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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今天下午的康復訓練,訓練師都夸安鏡格外努力,等下肯定是要去見特別重要的人。

    少女雙手撐在訓練用的鐵欄桿上,汗津津的,一臉笑,用力點頭,大大方方的承認。

    訓練師馬上露出了八卦的嘴臉,跟這個漂亮女孩子打聽:“是你男朋友?”

    安鏡搖頭:“不是,比男朋友可重要多了。”

    男朋友哪能跟自己的家人比。

    訓練師就哈哈笑:“那是不能耽誤,我今天先幫你減兩項訓練,不過等下你回病房,要自己補少的量。”

    安鏡用力點頭,保證完成任務。

    比昨天提前半個鐘頭,她就離開了訓練室,請護工阿姨推著輪椅,往治療室那邊走。

    護工阿姨笑她:“你只看見一個背影,就這么喜歡了?要萬一長得不帥怎么辦?”

    安鏡斬釘截鐵:“他在我心里就是最帥的,我爸都比不上!”

    護工阿姨捧著肚子樂。

    可是,一路風馳電掣趕過去,卻發現治療室大門緊鎖,里頭一個人都沒有。

    安鏡伸著脖子到處看,看了好一會兒,陸醫生才走過來,看見神情沮喪的小姑娘,突然一合掌:“忘記跟你說了,江嶼中午給我打了個電話,說是要去出差,治療暫停了。”

    好像是一個分公司捅了簍子,擦屁股去的。

    “要去多久?”安鏡眼巴巴的問。

    “應該挺久的,說是要出國。”陸醫生無奈攤手。

    他也在電話里提了,醫院這邊有個漂亮小姑娘挺喜歡他,能不能給個聯系方式。

    可惜,電話被那小子直接就掛了,一點面子都不給。

    要不怎么說這小子這輩子都找不到老婆呢,就是工作狂一個,只會傷小姑娘的心。

    安鏡的神情更低落了,眼眶發紅,垂頭喪氣的。

    陸醫生就哄她,說把那小子的社交賬號給她,要她直接加。

    安鏡搖搖頭。

    她早試過了,有社交賬號也沒用,媽媽和江嶼從來不會通過陌生人的申請。

    而她在京市也呆不了多久了。

    看起來,她好不容易來京市一趟,結果最想見的兩個人,一個都見不著了。

    這天晚上,宋梨若下班趕過來,就看見妹妹一個人坐在床上,一邊自己做著鍛煉,一邊偷偷在哭。

    護工阿姨悄悄告訴她,小姑娘應該是失戀了。

    失戀?!護妹狂魔馬上豎起了警惕的雷達。

    “就是在路上碰見一個挺帥的小伙子,可惜沒跟人家搭上話,他還出遠門去了,以后大約也見不著。”護工阿姨跟宋梨若說起小姑娘的傷心事,繪聲繪色的,就是和真相相去甚遠。

    安鏡在旁邊聽著,沒去糾正護工阿姨的誤解,也沒法說。

    她就是心里特別委屈。

    一下燃起希望,一下又被壓下去,反反復復好幾回,是個人都要發脾氣。

    只是想見見他們,說幾句話而已,怎么就這么難呢!

    大概這就是緣分斷了,想續也續不起來,安鏡灰心喪氣的想。

    想到以后可能真的再也見不到楚媛和江嶼,安鏡眼淚水垂得更厲害了。

    宋梨若受了護工阿姨的錯誤誘導,還在心疼妹妹早夭的初戀,把她抱進懷里,輕聲細語的哄。

    還用美男誘惑年少無知的妹妹:“姐公司里有好幾個大帥哥,比明星都帥,下次介紹給你認識,不就是看到個帥哥嘛,說不定他一堆壞習慣,還會摳鼻孔!”

    安鏡眼里含著淚,又忍不住笑,可是想起以前江嶼也老這么哄她,又忍不住更傷心了。

    你看,她就是被江嶼哄得嬌滴滴的,才會這么愛哭!

    都怪那個壞家伙!

    宋梨若也馬上跟著一起罵——雖然她壓根還沒弄明白,自己究竟在罵誰。

    不過管他呢,能叫妹妹這么生氣,肯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兒!

    還好,第二天,安鏡的情緒就恢復了。

    她又笑得像個小太陽,在醫院里到處竄,在復健室也特別賣力,說是要把昨天落掉的訓練全補回來。

    訓練師也聽說了小姑娘哭鼻子的事,逗她:“我有個侄兒,長得挺帥的,要不要介紹你們見一面?”

    安鏡臉一紅,她這被護工阿姨偽造的黑歷史,怕要傳得全院上下都知道了!

