無法同妹妹一樣,用惡心這種字眼來形容他養出來的女孩。

    她是他精心呵護大的,比誰都更美麗高貴。

    但他在此刻,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安撫她。

    他自己腦中也一團漿糊,說什么都難免加深誤會,還是想清楚了再開口。

    莊齊明白了。

    哥哥永遠是一個明德惟馨的君子。

    他只是不愛她而已,不代表從此不管她。

    她點點頭,看見窗戶上自己的剪影。左側的頭發攏起來,黑亮的尾部溫順地趴在肩頭,堆疊成輕柔的曲線。莊齊輕聲說:“知道了,我聽哥哥的!

    唐納言拿下巴點了點門外:“回房去休息。”

    莊齊起身離開。

    也許成長的代價,就是和浪漫理想主義徹底割席。

    那些夢幻而綺麗的、關于哥哥的想象,以后都不會再有。

    一切都已經結束了。

    她現在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覺。

    因為揣著這件心事,做著一場不切實際的夢,她很久都沒睡好過了。

    到了晚上,唐納言沒有去看他不感興趣的芭蕾舞劇。

    他打給張文莉,帶著一點歉意說今晚有事,不能去了。

    唐納言在書房里待了大半夜。

    出去時,正碰上蓉姨要去睡覺。

    她小聲問:“老大,你吃飯了沒有?”

    “不吃了,小齊睡著沒有?”唐納言說。

    蓉姨說:“我剛去看了她,睡得很熟。”

    唐納言點了一下頭:“您也去休息吧!

    他往莊齊房間走了兩步,在外面站了很久。

    直到整棟樓安靜下來,唐納言一遍遍地伸手,最終也沒能打開那扇門。

    在經歷過她激烈的告白后,他總是無法做到清清白白,以一個兄長的身份,去看妹妹是不是踢掉了被子。

    他這個久在紅塵中的世故人,終究沒有小女孩的澄明心性。

    這天之后,莊齊開始在校外找房子。

    她可以全盤接受在感情上出師未捷,也能夠坐在唐納言面前說明白情由,但也真的不想再出現在他面前了。

    不知道唐納言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把她不倫不類的情感表達當作一種反動。

    但莊齊一見到他,就會想到自己那天的沖動,然后面上的溫度快速冷卻,變成一支掛了冷霜的玉蘭。

    周五下課,靜宜開車到學校來接她。

    莊齊上車很快,從教學樓里跑出來,一溜煙兒地坐上去。

    坐在駕駛位上看手機的人都沒反應過來。

    靜宜瞥她一下:“夠麻利的,我這兒消息都沒給你發出去,人就到了嘿!

    莊齊系好安全帶說:“在窗子里就看見你了,那我能讓您久等嗎?”

    “看起來心情不錯啊,這么快就翻篇兒了?”靜宜說。

    她立馬指著葉小姐:“別哪壺不開提哪壺,我道心都破碎了,全靠欺騙自己活著!

    靜宜笑出聲:“你都怎么欺騙自己的?”

    莊齊虛弱無力地說:“假裝自己最近都沒回過家,所以你也別提醒我!

    “這招能管用嗎?”

    “聽實話嗎?”

    “實話。”

    “一點都不!

    “”

    她們仍舊去胡同里吃飯。

    靜宜說她饞老魏家的廚子燉的湯了,她問莊齊:“行嗎?”

    莊齊懨懨地點頭:“別說是湯,就是給我嚼人參,也是沒味道!

    “雖然但是人參本來就沒什么味道!

    “這句話可以不用回那么快!

    “好的。”

    進去時,靜宜和莊齊同時哇了聲。

    今夜不知有什么盛事,樂隊是她們幾個最欣賞的那一支,平時說了許多次也不見魏晉豐請,高低錯落的香檳玫瑰鋪滿整個院落,連服務生的西裝領口里都插著一支,行走亭臺樓宇中,如置花海。

    莊齊坐在二樓的露臺上,吸著番石榴汁。

    服務生端上例湯,說:“今天是野山參花膠雞湯,從凌晨用小火吊到現在,二位慢用!

    靜宜放下手機問他:“晚上是要招待誰?”

    “不好意思,我不大清楚。”服務生賠笑說。

    莊齊說:“去忙吧,沒事了。”

    “嗯,真不錯。”靜宜嘗了一口之后,讓她也趕緊喝。

    莊齊伏在桌上,半邊身子都歪著,把她的那碗也推了過去:“你替我喝了吧,沒胃口。”

    靜宜放下了勺子,扯過紙巾擦了擦嘴:“我說,實在不行的話,就去把你哥拿下好吧,別在這兒要死不活的,我看了難受。”

    “哼,你倒拿一個我看看!睂τ谒奶嶙h,莊齊直接否決。

    靜宜實事求是:“我對這種老男人沒興趣,一潭死水,不知道誰給他們插了定海神針,狂風暴雨也掀不起波瀾!跟他說兩句話都費勁,我有這功夫,寧可去處個年紀小的弟弟,還能陪我發瘋!

    莊齊聽出了弦外之音:“唷,這是打哪兒吃了老男人的苦來?”

    “還能有誰,不就那個王不逾!和他看一場芭蕾舞劇,把我給看自閉了。從頭到尾三句話,你好,還不錯,再見!膘o宜掰著手指頭算給她聽。

    莊齊樂了:“那你怎么講?”

    靜宜氣鼓鼓地說:“我只有一個建議給他,他那聲帶要是不用的話,直接捐掉算了!”

    莊齊沒忍住笑出了聲:“你這么跟他講話,他不得氣瘋了,他好像脾氣很大!

    葉靜宜哼道:“他脾氣大,誰脾氣小是吧?我爸把他看得跟親兒子一樣,不知道喜歡他什么!

    莊齊說:“也可能不是喜歡他,是喜歡王伯伯,你看他倆搭班子的時候,多和諧啊!

    “投緣他們可以結拜。當眾下跪立誓,當一對把兄弟多好,非把我往火坑里推,非要成親家!”葉靜宜不滿地撅起唇。

    莊齊警惕性很高地說:“那可不行,上綱上線起來,定性成政治攀附行為,搞團團伙伙的罪名,吃不了兜著走,你爸才沒那么傻!

    “哎呦,我說小莊同志!膘o宜受不了她這么謹慎,打趣說:“閑談的時候你都不敢亂說一句,你可真是社會安定的中流砥柱,那口氣就跟你哥一樣!

    談到她哥,莊齊一下就笑不出來了。

    她又趴回了桌子上:“說我就說我,提他干嘛呀?”

    靜宜把臉伸到她面前:“就提,偏提,提到你免疫為止!

    “我掐你啊,真用力掐了!鼻f齊作勢把手擰上去。

    “姐倆兒挺高興!鄙砗髱椎滥_步聲,走在前面的鄭云州瞧她們這樣,笑著寒暄了句。

    莊齊轉過頭,眨眼就在一群人里看見了唐納言。

    哥哥站在沈叔叔身邊,高瘦英俊,一雙無波無瀾的眼睛,溫和地注視著她。

    寒風撲在她的面上也不覺得冷,反倒臉紅。

    莊齊不敢看了,可又忍不住不去看,就像每一塊擺在她面前的樹莓蛋糕,總想第一時間舔下上面撒著的糖霜。

    對她來說,唐納言就是蛋糕上的糖霜。

    她有點討厭,甚至痛恨自己。事情都已經這樣了,她還管不住那點心思,是因為哥哥對她太溫柔,沒有嚴厲地教訓她嗎?

    還是她天生愛刁難自己,不禁不為,愈禁愈為,凡是她得不到的都想要。

    第14章 怎么不知道?

    靜宜和每個人都熱情地打了一遍招呼。

    有這位社交悍匪在,莊齊顯然插不上話,只能微笑。

    嘰嘰喳喳一陣聊完了。

    進去之前,唐納言路過妹妹身邊,仍溫言叮囑:“天冷,披上衣服!

    莊齊乖巧地點頭:“好。”

    等他們走遠,靜宜立馬湊過來說:“我看你哥對你也是”

    莊齊打斷她說:“別也是了,他完全是在盡責任!

    靜宜當即扭過頭:“你快二十了,他對你有什么責任?我請問!

    “我哪知道?他這人責任心重,就愛負個責任!鼻f齊說。

    靜宜說:“是嗎?那他怎么不來負責我一下子呢?”

    莊齊雙目無神地看遠方:“你想被負責的話,找王不逾不就得了?他那么精明強干,才三十就到了這樣的位置,絕對能一手包辦了你!

    “啊——”靜宜忽然尖叫著來掐她的脖子。

    莊齊笑著躲了又躲,都快縮到桌子下面去了,最后沒轍了才求饒。

    動靜大到唐納言都回過頭來看她們。

    他文雅的妹妹笑得花枝亂顫,嘴里說著不敢了。

    和那晚坐在他對面低頭認錯的女孩,就像是兩個人。

    他不禁想,這兩年來因為他,她是真的不開心。

    現在捅破了這層窗戶紙,失落加上難堪,對著他便越發不開心。

    可是除了守住界限,反復地警醒自己之外,他又能夠做什么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他必須是以身作則、堪當表率的大哥,什么也不能做。

    里頭叫了他一句,唐納言脫下身上的風衣,交給了服務生。

    他坐下說:“叫什么,這不是來了?”

    沈宗良笑了下:“不要催,還沒看夠他妹妹,不懂事兒!”

    鄭云州夸張地哦了聲,雙手合十朝他拜了拜。

    唐納言習慣性地否認:“沒看,我就怕她不聽話,只顧漂亮不加衣服!

    正在卷袖口的鄭云州說:“哎,你愛吃仙人掌嗎?”

    “你覺得我可能愛吃嗎?”唐納言問。

    沈宗良拆開一包煙,“駱駝吃這玩意兒,嚼口香糖一樣。”

    唐納言更不明白:“這和我有什么關系?”

    兩人對視一眼后,說:“但你比它嘴還硬。”

    “”

    鄭云州等半天了,也不見有人給他發煙,沒辦法,他自己張口問:“宗良,給我也來一根。”

    沈宗良松散地靠在椅背上,偏頭吐了口白煙:“你不說最近戒煙戒酒嗎?還起了個法號叫雙戒,這又干嘛?”

    鄭云州擺擺手:“忍不了了,化個緣!

    唐納言抖出一根來,丟給了他:“還好你不標榜戒色!

    鄭云州接過來,很快點燃了:“色是真戒不了,最近剛得了一小姑娘,正戀著她呢!

    正好周覆要呲噠他:“好像是齊齊的同學,對吧?盡看你為難別人了,真好意思。”

    鄭云州撣了一下煙灰:“吃飯,不要給我上思想品德課,不聽啊!

    到晚上九點多,沈棠因一腳踏進院門,砰砰幾聲響。

    這時候莊齊她們才明白過來,今晚這一通布置,原來是魏晉豐在追求沈小姐的路上,踢的臨門一腳。

    她倆下了樓,就站在檐下的石階上看。

    燈光昏黃,沈棠因被吹起的白色裙擺上,落滿了柔軟的花瓣,魏晉豐單膝跪在了地上,仰著頭,與微微彎腰,捧著他臉的沈小姐在接吻,虔誠又纏綿。

    起哄歡呼聲里,兩個姑娘絕望地互看了一眼。

    靜宜抱著手臂說:“走吧小乖,這種美事兒咱就不想了,我們只好多吃點東西,過過嘴癮了!

    莊齊也心灰意冷的,“昨天刮那么大的風,怎么就沒給我吹大興安嶺去呢,今兒不就沒這出了?”

    靜宜猛地很鼓舞地說:“不許說這種喪氣話,振作起來!祖國的建設還需要你,偉大的事業在等著你,不要拘泥于小情小愛”

    “師傅,我求求你別念了。”莊齊一把捂上了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嘴。

    周衾在人群里看見了她倆,走過來打招呼。

    靜宜打量了他一陣:“小周這么帥啊,你這兩年吃什么了?”

    “你應該習慣了她這樣吧?”莊齊對周衾說。

    周衾點頭:“你們倆在這兒吃飯,要回去了吧?”

    靜宜說:“沒定呢,我們剛剛受刺激了,可能要上街劫個色!

    周衾配合著她的幽默:“也別上街了,你看我怎么樣?”

    “哎喲,還學會開玩笑了,你得多招姑娘喜歡。”

    莊齊知道他有事,任由靜宜這么貧下去,天亮了也說不完。

    她主動問了聲:“你在微信里說的是什么呀?”

    周衾說:“就是咱們收養的那只貓,我送到這兒來了!

    莊齊笑了下:“嗯,這兒人多,伙食好,能照顧它!

    “怎么著周衾?跟我們一起去喝兩杯?”靜宜插了一句話。

    莊齊把目光往后一轉:“我們要去喝兩杯這事兒,我怎么不知道?”

    “沒關系,你現在知道了。”

    “也行吧!

    和靜宜在一起就這樣,永遠不知道下一秒她要干什么,總是說風就是雨。

    譬如此刻,莊齊坐在光線幽暗的吧臺邊,喝著一杯daiquiri,她都不知道怎么就來這兒了。

    酒廊里很熱,她把外套搭在了椅子上,身上只有一條縐紗裙。有精英模樣的男人過來和她搭訕:“小妹妹,你一個人嗎?”

    莊齊已經喝得差不多了,只會朝人笑。

    她一字一句說的很慢:“你一叫妹妹,我還以為是我哥來了!

    男人饒有興致地坐在了她身邊:“噢,你有哥哥?”

    莊齊嗤了聲:“不但有,我還很愛我哥呢,我還想要他永遠屬于我,你覺得可能嗎?”

    “世上沒有不可能的事。”男人當她是酒后胡言,也跟著亂說。

    莊齊托著下巴笑了:“別人也許可能,但我哥哥一定不可能,你不知道他多有分寸。第一次見他的人,總會覺得他是個迂腐的學者,像舊學堂里的教書先生。世界上不會再有比他更守規矩的人了。”

    男人趁機靠近了她一點:“那你還愛他干什么?”

    “如果我有辦法不愛他,那么我也不會坐在這里了,如果能夠不愛他的話,我會是最幸福的小妹妹!鼻f齊笑著笑著,眼尾就酸澀起來,像吞下了一片檸檬,可檸檬在杯底躺著。

    他還要再說什么,靜宜已經過來了,她說:“哥們兒,你走遠點好嗎?”

    那個男人掃了她一眼,剛才好像在門口看見這姑娘了,從一輛軍牌車上下來的,連司機都是訓練有素的模樣,看得出當過兵。

    估計不是什么來路簡單的姑娘。

    他依依不舍地看了看莊齊,走了。

    莊齊還不知道怎么了,她說:“我們回去嗎?”

