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一場會議從早上一直開到黃昏, 待到夜幕降臨，月升星起，會議還沒有結束。

    會議冗長，分歧卻很明了, 新一代的年輕人們主張趁此機會和人族大陸接洽, 吸收利用人族先進的知識和技術。老一輩們則偏向保守, 認為現在的生活就已經很好了, 沒必要多和人族牽扯。

    “喬伊，你怎么看？”一場會議下來，喬伊一句話也沒有說。如今雙方爭執不下，眾人的目光全都落在了喬伊的身上。

    喬伊怎么看？喬伊心中沒底。

    他不多是多活了一輩子, 看了幾本歷史書，見識過現代文明的發達, 知道幾個物理小常識, 還有點小聰明和不要命。可是，他依舊是個普通人，這種民族發展攸關大事, 他能怎么看？

    喬伊張不開嘴，目光從族人們的臉上一一滑過, 有擔憂，有熱切，有擰眉，有含笑, 最終落在齊特那張朝氣蓬勃、意氣風發的小臉上, “世界是你們的, 也是我們的, 可是歸根究底還是你們的, 你們是早晨的太陽”

    “你們是草原的希望，也是草原的未來。”一句話，表明了喬伊的立場，他支持以齊特為首的新生代。

    “嗨，哥，你這是說什么！”阿瑟一把勾住喬伊的脖子，大聲道，“什么叫你們啊！明明是我們！我們！你和我們是一伙兒的！”

    “嗯。”喬伊輕輕點頭，不欲多言。他知道，自己不一樣的，自己沒有他們的沖勁兒了。

    曾經的喬伊只想種田、養鹿、建房，讓族人們過上吃飽喝足、不要日曬雨淋的生活。解決基礎的溫飽后，在盡量的開啟民智，讓大家不要繼續混沌的活著。

    然而，喬伊沒有想到，不過才兩年不到的光景，曾經的規劃就已經達成了。魔獸來襲，喬伊沒有預料到；人族進犯，喬伊也從未考慮過。可是，草原上的大家都應付得很好，他們擊退了魔獸，打敗了人族。獸人們不是想象中的傻甜白，他們勇猛、不屈、聰明、進取，他們比自己以為得要厲害很多很多。接下來要怎么走，喬伊覺得應該交給草原上的大家自己去選擇。

    會議的最后是投票，依舊是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原本齊特還有些忐忑，畢竟參會的新生代可不多，一個手數得過來，老族長們依舊占對數。然而，出乎意料的，贊同票竟然占據了上風，除了兩張棄權票，一張反對票，剩余的竟然全都是贊同票！

    “我一定不會辜負大家的信任和期望！”齊特霍然起身，小胸脯一挺，全是對未來的信心和篤定。

    會議過后就是贖交戰俘了，被俘虜的人族聯合軍們在草原的日子算不得好，但也算不得差。那些曾經的貴人老爺們除了皮膚粗糙了些、胡子拉渣了些、衣服破爛了些，其他一切都安好得很，甚至身體還更加硬朗了幾分，畢竟每日的勞作不是白干的。

    人族那邊的負責人是科爾頓將軍，他運氣不錯，參加了第一次的草原入侵行動無功而返，第二次的入侵行動沒有參加，僥幸逃過一劫，這還不算特別幸運。緊接著被萊恩隨意一指成為了戰俘交贖的聯系負責人才是撞了大運。

    有道是世上沒有餓死的廚子，凡是經手走一遭總該能撈些油水的，這一次，科爾頓手里可不僅僅是撈點子油水了，他從一個泥腿子出生的三流末等將軍一躍成為了炙手可熱的新貴，成為了頂級上流社會的座上賓。如今科爾頓老家的莊園占地擴大了若干倍，手里的良田、林地的契紙厚得能裝訂成書。

    “萊恩閣下，近來日安？”一看到談判團中的萊恩，科爾頓立馬眉開眼笑，拉住萊恩的手好一番熱情問候。

    “最近挺好的，我又要當爸爸了。”萊恩可聽不懂人族問候語中的彎彎道道和虛偽扯皮，他只當眼前這個人族是真的關心自己過得如何呢，于是非常開心地和對方分享自己最近的喜事。

    科爾頓將軍面上笑容不改，連連向萊恩賀喜，一時說獸人族枝繁葉茂，可喜可賀，一時說萊恩閣下雄風勇猛，厲害厲害。

    喬伊在一旁聽了直翻白眼兒，幸而，萊恩很快不耐煩和人族扯家常，直接打斷了科爾頓的喋喋不休，進入主題環節。

    “這一次我們絕對是誠心滿滿。”說著科爾頓伸手從身后侍者手中的托盤上拿起一本冊子，冊子上列著的正是此次贖金的具體清單，金銀珠寶、糧食種子各種各樣都有，還有什么紡織機、耕田機，全都是按照萊恩當時提出的要求準備置辦的。