    說得她好像跟個花癡一樣——這全都是江嶼的錯!

    她氣嘟嘟的踩著訓練環,踩著踩著,眉眼又耷拉下去,嘆氣。

    明媚的小太陽,終于也笑不出來了。

    還好,宋嵐就要來了。

    她終于搞定了手上兩個大單子,剛到的鮮切花也處理差不多了,就急急忙忙往京市趕。

    雖然兩個女兒都說這邊挺好的,可她到底不放心。

    那些治療項目聽著就累,大女兒又要上班,小女兒孤零零一個人在醫院,多可憐啊!

    不過宋嵐也沒想到,她剛到醫院,竟然還碰到了自己的粉絲。

    那天,她第一次跟著護工阿姨,把女兒推進治療室的時候,原本看上去還有一些仙風道骨的陸醫生,忽然一摸胡子,指著宋嵐說:“哎呀你瞧著怎么這么眼熟!你是不是以前演過電影!”

    他甚至能準確說出宋嵐以前拍過的電影名字。

    宋嵐就不好意思的笑,說自己都息影好久了,沒想到還有人能認識她。

    陸醫生又指著安鏡:“這是你女兒?我說這小姑娘怎么這么漂亮,原來是遺傳的。”

    安鏡得意的湊到宋嵐臉頰邊上:“都說我長得跟我媽像,陸爺爺你覺得呢?”

    “像,真是像!”陸醫生笑,他還特地跟宋嵐要了個簽名,簽在一個很有年代感的筆記本上,安鏡瞅了一眼那個本子,上面是些挺有年代感的歌詞。

    看不出來,這位嘴毒又喜歡逗小孩的陸醫生,竟然還是個文藝老年。

    可能是因為看到了喜歡的電影明星,陸醫生格外耐得下性子,還回答了很多他以前特別不耐煩回答,那種有點蠢的醫學常識問題,后來宋嵐都問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一個勁的道歉。

    陸醫生擺擺手:“沒關系,我知道你們做家長的就是關心則亂,不過孩子恢復挺好,治療上也配合,用不著太擔心。”

    宋嵐舒了口氣,跟醫生道謝。

    幾個人又聊了小半個鐘頭,陸醫生突然想起什么事,看了看手上的表:“哎呀不好意思,我等會兒還有個病人家屬要接待,就先不跟你們聊了。”

    宋嵐推著女兒,又反復道謝,一邊往治療室的門口走,陸醫生也跟著一起,準備去辦公室見那位家屬。

    沒想到走到一半,兩撥人正好就碰上了,陸醫生跟對面的那位女士打招呼,那位女士卻沒理她,一雙眼睛直勾勾的盯著輪椅上的女孩看,一動不動。

    陸醫生奇怪,低聲問宋嵐:“你們認識?”

    宋嵐略有些局促的低頭看一眼輪椅上的女兒,又去看對面那位氣質優雅的貴婦人。

    她當然認識,那是她大女兒的另一個媽媽,楚媛。

    她其實和楚媛沒見過幾次面,倒是聽大女兒說過對方不少事,知道楚女士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女強人,做事周到,處世精明,對后來才回來的宋梨若很好,但同時,也非常非常寵她另一個女兒。

    江望舒,光是想一想這個名字,她就忍不住心頭一陣發顫。

    那也是她的親生女兒,可惜母女兩個沒什么緣分,面都沒見過幾次,孩子就早早的走了。

    光是這樣,她就已經痛徹心扉了,真不知道另一位做母親的,該有多難受。

    她對對面那位貴婦人,不由自主就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憐憫。

    楚媛還在愣神。

    輪椅上那個女孩子,眉目清秀,臉色蒼白,帶著一種經年病弱的神情,無論是五官還是身材,跟江望舒并不太像。

    可她還是一眼就覺得親切。

    想走過去,抱一抱她,親一親孩子的面頰,就像當年一樣。

    可到底,理智告訴楚媛,這個孩子不是望舒。

    她站在原地,閉了一會兒眼睛,用了幾秒鐘調整心神,才終于壓制住混亂的思緒,睜開眼,笑著走了過來。

    可是越走,心里又越發酸。

    輪椅上的女孩兒抬著頭,認真的看她,眼神溫潤又乖巧,就跟望舒一模一樣。

    太像了,那雙眼睛實在是太像了,那么柔軟的眼神,卻像是一把利刃,輕而易舉就破開了她這些年牢牢捂住的傷疤。

    疤痕下面,從來就沒有愈合,還在汩汩地往外流著血。

    楚媛心里就像割肉一樣疼,即便如此,她還是揚著克制的笑,強迫自己移開目光,跟宋嵐打招呼:“我聽梨若說過,她帶著妹妹過來治病,這就是那個孩子吧。”