    話音剛落,手機就在桌面上震動起來。

    她瞇著眼睛去看,是已經被改了稱呼的大名——“唐納言”。

    靜宜先她一步拿起來,掛掉后,直接關機。

    莊齊突然醒了:“你這是干嘛?”

    靜宜振振有詞:“讓他著會兒急,總是你偷偷為他傷心,也該他為你著急了!

    “我哥會擔心我的。”莊齊就差喊起來。

    靜宜嗯了聲:“就是要讓他擔心,這些老同志我太了解了,你得打破他的屏障,他才能從牢籠里走出來!

    莊齊虛心請教:“哪兒來的牢籠?”

    靜宜仰頭喝了一口酒:“問得好。我也不知道他們哪有那么多顧慮,前怕狼后怕虎,就會藏著掖著,讓他們偶爾變個道就像要了命似的!

    “這怎么聽起來,像你本人切身的痛苦體會啊?”

    “哼,你就當是吧。”

    莊齊沒再往下問,她推了推靜宜:“哎,你那天不是要我接受現實的嗎?還說這是最好的辦法!

    靜宜掀起眼皮乜著她:“瞧您這活不起的樣兒,是能接受的嗎?”

    “不能!鼻f齊慚愧地笑笑,又喝了半杯下去。

    她們喝到很晚才回去。

    夜深了,月亮照在兩排低矮的松杉上,一地碧清的影子。

    車開進大院,靜宜扶莊齊到了門口,從她包里摸出鑰匙開門。

    她在莊齊耳邊小聲說:“你自己可以進去吧,我就送你到這兒啊,我也怕你哥。”

    “能,你快點回去,太晚了!鼻f齊說。

    看著靜宜上車后,莊齊嘭的一下踢上門,扔掉了手里的包。

    她也懶得開燈,借著一點手機的微光上樓。

    “去哪兒了?”夜色濃重的客廳里,突然響起一道清朗的男聲。

    緊接著,角幾上那盞陶瓷底座的古董臺燈亮了起來。

    莊齊被嚇了一跳。

    她扶著樓梯,哆哆嗦嗦地看過去。

    寬大的黑色真皮沙發上,坐著一個連背影都沉默的唐納言。

    莊齊走過去,輕聲問:“哥,你還沒睡啊?”

    “我妹妹失蹤了,我敢睡嗎?”唐納言轉過頭來看她,眉心壓著怒火:“我看著時間呢,一超過二十四小時,立刻就去報警。”

    莊齊低下頭:“我和靜宜去外面玩了一會兒,沒沒多久!

    唐納言說:“確實沒多久,應該玩到天亮再回來,那多過癮!

    “哥,我已經長大了,可以自己管自己了,不會亂來的!彼闹讣鉄o聲地收攏了,頭卻更加暈眩,身體不自覺地往旁邊斜,單靠手肘已經撐不住。

    唐納言鎖著眉頭看她:“你是在通知我,讓我以后不必再管你,是嗎?”

    如果是在以前,莊齊會立馬否定他,說不是。

    但現在,她只想點頭:“是,我就是這個意思,哥哥也很忙,不用總是為我費心了!

    因為她一時魯莽,雙方已是不好再見面的關系,還用在意這些嗎?

    吐露真心本來就是一場豪賭,她愿賭服輸。

    唐納言的臉陷在灰暗里,一雙漆黑的眼睛益顯得森嚴,胸腔里傳來微弱的震動。他閉上了眼,“也就是說,你打算和我劃清界限了,是這樣?”

    “哥哥覺得是就是吧。”莊齊不知道該怎么說,怎么說才能表達清楚,她完全是為哥哥考慮,是對他好。

    有這么一個敏感脆弱又神經兮兮的妹妹,也夠他頭疼的。

    落到這個田地,唐納言反而笑起來:“從小你就會氣我,長大還變本加厲了!

    又是這樣的哀兵戰術,他不是很多辦法的嗎?怎么拿她沒招了?

    莊齊也聽得笑了,她站起來,借著酒勁往他那邊走了兩步,扶著唐納言的腿蹲下去。

    她的臉映在柔和的燈光里,仰起一雙清澈濕潤的眸子,癡纏地看著他。

    莊齊往上伸長脖子,幾乎湊到唐納言面前,快要吻上他:“這也不行,那也不行。哥,你到底我要怎么樣,你說出來,我全都按你說的做,好不好?”

    唐納言啞口:“我”

    他說不出,在聞見她清甜的呼吸時,一下失去了語言功能。

    緩了緩激越的心跳,唐納言才慢慢說:“我只是要你聽話!

    喉嚨發緊,手背上青筋凸起,脈搏混亂地跳動,一切事實都在告訴他,對于妹妹突如其來的靠近,他的身體非但不排斥,還隱隱躁動著渴求。

    這個事實令他感到絕望。

    莊齊保持著這個姿勢,嬌柔的唇瓣在他面前一張一合。

    “我聽話啊,哥哥盡管發落就是,反正我是你帶大的!彼煺娴匦,月光印在她烏黑的眼睛里,襯得她不可方物。

    對峙了片刻,除了唐納言的喉結咽動了數下之外,沒有任何動靜。

    莊齊的頭昏沉沉的,她不知道這是個多么危險的信號。

    她仍在笑,只是換了另一副諷刺的表情,像藐視她哥哥的膽小。

    這個笑被唐納言看在眼里,成為最后一根導火索。

    他伸手摁住了她的后頸,粗糙溫熱的掌心貼在她冰涼的皮膚上,令莊齊嗯唔了一聲。

    她蹙了蹙眉,不安地扭了下身體:“哥。”

    走過來挑釁他,是腦子不清醒時候的壯舉,現在真的激怒了他,莊齊才想起來要躲。她忘了,哥哥只是對她溫柔,不是沒脾氣。

    唐納言沒有放手的意思,他力道越來越大。

    他把莊齊拎起來,她被迫夾坐在他的一條腿上:“誰教你這樣的?”

    “我也不是什么都要人教!鼻f齊睜大了眼睛凝視他。

    像一汪深不見底的幽潭,唐納言看著她,感覺他的理智、冷靜和克制,在一點點地被吸走。

    他的呼吸已經亂了套,氣息不穩:“以后不要這么晚回來,不要隨便去外面喝酒,不要不接哥哥的電話,到了周末盡量回家住,好嗎?”

    他還是選擇了履行兄長的職責,唐納言都感覺到自己堅硬的反應,仍在固執地回避著這些生理現象,把該說的都一五一十地說完。

    “好。但哥哥一定要我這樣說好嗎?”莊齊虛弱的喘動著,急促的呼吸呵在唐納言的唇上,像世界上最輕的羽毛在撫摸他。

    唐納言忍無可忍地放開了她。

    她的嘴唇看起來那么軟,桃花瓣一樣招展在他眼前,只要再靠近那么一點,他就要挨上去,再也沒有回頭的余地。

    他冷聲吩咐:“不早了,回房間去睡覺!

    莊齊是跑上樓的,腳步匆忙,一瞬間醒了酒,心慌得厲害。

    聽見鎖門聲,唐納言才抬起手,大力壓了壓眉骨,深吐出兩口氣。

    他低頭攏上一支煙,打火機撥了幾下都沒能點著,待到燒出紅星,等不及地遞到唇邊抽了一口,像靠這支煙撿回了魂。

    唐納言走到院子里,月色從粗闊的葉間瀉下來,像一盆冰涼的井水,將他的靈魂從頭到腳,澆了個透。

    夜風太大,吹得他夾煙的手都有點抖。

    唐納言發現,不管他怎么把煙霧卷進肺里,再用力地吐出來,總隱約聞到妹妹身上的香氣,像幽清的山茶花。

    而最可怕的是,她在昏暗里虛弱而急促的呼吸,仿佛鐫刻在了他唇角。

    唐納言仰起頭,看見二樓房間里亮起了燈,里面住著他的妹妹。

    他那個看上去乖巧安靜,卻總是有很多鬼主意,偶爾莽撞冒失,坐在他腿上也不膽怯,眼中的情意恣肆得驚人,濃密的長卷發垂到腰際,像住在高樓里的公主一樣的妹妹。

    他在心里笑自己,這是在等什么?等著妹妹把發辮放下來,然后他順著爬上去嗎?走童話里王子的老路。

    再之后呢,他們要擁抱、接吻甚至上床嗎?

    一根煙燃到盡頭,火星燎上他冷白的手指,他被燙到了一下。

    唐納言發出“嘶”的一聲,扔掉了煙頭。

    他閉上眼,真的不敢再往下想了。

    第15章 氣都氣飽了

    這天過后,他就接到了r大文藝晚會的邀請函。

    華泰與這所學校頗有淵源,一把手夏治功就是經濟學院畢業的,十幾年來都設有專項獎學金。

    張校長派人送過來時,唐納言正在夏董的辦公室里談事情。

    他看了一眼說:“周三晚上啊,我還真不一定有空,不行就你替我去吧。”

    唐納言拿過來就放在了一邊,這是再小不過的事。

    他繼續請示說:“董事長,老林雖然是在江城當了五年的家,但說句老實話,當得并不怎么樣,群眾反響也不好,F在到了時間該調動了,他又拿住院治療來抵抗離任審查,引人非議啊。這是他的申請書,您過目。”

    夏治功只看了兩行,就發火說:“這寫的都什么東西,沒一個是省油的燈!他不是病得起不來床了嗎?讓他躺著吧,交接手續正常進行,你通知江城那邊。”

    “好,我現在就去打電話!碧萍{言說。

    他拿上邀請函快出去時,又聽見夏治功說:“通知一下在京的委員,明天上午開個會,議題是江城的人事任命!

    唐納言點頭:“好的,我會挨個通知到位。”

    說到這里,夏治功探了探他的口風,“納言哪,我把你派到江城去,怎么樣?”

    知道這是句玩笑性的試探,就要看看他是不是能沉住氣,是不是貪功冒進,嗜好功利,曉不曉得自己幾斤幾兩。

    唐納言都明白,也笑著推辭了,“夏伯伯,您要栽培我,我感激,也心領了。但我才剛到您身邊,工作上學了點皮毛而已,這么快就派到下邊,恐怕別人要說閑話,帶累您的名聲。再者,我還有點私心!

    “噢,哪方面的私心,要結婚了?”夏治功靠在轉椅上,滿意地看他。

    他擺擺手,“那倒不是,我爸就要調回來了,這個時候出去,一家人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團聚,都分開了這么多年!

    夏治功點點頭,“瞧瞧,我把這茬給忘了,等伯平回來了,我們一起吃頓飯。”

    “好,那我先出去了!碧萍{言說。

    他抱著一堆材料,打開門碰見了夏夫人。

    蔣潔才要敲門,白皙的手腕已經抬了起來。

    她是夏治功的第二任夫人,比他足足小了十三歲,一張鵝蛋臉,兩道柳葉眉,看人時眼波似嗔非嗔,清麗里不帶一絲的艷,糅合成一種殿堂級的東方美。

    蔣潔曾是法制新聞的主持人,后來又成了電視臺的臺柱,如今上了年紀退居二線,回傳媒大學當起了教授,她的專業水平加上知名度,堂堂課爆滿。

    歲月也沒能奪走她的美麗,上一輩的叔伯們包括唐伯平,到現在還總是說一句話——“國泰民安看蔣潔”。

    唐納言禮貌地和她打招呼:“蔣阿姨。”

    蔣潔笑著點頭:“納言,來找你夏伯伯談工作!

    “是啊,正好說完了,你們聊!碧萍{言說。

    “等一等。”蔣潔很突然地叫住了他。

    唐納言扶著門把手,“阿姨還有事嗎?”

    蔣潔停頓了兩秒,和氣地問:“你爸媽身體還好嗎?”

    “挺好的。”唐納言不知她有什么事,只好站住了。

    過了會兒她又問:“妹妹今年多大了?”

    唐納言疑惑了一瞬,說:“十九,她讀大三!

    “好,我沒別的事了,你忙吧。”

    唐納言回到辦公室,擬通知、打電話,吩咐部門員工布置會場,腳不沾地忙了兩個小時,到快下班了,才有空拿起那張邀請函看。

    時間定在周四晚上八點。

    再往下是節目單,第六個節目就是國際關系學院的,樂器合奏《Por Una Cabeza》,一首很華麗的探戈舞曲,中文名叫《一步之遙》。

    他沒做太多停留,看完就塞進了抽屜,打開電腦處理待辦事項。快年終了,要報送、評審的材料都不少,有些是下面提交上來,有些則需他自己動筆。

    唐納言忙到七點多,修長的手指按住鏡腿,摘下眼鏡放到桌上。

    他揉了揉鼻梁,拿上手機起身去會議室,看布置得如何了。

    電梯里碰上新入職的女同事,看見他都停下來叫唐主任好。

    唐納言微笑著關心道:“你們好,今天這么晚下班?”

    “是啊,付總給我們部門開了個會。”她們說。

    他點點頭,沒再多過問其他,到了會議室那一層,先她們一步出去。

    電梯的安靜只到門合上的那一刻為止。

    兩個小姑娘尖叫著扭在了一起:“我被萬惡的導師折磨了兩年,痛苦程度不亞于在大潤發殺了二十年的魚,我以為我的心已經像刀一樣冷,但我看見唐主任還是好臉紅!”

    另一個說:“下次見到他,我不能再這么平平無奇,我要托馬斯全旋側身轉三周半接七百二十度轉體,后空翻劈個叉和他say hi.”

    最后互相看了看對方:“行政部的人也吃太好了吧!到底怎么樣才能夠調過去?”

    周三晚上,唐納言下班后回了家,洗完澡換了身西裝,剃完須,梳好頭發,還很鄭重地系了領帶。

    上班穿慣了行政夾克,他站在落地鏡前,慢慢把領結推上去時,還有點生疏。

    不知道是從哪兒冒出的顧慮,他總覺得會在學?匆娗f齊,他那個近來很反叛的妹妹。

    唐納言把車開進校門,停在了指定區域。

    下車時,張文莉站在不遠處叫他:“納言,你也來了!

    他收攏車鑰匙,客套地笑了笑:“文莉!

    風太大了,張文莉撥了一下頭發,“走吧,我們一起進去。”

    都已經到了門口,實在沒有什么理由拒絕她。

    唐納言點頭,“陪你媽媽來的嗎?”

