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我不管了。
四月春濃,普林斯頓古老的校園內,青嫩的葉子緊貼著院墻抽了條,粉白的玉蘭落滿草坪。
莊齊坐在辦公室里,撐著頭從玻璃窗望出去,一樹櫻花正在風中晃動。
她想起去年在德國西部,萊茵河畔一個叫波恩的小城里開學術會議時,窗外也是這么一棵花樹。
那個時候不如現在清閑,手上壓著幾篇論文要改,白天靠咖啡才能清醒,去開會、聽報告、做記錄,晚上和導師郵件溝通,壓力大到睡不著,只能用褪黑素強制關機。
周衾后來笑她,說你這是要讓自己的身體知道,誰才是它的主人是吧?
莊齊拿的是全獎直博的offer,學制五年,畢業典禮在下個月,意味著校園生活即將結束,就要褪去學生這一重身份,走進紐約的辦公樓工作。
這個時候的工作并不多,但她還要替導師去給本科上課, 第一次去的時候莊齊也很緊張,從柜子里翻了套正裝出來,強撐著站在講臺上,手背在后面給自己壯膽,就怕下面那些人提問。
現在混成大師姐了,課間還能和學弟學妹們開開玩笑,聊一些學院八卦。
她的導師是個樂觀活潑的白人老太,頭頂的title非常多,但這么一位出色的女性,最大的夢想不是站上國際政治舞臺,而是做一個暢銷漫畫家。
莊齊和她關系非常好,私下里叫她Luna,她總是很高興地回應。
她常對周衾說,她能在高強度的學習任務下,保持著還算健康的身心,都因為Luna的光芒照耀了她。
她們之間是非常match的師生關系,莊齊對她有一種難以言喻的師徒情懷,所以很自然地升華為更高階的學術合作。
這五年里,Luna為她指導了很多篇論文發表,給她爭取在各大國際組織上發言的機會,很多學術會議也點名由莊齊參加。
Luna家里掛滿了她自己的作品,頭一回去她家拜訪的時候,看著滿墻烏糟糟的涂鴉,莊齊還以為是什么抽象派畫法,幸好她沒問出口。
記得她剛到學校的時候,整個人是行尸走肉的狀態,每天都把自己封閉起來。
她二十多年沒離開過唐納言,猛地一下子被放逐到新澤西,難吃的食物再加上文化壁壘,一下子就崩潰了。
莊齊不想結交新朋友,她甚至不和人說話,看不進任何有價值的文獻,更加產出不了像樣的論文,第一次personal meeting,她交了只有三頁紙的草稿上去,都沒有檢查過語法是否有錯誤,行文是否通順。
Luna看過之后,就把那幾張紙放在了一邊,摘下眼鏡對她說,不要太緊張,別給自己那么多壓力,PhD just for fun!
那天從辦公室出來,Luna帶她到了雕塑公園,精神恍惚的莊齊被門口舉著hurrah welcome的人像嚇到,但越往深里走,奇形怪狀的逼真人像就越多,她后來都看麻木了。
她們坐在參天的繁花下說話,身邊走動著散養的孔雀,和樹枝上叫不出名字的灰鳥。
Luna問她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莊齊點頭。
她說她很想男朋友,Luna問為什么不給他打電話,她說不可以打的,國內的號碼都已經停掉了。
那個下午她們聊了很多,這是莊齊到普林斯頓以來,第一次愿意講這么多話。Luna還帶她在池塘邊喂了魚,那些鯉魚的個頭大得嚇人,看起來不剩幾年就要成精了。
后來,Luna幾乎每周都會和她談心,引著她一點點地投身研究里,眼看她越來越專注。
等到普林斯頓下起第一場初雪,回頭望見學校白茫茫一片時,莊齊才發現時間已過去那么久。
說穿了,人生就是這么一個悖逆的東西。
在自己幼年惶恐,極度地渴望安定時,偏偏父死母匿,家破人散。
等她終于站在屋檐下,所有的愿景換成了哥哥,哥哥又遠在天邊了。
莊齊想,究竟什么時候才能遂她一次意呢?大概只有把浮名換作淺唱,真正大徹大悟,也無欲無求的時候才能夠。
她開始不遺余力地讀書,把所有的精力、渴望、激情和心血都灌溉到學術當中去,做學問、發論文幾乎成了她唯一的興趣。
莊齊最常去的地方是圖書館,占據她最多時間的是那張書桌,她連饑餓感都被進化掉了。
學校外面有拉夫勞倫的專賣店,可她也很少去逛,只有換季的時候進去,買上幾大袋衣服裙子拎回家,夠穿就可以了。
即便是難得的閑暇時間,她也寧可和博后們在common room交談,看本科生坐在一起寫作業做project,但這過于極端的表現又令Luna擔心,她認為莊齊把路走得太窄了。
但莊齊仍然堅持五點起床,讀兩個小時文獻后,在房子周邊的街道跑上一圈,再回來喝牛奶吃早餐,收拾好東西去學校。
仿佛只要念好了書,有了受人尊重的頭銜,找到一份體面的工作,她的人生就圓滿了,就能從陰霾里走出來。
而那份淌在血脈里的對哥哥的愛,無情的命運在她身上烙下的悲劇,就不會再陰魂不散地纏著她了。
周衾和她在同一個學校,脫離了那個壓抑的生活環境,他也不再急于證明自己的才華,從最基本的定義出發做數學,反而成了高等研究院的明星。
剛過去的那個春節,他們在一起吃餃子,周衾十分小心地問她,還在看心理醫生嗎?
莊齊搖頭,笑說:“早就不去了,在診所里蹲了兩三年的點,我現在都能當心理醫生了,你要咨詢我嗎?”
她知道,她也沒放下深切的痛苦,而是與它融為了一體,成為了臟器里的痼疾。
她還是時常夢到唐納言。
夢里的哥哥好溫柔,會在冬天下雪的夜晚,把她裹在毯子里,挪到窗邊的長榻上去,抱著她,聽大雪壓斷樹枝的聲音。
凌晨雪停的時候,他們開始做/愛,什么姿勢都肯依她,把她吃得汁水不斷,蹬著腿說好叔服,掰開自己求他進來,緊緊地含著他不肯松,看他繃著臉,伏在她的身上攝出來。
哥哥一定時常覺得,她是個很色/情的小妹妹。
她也知道,她對唐納言是很典型的生理性喜歡,一貼近他就會臉紅心跳,不由自主地想要發生更親密的關系。
莊齊想,她一輩子都會迷戀唐納言的。
有人敲了三下門,莊齊說了一句請進后,探出一張文靜的臉來。
她這才換成了中文,笑說:“小玉,你今天怎么過來了?”
小玉是周衾在福利院認識的妹妹,他來美國時把她帶在了身邊,看這邊有沒有更好的治療方案。
但將近五年的時間過去,方宛玉還是沒開口說話。
不過她很能干,把家收拾得井井有條。來美國這么久,不僅學會了怎么開一點小火做飯,還做得很好吃。
宛玉給她推過來一個盒子,示意她打開。
莊齊照做,里面裝著滿滿的曲奇餅,她問:“你烤的呀?”
她高興地直點頭,青澀的像個等待表揚的小學生。
莊齊送一塊進嘴里,在她期待的目光里,點了下頭,“嗯,很好吃。”
她又蓋上了餅干,問宛玉說:“你直接來找我了嗎?”
宛玉拿過筆,在紙上寫:“你這里比較近,我知道位置。”
莊齊笑了,她說:“那要不要我帶你去找周衾呢?”
宛玉害羞地點了點頭,指了下懷里,意思還有一份要給他。
莊齊收拾了一下電腦,拿上教材,“我們走吧,正好我也要去講課了。”
莊齊帶宛玉到了學校東南面的Fine Hall,指給她看說:“這里的地下一層,直通Lewis圖書館,再往下面走一樓就是數學系的樓層了,你們家周衾啊,這會兒估計正在琢磨他的德語文獻,你進去找他就行。”
宛玉點頭,用手語比了一句謝謝。
莊齊說:“快去吧,小心一點。”
看著宛玉進去了,莊齊給周衾發消息:「宛玉下去了,這回我可沒全程帶路,小小地鍛煉了她一下。」
上一回莊齊帶她去超市,時刻拉緊她的手,又安全把她送回了公寓。
就這么體貼牢靠,周衾還很不領情地怪上她了,說:“你不能一直把她當小孩子,要培養她的自主能力。”
莊齊冤死了,“下次你的人你自己看好,我不管了。”
她氣得轉身就走,一個月沒理周衾。還是某天下午,他主動請纓來幫她干雜活,給她整理了兩小時辦公桌,莊齊才原諒了他。
上完課,莊齊準備走的時候,大三的小姑娘追上了她,她說:“學姐,我也是r大的,今年過來交換,聽您講了兩節課,覺得受益匪淺。”
“你好。”莊齊笑著點頭,“你碰到什么問題了嗎?”
她不好意思地說:“沒別的問題,我看您發了那么多論文,想跟您取點經。”
莊齊哦了一下,“首先一定是多花時間,投入和產出成正比,當然時間也得用對地方,讀文獻要有挑選的讀,讀經典的、大師的作品,但是大師的論文有個通病,喜歡省略他們認為不重要的細節,你最好自己列一個圖表,方便理解。其次你寫的東西是要落地的,要有的放矢地做研究,挑一些你感興趣的題目去做,會更好一點。”
小師妹說:“可我有時候看不懂啊,讀了半天云里霧里的。”
“那就是基礎不太牢。”莊齊說,“先去鞏固專業知識,不過你現在才大三,文獻的事情還不急。”
她又點頭,“謝謝,謝謝學姐。”
莊齊拍拍她的肩,“不客氣,我先走了。”
她步行回家,路上走了二十分鐘。
這么好的天氣,臉上吹著不冷不熱的風,走在小鎮里是很舒服的。
來了普林斯頓以后,莊齊還是經常地生病,她不得不加強鍛煉。畢竟去一次醫院很麻煩,也不是在唐納言身邊的時候了,進301病房就跟回了家一樣,他會給她無微不至的照顧。
她現在只有自己。
莊齊打開公寓門時,看見門口一雙女士皮鞋,一猜就是蔣潔女士的。
她關上門,脫下針織外套搭在掛鉤上,叫了一句,“媽媽。”
蔣潔哎了一聲,“你這么晚才回來啊?”
莊齊走到廚房的島臺邊,“碰到一個國內的小朋友,和她多聊了兩句寫論文的事,走回來也耽誤了時間。”
她到普林斯頓的第三年,蔣潔就跟著她的足跡來了美國,在哥倫比亞大學進修。
蔣潔只要有空,就從紐約開車過來照顧莊齊,替她收拾屋子。
她課程不多,一周三天都住在鎮上。自己笑著說,這跟在京的時候也太像了,和老夏住在東郊別墅區,通勤一個多小時到電視臺。
蔣潔第一天來找她時,普林斯頓剛下了一場暴雪,鏟雪車工作了整整兩天,才清出一條路來。
莊齊很意外,一時間不知道如何稱呼,她緊緊扶著門框,也沒有讓她進來的意思,只是輕聲問:“你怎么會來這里?”
一路開車過來,下車后又呵氣成冰的,蔣潔不停地搓著手。
她說:“外面好冷,能讓我進去說嗎?”
“那進來吧。”莊齊側了一下身子,給她拿了雙拖鞋。
那雙拖鞋是按她自己的喜好買的,毛茸茸的一團,上面還有一對很幼稚的兔子耳朵。被蔣潔穿在腳上,像不合時宜的扮嫩。
莊齊不好意思地說:“這是新的,你就湊合著穿吧。”
“沒事,穿什么都不要緊。“蔣潔說。
她女兒這么大了,但內心還是住了個小女孩,喜歡這種粉色的玩偶。
莊齊給她倒了一杯茶,撕開一包chamomile tea放在杯子里,她那會兒很依賴洋甘菊舒緩助眠的功效。
她放到茶幾上,“喝點茶吧,你是剛到這邊嗎?”
蔣潔說:“不,我在哥大進修,這幾天下雪,我有點擔心你,就冒昧過來了。”
莊齊哦了聲,“傳媒大學的工作都暫停了,夏伯伯也同意嗎?”
她啜了一口茶,“他不同意,我和他鬧了一陣離婚后,只好隨我了。又不是從此不再回去了,是吧?”
“你家庭和工作都好好的,為什么非要跑到這里來?”莊齊捧著杯子,問出了一句她好奇的話。
雖然她大概能猜到蔣潔回答,但還是想聽見她親口說出來。
蔣潔看著她說:“我想來照顧你,你一個女孩子跑這么遠來讀書,媽媽不太放心。”
莊齊低聲說:“你來美國讀書的時候,不是比我年紀更小嗎?”
“所以啊,我太知道一邊學習一邊還要獨立生活有多苦,更要來分擔一點。”
莊齊把臉埋進杯子里,喝了口茶說:“也沒多苦,我差不多已經適應了,學校餐廳挺好吃的,自己煮個面條也不難,再不行可以坐火車去紐約,中餐廳不是大把嗎?”
話是這么說,但她一心都撲在辦公室,手邊是雜亂的參考資料,頭一低下去就難抬起來,很少有時間去紐約消費。
尤其想到還要坐一個多小時的火車,莊齊頓時興致全無了。
有在路上來回折騰的兩三個小時,她能做好多事情呢,哪一個都比吃飯逛街要更有意義。盡管Luna常掛在嘴邊說,她太hard work了,偶爾也要學會放松自己。
蔣潔笑說:“看你臉色還不錯,我很高興。你呢,就當我是個不要錢的保姆,以后臟衣服什么的,你就丟在那里,媽媽回來會洗的。”
莊齊搖了一下頭,“我自己會洗衣服,你也有你的事情,不是在進修嗎?就不用過來了吧。”
那個時候莊齊還很抵觸,她不想接受蔣潔的好意,也不打算原諒她。
那天蔣潔在她家坐了會兒,看她左一個不愿意,右一個不想說話,自己識趣地站起來,說:“我幫你打掃完衛生就走,你去忙吧。”
莊齊說:“不用,我一會兒寫完了論文,自己會打掃的。”
但蔣潔已經開始疊毯子,“你寫完了論文就去休息,還打掃什么?”
看她這么固執堅持,莊齊也不浪費口舌和她多說了,回了房間去看文獻。
她想,蔣潔養尊處優了這么多年,能做得了什么家務啊?能做一次還能做兩次嗎?時間一長她就不會再來了,隨她去吧。
可等她發完郵件出來,原本亂堆亂放的客廳煥然一新,地板也全部擦了一遍,廚房傳來了煎牛排的香氣。
莊齊走到沙發邊,拿起自己的兩本書,剛看了一眼,蔣潔就在后面說:“你的那些學術期刊,我都幫你分類整理好了,還有參考書,看你在書房里寫東西,就沒去打擾你,你一會兒自己拿進去吧。”
她噢了一聲,“我家里沒有牛排了呀,哪來的?”
蔣潔說:“我去超市買的,你家里何止沒有牛排啊,少的東西也太多了吧?我列了個清單,一口氣給你買齊了。都不知道你怎么在過日子,還有你浴室里那些衣服,老實說堆了幾天了?”
那一刻,莊齊心里升起一股難言的酸楚。
原來,這就是她從小一直渴望的,屬于媽媽的感覺,也許有點嘮叨,有點瑣碎,但它在一個絕對安全的領域內,是會讓人覺得溫馨的。
可這份母愛來的不是時候,這份照顧也顯得不合時宜,變成了四不像的過度討好。
吃完了晚飯,莊齊對她說:“天黑了,路上不好開車,你快點回去吧,下次不要來了。”
蔣潔解釋說:“齊齊,我沒有別的意思,不是逼著你要認媽媽,你不要有心理負擔。”
莊齊說:“我沒有認媽媽的必要,我已經不需要媽媽了,你快走吧。”
“好,你睡覺前鎖好門窗,今天可能還會下雪。”蔣潔說。
過了幾天,蔣潔仍舊出現在她家門口。
她若無其事地提進來幾個購物袋,“昨天我去第五大道逛了逛,給你買了幾件長款的羽絨服,還有圍巾帽子,你過來試試,看合不合身。”
莊齊不想試,她說:“我有羽絨服,也有御寒的裝備,拿去退了吧。”
“有也可以穿新的,快來。”蔣潔把她拉過去,把衣服套在她身上,看了看,“好看,明天穿這件去學校,墻上那件小剪刀別穿了,又硬又重,你小心壓出肩周炎來。”
莊齊結巴了一下,“你也不看多冷啊,我就走在路上穿,到辦公室就脫了。”
蔣潔又問:“吃飯了沒有?”
莊齊搖頭,“我剛從學校出來,準備煮碗面吃。”
“別吃面了,我給你包餃子,好不好?”
這太像一個虛無的夢了,莊齊掐著手指想讓自己清醒,她說:“你還會和面嗎?我可幫不上你的忙,我什么都不會。”
蔣潔說:“我也是前幾年學會的,沒事的時候,就跟著家里阿姨一起做,包得不太好罷了。那我去忙了?”
莊齊給她倒了杯茶,“你多坐一下吧,開車過來不夠累嗎?”
她仍舊回房間去忙她的論文,按照退回的修改意見一條條打磨,等覺得肚子餓的時候,蔣潔的餃子都已經下鍋了。
莊齊走到廚房,在她身邊站了一會兒,聞見了一股梔子花香。
聽說她很喜歡梔子花,夏治功為她在庭院里種滿了,路過她家的人都稱嘆。
蔣潔抬頭說:“你餓了是吧?坐到桌子邊去吧,馬上就好。”
莊齊看著浮起來的餃子,面無表情地指著其中一個,“它破皮了,餡兒都露出來了。”
“就跟你說了,我的手藝不好。”蔣潔笑了下,說:“這個撈到我碗里,你吃好的。”
莊齊沒說話,退到柜子邊去找醋,“你要蘸醋嗎?”
“我不要。”蔣潔擺了下手,“你們北邊的習慣,我不適應。”
“哦,忘了你是南方人。”莊齊說。
蔣潔笑著盛起一碗,“你也是半個南方人啊,唐納言還跟我說,你有一陣子愛吃淮揚菜。”
突然提起這個名字,兩個人都愣了一下。
虛成一團的射燈光束下,莊齊的睫毛眨了又眨,唇角動了一下。她說:“你來美國前見過他了?”
蔣潔點頭:“偶爾碰到的,他已經不在華泰了,進了更強勢的部門,要更忙多了。我們聊了兩句關于你的事情,也沒說別的。”
“哦,那就好。”莊齊也不想再多說了。
她希望唐納言過得好,按她說的,遵照家里的意思娶妻生子,但她絕不能聽見他和另一個女人有多恩愛,心里還是嫉妒得不得了。
蔣潔看見她忽然白下來的臉色,也后悔失言。
她忙岔開了這句話,“過來吃餃子,看我和的餡怎么樣?”
莊齊拿起筷子嘗了一個,點頭說:“蠻好吃的,我很久沒吃過餃子了。”
“你以后想吃的話,我天天給你包。”
“那多麻煩呀,你難道不累嗎?”
“我不累,這本來就是我要做的事。”
莊齊沒說話了,低頭把碗里的餃子默默吃光。
母女倆對坐著吃了晚飯,蔣潔收拾完屋子,疊好她的衣服以后,都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她知道莊齊不會留她,準備悄悄地走。
但剛打開門,莊齊就出現在房門口,“你今晚就在這兒住吧,這么晚回去也不安全。”
“哎,好。”蔣潔又關上了門,回到客廳里。
在這之后,她就三天兩頭往莊齊這里跑。
有一次莊齊在聽報告,回來晚了,看見蔣潔坐在車里等她,等得都睡著了。
莊齊敲了敲車窗,“你怎么在這兒睡啊?”
蔣潔下了車,“我看你沒回來,外面又冷,就到車上躲躲。”
她有些著急地說:“可以給我打電話啊,怎么能在車上睡覺?多不安全啊。”
“我猜你肯定在忙,省得打攪你,等一會兒沒事的。”蔣潔說。
那晚夜色闌珊,月光被厚厚的云層遮住,莊齊看不大清她的臉,只注意到了她笑起來時,嘴角露出的幾根細紋,她也年紀不小了。
在還不知道她是媽媽的時候,莊齊只覺得她漂亮,又有學識,站在舞臺上熠熠生輝,連唐伯平都說,蔣潔是京城一道必不可少的風景,須得遠遠觀之。
如今這道風景也老了。
那天莊齊拿了鑰匙給她,“你以后就自己進來吧,別等我了。”
蔣潔接過來,“那我就方便多了,謝謝。”
真正改口叫她媽媽,是在一個周六的晚上,那時候已經開了春,天氣暖和了不少。
吃過午飯后,蔣潔在廚房拖地,莊齊埋頭在書堆里面讀這周的reading,忽然就聽見啊的一聲。
她趕緊出去看,蔣潔摔倒在了滑溜溜的地板上,四仰八叉地躺著。
莊齊跑到她身邊,問她還能不能站起來,蔣潔點了下頭,她這才敢去攙她的手臂,吃力地扶她起來。
她把蔣潔放到沙發上,“你等我一會兒,我去拿一下包,我送你去醫院。”
萬幸傷得不嚴重,只是一點輕微的扭傷,休息幾天就好了。莊齊又把她扶回家里,脫下外套以后就張羅蔣潔吃藥。
她把熱水放到茶幾上,“把這個消炎藥吃了,水不燙,可以直接喝。”
蔣潔哎了聲,水喝下去熱熱的,一路熨帖到心里。
因為不放心家里的傷員,莊齊把電腦端出來,就坐在她旁邊修改論文,“你別亂動,有事就叫我幫你。”
“好,我不會給你添麻煩的。”蔣潔忙道。
莊齊從電腦里抬頭,“這不叫麻煩,你躺下睡會兒吧。”
“嗯,我不吵你。”
莊齊在地毯上坐久了,盤在一起的腿已經有了麻感,她扶著茶幾站了起來。
她倒了杯水,走到落地窗邊,乳白的紗簾緊閉著,朦朧了窗外的常青樹,已經又是春天了呢。
莊齊在用功時,總喜歡把自己關在密封的環境里,不能被任何事打擾。
就像唐納言在書房的時候,那扇門一定是關著的,連窗簾也要緊緊拉上,一盞臺燈不分日夜地點著,他也不喜歡被人打攪,除了她。
她是唯一一個,可以在任何時候吵到他的人。
這是唐納言給她的愛,藏在俯首可見的細節里,像潤物無聲的春雨,偏心偏上了天。
剛和他在一起的時候,莊齊曾幻想過要嫁給他,考慮過將來生幾個孩子,長得像誰比較好,還很多余地擔心,等她讀完書,他會不會年紀已經大了,生育功能不太好了,是不是要早一點結婚?