    宋嵐點點頭:“這是我的小女兒,安鏡。”

    楚媛又忍不住把視線挪了回去,嘴里輕聲念:“安鏡,果然是個好名字。”

    安鏡一直沒說話。

    從看到楚媛的第一眼,她就說不出話來了。

    雖然心中設想過無數次和楚媛見面的場景,真正見到的時候,她還是覺得喉嚨哽咽,整個人都是木木的,哭都哭不出來。

    她想起小時候生病,被楚媛抱在懷里哄,也想起稍大一點,因為闖禍,被楚媛一本正經訓斥的樣子。

    這個媽媽不像宋嵐那么溫和,但是……這也一樣是她媽媽啊!

    安鏡很想撲過去,訴說自己這些年的思念,但是在下一秒又想起自己現在的身份,于是只能強壓著情緒,乖巧的抬起頭,順著宋嵐的話,叫了一聲楚阿姨。

    楚媛的神色瞬間變得柔和,半蹲下來,伸出手,輕輕摸著女孩的頭發:“好孩子,阿姨一看你就覺得喜歡,以后記得經常來看看阿姨,好不好。”

    安鏡用力點頭,點著點著,眼眶終于紅了。

    她忍不住的高興,可是看看身旁的宋嵐,這種高興里,又夾雜著些微心虛。

    宋梨若是晚上的時候才知道,母親還有妹妹,白天的時候和楚媛在醫院碰過面,兩人還被楚媛邀請去江家做客。

    她對母親的決定很不理解,又擔心妹妹被人給搶走。

    “你在說什么傻話,”宋嵐一聽見女兒的奇談怪論就忍不住樂,“當初不是都說好了,就當多認一門親戚,去親戚家做做客,又有什么要緊?”

    “可是……”宋梨若悄悄看一眼熟睡的安鏡,“你不覺得,妹妹跟望舒很像嗎?要是他們把妹妹當成望舒的替身,多不公平。”

    反正她挺替妹妹覺得委屈的。

    “傻孩子,什么替身不替身的,”宋嵐笑,“要是他們家因為望舒的原因,愿意寵著護著你妹妹,對她來說難道是個壞事?”

    宋梨若張了張嘴,沒說話。

    她主要是擔心江嶼那小子,至于楚女士,妹妹身體弱,性子又天真,要是有那樣的人愿意護著安鏡,自然不會差。

    甚至,就算江嶼發起瘋,楚媛應該也是能約束住的。

    確實,其實沒什么好擔心。

    可是……她還是覺得別扭。

    “你那位母親,也是個可憐人,”宋嵐嘆口氣,“她年紀也不算大吧,白頭發比上次見她的時候多出來好多,神情那么緊繃,這幾年一看就過得不太好,要是安鏡能讓她稍微覺得寬慰一點,又有什么要緊?”

    宋梨若就徹底不說話了,只想用力的抱一抱媽媽。

    雖然別人都說,楚媛處事周到,氣量很大,但她還是覺得,要說起氣量和心性,她肯定比不過這個媽媽。

    宋嵐看起來柔弱,其實反而是最包容的那一個。

    安鏡其實根本沒睡著。

    她一直悄悄側著臉,聽姐姐和媽媽說話。

    聽著聽著,眼淚就流了滿臉。

    到最后,她實在忍不住,就跟一只小貓一樣,輕巧的鉆到了媽媽和姐姐中間,然后乖乖趴在媽媽懷里,待了很久。

    兩個媽媽,她都愛得不得了,根本分不出誰強誰弱來。

    第32章

    楚媛回家以后,足足心神不寧了兩天。

    她的睡眠本來就有問題,這兩天又嚴重失眠,翻來覆去的睡不著,凌晨一兩點,又爬起身,去翻女兒以前的照片還有視頻。

    這些東西她原本都收起來了,很少去看,怕傷心,現在又全找出來,仔仔細細的翻,看來看去,又忍不住問丈夫,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鬼魂,要是有的話,望舒會不會回來看自己。

    江志儒翻了個身,罵了妻子一句神經。

    楚媛也忍不住被自己的話逗笑了。

    笑了一陣,又覺得,想那么多做什么,她這輩子想得已經夠多了,太累。

    她一眼就喜歡那個孩子,便當望舒回來了一樣寵著,又怎么樣?