    “是啊,今天休假在家,爸媽都來了,我一個人也無聊嘛,來湊熱鬧的!睆埼睦虻拇虬缫幌蚝芾襄X,講究舒適,給人一種松弛又淡然的感覺。

    比如今天她穿的,淺灰針織衫配過膝羊絨裙,一頂白色貝雷帽。通身的裝束里,也只有手上這塊中古方表彰顯一些身份,它是百達翡麗上世紀的代表作,連軌道刻度都保存著當年的Art Deco風格。

    這種真假摻半的回答,唐納言聽后,禮節性地牽了下唇角,沒說話。

    “周衾你小心點兒,別磕著臺階了,我這大提琴它特嬌貴,不能碰”莊齊的聲音在看見她哥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唐納言西裝革履地走著,此時也已經回了頭,暮色下身形筆挺,背后暈開大片的余暉,調和出一道溫雅貴重的倜儻。

    本來挺養眼的一幕,因為旁邊站了個張文莉,莊齊一下都不愿多看了。

    她裝瞎,不顧開始加速的心跳,只管和周衾往前走。

    但周衾非提醒她,“齊齊,你哥來了,還有文莉姐!

    “早看到了,不是只有你長了眼睛。”

    周衾小聲說:“你又干嘛?和你哥鬧別扭?”

    “不知道,大概快來例假了吧,突然想創死全世界!鼻f齊說。

    周衾拖著她的大提琴,往前走了兩步:“納言哥,文莉姐!

    “做什么,不要叫他們!钡龥]周衾快,連攔都攔不住。

    沒辦法,莊齊也只能擠出個笑來,“哥,文莉姐!

    半明半暗里,唐納言微瞇了下眼,她這是什么表情?

    像氣憤,又像懊惱,百般的不服氣,就是不像笑。

    真就還是一個小孩子,丁點事兒都藏不住,教了她那么多年,還是沒學會掩飾情緒,看見文莉就那么不自在?

    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張文莉往唐納言挨近了一點,笑看向她,“齊齊晚上有演出啊?”

    這個動作讓莊齊更加來氣,她的睫毛像壓上了枚墜子,重得抬不起來。連臉上的笑都輕飄飄的,像隨時會被吹散的云朵,她自嘲地扯了下唇角,“是啊,有演出。”

    張文莉看了眼身邊繃著臉的英俊男人:“納言,你妹妹的裙子好漂亮啊。但是穿這么少,冷不冷啊?”

    “不會啊,從宿舍走過來的,還有點熱呢。”

    是不是以后類似這種,來自于她大嫂的關懷,就得適應起來了?

    但她根本沒法兒適應,甚至覺得再對話下去,她都要吐了。

    莊齊扭頭催促周衾:“我們快點走吧,別遲到了。”

    “好!

    在路過唐納言時,白色琴盒被他伸手摁住了。

    周衾驚訝地抬起頭,“納言哥,怎么了?”

    唐納言溫和地說:“你有事去忙,我幫小齊拿到后臺!

    而莊齊幾乎是立刻就撇開了她哥的手。

    她極不情愿地接了一句,“他今天沒事,就是我請來幫忙的,你就去看演出吧,好好陪著文莉姐!

    不知道他們兄妹到底怎么了,火藥味好濃。

    周衾說:“對,我沒什么事,還是我來吧!

    唐納言看著他們,眼中的陰霾迅速聚攏在了一起,風雨欲來。

    而莊齊也不甘示弱的,瞪著一雙柔軟委屈的眼睛看向她哥,無意識地撅了一點唇。

    在這份無言的控訴里,唐納言最終妥協,他的手腕垂落下來,“好,辛苦你了!

    “沒事的,齊齊也幫過我很多,有來有往!敝荇勒f。

    眼看著兩個孩子走遠,張文莉輕笑了聲:“怎么了,你奈何不了你妹妹?”

    “就是說啊,我又能拿她怎么樣呢?”唐納言眷戀的目光,一直落在莊齊的堆紗裙擺上,白得晃眼睛。他一只手斜插在兜里,露出一個失落的笑。

    進去時,張文莉小心覷著他的臉色,玩笑說:“剛才看你們怪怪的,是不是和你妹妹吵架了?你和誰都能搞得好團結,跟妹妹關系這么僵啊?”

    唐納言笑哼了聲:“我這個妹妹啊,還真不是誰都能團結得了的!

    要說莊齊性子好,但那都是對著外人的,在他面前嬌氣極了,現在更加愛擺臉色,他都不敢輕易說她。

    張文莉說:“不過看她和周衾倒是挺般配的,兩個人又一起長大,說不準日后你能和周吉年成”

    “不會。小齊不會和周家有什么關系!碧萍{言連聽完的耐心都沒有,就打斷了她。

    周吉年的夫人什么脾氣?她不痛快誰都別想好過。

    他才不肯讓莊齊嫁到周家,將來要結婚,也得挑個家風肅正的門戶。

    張文莉嘴角的笑容凍僵在了寒風中,眼前文質彬彬的男人好似哪里變了。

    唐納言對她一向尊重,言語溫柔,從來沒有不聽完話,就冷著臉制止她的情形,讓她覺得好陌生。

    “是是啊!睆埼睦虻拖骂^,反省了三秒鐘,覺得自己確實越界了,于是道歉說:“我不該議論你妹妹的婚事,不好意思!

    唐納言淡淡點了個頭,“走吧。”

    國際關系學院的節目在第六個,莊齊進去以后,抓緊時間在化妝間里檢查妝發。

    為了穿上這條高定禮服,她一整天光喝水了,裙子是半年前就量了體的,等做好時,腰圍已經不大合適了,但拿去再改又來不及,莊齊只能湊合著先穿。

    連竄到后臺來的葉靜宜都說:“是設計師弄錯了,還是你這半年多長胖了點兒?”

    莊齊往臉頰上補了點散粉,“沒事,我很快就會瘦下來。天天見到我哥這樣,肯定飯也不用吃,氣都氣飽了。”

    “請問你哥哪樣?”葉靜宜說。

    莊齊泄憤似的,用力拍了兩下粉撲,“什么樣,孔雀開屏樣!”

    因為形象氣質太出眾,唐納言又是個內斂低調慣了的人,平時上班怕風頭太盛,有喧賓奪主之嫌,他都穿中規中矩的行政夾克,衣帽間里掛著一長排,色調是深淺不一的藍或黑。

    但今晚他連西裝都穿上了!

    剛才站在他身邊時,甚至能聞見他下巴上須后水的氣味,很沉穩雅致的茶霧香。

    莊齊帶出的粉塵太大,葉靜宜差點被嗆到,忙揮了揮手。她說:“他開他的,我說你能不能有點出息,也看看你身邊的好青年,別老盯著你哥了。”

    “不看,我一個男人也不看了。”莊齊氣道。

    葉靜宜捏著她的肩笑,“不看就不看,嚇唬誰呢。那你今晚來我家,我們把酒言歡,我新撿一大平層。”

    “這玩意兒還能撿啊,你告訴我哪兒撿去?”莊齊斜了她一眼。

    葉靜宜說:“不重要,關鍵是咱們在校外有據點了。”

    “窩點吧。”莊齊總算笑出來,糾正她說。

    化妝間門口,一起演奏的學長來叫她:“莊齊,好了沒有?”

    “來了!鼻f齊拿上她的大提琴,對靜宜說:“等我,很快的!

    大紅帷幕徐徐拉開,絢麗的舞臺燈光一齊亮起來,莊齊在左側第二個,重工制成的雪白衣裙繁復層疊,頭發盤成柔婉樣式,文雅地坐在臺上,像一道柔和而明亮的月光。

    唐納言的位置在前排,昏暗光線里織出一個輪廓清晰的剪影。

    他搭膝坐了,后背筆直又松弛地靠著,眉心微蹙。

    黑暗中,張文莉悄悄看了他一眼,又悄悄地紅了紅臉。

    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熟悉的沉默里,似乎有一點不耐煩。

    還是爸爸說得對,他說今天沒假也要請假過來,等納言約你得等到什么時候!他要是一直這么晾著你,他拖得起,你能拖得起嗎?真是拎不清!

    演奏開始前,唐納言看見莊齊朝這邊笑了下。

    那個笑容不是對著他的,他很清楚。

    現在他妹妹不會對他笑了。

    唐納言知道,他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錯誤的認知,他不會是什么王子。

    非要安個角色的話,對她嚴加看管的女巫吧,差不多。

    他順著這個笑轉過頭,看見葉靜宜正朝妹妹拼命揮手,原來是沖著發小去的。

    也好,靜宜也好。

    總強過是對著周衾。

    雖說周衾這孩子仁義,和莊齊是同學,一起長到這么大,走得近一點很正常,嘴上說著互相幫忙,但心里未必不把莊齊當作情竇初開時愛慕的對象,還是注意一點好。

    想到這些,唐納言的眉頭又皺緊了一重。

    第16章 這片水域。

    浪漫優雅的樂曲泉水一樣流瀉下來。

    張文莉沒什么心思聽,她頻頻轉過頭看向唐納言,但他的眼睛像長在了臺上。

    不用說也知道,是在看他那個嬌美纖弱的妹妹。

    她不舒服地撇了下唇,又挑起話來問:“這群小家伙演奏得還不錯,尤其你妹妹的開場!

    唐納言沒有順著她的話往下夸。他漫不經心地點評:“他們的編排沒跟上,高潮部分用黑管吹奏,顯然表達不了這首曲子的高亢,稍顯柔緩了,缺了點力量感!

    “你總是這么謙虛,現在還替你妹妹謙虛上了!睆埼睦蛐φf。

    坐在他身邊,同他交談真的好舒服,一舉一動,都是渾然天成的高雅。

    剛才的一點別扭頃刻冰消瓦解,張文莉想,要是能一直陪著納言就好了,能嫁給他就更好了。

    唐納言笑了下,沒說話。

    因為父母的關系,他從小受過太多吹捧,唐納言早就不習慣在別人的褒獎里沾沾自喜,那樣顯得輕浮愚蠢。

    同理,別人夸他妹妹也一樣,那是他范疇之內的人,他有權替代她的一切。

    合奏謝幕后,唐納言對張文莉說了句失陪,他要去趟洗手間。

    他起身離開座位,在后臺的入口碰到了葉靜宜。

    她盯著他領襟上的竹節胸針瞧了半天,想到莊齊說她哥開屏的話,笑得古里古怪,她說:“納言哥,今天看起來很不一樣哦?”

    唐納言看著她,眼神沉穩而清明,那股壓迫感太重,一下就鎮住了她。

    葉靜宜不敢再笑了,趕緊解釋:“這不是我說的,是齊齊。她說,你是特意打扮了來和文莉姐約會的,你們要結婚了嗎?”

    過了會兒,唐納言才把視線挪開。

    他抿緊了唇,壓著眉心的煩躁,“她這么跟你說的?”

    “對啊,難道不是嗎?”葉靜宜盡可能無辜地笑,她說:“我還準備喝你們喜酒呢。”

    唐納言深吸了口氣,“小齊在哪?”

    “喏,化妝間里放東西呢吧!彼噶讼。

    他點頭,“謝謝。”

    “您別客氣。”

    等他走遠了,面前那堵高墻才消失,葉靜宜長呼了口氣。

    她正要跑去看熱鬧,走得太急,冷不丁撞上一個男人的胸口,好痛。

    葉靜宜捂著額頭抬頭,“你他爹的”

    一看來人,竟然是王不逾。

    他被她撞了,但卻紋絲不動,居高臨下地看著她,神情冷冰冰的。

    為了氣勢上不輸給他,葉靜宜踮起一點腳罵:“你長沒長沒眼睛?”

    “這位姑娘,好像是你往咱身上的撞的啊,我們好好走著路呢,你怎么還先不講理起來了?”王不逾旁邊的另一個男人說。

    王不逾抬手擋了一下,示意他不要說了。

    他看著葉靜宜,語氣冷淡地問:“額頭有沒有事?”

    “沒事!有事也不用你管!膘o宜生氣地把手拿下來,路過他哥們兒身邊時,瞪他一眼說:“以后別咱咱的,跟你們不熟。”

    梁均和受不了這氣,他說:“這誰啊,橫三橫四的!

    “我結婚對象。”王不逾輕飄飄丟下一句,就往前走了。

    梁均和追上去,他張大了嘴問:“真的,她就葉家那個?不說是挺活潑可愛的嗎,就她啊?”

    王不逾勾了下唇,“這不活潑嗎?”

    “活潑過頭了吧她!她還比你小十歲,這你能吃得消?有的好受了!

    王不逾停下腳步,只是回頭看了一眼梁均和,就讓他閉上了嘴。

    來了這么段插曲,等葉靜宜到莊齊放琴盒的化妝間時,門已經打不開了。

    是唐納言做的。

    他一進去,就給門下了鎖。

    莊齊還在拆頭發,聽見咔噠一聲,以為是哪個女同學折返,嘴上說著:“你們不是要去吃宵夜”

    但看見那道高瘦英挺的身形走過來,她一下就笑不出了。

    莊齊扭過脖子,兩只手仍然沒有停,忙著把珍珠發卡取下來,但指尖漸漸開始抖動,是她心慌意亂的信號。

    鏡子里映出一副俊朗面容,哥哥已經走到了她身后。

    唐納言溫柔地問:“后面的要拆掉嗎?我幫你!

    她不說要,也不說不要,莊齊只垂下眼眸,不看他。

    唐納言還是替她摘掉了一個,小心地放在桌上,“晚飯吃過了?”

    莊齊囁嚅了句,“一點點。”

    傍晚的氣消下去后,她在唐納言的面前,還是不敢太放肆。

    唐納言吐出口氣,壓著火兒問:“是這條裙子太緊了嗎?怎么不挑大一點兒的?”

    發卡全都拿掉以后,莊齊從包里拿出梳子,把長卷發理順了,她說:“理由很長,但我現在沒精神說,可以嗎?”

    唐納言笑了下,“是沒精神說,還是要跟我賭氣,使性子不想說!

    “我賭什么氣?你都做什么了,值得我賭氣!鼻f齊把梳子扔在了桌上。

    葉靜宜趴在門外聽了半天。

    老天奶,他們兩個到底在說什么啊,這門的隔音要不要這么好!

    莊齊起身就要走,她不能和她哥待在一個密閉的空間里,她沒這個自控力。

    但唐納言拉住了她,氣道:“我話還沒說完,你要到哪兒去?你現在越來會胡鬧了,跟我也是你啊你的,哥哥都不用叫了!

    莊齊輕輕掙了一下,可他將她的手腕握得太緊了,這點力氣可以忽略不計。

    她仰起臉看他,唐納言眼中的陰郁越來越重。

    莊齊捕捉到一絲危險,急著逃開,“我去哪兒不要你管!”

    下一秒,唐納言就將她打橫抱了起來,“你長到這么大,哪一件事不是我管,現在不要我管了?我告訴你,晚了!”