她那時的確天真得可笑,可當世界的真相血淋淋地放到面前,任憑誰都天真不起來了。
莊齊盯著面前的白簾看了很久,還是沒有拉開。
她越來越像哥哥了,保持規律的作息,每天固定時間起床,堅持晨跑,大口地喝鮮奶,在學院里維持客套的關系,逢人就親切地打招呼。
她身上流淌著唐納言的影子。
雖然她不會再回去,但他以這樣的方式陪著她,變成一種習慣活在她身邊。
莊齊回過頭,看見蔣潔已經睡熟了,身上的毯子掉了下來。
她放下手里的杯子,走過去,彎腰撿起毯子,幫她重新蓋好了。
沒多久,蔣潔也醒了,掙扎著要去給她做飯。
莊齊跟過去扶她,“你這樣還做什么飯啊?再摔一跤怎么辦?”
蔣潔笑,跛著腳要去廚房,“哪里有那么不小心,我不做飯你吃什么,一會兒我還要收衣服。”
莊齊急得語速都變快了,“衣服我自己會收的,你別瞎忙了,坐下來休息好不好?”
“我沒關系,你看,你不扶我也能自己走。”蔣潔推開了她,試著自己往前走了兩步。
在她還要去系圍裙的時候,莊齊喊了一聲,“你就過來坐著吧,媽!”
蔣潔往后系帶子的手頓了一下,她又驚又喜地抬起頭,“叫我什么?”
莊齊走過來,生氣地把她的圍裙取掉了,把她扶回了客廳。
她讓蔣潔坐著,自己慢慢地蹲下去,“我叫你媽,難道你不是我媽媽?”
“我是,我當然是。”蔣潔語言紊亂地,邊哭邊說:“我就是太意外了。齊齊,對不起,媽媽對不起你。”
莊齊擦了擦她的眼淚,“別哭了,你可是資歷最老的美人,哭起來不好看了。”
蔣潔笑了下,“你也學酒桌上那些人胡說。”
“好了,你在這里坐著,晚飯我會做的。”莊齊說。
她不想再看蔣潔自責,也不愿意一直恨著媽媽,恨人是一件太痛苦的事,會消耗她原本就不多的能量。本質上來說,這不是不放過別人,而是不放過自己。
過去的事已經發生了,就算十年如一日地懲罰蔣潔,也無法再改變什么。
從小唐納言也不是這么教導她的。
他總是說,攻人之惡毋太嚴,要思其堪受,得饒人處且饒人。
相信爸爸在天上,也希望能看到他們母女團聚,有一段融洽的時光。
莊齊慌忙走開了,轉過身時,飛快地抹掉了眼尾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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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一會兒神,她聽見蔣潔在叫她吃飯。
莊齊去洗手,說:“今天燒了糖醋小排啊,你幾點來的?”
蔣潔說:“一早就來了,沒想到你出去的還要早,這都要畢業了,還往辦公室跑那么勤啊?”
“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的呀,我還給本科生上著課呢,站好最后一班崗嘛。”莊齊做到餐桌邊,夾了一塊排骨到碗里,她說:“媽,你做飯越來越好吃了,比小玉還厲害。”
蔣潔給她盛了碗飯,“周衾是準備一輩子帶著這小姑娘嗎?周吉年不會同意吧?”
莊齊搖頭,“不知道,反正人家感情好得很,分是分不開的。周衾如果留在他們學院任教,應該也不用管他爸爸答不答應。”
“那就兩全其美了。”蔣潔端著碗,點了一下頭,“能留下來教書,說明周衾這孩子很優秀呀,普大還是老美們心里的第一,地位很高的。”
莊齊嗯了一聲,沒再說話了,專心吃著。
蔣潔看了女兒一眼,又起了個話頭,“那人家都有著落了,你呢?真的去國際組織里跑新聞啊,好辛苦的。”
莊齊不以為然,“我覺得很有意義啊,順便還可以環游世界,年輕人怕什么辛苦。”
“你就不能回國嗎?去國際司上班多好啊,又在媽媽身邊。”蔣潔說。
莊齊用筷子戳著飯,“有人不喜歡我回去,我也不想回去。”
提到這個,蔣潔就忍不住要罵,“唐伯平是不是?他憑什么不叫你回去,和兒子打擂臺是他的事情,還怪到你頭上。”
“也不全是因為他。”莊齊低著頭,聲音越來越輕,“總之,現在日子過得很平靜,我不想去面對他們了,我怕我管不住自己,到時候又要吃一遍苦頭。”
蔣潔明白了,這是還愛著唐納言,但又怕再被反對一次,她不能再面對這樣的窘境了,也禁不起重復的受傷。
她想了一下說:“應該也不會了,你結你的婚,他結他的婚,不搭界的呀。唐納言的婚事應該已經定了,聽說這回是唐承制給做的主,就是張家的閨女。”
“還是她啊。”莊齊捏著筷子的手抖了下,緊接著說:“他們認識很多年了,挺好的。”
蔣潔握了下她的手,“過去了就不要想它了,你又不比誰差。媽媽上次給你介紹的那個,我們醫學院學臨床的小伙子,你覺得怎么樣?”
莊齊想到還是要笑,“你說朱隱年,他還不錯啊,人挺幽默的,上次我們一起吃飯,我笑得都咳嗽。”
“那就好,他家里條件很不錯的,他爸爸你也認識啊。”
“他爸爸誰呀?”
“就是給唐承制做過心臟搭橋手術的。”
“哦,朱院長呀。”莊齊恍然大悟,“你這么一說,他們父子倆真挺像的,看起來就是頂尖人才,學術帶頭人的架子。”
蔣潔聽見女兒對他印象這么好,心里很高興。
她說:“那你看看,你們兩個能不能有進一步的發展?他對你很欣賞的。”
莊齊咬著筷子笑了下。
這不用蔣潔來說,她能看出來。
每次朱隱年看她的時候,莊齊都能在他的眼睛里抓到小星星,一個接一個的蹦出來。
他那個人很健談,給自己的感覺像晴美的夏天夜晚,四處躁動著蛙聲。
但是像夏天不夠,像夜晚也還是不夠,他達不到莊齊對另一半的期望,還差得遠了。
說起來這都是唐納言的責任,他將她欣賞異性的標準抬得那么高,以至于她在評價其他男人時,就只剩下失望和批判。
可唐納言只有一個啊。
莊齊想,總是以他為標桿的話,她就不用結婚了。
她朝蔣潔點頭,“我覺得可以,下個月我的畢業典禮,您讓他過來吧。”
“哎,他就是這么說的,跟我提了好幾次,但又怕你不同意,我也不好答應。”
莊齊看她笑得像撿到了什么寶貝,也跟著笑了。
她抬了抬下巴,“吃飯吧。”
第52章 你自己去說
看見莊齊的畢業照,是在一個周六的晚上。
那時天上掛著一輪缺月,泛出微白的光澤,水面浮動幽暗的綠色,跳動的燭火隱沒在軒窗內,青嫩的竹葉輕輕地晃動。
唐納言在園子里陪完客,他喝了不少,強撐著把一行人送上車,再回頭時,一路扶著朱紅的柱子走到亭中。
已經是六月份了,又到了夏天。
五年前的夏天,莊齊一聲不響地離開他。
唐納言從此討厭上了過夏天。
他坐到石桌邊,喝了一杯醒酒茶,扶著額頭,閉上眼。
鄭云州說:“那么累就回去吧,還在這兒做什么?客人都走了。”
唐納言轉著手里的杯子,“回去還不是一個人,家里連只鬼都沒有,墻都是冰冷的。”
“小莊齊都走了五年了,你怎么還這么哀怨啊?再說了,你跟我說這些也沒用,誰還不是寡人一個,你能有我難過嗎?”鄭云州斜了他一眼說。
唐納言說:“你放西月走,那是積德行善的好事,她本來也不愛你。我是什么?我這叫作孽!”
被戳到了心窩子,鄭云州哼的一聲,“那也是你們家作下的孽,誰讓你爸厲害呢。”
“是啊,他厲害慣了,也總會有人讓他知道厲害的。”唐納言對著波光粼粼的湖面,忽然笑了一笑。
鄭云州反應過來,“哦,袁介安的事情,快定下來了?”
唐納言點頭,“快了。唐伯平著急啊,給我打了三個電話,我一個沒接。”
“等著吧,你爸就要上門來找你了。”鄭云州掐了煙,拿出手機來翻通訊錄,“我打給小魯,讓他開車過來,你也早點回去,明天還要上班。”
打完了電話,鄭云州看了兩眼群消息,都在議論莊齊是蔣潔女兒的事,他又忙去翻蔣潔的朋友圈。
看完了,他推到了唐納言的面前,“夏夫人這把不裝了,把女兒畢業照發出來了。”
這個唐納言倒不關心。
蔣潔都追去美國了,承認莊齊是女兒也只是時間早晚而已。
但他的目光被照片上的小姑娘吸引住了。
莊齊站在普林斯頓的小鐵門前,懷里抱著兩捧郁金香和畢業證,過肩的黑亮頭發整齊地抿在耳后,唇邊漾出一個溫婉的笑容。
她那一頭烏黑的卷發,什么時候剪得這么短、變得這么直了?十足未出校門的女學生。
但整個人看起來更文氣了,有種更加溫柔知性的美,像蚌殼里養出的瑩潤白珠。
唐納言的嘴角動了動,他長長地呼了一口氣,手撐在膝蓋上,在溫熱的風里仰了仰臉,是怕鄭云州看見他失態。
鄭云州示意他說:“你往下翻,還有更好看的。”
他滑過去,哪里還有什么好看的?只有好氣的。
下一張照片,莊齊被一個男生托了起來,他的手臂那么粗壯有力,她嬌嬌柔柔地坐在上面,笑得很開心,像輕輕停落在枝頭的小雀,看上去生動又輕盈。
“這小子什么人?”唐納言一下就把手機揮開了。
鄭云州忙接穩了,“不認識?他爸京大醫學院的院長,就是老朱啊,給你爺爺做過心臟手術的。”
唐納言想起來了,他低頭看了下地面,“可能就是玩得好的男同學,這能代表什么?他們和我們又不是一代人,親個嘴都不算什么了。”
“你這是勸我呢?還是勸你自己?”鄭云州聽得好笑,他說:“勸我就不必了,我又不喜歡你妹妹,勸你自己嘛,我看你還是挺忐忑的。他們親嘴我是受得了的,但你老唐能受得了嗎?”
唐納言被懟得啞口無言。
他一腔火氣沒處發,只能朝亭外喊了一句,“小魯呢?小魯怎么還沒來!把他從華泰帶出來,就這么辦事!”
“喲,哪來那么大的火兒啊?”沈宗良踩著臺階上來,朗聲問了一句。
鄭云州朝屏幕上擠眉弄眼,讓他也看看。
沈宗良掃了一眼,“莊齊畢業了嘛,也談上戀愛了。”
鄭云州說:“莊齊也是好性兒,這么快就原諒她媽媽了,不怪蔣潔這些年不管她?”
唐納言站起來,“母女血緣哪,沒那么容易割斷。她本來也不是恨心多重的人,何況時間也不算短吧,蔣潔都過去照顧她這么久了。哥哥可以不要,媽還是得認的。”
“那是,再沒有比你這哥哥更大度的了,養好了女兒又給她媽媽送回去。”鄭云州笑著說。
唐納言沒吭氣兒,“先走了。”
“這就走了?我一來你就要走啊?”沈宗良說。
唐納言頭也不回地出了園子。
看鄭云州還坐著不動,沈宗良把杯子一扔,對他說:“您也動身吧,三條老光棍就別總混在一起了,人家以為我們身上有什么毛病。”
“確實。”
他到門口時,小魯剛把車停下來,“唐主任,路上有點堵,來晚了。”
“沒事,送我回大院里。”唐納言坐上去說。
這五年來,他基本上很少回去,年年春節都在唐承制身邊,對著老人家反而省心。
只是爺爺年紀也大了,總望著他早點成家,說想在閉眼前抱上重孫。這兩年他的小動作也多起來,只要唐納言到了他跟前,就會有這家那家的姑娘來做客。
唐納言看在眼里,心里比爺爺還難受,但他怎么去結婚?
小魯問了一句,“今天這么晚還回去?要在那邊住嗎?”
唐納言擺手,“不住,你在門口等我一會兒,我說幾句話就出來。”
“好的。”
他邁進院門時,外頭一個人都沒有,只有幾盞燈亮在路邊,引得一片飛蟲撲上去,烏麻麻的一團。
正準備進去,唐納言接到蔣潔的電話,他喂了一聲。
蔣潔開門見山地說:“人我幫你勸過了,算是回報你幫我做夏治功的思想工作,讓他答應我去進修。”
“然后呢?”
蔣潔說:“我當然也希望她能回來,老夏不會讓我一直留在這里,可是齊齊死活都不愿意,看起來,她半點關系都不想再和你扯上,真是怕了。我這邊呢,也給她介紹了合適的對象,你不要怪我。你知道,我心里誰也不偏著,是只為齊齊考慮的。”
“這不能怪您。”唐納言壓著心里的怒氣,他說:“肯幫我勸這一句,我已經很感謝了。”
他當然知道蔣潔是多么會打算,多么會為自身謀利的一個人。
現在她年紀大了,又沒一個親生的孩子,眼前有個長大成人的女兒,她還不趕緊攏在身邊?不管她是為了自己,還是真為了求得原諒,肯遠赴美國照顧起居,對小齊來說都是好事。總好過她一個人在那邊,連個體貼的長輩都沒有,況且這是她的生母。
這才是唐納言肯為蔣潔說話的原因,并不指望她能對他們兄妹倆的團圓,起到一個好的作用。
唐納言想,或許蔣潔中意過自己,但一看女兒對他敬而遠之,她就會很快調轉槍頭,重新為女兒物色別的人,蔣潔是在墻頭站慣了的。
蔣潔嘆聲氣,“要不然我把她電話給你,你自己去說?”
昏暗的庭院里,唐納言猝不及防地嗤了一聲,幾乎咬牙切齒,“我這邊電話一打,她更嚇得不敢回國了,你應該告訴她我馬上結婚,她還有可能改變想法。”
“我是這么說的,我還把張文莉都編了進去,但她無動于衷啊。”
“就這樣吧。”
再和她對話下去也沒多大意義了。
唐納言掛了電話,把手機收在了掌心。
依著她的性子,給了她五年讓她去讀書,現在書都念完了,竟然還不肯回來是嗎?
好好好,不回來沒關系,不回來沒關系。
等他手上的事一結束,他可以打報告去美國,只要莊齊還好好兒的,都不要緊。
接了這通越洋電話后,唐納言的火氣比來時更盛了,臉色也越發不好看。
進門時,蓉姨只望了他一眼,就嚇得低下了頭,悄默聲地拿了鞋子出來,放在他腳邊。
唐納言對她很尊重,客氣地叫了句:“蓉姨。”
“哎。”蓉姨喜出望外地應了。
這幾年家里很不太平,她看著長起來的老大像換了個人,每次一回來,和唐伯平說不到兩句話就要吵,一個比一個聲高,父子倆恨不得把房頂給掀了。
回回唐納言一走,保健醫生就緊跟著上門了,唐伯平幾度被氣得昏過去。
有時候在院子里打掃,她聽見其他家眷議論老大,說現在威風得不得了,行事也不比從前和氣了,幾次開大會的時候,冷眉冷眼地往那兒一坐,一副鐵面無私的架子。
蓉姨都不敢作聲,只是暗暗覺得這對父母造孽,要是齊齊沒走就好了。
她試探性地問了句:“老大,齊齊就快畢業了吧?會回來嗎?”
唐納言愣了下,沉穩篤定地說:“她一定要回來。”
“那就好,那就好。”
唐納言往里走,徑自上了二樓,進了唐伯平書房。
“你現在連門也不用敲了?”唐伯平捧著卷宗對他說。
唐納言笑,大馬金刀地往他對面一坐,“我怕爸爸等著急了,不是一直在給我打電話嗎?”
唐伯平把手上的東西一摔,“你還知道我找了你一天!故意晾著我是吧?”
“忙啊。”唐納言往后一靠,不緊不慢地說:“白天審了好幾份材料,晚上又要陪李伯伯吃飯,我哪里有一點兒空?”
唐伯平點頭,“你現在是大忙人,又是李富強的得力干將,我是請不動你了。”
唐納言擺了下手,“別這么說,關起門來,我們總是一家子骨肉,您太見外了。”
唐伯平瞪了他一眼,“你這張嘴真是了不得,難怪左右逢源。”
“那比爸爸還是差了不少。”唐納言笑笑,指了一下頭頂說:“您的口舌功夫,能把這片天都給說下來,要不怎么小齊跑去了美國,現在還不愿回來呢?”
唐伯平喘著粗氣看他,拼命地忍著。
他得忍住這口氣,現在不是五年前了,唐納言已經上了路,走得越來越遠,勢頭越來越猛,早就不把爸爸放在眼里,何況袁介安這檔子事,現在還攥在這小子手中。
莊齊這兩個字是提不得的,這丫頭簡直成了埋在他們家的一顆炸彈,每過一段時間就要炸響一次。
唐伯平只好岔開這個話,換了副語氣,“你袁叔叔的材料審完了嗎?什么時候開會?”
唐納言取過那塊白玉鎮紙,捏在指間摩挲了一陣,“這我不能說,工作紀律還是要注意的,是吧爸爸?”
“好,你不用說。”唐伯平也不指望他能透露了,只能旁敲側擊地問:“不論從哪個方面講,介安都應該是最合適的,你看李富強是什么態度?”
唐納言說:“我覺得另外一個比他更合適,當然,我不過是個按吩咐寫材料的,人微言輕,李伯伯聽后也就是笑了一下,沒說具體意見。”
唐伯平忍不住兇起來,“你不要搞錯了,袁介安是和你爸爸一起長大的,跟你親叔叔一樣,擺他一道對你有什么好處嗎?”
“實事求是而已,這怎么叫擺他一道?您知道什么叫擺一道嗎?不知道我來告訴您!”唐納言擰了下眉,看向對面的眼神越來越冷,聲音像泡在深冬的湖水里,他一字一句地說:“此人作風浮泛,目前不宜離開華泰,也不適合放在關鍵崗位上,建議重新斟酌人選。”
捱著這股怒氣念完,他把手上的鎮紙用力往地上一摜,“用這么一句狗屁不通的話,你就把我的人支去美國了,對嗎!”
唐伯平不敢看他,只能匆匆往地上瞥了一眼,白玉鎮紙被磕掉了一個角。
唐納言又笑了一下,“我看您挺會編故事,還添油加醋的,讓小齊以為是張家在做手腳,說了那么多不好的影響給她聽,她哪里能想到,您會這么糟蹋親兒子的名聲呢。你說,我也寫袁叔叔一句作風浮泛,怎么樣?”
剛查清這件事的時候,唐納言忽然就不怪莊齊了,這不是她任性。
她年紀那么小,沒有穩固堅定的自洽體系,根本不可能扛得住這種程度的威逼,她很容易被煽動情緒,然后走進唐伯平為她設好的陷阱里。
最可怕的,這個陷阱還打著為他好的旗號,讓莊齊在一頭栽下去的時候,更義無反顧了。
只是為了這么一句話,只是一句莫須有的評語,就讓他們分隔五年。
就算他再見到莊齊,也不知道還要花多大的精力來安撫她。
唐伯平冷冷地看著他,“你不用跟我動氣,也不用拿這個嚇我,我知道你會按原則辦事,不可能胡來。你想想,沒有我把莊齊弄走,你能專心干事業嗎?好了,過去的事不要說了,到底介安的材料審完沒有,你給我一句準話。”
唐納言嗤了一聲,“等公布出來就知道了,實在著急的話,你自己去問李富強。”
“我兒子在那里我還去問誰?”唐伯平拍了一下桌子,他吼道:“說出去人家都要笑話,我就問不到你一句話,是吧!?”
唐納言站起來,朝他笑了一下,“是。”
他走過去,猛地一下拉開書房門時,姜虞生差點摔進來。
唐納言說:“媽,您要聽就直接進來聽,犯不著這樣。”
哪想到姜虞生一開口,也是問他:“你袁叔叔的事情”
弄得唐納言半是心酸半是諷刺地說:“這個袁介安真會做人哪,他在我們家的群眾基礎,比我要好得多了。”
末了,他笑著又補充了一句:“見鬼了,自己兒子往外推,拼命拉攏個外人,有意思。”
姜虞生被說的不好意思,她說:“你是能被拉攏的嗎?我們拉攏得了你嗎?家里誰敢和你說話啊。”
唐納言往后揚下巴,“那你得和爸爸對對賬,看看他都做了些什么。”
他說完,側身從門口出來了。
姜虞生在后面喊,“這么晚了還要回去?又沒個人等你,就在家里住一晚吧。”
“不住了,省得爸爸看見我生氣。”唐納言沒回頭,手斜插在褲兜里下了樓。
第53章 趕緊跑掉
臨去紐約前,莊齊挑了個陽光明媚的天,去學校很多地方拍了照。
這一次她大起膽子,走了菲茨蘭道夫老校門出來。
每天來回往返,她從來都由側門進出,傳說正門只在入學和畢業時可以走,否則就畢不了業了。
莊齊收拾了幾大箱子東西,還有很多帶不走的電器,她也打包好了送去給周衾。
她把箱子拖到了他家里。
莊齊拍了拍手,“周衾,你看看這些加濕器呀,空氣炸鍋什么的,能用上的你就用吧,我也懶得拿走了。”
她說完,半天都沒聽見人應。
抬頭一看,周衾的臉色不是很好,小玉站在旁邊,一副很畏懼他的樣子。
莊齊走過去說:“怎么了?你們倆鬧別扭了?”
周衾點頭,“是,我馬上要去加州開學術會議,她非要跟著去,你說說看,我天天忙得要死,怎么放心她一個人在酒店里?”
她沒轉過這個彎,“那你留她在這里,你就放心了嗎?”
周衾說:“所以啊,我準備把她送回國內,她就跟我哭。”
莊齊把小玉拉到身邊,給她擦了擦臉上的眼淚,“人家還不是舍不得你!居然得了便宜還賣乖。”
“你別搗亂了行嗎?來,你跟我進來一下。”周衾忽然站起來說。
看他起身,宛玉也要跟著上樓,生怕他下一刻就會飛走似的,得一步不離地盯著。
周衾站在樓梯上喊了句:“你就在這里不要動,也不要出門。”
莊齊安慰她說:“沒事的,我幫你看著他,保證他不會跳窗子去機場,好嗎?”