    萊恩聽著喬伊一樣一樣地念著物品清單，原本焦躁不耐煩的神色終于收斂了些，心道，這些人族還算識相，沒敢瞎糊弄。果然，拳頭硬才是硬道理。

    想起人族聯合軍第一次登陸海岸時那趾高氣揚的模樣，想起他們曾經對小崽子的咄咄相逼，又看他們如今恭敬有禮的樣子。萊恩心中一陣發寒，忍不住地想，如果此時戰敗的是草原，這些人族又會是怎么一番嘴臉？

    科爾頓立馬感受到了萊恩的情緒變化，瞧著對方那張英俊的臉龐突然變得陰沉沉的，湛藍色的眼眸里似有殺意涌現，連忙站直身子，急切問道，“可是有什么不妥？我立刻來安排。”

    喬伊不知眼前的人族將領怎么突然這么謙卑，和身旁的齊特對視一眼，雙方都知道這是個絕佳的好機會。

    “唔。”萊恩沉吟，并沒有回應。

    沉默讓人族方面更加忐忑不安，倘若獸人們出爾反爾，不肯釋放了戰俘，還要強搶走賠償，那可如何是好？！外交失敗的他們也沒法回人族大陸去了！畢竟好處都收了，還怎么往外吐啊！

    “咳。”齊特咳嗽一聲打破沉默，吸引著眾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只見他慢條斯理地從隨身的口袋里掏出一本卷了邊兒的冊子，捏著嗓子開始念起來。

    “床位費、鋪蓋費、服裝費、水費、柴火費、伙食費、洗浴費、生活垃圾處理費”齊特小嘴叭叭一通，就一個意思，贖金不夠！

    “你們之前談的是贖人的錢，他們這么多人在草原上生活了沒么長時間，一應生活開銷都是草原負擔的，這筆賬要另算。”齊特小臉冷峻，一副鐵石心腸的模樣。

    科爾頓不禁看向萊恩，希望萊恩說幾句，誰知萊恩直接道，“齊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就是我們草原的意思。”

    科爾頓：這是何等的昏庸？！這是何等的尊卑不分？哪有長輩聽小輩發號施令的？！這樣不講究的獸人族竟然打敗了他們？！

    無論科爾頓心中如何誹謗，面上依舊一派恭敬，小聲問道，“那這筆開支是什么價呢？”

    “不用錢幣。”

    “我們草原要向人族大陸派遣留學生，希望你們接納。”這才是喬伊和齊特的最終目的。

    草原發展根基虛浮，甚至連屬于自己的文字都沒有，更不用談什么規矩、制度、法律，經濟、文化、科技更是一片空白。草原依舊是一片蠻荒之地，只不過獸人生性天真，沒什么心眼，更不圖什么名利，又有外敵在側，因此非常團結，社會環境整體處于一個安定的狀態。

    可是喬伊和齊特都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一個社會的發展不能依賴于人性，不能指望著自我約束，如今的草原急需制度一套適合且行之有效的社會制度。可是制度的制定無法全憑想象，更不是幾個小崽子開幾個會商量商量就能定下的。因此，齊特提出了要去人族大陸考察學習，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學習對方先進的地方，吸取對方在社會發展中犯下的錯誤經驗，避免自己再犯。

    “哈？！留學？”科爾頓將軍瞪大眼睛，難以置信自己所聽到的內容。

    “是的。”喬伊露出天真的笑臉，“我們還沒有去過人族大陸哩，人族大陸是什么樣子啊？聽說有你們的窗戶都是用水晶、寶石做的呢！你們的房子是不是千奇百狀的，有的是圓屋頂，有的是尖尖屋頂”

    瞧著小孩撲閃撲閃的藍色大眼睛，科爾頓心中的疑惑頓時煙消云散了。只是一群好奇心的小崽子罷了，估計是對他們人族大陸向往極了，又怕家中長輩不同意，才想出了“留學”這么個借口——不得不說，人族最擅長的事情之一就是以己度人了。

    “萊恩閣下，您放心，小公子們去人族大陸求學的事情就交給我來辦了！”科爾頓將軍拍著胸口保證，心道，五六歲的小崽子們能學什么東西，把他們往育嬰院里一送不就好了。實在不行，自己出錢請幾個家庭教師，甚至自己還可以為他們建一座學校，好忽悠得很啊！科爾頓將軍臉上的笑容一下子變得真誠起來。

    “我們想去勞利志圣學院。”齊特道。

    “哈？”科爾頓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我們聽說那是你們人族大陸最好的學校，我們要去那個學校。”齊特早就對人族大陸的各大學院進行了摸底調查，最終鎖定了培養出無數出色行政官的頂級政治學院——勞利志學院。

    “啊這個也不是不可以。”勞利志學院歸屬皇家所有，就是用來專門培養為皇家服務的各種基層官員的，比如城市治安官、廟宇營造官、工程監察官之類。這家學院里招手的多是貴族家的無法繼承家業的二子或者是沒有身份的私生子。科爾頓雖然驚訝于小獸人們竟然知曉這家學院，但是吃驚過后又松了口氣，因為這家學院是只要給錢活動就能進的，塞幾個小獸人進去也不算大事。

    “還有泰克學院！”