    這個過程里,莊齊拼了命地掙扎,但唐納言的核心力量很穩,她怎么動都無濟于事。

    她像一尾野生的小魚,誤打誤撞游入了一片寬廣的湖泊,任憑她怎么無頭蒼蠅似的擺尾,都逃不脫這片水域。

    而唐納言就是這片水域。

    他把莊齊放在了化妝臺上,兩只手撐住桌子,形成一道不可突破的合圍,將她牢牢地圈在自己的懷里。

    她瞪圓了眼睛,巴掌大的小臉上寫滿難以置信,她素來儒雅的哥哥居然也會動粗。莊齊害怕地往后縮了縮,直到后背貼上冰涼的鏡面。

    唐納言手上力道大得驚人,語氣卻軟得一塌糊涂:“你怕什么,又在躲什么,難道我還會傷害你嗎?”

    “我不是怕你!鼻f齊捏著裙擺的指骨一片慘白,她細聲,“我是怕我自己,你不要離我這么近!

    唐納言笑了,“來,我看看你能做什么?”

    他口中呼出的溫熱氣息拂在她臉上,癢癢的。

    莊齊喘起來,已經卸干凈妝容的瓷白皮膚上,氤氳出潮濕的粉紅。

    她的胸口高低不定,睜著一雙明亮烏黑的眼睛,避無可避地看向唐納言,眼眶都酸澀起來。

    哥哥生得很好,溫潤的眉眼柔和了高挺的鼻骨,成就出一副相當耐看的長相,尤其那兩瓣薄而溫軟的嘴唇,看上去很好吻。

    她在夢里已經吻過很多次了。

    莊齊顫聲說:“哥,你真的不怕是嗎?”

    唐納言不知道妹妹要做什么,把她抱起來不過一時情急,是想把要說的話解釋給她聽,告訴她碰上張文莉是偶然。

    但看她這個繃直脊背的樣子,像被一重可怕的夢魘困住了。

    他微微張開嘴,“不要再鬧了,小齊,你聽我”

    話沒有說完,妹妹整個人就貼了上來。

    她的呼吸撞在他的嘴唇上,滾燙的,香甜的,魯莽的。

    唐納言的身體劇烈地抖了一下。

    莊齊一只手攥緊了他的襯衫,她的吻技還很生澀,完全是憑本能,又輕又軟地亂碰著他的唇角,一下又一下,淺啄夠了以后,她的小嘴打開了一點,軟糯地含住了他的下唇,毫無章法地吸吮起來。

    化妝間里大燈全開,唐納言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已經忍到脖子上凸起青筋,氣息起伏地越來越猛烈。

    他認命地閉上眼,撐在桌上的手改為抱緊她。

    唐納言扶著她的后腦,抿了許久的唇戰栗著張開了,像是早就做好了準備,就等著大腦下達一道指令。

    但他全部的理性克制加起來,也抵擋不住如此急劇龐大的自我意志擴張。

    他回吻住了他的小妹妹,以一種壓倒性的生理上的渴望,發狠地把她摁在臺面上吻,吻到她四肢發軟。

    莊齊徹底喪失了主動權,她歪在了哥哥的懷里,口腔里彌漫著他身上的木質香氣,是用舌尖傳遞過來的,哥哥的舌頭好軟,比他的嘴唇還要更軟,她舔了一下,又忍不住去舔兩下、三下,像第一次學吃冰淇淋那樣。

    唐納言的身體緊貼著她的,嚴絲合縫,莊齊很輕易地感受到了他。

    那份jian硬蹭著自己,莊齊覺得身體越來越熱,快要化成一灘軟泥。

    她從來沒想過,她端方持重的大哥哥,有一天會在她的引誘下,站在這間擁擠狹窄的化妝室里,不顧儀態地捫著她吻。

    窗外霜色深重,在這個不知道被多少人用過的化妝間里,門外面還有不知道多少雙路過的腳印,他們兄妹兩個躲在門內激烈地接吻,而她的喉嚨里,還在不斷發出一些引人遐想的聲音。

    莊齊清醒了一點,她費力解開他們纏在一起的舌頭,輕輕推開了唐納言。

    她伏在他的胸口,濕潤著鮮紅的嘴唇,閉上眼大口喘氣。

    唐納言也好不到哪兒去,鏡子里他的襯衫都亂套了,喉頭還在回味地滾動著,這已經不是他認識的自己。

    他平復了很久,靜謐的夜晚將他激越的心跳聲放到最大,咚咚回蕩在耳邊。

    又過了會兒,莊齊清醒過來,她輕輕地跳下妝臺,面紅耳赤地拿上包,連告別的話也不敢再說,打開門出去了。

    手機里進來一條靜宜的消息——「我在車上等你。」

    莊齊走出去,深秋凜冽的寒風刮在她臉上,無孔不入地襲擾她的身體,但對于她被吻到紅腫的嘴唇來說,反而成了一劑好的降溫藥。

    在那個亂了心跳的吻里,她摸到了哥哥襯衫下的身體,好像比她的還要燙呢。

    她迎著風,眼眶很快又被洇濕,大概是被吹的。

    莊齊更加分不清楚,她從身體里幾欲嘔出的真心,這算是被接住了嗎?

    妹妹走后不久,唐納言也快步出了化妝間,他到了禮堂外面,站在無人駐足的高大柏樹下。

    深秋的夜晚月朗風清,樹葉在濃影里輕晃,落下一地悠長的影子。

    張文莉出來找他,“納言,我還以為你先走了,怎么在這里?”

    此時唐納言已沒有心力應付她。

    “不好意思,文莉。”他手指間夾著一根煙,抬起來揚了下,“我想自己待一會兒,可以嗎?”

    張文莉不明就里地看著他,隱約瞄到一點發皺的襯衫邊緣,像是剛剛做了什么事,整理過了,又因為心猿意馬,沒有整理到完全不留痕。

    她笑著點頭,識趣地走開了。

    走了幾步又回頭,看到唐納言孤獨地站在樹下,把一支煙抽出性感的味道。

    她不禁想,到底是什么事,把歷來穩重的他弄得心事重重,還有,怎么莊齊也不見了?

    唐納言抽得很慢,一口接一口,濃厚的白煙在風中化開,像妹妹輕柔的皮膚。

    吻到后來,他已經控制不住自己,咬過她的下頜,也含吻過她的臉頰,妹妹的叫聲是那么嬌,睫毛簌簌地動,小刷子一樣在他臉上刮,帶起窸窸窣窣的癢,她甚至連喘息都是黏膩的,令人想要大力地揉挵她。

    天知道唐納言是怎么命令自己忍住的,整只手臂都麻掉了。

    他抽完煙,沒再續上一支新的。

    唐納言拿上妹妹落在化妝間的大提琴,走回車邊,塞進了后座。

    他坐在車上給她打電話,響了幾遍都沒有人接。

    唐納言扔了手機,慢慢地往她宿舍樓下開,不見她人,又停下等了半天。

    但莊齊始終沒出現,反倒走過來一個溫柔端麗的小姑娘。

    林西月彎下腰問:“您是不是莊齊的哥哥?我見過您的車子!

    “你好!碧萍{言朝她點頭,他說:“請問你看見她了嗎?”

    她說:“莊齊回宿舍拿了東西,和她的朋友出去住了,剛走沒多久!

    那大概就是和葉靜宜去玩兒了。

    唐納言笑了下,“我有數了,謝謝你。”

    林西月說:“不客氣,莊齊和我是室友,她很關心我的!

    他禮貌頷首,“好,既然她不在,那我先過去了,再見!

    “再見!

    莊齊是到了葉靜宜那兒以后,才看見那幾個未接來電。

    她走到窗邊給哥哥撥回去。

    一接通,莊齊緊張地舔了舔唇,“哥。”

    唐納言嗯了聲,“在哪里,今晚又不回家?”

    這大概是兄妹的特殊之處,不管是吵了架還是接了吻,該交代的還是要交代清爽。

    莊齊請示說:“明天有課,我就在學校附近住了,和靜宜一起,行嗎?”

    “你人都出學校了,才來問我行不行?我說不行你就回家嗎?”唐納言打轉方向盤,嚴肅地說。

    她低下頭,按以往的路數撒嬌,“當然是覺得你會說行啊,又憑什么不行呢?”

    唐納言嘆了聲氣,“住吧,明天回學校慢一點,不要趕!

    “知道了!

    在葉靜宜探究的目光里,莊齊掛了電話。

    她把手機放在茶幾上,“看什么?”

    葉靜宜說:“怎么那么正常,在我點了那么大一把火后,你們就沒點進展?”

    “你點什么火了?”莊齊打開她的包,把換洗衣服拿出來。

    她聳了下肩,“就把你吃醋的行徑告訴他啰,看他怎么辦?”

    莊齊抓著一條睡裙,“難怪!我說他怎么進來了,比我還瘋,看起來那么不正常。”

    靜宜笑笑,“這才正常,我一直都覺得你哥背地里肯定很瘋。”

    “怎么說?”

    她往沙發上一躺,拋起一個橘子又接住,“禮貌的背面一定是冷漠,越禮貌的人其實越冷漠。一個言行極度溫柔,且挑不出任何錯處的人,內心一定克制到極點。誰憋久了都要出毛病啊,你哥也一樣。”

    莊齊嘖了聲,“這都是什么歪理邪說啊,那你分析王不逾看看呢。”

    “洗澡去!別跟我提他!”靜宜突然就坐了起來。

    莊齊進了浴室,把身上的裙子剝了下來,脫到剩下內衣時,伸手摸到一片水痕。

    她的舌頭退出去之后,哥哥在緩慢平息的過程里,仍意猶未盡地吻上她的臉,他的氣息溫柔滾燙,在她的粉面上流連、停駐,舒服得眼尾溢出淚來。

    就是在那幾分鐘里,她很不爭氣地濕了。

    莊齊搖搖頭,臉上又燙了起來。

    第17章 短不了關心

    立冬這一天,唐納言在西山的園子里招待客人。

    到了傍晚,樹木凋敗的氣味浮上來,一輪日影包裹在云層里,吐出昏昏的藍。

    唐納言坐在北窗邊,遠眺湖邊危石堆成的假山,守著冒熱氣的茶爐子,靜靜出神。

    那天晚上回去后,他想了很久,接連幾天都沒睡好,一睜眼就是妹妹的事。

    他當然有錯,小女孩的情感濃烈得像一杯酒,灌醉了自己,也灌醉了他。

    可酒醒了之后,是否要考慮一些更現實的問題,不好一直這樣不清不楚,無休無止地放任自己的情感。

    那么,是要推翻多年的兄妹關系,打破這道隱形的屏障,還是繼續當一個好哥哥?

    “水都燒開了,一大活人坐旁邊愣沒發現!鄙蜃诹紡耐饷孢M來,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丟了一塊陶蓋進去,把爐里的火熄了。

    唐納言回頭,心不在焉地笑笑:“想了點別的,沒注意。”

    沈宗良把水注入杯里,他說:“您這家庭和睦,平步青云的,唐叔叔也要回京赴任了,什么事值得發這么大愁?”

    過了好長一會兒,才聽見唐納言的后文。

    他說:“還不是小齊,我真是一點轍都沒有了!

    沈宗良呷了口茶:“說來聽聽。”

    四面大開的明窗里,忽然吹進一陣冷香,像是園里的白梅開了。

    沈宗良皺著眉頭聽完,他端起茶,往對面挪動一下后背。

    他勾著唇角問:“被自己帶大的姑娘喜歡,什么感覺?”

    喝完了,唐納言把茶杯放下:“你就別廢話了,煩!

    沈宗良笑:“好,那問點不那么多余的,你對莊齊是什么態度?”

    “這更是一句最多余的話。”唐納言說。

    沈宗良靠在椅背上看他,一步步引著他說:“這怎么還多余上了?”

    “她在我手里長大,我為她付出了多少心血,會對她沒有感情嗎?”唐納言三根手指敲了敲楠木桌。

    亭外是碧綠的湖水,兩只野鴨子徐徐游過去,在水面上劃出一道細痕。

    唐納言說完,室內的空氣靜謐在兩人的對視里。

    沈宗良說:“你有情,她也有,還有問題嗎?”

    “問題是這對嗎?”唐納言急著開口,說出這陣子的顧慮,他說:“她多大,我多大?誰能保證她不是一時想左了,糊涂了。過兩天又來告訴我,哥,我弄混了親人和愛人,我其實不能算愛你。真是這樣的話,我能怪她嗎!”

    沈宗良嘴角噙著笑,望住他:“那就算是錯了,又怎么樣呢,天會塌下來嗎?”

    唐納言深吸了兩口氣:“我倒沒什么,不管什么后果,我受著就是了。但小齊不行,我要對她的人生負責,我不能看她走錯路!

    “所以你拼了命地忍著,熬著!

    他點頭:“小齊就算今天不懂,有一天她會懂的,等到她明白的那一天,再回過頭看待這件事,她就會說,我哥那個時候回絕了我,他真是疼我。”

    “依我說,你現在就去愛她,她更覺得你疼她。”沈宗良用手指蘸了水,在桌面上畫著圈,他說:“等到莊齊失望透了,你還有什么機會?”

    唐納言說:“我要這樣的機會做什么?

    “理論上我肯定站你這一套。小孩子歲數輕、懵懂,閱歷尚淺,不明白愛啊恨的。你老唐正人君子,不立危墻之下,要用頑強的意志讓莊齊明白,應該去談一場健康活潑的戀愛,而不是把癡情消解在你身上!鄙蜃诹悸龡l斯理地說。

    唐納言沒等說完就點頭:“我就這個意思!

    沈宗良又笑言:“但是情感上,我認為啊,人生原本就沒有既定的對錯,你雖然是比小齊大了九歲,但你就一定對,她就一定錯嗎?不見得。她們這些孩子在愛情里,見識比我們這代人闊多了,表達也不在一個層次!

    聽到這里,唐納言禁不住拿眼斜他:“且惠都怎么跟你表達的?天天變著花樣兒說愛你?”

    沈宗良面上一熱,他說:“討論你的問題呢,別打岔。挺焦灼的。”

    “您接著說!

    沈宗良把杯子往后撤了撤,“你要想好,這一步退縮了,終身就基本無望了。小姑娘最看得開了,沒準真的會忘了你,找個情投意合,年紀相當的,在喜歡的城市定居。將來你成個孤寡老人,可別怪我今天沒點醒你!

    唐納言長吁了口氣,煩悶地點上一支煙:“那你說,我怎么做?”

    “你不要否定莊齊,更不要回避感情,當然也回避不了,你就這會兒嘴硬!鄙蜃诹家才阒樯狭耍鲁隹跐鉂獾陌嘴F,又從唇邊拿下來,“我的意見很簡單,能相愛的時候別猶豫,哪天她真不要你了,輪到你退場,也別叫小姑娘為難,大大方方地送她走!