    ————

    安鏡也不是每天都需要治療,每周日,就是她休息放假的日子。

    楚女士好像早就打聽好了,周六就問宋梨若,她那邊的母親和妹妹,要不要趁著放假出來玩一玩,順便也可以來宅子里坐一坐。

    看著楚媛克制中又帶點期盼的目光,又想起媽媽的話,宋梨若心軟的點點頭,又問明天什么時候方便過來。

    楚媛便難得笑起來:“自然是什么時候都方便的。”

    第二天一大早上,她就指揮著人,開始仔仔細細的收拾宅子內外,江志儒起得晚了點,看著家里難得的熱鬧景象,一頭霧水,問妻子是不是準備開宴會。

    楚媛嫌棄地看了他一眼:“有個重要的客人要來。”

    “客人?什么客人?”江志儒還在好奇,就被妻子嫌棄礙事的打發走了。

    上午十點來鐘,家里的小車就把宋嵐,安鏡,還有宋梨若一起接了過來。

    一路上,安鏡一直趴在車窗邊看,等到小車開上熟悉的路段,她就漸漸激動起來。

    有些地方和記憶里已經大不相同了,可有些還是一模一樣,尤其等見到家門口那棵老樹的時候,她忍不住在心里偷偷跟老樹打了個招呼。

    就像是見到一個以前很熟悉的老朋友。

    樹葉也被風吹著,嘩啦啦的響,好像在回應她。

    可等車子拐進了宅子里,安鏡又馬上坐端正了,雙手摳著衣擺,有點緊張。

    所謂近鄉情怯,可能形容的就是她現在的心情吧。

    宋梨若拍了拍妹妹的手:“不用害怕,這邊人都挺好的,楚女士你也見過,她一看就很喜歡你。”

    安鏡就彎著眼笑,很乖。

    安鏡依然還離不開輪椅,等車停下,輪椅被推到車門旁邊,她才被宋梨若攙扶著下來,慢慢坐上輪椅。

    等坐穩了,安鏡才發現有很多人在看她。

    有很多熟面孔,也有些陌生人,她更緊張了,輕輕扯了扯姐姐的衣襟,把臉藏了起來。

    不少人都很失望。

    前幾天就聽說,有位和故去的望舒小姐很像的女孩子,會來宅子里做客,太太很高興,一大早上就開始收拾家里,宅子門口的臺階都用水洗了三遍,也不知道有多隆重。

    結果一看,也沒覺得多像,而且腿腳還不便,一看就是小門小戶出來的女孩子,很不大方。

    哪里比得上那位曾經被萬千寵愛的明珠?

    又有人說,這位是望舒小姐同母異父的妹妹,其他人才恍然大悟,覺得太太應該就是愛屋及烏。

    但也有幾個宅子里的老人,覺得這孩子跟望舒小姐確實很像——雖然要他們說哪里像,其實也說不出個究竟來。

    五官模樣確實是大不一樣的,身材也不像,瘦伶伶的一把,還坐在輪椅上,可不知道為什么,就是覺得眼熟。

    這大概就是血緣的魔力吧。

    楚媛也第一時間迎了出來。

    她穿著一件寬松的素色棉質上衣,同色系的長褲,化著淡妝,手臂上只帶著一個白玉鐲,看起來很溫和。

    輪椅上那個女孩子,先是好奇的左右看看,忽然又害羞起來,把臉藏在宋梨若身后,可是等見到楚媛,又悄悄地伸出頭,對著她笑了笑。

    楚媛加快腳步走過來,仿佛在迎接過了好久才回家的孩子。

    安鏡跟她打招呼,粉白的小臉,水漾的大眼睛,笑起來甜甜的,還有點嬌。

    楚媛頓時心都化了,主動牽起她的手,少女的手極軟,微涼,掌心還有因為鍛煉磨出來的新繭子,摸著叫人心疼。

    “坐車累了吧,快進屋來坐,你有什么喜歡吃的?等下阿姨叫人給你做。”楚媛一路走一路說,把旁邊又晃出來的江志儒都給驚呆了。

    他還從來沒見妻子這樣對待一個晚輩——同輩也沒有:哪怕是那時候剛把親生女兒認回來,也沒這待遇啊!