笑著進了書房門以后,剛坐下,周衾的第一句話,就叫她差點哭出來。
他拿出份體檢報告,“齊齊,我得了淋巴癌,可能沒幾天好活了。”
莊齊先是嚇了一大跳,繼而懷疑他是在開玩笑,急得臉都白了,“你瘋了吧,大早上講這么晦氣的話,快點呸掉。”
周衾虛弱地笑了下,“是真的,我不是要去加州,故意說個這么遠的地方是為躲開小玉,我必須馬上去安德森癌癥中心接受治療,也沒有什么會議,你明白嗎?”
“我不明白。”莊齊盯著他,眼淚熱熱地滾了下來,“我一點都不明白。你的人生才剛開始呀,你那么聰明,現代數學體系那么龐大,但你做研究跟玩兒一樣,你怎么會生病的!”
周衾不得不走過來給她擦眼淚。
他蹲下去說:“那可能是我太聰明了,天妒英才你沒聽過嗎?”
莊齊拉起他的手,非要把他往門口拽,“我不管,我現在帶你做檢查,肯定是搞錯了。”
周衾握住了她,“齊齊,我已經檢查很多次了,錯不了。”
“為什么會這樣!”莊齊像個孩子一樣質問,但又不知道該質問誰,她哭著說:“為什么偏偏就是你啊,你這么善良的一個人,是應該要有好報的呀。小時候那么難你都熬過來了,好不容易過了兩天自在日子,你怎么會”
她說不下去,眼淚堵滿了喉嚨口。
周衾去捂她的嘴,“別說了,當心小玉聽見,我不想讓她知道。”
莊齊淚眼朦朧地看著他,“醫院那邊是怎么說的?有機率治愈嗎?”
周衾說:“這誰敢打包票?我已經約了這方面的權威醫生,盡人事聽天命吧。”
“你爸知道了嗎?”
“知道了。”
莊齊又低頭啜泣起來。
她還是不能接受,為什么周衾的命運會有這么多轉折?為什么不能一帆風順?
周衾扶住她的肩膀,“好了,你幫個忙好嗎?”
莊齊抽抽噎噎的,“什么忙?你說就是了。”
“把小玉帶回去,不要告訴她我得了癌,等哪天我好了,會第一時間回去找她的,在那之前幫我照顧好她,她很乖的,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
周衾字字句句都像哀求。
他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他不能讓小玉看著自己死,她一定要活不下去的。
莊齊建議說:“其實我把她帶去紐約也可以,不過我那工作可能經常出差,我媽媽也要回去了,可能沒有人”
周衾嘆氣,“你也知道不方便,她沒準兒會到處找我,說不好趁你不注意,自己就這樣跑掉。你那個工作,又不可能天天在家,還是回國去吧,小玉還沒學會坐飛機,不敢飛過來的。”
莊齊拒絕不了,也不能拒絕一個病人的請求,盡管她很不想回去。
她哽咽著點了頭,又充滿希冀地看他,“你會好起來的,對吧?”
周衾揉了下她的頭發,“會的。”
莊齊想了想,就覺得時間一長會很難,她又不擅長撒謊。
她急得抖了抖腳,“你把這么大個難題丟給我,真信得過我啊你。”
周衾說:“當然,我們是一起長大的,你是我見過心眼兒最好的女孩子,交給你我很放心。你會對她,和我對她一樣好,把她當作你妹妹。你要不想讓她出國,還可以找納言哥幫忙,以他現在這樣的地位,我確信小玉很安全。”
“少給我戴高帽子了。”莊齊忽然破涕為笑。
周衾給她遞了張紙,“不要總哭了,又不是立時三刻就死了,我這不還要去治療嗎?”
莊齊蹙了下眉,不高興聽見這樣的話,“你別總是說死,現在醫學技術這么發達,你肯定會好起來的。不用擔心,我幫你顧好小玉就是了。”
“好了,擦干凈眼淚,別讓小玉看出端倪。”周衾又把體檢報告收起來,他說:“今晚我和她交代幾件事,明天就把她送去你那兒。”
她點點頭,“知道了,你好好在這邊治病,常和我聯系。”
莊齊不曉得自己怎么回家的。
還好出門的時候,小玉在廚房忙活,沒注意到她面上的淚痕,莊齊怕和她照面,趕緊跑掉了。
到家時,蔣潔蹲在地上用透明膠布封箱子。
她氣喘吁吁地說:“就回來了?周衾都收下了嗎?”
莊齊靠在島臺邊,半天都沒回過神來,她在想上次帶小玉去超市的事,難過周衾會那么急躁,說要鍛煉她獨立生活的能力。
是不是那個時候,他的身體就查出毛病了?只不過忍著沒有說。
蔣潔遞了一杯水給她,“怎么了?”
莊齊低著頭,紅潤的嘴唇囁喏了半天,“我還是回去吧。”
“回國啊?”蔣潔一下子很意外,她說:“怎么又想通了?”
蔣潔也知道,決計不可能是因為舍不得她。
女兒只是不想她難堪,不愿總是悲慘化自己的過去,她雖然安靜柔弱,但身上有股很溫柔堅定的力量,使她不沉迷于對苦難的敘述,這才出于憐憫叫了她一聲媽。
而她這個半路走來的長輩,不可能會有多么重的份量,蔣潔都明白。
莊齊很小聲的,有氣無力地說:“周衾病了,淋巴癌。他要去安德森治病,希望我能把小玉帶回國,我答應他了。”
聽完,蔣潔也沉默了小半天,“哎,這孩子怎么命那么苦,周吉年知道了要氣死。”
莊齊抹了把淚,“他會好的,我在京里頭等他回來,幫他看好女朋友。”
蔣潔指了指外面說:“你紐約那邊的工作,不去報到了?”
她搖頭,“不去了,您不是希望我進國際經濟司嗎?我回去就考。”
蔣潔拉過她的手,用力地握了又握,“那就再好不過了,你爸爸看見你繼承他的事業,我想他也會高興的。”
“嗯,訂機票吧。”
因為這個令人難過的消息,莊齊一整晚都沒有睡好,她不停地在網上查資料,每看到一個被治愈的病例,她的心就會更踏實一點。
她甚至打給朱隱年,從他嘴里也聽到了差不多的意思,莊齊盤腿坐在床上,說:“也就是說,他現在還年輕,康復的可能性更大,是嗎?”
朱隱年說:“你理解的都對。”
莊齊說:“好,打擾你休息了,再見。”
“哎,等一下。”朱隱年叫住她說,“你媽說你要回國了,什么時候?”
她說:“應該就這幾天了吧,你還不回去嗎?”
朱隱年說:“我還有一部分工作沒做完,不過也快了,年底應該能在京里見上你。”
“別見,我要專心考試,誰也不見。”莊齊說。
朱隱年在電話那頭笑,“我把嘴巴封上去看你總可以,肯定不會吵到你復習。”
“行,你那小嘴不貼上膠帶就別露面了。”
“放心,正宗醫學膠帶,我跟你說,我有一次給病人”
莊齊打斷他,“你不要說了,你說起來今晚不用睡覺了,拜拜。”
“好吧,下次見面說。”
隔天一早,周衾就牽著方宛玉來了,旁邊還有幾個箱子。
他把人交給莊齊,“你們一路平安,我就不去機場了。”
莊齊點頭,忍著淚說:“好,你也要照顧好自己,早點回來。”
周衾松了手,又久久地看了一眼宛玉,“走了,你好好的。”
但轉身時,宛玉忽然握住了他的手腕,不住地搖頭。
她還是不肯跟莊齊回國,喉嚨里也不停發出嗯嗯啊啊的聲音,急得連手語都不會用了。
周衾狠下心,一根指頭一根指頭地掰開她,甩手走了。
宛玉哭著追出去,摔在了門口的石階上,嘶啞地喊出了一聲,“你別走。”
后面跑過來的莊齊也驚了。
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小玉說話。
因為太久沒發音,小玉的吐字很不清晰,但勉強能聽出來。
周衾也聽見了,走回來扶起她,激動地捧著她的臉親了一下,“你會說話了?”
小玉又點頭,十分費勁地蹦出幾個字,“我會說話,你能不走嗎?”
“不可以。”周衾把她抱到懷里,他說:“我是去做研究,實在不能帶著你,可能要一兩年,你聽莊姐姐的話。”
莊齊見他看了過來,她猜到他要說什么,先寬慰道:“放心,等回去了我就給她安排專家,不會耽誤的,有什么情況打電話告訴你。”
周衾點點頭,“麻煩了。”
后來場面很混亂,還是莊齊和蔣潔合力抱住她,才沒讓她一路跟周衾跑回去。
蔣潔畢竟有閱歷在那兒,經的事兒多,勸人也比莊齊有說服力,一套又一套的道理說出來,聽得莊齊都信了,周衾真是奔著學業去的,這一次他們非分開不可,絕不能拖她男朋友后腿。
莊齊莫名覺得厲害,難怪她能把夏治功收拾得那么服帖了。
在她的安慰下,小玉才漸漸地不哭了,又問什么時候走。
莊齊說:“很快,你先休息一下,等我叫你。”
小玉點了點頭,沒說話。
周六那天,她們三人到京時,天剛擦黑,一場陣雨才停。
夏治功親自來接夫人,對莊齊也是關愛有加,一直問她的好。
弄得她都不好意思,紅著臉說:“夏伯伯,您太客氣了。”
莊齊坐在車上望出去,厚厚沉沉的云霧盤在山腰,遠處錯落著夕陽煙樹,像一幅工筆細描的水墨畫。
夏治功在前面開車,“齊齊啊,聽說你拿的是全獎,回頭有空了,也和你那個不長進的哥哥上上課,我正想送他去英國。”
一句哥哥,讓莊齊打了一個激靈。
她的哥哥只有唐納言一個,唐納言又怎么會不長進呢?
理解了半天,才明白夏治功指的是自己兒子。
莊齊因自己的過度反應扯了下唇角,她說:“在美國拿全獎的機會多,很多本科背景普通的學生都能拿,我這也不算什么。英國的競爭就比較激烈了,教授們更傾向于給歐盟國家的學生,他們會建議你申請csc。”
“那照你這么說,還是去美國讀博好一點?”
“但美國的學制五年起步,前兩年要上課,修夠對應的學分,通過了資格考試才是PhD candidate,緊接著又要準備畢業論文的開題報告,只能說都不好松懈吧。”
她說了這么多,夏治功也聽出來,無非覺得他兒子吃不了苦,還是別送出去了。
他轉頭和蔣潔說話。
夏治功談起最近的事情,“明天晚上和我去吃飯,老袁做東。”
蔣潔一聽就明白了,“哦,他調回來了是吧?”
“可不是?”夏治功眉飛色舞地,扶著方向盤說:“說到這個,納言可真是有意思,早就得了這個消息,但一問搖頭三不知。前幾天碰到唐伯平,都在夸他,說你們家這個家風是正啊,父子倆還那么講原則。納言的位置夠要緊的吧,他老子要搞明白點事兒,還得找別的路子打聽,都成大笑話了!”
蔣潔說:“那唐伯平怎么說?”
“他能怎么說!跟我們打太極唄,一個勁兒地說守紀律是好事,只能咬牙夸下去。”
提到唐納言次數太多,蔣潔擔心莊齊聽了不好受,狠狠朝他擠了下眼。
夏治功知道夫人什么意思,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好好,我不說了。”
安靜下來的車廂內,莊齊低了低頭,她緊緊抿著唇,臉色實在不算好看。
怎么唐納言還是把關系搞得這么僵?他又為什么要故意給唐伯平難堪呢?
大概因為別的事吧,不可能她走了這么多年,還為她這個人起爭執呀。莊齊想,不是聽說他也要結婚了嗎?肯定不會的。
夏治功送她們到了南圣胡同,幫著把幾個行李箱搬了進去。他說:“按你媽媽的吩咐,我常讓家里阿姨來打掃,可以直接住人的。”
難怪這里看起來一切都沒有變,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被照料得很好,就連檐下的石榴盆景都開了花,火紅的一片。
莊齊點頭,“真的太謝謝您了。”
她送了他們出來,站在臺階下面和蔣潔道別。
蔣潔對她說:“回去吧,齊齊,關上門好好休息兩天。周一我來接你們,帶小玉去醫院瞧瞧,專家我會預約好。”
“好的,謝謝。”
蔣潔坐上副駕,朝夏治功說:“走吧,我們回去,我也累了。”
夏治功哼了一下,“誰要你放著好日子不過,非要逞能去給她當保姆啊,我看她對你也就那樣吧,看不出有多親近。”
“我這樣的媽,她還肯認我就不錯了。”蔣潔有自知之明,她輕笑著搖了搖頭,“這孩子,被唐納言養得心太善了,連周衾的女朋友她都要攬下來照顧,我為了她能回來,又不好說什么。”
夏治功眉眼含笑地說:“納言現在可一點不善,這幾年跟著李富強,上趕著巴結他的人多,一步步走得又扎實,我看他的派頭也起來了,越來越不好說話。”
“再不好說話,還是要給你幾分薄面的,老領導嘛。”
夏治功想起別的事,又說:“不過也好,你總歸是齊齊的媽媽,將來她嫁給唐納言,我也算半拉岳父了。有這么個女婿,誰臉上都有光啊。”
蔣潔斂眸凜聲道:“你別打她的主意,齊齊不想再和他怎么樣了,我也不愿她去蹚這趟渾水。真嫁給他,唐伯平兩口子還不知道怎么怠慢我女兒。”
“她不想怎么樣,那唐納言也不想嗎?我看未必吧。”夏治功好笑地看了一眼她,說:“唐納言要想怎么樣,那還不是由他怎么樣,你攔得了還是我攔得了?先跟你說清楚,我是不會多管的。”
怕剛才的話不夠重,他又強調了一遍自己的立場,“對于這些被寄予厚望的后生們,我一向是能團結就團結的態度,實在團結不到,也絕不開罪這位大有前途的小爺。”
“知道知道。”蔣潔不耐煩聽這些,她說:“我女兒的事你少管吧。”
夏治功牽起她的手,說:“夫人剛回來,你說什么都是對的,我一定聽指示,好吧?”
“少來,誰知道你這幾年老不老實。”
“不老實,你晚上來檢查我,我歡迎。”
第54章 真叫人傷心
送完了他們,莊齊一個人在門口站了很久。
天低云闊,月亮總也出不來,胡同里暗昏昏的,望不到盡頭。
突然又回到這里來,她是有些不安的,掐著自己的手腕,像握住了一塊冰冷的玉,一點溫度也沒有。
當年不辭而別,不知道唐納言是不是還在怪她。
因為一直不打算回來,莊齊也沒有想過,有一天碰到他該怎么說。
現在要考慮一下了,總得有那么一個,讓大家都能走下來的臺階,走得漂不漂亮沒關系,至少不要鬧得太難看。不過唐納言是體面的人,大約不會為難她。
莊齊慢慢地走回去,鎖好了大門,回到房間去看小玉。她領著小姑娘看了一遍臥室,給她介紹了一下浴室里的東西,雖然她自己也是第一回住。
小玉都點頭,她問:“這里是”
“我爸爸的院子。”莊齊怕她還沒回復,不敢讓她說太多話,忙道:“現在留給我了,你可以在這里住很久,沒關系的。”
小玉笑了一下,“爸爸呢?”
莊齊的眸光黯淡了下去,“他去世了,我和你一樣,都沒有爸爸。”
她在小玉抱歉的目光里吸了口氣,又說:“不過我運氣好,有一個很喜歡我的哥哥,他把我照顧得非常好,教給我很多道理。”
“我也有。”小玉費勁地說出最后一個字。
莊齊揉了揉她的肩膀,“知道,周衾嘛,你可以和他發信息,等他不忙的時候,看見就會回給你了。你會用手機的,對不對?”
小玉點頭,“那你哥哥也愛你嗎?”
這個問題難倒了她。
莊齊扭過頭,望了眼被框成四四方方的漆黑夜空,“他早就不愛了吧。”
他們之間并不是一句愛不愛就能講清楚的。
這么簡單的二元對立框架,非黑即白的敘事手法,不適合用來描述這份關系。
莊齊說:“餓了吧?我點了吃的,你要是累了就先去洗澡,一會兒吃完就能睡覺了。”
她聽話地拿上衣服進去了。
莊齊坐在外面,朝里頭喊了一句,“我就在這兒,你別怕啊,有事就叫我。”
這種時候,她都覺得自己很像唐納言。
以前每次她去浴室里,他都要說上這么一句。
她是怎么被照顧的,就會怎么去照顧人。
這只能說明,她的人格在唐納言的影響下,被鏡像化地塑造過了。
好在她曾經得到過那么多愛,才能在唐納言缺席的所有日子里,也依然被愛的感覺填滿,溫和地去療愈身處低谷的自己。
小玉洗完澡,說花灑比在美國時的好用,洗得很舒服。
莊齊笑說:“是蔣教授換的,她是個很會享受的人,過來吃東西吧。”
兩個姑娘在餐廳里安靜地吃了晚餐。
莊齊看小玉沒吃很多,她問:“是不愛吃這些嗎?你喜歡吃什么跟我說。”
小玉搖頭,說喜歡,但有點擔心周衾,所以吃不下。
莊齊摸了摸她的臉,“這幾天剛和他分開,是很正常的,時間長一點就好了,別怕。有什么不舒服就和我說,我陪你聊天。”
每個人離開自己依賴的對象,會產生不同程度的情緒障礙,這種心理現象稱作分離焦慮。這是她剛到普林斯頓時,心理醫生對她說的第一句話,那個時候莊齊也是這樣。
她孤獨而恐懼,膽怯又遲鈍,反復在夢中哭醒,免疫力下降,一個月內病了三回。
周一大早,莊齊就被蔣潔叫醒,她打著哈欠,到餐桌邊去吃早餐。
蔣潔笑她說:“小玉妹妹都起來了,你還在睡,還沒倒過時差來啊?”
“倒是倒過來了。”莊齊拿起一片吐司,咬下一口,“但我這幾年睡眠赤字,身體可能想偷偷補回來。”
蔣潔給她倒了杯鮮奶,“哪個要你五點起來了?我都說了不用這么拼。那reading week的時候,該休息就好好休息嘛,我幾個學生都在那時候追番。”
莊齊一臉怎么我不知道的表情,“reading week那是讓我休息的?那么多政治學名著都沒讀呢,還有厚厚一大摞期刊文章。Luna不僅是要你讀透,還得加上自己辯證的思考,否則你跟她過不了兩個回合。研討會上也只好把頭縮起來,是要丟人現眼的呀。”
“好了好了,全世界都知道你用功,快點吃,吃完我們去醫院了。”
從夏到秋,莊齊和小玉在胡同里住了三個月。
蔣潔找了個阿姨照顧女兒生活,姓梅。
梅阿姨手腳很麻利,每天把院子打掃得干凈整潔,做飯也很合她們胃口。
另外,從醫院回來了以后,莊齊請了個特殊學校的女老師,白天教小玉吐字發音,晚上就陪著她翻一翻讀物,寸步不離地守住她。
宋老師很溫柔耐心,又和小玉有著共同的經歷,她們能夠交流的話題,比和莊齊在一起時多多了。
從報名考試之后,莊齊就把大量的時間花在復習上。
在這期間,她沒告訴過任何一個人自己回來的事,所以也沒誰來打攪。
莊齊交代了蔣潔,讓她不要去說,而她為了女兒能專心備考,也是死死瞞著,來一趟都跟做賊一樣。
得到錄用通知的那天,蔣潔喜上眉梢,走在胡同里,看路邊斗嘴的大爺大媽都順眼起來,捂緊了帽子墨鏡,笑著從他們身邊過。
又到了一年春天,院內的古槐伸到了墻外,開滿淺綠微白的小花,暖熱的清風一吹,搖落一陣黃綠色的花雨,密匝匝地鋪滿青磚地。
這大半年莊齊過得很舒服。
沒有俗人俗事來打擾,晨起推開窗,從池邊吹過來的風撲在臉上,聞起來幽靜清涼。
難怪古人說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呢,隱居在鬧市里,時間就跟流水似的,仿佛一下子就從指間淌過去了,抓也抓不住。
莊齊瞇著眼,無所事事地躺在搖椅上,手里揪著一塊蕓豆卷,她吃一口,池子里的魚也跟著吃一口。
“好了,神仙日子結束了。”蔣潔一進亭子里,就無情地告訴她,“再過幾個月啊,你該去上班了。”
莊齊嘆了一口氣,“去上吧,這陣子我都過懶了。”
尤其筆試完到現在,她再也沒被鬧鐘吵醒過,每天都睡到中午才起,到后院去看一眼小玉,又溜達回來吃午飯。
算是把前五年讀博吃的苦彌補回來了一些,心里平衡多了。
蔣潔摸了摸她的頭發,“你看看,都長這么長了,哪天跟我去弄頭發,再多買幾套正式一點的衣服,你那一柜子的拉夫勞倫不要穿了,學生一樣。”
“好,聽你的。”莊齊點頭。
她從不和蔣潔辯什么,兩個人脆弱的母女關系也不經吵,何況蔣教授很有邊界感,知道什么她能過問,什么又不能。
蔣潔踩著風火輪走了,一邊喊著,“梅阿姨,今天晚上多弄兩道菜。”
吃飯的時候,蔣潔開了一瓶她放在這里的康帝。
莊齊聞了一下,“好酒啊,蔣教授這一下大出血,小玉你也喝。”
小玉害羞地搖了搖頭,“不行的,我從來沒有喝過酒。”
“你真乖,我小時候不聽話,喝過蠻多的。”莊齊仰頭下去了半杯,她說:“不過都是偷偷喝,被我哥被唐納言知道了,一頓教訓免不了。”
蔣潔看了她一眼,“叫哥也沒什么,他養了你十來年,總還是你的兄長。就算現在沒來往了,過去是不能否定掉的,不然人家講你忘本。”
那就算是她忘恩負義吧。在她最需要照顧時,把唐納言當成唯一的親人,現在翅膀一硬,就連一點音訊也不肯給他了。說出去,的確是要被千夫所指的行徑。
但她能怎么辦呢?不見面,一切還在她能控制的軌道上,見了面就不好說了。
莊齊的手指摩挲著杯身,垂下眼睫說:“還是別了,也許人家已經結了婚,讓他太太聽到不好,況且他現在身份不一樣了,我上趕著去叫哥哥,別人以為我多么愛攀附呢,還惹出從前的事來。”
“你考慮的對。”蔣潔又給她倒了一杯,說:“你們不在一個單位,也沒什么碰頭的機會,坦蕩去面對就好了。”
莊齊喝完,轉過臉去抹了把眼睛。
她好沒有用,提起哥哥的時候,心還是會纏成線團,亂七八糟。
等回過神,她笑著對小玉說:“我告訴你一個消息,周衾的項目快結束了,他很快要來接你。”
“真的嗎?”小玉一下子神采飛揚起來,拉著她左問右問。
莊齊一個都答不上來,只好說:“他那個數學我哪兒懂啊,總之是快回來了。”
小玉激動地直搓手,自個兒笑了好一會兒,最后不知道怎么辦,忽地把酒舉起來了,“那我敬你一杯,也敬阿姨一杯。”
“慢點喝,你慢點喝。”莊齊擔心地看著她,趕緊杯子扶住了。
晚上坐在院子里喝茶,莊齊手上翻著一本畫冊,是莊敏清放在這里,不知道哪一年留下來的,談的是江南園林的營造。
這就是讀書時候落下的毛病。
看正經書就打瞌睡,雜書瞧得津津有味。
永遠年輕,永遠分不清主次。
蔣潔在旁邊看著她,想問她一些個人問題上的事,又不大好開口。她只能一邊削梨,一邊迂回間接的,聊這幾年發生的事。
她切下一片遞給莊齊,“莊新華好像很早就進新聞司了,人家是一步彎路都沒走。”
莊齊說:“那也不奇怪,他外交學院的嘛,哎,幼圓家怎么了?周衾說她爸爸出事了。”
這五年在國外,莊齊和國內的人都沒再聯系過,連靜宜都只是偶爾發一發郵件。后來靜宜為了逃婚,自己跑去東京留學,她每天也忙得不得了,漸漸聯系就少了。
蔣潔小聲說:“那兩年亂得要命,徐懋朝死了以后,他爸就跟變了個人一樣,越來越聽不進身邊人的勸,接連犯了不少大錯。魏克緒倒了沒多久,他也一塊兒下來了,你那個同學魏晉豐,現在還在加拿大,回不來。老馮膽子小,他的問題沒多大,但肯定不如以前了。”
“他在那么遠不能回國,那棠因呢?”莊齊眼底劃過一絲惋惜。
蔣潔搖頭,“不知道,但她結婚是結了的,和祝家那個叫”
莊齊回憶了一下,“祝弘文?”