    這份推心置腹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

    唐納言苦笑了下:“你自己就這么打算的吧?怕哪天且惠真走了。”

    沈宗良又抽了兩口,白煙攏著他的面容,俊朗地映在南窗上。

    他撣了下煙灰,“我自然是舍不得她。但我們當人長輩的,又比她們大這么多,只好把自己的位置放低一點,把她們捧得高一點,跟小女孩子計較什么得失呢?”

    唐納言轉過頭,目光落在墻邊的青白釉春瓶上,里頭插著的幾枝梅花已經枯了,花瓣凋落在地板上。他說:“是啊,真是沒什么可計較的!

    茶喝到最后,一道清瘦的身影從木欄花架里走出來。

    唐納言抬頭就看見了,但她沖他輕噓了一下。

    他沒作聲,仍原樣清洗著茶盞。

    沈宗良還靠在椅背上回消息,突然被后頭伸來的手抱住了。

    他笑了下,抬手托住了且惠半邊臉:“就下課了?”

    且惠伏在他的肩上,哎了一聲:“你怎么就知道是我?”

    “那你想想看,除了你還有誰敢這樣?”唐納言笑說。

    且惠側了側下巴,“也對哦,小叔叔那么兇!

    沈宗良也轉過去看她,“我兇嗎?”

    她貼到他耳邊說:“在床上有一點兒。”

    沈宗良笑,無奈地搖了下頭,牽過她的手,起身告辭。

    “先過去了,納言哥。”且惠也朝他搖手。

    唐納言點點頭:“慢走。”

    他也站起來,走到窗邊,在暈染成墨汁一樣的天色里,站了很久。

    唐納言想到自己安常習故的人生。

    枯寂的日子,他已經過了二十八年,當中掀起的波瀾,還不及眼前粼粼的池水,如今他還要親手推開妹妹,當個死守老一套的舊派人。

    真要這樣活一輩子的話,一輩子未免也太冗長了。

    大概那天吹久了風,回去后唐納言就開始咳嗽。

    周三主持大會,他說一會兒就要停下來,撥開話筒咳一陣。

    夏治功擔心他身體,散會以后叫住他:“納言,抓緊時間去看看。別仗著年輕不把身體當回事,一拖再拖的。下周你還要去江城出差!

    “好,我一會兒就去醫院!碧萍{言用拳頭抵著唇說。

    等到下班,唐納言也只是去開了點藥。

    從301醫院出來,葉靜宜和他擦肩而過,他沒看見。

    靜宜立馬掏出手機給莊齊發消息。

    百變少女豬剛鬣:「嘿,我剛遇著你哥了!

    這個點了,莊齊仍在圖書館復習,她拿起來掃了一眼。

    一塊曲奇餅:「在哪兒?」

    百變少女豬剛鬣:「醫院,我陪我媽來看我姥爺。你哥好像不舒服。」

    莊齊抬起頭,天上的云半陰半暗,窗邊打進了一束金黃的光,微小的灰塵在光柱里漂浮,像細碎的流金。

    她握緊了手機,刪刪打打,還是只回了一個字——“哦。”

    而葉靜宜在看了之后,給回過來一個大拇指:「就是要你這種態度!

    不是莊齊冷漠,是她無論怎么做也打動不了唐納言,省省力氣吧。

    晚會過后,哥哥對她只是日常關心而已,半句沒再提起過那天的事,仿佛什么都沒發生。他不提,莊齊也不敢提,她本來就有錯在先,怎么好說這個話?

    就這樣,莊齊剛升起來的一點希望,又破滅了。

    他要她聽話,那么她就按他所說的,當個好學生、好妹妹。

    但她的逞強沒能維持多久。

    從知道這個消息以后,大半個小時內,手上的專業書翻了十幾頁,但里面講了些什么內容,莊齊一個標點都沒有記住。

    看兩行,腦子就自動開始聯想,哥哥不會是發燒吧?

    他那個人最討厭吃藥了,能聽醫生的嗎?會不會病了還在工作?

    莊齊看不下去了,她把筆蓋上,夾在書中間,對西月說:“我去打個電話。”

    她走到外面,撥了蓉姨的手機號。

    等了十幾秒鐘,蓉姨才大聲喂了一下:“齊齊啊。”

    莊齊先刺探了一下敵情:“蓉姨,您說話方便嗎?我哥不在身邊吧?”

    蓉姨說:“不在,老大給我放了假,我這星期回家了,你有什么事嗎?”

    “沒了,什么事都沒有了,您在家好好休息。”她說。

    又隨口家常了幾句之后,莊齊掛了電話。

    天黑了,路燈接連亮起來,她在圖書館外站了一會兒,緊緊捏著手機。

    她忽然有點懂了唐納言的心情。

    盡管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但還是拿她當自己的妹妹,短不了關心。

    相同的,哪怕哥哥已經拒絕了她,她也一樣記掛他的身體。

    怎么可以因為哥哥不愛她,就抹殺掉他十二年的照顧,那才叫忘恩負義。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都替哥哥感到難過,養了這么個白眼狼。

    要是對哥哥不能有愛的話,那良心這一類的總該有吧?哪怕是摻雜了私情的良心。

    莊齊往回走,到桌邊去收拾東西。

    “你要去哪兒?”西月抬起頭問她。

    她說:“我哥哥生病了,回去看看。”

    西月緊張地說:“那是得去瞧瞧,你路上小心點!

    “嗯,你也早點回宿舍,別太晚了!

    莊齊打車到大院門口,付了錢,提上包捧著書走進去。

    她也不知道唐納言回家沒有,但應該是回了的。

    哥哥的圈子很干凈,幾乎沒有不必要的社交活動,除了工作上推不掉的飯局。

    他的原則是,除非這通交際比獨處更舒服,否則不會去。

    皎潔的月亮升起來,白日的喧囂都沒入夜色里,大院里有三兩行人在散步。

    莊齊笑著和他們打招呼,走回了唐家。

    院子外靜悄悄的,一樓的客廳里沒有開燈,梧桐葉的落影打在窗邊,也被吞入黑暗里。

    她仰頭去看,南邊開著大窗的書房,燈火通明。

    還是被莊齊猜到了,病了回家還在工作。

    莊齊開了門,把所有的大燈都摁開。

    可能從小就沒安全感,她不喜歡屋子里很暗,尤其是在晚上。但她也很怪,等到要去睡覺的時候,又見不得一點光。

    十來歲的時候,她總要哥哥守在她身邊,黑夜里牽住他溫暖的手,讓她覺得安心。

    唐納言也慣著她,坐在床邊,耐心地拍她入睡。

    講起來好笑,莊齊怕哥哥在她睡著前走掉,總偷偷打開一絲眼縫來瞄他。但每次都被哥哥發現,然后他的手掌遮上來:“快睡,不要東看西看的!

    莊齊把書放下,從醫院開回來的藥就丟在茶幾上。

    她拆開一盒來看,鋁箔紙完好無損,一粒都沒有吃。

    莊齊看了眼書房方向,她的預判還真準確呢。

    她脫下風衣外套,隨手搭在了沙發上,去廚房里燒水。

    莊齊沒怎么照顧過人,只能按哥哥哄她吃藥的方式,倒了一杯熱的,一杯溫的,再拿了兩塊軟糯的點心,放上藥盒,一起盛在托盤里端上樓。

    到了書房門口,她騰開一只手敲了三下。

    唐納言的咳嗽聲戛然而止。

    他一直在看一份急件,心思都用在了字里行間,沒有聽到一點動靜。

    上周放了蓉姨的假,其余的人也都下了班,這個家里還會有誰?

    唐納言捏著圈椅的手收緊了,他說:“進來!

    莊齊擰下把手,她身上一條黑色收腰長裙,從房門口裊娜而來,隱約帶進一陣清香,像剛穿過一場綿密的春雨。

    她盡可能正常地叫他:“哥!

    唐納言心頭微動,“哎,今天怎么回來了?”

    莊齊實話實說,只是不敢看他的眼睛,“我聽說你病了,就想來看你吃藥沒有,結果沒有。”

    仿佛這兩個月來的別扭和矛盾都沒發生過。

    她仍是小妹妹,乖巧懂事,會關愛兄長。

    眼看她繞過桌子到近前,唐納言不自然地略微后撤,他說:“是誰告訴你的?”

    “靜宜呀!鼻f齊把手上的托盤放下,拿起一盒藥,一副兄妹閑聊的架勢,她說:“她姥爺不是在住院嗎?她去醫院的時候看到你了。哥,老爺子生的什么病啊?”

    這就很像從前的莊齊了。

    在外面安靜文氣,極少開口說短論長的,但回了家,小孩兒心性就跑出來了,有一籮筐的問題扔給他,一件小事都要弄清爽。

    像是像,但演的成分居多。

    小時候這么提問,她可都是睜眼盯著他看,一瞬都不錯的。

    現在好像連抬頭都不敢呢。

    唐納言笑了下:“人老了嘛,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他的保健醫生又不敢擔責,勸領導去醫院去最穩妥的。好像是心臟方面的,我去看高老的時候,也沒打聽那么仔細。你想知道,我下次給你”

    “我不想知道。”莊齊慌張地打斷他,她小聲:“誰要知道這個呀,我是”

    唐納言手搭在椅背上看她,“你是沒話找話!

    她唇邊泛起一點被識破的笑意,溫柔里帶著幾分羞怯,臉頰在臺燈下透出如玉的光澤,像春夜里月光下的靜池。

    莊齊哎呀了一下:“揭我的短就厲害,藥也不吃。我還不是怕你生氣,弄點話來說。”

    “我什么時候認真生過你的氣?”唐納言反問道。

    是,哥哥是不會生她的氣。

    但她想要的,不只是他的不生氣。

    莊齊把藥遞給他:“這個怎么吃?”

    “三粒吧!

    “我剝給你。”

    唐納言伸手接了,妹妹的指尖刮過他手心,有種酥麻的癢。

    莊齊又趕緊端上水,“這杯應該是熱的,還冒白煙呢。”

    他點頭,不設防地喝下去,險些燙破舌頭。

    唐納言強行吞了藥片,皺著眉說:“你倒水前試過冷熱嗎?”

    莊齊尾調上揚地嗯了一聲,她問:“很燙嗎?”

    “不出意外的話,我的舌頭應該起泡了!碧萍{言點頭。

    她不好意思地笑:“可是外面摸不出來,這杯子太隔熱了點。你可別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對,是該怪我。瞧我把你給嬌慣的,一點都不會照顧人!彼f。

    莊齊紅著臉低頭,又著急去拿另一杯給她哥,結果一下沒握住,半道淋在了唐納言的褲子上。

    叮咣一聲,杯子滾碎在了地板上,她哥身上也濕了半邊。

    那一片狼藉的場面簡直沒眼看。

    莊齊在心里哀嘆,怎么能有人毛手毛腳成這樣?也不太成文了。

    她看了眼唐納言,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樣,抿著唇不動聲色。那鎮定的神情,像是早就料到她什么都做不好。

    弄得莊齊更慌了,一時間她都不知道是先收拾杯子,還是先處理她哥濕漉漉的褲子。

    還是她哥吧,他本來就是病號。

    莊齊抽了兩張紙,蹲下去要給唐納言擦干凈。

    她的手剛碰上大腿的邊緣,就被他握住了。

    莊齊抬起臉,懵懂困惑地看向他:“哥!

    唐納言拉著她,往自己懷里帶了帶:“不要忙了,聽我說兩句話!

    哥哥的手好熱,眼睛里含了濃郁的溫柔,像清晨化不開的霧靄。

    莊齊的臉紅得更厲害了:“你要說什么,先把這條濕褲”

    “聽我說,我不喜歡張文莉,也不會娶她,那天在你們學校碰到她是巧合,以后不要再因為她發脾氣,那真叫白傷心!碧萍{言打斷她,鄭重其事地說出這么一句,像下達指令。

    莊齊神經緊繃著,她腳底泛空,另一只沒被握住的手發虛,只好將紙團揉了又揉。

    她低下眉頭:“無無緣無故的,怎么說起這個來了?”

    唐納言沉沉看她,明知故問:“頭一陣是誰來著,人家只是打個電話過來,就哭成那個樣子!

    “我不是為她哭的,她有什么好哭的?”莊齊急地差點要跺腳。

    但她的手被哥哥牢牢握著,整個人快要貼近他的懷里,她不敢再亂動了。

    書房里太靜了,一只灰色的麻雀飛過來,翅膀拍打在玻璃上,發出噗噗的響聲。

    唐納言的聲音低下去,柔聲哄她說:“那齊齊是為什么哭了?”

    哥哥的語調太輕了,仿佛天上的月亮溺在了水里,一灘收拾不起來的溫柔。

    莊齊裝不下去,剛進門時粉飾出的刀槍不入,她再也演不好了。

    “你明知故問!鼻f齊的眼神委屈又不甘,清亮中暈開濃重的濕氣。

    第18章 上來,我送你。

    窗外夜色濃釅,各家各院的軒窗里,散落著明亮的燈火。

    唐納言抿緊了唇,英俊的面容擱置在昏淡的光線中。

    他的嗓子很啞,也很干,血管里躁動著密密的癢。

    他無聲地吞咽一下,“為什么?是因為你覺得,我不愛你嗎?”

    莊齊撅起唇說:“難道這不是事實嗎?我說了我我愛你之后,你那么大聲地兇我,讓我走。”

    在哥哥的主動詢問下,莊齊才肯正視她的痛苦和難堪,不再一味地當作沒發生,試圖把它們掩埋在腦海深處,還要多蓋上一層土。

    “這就是胡扯了,我哪有說過一個走字,是你自己拉開門跑掉。”那天的情形還歷歷在目,唐納言不覺得自己的記性差到了這個份上,會記錯這么關鍵的部分。

    “你有!你說你說”莊齊突然就抽噎起來,她急于舉出例子來證明自己的委屈,可過了這么些天了,加上她刻意地遺忘,真的有點不記得了,只能囫圇地說:“你說我不像話,說我不知道自己是誰什么的,總之你說了!”

    唐納言拉著她的手,皺著一點眉,一副無可奈何又有點想笑的表情,耐心地等她控訴完。他輕聲糾正:“我說的是,你知不知道我是誰,主語不對,語氣也不對。”

    “這是一樣的!這是一樣的!”莊齊越來越大聲,還用手背擦上了眼睛。

    他根本招架不住,也不再嘗試講清楚道理,本就講不清。

    唐納言連連敗退下來:“好好好,是我的錯,我的錯。”

    莊齊濕著眼眶,情緒像從山頂泄下的洪水,堵也堵不住了。

    她伸出一雙細瘦的手臂,像小時候一樣抱住唐納言,顧不得他濕掉的褲子,跪坐在了他的身上,她伏在他肩頭,不停用他的衣服揩眼睛。

    妹妹的眼淚豐沛柔軟,和她瘦弱的身體一樣,像吸飽了水的軟體生物。

    唐納言的手腕輕微地顫動,用力抱緊了她。

    他閉上眼,喉結劇烈地上下滾動,“好了,不要哭了。”

    莊齊沒說話,她用扭動身體來表達抗議。

    唐納言一下下拍著她,“你自己說,哥哥怎么會不愛你呢?”