    他又定睛去看那個叫妻子另眼相待的小姑娘:十八九歲的少女,皮膚極白,此時正坐在輪椅上,軟軟的和楚媛說話。

    他忽然就好像明白點什么,嘆了口氣。

    能有這么個人,叫妻子心里有點寄托,也不是壞事。

    楚媛還在和安鏡細聲細氣的說話,問她在京市習不習慣,問她的腿怎么樣了,偶爾也會兼顧一下宋嵐,兩個母親性格迥異,可不知道為什么,又莫名很投緣。

    之前,要不是因為有望舒的事在中間隔著,兩人或許都能成為不錯的朋友。

    其實漸漸的,楚媛就發現這孩子有很多地方都和望舒不同。

    望舒的頭發又黑又亮,粗粗的一把,披在肩膀上,華麗如綢緞。

    安鏡的發量就少了不少,還有點偏黃,摸在手里澀澀的,很細弱。

    望舒喜歡重口味的菜肴,重油重鹽,重甜重辣,菜式也喜歡那些稀奇古怪的,什么沒見過的都想嘗一嘗。

    安鏡的口味卻很清淡,油鹽都不能多了,肥膩的肉也不能碰,甚至青菜都要細細剁爛才能吃幾口,吃東西也是慢條斯理的,很秀氣,不像望舒那么大口大口的往嘴里塞。

    可即便如此,她還是覺得兩個孩子像,越看越像,也越看越喜歡。

    干涸到發冷的心里,好像終于慢慢流出一股暖意,讓她整個人都不由自主地松泛下來。

    克制慣了的楚媛,突然就不想那么克制了。

    安鏡也覺得高興。

    本來她只想著,能看楚媛一眼,客氣的說幾句話,就很好了。

    沒想到,兩人重見,楚媛好像又一下子喜歡上了自己,那副親切的態度,簡直比對著江望舒都要柔和——她還是江望舒的時候,楚媛還三天兩頭被她氣到,想掐她呢!

    宋嵐也很高興,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市,看見病弱的小女兒被很多人喜歡,寵著護著,她覺得安心。

    本來孩子來京市,她擔心的事情很多,現在,倒是終于能放下一半的心了。

    唯一宋梨若覺得有點別扭,還有點怪。

    她總覺得,楚媛好像真把妹妹當成望舒了……但是看安鏡和媽媽的樣子,對此并不在意,楚媛的精神,也好像確實好了很多。

    寶貝妹妹還是那副甜蜜蜜的樣子,會乖乖的跟長輩說話,偶爾還會拱到自己身邊來撒嬌,就像那種兩三個月大的小貓小狗,毛茸茸的看著你,撓得你心頭發癢。

    宋梨若嘆口氣,微微用力揉了揉妹妹的腦袋。

    安鏡就露出被嬌寵出來的笑。

    楚媛果然極疼愛安鏡,雖然嘴上沒說,但有眼睛的人都覺得,她真是把這個女孩子,當親生女兒在疼。

    她仔仔細細打聽了安鏡如今的治療進程,又托關系找了一批上好的中藥材,給安鏡做熏蒸。

    陸醫生那邊她也特意關照過,一切都按最好的來,不用怕花錢,也不用怕藥材不夠用,她全都包了。

    后來看鍛煉室的器材有些舊了,她又額外捐贈了一批,還專門從國外的實驗室搞來了幾臺最新款的治療儀,據說對肌肉萎縮的病人治療效果很好,當然價格也相當不菲。

    安鏡本來住的單人病房,被升級到了特等間,可就這樣,楚媛還是怕孩子住得不舒服,吃上面也不習慣,又在家里專門請了個特級營養師,只負責給安鏡做飯,放在保溫桶里,每天專門開車送過去,有時候,甚至是她親自去送,還會等在旁邊,一邊看孩子做治療,一邊跟宋嵐聊兩句天。

    剛開始,宋嵐還覺得很不好意思,說沒必要這么照顧,楚媛卻說,這些事情對她來說本來就不費勁,再說了,能這么寵孩子,她忍不住的覺得開心——宋梨若可不愿意讓她這么寵,那孩子太獨立,跟她實在太像了。

    她又忍不住跟宋嵐說起望舒——這五年來,她其實是很不愿意跟人提起那個孩子的。

    但是宋嵐不一樣,她也是那孩子的母親。

    兩個人細細說著話,有時候眼眶紅一會兒,有時候又笑,關系就這么慢慢變得越來越融洽。

    宋嵐還問過楚媛,想不想收安鏡做干女兒,她是不介意的。

    楚媛卻笑著搖頭,說這樣就很好了,她可不跟宋嵐搶女兒養。

    “你這比我養女兒可精細多了,”宋嵐笑,又說,“不過這樣,我也能放心回東城了。”

    她其實早就惦記那邊了,一則是因為店子里的事,二則是因為丈夫最近身體不太好,他本來就有胃病,一個人在家的時候還總是胡吃亂吃的,根本管不住。

    一個小女兒在京市治病,丈夫也是半個病人,她本來還有些分身乏術,現在倒是可以安心的把孩子托付給楚媛了。

    聽說媽媽要回去,安鏡又哼哼唧唧的在她的懷里賴了半天,不過她也知道爸爸的胃病,其實是她生病的時候拼命帶班熬出來的,也舍不得說什么。

    “媽媽,你放心回去,我在這邊有姐姐還有楚阿姨看著,保證沒問題,”她用細凈的胳膊,活力四射的拍著胸脯,“反正也只剩半個月了,到時候我再回去陪您。”