“對。”蔣潔笑著問她,“你和他家很熟?”
莊齊眨著眼說:“也不熟,唐納言的媽媽,和祝家關系很好,經常來串門,所以我認識弘文哥。如果是他的話,那棠因應該過得還好,他是個有責任心的人。”
“他媽媽對你怎么樣,好嗎?”蔣潔閑話家常一樣地問。
莊齊另有深意地笑了下,“您說呢?”
如果唐家的女主人肯作為,擔起一個當媽媽的職責,她怎么會跟著唐納言長大?不過這本來也不是姜虞生的義務,莊齊沒資格要求她為自己做這些。
平心而論,姜虞生只是對她不上心,并沒有傷害她什么。
蔣潔笑不出來,她把梨皮都收到一起,“算了,不說這個了。”
梅阿姨去倒垃圾,回來時神色有些慌張,“蔣老師,有個事我跟你說下,你讓齊齊也注意點。”
“怎么了?”莊齊聽到這里也抬起了頭。
梅阿姨往東南邊指了指,“老是有一輛黑色的車子,就停在拐角那個地方,幾個月前我就看見了,今天那個男人下了車,站在那里抽煙。”
蔣潔忙問:“你看清他長什么模樣了嗎?”
梅阿姨搖頭,“天太黑了,我沒能看仔細,也不敢盯著看,總之他又高又大,樣子肯定蠻兇的。”
“這邊治安挺好的,應該沒事。”蔣潔覺得不放心,又問莊齊,“你晚上睡覺都鎖好門了嗎?有沒有奇怪的事情?”
莊齊微微錯愕,“從來沒有啊,我也沒見過那什么黑車,偶然路過的吧。”
蔣潔說:“你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當然沒見過了。帶你去吃飯你也不去,一天到晚地縮在院子里,真成個閨閣小姐了。”
莊齊笑了下,對這類問題避而不談,只說:“這里又不是禁煙區,人抽根煙怎么了?別歧視抽煙的人嘛,真有壞人我會報警的。”
“還是注意點好。”
七月中旬的周一,是莊齊去單位報到的日子。
昨晚下了一夜的大雨,早晨起來,廊廡下一片濕淋淋的印子,紅芍藥被吹得滿院都是,像零落一地的胭脂。
她被鬧鐘叫醒,換了條中規中矩的白色西裝裙,把頭發梳起來,吃過早餐后就出了門。
蔣教授昨晚把車留在了這里,說以后歸她開。
想著這里坐地鐵也不方便,莊齊收下了。
才八點鐘,路上已經堵得水泄不通。
莊齊慢慢地移動著,真慶幸自己出門早,晚一點更不用開了。
到了單位,一切都進展地很順利,例行談話,安排工作。
她考的是國際經濟司,但工作卻安排在了管理司,那邊目前人員緊缺。跟她談話的時候,象征性地征求了莊齊的意見,也說過兩年調回來。
她當然服從分配,因為早就打聽到了。
真正走上工作崗位之后,研究領域和專業就不是那么重要了,就算她留在國際司,每天和國際上那些經濟組織接洽,又能用到多少讀博時的知識呢?不也是協同合作、安排會議。
有時候莊齊都覺得,這么長時間的學習不過是一場能力測試和篩選,看看這個人是不是能在枯燥的過程里堅持下來,考驗的就是恒心和毅力。通過以后,那么她就是合格的,可以派到單位去了。
她的部門領導是楊慶山,在此之前,夏治功已經安排過飯局,為她介紹過了。
只不過莊齊不明白,夏伯伯好像對她有點太熱情了,左一個關照右一句拜托。弄得她坐在一旁臉紅,這個半路得來的繼父,怎么和唐伯平一樣啊?
可能是蔣潔吹多了枕頭風吧,莊齊沒多想。
管理司大概是最忙的部門之一了,要協調各部門的工作,還要草擬、審核各項重大的請示,擬定相關的草案,有了重大事件發生,還要出具處理意見。
莊齊待了一個多月,只有前面一周是好過的,可能大家看她才剛來,不好意思往死里吩咐她。后面接連三周,她沒有一天早于九點回家,一躺到床上就是昏睡狀態。
周五下午,她剛打印完材料交上去,只喝了一口水,楊慶山就出現在辦公室。
莊齊笑了下,“楊主任,有什么事嗎?”
“沒事,也來了一個月了,感覺怎么樣?”楊慶山說。
她想了想,“感覺很累,要是能少點事情就好了。”
楊慶山笑,“習慣了就好了,這點工作強度要適應的,下半年會更忙。小莊啊,你今年也二十七了吧?對象找了嗎?”
領導主動談論起個人問題,后面多半跟著一場拉郎配。
莊齊結巴了一下,她該說有還是沒有呢?
確實也是沒有,現在常往她身邊湊的人,只有朱隱年一個。但莊齊始終沒給過他準話,他也是個會察言觀色的,大家當朋友處著。
看她猶猶豫豫的,楊慶山直接說:“痛快點兒,你楊叔叔還能害你啊,有還是沒有?”
莊齊實話實說,“沒有,我不是剛工作嘛,慢慢看吧。”
楊慶山說:“那正好,我這有一個人選,你也別慢慢看了,今天就去看。他爸爸啊,和你媽媽也是很熟的,常在一起吃飯。”
莊齊真的有點頭痛了,“誰啊?”
“小袁,他爸爸就是袁介安哪。”
“哦,大紅人。”莊齊托著下巴,一點興趣也沒有的樣子,她很委婉地說:“楊叔叔,他這么一個公子哥兒,追他的人肯定很多吧,我就不湊熱鬧了。”
楊慶山看她三推四推的,索性挑明了,“我跟你說吧,就是他托我來介紹的,上次去給他們瑞信的人開外事會議,你不是坐在第一排嗎?人家小袁一眼就相中你了,想今天晚上和你吃頓飯,你就賞個臉去一趟吧。”
看莊齊低著頭不說話,他又加了一把火,“你去和他見一面,成不成的,我的任務也就了了,免得日后我碰見他爸爸不好說話,你就當幫我的忙。”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莊齊再不答應,都要把楊慶山得罪了。
她有氣無力地點頭,“好吧。不過楊叔叔,下次再有這種事兒,您可別再答應了。”
“放心吧,不會再有下次了,時間地點我發你。”
這個小袁挑得地方倒好,離她家也沒有多遠,胡同里筆直地走一段,再左拐兩個彎過去,也就到了。
莊齊先回了家,把上班的衣服脫下來,洗了個澡,換了身輕薄的真絲裙。
看時間差不多了,她拿上包出了門。
夏天快結束的傍晚,光禿禿的路面上仍沒什么陰涼,柳樹的枝條奄奄一息地垂著。
跨進那道不起眼的大門時,莊齊還小小地懷疑了一下,現在都流行起在破破爛爛的地方吃飯了嗎?想想從前魏晉豐的那個院子,是多金碧輝煌啊。
她一進去,覺得這里甚至不如她家。
草叢稀稀疏疏的,幾只大肚蟋蟀都藏不住,在四處蹦來蹦去。
服務生領著她,在接連過了幾個廳后,莊齊才漸漸地信服了。
他們的品味仍然沒變,依舊執著于白玉為堂的奢靡,只不過大家都收斂了,擺出破敗的門庭來掩人耳目。
服務生指了下前面的房間,“那邊就是了。”
“好,謝謝你。”莊齊說。
“不客氣。”
她稍微整理了一下裙面,畢竟是見人,不喜歡也要注意儀容的。
莊齊落落大方地進去,映入眼中的,是一道直如青柏的背影。
他穿一身白衣黑褲,很沉穩簡練的打扮,背對著她這邊,面朝一扇半開的菱花窗,仿佛不愿被人打擾,一個人靜靜地站著。
她有點納悶,袁介安看上去挺矮小,小袁這么高,氣質這么好嗎?
可能是隨了他媽媽吧,莊齊想。
她等了一會兒,這位風姿出眾的小袁一直沒有要轉身的意思,八成是看入迷了。
莊齊自己先開了口,“袁先生,你好。”
過了幾秒,他才總算肯把臉轉過來。
莊齊在他的目光里瞬間收緊了呼吸,眸中掩飾不住的驚訝和震動,像杯子里的青竹酒一樣潑出來。
在心臟跳亂了秩序的時刻里,她聽見唐納言溫和地對她說:“妹妹一走就是六年,回來連哥哥都不認得了,真叫人傷心哪。”
第55章 錯不了!
真正的小袁,早在他精心準備好要赴宴的前一小時,就被他爸爸拿下了。
當時袁為邦正在挑鞋子,思來想去,還是把自己的限量版球鞋拿出來,莊齊那個年紀,應該不會喜歡老氣橫秋的穿著。
還沒換上,就有人在敲門,他走過去打開,是他爸的秘書。
袁為邦挺驚訝的,“這個時候找我”
“當然是有事!”袁介安從后面出來,背著手打他面前過。
袁為邦把鞋子放下,他說:“有事快點說,別打擾我約會。”
袁介安打量了一眼兒子,實在認同不了他花哨的審美,“你看你這件外套,上面這么多五顏六色的十字架,這什么東西?你改信基督教了是吧?”
小袁說:“這是潮牌,人家就這么設計的,克羅心啊。”
上次開會的時候,他看見莊齊從包里拿出了一條這個牌子的披肩來,圍在了白襯衫外面。小姑娘看著弱不禁風的,吹一會兒空調都受不住。
袁介安說:“你說你去約會,和誰啊?”
小袁興高采烈地說:“您肯定感興趣,就是唐伯平之前收養的那個女孩子,叫莊齊,她媽媽竟然是”
“行了,她的事我比你清楚一萬倍,不用你在這里細說。”袁介安不耐煩地打斷,他指著兒子說:“莊齊是誰給你介紹的?誰把她介紹給你,那就是要害你知道嗎?”
袁為邦不屑地笑了,“是我自己想認識她,求楊慶山介紹的。”
聽后,袁介安低低地罵了句,“這個楊慶山也真是,一把年紀了還拎不清,這是他能保媒的事嗎?”
罵完以后,他抬頭看了眼兒子,見他還在不停地照鏡子,忽地發起火來,“把你這身黃不黃,綠不綠的皮給我扒下來,莊齊你不要去想了。”
袁為邦高聲道:“為什么?她那么漂亮,還是普林斯頓的高材生,工作也體面,又是長在大院里的,可以說沒有一樣不合你的標準!以前我在外面胡來,那些女孩子你看不上也就算了,她怎么也不行了?”
袁介安說:“輪得到你我看上嗎?她早被人家看上了,就等著她回來結婚!你知道為什么唐承制九十多了,還是沒能抱上重孫嗎?”
“呵,還能為什么?”袁為邦很看不上的樣子,笑說:“唐納言身體不行唄,這種一心撲在前程功名上的人,多多少少都有問題。”
袁介安火氣更大了,“給我閉嘴!再敢說一句這樣的話,我打死你。莊齊是他的人,你還要去和他搶不成?也不看看你是什么樣!”
“說他一句就要打死我?你不是跟在唐伯平后面長大嗎?你們兩個不是親如兄弟的嗎?他兒子難道會刁難我?”
“你去動他的心肝兒,你看他會不會刁難你!不怕你現在就可以去!”
袁為邦看父親這樣,漲得連脖子上的青筋都浮了出來,他訕訕地脫了外套,“我不去就是了,以后也不找莊齊了,行了吧老爸?不過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問你,你要追莊齊這個事情,還有誰知道?”
“祝弘文啊,他跟我在一層樓辦公。”
“那就是了,祝弘文跟唐納言是多親近的關系,能不告訴給他知道嗎?你肯守口如瓶,興許你們今天就見上了,非嚷嚷的滿世界都知道!他讓人來提點我的時候,我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沒想到你能這么蠢!”
“他那么喜歡莊齊嗎?這到底是哥哥,還是人家老公啊他!”
袁介安嘆了口氣,“這不要你管,你多聽著點兒我的話,錯不了!”
緊接著,他就去了陽臺上打給唐納言。
響了三聲后,唐納言接起來,客氣地說:“袁叔叔,您好。”
袁介安說:“納言啊,還在辦公室里忙嗎?”
“對,剛開完會,有什么事?”
袁介安心道,什么事你不比我還清楚嗎?真是會裝糊涂。
于是他也半真半假地說:“也沒什么,就是小邦啊,他不懂事,托楊慶山給他約齊齊出來,年輕人,剛來京城想多交點朋友。但他忽然身體不舒服,不能去了,要給齊齊賠個不是啊。”
唐納言握著手機,一臉了然地笑,“身體不舒服得去醫院,可不能耽誤了,齊齊那邊我和她說吧。”
“好好好,那就這樣,麻煩你了。”
“您和爸爸是親兄弟,不說這么見外的話。”
“再見,有空來家里坐坐。”
“改天一定。”
唐納言掛了電話,隨手就丟在了桌上,袁介安是有點意思。
袁為邦這個兔崽子,別的事也不見他有多上進,看見漂亮姑娘就要弄到手。還要央著小齊的領導去說,做什么?拿他家老子的名頭嚇唬誰!
連他都小心謹慎,知道她回來了也不敢打擾,硬生生地挺受著,熬著,等她安心考完了試,順利地適應好新單位,這當中不敢露一下面,也不許其他人上門打擾,就怕影響到她。
姓袁的倒是會在她面前抖威風啊。
他默了一陣子,想到等會兒就要見莊齊,心里破天荒地毛躁起來,熱騰騰的氣血在胸口翻涌。
唐納言打開抽屜,從里面摸了包煙拆開,抖出一根來點燃了。
他靠在椅子上,急急忙忙地抽了一口,白色的煙霧被呼出來,在封閉的辦公室里,燎出他深沉寡白的面色。
唐納言忽而不安起來,手勢極不自然的,摸了一下左邊的鬢角。
三十六歲了。
不知道妹妹忽然見到他,會不會覺得他老了很多,還肯不肯像從前一樣,目光黏膩地看著他,眼睛里的情意像落滿庭院的槐花,隨手就能撿起一捧。
唐納言喜歡莊齊那樣的神態,那是一杯能隨時醉倒他的酒。
這六年里,他反復回味著莊齊出國前的那段日子。
她看向他的眼神那么軟綿,用那種嬌得不得了的聲音,在床上不停地叫他的名字,一整夜一整夜地纏著他。
他們仿佛兩根未受過潮的枯枝,堆在一起燒起來,在火焰里膨脹成另外的模樣,欲望滋滋作響。
后來唐納言才反應過來,原來那不過是他們的感情,在窮途末路前的回光返照。就像太陽快要下山時,由于日落時光線反射,天空會很短地亮一瞬,然后迅速黑下去。
那之后,他頭上的這片天就再沒亮起來過。
唐納言從玻璃倒影里看了一眼自己。
應該也沒有老吧。
看上去還是差不多的樣子。
他抬手撣了下煙灰,煩悶地想,上年紀了沒關系,不肯看他也沒關系,慢慢來。
到了下班時間,唐納言快步出了辦公室,提早到了胡同里。
這座外頭看著苔痕斑駁的院子,原先是一位社會名流的私產。只可惜賢達已逝,后來被祝家買了下來,大門仍然沒動,內里卻修葺得很富麗。
他進到廂房里,服務生捧了菜單和酒水單給他看。
唐納言說:“我無所謂,等莊小姐來了讓她選吧,她比較難服侍。”
前面十幾分鐘,他都安穩地坐住了,快到七點的時候,唐納言站了起來。他被收縮得越來越快的心臟逼得坐立不安,左支右絀。
唐納言索性走到窗邊,開了半扇窗格吹風,可涌進來的都是熱氣,身上反而更燥了。
這時候她聽見了腳步聲,莊齊走得很快,一下下仿佛踩在他心上。
他悄然攥緊了拳頭,直到廂房的門被關上,莊齊叫他袁先生。
唐納言轉過頭,聲音低沉溫和,“妹妹一走就是六年,回來連哥哥都不認得了,真叫人傷心哪。”
莊齊一下子就愣住了,白如珠貝的臉上,露出一副愕然的神情。
唐納言的目光很靜,壓在她的身上有如實質,壓得她不敢呼吸了。
這幾年確實是長大了,小姑娘有了經歷和見識,再震驚,也不會表現在肢體語言上,仍然娉婷站在燈下,絲質薄裙貼合著她曼妙的身體曲線,鬢邊落下兩縷發絲,整個人柔和得就像章臺上一抹陽春柳,是《詩經》里反復吟唱的窈窕美人。
雖然不知道這是什么情況,為什么袁為邦換成了唐納言?但莊齊很快就回過神來。
她低了下頭,再仰起脖子時,眉目清淡地對上唐納言的視線,笑著說:“聽說哥哥平步青云,馬上要和張家結親,這樣我就放心了。”
“是嗎?”唐納言繞過桌子走來,“你也太容易放心了。”
莊齊往后了一步,但他只是拉開了椅子,請她入座。
抬手的瞬間,沉穩的木質香氣由遠及近,微風般從他袖口灑落出來。她聞見時,短暫地閉了一下眼,手腕細細地抖著。
莊齊不敢坐,她蹙了一下眉,“怎么,這都不是真的?”
唐納言坐在她對面,手上擺弄著一個打火機,“和張家結親是假的,蔣教授搞錯了,她人在美國,怎么會知道這里的事呢?”
這么說話太累,莊齊急急地坐下來,“那你還是不結婚?”
“快了,我也三十多了嘛。”唐納言說。
莊齊沒再往下問了,她嗅到了一絲隱秘的危險,他和從前很不一樣了。
雖然態度仍溫和,但話里話外,都透著一股不許旁人置疑的強硬,過去唐納言有相當濃厚的耐心,對她尤其是,但現在也變得稀薄了。
莊齊甚至都不敢反駁他,也不敢多問什么,怕他下一秒就要不耐煩。
服務生上來,問她要些什么酒,莊齊客氣地說:“讓這位先生挑吧。”
他說:“唐先生說由您選,他都可以。”
莊齊點了下頭,隨便選了一支甜酒,“這個就行了。”
她說完,飛快給朱隱年發了條微信:「位置如上,快點來找我,救命。」
服務生出去時,唐納言額外吩咐了一句,“不要讓人過來打擾。”
他應了聲是,恭敬地關上門出去了。
滿室荷香里,莊齊不安地笑了笑,“你要說什么事,還不許別人打擾。”
唐納言盯著她的眼睛說:“要說的事當然很多,你都走了六年了,我能不過問一二嗎?”
小時候被家長支配的恐懼又來了。
莊齊像犯了錯的孩子,“你要問什么?”
“不要那么緊張,你也不是初中生了,我還真能罵哭你?”唐納言扔了打火機,溫和地抬了一下手,“怎么離那么遠,過來,坐到我身邊來。”
她搖頭,拼命地搖頭,“不要,就這么坐著吧,挺好的。”
唐納言心灰意懶地笑了一下,“這是認真要和我生分,以前你不是這樣的,最喜歡黏在我身邊了。”
頭頂偏黃調的燈光打下來,照在他溫潤而深沉的臉上,冷白里溢出不正常的青色,像尊供人參拜的玉座菩薩。
唐納言已經被她從神壇上拉下來一次了,莊齊不想再有第二次。
歷史給人類所有的教訓里,有很重要的那么一條——重蹈覆轍從來沒有好下場。
她有些稚氣地笑了,“哥哥也知道是以前,現在我都長大了。時間也過去了六年,很多事早已經變了。走的時候我說過的吧,我不會再愛你了。”
唐納言掀起眼皮看她,清淡的臉上生出一點寒涼,像湖面上乍起的冷風。
莊齊毫不退讓地回視他,這個時候不能低頭的,氣勢弱了就撿不起來了。
他們長久對峙的當口,服務生推了餐車過來,一道道地擺上圓桌,說慢用。
唐納言的面容緩和了一下,“先吃飯吧,不說這些。”
莊齊剛要拿起刀叉,門外就傳來一段問話。
一道年輕些的男聲問:“莊小姐是在這里吧?”
她松了口氣,很欣喜的,立刻回頭朝窗外喊,“朱隱年,我在這兒。”
唐納言皺緊了眉頭,不悅地看向門口。
一個劍眉星目的男生走過來,莊齊起身開門后,很親熱熟慣地挽上他的胳膊,“我來介紹一下,這是小時候對我很好的哥哥,他叫唐納言。”
朱隱年禮貌地點頭,“哥哥好。”
唐納言沒有動,他怕他現在血壓不穩定,站起來要頭昏,摔倒了那真是個大洋相。尤其對面站著個青春年少的小伙子,更不能讓他看笑話。
他坐在椅子上點頭,“你好,怎么稱呼?”