    怎么回事,長大后念了書,懂得道理多了,反而更難哄了。

    “不愛,你不愛!鼻f齊又開始用力地搖頭,她說:“你那種愛,和我的完全不同!

    唐納言笑:“其實沒什么不同,看你怎么定義愛。”

    聽見他這么說,莊齊才止住了眼淚。

    她坐直了,低眸看著唐納言,胡亂用手背蹭臉,說:“你你什么意思?”

    哭得太久了,莊齊的眼睛紅紅腫腫的,如同剝下來的荔枝殼。

    唐納言抽出紙巾,給她細細地擦著,他說:“我問你,你又確定你是愛我嗎?不是依賴,不是感激,在這個范疇里,也沒有哥哥,只是把我當做一個男人,是這樣嗎?”

    “我沒想過,我只知道我會夢見你,你一靠近我,我就想要膩在你身上,是不是很不要臉?”莊齊說完,小心翼翼地去看她哥,還是怕被罵。

    但這次唐納言沒動氣,他搖頭,笑說:“都夢到我什么?”

    “接吻,在每一個我們待過的地方!鼻f齊小聲說。

    燈光下,唐納言堅硬的喉結咽了又咽,身體也起了不容忽視的反應。

    是他沒有想到過的內容,被妹妹這么赤裸地說出來,他都面紅耳熱。

    但該說的話還要說完。

    唐納言喘動兩下,他說:“好,這個問題不去說了。不管你是怎么樣,哥哥都愛你,各種意義上都有。以后”

    他頓了一下,臉上是一點也藏不住的困苦,這個以后后面要增添的內容,讓他感到苦悶。

    莊齊瞪著眼睛看他,心里翻江倒海的酸脹,因為哥哥說愛她。

    他是天上運轉了幾億年的行星,一直沿著固定的橢圓軌跡運行,他內心的秩序和規律都太堅定,沒有什么能動搖他。

    但他現在說愛她,莊齊不太敢相信。

    唐納言往后撥了下她的頭發,他繼續說:“以后就算哪天你想清楚了,覺得這不是真正的愛,不再需要我了,要我本分地當回哥哥,我也照做不誤,好不好?”

    這句話實在過于溫柔甜美,像一個扎著蝴蝶結的陷阱,讓人忍不住一頭栽進去。

    哥哥這是在做什么?他把選擇的權力犧牲讓渡,將自我的價值一再擠壓,只為成全她一時興起的愛?

    這算什么?一種安撫性的施舍嗎?

    莊齊才不要這樣的施舍呢。

    她張口就說:“不好,我已經不是孩子了,不是沒有你就不能活,不用你這樣可憐我。”

    唐納言說:“這不是可憐,小齊,不要話都沒有聽清,就誤會”

    “哥哥說的對,我這就去考慮清楚,也許我搞混了呢。”

    不知道是哪句話又犯了她的忌。

    莊齊忽然站起來,讓唐納言腿上一空,濕透的地方更冷了。

    他伸手想要再一次握住她,被莊齊躲開了。

    她往后退了退,“明天還有課,我先回學校去了,你趕緊把藥吃了。”

    莊齊轉身,快走幾步出了書房。

    她噔噔往樓下跑,心里莫名的質疑、情悸和慌亂雜糅成一團,像飄在風中落不下的葉子。

    出了唐家大門,莊齊就再也跑不動了。

    借著路燈的光亮,她摸索著坐在了花壇邊,大口喘氣。

    她從小身體不好,稍微跑動一下就呼吸困難,但比起在她哥面前的緊張,這都不算什么。

    哥哥那是什么意思?

    是像他說的,從任何角度上來說都愛她,或者,只是見不得她因為他難過?

    不會,哥哥是不會騙她的,他從來沒有騙過她。

    如果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可以相信,那一定是她哥哥。

    莊齊坐了一會兒,冷靜下來以后,又想立刻調頭回去。

    哥哥才剛說完這些,她就這么任性地跑掉,他一定覺得她很麻煩,是相當難服侍的姑娘,不愛她不行,現在愛她也不行。

    天哪,她都做了些什么?怎么就后退了呢?

    為什么她能聽清楚整段的英文,然后一字不差地翻譯出來,但一碰上情感問題就神志不清?

    莊齊坐在青黃相接的雜草中間,把這個疑問編成消息發給靜宜。

    也很快就得到她的回答。

    百變少女豬剛鬣:「不是你的問題,是納言哥魅力太大了,誰碰到他都會昏頭,哪還能分得清東南西北,那么多人都栽下去了!

    莊齊看完就笑了。

    這是她很佩服靜宜的一點,凡事有錯都在別人身上,從來不會找自己的原因,當她的乳腺可太好受了。

    她重重地嘆了一口氣,站起來,打算到大院門口去打車。

    剛走了沒兩步,后面一輛黑色的奧迪追上來。

    前燈晃得莊齊看不清,她伸手遮擋在眉骨處,轉頭看見了她哥。

    車子在她身邊停下,唐納言打下了車窗,“上來,我送你。”

    莊齊遲疑了一下,拉開車門,坐上了副駕駛位。

    哥哥已經換了身衣服,但他好像很趕,只穿一套單薄的襯衫西褲,連外套都沒拿。

    她心里有愧,自己識相地系上安全帶,沒敢說話。

    唐納言很少在夜里開車,因怕視線不清,戴上了車里放著的眼鏡,更添了一道儒雅。

    開出院門時,他扶著方向盤咳嗽起來,莊齊在心里數著,哥哥接連咳了十二下。她擔心地轉過頭:“哥,你還病著呢,別開車了,放我下來吧。”

    唐納言擺了下手:“不要緊,大晚上的把你放路邊,我更不放心!

    “我不應該跑出來的。”莊齊一下沒忍住,小聲說。

    唐納言狐疑看她,“不是說明天有課嗎?又是糊弄我的?”

    莊齊紅了下臉,她辯道:“也不算,明天是真的有課,而且最近點名點得好狠,家里的床又那么好睡,我真的怕我早上”

    “好了!碧萍{言聽得頭疼,他騰出一只手伸過去,摁住了妹妹搭在膝蓋上的手,輕輕地握了一下,“不要念經了,你就直接告訴你哥是騙人的,又能怎么樣呢?”

    “噢,我就是騙你的。”

    路燈的光亮撒進車窗里,照在哥哥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分明。

    莊齊心下一動,鬼使神差地轉了一下手腕,用掌心貼向他。

    她立馬去看唐納言,像小學考試時,一偷瞄周衾的數學卷子就忍不住去看老師一樣,觀察他是什么反應。

    但哥哥專心開著車,表情溫和而坦蕩。

    莊齊彎了下唇角,指尾再暗暗地屈起來一點兒,無聲地牽住了他。

    像完成一場受洗儀式,撣去她身上一切的罪惡和污穢,獻上最圣潔的皈依,從此與主同活、同死、同葬。

    莊齊低下頭去的那一刻,唐納言勻出眼神來看她。

    他妹妹耳后晃著一抹紅痕,即便車內光線暗淡,她又垂著眸,但眸中漲滿了瀲滟的春水,一蕩一蕩地溢出來,微微打濕了眼尾,紅潤的唇瓣被她自己緊緊咬著,有種說不出來的嬌柔。

    唐納言在這上頭的經驗少得可憐。

    那些在飯局上湊過來的姑娘,沒有莊齊這種歲數的小女孩,她們大都風情萬種,類似這樣羞羞答答的神情,不可能出現在她們臉上。

    他不大懂,只是背著他的眼睛,弄了些一點小花樣,悄悄牽住了他的手,就有如此大的反應?

    唐納言牽動了一下唇角,沒作聲。

    車開進學校,一路到了她宿舍樓下。

    他沒說話,莊齊自己抬頭看了眼,說:“一下就到了!

    語氣里有無限的惆悵。

    唐納言聽出來了,他說:“那再帶你去兜兜風?”

    “不要!鼻f齊拉著安全帶拒絕,她說:“你趕快回去休息,病都沒好呢。”

    他點頭,故意為她聲明立場:“是啊,小齊還沒想清楚呢,有什么好兜的?”

    莊齊憋著笑,強拗出一副慎重表情,“嗯,就是的。”

    她下了車,站在路邊揮揮手,“那我上去了。”

    “好,早點休息!碧萍{言坐在車上微笑。

    莊齊轉過身,唇角的笑容蓮瓣一樣層層開出來。

    她的哥哥好厲害,用三兩句話就把局勢扭轉了,給足了她面子,把她抬到一個空前的高位上,取舍都由她。

    天邊月色明亮,云層單薄如柔軟的輕紗,風一吹就像水紋在流動。

    莊齊抬起頭,這陣子籠罩在頭上驅之不去的烏云,仿佛在今夜散開了。

    她在學校住到周五,上完這周最后一節《美國政治與經濟》,記下老師布置的課后論文題目,隨人流出了教學樓。

    上次晚會過后,莊齊的名氣從學院內擴散到了整個校區,都在說國關有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姑娘,還有特地跑到這堂選修課上來看她的。

    她剛走到外面,一個靠在車邊的男生攔住她,“請問,你是莊齊嗎?”

    莊齊很淡定地說著瞎話,“不是,你找錯人了。”

    那男生的背好像黏在了車門上,半步都舍不得離開,莊齊在心里罵了一句——死裝。

    他哦了聲,“那你們學院美女真多,告訴我你叫什么名字?我看你也好漂亮!

    “王二妞。”莊齊看著他的眼睛說完,轉身走了。

    她趕回宿舍,辛伯已經把車停在樓下。

    莊齊敲了下車窗說:“辛伯,今天來得這么早。”

    辛伯笑說:“是啊,你阿姨說了,你的那些衣服,還有換下來的被子,今天都得帶回去。我可是帶著任務來的!

    莊齊不好意思地笑,“好,你等我一下,我拿了就下來,都裝好了。”

    她回了宿舍,又提著兩大袋東西出來,辛伯已經下了車在等,看見她就迎了上去。

    辛伯說:“在學校住著不冷吧?”

    “都換了被子了呀,不冷的。”

    “那就好,回家吧!

    坐在車上,莊齊看著窗外倒退的樹影,她問:“我哥回家了嗎?”

    “他一早就出差去了!毙敛f。

    莊齊哦了一下,“出差啊,去哪兒了知道嗎?”

    辛伯想了想,“好像是去江城了吧,昨晚他也沒細說,就聽見這么個地名。”

    “好,一會兒我問問他。”莊齊說。

    醞釀了幾分鐘,她拿出手機給唐納言發微信。

    一塊曲奇餅:「哥,你出差去了呀,下飛機了嗎?」

    過了十幾秒,唐納言那邊回  過來。

    T:「已經到酒店了,在休息!

    莊齊猜,也只可能在休息了,否則他一個老干部,哪里會隨時看手機。

    一塊曲奇餅:「噢,我也回家了!

    T:「好。天冷,晚上不要出門,睡覺蓋好被子。」

    好啰嗦。

    莊齊回了他一個略略略的表情。

    到家后,莊齊先去看了蓉姨,說了幾句話,順了一塊點心上樓。

    她回了自己房間,嘴里嚼著東西打開了電腦,打算把課后作業寫一下,哪怕一時半會兒做不完,先拉個大綱也好。

    莊齊拍拍手上的碎屑,沒拍得太干凈,走到床頭去抽紙巾。

    她擦了手,一低頭,看見下面那格抽屜被拉開了一點,沒完全關攏。是誰動了她的床頭柜?

    莊齊交代過蓉姨不用擦,她也從來不碰這些東西,還能有誰?她趕緊蹲下去,把抽屜打開,心虛地去摸那本《深歌集》,果然被動了位置。

    莊齊拿出來,飛快地翻動幾頁,那片已經枯掉的楓葉還在,薄薄一片。

    迎著冬日黃昏的一點微弱光亮,她拈在手上看。

    在那段她手寫的繞口令下面,多了一句——“哥哥很愛你,不只像妹妹一樣。沒能讓你感覺到,是我的錯!

    他在道歉。

    都這種時候了,哥哥沒有責怪她少得可憐的羞恥心,卻在向她道歉。

    這行字跡濕在她的眸中,讓莊齊笑著笑著,怔怔地流下兩行淚來。

    到這一刻,莊齊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什么。

    她掩飾不住的愛,在荷爾蒙上頭時犯下的過錯,打破了他們之間平衡的關系,生出一種更深層次的宿命羈絆。

    是她讓唐納言困在倫理和禮教鑄成的高墻里,狼煙滿地。

    他們本可以相安無事,當一對最友善模范的兄妹,而現在她毀了這一切。

    但是該怎么辦呢?她已經愛上了,那些話都說出口了,也吻過了哥哥,早就回不了頭了。

    好比怎么做都會后悔,怎么選都遺憾一樣,談到悔恨兩個字,人人都是輕車熟路。

    就算是錯了,她也只好任由自己錯下去,其余的就交給命運來安排。

    莊齊藏好這片楓葉,把書放回去,她飛快地抹了抹淚,隨便裝了點衣服,拿上包跑下樓。

    她要去江城,她要馬上見到唐納言,一刻都不能等。

    那份在陰暗里瘋長起來的,對哥哥扭曲病態的欲念,在她的心里橫沖直撞。

    她要親口告訴他,她絕不是心血來潮地愛他,也不存在需要考慮的問題,因為她已經想得很清楚。

    蓉姨剛端上一盅松茸雞湯,猛一抬頭,在餐廳里瞥見莊齊的身影。她喊了聲:“齊齊,你又跑出去做什么,要吃飯了呀!

    莊齊在門口換鞋,她彎著腰說:“我不吃了,靜宜找我有點事,今晚不回家了,別等我!

    “怎么又不回來了?你哥哥不在你就這么”蓉姨念叨著追到門口,但人早就跑沒影兒了。

    以防萬一,莊齊打了個電話給靜宜,把事情給她說了。要是蓉姨想不過,真打電話給葉小姐問呢,那不就露餡兒了。

    靜宜在那頭笑,“合著您是要把我僅剩的價值都壓榨完啊,我哪輩子修來的福氣。”

    “咱們倆還是不是好朋友了?讓你幫我打個掩護也不肯!鼻f齊捏著機票說。

    靜宜說:“你再道德綁架我一個試試?”

    “你就說你吃不吃這套吧?”

    “吃。快去吧小乖。”

    莊齊嗯了聲,“謝謝你,靜宜!