    宋嵐笑著說好,然后就坐車回去了。

    宋嵐走了,雖然有護工,可楚媛還是不放心,后來干脆每天下午做完治療,開車把安鏡接回宅子里,第二天早上再送過去。

    安鏡本來覺得這樣太麻煩,想拒絕,楚媛卻摸著她的頭發,嘆氣,說自己在大宅子里住得寂寞,想多些年輕人陪,不過安鏡不愿意就算了,她也不勉強。

    安鏡當然舍不得再拒絕了。

    二樓原本塵封的那個套間也被整理出來。

    那個房間本來就有定時做打掃,整理起來也不費事,就是有很多望舒以前留下來的舊物,管家問要不要先移走,全換上新的。

    畢竟房間的前主人就是在屋子里病逝的,新客人就這么住進來,總感覺有些不吉利。

    再說了,前任主人在房間里還留了很多珠寶首飾,一直沒人動,雖然都鎖在保險箱里,但既然有客人住進去,也不好繼續放在那里不管。

    楚媛同意換家具,至于那些珠寶首飾,卻搖頭,說沒關系。

    住回了熟悉的房間,等到一個人的時候,安鏡一下倒進大床上,痛痛快快的滾了兩圈,又舒了一口氣。

    這個房子的每一個角落她都熟悉透了,能重新住回來,她只覺得異常安心。

    至于其他人說的什么望舒小姐的替身啊,住在死過人的房子里也不嫌寒磣之類的話,她全不在意。

    她可巴不得呢。

    回到楚媛身邊,她好像又成了那個作天作地,蠻橫不講理的大小姐了。

    ————

    這段時間,江家好像又重新恢復了以前的熱鬧,原來暫停好久的茶會,漸漸又回來了,楚媛的精神看著比以前好,笑模樣也多了,身邊還經常帶著個小姑娘,站在以前望舒習慣站的那個位置,乖乖聽長輩說話。

    不少人說,楚媛是找到了一個解悶的小玩意兒,說那孩子,不過跟已經過世的江家掌上明珠有那么兩三分像,卻極得楚媛的青眼,還有人后悔,早知道江家這位喜歡這樣的,自己當初整容的時候,就不照著那些網紅臉,而是對著曾經那位小公主的臉去動了。

    畢竟這兩年,江氏集團發展的勢頭很猛,要是能討得了楚媛的喜歡,好處不少。

    當然,要是能搭上那位圈子里遠近聞名的金龜婿,就更不得了了。

    也有人笑,說這事兒以前又不是沒人做過,后面什么后果,這么快就忘了?

    那個說要整容的女人,心有余悸拍著胸脯:“也是,這事兒還要看呢,誰知道究竟是運氣,還是馬上要倒霉了。”

    幾個人又幸災樂禍的笑。

    哪怕江嶼還在國外處理業務上的事,也聽說了母親最近的動靜。

    “你媽現在簡直要把人家給寵上了天,一個路都走不了的小丫頭,不但到處幫著找藥,還經常帶在身邊,聽說連那套不讓人住的房子都給她住了,我們幾個朋友都在議論,等你回來,會不會一樣中招。”溫寧則在電話里,一副唯恐天下不亂的樣子,特別想看好戲。

    畢竟都過去五年了,誰能想到,還有人能打著江望舒的旗號,鬧出這么大的動靜來。

    都說楚女士性格冷靜,手腕厲害,沒想到,寵起人來也這么厲害。

    江嶼神色很冷。

    他非常反感朋友用輕率的語氣提起望舒,也更不理解母親在發什么瘋。

    也可能是年紀大了,糊涂了,看到那種有那么丁點相似的小家伙,就真的覺得能替代望舒?

    就算善心大發想養個寵兒,又怎么能讓她碰望舒的東西?