“朱隱年,您叫我小年就好了,家里人都這么叫。”
“小年。”唐納言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眼睛死死盯著他的臂彎,那上面有他妹妹細嫩的手,他說:“你和小齊是什么關系?”
朱隱年當然知道莊齊是拉他來當擋箭牌的。只不過她這個哥哥說起話來,怎么和老丈人審問女婿一樣,隱約帶著怒氣呢。
按理說他的外形應該不差,不至于給長輩這么壞的印象吧?她哥哥用得著咬緊后槽牙么?
他哦了一聲,“我們在美國的時候就交往了,現在感情很穩定。”
唐納言不大相信的樣子,“感情這么好的話,她怎么還出來相親呢?”
朱隱年急中生智地說:“沒那么嚴重吧,她喜歡交朋友而已,我也不是小氣的人,還限制她的來往,那有點過分了。”
莊齊不敢再讓他多說了,怕說得太多會被看出破綻,畢竟他們事先也沒對過詞。
她拿上自己的包,“你不是說要去聽音樂會嗎?我們快點走吧。“
朱隱年說:“是啊,我就是來接你的。”
兩個人姿態親密地往他面前一站,說先走了。
就他們這副樣子,唐納言怎么看怎么火大,搭在膝蓋上的手驀地收攏了,拳頭緊緊地攥著。虧了這么些年的修為,他還能勉強點一個頭,“好。”
朱隱年笑了下,“哥哥再見。”
唐納言說:“再見。”
莊齊挽著他出了院門,在服務生詫異的目光里,走得扭扭捏捏的。
快錯開這條游廊時,莊齊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想要松開朱隱年,但被他一把握住了,“別動,當心你那個哥哥跟出來。”
“嗯,等走出這里再說,快點。”
朱隱年笑說:“你真是來相親的?怎么碰上你哥了?”
莊齊拍了拍胸口,“我哪里知道,我一來也被他嚇了一跳,誰知道是不是楊主任騙我,也許本來就沒有相親呢。”
“你正常相親,無緣無故怕你哥哥干嘛?難道他想娶你?”
莊齊往上撇了他一眼,“你不知道我們兩個的事啊?當時不都傳遍了嗎?”
朱隱年搖頭,“我那么早就去了紐約,這邊的事不清楚。”
“總之我們不是親兄妹,以前我在他身上犯過糊涂,差點耽誤了他。”
朱隱年一臉追根究底的神情,“怎么耽誤的?我想聽聽具體的細節。”
莊齊拍了下他,“你別那么討厭了你,都是成年男性了,這種事還聽不懂啊?不懂就去看幾本言情小說,真是的。”
朱隱年笑,“好吧,那你現在怎么打算的?”
莊齊想了想說:“現在還是怕耽誤他啊,他娶個什么人不好,我身上那么多話題,光是我爸媽的事情,就能坐著說三天三夜,和我在一起有什么好!本來就只對我一個人指指點點,現在還把他拉進來一起被審判,何苦呢?”
她還是不能允許,她光風霽月了半輩子的哥哥,因為她這點事情,成為眾人飯桌上的下酒料,誰都要笑他兩句。
朱隱年忽然停下來,看著她說:“聽起來不錯,你讓他們來審判我,我是表演型人格,就怕失去觀眾。而且我只是個醫生,考核起來也不看這些,你看我怎么樣?”
“我看你是個傻小子!”莊齊笑了笑,拉著他往外走,“餓死了,請你吃飯,走吧。”
“我要吃涮羊肉,你把你上次調料的配方傳授給我,我仔細記一下。”
“沒問題。”
莊齊和他走了一段,上了朱隱年的車,“今天真謝謝你了,我欠你一個人情,下次你要有這類麻煩,我也幫你演一次。”
“那你記住了啊,別真有事找你的時候,你給我說忙。”
“不會的。”
第56章 是的,不行
他們走了很久,唐納言仍一言不發地在桌邊坐著。
屋子里點起了紅燭,明黃火焰跳動在夜風里,窗格上映出蔥綠的榕樹。
桌上精致的菜式冷透了,直到一點熱煙都冒不出,也無人肯來光顧它們。
服務生想要提醒他一聲,問菜要不要再去熱一遍,但被這里的負責人攔住,“去忙你們的。”
唐納言沉默地抽著煙,身體像定在了那把圈椅上,只有手還是自由的,重復著往嘴邊送煙的動作。
走的時候就不愛他了,這幾年早忘記了他。
男朋友,交往很久,感情穩定。
在他苦苦等來的重逢里,莊齊就只告訴了他這兩件事,連飯也不肯和他吃完。白煙裊裊里,唐納言低悶地笑了,從小她就最知道怎么氣他,越長大越會氣人了。
他掐了煙,不疾不徐地起身,走出了這間屋子。
唐納言到了院中,樹上開著的梨花瓣像是銀絲繡出來的,月光底下映出珠光。
難哪,她不回來的時候難,回來了也還這樣難。
就像六年前,他以為規劃好了他們的一切,但最終,還是落入了一場荒唐的鬧劇里。
唐納言開車到了鄭云州的茶樓里,快走幾步進去。
鄭云州正在擦一套茶具,燈下拈著一塊灰色絨布,擦得認真。聽見熟悉的腳步聲,頭也沒抬地就笑了,“比我估計的時間要早,看起來不太順利,等了一年就等了個這?”
“上來就叫我哥,哪一個是他哥!”唐納言坐下就一通罵,方方面面指摘起來了,“好好走個路還要晃兩步,也不知道是年輕給誰看!?”
鄭云州聽得莫名其妙,“什么意思,沒吃飯啊?”
唐納言坐下說:“人家不想和我吃飯,跟男朋友走了。”
鄭云州抬起頭問:“你見著莊齊那男朋友了?難怪被刺激成這樣。”
“他能刺激到我什么?除了比我小七八歲,他哪一樣比得上我?”唐納言嚴肅而鎮定地坐著,又說:“首先是不是在談戀愛,這還得兩說,搞不好是莊齊騙我呢。”
鄭云州點頭,“現在也許是假的,但你要再逼下去,可能就成真的了。她為了躲開你,能在鎮子里待上五年,回來又藏了一年。給小姑娘弄急眼了,說不定還會直接結婚,你總該死心了。”
唐納言忿忿地端起杯茶,“她真是一根筋,從小就一根筋!只要是她認定了的事情,九頭牛都拉不回來,唐伯平真是害人不淺。”
“對嘛,還是影響兩個字嘛。”鄭云州把擦好的杯子擺起來,他說:“你爸的顧慮是有道理的,只不過你老唐愿意舍江山而就美人,但沒想到美人不樂見其成。莊齊也有她的立場,哦,人還沒嫁進來,先把你卷進她家那點事兒里,頂著個禍水的名頭,你讓她婚后怎么面對你父母?”
聽老鄭說了幾句后,唐納言的心情平靜了些,他興致盎然地抬起頭,往對面投去一眼。
鄭云州被他看得不自在,“有事兒就說,別不陰不陽地盯著我看。”
唐納言笑說:“我發現吧,你分析起別人的事都頭頭是道的,沒一句不在理。到了自己身上,就只會個以權壓人,最后還壓不住,讓人給遠走高飛了,你這什么體質?”
“讓她走是談好的條件,是兩個成年人遵守約定的行為,你要再不理解你也走。”鄭云州怔了一下后,惱羞成怒地指著門口,氣得臉都白了。
天底下有這樣做兄弟的?
自己淋了一場雨回來,就要把他的傘也扯破。
唐納言坐著沒動,他說:“特別時期要用特別手段,不能再等下去了。”
“什么手段?”鄭云州洗耳恭聽的樣子。
但唐納言只說了四個字,“這你別管。”
鄭云州讓他趕緊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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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齊帶著朱隱年,去了以前她常去的那家店,兩個人一邊吃,一邊聊些在美國時的趣事。
旁邊坐了兩個男生,不知道在討論什么,另一個忽然對著手機念:“We’re sorry your submission was recently rejected.We have suggested some”
這段英文實在太優美了,莊齊在自己郵箱里看過多次,她還沒聽完就打了個抖,捂著耳朵不敢再聽下去了。
對面的朱隱年笑,“還沒過被拒稿那一關哪?你都畢業一年了。”
“這種心理陰影是畢業多久都會有的。”
朱隱年頓了一下,“那剛才你的那個哥哥呢,他也給你陰影了?我看你在他面前就這樣,嚇得牙齒都在顫。”
莊齊飛快地搖了搖頭,又伸筷子去撈肉吃,“那完全是兩碼事好嗎?”
朱隱年說:“看樣子你們糾葛得很深。”
像說到了她的心坎里,莊齊很微妙地笑了下,“你很會做閱讀理解。”
而他在這個表情里怔住了,“你很會笑。”
和她嬌柔的外在一樣,莊齊笑起來時,有種濃厚的古典質感,像歐洲中世紀最擅長創作的那一類油畫少女,溫柔而端莊。
迎面過來一聲熱情的問候——“喲喂,讓我看看,這是誰啊!”
莊齊只粗粗看了一眼,沒認出來。
她心想,這位珠光寶氣的少奶奶認錯人了吧?
等覺得不對,再抬起頭時,喊出一句破了音的稱呼,“靜宜!”
葉靜宜氣得換了一副冷漠面具。
在莊小姐蹦蹦跳跳,要跑過來抱她的時候,伸出手擋住了她,“站那兒。”
和剛才同朱隱年講話不同,她的聲音立刻變夾了不少。
莊齊扭了下,“干什么呀,架子那么大了現在,還得我給你跪下啊?”
靜宜也堅持不住了,“你這個沒良心的,說,回來了為什么不找我,我們是應該偶遇的關系嗎?是嗎!”
“不是,但我把自己關起來了。”莊齊解釋說,又問:“再說,我也不知道你從東京回來了呀,你都不聯系我。”
靜宜心虛地撥了下頭發,“那、那是因為老葉把我關起來了。”
莊齊瞪大了眼睛,“他為什么關你啊?”
“不肯那么早結婚唄。”
莊齊哦了聲,“那現在為什么出來了呢?”
靜宜突然就情緒失控了,“我都已經嫁給老頭子了,他們還想怎么樣!”
“天哪,你小點聲。”莊齊上去就捂住了她的嘴,“我們到這邊說。”
朱隱年也聽見了這位貴婦的吶喊。
他笑了下,在靜宜坐下來的一瞬間,說:“聽起來您對自己的婚姻很不滿。”
靜宜打量了他一圈,身材矯健,穿衣有型,一看就是經常鍛煉的。她笑了下,“看在你外形優越的份上,我原諒你剛才無禮的行為。”
“介紹一下,這是朱隱年,我在美國時的好朋友,干臨床的。”莊齊拉過她說。
靜宜主動對他說:“我姓葉,葉靜宜。”
“你看起來可一點不安靜。”朱隱年說。
莊齊瞪著他,“你那個嘴收一收吧,她不高興了打你哦。”
靜宜抬了下手,“不,我對三十歲以下的男人從不發脾氣。”
“那你在家呢?對著王不逾天天發脾氣?也不可能呀。”莊齊說。
靜宜哼了一下,“他根本沒有發脾氣的空間給我。不管我說什么,他都只有三句話給我,是的,可以,不行。”
莊齊仔細想了想,“的確夠了,對于表達欲不旺盛的人來說,這三句話足夠解決所有問題。”
靜宜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想到上星期自己和王不逾說她三舅媽的事情。
她一個人慷慨激昂地講了十多分鐘,發現王不逾仍低頭在翻著自己的書。
等察覺到身邊安靜下來,像是靜宜問了他一個什么問題,但具體什么他沒有聽清楚,于是,王不逾例行公事地回了靜宜一句,“不行。”
靜宜無語地勾了下唇,“你是不是覺得我話很多?認為我說這些事沒必要?”
王不逾認真地點頭,“是的。”
靜宜氣得三天都沒和他說話。
但他仍每天像個沒事兒人一樣,正常上班、回家看書、寫材料,到了晚上還是和她睡一個被窩。
到了第四天早上,靜宜懷疑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和他冷戰,她在吃早餐時提出:“今天你到客房去睡。”
王不逾看了她幾秒后,點頭說:“可以。”
吃完了晚飯,莊齊就和靜宜走了。
她對朱隱年說:“你自己能回去吧?”
朱隱年說:“能,反正我們是用完就丟的對象。”
“別那么說,下次來家里吃飯。”莊齊隨口客套道。
“我真會去的啊,走了。”
等他走了以后,靜宜笑著哎了她一下,“他喜歡你。”
莊齊嗯了聲,“我知道,這件事我們早就討論過了,他明白的。”
“明白什么?我不太明白。”靜宜說。
莊齊攤了下手,“明白我不想戀愛也不想結婚,大家當朋友蠻好。”
靜宜恍然大悟地點頭,“可能是習俗不同的原因吧,你在美國待久了語言功能退化,我們這兒管這樣的人叫備胎。”
“那也是互相的吧,如果最后迫于壓力,非結婚不可了,小豬是不錯的對象。”
靜宜說:“我同意,他看起來就很有勁兒,床上表現一定很活躍。”
“我素了很久了,麻煩別在晚上挑起這種話題。”莊齊微微臉紅。
靜宜跟著她去了胡同里認門。
一跨進去,她就嘖嘖兩聲,“難怪你躲著不愿出來了,世外桃源啊這是。”
莊齊拉她到涼亭里坐,夜風里浮動著紫藤花的香氣,紅鯉魚不時撥起一陣水紋,翠綠的槐樹葉在風中婆娑顫動。
她倒了杯茶給靜宜,“我爺爺眼光可以吧?”
靜宜說:“相當可以,還留套院子給你住著,行啊齊齊。”
坐了一陣子,靜宜又問:“你回來去看過納言哥了嗎?他好像自己住在長街那邊。”
莊齊托著腮幫子,懨懨地說:“今天剛見到了,就是為了躲開他,我才拉小朱出來的。”
“那他不是要氣瘋了?”靜宜想起她回國后,和唐納言為數不多的幾次交集,他都是神色寧和地坐著,偶爾開口講幾句話,聽起來就沒有多少耐心,再配上總是微抬起的下巴,看誰都是一副睥睨的樣子。
靜宜被那份冷峻的氣場嚇到。
她相信,沒有一個小姑娘在這種審視下,會不感到害怕的。
所以,莊齊說她把小朱找了去,靜宜覺得她雖然多讀了幾年書,但做事還是有點欠考慮。
莊齊蹙著眉頭問:“他怎么變化那么大,和我說話的時候,語氣神態都不同了。”
“六年過去了,妹妹。”靜宜比了個手勢,笑說:“人家位置不同,身份也不同了,作派當然會變。這問題我也問過王不逾,他就跟我講了一句話。他說,倘若所有人的前途命運都要過你的手,你會變樣嗎?”
莊齊反應了一下子,她說:“那不是李富強的事情嗎?跟唐納言有什么關系啊?”
靜宜叫起來,“李伯伯是誰啊?他會天天待在辦公室做具體工作嗎?虧你問的出來。”
說多了莊齊就心煩,她不愿意碰這類嚴肅的話題,“行了行了,我不想知道他在干什么,和我又沒關系。”
“沒關系嗎?我看他這么多年不結婚,是在等你吧。”
莊齊最怕聽見這句話,也最怕面對這個事實。
她撥了撥杯沿說:“早知道不回來了,蔣教授還說他和張文莉訂了婚,沒搞清楚就瞎講。”
靜宜笑說:“沒這回事好不好,人家張醫生孩子都兩歲了,誰會等他這么久。其實你怕的那些吧,我覺得以納言哥現在的能力,都不算什么問題了。但如果你是為別的”
莊齊急急地打斷她,“這不我又冒出個媽來了嗎?扯出那么多陳年舊事。我是不怕被議論的,我也不怕再和唐納言怎么樣,我就怕他那對父母又來譴責,說我是專害他兒子的。這個罪名我真是不想再擔了,我一個人活得清白自由,才不送上去給他們評頭論足。”
究其根本,還是唐納言太出色,出色到在世俗的目光看來,需要一個出身、品貌以及德行,各項條件都完美的姑娘來配他,才能壓服往一邊倒的眾議,才能被他極端苛刻的家庭接受。
小唐夫人這個角色,是注定要被架在火上烤的,人人都愿意來評判她,她永遠都只能端莊得體。說實話,莊齊絲毫不期待這樣緊繃的社會角色。
年紀小的時候可以只談愛,情濃喝水也能當飽,喜歡誰就大膽地追求誰。
但她已經長大了,看問題不能只是單一地從自身出發,要考慮更多的方面。
當然這是她自作多情的臆想。
有唐伯平在,別說結不了婚了,就算勉強結了,也免不了看臉色。
“那也對!”靜宜感同身受地說,“是挺生氣的,總覺得自己兒子是多么偉大光榮,誰要當他家兒媳婦都得絕對正確,有什么了不起!”
莊齊笑了下,“人家倒也沒那么說,只是我過慣安生日子了,不愿再去消耗自己,包括消耗愛和情緒。”
要問讀博這五年里,她究竟長進了些什么,無非是思想上的升華,和內在人格的獨立。也許閃閃發光的愛情很可貴,但什么都比不上內心的平和。
組成家庭,結婚生子,并不是每個人天生的本能和使命。
如果是的話,就不會有許多的婚姻和生育制度,來規定大家在夫妻關系里的義務了。如果是的話,那么所有人都會像吃午飯一樣,到了時間就一窩蜂地去食堂了。
也根本不用別人來提醒——喂,你到年紀了,該結婚了啊。
講穿了,不是個人需要婚姻,而是社會需要婚姻。
否則怎么會弄出那么多花頭經來,什么訂婚儀式、擺喜宴、親友見證,非把一件屬于兩個人之間的私事,鬧成一場人盡皆知的公共關系,竭盡全力把婚姻限制在框架內呢?
靜宜再同意不過了,“你又沒什么義務在身上,蔣教授也不會要求你那么多,就過得自我點怎么了?”
“每個人都應該自我地活一次。”
她們聊了很久,到十點鐘,靜宜的手機準時響起來,她一看屏幕,不耐煩地接了,“喂?”
王不逾在那頭說:“十點了,你還沒到家。”
靜宜說:“我碰到莊齊了,在她家喝茶呢,還沒那么快。”
“茶改天再喝,很晚了,我去接你。”
“好吧,我把地址發你。”
莊齊指了下手機,“誰啊?”
靜宜哼了聲,“還能有誰,老葉自己當不好爹,他給我新找了個爹,厲害吧?”
莊齊鼓了鼓掌說:“王不逾居然把你給管住了啊?那真是挺厲害的。”
“我是看他上了年紀,給他幾分薄面而已。”
喝完杯子里的茶,靜宜便起身告辭,說下次約。
莊齊送她到胡同外頭,陪著她等了十來分鐘,王不逾也就到了。
她開了車門,讓靜宜坐上去,彎下腰打招呼說:“不逾哥,好久不見。”
王不逾客氣地點了下頭,別的也沒再講了。
他一貫是這樣的,看來還是沒有變,莊齊也回點了一個。
但靜宜不高興,嘟囔了一句,“您再高冷,也至少說個你好吧?又不會累死。”
眼看王不逾臉都青了,嘴唇動了動,還是一言不發的樣子,估計被氣得不輕,應該除了靜宜之外,也沒人這樣指教他,而且還是他眼巴巴要來接的,上趕著挨了句罵。
莊齊還想勸兩句,但車窗已經被靜宜升上去,她大概以為自己沒有聽見。
既然是人家夫妻的私房話,那她就裝沒有聽到好了。
周日早上,莊齊睡到中午才醒,她打著哈欠穿過庭院,想去后面看看小玉。
剛準備敲門,發覺里面動靜不對,不知道誰在吃東西,好響亮的口水聲。
雖然這么多年沒那方面的體會了,但莊齊也不是沒經歷過,她小心地把耳朵貼在了窗戶上,聽見里面細微的講話聲,仿佛是周衾在問,“你想我嗎?”
意識到小情侶在做什么,她漲紅著臉退了出來。
這個周衾,回來也不告訴她一聲,真是的。
沒等她吃完午飯,周衾就從小玉房里出來了。
他走到餐廳里,拉開一把椅子坐了,“莊小姐吃飯呢?”
莊齊把頭轉過去不看他。
她姿勢別扭地說:“周公子身體好了,用不上我等草民,招呼也不用打了。”
周衾朝她作了個揖,“別講這種話,你是我們的大恩人哪,沒有你我怎么能好啊?”
莊齊這才說:“那你回國不告訴我,我好去機場接你呀。”
周衾說:“這種事讓周吉年的司機干就成了,我哪里敢勞煩你親自去接我啊?”
“你真的好了?”莊齊還是有點不信,一連問了他好幾句,“不會再有其他問題,以后都能好好的吧?”
他點頭,也沒把復發的幾率拿出來嚇她,很鄭重地保證,“好了,以后不會再生病了。”
莊齊緊緊抿了半天唇,又是一副要哭的樣子,“嗯,去和小玉好好過日子,她進步可大了,有時候讀書給我聽呢。”
周衾也一臉動容,“那都要感謝你啊,她跟我說了,你給她請老師,定時帶她去復診,鼓勵她自立自強。齊齊,我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這怎么還呢?”
“不用你還。”莊齊把筷子一放,架著的腿也拿下來,“您就長命百歲地活著,比什么都強,千萬別再出幺蛾子了。”
“你照顧她這么久也累了,我今天就把她帶走了啊。”
“哼,你那是怕我累著啊?我都不好意思說你。”
莊齊送他們到門口,她剛要交代周衾幾句,小玉忽然轉過來,很用力地抱緊了她,把她弄得趔趄一下,受寵若驚地笑了,“他要是再跟你厲害,你還來找我啊。”
等小玉哭著松了手,周衾問她:“你剛要和我說什么?”
莊齊回想了一下,但腦子里一團漿糊,她說:“忘了,被她這么一弄,不記得了。算了,等我想到了給你打電話。”
“好,那我們走了,再見。”
“再見,路上小心。”
莊齊站在臺階上,目送他們出去,又抬頭望了會兒天。起風了,白云走得很快,耳邊傳來細窄的竹葉被吹動的聲音,風里都是化不開的濃綠。
前陣子梅阿姨老家有事,匆匆忙忙跟她辭職走了,現在小玉也周衾被接去,這個家就剩下她一個人。
她走回來,鎖好門,回了書房里坐著。
這么些年過來,莊齊已經很習慣獨處了,不像上大學的時候,哪有聚會就往哪兒鉆,玩得家也不要回了,每每惹得唐納言去逮人。
接下來的一周都沒什么事。
莊齊忙完了,按時下班,做完普拉提回家洗澡,鎖好門睡覺。
有時候她都覺得,日子這么一年一年過下去也不錯。
周五傍晚,莊齊從單位出來,她今天沒開車,早上坐地鐵來的。
在電梯里碰到莊新華,兩個人敘了半天的舊。
看她還準備在手機上叫車子,莊新華說:“你要去哪兒我送你不完了嗎?”