    靜宜抖了一下,“這就不必了吧,一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我說,你知道你哥住哪兒嗎?要不要和他打個招呼!

    “和他打招呼?他能緊張到連發十二道金牌讓我回家去!鼻f齊很有先見之明地說,“他們還能住哪兒啊,東郊國賓館唄,我早摸得透透的了!

    靜宜還是覺得不放心。

    莊齊不比她,在外面野慣了,她從小被哥哥管得很嚴,愣沒獨自出過京。

    她說:“這樣,我讓一哥們兒去機場接你,他爸最近總想拜訪老葉”

    “不要了,被你爸知道,又說你打著他的旗號行事,再說人情不用還?我自己會打車的,放心吧!鼻f齊還沒聽完就拒絕了,傳出去別說靜宜會被家里教訓,說不定她也要被罵勞師動眾。

    靜宜點頭,“好吧,你真跟你哥一個調性,誰能謹慎得過你們唐家啊,難怪唐伯伯越站越高!

    “別貧,我先登機了。”

    “一路平安,拜拜。”

    第19章 不要自己睡

    剛入冬的江城不算冷,天空陰沉沉的,鴿灰絨一樣的色調。

    唐納言站在東郊的湖邊抽煙,入眼是一片被水汽浸潤的草綠,濃密的樹蔭里停棲著幾只白鷺。

    這趟差事,是代表總部來宣布李志杰的任命。

    江城華泰一直是塊不好啃的骨頭,前陣子也出了不少狀況,集團高層內部鬧矛盾,群眾意見很多,一把手的正常調動進行不下去,現在還鬧起了情緒。

    夏治功擔心,李志杰初來乍到的,會震懾不住這幫地頭蛇,但他親自陪著上任,未免又太看得起他們了,就派了身邊人來。

    服務生過來說:“唐主任,里面人都到齊了,等您過去。”

    “好!碧萍{言捻滅了煙,叫上李志杰一起。

    在他們進去之前,推窗即景的臨湖閣樓內,已經議論過幾個回合了。

    “這李志杰,和夏治功是同門吧?行啊,把江宏坤都壓下去了,我還以為是他來呢!

    “江總來倒好了,他和夏董又不穿一條褲子,來了咱們也能松快點。但你看現在,夏治功把他師弟都派過來了,說得好聽,還舉賢不避親呢,任職回避在他的眼里就是個屁!以后啊,沒好日子過咯。”

    “何止拎包小弟,沒看唐主任也來了嗎?尚方寶劍懂嗎,見唐納言如見夏治功。這大院子弟啊,養尊處優慣了,居然能放下身段給夏治功當秘書,野心不小哇。”

    “唐伯平精心培養的接班人嘛。華泰不過是人家的跳板,將來肯定是要升到更強勢的單位去的,這就不用咱們來操心了,唐公子的路早就鋪好了!

    不知道是誰勸了一句,“行了,都擺正態度,哪兒那么多牢騷要發?正確對待吧。誰來都是要把工作做好的!

    “我說,這打哪兒混進來一政委。孔咤e房間了吧!

    眾人又一齊笑起來。

    唐納言和李志杰進去時,他們都紛紛站起來,說:“李董,唐主任!

    李志杰和藹地抬了一下手,“都坐吧,不用拘著!

    他是一把手,自然坐在主位上,唐納言緊靠著他,在旁邊落了座。

    李志杰笑著說:“今天下午都見過各位了,但人太多,沒顧上挨個兒打招呼,晚上咱們好好地敘敘舊!

    “是啊,幾次在總部開會見著,都沒空說上兩句話,今天趁著李董就職,我們也敞開了喝頓酒!碧萍{言說。

    今晚他的主要工作,就是配合李志杰,恩威并施的,一舉收服這幫刺頭,連詞兒都對好了。就算是拿不下他們,丑話也已說在了前面,自己再要任性妄為,那就怨不得誰了。

    楊總最先站起來,端著酒說:“前任董事長生病期間,一直是我在主持工作,我就再越個權,代表江城員工歡迎李董,我敬您二位!

    知道他不服氣,本來林董一離開,他是最有希望被扶正的一個,但人家心態擺得這么正,李志杰還不能發作,只好喝了這杯酒。

    唐納言笑說:“楊總,江城的情況你比較了解,董事長也褒獎過你的能力,今后李董還要你多幫助。”

    楊總又斟滿了面前的云吞杯,“不說這種話,這是我的本職工作嘛。來,我再敬唐主任一杯。”

    這不是個好對付的人,看來只能邊哄邊打了。

    唐納言仰頭喝了,心里也為李志杰擔憂起來,忍不住看他一眼。

    除了這一位,其余的人里面,仍以墻頭草居多。

    喝到后來,看唐納言這位公子哥兒沒架子,說話也句句在理,甚至心酸地拉著他訴起苦來,還談了很多前一段的風波。

    唐納言靠在椅背上,手里燃著他們敬上來的煙,偏過頭耐心聽著。

    等那邊傾訴完了,他才說:“依我看,班子不團結,工作上離心離德,肯定是雙方的責任,單怪你們也不對,老林自己也有過錯,F在李董來了,這我敢打包票,你們向著他,他自然也向著你們!

    “是是是,唐主任明事理!

    差不多就是這個時候,莊齊到了東郊。

    她沒怎么在南方待過,事實上,她就沒怎么出過門。大多數情況下,都是跟著哥哥的足跡,走馬燈似地一筆帶過。

    負責人聽說她是唐納言的妹妹,很熱情地出來接待。

    莊齊接過一杯熱騰騰的茶,捧在手心里看了一陣外面。

    兩側是參天的茂林,湖中有不時探入湖底的野鴨,蜿蜒曲折的小徑,水面被風吹起一圈一圈的漣漪。

    她脫下外套,在開著暖氣的室內,只穿了條黑絲絨斜襟盤扣長裙,頭發綁成一個圓髻。

    兩三個服務生打她身邊過,用江城話小聲說:“氣質噶好,哪兒來的舞蹈演員吧?”

    “不是說,是華泰領導的親屬嗎?今天也沒安排演出啊!

    莊齊頻頻仰頭看窗外,她高抬著雪白修長的脖頸,看起來像只高雅的黑天鵝。看了半天也沒來,她問:“我哥在哪里?”

    這邊的負責人告訴她:“看見湖邊的角樓了嗎?唐主任在那里吃飯,著急的話,我幫你去說一聲吧。”

    莊齊立馬搖頭:“不用,別打擾他了,我就在這里等,您去忙吧!

    一杯清茶見了底,唐納言和李志杰才回來。

    他們手里各夾了支煙,只不過李志杰快要抽完,而哥哥的還沒有點。

    交談聲和步子一齊近了,莊齊趕緊放下杯子站起來:“哥!

    空曠的大堂內,她脆生生的音調引得不少人回頭,唐納言也轉過視線。

    一開始他懷疑自己喝多了酒,聽力出了問題。

    直到窗邊妹妹細瘦的身影映入眼中。

    唐納言一下子愣住了,指間夾的煙掉在地上。

    這時有人開了門,外面的狂風漫卷進來,吹起莊齊窈窕的裙擺,像盞美人燈一樣晃著,漂亮又單薄。

    世界仿佛突然被按下了暫停鍵,腳步聲、說話聲、笑聲都不見了,他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像一鍋在小火上慢慢熬著的粥,快煮開了,咕嘟咕嘟地冒泡。

    他眼里只剩妹妹,這是他與現實的唯一聯結。

    莊齊跑了過來,她彎下腰把那支煙撿起來,放到他手里。

    她動一動就喘不勻氣,氣息短促地叫了聲哥。

    回過神來的唐納言,勻緩了呼吸之后,最先想到的是,這還是在外面,許多人看著,很多事不好做,得好好忍住了。

    他略帶責怪的眼神刮過莊齊,扭頭對李志杰說:“李董,這是我妹妹,來江城找同學的,跑這兒來了。”

    說完又點了句妹妹:“小齊,叫李叔叔。”

    莊齊乖巧地問好:“李叔叔,我是莊齊,您好!

    李志杰笑:“你好。小姑娘這幾年變化很大啊!

    “是,我剛去集團的時候,她還讀在高中。”唐納言說。

    今晚他們都很累了,酒沒少喝,話也一句沒少說。

    李志杰點了下頭:“納言,那你照顧妹妹吧,我先過去。今天辛苦你了。”

    “應該的,你也早點休息!碧萍{言做了個請便的手勢,指了下妹妹說:“我還有幾句話審她。”

    李志杰是笑著走的,他說:“不要管妹妹那么嚴,有你這么個大舅子,將來誰敢做你妹夫!”

    看著李叔叔進了電梯,莊齊才膽怯地望一眼他,“哥,你要審我什么?”

    “多了!”唐納言皺著眉,一臉肅然地說:“這里不是說話的地方,身份證給我!

    他牽著妹妹往前臺去,對工作人員說:“給她開個房間,離電梯遠一點,她睡覺怕吵!

    工作人員接過問:“好的。唐主任,也是從貴單位的公賬上走嗎?”

    “這是我妹妹,房費我單獨支付,麻煩你了。”唐納言說。

    “不不麻煩的,您真是太客氣了!

    莊齊站在哥哥身后,看見這個穿制服的女人紅了紅臉。

    她拉了下她哥,唐納言俯身下來問:“怎么了?”

    “哥,我不要自己睡,我想住你房間!彼÷曊f。

    唐納言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因為她直白的訴求。

    真不知道他妹妹的腦子里都在想什么。

    他重新站直了,沉聲說:“你今年多大了?”

    莊齊就知道他會拒絕,撅著唇:“快二十了!

    唐納言問:“二十了還和哥哥睡一間,合適嗎?”

    莊齊低下頭,默不作聲。

    等他轉過去拿房卡時,她搖頭晃腦地說:“哥哥不合適,男朋友總合適的啰,哥哥加男朋友,最最最最最合適了。”

    唐納言背對著她,只捕捉到一些微弱的氣音,他收好妹妹的身份證,道了謝,牽著她去乘電梯,問:“剛才說什么了?”

    “沒什么。”

    他領著莊齊進了套間,就在他房間的斜對面。

    莊齊抬頭端量這里,現代中式風格的設計,室內陳設以棕色調為主,搭配幾盞暖光系大燈,推開窗,外面就是參天的古樹。

    她只看了一小會兒,就趕緊在沙發上坐下了,踢掉了鞋子。

    唐納言過去,坐在她對面的茶幾上問:“怎么了?”

    “襪子濕了,我不知道這里剛下過雨,一腳踩在水里。”莊齊小聲說著,就要彎下腰去脫掉。

    一雙手比她更快的,把她的腳抬起來放在膝蓋上,唐納言托著她的小腿,把那雙濕了半截的襪子摘下來,扔進了垃圾桶。

    丟完了,他仍握著妹妹的腳踝:“為什么這么不聽話,大晚上的自己跑出來?你以為這是去京郊吃飯,一個來回的事?”

    這個姿勢讓莊齊臉熱,她粉紅的腳趾蜷了蜷,低頭說:“那還能為什么?”

    “你不說,我怎么知道為什么?”唐納言說。

    莊齊泄氣地想,他到底什么時候才能不像一個古板嚴格的兄長?

    她仰起臉,眼中倒映著明亮的燈光,像盛滿了月光的一汪泉。

    唐納言被吸進她水潤的眼睛里,氣息一瞬間滯住。

    然后,他聽見了妹妹柔軟的聲音:“我想你了!

    他壓低的眼眸里起了濃云,燈火輝煌里,悄無聲息地咽了一下喉結。

    唐納言再一次確定了,對他妹妹,對小女孩肆無忌憚淌出的情意,他是既無招架之功,也無還手之力。

    她的愛烈得像一陣狂風。

    “你你晚飯吃了沒有?”唐納言偏過頭,試圖讓自己看起來正常,就說點他關心的吧,反正問話也問不下去。

    莊齊搖頭:“我偷跑出來的,沒來得及吃。”

    “飛機上呢,就這么一直餓著肚子?”唐納言皺眉。

    她抱怨說:“那些東西看了就倒胃口,怎么下嘴?我拿給旁邊的小男孩吃了,他一直在流口水。”

    唐納言把她的腿放下來,笑著搖頭,“就你這么挑剔嬌氣,還總跟我吵著要出國?到了國外有的你好受!一禮拜就要哭著回家!

    莊齊跟他一道起身,她在后面辯:“那是之前,我現在還要考慮一下呢,沒說一定去!

    “那怎么又不一定要去了?”唐納言隨口應著,拿起電話來撥到中餐廳。

    在等待接通時,莊齊挨到他身邊來坐,大起膽子環住他的腰。她把臉貼上去說:“因為,我哥哥說他愛我呀,我可不舍得離開你,走了多可惜的!

    不知道哪兒來的一柄鼓槌,下死手地捶在他心上,唐納言耳腔全是嗡嗡聲,握著聽筒的手掙出青筋。

    電話那頭喂了好幾下,他才回過神,利落地點了三道菜,“對,就要這些,送到房間里來,稍微快一點!

    唐納言轉過身體,莊齊也隨著他的動作抬起臉,笑嘻嘻地說:“我就愛吃這個!

    “這是當然,照顧了你十二年,我還能不知道?”唐納言不自覺低了一點頭,再靠近一點就要吻上她的唇。

    他還是沒這么做,盡管脈搏的跳動急切又緊迫,像催促著他做出決定。

    唐納言彎下腰,就在莊齊以為他要親過來,都閉上了眼睛時,他的手繞過她的一雙膝蓋,把她的腿抬抱起來。他說:“地上涼,把腳放被子里去!

    莊齊睜開眼,她到底在期待什么?

    唐納言完全就是個食古不化的長輩。

    她哦了聲,抱膝坐在膝蓋上,“哥,你喝酒了?”

    唐納言說:“喝了幾杯,你不喜歡我去換”

    “我喜歡,我喜歡!鼻f齊趕緊攔腰抱住他,好怕唐納言趁機溜走。

    床頭的臺燈是不是太亮了一些?怎么把他的緊張照得無所遁形?

    唐納言長舒了一口氣,旋過半邊身子,一只手猶豫了半天才攬住她的肩,開口仍是薄薄的怪罪:“真是越活越小了,最近好愛撒嬌!

    “哥,你要聽聽我考慮后的結果嗎?”莊齊睜大了眼睛問他。

    唐納言笑了笑:“你都追到江城來了,還有什么好聽的?”

    莊齊失落地哦了下:“反正不管你聽不聽,我都是這么想的!

    “怎么想的?”唐納言的手掌貼上她柔順的頭發。

    她忽然更緊地抱了上來,“我好愛你,我要一直和你在一起!