    “也可以。”科爾頓再點頭。泰克學院比勞利志學院更容易進入，里頭都是些小有家資的平民子弟，教授的都是些土木工程類的學科，畢業后做個小小工程師，養家糊口不是問題。這個學院塞幾個學生進去很容易的。

    齊特又扒著指頭列舉了幾個學院，科爾頓全都拍著胸口保證沒問題。至此，“留學”計劃跨出了第一步。

    [什么！你不去人族大陸留學？！]黑影斯伯瑞的尖叫聲在喬伊的腦海里炸響。

    [你小聲些，吵得我腦殼疼。]喬伊揉揉額角，不明白黑影怎么對自己不去人族大陸的消息表現得比齊特幾個還要激動。

    [我要去法師協會找秘鑰呢！] 斯伯瑞著急，虧他之前還以為喬伊極力促成留學之事是為了去人族大陸幫他找秘鑰呢。

    [不急，你都等了千把年了，再等個幾年也沒什么吧。]喬伊道，[再說了，我已經想了個辦法阻隔防護罩吸收光能了。]

    [什么辦法？！]斯伯瑞立馬被吸引去了注意力。

    深淵深處的防護罩高聳插云、廣闊無垠，根本不知道盡頭在哪里。想用一塊黑布蓋住防護罩阻隔太陽光根本做不到，無邊無垠要怎么阻隔？

    [凌霄花知道不。]凌霄花是一種爬藤能力極強，無需任何牽引就可以攀爬覆蓋一整面高墻，而且繁殖能力極強，一旦種上立馬鋪天蓋地。凌霄花不僅向上攀爬，根系也會不停生長四散開來。簡單來說，一旦種上凌霄花，無論是土壤養分還是周圍的光源都會優先被凌霄花獲取，看似纖巧軟弱，實則霸道無比。

    [你是想用凌霄花覆蓋整個防護罩？]斯伯瑞明白了喬伊的意思，猶豫道，[防護罩非常大！要何年何月才能讓凌霄花將它全部覆蓋？]星艦的體積可不是一般的巨大。

    [不是還有木系法師么，讓他們催生，早晚可以做到的。]喬伊繼續道，[等種植好凌霄花，我們就去人族大陸找秘鑰，兩邊不都不耽誤。]

    黑影斯伯瑞一下子就認同了喬伊的安排。

    “喬伊！為什么？！”齊特從老遠出朝著喬伊跑來。

    “為什么不一起去人族大陸求學？！”齊特不解。

    “我們都出遠門了，草原上怎么辦？”喬伊一句話問住了齊特。

    “而且，我們又新接納了一批人族難民，我不放心，擔心出亂子。”喬伊笑道，“我阿媽也快生了，我不想出遠門。”

    喬伊一連說了三個理由，各個讓齊特挑不出刺來。

    “我先留守，等你去學個兩三年后回來換我，反正總是有機會的。”喬伊拍拍齊特的肩膀勸道。

    “可是”齊特面露踟躕，手指擰成了麻花，低聲囁嚅道，“你不在，我心里沒底。”大海的另一邊是什么樣子，人族城市又是什么樣子，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齊特就是再厲害再早熟，也不過是個四五歲的小孩子罷了。

    “我知道。”喬伊拉著齊特在柔軟的青草地上坐下，慢慢道，“你們是先行者，是開拓者，你們身上背負的壓力是無法想象的。”

    異國他鄉，陌生的風土人情，各種異樣的目光，或是鄙夷，或是仇視。更何況獸人大陸剛剛大勝一場，不少人族死在了獸人大陸，齊特他們這個時候去留學必然會遭受敵視，危險如影隨形。一切的一切都是壓力，怎么可能不彷徨害怕。

    齊特往喬伊身邊靠了靠，似乎想要從小伙伴的身上汲取能力。感受著身旁溫柔的小身體，喬伊嘆氣，終究道，“要不再等一年？等我把手上的事情處理好了，我們一起出發。”

    沒想齊特卻搖頭拒絕，“機會不等人，一年過后還不知道會有什么變故發生，如今我們一鼓作氣提出要求，讓人族措手不及。興許等他們深思熟慮之后就會發現我們的目的，到時候定然橫生枝節。”

    說著，齊特火熱起身，張開雙臂迎風而立，像是要擁抱住一整個世界似的，他大聲呼喊道，“我可以的！我可以的！”只要心中的火焰不滅，哪怕未來深陷迷霧，也可以照料前進的道路。

    “放心吧喬伊，有海族幫襯著，不會有什么大事的，而且艾利克斯也會和我們一起回人族大陸，那里可是他的地盤！”迎風大喊之后，齊特像是吐出了心中的迷茫和不安，臉上再無猶疑，一雙貓眼兒灼灼閃光。

    “喬伊，以前都是你沖鋒陷陣在前，這次就換我上了！”齊特豪情壯志，直看得喬伊心生驕傲——自己看著長大的小崽子們真的長大了！

    扣押的人族戰俘全都釋放了，人族的船只即將啟程返航，而草原的第一批小留學生也將踏上大冒險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