“那也行,就是挺麻煩你的,我想去一趟超市。”莊齊說。
莊新華剛要說她太客氣,一輛奧迪平穩地開過來,停在了他們面前。
這個車牌還有點熟悉。
他很快反應過來,這個系列的車號是中果然從車上下來的人,是莊齊她哥。
莊新華打了句招呼,遠遠地派了一支煙過去,“納言哥,來接齊齊了。”
唐納言關上車門,伸手接了他的煙,“小莊也剛下班啊?”
莊新華笑著說:“對,她今天沒開車來,我還說捎她一段。”
唐納言點頭,“我知道,我特意來接她的,你去忙吧。”
等莊新華下完了臺階,莊齊還攥著自己的包,站在原地動也不動,一雙腳像被黏住了。
唐納言不緊不慢地掐住了那根煙。
他看了眼低眉的莊齊,“現在大了,不肯要我來接你了?”
莊齊的睫毛黑壓壓覆下來,“不是。”
“那還不上車?”唐納言把手側插在口袋里,他說:“打算一直這么站在你們單位的出口,讓你同事都看見我們倆在這里拉拉扯扯?”
莊齊有些急了,她仰起臉來看他,“上次不是說了,我有男朋友了。”
她還敢提這個事情。
還要說她那個拿來騙人的男朋友!
唐納言忍住了往上涌的火氣,“你男朋友不是沒來嗎?哥哥接你回家,委屈你了是吧?”
莊齊被他噎得不輕,她的胸口急促地起伏著,幾分慍怒地看著他,想講些什么又講不出來。
但唐納言懶得等了,他把手拿出來,指了下大廳里頭,“怎么說,你是想要你領導下來勸你?也好,我正好拜會一下幾位叔伯。”
“不要。”莊齊一著急,一把攥住了他的手腕,求他別上去。
唐納言冷硬地撇了下頭,“那就上車。”
第57章 能答應嗎?
眼看天色越來越暗,已經過了下班時間,電梯里不斷有人出來,路過的都要看他們兩眼。
莊齊意識到真不能再這樣對立下去了。
她把心一橫,自己拉開后面的車門,側身坐上去。
看她氣鼓鼓地上了車,唐納言也皺了下眉,現在真是有主意了,上個車也磨磨蹭蹭,他講話一點用都沒有。
他坐上來后,調整了一下后視鏡,“是直接回家嗎?”
莊齊有氣無力地說:“你不趕時間的話,送我去一趟超市,彈盡糧絕了。”
末尾一句讓唐納言想笑。
再一看她把頭靠在車窗玻璃上,一張未經任何粉飾的素白面孔,像入秋后才有的清冷月光。
他忽然生出一種幻覺,好像一切都沒有變過,妹妹從國外留學回來,仍然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他還是可以來接她下班,路上順便去買一點食材,一起做一頓豐盛的晚餐。
唐納言還可以假裝他們是最親密的愛人。
只要莊齊那張小嘴不要開口頂撞他,她現在很不乖了。
因為這份美妙的想象,他心情好了不少。
唐納言問:“一般都在哪里吃飯?除了周末。”
“食堂啊,很少在外面吃。”莊齊坐正了來答話,免得等下又被他挑剔儀態不佳,罵一句坐沒坐相。
唐納言點頭,“你們食堂還不錯的。”
“你怎么知道?”莊齊問,“難道你去吃過?”
他說:“吃過還不止一次,陪李伯伯去的。”
莊齊忽然笑了下,“你都成他左膀右臂了,聽說他相當看重你。”
談起這些來,她永遠都是那么稚嫩,什么事都想得太簡單。
唐納言抬了抬唇角,“看重也是有限度的,有條件的,沒人會平白看重你,明白嗎?”
不知道是哪根筋不對了,莊齊立馬回嘴說:“我又不和你走一條路,我怎么會明白?”
可能就是看他一次比一次強勢,她忍不住要在小事上氣一氣他。
唐納言說:“胡說,你怎么不是走這條路,才剛進來你就棄權了?”
莊齊還真點頭,“我棄權,我能把業務做熟,不出差錯就很好了,沒那么大的野心。”
“這點野心還不應該有嗎?”唐納言看她思想態度有問題,又忍不住教訓起來,盡管在來的路上,他反復地跟自己說,現在對她更要耐心和氣一點。
他又說:“你看隊伍里那些老一輩的阿姨們,她們之所以能在同輩當中脫穎而出,除了自己家庭鋪墊的資源,包括父輩強有力的庇護也好,丈夫伸出的援手也好,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是什么你知道嗎?”
莊齊把頭扭向一邊,“不知道。”
給唐納言氣得,真想把她的小腦袋擰過來。
小時候教她道理,還知道恭恭敬敬地站著聽,越大越不懂事了。
他扶著方向盤說:“就是自己較早地表態要接受鍛煉,然后才會有一系列的著意培養。要都像你,一上來就是只要求不出錯,誰會培養你?”
莊齊不高興地說:“那我怎么辦?總不能去敲領導的門,說我全世界第一優秀,你快點來培養我吧。”
“那不是你的事!那是大人要做的事,到了合適的時候,我自然會去為你走動,這些話不必你來講。”唐納言好笑地說,“你只要在辦公室表現得會做事,也敢做事,就成了一大半了。”
莊齊一下子說不出來話了。
連賭氣也像是在別別扭扭地撒嬌。
她好好地坐著,心跳卻因為一句“那是大人的事”忽然亂了。
從過去到現在,唐納言總是在告訴她,她是有大人管的孩子。
哪怕在此之前她把他氣得不輕,哪怕她多了一個半路相認的媽媽,唐納言仍然堅持認為他才是長輩,她的事到什么時候都有他在操心。
這種感覺再熟悉不過了。
早在情竇初開時,她就是這樣無能為力地看著自己,一步步陷入對唐納言的愛里。
莊齊是個daddy issue很重的人,所以才會在床上冒失地叫唐納言爸爸,會因為他事后沒長時間地吻她而失落,相當地迷戀他的aftercare。
在她心理成長的俄狄浦斯時期,也就是三到六歲,對性別認同快速發展的階段,因為莊敏清的過世,爸爸這個家庭人物,在莊齊的情感上是缺席的,孩提時的需求沒有被健康解決,導致長大以后,總是持續在某一段關系中,彌補這個未被滿足的愿望——她需要被看見,需要被關注。
而全部的這些缺失和空洞,她都在唐納言身上找到了。
在他這里,她永遠被重視,永遠受呵護,永遠被疼愛。
但現在的復雜情形是,她不靠近唐納言,身體里的情緒還能夠和平共處,一靠近他就不行了,她不停地被激發出這種強烈的渴望,一面又要花精力去克服。
很久沒聽見她的聲音,唐納言還以為她睡著了,從后視鏡里一看,正對上她懵懂的眼神。他忽地嘆了口氣,“我就知道說一次沒有用,你是聽不進去的。算了,下次再講。”
莊齊低下頭說:“不用下次了,我要是需要的話,找蔣教授就好了。我還沒去上班的時候,不也是夏伯伯在打點嗎?”
“夏治功給你打點?”唐納言幾乎被氣笑了,他說:“他有那么好心啊,那都是我打電話請來的人,他只是露了個面!我還倒送了他一份厚禮。否則他為什么要管你的事?”
怪不得呢,她當時就懷疑,夏治功怎么那么賣力,沒道理的呀。
莊齊腦子短路了一下,“那你為什么不親自來?”
“你在明知故問?”唐納言擰著眉看她,“我去你能答應嗎?”
摳著坐墊想了半天,莊齊忽然抬起臉說:“你也不要管了,你又為什么管我的事?我自己會管自己。”
“又來了。”唐納言的手搭在方向盤上,另一只手往后點了一下她,語氣嚴厲地說:“這個話,七年前我就回答過你吧?自己想想看我怎么說的。”
根本不用想。
莊齊一直都記得。
那天在病房里他說,七歲那年我管了你,這輩子就不會不管。
眼看商場到了,她忙叫住唐納言說:“哎,就是這兒。”
唐納言開進地下停車場,又一起進了負一層的超市。
進去后,唐納言順手就推了個車,莊齊也懶得伸手取了。
她買起東西來沒節制也沒規劃,總之看到什么就要什么,六百一盒的黃櫻桃拿三盒,四百一只的碗也要兩個,老莊家要是底子薄一點,沒給她留下一筆豐厚的遺產,她估計早就露宿街頭了。
莊齊手里抱了瓶茅臺,放進購物車里時,她聽見唐納言嗤了聲。
她悻悻地收回手,“你笑什么?”
唐納言說:“去資本主義國家野了五年,喝喝紅酒已經滿足不了你了是吧?沒事兒還得整點白的。”
“我這是準備拿來做菜的。”莊齊反駁說,“再說我哪有野啊,我五點就起來用功了,每天還跑步呢。”
五點起來,還跑步,聽起來像編出來的。
在他身邊的時候她有哪天早起過?勸她出去跑一次步比什么都艱難。
這是唐納言第一次覺得,出國讀書也不全是麻煩,對小女孩的成長有好處。他點了下頭,“好,導師對你怎么樣?”
莊齊說:“非常不錯,她教會我很多東西,不止有專業知識。”
結賬的時候,莊齊拿出手機來,被唐納言奪了下來,她墊起腳說:“我自己付錢,我都參加工作了,你別給我付。”
唐納言嘖了一聲,“就你工資那兩個子兒,夠買這里幾樣東西?”
“那也不要你管。”
莊齊又湊到他跟前去搶,被唐納言伸手握住了后頸,他說:“真是越來越沒大沒小了。”
他最討厭聽不要你管這句話,光這一路上莊齊就說了兩次。
驟然被他拉到眼前,莊齊差點撞到他懷里去,她下意識地攀住了唐納言的肩膀,是為了防止自己摔跤。
但那股潔凈的冷香撲在臉上時,莊齊反應很快地屏住了呼吸,如果不是脖子被唐納言制住了,她甚至想扭過頭。
莊齊記起小時候練大提琴,老師牽著她的手去撥動琴弦,那份觸感從指尖震顫到心里。
現在她的心就是琴弦,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力道,固執地在心尖上撥弄。令她變得呼吸急促,只有在停頓的間隙,才有片刻的喘息。
在唐納言同樣混亂的氣息要吻上來時,莊齊手忙腳亂地抱住了他,“不要,唐納言,不要在這里。”
這個久別重逢的吻,最終擦著她的發絲,落在了她的耳邊,惹得莊齊一陣痙攣。
他笑了一聲,“想起來我叫什么了,不跟我哎啊喂的了。”
莊齊不和他搶這個事了,她松開唐納言,急急忙忙地先出去了。
唐納言看著她的背影,無奈地扯了一下唇角,笑著繼續把賬結完。
在后面目睹了全程的鄭云州推著車子走過來。
他淡嗤了一聲,“貼得那么近都沒把握住啊?唐主任。”
唐納言這會兒心情好,沒回這句。
他收起手機問:“你怎么也在這里?沒上班啊。”
鄭云州說:“剛下班,家里阿姨請假了,幫我媽買點東西。哪里有你舒服?妹妹都摟上了。”
“這算什么,我今天晚上還要在她家住,你等著。”
“誰就這么干等啊?賭十個。”
“成交。”
莊齊先到了車邊,臉上還有沒退下去的紅暈,低頭站在旁邊等他。
唐納言直接把購物袋放在了后座上。
他開了副駕駛位的門,“上來。”
莊齊小聲說:“我坐后面。”
唐納言把她塞了進去,“后面坐不下了,我也不想扭著頭說話,你體恤一下我吧。”
車開出去后,莊齊張了張嘴,說:“我現在住在”
“我比你知道你住哪兒。”唐納言熟練地拐了個彎,他說。
莊齊轉過臉看他,“你怎么會知道,誰跟你說的?”
唐納言清了下嗓子,“這點事我都搞不清楚的話,就不用在京里混了。”
他的聲音有點啞,大約是天氣太干燥,工作溝通又太多。
莊齊的視線落在他那兩片單薄的嘴唇上。
她忍不住說:“天天都坐在空調里,多喝點水,辦公室里放個加濕器。”
唐納言笑了下,“你現在幫我把杯子打開,給我喝一口。”
莊齊看了眼他的保溫杯,搭在膝上的手指動了下,還是沒有拿。她說:“等下了車你自己喝吧,開車喝水不安全。”
“好,你怎么說怎么做。”
一下子又捧起她來了。
莊齊哼了聲,“你別來這一套,一會兒又嚇我。”
唐納言說:“那不是被你氣的?你要是肯聽我一點話,我不愿意好好跟你說?我喜歡大呼小叫?”
“這也算不聽話,你現在是不讓別人說話了嗎?”莊齊幾乎是下一秒就回了嘴。
才消失的紅痕又一次蔓延在她的臉頰上。
莊齊想到自己在美國的時候,午夜里那些多而亂的雜夢。
有時候會夢到秋天的午后,她被唐納言壓在書桌上,攥著桌沿的指骨隱隱發白,不挺被他聳挺著往前的過程里,汗從鬢發里流下來,滴在她練筆譯用的手寫電紙本上。
偶爾是夜晚,她站在夢里旁觀,看著窗戶上自己肩膀的輪廓,很單薄,像夾在書本里的一片枯樹葉。唐納言邊撞邊吻,冒出細小胡茬的下巴蹭著她的臉頰,她因此腿軟,傷口長出新肉一樣的癢,靠回頭吻他才能好一點。
夢到最多的,是唐納言出現在普林斯頓,一進門,他就很兇地把她壓在墻邊吻,把她吻得手腳都軟了,在夢里淋淋漓漓地瀉出一灘,打濕了他的褲管。
而唐納言也是這樣,沉聲斥責她不聽話,非要跑這么遠來讀書,一邊往下探手,去解開自己的皮帶。
唐納言停穩車后,看著她的眼睛說:“這也算不聽話。”
這是他第一次踏進這個院子。
楊柳依依,木欄花架下擺了一張藤椅,旁邊堆了厚厚一沓書,雖然面積小了點兒,但被布置得清新別致,風中飄動著隱約的脂粉香,不用留心也能知道,有女孩兒長期生活在里面。
莊齊帶他到了客廳,“就放這兒吧,我一會兒再來收拾,你快回去吧。”
唐納言一只手搭在胯上,垂眸看她,“我給你當了半天司機,茶也不配喝一口?”
“我這兒可沒茶給你。”莊齊走到冰箱邊,拿了一瓶礦泉水。
她遞到他手里,“請喝吧。”
那瓶水剛拿出來,在空氣里蒙上一層細密的水霧,唐納言握在掌心里,皺了下眉:“冰的?”
莊齊點頭,“現在不是夏天嗎?喝點冰的沒事吧?”
唐納言說:“我上周剛病了一場,不能喝這些。”
聽見他生病,莊齊還是很擔心,她啊了一聲,“那你現在好了嗎?”
唐納言將她眼底的情緒看得明明白白。
他玩味地笑了下,“如果我說還沒好,現在嗓子還啞呢?”
莊齊也不知道說什么,她指了一下醫藥箱,“那那我這里有感冒藥,你吃嗎?”
“不吃!”唐納言頓了一下,忽然又動氣了,咬牙冒出兩個字。
她被嚇得眨了眨眼,“不吃就不吃,我正好留著。”
唐納言走到茶臺邊去燒水,很沒有客人自覺的,自己拆開了一個嶄新的主人杯,又抬起下巴問:“家里有什么茶葉?”
莊齊硬著頭皮走到他身邊。
上次胃痛去醫院,醫生建議她少喝茶后,她就把僅剩的幾罐茶葉都束之高閣了,省得看見就忍不住泡一杯。
她墊著腳要去開柜門,上衣隨著她的動作被抬起,露出一截雪白的腰肚。
唐納言的心臟沉重地跳動著,漆黑的目光越來越濃稠,最后撐著茶桌把視線挪開了。他無中生有地咳了兩下,“那個,你轉過去,我來拿。”
莊齊毫無察覺地點頭,“也好,我半天都摸不到,在最上面一格。”
一直到水燒開,唐納言終于喝上了一杯熱茶,喉嚨里那股刺癢還是沒下去。
不但如此,他連看莊齊也變得躲閃了,長兄的氣勢登時弱了不少。
來時唐納言坦坦蕩蕩,敢教訓她敢威嚇她,全因他把自己擺在長輩的位置上,現在不由自主地動了幾分邪念,名不正也言不順了。
莊齊沒一起喝,她把頭發綁起來,開了冰箱門,一項項歸類放好,又拿出幾樣配菜來,算算時間,也該做晚飯吃了。
她手里捏著一盒三文魚,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唐納言。
莊齊在心里嘀咕,他到什么時候才能走啊?還想留在這兒吃飯嗎?是不是得做他一份?
算了,先做吧。
他要是不吃就倒掉。
莊齊進了廚房,先用小奶鍋去煮雞蛋,定好了時間后,又去打西芹汁。
“在做什么?”唐納言從門口走進來問。
她這里布局很窄,也不是現代式的開放廚房,突然站進一個高大的男人,頓時變得擁躉起來。
莊齊差點轉不開,她說:“我打點蔬菜汁,你喝嗎?”
唐納言皺了下眉,對白人飯深惡痛絕的樣子,“西芹能好喝嗎?”
“還可以,就是青草的味道。”莊齊說。
他點頭,“三文魚要切嗎?我幫你。”
可能這對話太老夫老妻,也或許是唐納言身上人夫感太重,尤其他戴著副眼鏡,白襯衫的袖口被卷到小臂上。
莊齊迷茫地嗯了一下,又搖頭,“哦,不用,一會兒就那樣煎,培根切一切。”
“刀在哪兒?”唐納言忽然站到她身后。
那股木質香圍上來時,莊齊都不敢亂動,她怕退一步就要到他懷里去,于是小心地平移著,打開隱形的木匣,取出一把給他。
她弄完蔬菜汁,忙躲出去了喝水。
廚房里的氣氛令人口干舌燥,莊齊迅速擰開一瓶礦泉水,仰起頭咕咚咕咚地喝。
剛放下,就聽見唐納言不輕不重地嘶了聲。
“怎么了?”莊齊忙跑進去看。
唐納言的左手大拇指上,被劃了好長一道口子,血正從他的虎口往下滴。
莊齊嚇得叫了一句,“天哪,你怎么搞的?”
她看得心驚肉跳,猛地一下子,都不知道是先給他清洗傷口,還是先去找紗布來包扎。
還是唐納言自己把手放在了龍頭下,把血沖干凈。
他柔聲安慰了句,“沒事,去把家里的藥箱拿來,慢一點走,不要跑。”
莊齊又跑到客廳,蹲下去打開白色的藥箱,紗布已經沒有了,里面只剩沒什么用的創可貼,他那個傷口又長又深,這也包不住啊。
她只好揪了一大團藥棉,在唐納言出來的時候,替他摁在了仍往外出血的傷口上,一臉焦急地抬起頭,有些語無倫次地說:“家里沒紗布了,我們去醫院,附近有個社區醫院,我帶你去包扎一下。”
唐納言點頭,用另一只手拍了拍她,“好,你不要急,很遠嗎?”
“不遠,走路幾分鐘就到了。”
第58章 大得嚇人
夏季天光長,快七點鐘了,太陽還未完全沉沒在云端,掙扎著吐出霞光萬簇。
莊齊走路時側了一點身子,小心托著唐納言那只受傷的手,挨在他身邊走得一步一頓,像一只剛下地的小羊羔。
唐納言想說不用這樣,但手貼在她細膩的皮膚上,一下子又舍不得離開,還是沒作聲。
到了醫院后,值班的護士給他做了簡單的處理,纏上繃帶包扎好。
莊齊站在一邊看,心臟也跟著發緊,“怎么那么不當心啊?”
“沒用慣你的刀,一下子就切手上了。”唐納言說。
護士笑說:“你太太還不是心疼你。好了,結痂之前都不要沾到水,一天換兩次藥。”
莊齊讓他坐著,自己去拿單子取藥,又提著塑料袋回來,“好了,走吧。”
看到傷口被包好了,莊齊吊著的心才被慢慢著陸了,也能講兩句玩笑了。走回去的路上,她問:“你是不是很久沒進廚房了?切個菜都能這樣。”
“基本不進。”唐納言受傷的左手垂下來,右手自己拿了藥。
莊齊撅了一下唇,很驕傲地告訴他,“不用去學校上課的時候,我可都自己做吃的。”
落日余暉里,唐納言居高臨下地瞥了她一眼。
他看她那副得意洋洋的神情,哄她說:“嗯,你是表現出色的好孩子。”
莊齊小小地暗爽了一下。
不管到什么時候,在哥哥這里爭取表揚,都是她最愛做的事。年紀小的時候更邪,別人怎么夸都沒用,就得唐納言夸她。
記得她初中放學時,還會把考了滿分的卷子揚在手里,飛跑出來給他看。唐納言坐在車上,完整地閱一遍卷,然后收起來夸她,“真不錯。”
那個時刻令莊齊記憶猶新。
到家以后,莊齊讓他在沙發上坐著,不要再動了。
她進了廚房,很快就拌好了沙拉,煎了兩塊三文魚,又因為唐納言是傷兵,稍微照顧了一下他的口味,多煮了一份豚骨拉面。
端上餐桌后,莊齊揚聲叫了句,“來吃飯啦。”
唐納言過來時,她又折回廚房去取餐具,站在水槽邊清洗勺子,沒注意他也跟了進來。
他忽然貼著她站在了身后,伸手問:“能幫我擠一泵洗手液嗎?”
莊齊被束縛在他的懷抱里動彈不得。
她紅了紅臉,把泡沫擠在了自己的手里,朝他右手手掌抹過去。
唐納言就這么一點邊界感也沒有的,幾乎是壓著她在洗手。
如果這時進來一個人,從廚房門口窺探過來,會以為他們在做別的。
加上一個穿著白襯衫,面上清冷禁欲,另一個連耳尖都透著紅,為了保持平衡,不得不身體前傾,看上去像被什么頂住了。
他洗個手可真是慢哪。
因為手上的左手撐在水臺邊,右手只能自己給自己揉搓,唐納言做得十分吃力。
他一邊還說:“不要急,你想想人家只能靠一只手生活的人,多不方便哪。”
“您真是會由己度人。”
莊齊實在等不及了,她被蹭得輕輕地喘著,把他的右手握過來,兩只手替他里外搓了一遍,連指縫里也沒有放過。
唐納言說:“嗯,很干凈了,沖掉吧。”
“一只手并不妨礙你沖。”
“妨礙。”
莊齊又拿起他的手,放到了水龍頭下面,把剛才的動作重復了一遍,又仔仔細細地替他擦干,她說:“這樣可以了?”