    “不用想了,我最煩的就是冒牌貨。”他冷冰冰的說。

    這世上,也沒人配和望舒相提并論。

    以前有個小明星,不知道從哪里打聽到點歪門邪道的消息,竟然頂著一張和望舒有七八分像的臉湊過來,想要勾搭他做自己的金主。

    江嶼當時只覺得惡心透了,不但把那個小明星封殺,還硬逼著她把那張臉給整了回去,甚至那家經紀公司都沒討得了好,硬是被江嶼翻出一堆黑歷史,最后關張了事。

    當時,經紀公司的老板找了一圈認識的朋友,想要平息這場風波,可惜,誰說話都沒用。

    也是那件事以后,圈子里幾個朋友,都覺得江嶼瘋了。

    平時還好,跟個孤寡老人似的,可但凡牽扯到他的逆鱗,簡直暴躁得恨不能把那一片地都給揚了。

    這一下,就更沒人敢得罪這位爺了,不知情的年輕女孩們,還覺得江嶼是頂級金龜婿,可但凡對他有點了解的都知道,有事沒事,還是離這個不定時炸彈遠點比較安全。

    這家伙最近幾年越發陰晴不定,誰知道什么時候會爆。

    圈子里很多人都特別期待江嶼對上那小丫頭。

    有些是因為以前認識江望舒,看那個小丫頭不順眼,也有些就是單純嫉妒,看不上這種抱大腿的草芥。

    靠著一張臉就想青云直上?也要看江家那個瘋子答應不答應。

    回國前,楚媛也給江嶼打過個電話:“你應該也聽說過那個孩子了,她是梨若的妹妹,也是望舒的妹妹,跟望舒……確實有幾分像,她現在偶爾會來家里坐坐,你見到人的時候克制點,好歹是做哥哥的,不要胡來。”

    江嶼不以為意的挑眉,語氣里帶點邪,更冷:“您覺得,我會怎么胡來?”

    “其他我不管,反正這孩子我護著,你不要招惹。”楚媛說。

    江嶼又冷笑一聲,重重掛了電話。

    他的額頭一陣陣抽痛起來,煩躁和憤怒一股腦的涌出來,讓他焦慮不安。

    出門在外,又回不了公寓——那個唯一能安撫住他的地方。

    結果就是這邊的分公司被江嶼狂風暴雨般地整頓了一通,撤了不少人的職,從上到下都被狠狠的松了一次骨,好久都緩不過來。

    等終于熬到大魔王走,不知道多少人謝天謝地,就差趴在地上痛哭流涕了。

    坐在飛機上的時候,因為氣壓的變化,江嶼的頭更疼了。

    之前因為連續幾次針灸,他確實覺得稍微好了點,但就像那個混不吝的老頭說的那樣,心病不根除,再怎么樣也治不好。

    而現在,他一直努力壓抑住的心病,又被某些不相干的人挑了起來,江嶼現在一身戾氣,總要狠狠的拆幾根骨頭,才能泄了他這一腔怒氣。

    空姐空少們仿佛都看出這位頭等艙客人的心情不太明朗,哪怕頂著一張英俊非凡的臉,都沒幾個人敢湊過來,好半天才有個空姐過來,準備詢問客人要喝什么飲料,旁邊的助理及時把她拉住,輕聲幫老板要了一杯加冰的黑咖啡,就把空姐快速打發走了。

    現在的老板正是最暴躁的時候,少說話,離他遠點,才是保命的唯一法則。

    就是不知道,等回了國,還有什么麻煩在等著呢!

    宋梨若是頭一天在公司的時候,聽說江嶼準備回國了。

    還有知道她身份,但是又不知道安鏡和她關系的人,興致勃勃地跟她打聽,知不知道她哥準備怎么對付那個冒牌貨。

    那人好像還覺得,宋梨若應該頂討厭那個冒牌貨,巴不得江嶼出面,把冒牌貨給揚了。

    宋梨若皺起了眉。

    對付什么?江嶼對付安鏡?她只怕那變態把妹妹當成替身,還真沒想過其他可能。

    “為什么這么說?”她問那個同事。

    同事便繪聲繪色說了一遍江嶼以前的豐功偉績。

    江嶼之前做的那些瘋批事,她還真的是一點都不知道。

    雖然回了江家,宋梨若也沒什么興趣跟圈子里那些少爺小姐交際,只顧專心讀書,順便照看一下妹妹那邊,至于江嶼圈子里那些風風雨雨,她是一概不感興趣。

    她之前就奇怪,這么多年了,那位大少爺身邊還是干干凈凈的,怎么連個氣質相似的女伴都沒出現過。

    畢竟有些富家少爺,談女朋友都喜歡找相似的,年年人不同,但每個都是同一款。

    只要有錢,什么樣的款找不到呢?

    誰想到,原來這條路是被那個瘋子自己給堵死的。

    她本來只擔心瘋子看上妹妹的臉,現在可好,她還要擔心妹妹被無差別攻擊!