    東郊草木翠綠,茂密層疊的樹葉投在窗前,擺動濃黑的影子。

    一整晚了。

    在內心道德的苛責里,他猶豫、后退了一整晚。

    最終還是沒躲過妹妹稚嫩青澀的直率。

    他承認,他迷戀這些細碎卻永恒的時刻。

    只是妹妹不知道,他不是不敢開始,而是開始了,他就無法停下來。

    遠不如他嘴上說的那么灑脫。

    要當男友就當男友,要當哥哥就當哥哥。

    他是個戀舊且偏執的人,正是深知自己這點拗脾氣,唐納言才一再地回避。

    哪怕這份感情在他的心里,像搖曳的燭光般忽明忽滅,忽滅忽明。

    唐納言的手伸到她背上,閉上眼,手上收緊力道,把她完整地抱在了懷里。他沙啞的聲音浮出來:“好,就在一起吧。”

    多年以后,在唐伯平痛心疾首地指著他,大罵他不長進,是個下流種子,為了女人枉顧聲名的時候,他也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到底什么時候開始瘋魔的?

    想了很久,他找到了答案。

    就是在這個月色清冷的夜晚,從他下定決心不再做她哥哥的這一刻起,就已經無路可走了。

    第20章 溫良恭儉讓

    莊齊激動地咬著唇,在她哥懷里一個勁兒點頭,興奮到這個程度,她甚至怕語言的力度不夠。

    “行了,別一直啄米似的,暈不暈?”唐納言摸了摸她的發頂。

    她搖頭,又戀戀不舍地膩到他身上:“不暈。”

    門鈴響了三聲,莊齊也視若無睹,沒有放手的意思。

    唐納言試圖掰開她:“我得給你拿宵夜了,二小姐。”

    “噢,那你去吧。”莊齊紅著臉撒開手。

    哥哥讓服務生回去,自己推著餐車進來,擺在桌上。

    莊齊餓壞了,小跑去看,一道糟骨頭蒸膏蟹,一條龍井熏白魚,一份淮安軟兜炒飯,尤其炒飯里的冬筍和香菇,飄著來自山野里的清香。

    她拿起勺子就要去舀,被唐納言正色奪了過去:“先去洗手。”

    “哦!鼻f齊又篤篤篤跑遠了。

    唐納言看她進了浴室,小腿上被襪沿勒出一圈痕印,在燈光下泛著輕薄的淡粉色,是小女孩身體嬌嫩的喻示。

    他低下頭,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這想的都是什么!

    莊齊洗完出來,在她哥面前晃了晃:“洗得好干凈了,可以吃了吧?”

    “吃吧。”唐納言拿下巴點了點桌子,“小心燙啊。”

    她坐下,一口有嚼頭的飯進去,配著鮮嫩可口的鱔段,滋味層疊交融。

    唐納言洗完手回來,坐在旁邊給她拆蟹。

    他把剝出來的肉放在小碟子里,“蓉姨知道你來這兒了嗎?”

    “不知道!鼻f齊搖頭,她說:“我跟蓉姨講,今天和靜宜在一起。”

    唐納言笑:“葉靜宜是你的專用令箭,付人封口費沒有?”

    “付不了,在學校外面租完房子,我沒錢了!鼻f齊夾起魚肉時頓了下,說漏嘴了好像。

    唐納言的動作也停了,“租房子,什么時候的事情?”

    “就前些天呀,看見你就心煩意亂,我哪敢總回家啊?”

    莊齊小心看了他一眼。

    她哥眉梢微挑,用目光當戒尺,審視著她。

    過了會兒,唐納言直接命令道:“退掉,你想在學校外面住,就去我那邊!

    當時莊齊讀大一,唐納言就擔心她應付不來,讓阿姨把西山的院子打掃出來,方便她走讀。但她表現得像個女戰士,說要提早鍛煉自理能力,非在學校住不可。

    莊齊抗議:“退掉不是白花錢了嗎?”

    “夠了吧?”唐納言打開錢包,拿出張卡遞給她。

    她喜滋滋地接了,捏著卡,自顧自地籌算道:“可太夠了,我回去就把靜宜喜歡的那雙鞋買下來,送給她。不,買兩雙,我也要穿!

    “吃飯吧。”

    唐納言別過頭,忍不住牽了下唇,還是一個小孩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長大。

    他剝完蟹,把一盤鮮白的肉推過去,起身說:“好了,你吃完就打電話讓人來收拾,我回去了。”

    “你回去哪兒?”莊齊仰頭看他,“這就不管我了?”

    唐納言斂眸看她,存心逗弄,“那天晚上誰說的,我不要你管!

    莊齊一咬牙脫口而出,“那天是那天,我一天八百個變化,今天就要你管!

    說完自己都替自己臉紅。

    為了能和哥哥多呆一會兒,真是什么話都說得出口。

    他好笑道:“你吃完東西就去休息了,還要我管什么?在家也沒看你這么黏人!

    “問題這是在家嗎?這不是在外面嗎?”莊齊強詞奪理。

    唐納言語塞,掌心向外擋了一下,投降說:“好好好,我管。慢慢吃吧,等你吃完大人再走,這總可以了?”

    “嗯!鼻f齊吃著蟹肉,還不忘招待她哥,“很甜,你要來點嗎?”

    唐納言擺手:“不用,我胃里不是很舒服,吃不了這些。”

    莊齊蹙了下眉頭:“所以叫你別喝酒。工作就非得喝嗎?什么時候這酒能從飯桌上消失就好了,大家落個輕快!

    “你也好意思說這個話?”唐納言靠在椅背上笑,一時又端出家長的架子,他數落她:“這幾個月你都怎么胡鬧的?在外面喝了不下三頓酒吧,我都沒和你計較。”

    莊齊小聲:“你還沒計較?哪一次你沒揪著我不放,我都沒還嘴呢。再說我是事出有因呀!

    “你什么因,我聽聽!碧萍{言調整了下坐姿,好整以暇地聽她狡辯。

    莊齊剔魚肉的筷子停了。她說:“還問。我的因當然都是你呀,你只會管教我,一點不問我在想什么。我這兩年我這兩年”

    那樣子好委屈,夜色也晃動在她如水的眼眸里。

    唐納言不緊不慢地制止:“以后啊,也不要事事等著我來問,你有什么就直截了當地說,好不好?”

    莊齊看進他漆黑的眼底,她說:“我倒是想說呀,說我喜歡你,因為你快生病了,好幾次都要說了,但看你那么嚴肅,我就又不敢了。后來后來也是被逼的沒辦法,你要是和文莉姐交往了,我怎么辦?”

    “我不會和任何人交往。”唐納言傾身過來,握住她冰涼的掌尖,他鄭重地說:“今天之前沒有,今天之后,我全由你支配!

    莊齊正擦著嘴,她驟然抬頭,對上他溫柔明亮的眼睛,像窗外星星點點的光。

    誰說唐納言沉默刻板似先人的?

    他明明最會講情話了呀,還講得這么好聽。

    莊齊有點想哭,她撐著桌子稍微起來一點,飛快地吻了下他的側臉。

    “又干什”唐納言嘴里本能地拒絕,在發現妹妹只是親他臉時,又戛然而止。

    她不知道,他能承認自己的心意,在思想上歷了怎樣一頓翻山越嶺的曲折,但也只到這里為止了。

    和妹妹接吻對唐納言來說,又是另一重攻不下的山頭。

    這種充滿禁忌感的舉動,強烈地沖擊著他的禮教體系,哪怕他們已失控地吻過,唐納言仍消化不了這份犯罪感。

    畢竟是他的妹妹啊,像自己的小女兒一樣養大,把著她的手寫字,帶在身邊教給她圣明道義,事無巨細地照應。

    現在突然有一天轉變身份,他身上沉重的鐐銬還是解不下來,總困在固有的家庭角色里。

    唐納言是極守禮的君子,心里總還記著,他只有教養妹妹的責任,絕不可以冒犯她,做一些些逾越規矩的事。

    莊齊重新坐好了,她瞪著他:“你以為我又要發瘋。磕峭碓诨瘖y間,不也是你先瘋起來,攔著我不讓走!

    “好好好,我說不過你!碧萍{言輕輕瞥了她一眼,收回了目光。

    莊齊看他一臉倦色,嗯了聲:“我吃好了,你快去休息吧!

    唐納言打電話讓服務生來收拾。

    反正已經晚了,他也就多待了會兒,看著他們離開才走。

    莊齊送他到門口,揮揮手:“晚安,哥哥!

    “窗子我都關了,自己記得鎖好門!碧萍{言說。

    “知道了!

    她走回沙發邊,摸到自己的手機,進來好幾條微信,全是靜宜發的。

    「你到江城了嗎?見到你哥沒有?」

    「小樣兒,還不理我,已經水靈靈地do上了是吧?」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納言哥那么正,是不會就范的!」

    莊齊笑著嘁了一下,給她回:「還敢想那些呀?我湊過去他都嚇得要死,生怕我挨到他?傆幸惶,他會被我弄出心臟病!

    等了一會兒,靜宜也沒再給她回,估計跟誰玩兒去了。

    莊齊丟下手機,從包里拿出睡裙來,準備去洗澡。

    在家時太匆忙,她著急地取了一條,也沒仔細看,現在才覺得不對勁。

    這是維密的大秀款,黑色綢緞褶皺,胸腹之間用蕾絲做拼接,細長的吊帶,領口開得很低,裙擺雖然長,但左側的叉幾乎開到腰上,設計很精巧別致。

    莊齊在家從來沒穿過,圖新鮮買來后就掛在那里,蓉姨給她清洗過一次,還納悶地問:“齊齊,你這條裙子破破爛爛的,怎么穿得出去?”

    她也不知道怎么就拿上它了。

    莊齊拎著這條炸彈,搖搖頭,起身進了浴室洗澡。

    吹干頭發護完膚,她站在鏡子前刷牙,睡前吃完東西后,莊齊都會仔細清潔。這是小時候疼痛的牙齒治療給她的教訓。

    等她回到床上,靜宜直接打了視頻過來。

    莊齊是躺下接的,枕頭上鋪著烏云般濃密的卷發,纖白的手臂折在上面。不經意間形成一幅對比強烈的美學構圖,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而唯一的女主人公美得濃艷又大膽。

    “我天,你弄成這樣,納言哥的血壓受得了嗎?沒你這樣考驗干部的啊,太不地道了!”靜宜看了她一眼,立刻叫起來。

    莊齊懶懶地應,“他都回自己那兒了,又不和我睡一起,怕什么?”

    “不是吧?”葉靜宜好像怎么都驚訝,她說:“你千里迢迢去找他,他給你一個人扔房間了呀,我想過你哥能沉住這口氣,但他也太沉得住了!

    莊齊無奈地聳聳肩:“所以說,誰能考驗得了他啊。”

    “納言哥有這樣的毅力,他做什么都會成功的!

    “帶著你的破梗去休息,再見!

    在生地方多少害怕,莊齊不敢黑咕隆咚的睡覺,她留了最遠的一盞燈。

    可就這么一點亮,也讓她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莊齊拿被子蒙著自己,沒多久就因為透不過氣醒來,可全掀開以后,又無法在有光的地方睡覺。

    折騰到半夜,她實在受不了了,從床上坐起來,披頭散發地像個女鬼,手插進發間薅了一把。

    只琢磨了一小會兒,莊齊就穿好拖鞋,拿上手機,到斜對面去敲門。

    洗漱完以后,唐納言也睡不著,哪怕他已經很困了,但腦子停不下來。

    他走到露臺上去抽煙,反復考慮著將來,一段困難重重的將來。

    主要是家里,唐伯平知道以后,免不了要大發一番雷霆,承受他的怒氣沒什么,只是不曉得,他會怎么處理這件事。

    夜太靜了,綠油油的松柏在月色里矗立,墻角是已經變得青黃的雜草。

    唐納言想了很多種可能,想得腦袋發脹。

    不過他相信,無論發生哪一種情形,只要莊齊和他站一邊,他都可以解決。想到這里,唐納言把唇邊的煙摘下,吐出白霧時,在風里輕輕地笑了下。

    按小齊說得那么樣愛他,她一定會的。

    人生不過是取舍,要了妹妹,別的東西丟也就丟了,他沒那么貪心。

    忽然聽見門鈴響,唐納言扭過頭,總不會是莊齊吧?

    他摁滅了煙,快步走到門邊,打開。

    一個白膚紅唇的小姑娘站在面前,身上的衣裙輕薄性感,柔軟的黑紗裹著一具雪白身體,嬌艷地盛放出一個笑。

    沒等唐納言回神,皺著眉說出一句胡鬧,莊齊先鉆了進來。

    她在走廊里待了會兒,手腳都打哆嗦,一來就鉆到了被子里。

    唐納言關上門,扶著冰涼的金屬把手,做了三個深呼吸。

    他垂頭合目,在心里默念幾聲——溫良恭儉讓,溫良恭儉讓。

    莊齊捂了一會兒,才軟綿綿地叫他:“哥,我一個人睡不著!

    唐納言沒理,小姑娘有點太恣意妄為,他要她靜一靜。

    他進了浴室清理自己,摁出一團綿密的泡沫,反復搓洗夾了煙的手指。刷完牙后,又捧著涼水往臉上撲。

    唐納言看了眼鏡子的自己,面上雖然紋絲不動,但成串的水滴從下巴流下,滴滴答答地掉在臺面上,像綿延不絕的欲望。

    他飛快地擦干,把毛巾重重擲下去,不知是生了誰的氣。

    見哥哥出來,莊齊擁著被子又討好地叫他:“哥,怎么那么久。俊

    唐納言身上一套淺灰睡衣,他就站在床沿冷冷看著她。他答非所問:“為什么會睡不著?哪里吵到你了嗎?”

    “燈,是那些燈,每一盞燈都很亮!鼻f齊詳詳細細地跟他抱怨,“你知道的,我有一點光都睡不著,但這是外面呀,哪里敢把燈全都關掉。你就讓我在這兒睡吧,好不好?”

    他聽完這些理由,眉頭越皺越深。

    小時候她就難伺候,越大名堂還越多了。

    怎么,女孩子最難養的年紀,難道是在十八九歲么?

    唐納言嘆聲氣,他在床沿坐下,“好,你睡。我把燈都關了,就坐在這兒守著你,這樣總不會怕!

    “那我多過意不去,你今天累了一天了,我還讓你熬夜!鼻f齊不肯。

    他扶了扶額,“那你說怎么辦?”

    莊齊天真地眨眼:“你也一起呀,這張床這么大,難道睡不下?”

    這才是她的目的,就像小時候非要擠到他床上來睡一樣,什么借口都使過。

    唐納言平靜的呼吸之下,又在心里默默念出一句——溫良恭儉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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