唐納言在她的話里睜開眼。
剛才他有一陣的眩暈,在她柔軟的、持續的觸碰下,明顯感覺到有什么漲了起來,還好今天穿的褲子偏松。
他點頭,“可以,去吃飯吧。”
她往后扶住了櫥柜,趕緊走回餐廳,在長桌邊坐了下來。
莊齊接連做了幾個深呼吸后,往嘴里塞了一把羽衣甘藍,機械重復著做著咀嚼的動作,這能幫助她快速鎮定下來。
她面無表情地吃掉半盤沙拉。
莊齊想,洗個手就讓她面紅耳赤,如果她真想維持穩定的內心秩序的話,也許只好回美國了。
可是她花了那么多精力考下來的工作怎么辦?
這時,唐納言已經出來了,坐到了她對面。
不知道他怎么在里面耽誤那么久。
她沒起身,指了一下拉面說:“我給你做的,可能不是很好吃,別抱太大期望。”
唐納言粗粗看了眼,面湯濃郁鮮白,還臥了半枚溏心蛋,撒著白芝麻當點綴,看起來相當可口。
真是進步了不少,不管味道怎么樣,起碼賣相上乘。他拿起筷子嘗了一口,微笑看著她:“能做到這個程度,很厲害了。”
雖然被褒獎了,但莊齊沒什么興致地說:“嗯,你吃完了快點回家吧。”
“你那么不愿意和我待在一起?”唐納言忽然停了手上的動作。
莊齊抬頭看他,點頭,“是,和你待在一起很不舒服,我緊張。”
唐納言笑,“正事剛才都已經講完了,我保證,接下來不會罵你一句。這樣總可以了?”
“我又不是怕挨罵,真是的。”莊齊小聲嘟囔了句,低下頭吃東西。
等吃完飯,莊齊一個人進了廚房洗碗。
唐納言要幫忙,她說:“千萬別來了,我照顧你還不夠呢。”
“也是,那辛苦你了。”
這一來她忙了很久,等再去客廳催他離開時,看見唐納言已經睡著了。
他躺在沙發上,包扎了的左手在小腹上搭著,銀框眼鏡還架在鼻梁上,白襯衫被睡出了兩三道褶,薄薄的嘴唇緊抿著,眉頭輕蹙。
看起來,唐納言在夢里也并不輕松。
當然不會輕松了,李富強這個人精明強干,早在地方上便遠近聞名,聽說他曾把之前的辦公室主任逼到累得住院,有他栽培是一件好事,但未必人人承受得住。
不知道唐納言為什么非得去吃這個苦。
按部就班地走下去,已經很好了呀,非要爬得比誰都快,比誰都高嗎?
莊齊從旁邊取了床毯子,她緊緊捏著粗花邊緣,坐在茶幾上看了他很久。
六年過去,他眼角也生出了幾根細紋,在明晃晃的燈光下,被映照得像枯樹根上的裂痕。小時候她以為無所不能,好像永遠也不會變老的哥哥,也被歲月無情地雕刻出了印記。
她給他蓋好毯子,蹲在地上,伸出手小心地摸了一遍,不知道是她的錯覺,還是她的手腕因為尋不到支點而抖得厲害,總感覺身下的人也在顫。
她懷疑,是不是他們同樣頻率的心跳在這個無言的時刻里產生了聯結。
但唐納言根本沒有動。
她湊近了,能聞見他身上冷淡的氣味,和勻稱的呼吸聲一起傳來。
睡覺還戴著眼鏡,應該很不舒服吧?
莊齊伸手去摘,輕輕地拈住它兩端的鏡腿,順利地取了下來。
她剛拿在手里的一瞬間,躺著的人有所察覺似的,抬手揉了下鼻梁。
下一秒,唐納言睜開了眼。
一點準備也沒有的,莊齊百轉千回的愁緒還在臉上,被他瞧了個正著。
唐納言伸出右手握住了她,力道大得嚇人。
他眼里濃云密布,化都化不開的磅礴霧氣,像暴雨來臨前的湖面。
莊齊纖細的手腕被他攥著,因為吃痛而使不上力氣,眼鏡也掉在了地毯上。她掙了一下,發現根本沒有掙脫的可能,不得已示弱道:“好疼,你放開。”
唐納言把她拽到了身上,她的鼻尖撞到了他的臉,還沒反應過來,他的唇已經貼到她耳邊,“哪怕是骨折了呢,我也得一會兒帶你去看,現在無論如何等不了了。”
莊齊撐著沙發,想要靠手臂力量起來,“等什”
還沒有說完,唐納言已經摁著她的后頸,急切地吻了上去。
“嗚”莊齊劇烈地扭起來,身體在他身上蹭來蹭去,她不知道越是這樣,自己的處境就越是困難。
唐納言臉上已經露出難耐的表情。
他控制不住地想要抱起她,到里面那個臥室去,把她壓在滿是她自己氣味的床上,從后面把她做到淚水漣漣,只能把身體伏在冰涼的床單上,低聲啜泣。
但他現在更需要這個吻。
等了六年了,他已經無法忍受,無法自控。
他不能只是在夢里,在誰都不出聲的情況下,才能吻到妹妹的唇。
唐納言渴望像現在這樣,一邊吻一邊大力地揉她,讓她氣喘吁吁地跌下來,像朵軟趴趴的云一樣,降落在遠處高山的樹梢上,被褐色的枝干堅硬地穿過。
然后,他會用說話聲來掩蓋自己過分粗重的喘息。
在莊齊快喘不上氣時,唐納言把舌頭退了出來,他牢牢捧著她的臉,報復般地去吮她的臉頰,說:“一走就這么多年,你真是不管人死活。”
莊齊哪里說得出話,她軟成了一灘無垠的春水,波紋蕩漾地伏在他的身上,隨便他揉撥成什么樣子。她臉上全是鮮紅的咬痕,她覺得他不是在吻自己,他根本是要把她吃下去。
唐納言伸手下去,解開了身上的束縛,用一只手托住了她,他含咬著她的耳垂說:“回來了還是要慪我,萬一我被氣死了呢?”
“不要。”莊齊迷迷糊糊地意識到了,臉貼在他的鼻尖上阻止道。
唐納言一只腳踩在地上,身體微微往上曲起一點,迎住她,在那道泥濘的幽徑里蹭了蹭,他啞聲說:“說晚了,都到里面去了。”
他已經送了上去,把手上沾到的幼滑抹在她的耳后,又湊上去吻她的耳廓。
太久沒有這樣過了,莊齊閉著眼打了個擺子,身體不受控制地咬緊了他,哆哆嗦嗦地去找他的唇,親也不是真的要親,她已經沒多少力氣,只是忽然間太滿太脹,那里一下子被塞得都是他了,令她覺得其他地方都泛空,忍不住蹬了兩下腿。
唐納言任由她貼上來,在自己的嘴唇上亂舔,他閉了閉眼,也沒輕沒重地鼎著她,不顧慮她多久未經事,也根本不給任何緩沖和適應的余地,只憑本能,不停地往上推過去,像火上燒滾了的茶爐子,水汽不停地翻涌上來,畢畢剝剝地掀著茶蓋,陣仗越來越猛,鼎得她很可憐地往前縮。
沒有數是第幾秒鐘,她哭叫著咬住他的下巴,淋淋漓漓地灑了一身。
因為太過劇烈的震顫和收縮,唐納言也沒能穩住多久,他頂著發麻發酥的頭皮,迅速地離開了她的包裹,用手握著自己壓在她柔軟的肉瓣上,在沙發上淋下一陣溫熱的雨,呼吸都融化在她的媚叫聲里。
莊齊卸了渾身的力道,癱軟在他的肩頭,又無力地滑落下去。
唐納言捧起她的臉,溫柔地、細密地吻著她,吻得時間如果不夠長,他擔心還是在做夢。
直到舌根都酸痛,他懷里仍然有個香甜綿軟的女孩,在柔柔地回應他,唐納言才肯相信這一次不是假的。
池邊吹來的夜風從兩面全開的菱花窗內涌入。
莊齊在他懷里抖了一下,還是沒有要起來的意思。
唐納言用一只手扯過毯子,蓋在了兩個人身上,畢竟在剛才的大動干戈里,都脫得所剩無幾了。
他換成了側躺,莊齊被擠在了靠墊那頭,臉埋在他的肩窩里。
唐納言揉捏著她的手腕,“這里還疼嗎?”
莊齊沒力氣說話,輕輕搖了一下頭。
過了會兒,身側傳來綿長勻緩的呼吸,唐納言低下頭,撥開她額前的長發親了下,說話輕得像呢喃,“都這么累了啊。”
莊齊一開始是在裝睡。
在這么一番激烈的性/愛過后,她不知道怎么在清醒的狀態下,解釋與自己言行相悖的身體反應。
嘴上不停抗拒著唐納言,希望他盡快離開這里的話,她不禮貌地說了兩遍。但那里卻緊咬著他不肯松,以至于他用了十分重的力氣,放大了好幾倍的動作幅度,才能自如地chou動。
在這個過程里,也不知道是誰更熱烈一點,好像是她呢。
她不能說我好想你,也不能說我好愛你,只能小口地吻他。
后來他長時間的把她抱在身上,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溫柔氣息,莊齊就真的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醒來,唐納言仍躺在她的身邊,身上好端端穿著睡衣,手從后面抱過來,松松搭在她腰間。
莊齊再一看自己身上,也是新換的真絲睡裙。她有些懊惱地想,昨晚她也睡得太死了吧?做了次愛就那么舒服嗎?真是沒一點用。
她把唐納言的手拿開,躡手躡腳地下了床,為了不吵醒他,拿上一套衣服,跑到后頭客房的浴室里去洗澡,像個女鬼一樣,披頭散發地在庭院里游動。
大概唐納言幫她擦過了,除了被他揉出來的鮮艷指痕外,她身上都很干爽,可昨晚出了那么多水不是嗎?她滿臉紅暈地吻他,在空中淋出一道弧線,澆在他們貼合的地方,又落在沙發上、地毯上。那時候唐納言抱著她,鬢發都濕了,還在不停地往里面沖狀,一邊低低地問:“好緊,怎么還是這么緊?”
莊齊換好衣服,把睡裙丟進了洗衣機,也沒再回自己房間了。她帶上院門,去胡同里吃早餐,估摸著唐納言走了,她再回去也不遲。
他一個大忙人,總不見得還待在她家一整天。
攪著豆腐腦的時候,莊齊不禁懷疑,唐納言竟然比她睡得還沉,這在以前根本不可能,他永遠都比她醒得要早,是不是上年紀了就會這樣?
唐納言是十點多才醒的。
多少年沒睡過這樣的好覺了,他眉目舒展地往身旁一摸,什么也沒有。
他遽然睜開眼,窗簾緊閉的臥室里,只剩了他一個人。
莊齊不知道何時起來,扔下他走了。
房內暗昏昏的,院內強烈的光照投不進來,唐納言摁著眉骨,有些失神地坐在床上發愣。
他還是把事情想得簡單了。
莊齊走的時候,是奔著這輩子不再相見去的,在美國的這五年里,必定想盡了一切辦法,將他們之間的感情都格式化。
什么五點起床,什么用功讀書,又跑步鍛煉的。她從小就被慣壞了,是能吃得苦的人嗎?這些外在表現的真實目的是什么,唐納言一聽就知道,不過是把有限精力都花在學業上。
愛是有的,這一點騙不了人。
從她那雙不斷眨動的漂亮眼睛里能看出來。
小姑娘藏不住事,心跳一快臉就跟著紅了,和他對視都不敢。
但想要讓莊齊重新鼓足勇氣站到自己身邊來,沒那么容易。
她也沒錯,有那么一雙挑剔陰損,動不動就刻薄人的父母,誰肯嫁到他家來受委屈?
唐納言掀開薄被,進了主臥的浴室。昨天那口子劃得不輕,現在左手還隱隱疼著,他只能用右手洗澡、剃須,梳好頭發。
整理好出來,他拿起昨晚小魯送來的衣服換上,今天下午還要去開會,他仍舊穿了套一樣的白衫黑褲,把口袋里的徽章取出來,一前一后的吸住。
做完這些,唐納言從臥室出來,很不湊巧的,和蔣教授碰了個照面。
蔣潔的嘴微微張開,眼睛在他身上來回掃視,但年紀和經歷擺在那兒,再驚訝也沒過多流露,還是平靜地打了個招呼,“是納言啊。”
唐納言客氣地點頭,“蔣教授,您好。”
蔣潔指了下里面,“你昨天晚上在這兒住了嗎?”
“小齊回來了,我這個當兄長的來關心她,有問題嗎?”唐納言的表情更是稀松平常。
蔣潔不是很舒服,他這個當兄長的,把妹妹關心到床上去,把屋子里弄出這么些淫靡的氣味,難怪她一來就聞著不對,沙發和地毯上幾處來路不明的痕跡,像誰失手打翻了牛奶。
但夏治功都要巴結他,蔣潔也不好說什么,管多了女兒又嫌煩。
她笑了下,“沒什么問題,吃早飯了嗎?我給齊齊帶了早飯,一起吃點吧。”
唐納言抬了下唇角,“我還有事,她應該也出去吃了,不會這么快回來。”
蔣潔哦了聲,“這樣啊,那我應該和她先打個電話,今天怪了,平時這個點她都沒起來的。”
對于莊齊早起的原因,唐納言一清二楚,能躲他多遠是多遠。他拿上車鑰匙,“蔣教授,我先走了。”
“好,再見啊。”
等這尊大佛走了后,蔣潔忙把窗子都打開通風,進臥室整理了一番,女兒浴室的洗手臺上,男人的剃須刀、牙刷、潔面膏,齊齊整整地擺放著。
蔣潔拿起那瓶木質調的須后水看了看。
這個唐納言,是還準備在齊齊這里長住嗎?
第59章 他亂說的。
莊齊吃過早飯,在胡同里找了家咖啡館,靠讀伍爾夫的一本文學作品,度過了一整個白天。
直到天色完全暗淡下來,昏昏黃黃的,像樹枝上熟過頭的杏子。
都還沒翻兩頁,從譯者序那里開始,莊齊就有點生氣。
因為通篇都不是介紹女作者,他把大量的筆墨都花在了講述伍爾夫的父親是一個多么厲害的文學批評家,而她的丈夫又是如何的成功。
伍爾夫在文學上的成就難道不是靠她一字一句寫出來的嗎?
怎么,她連靠自身努力取得的榮譽,也要被父親和丈夫分一杯羹?
一查翻譯的名字,是個男學者啊,哦,那就不奇怪了。
準備回家時,她收到一條好友添加請求。
是很熟悉的頭像,蔚藍天空下挺立著的一株孤松,對話框里寫著:「我已經走了,早點回去,不要在外面待太久,微信通過一下。」
是唐納言發來的。
莊齊沒有回,也沒有給他通過。
她去結賬,正好包里有一張錢,她懶得去存,正好買單用掉它。
莊齊對前臺說:“你好,一共多少錢?”
“您喝了一杯美式,還有一份三明治,對嗎?”
“對。”
“一共八十六,我掃您就可以了,微信還是支付寶?”
莊齊可能在國外待久了,回來也沒怎么和人來往,鬼使神差地問了句,“可以用紙錢嗎?”
前臺小姐姐愣了一下,“啊?”
反應過來她說錯了,莊齊擺了擺手,“不好意思,我是說紙鈔不,人民幣。”
前臺尷尬地笑了笑,“哦,可以。”
“這個給你,不用找了。”她遞過去一張一百的,轉身出了門。
回去時,蔣潔還坐在院子里等她,拿著剪子,修去盆景里多余的枝干。
看見女兒回來,她放下手里的活兒,“一整天去哪兒了?”
“去隨便走了走,看看京里有沒有什么變化。”莊齊小聲說。
蔣潔明知她搞什么鬼,還是問:“那你看出變化來了嗎?”
莊齊拿了瓶水喝,“沒有,都一樣吧。”
蔣潔笑說:“是為了躲唐納言吧?早上我都碰見他了。”
“你碰到他了?”莊齊驚得差點嗆著,“他沒胡說八道吧?”
蔣潔輕輕瞪她一下,“他像是會胡說八道的人嗎?就算偶爾開聲逗悶子那也是和你,哪里會跟我嬉皮笑臉呢?我可從來沒見過他怎么開顏過。”
莊齊哦了聲,又此地無銀地解釋,“我們沒做什么,他昨天手受了傷,沒辦法一個人,所以在這里住了。”
“來,你坐下。”蔣潔把她拉到沙發邊,說:“就算有什么也沒關系,你長大了,現在工作穩定,沒什么可發愁的,談個男朋友很正常。只是不要再意氣用事,權衡清楚再確定關系,讓媽媽也跟著你擔心,總怕你又受到傷害。”
她就是權衡不清楚啊。
一邊又深愛唐納言,一邊又怕了他那個高不可攀家庭,還得擔心自己可能帶來的壞影響,進退維谷。
莊齊摳著裙子上的珠花,輕聲說:“媽,我要像你一樣就好了。”
蔣潔聽笑了,“你像我怎么好了?”
“就是覺得你韌勁很足,如果爸爸沒有死,爺爺奶奶也還在,你順理成章地嫁給了他,進了莊家的門,也肯定不會讓自己吃虧,而且還能過得高高興興。”
原來她是這么想的。
蔣潔搖搖頭,“你和我不能比呀,你外公外婆一年到頭在外面做生意,留下點錢讓我自己打理自己的生活。讀完了高中,我拎著個箱子就去了紐約上大學,自己報到、入學、收拾寢室,現在想起來真是無知又莽撞。”
“可你是什么情況?在唐納言手里養成了個嬌氣小姐,性格上嘛,也難免要軟弱一點,當然了,這不一定是壞事。你爺爺家呢,和他們唐家比起來,也差了一大截,沒那么貴不可及,也沒那么多氣給人受。要真是他的話,媽媽年輕個二十歲也有點怵的。”
“媽媽理解你,心里再喜歡唐納言,還是想以自己的感受為先,不愿和唐伯平夫妻倆去擺擂臺、賭心思,想后半輩子過清凈日子,這也沒什么不對的。愛里面的最佳人選,并不一定就是婚姻里的最佳人選,這二者是有差異的。我還是那句話,你和誰在一起我都支持,小朱也是好孩子。”
莊齊嗯了聲,“知道了。”
看她低頭不語,像是獨自在琢磨什么,蔣潔也沒再說了。
她去了廚房煲湯。
一小時后,蔣潔端著碗出來,“齊齊,來喝雞湯,你也補補。”
莊齊放下手機過去,她說:“正好我也餓了,好香啊。”
蔣潔說:“馬上就是陳云賡的壽宴了,你和我一起去吧?陳家人都知道你回來了,請帖上寫了你的名字。”
“好,以前我和我哥也常去陳爺爺那里的。”莊齊喝著湯說。
“那就行,到時候我來接你,多喝點兒。”
這時候天氣還是很熱,上午出門時,外面一絲風也沒有,草叢里傳來細弱的蟲鳴,臉頰被熱氣熏得發紅。
夏治功把車停在了胡同口,收到蔣潔發來的信息后,莊齊快步出了門。
她笑著上了車,和夏治功父子倆打過招呼,就沒再說話了。
這不是莊齊第一次見夏禹,之前那么多場聲色犬馬里,都有這位公子哥兒的影子。
他留給莊齊的印象,是沒怎么被家里管教過,肚子里也沒幾滴墨水,個性張揚淺薄的一個人。
這也和他的家庭也有關系,爸媽那么早就離了婚,父親娶了個比自己年紀小許多的白月光,心思都花在蔣潔身上,對兒子的關愛有限,也因此在物質上加倍地縱容,把他養成了個標準的紈绔。
譬如現在,莊齊規規矩矩坐著,他忽然喂她一下,“幫我拿那瓶水過來。”
莊齊忍了忍,壓著脾氣給他遞了過去,連句謝謝都沒有聽見。
夏治功說:“你當哥哥的人,對你妹妹客氣一點,別頤指氣使的。”
“沒事,夏伯伯。”莊齊笑了一下。
反正他們一年也不見幾次。
哥哥和哥哥之間,也不都是一樣的。
老泰山大壽,周吉年站在園子門口,和他的大舅子一道迎客,穿得比見外賓還隆重。
長相儒雅的男人就是占便宜,哪怕他上了年紀,遠遠看著也是一派書生意氣,更兼保養得宜,反而添了些年輕時沒有的味道。
莊齊下車后,一個一個地稱呼過去,到了老同學陳渙之那兒,她說:“你也回來了,上次在柏林見過。”
陳渙之笑著點了下頭,“德國也不是人待的地方,畢業以后就回來了。”
嗯,還是那個小嘴淬了毒的陳公子。
莊齊笑了笑,“我先進去拜壽星,你忙你的。”
蔣潔說:“你這同學也結婚了,娶了曲院長的孫女。”
莊齊疑惑了下,“真的?他和疏月是同桌啊。”
“說不定是那會兒就相中了。”
“嗯,總之是人家的緣分。”
莊齊去正廳給陳云賡祝壽,老人家今天高興,神采奕奕地坐在堂上,穿著一身合宜的襯衫褲子,旁邊圍了不少年輕人,其中就有沈宗良和唐納言。
她若無其事地過去,說了一大串的吉祥話,哄得陳云賡笑了好久,他說:“來,齊齊都長這么大了,我看看。”
莊齊站到了他身邊,又叫了爺爺。
沈宗良笑望了一眼唐納言。
他憂心忡忡的語氣說:“都長這么大了,你說你也不抓點緊。”
唐納言哼了聲,“越大越不聽話,有什么用?遲早把我氣死。”
沈宗良問:“六年前她就那么走了,知道自己搞錯了嗎?估計反應過來了,看你老唐這么受重用,她也該知道了。”
唐納言說:“勇于認錯這一點倒好,關鍵她堅決不改啊她,還覺得自己是禍害呢。”
沈宗良搖頭,壓低了聲音說:“那就是你工作沒搞到位。還是要多談話,優良傳統不能丟,往死里談。”
“別談了,把她逆反心理激起來,蔫不出溜地又給我跑美國去,我再也禁不起折騰了。”唐納言一下就把他的提議否決了,他說:“談話要管用,你怎么還一個人回來,且惠呢?怎么說你還是她領導,談起來不更方便?”
說完,唐納言就模仿他的口氣演上了,“一個電話把她叫辦公室來,小鐘啊,我看你工作態度不是很好,匯報一下最近的思想吧。”
沈宗良搖了一下手,皺著眉說:“別提了,那也是個油鹽不進的,江城頭號頑固分子。她管我叫董事長,一口一個董事長,成天躲得我三丈遠,好像我會吃了她。”
唐納言不想把這訴苦大會進行下去了。
誰還沒有一肚子苦水要吐,再吐要把陳老的園子淹了。
等他們倆回過神,陳云賡已經給莊齊介紹起了男朋友,說:“梁家那個小兒子今天來了,我看你們倆年紀挺合適的,去見見嗎?”
唐納言很果斷地攔了一下,“不必了吧爺爺,她都快結婚了。”
“是嗎?”陳云賡又看向莊齊。
她今天穿了件斜肩禮服裙,頭發都綰在了腦后,日頭曬在她雪白的裙面上,搖曳一地的珠光粼粼。
莊齊老實說:“我沒有啊,我怎么就快結婚了?他亂說的。”
陳云賡指了下唐納言,“人家說沒有,你還當哥哥的呢,別太武斷了。”
其他長輩也在一旁鼓動說:“去見見吧,多認識兩個朋友也好,說不定見了就想結婚了呢,是吧老爺子?”
陳云賡笑著點頭,“是啊,快去吧。”
莊齊不敢看唐納言的表情,他一定在臉色發青地瞪她。
她就這么挺直了脊背,婷婷裊裊地打他面前過,出了正廳往后園去了。
唐納言雙唇緊抿,一口怒氣從胸前里呼出來,在寂靜的室內聽得分外清。
沈宗良笑了下,“可能我的進度要快一點,你這邊兒還夠弄了。”
“別惹火了我,否則明天就把她拽去領證結婚,以我現在的心性真能干得出來。”
“我完全相信。”沈宗良抬起他的左手看了看,“您都能狠心割肉了,強迫領證算個什么?”
“”
等人都出去以后,元伯上來小聲說:“老爺子,您下次別給莊齊介紹男朋友了,沒看納言不高興嘛,人家兄妹倆才是正經的一對兒。”
“我能不知道嗎?”陳云賡喝了口茶,他慢慢地說:“給納言一點壓力,他就知道趕緊采取行動了,天天坐著等能等出什么來?省得他爺爺抱不到重孫子,總是在我耳邊念叨。”
“您是這么想的?”元伯笑著點點頭,“姜還是老的辣啊。”
陳云賡放下杯子,又問:“我記得齊齊和周衾挺要好的吧?他今天來了沒有?”
元伯為難地搖了搖頭,“三小姐不讓叫,差點和姑爺吵起來,今天是您的大日子,姑爺只好讓著她。”
“胡鬧嘛這不是?她真是一點都沒有變,這么大歲數了,還跟小姑娘一樣氣盛!這是周吉年肯讓著她,換了其他人你試試看。”陳云賡指了一下外面,對元伯說:“你派個車去接他來,就說是我說的,沒的讓別人以為咱們家不能容人,小伙子又沒什么錯。到了把他帶我這里來,一會兒吃飯,讓小衾和渙之坐一桌。”
陳老爺子要莊齊見的人是梁均和。
兩人是一個大學的,早在讀本科時就認識,梁均和比她高一屆。
莊齊和他坐在亭子里,朱紅的房梁上吊了個金絲架,一只綠尾鸚鵡立在上面,懶懶地抖著身上的羽毛。
有人端了茶上來,梁均和說了聲謝謝,又問莊齊,“吃點心嗎?”
莊齊拿了一塊,“你畢業以后去哪兒了?”
“瞎混。”梁均和謙虛客套朝她笑,“聽說你出息了,現在在楊慶山那兒?”
他不肯坦誠相對,非要說些虛頭巴腦的,莊齊也只好講:“那算什么出息,也是糊弄日子,要不然多無聊啊。”
梁均和打量了她一番,“你好像很喜歡穿白裙子,那年你大三吧,文藝匯演那天晚上,也穿了條白裙子,我和不逾哥還去了后臺,碰到你哥哥了。”
莊齊哦了聲。
她記得的,那天晚上在化妝間里,她主動吻了唐納言。
他們的關系就是從那一天起變得失控。
像打翻了盛著白梅的瓷瓶,清冽的香氣在一瞬間迸發,散作乾坤萬里春。
接吻是一道帶著無邊法力的禁咒。
吻過之后,便什么都不一樣了,再也回不到過去。
看她不太愿意提這些,梁均和又換了個話題。
他說:“你們美國回來的,好像很少對那邊有眷戀,和他們英區留子不一樣。”
莊齊笑著回答他:“那當然了,就紐約那個物價吧,一生情是不可能的。就拿點外賣來說,三百刀的食物是我自選自點,我沒話說,但是五十刀的小費真的讓人兩眼一黑,瞬間失去所有的胃口和興趣。”
梁均和說:“你好像也不住紐約,普林斯頓多一點吧?”
“偶爾會去。”莊齊啜了一口茶,說:“在鎮上就更沒什么了,每天披薩大餅苦豆漿,學到意識模糊為止。想吃頓中餐還得開車去費城,我除了舍不得我的導師之外,別的都好說。”
梁均和被那句意識模糊逗得哈哈大笑。
爽朗的笑聲直飄到山坡上的角亭里。
鄭云州也牽了下唇,“看起來聊得不錯,我看你快有妹夫了。”
唐納言將一雙手負在背后,視線穿過錯落的翠綠樹木,落在莊齊的身上。
穿的這是什么裙子!
就這么露著一條嫩藕似的手臂,跟梁均和這小子說說笑笑了半天,真想把她的肩膀咬爛。
唐納言點了一根煙,“就求婚這一塊兒,你有什么經驗嗎?”
這語氣是要去求婚啊?聽著像要去殺人滅口。
鄭云州聽得發笑,抽了口煙回看他,認真地說:“求婚沒有,逼婚我還有點辦法。但您可別再出這種昏招了,血淋淋往自己手上來一刀,為了掙我十萬塊也太拼了。我這倆糟錢兒,哪值得唐主任那么拼命呢?還知道不劃右手,怕會耽誤你簽發文件是吧?”
他說得正高興,也不管唐納言已經黑下去的臉色,又來了句,“話又說回來,你這么弄,和老沈把自己貶到江城去,還真是有異曲同工之妙啊。這叫什么,有臥龍的地方必出鳳雛。”
唐納言沉下這股火氣,“說夠了吧?”
鄭云州干咳了兩聲,說:“你要實在不愿意看,發個微信給莊齊嘛,讓她到這兒來見你。”
見他遲遲沒有反應,看了眼手機就啞了火。
鄭云州疑惑地問:“到現在還沒加上?不至于這么慘吧?”
唐納言摁滅了煙,鐵青著臉走了。
第60章 行不行?
那邊莊齊聊得差不多,也起身和梁均和告辭,說看見靜宜來了。
梁均和說:“恐怕我們還是得一起,我也找不逾哥。”
“那走吧。”
和未出嫁時不一樣,靜宜在這樣的場合里,打扮也偏素凈內斂,一件夸張的首飾都沒有,挽著王不逾一出現,引得不少人駐足遠眺。
莊齊走過去拍她,“你來了?”
“嘿,我就找你呢,走吧。”靜宜拉過她的手,想了想,她又轉過頭,跟王不逾說:“我和她講兩句話。”
王不逾點了下頭,“不要跑太遠,開席前回來。”
梁均和湊到他身邊,嘀咕說:“這個莊齊真喜歡她哥哥嗎?”
“不清楚。”王不逾手里掐了根煙,腳步不停地往正廳去,還沒去看過陳老爺子。
梁均和走在他身邊,又說:“陳老讓她和我見面,她就立馬來了,我提到納言哥的時候,還很不高興呢。唐納言不結婚是為了她吧?她就這個反應。”
王不逾停下來,皺著眉教訓他說:“不要多管閑事,去看看你舅舅。”
“我才不看,我沒有那種搶我女朋友的舅舅。”梁均和說。
“那就安靜一點。”
梁均和有些不高興地說:“你現在對葉靜宜好溫柔了,沖我就是安靜一點。”
王不逾嘖了一下,扭頭撇了個冷眼過去,他立刻就不敢作聲了。
園子雖然大,但架不住來的人也多,走到哪兒都是熟面孔。
靜宜和莊齊每說兩句,就要分神和別人打招呼,聊天也聊不快活。
穿過月洞門時,碰到懷了二胎的張文莉,正由她媽媽扶著散步。
莊齊笑了一下說:“文莉姐,很多年沒見了。”
“是啊,你從美國回來了。”文莉點點頭。
等兩對人擦身而過,張夫人小聲對女兒說:“當年不是她從中作梗,你這孩子說不定就是唐納言的了,弄得他也一直沒結婚。”
文莉早看開了,苦笑了下,“他不結婚,也是在等他妹妹回來,和別人又不相干。別看唐納言隨和好說話,其實骨子里古板又守舊。他認準了的人和事,這輩子怕都難改變。”
張夫人還是氣,她低低地罵:“那還不是她在欲拒還迎!我早說了,他那個妹妹嬌嬌嬈嬈的,就不是個什么好東西。別的不談,當時我就提醒過你吧,有哪個當妹妹的長大了,還整天這么纏著哥哥的?你不聽我的呀,非說唐納言不至于那么糊涂,結果讓我說中了。現在好了,納言等了她這么多年,她又裝模作樣不肯嫁了,小丫頭的手段真是多!”
“別說了,都過去這么久了,提它干什么?爺爺過世以后,咱們家也不如從前風光了,上次爸爸的事情,如果不是唐爺爺幫忙的話,不知道會怎么樣呢!唐爺爺在療養,誰都見不到他的面,還是唐納言幫我去求的情,他接了我的電話,二話沒說就去見他爺爺了。”
文莉還記得那天,當時已經入了夜,她實在走投無路了,才想起打這個電話。
唐納言估計累了一天,說話也很疲憊的樣子,但還是低聲安慰她,說不要怕,伯父的問題不大,會盡力給她解決的。
那一刻,文莉看了眼自己未置一詞的丈夫,心里不是滋味。
當年她在醫院外面,因為突然撞破了他和妹妹的事,無緣無故朝他發了那么大脾氣,事后也沒有道歉,還很多年沒理睬過他。
但唐納言仍不計前嫌地幫她。
反倒是她精挑細選的老公,在他們張家逢難的時候,十分冷漠地選擇了按兵不動,唯恐走錯一步就會受牽連。
張夫人拍了拍手,一副扼腕嘆息的樣子,“就是這樣我才可惜!你說上哪兒找這么正派,又這么上進的女婿啊,真是樣樣都沒得挑。”
文莉也不想說話了。
難道她不知道嗎?她不想嫁給唐納言嗎?命里頭沒這個福分呀,怎么辦呢?
緣分這種事兒,根本不是人力所能強求的。
靜宜和莊齊躲在了假山洞里,身后是一池碧波蕩漾的湖水,站著面對面說話。
她們找來找去,這個位置是最隱蔽的,哪怕從旁邊路過也不會有人看見他們,不知免去了多少禮數。
莊齊扭過臉,“文莉姐肚子那么大了,和她先生感情很好吧?”
“好什么呀?”靜宜撇了一下嘴,把前兩天從酒桌上聽來的事講給她聽,“她那個老公是只能同甘,不好共苦的,這是張家這兩年緩過來了,之前兩個人差點離掉。她現在不是懷孕了嗎?聽說那男的在外面養了個小明星,不知真的假的。”
莊齊嘆了口氣,“耳朵邊上全是這種事兒,誰還敢結婚哪。”
靜宜撥了下她的頭發,“那也分人的好吧,不管你選誰走入婚姻,到了最后啊,看得全都是個人品質。不說她了,你怎么跟梁均和一起過來?好像以前和他也不熟。”
“現在也還是不熟,只是聊了兩句而已。”莊齊低著頭,她說:“陳老爺子要撮合我們倆,還當著唐納言。我一不好駁老人家的面子,二也是想讓唐納言知道,有大好青年我就會去認識,并不準備和他在一起。”
聽起來唐納言成了死皮賴臉的角色了。
他那副樣貌,再配上他如今的行事做派,這哪兒哪兒都不搭界呀。
靜宜不大信,推了她一把說:“不在一起就不在一起,唐納言還會纏著你嗎?”
莊齊激動地解釋:“就知道你不會信,因為我也不相信,但這就是真的!他那天到我們單位樓下,非要送我回家,做個飯又把手給切了,在我那兒住了一晚。那些睡衣、剃須刀,我都不知道他是從哪兒變出來的,好像早有準備要賴在我這兒一樣!”
她編的吧!
靜宜捏著下巴勸她,“我覺得你當務之急,是立刻卸載手機里的小說軟件。”
莊齊:“我一個字都沒騙你好不好?”
靜宜又神秘兮兮地靠過來,“除非,你再給我講講睡一晚的細節,具體點。”
想起那天,莊齊很快又臉紅了,她說:“哎呀,你要不相信就算了,反正他現在”
“納言哥?”
她還沒說完,靜宜就吃驚地抬起頭,和突然出現的人打招呼。
嚇得莊齊閉緊嘴,訕訕地站直了,頭差點頂到石頭。
唐納言點頭,十分平和地對靜宜說:“王不逾在找你。”
“哦,那我現在就過去。”靜宜知道這是借口,但她也只好離開。
按莊齊描述的,以唐納言現在不正常的舉止,再不識相點,說不定會把她直接給拖出來。
那也太難看了一點。
這個山洞不算高,容下兩個女孩子勉勉強強,但唐納言進不去。他扶著洞口檢視了一番,說:“找個這么刁鉆的地方聊天,難怪滿園子都不見你人影。”
莊齊的手貼在巖壁上,撐著不肯出來,“你又找我干什么呀?”
唐納言氣道:“這叫什么話!我現在都不能找你了,是嗎?”
好兇。
一上來就這么兇。
“也沒有。”莊齊把手放下來,自己老老實實地走出來,站到了他面前,“那你是有什么事嗎?”
唐納言被這個問題噎了一下。
他能有什么事?
還不是生氣,氣她在陳老爺子面前否定他,氣她和別的男孩子談天說地,笑那么開懷!
但這不屬于哥哥管轄的范疇,這是男朋友的。
他能厚顏無恥的,仗著過去確立下的身份,站在兄長的角度靠近她,但管這些還是越界了,沒有立場的。
唐納言冷靜了幾秒,想來想去,現編了一個拙劣的訓話理由,“你就穿這么點衣服,忘了小時候是怎么生病了的?覺得自己身體很好?”
莊齊看了看自己露著的肩膀。
她說:“哦,那我現在就回去加,走了。”
“回來。”唐納言又一把拉住她,“筵席還沒結束,你招呼不打一句就走?這是什么禮數?”
莊齊也點頭,“那么我先去吃飯,吃完了再走。”
總之唐納言說什么她聽什么,這總不會錯。
她這么怕他,站在他面前楚楚可憐的,連頭也不敢抬。面對他毫無道理,又氣勢洶洶的指責,什么都不敢駁不敢辯,每一句話都按他的意思來,饒是這樣還不滿意。
頃刻間,唐納言又后悔不迭地怪自己,他這一下子怎么這么毛躁啊?
“再等一會兒吧。”他的語氣軟了下來,小心地去拉莊齊的手,有自責的意思在里面,“沒開席呢,一會兒我帶你過去,不急,啊。”
莊齊說好,但躲瘟神一樣要躲開他的觸碰。
這個避之唯恐不及的動作又把唐納言給激到了。
他攥緊了她的手腕,一再地發力,幾道紅痕浮出來,印在她白凈的皮膚上,“你躲什么?跟八竿子打不著的梁均和都能坐那么近,說上半天的話。我拉你一下手就不行了是嗎?”
莊齊一直在掙,另一只手試圖掰開他,“不是,這里人太多了,別人會看到的。”
唐納言緊緊抓著她,指著湖那邊的賓客喊:“看到怎么了?這園子里來來往往的人,有哪一個不知道我愛你,有人不清楚你我的關系嗎?你找出一個來算你本事大!”
他很少說我愛你。
從前感情濃厚的時候就很少,說一次要反復斟酌好幾天,比下筆題詞還謹慎。
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來,帶著強烈的指控和譴責意味,讓莊齊一下就愣了。
她癡癡惘惘的,仰起臉去看唐納言,嘴唇嚅動了兩下。
莊齊剛想說些什么,但唐納言已經扶穩她的臉,彎下腰準備吻下來,嚇得她大力推了他一把,沒有推動他,倒是因為這奮力的一掌,把自己弄得踉蹌兩步,啊的一聲,手在空中劃了兩下,往后摔進了湖里。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唐納言反應的時間都沒有,在看見莊齊落水的一瞬間,他蹲下去伸出了手,“快點抓住我,上來。”
莊齊怕得發抖,她從小就不會游泳,兩只手拼命地攀住他,被唐納言撈上了岸。
她渾身都濕透了,縮在他干燥的懷里,冷得牙齒都在打顫,嘴唇也凍得發白。
唐納言用指腹抹掉她臉上的水珠,撥開額前黏在一起的長頭發,好氣又心疼地說:“鬧啊,你再跟我鬧。”
傭人聽見這邊的動靜,忙跑去拿了浴巾過來,“唐先生,沒事吧?”
“不要緊,跟老爺子說一聲,我們先過去了。”唐納言麻利地扯過來,包裹住她濕透了的衣裙,抱著她穿過前廳往外走。
莊齊靠在他胸前,身體都被緊緊地纏住了,只能睜著一對眼睛觀察,最好是不要碰到熟人。
當唐伯平出現在視野范圍時,她猛地低聲喊出一句——“你爸媽!”
而唐納言只是淡淡一瞥,“早就看到了。”
“那你就放我下來。”莊齊著急地扭了下。
唐納言低頭瞪她,“別亂動,除非你還想再摔一跤,讓他們看見怕什么的?”
莊齊眨了下眼,“你不怕我還怕呢,他們對我有多大的意見,難道你不知道嗎?”
唐納言說:“他們對你有天大的意見!但自從你回來以后,有任何人找過你麻煩嗎?”
那倒沒有。
莊齊不說話了,因為她看到唐伯平轉過了身,像是沒看見一樣,也絲毫沒有要制止他的意思。
而看起來,現在對她最不滿的人,好像是唐納言。
他總是看她不順眼,什么都要他問責兩句,好像做什么都是錯的。
到了更熱鬧些的前院,樹下幾撥人都朝他們看過來,然后側頭去和別人議論。
莊齊心虛地開口,“唐納言,要不”
他知道她要說什么,還沒聽完就打斷道:“大起膽子來,你小時候是多有勇氣?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怕,怎么越大還越軟弱了?”
唐納言抱著她走到門口。
差一步就能出去時,周吉年問了聲,“唷,齊齊這是怎么了?”
他是個八面玲瓏的人,但今天這一道問候,因為缺少適度的緩沖,有些過左了。
顯然也不是看她的面子,不管唐納言抱了誰,周吉年都會這么問的。這點門道,莊齊從小看到大,不會不明白。
唐納言笑說:“小孩子貪玩,不仔細掉到湖里去了,我帶她回家換衣服。”
周吉年關心地嘬了一聲,比自己掉進去了都難受,“怎么那么不當心啊?來,我給你把車門打開。”
“謝周叔叔,先走了。”唐納言說。
周吉年又關上門,“好,慢點開啊。”
莊齊坐在副駕駛上,用浴巾牢牢地裹著自己,抽出紙巾去擦頭發。
雖然這是在夏天,室外溫度高,但湖水冰冷刺骨,她還是不免打了個噴嚏。
唐納言開著車,他皺了下眉說:“從這兒到我那里比較近,去那邊先把衣服換下來。”
“嗯。”莊齊吸了吸鼻子,縮著脖頸說。
唐納言篤定她會拒絕,連一二三點都在腦子里打好了草稿,就等著列出來說服她。
但她只是嗯了一下,倒讓他不知道該說什么。
唐納言笑笑:“今天不跟我反到底了,又肯聽我的話了。”
莊齊張了一下手臂,像樹上驚魂初定的畫眉鳥似的,“這不就是跟你唱反調唱的嗎?早知道不如讓你親一口。”
“哦,被我親是什么下下策是嗎?”唐納言聽出她的意思,反問道,“從前那是誰啊,總要我抱著她親個不停,住著院都想胡來。”
莊齊差點因為他自我懷疑的態度笑出來。她故意說:“那都多少年前了,人怎么可能沒變化,我現在不喜歡你了,行不行?”
唐納言根本不信這套鬼話。
他專心開著車,自憐自艾的語氣,“你自己覺得行就可以了,都是被拋棄的對象了,我的看法打什么緊呢?”
哼,他根本是在哄小孩子。
莊齊把臉轉過去,下巴蹭在凸起的鎖骨上,忍不住笑了一下。
唐納言帶她回了北街的房子。
這里不如西山寬敞,也沒有自己的院子,只有這么一層,面積也不大,但勝在地理位置絕佳。
進門后,唐納言牽著她進了浴室,指給她看,“這兒,調高點溫度洗。”
“洗完澡我穿什么呀?”莊齊捂著浴巾問。
他想了一下,“這里還有你以前的衣服,我去給你拿。”
莊齊點頭,又小跑著跟上去,她說:“你告訴我在哪兒,我自己拿。”
她覺得不好意思,貼身的衣服從他手里遞過來,想想就要臉紅了。
還是掛在原來的位置,她的幾條裙子、睡衣,還有一盒沒穿的內衣,和他的襯衫都掛在了一起。
進來關上門后,莊齊拿著自己的吊帶睡裙,鬼使神差地拿到鼻尖下,使勁兒聞了一遍,長年累月的擺放習慣,上面已經沾染了唐納言的味道,很潔凈,帶著冬天早晨的清冽,以及樟木樹枝的淡香。
這個澡洗了很久,誰知道那個湖干不干凈,莊齊有些擔心地把頭發放下來,在花灑下揉搓了好幾遍。
中途唐納言來敲了次門,“小齊,你還在洗嗎?”
“在、在的,還要一會兒。”莊齊朝他大聲喊道。
唐納言回了客廳,靠在島臺旁,耐心地等小鍋里的姜湯煮開,低眉垂目。
他轉頭看了眼窗外,深綠的草坪起伏綿延,云層像粘稠的濃煙一樣聚攏,又被掙扎出的日光沖開,化作四散的流云。
以前竟未留心過,從這個角度看出去,視野是這么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