    宋梨若心累的嘆口氣,又想著妹妹如今的治療正好能告一個段落了,要不干脆把人送回去,先避避風頭再說。

    要不然,以安鏡那把細弱的骨頭,怕是被江嶼隨手一捏,就給徹底捏碎了。

    她把這事小心的跟楚媛說了,楚媛顯然也知道兒子曾經做的好事,輕輕笑了一下:“不用擔心,有我管著,他做不了什么。”

    “可是……”宋梨若還是覺得這事兒不太妥當。

    楚媛拍了拍女兒的手:“我知道你對你哥一直有意見——他也活該——不過,你妹妹好容易過來一趟,治療療程也只剩下一周了,你舍得她前功盡棄,白受那么多罪?”

    宋梨若就不說話了。

    楚媛又跟她保證,等治療療程結束,就送安鏡回去,要她放心。

    “我知道你在顧慮什么,我是喜歡那孩子,但總不可能跟你媽搶女兒,放心,她始終就是你妹妹,這點不會變的。”

    楚女士向來說話算話,她這么一說,宋梨若確實不好再反對什么了。

    也只能提心吊膽等江嶼回來。

    江嶼回國的那天,天氣不太好,黑云陰沉沉的壓在半空,連帶著人的心情也格外壓抑。

    江嶼從飛機上下來,上了車,臉色比窗外的黑云還要沉,他也不急著回家,而是先去了一趟公司。

    江總回歸,公司里的氣氛也陡然一沉,每個人做事的速度都利索了不少,個個打點起精神,準備應對可怕的上司。

    沒想到,江嶼剛一回公司,就直接從另一個助理手上拿過一疊資料,一個人鎖在辦公室里看。

    越看面色越沉。

    他看的正是安鏡的資料。

    果然是宋梨若那個妹妹,19歲的小姑娘,身體不太好,來京市治病,莫名其妙就被母親看中,當成望舒寵了起來。

    寵就寵了,看在望舒的面子上,他可以勉強不和那小姑娘計較,問題是,就像溫寧則說的那樣,母親竟然把望舒的房間,都讓給那個人住了。

    這已經超出了江嶼能夠忍受的底線。

    他經常會去頂樓的公寓,可老宅那間屋子,他進都不敢進。

    仿佛一進去,就能看見望舒走的那個清晨,漫天塵云翻卷。

    可是那個房間,現在卻住著另一個人,用著望舒以前用過的東西,睡在她以前睡過的床上。

    江嶼走出辦公室,面色黑沉如水,大步流星下了樓,上了車。

    坐在車上的時候,他順便又吃了兩片止疼藥,閉著眼睛,始終一言不發,沉默而壓抑的氣場,讓前排的司機和助理都覺得自己格外弱小無助。

    想一想等下可能爆發的大戰,兩個人就抖得更厲害了。

    江嶼頭很疼。

    太陽穴兩邊的血管仿佛要跳起來,扭曲著撕扯著他的大腦。

    但是尖銳的怒氣也同樣在血脈里奔涌,瘋狂的叫囂。

    他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

    安鏡聽說江嶼要回來,還挺高興。

    她大大的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露出笑:“真的呀,哥……江嶼哥哥就要回來啦?”

    楚媛微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是啊,你以后也可以把他當親哥哥看,他剛開始對你可能有點兇,不過不用怕,他很快就會改的。”

    安鏡疑惑,畢竟在她的記憶里,江嶼可從來沒有發過脾氣。

    每次兩個人鬧矛盾,從來只有自己發火的份,江嶼永遠都是哄的那個。

    就是對外面人,江家大少爺頂多也就是冷冰冰的,偶爾使使壞招,但也風度翩翩,絕不輕易和人當面發生沖突。

    他哪里對人兇過呢?

    安鏡不相信。

    宋梨若也對她說江嶼的壞話,說那是個腦子有病的變態,要是萬一碰上了,記得遠遠躲開,不要理睬,要是那家伙敢惹他,就馬上告訴楚媛或者自己。

    安鏡懵懂的點頭說好,一轉身又嘆氣,覺得宋梨若對江嶼誤解太深,這對兄妹的關系,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才能得到改善。

    說起來也奇怪,宋梨若和江嶼好像從剛見面的時候就不太對盤,一點都不像一對親兄妹,倒像是前世的對頭,互相欠著對方一條命的那種。

    不過現在,不是煩惱這些的時候。

    安鏡高高興興的對著鏡子里的自己笑。

    江嶼終于要回來了。

    她有點緊張。

    也不知道他會不會重新接納自己這個妹妹——雖然楚媛跟她保證過,但安鏡還是不太放心。

    她很清楚江嶼的脾氣:高冷大少爺,又挑剔,對于不感興趣的陌生人,連搭理都懶得搭理一下。

    而現在的自己,對江嶼來說,正好就是不折不扣的陌生人。

    她嘆了口氣,又安慰自己,江嶼不理她也沒關系,她可以跟江嶼主動打招呼,慢慢熟了以后,應該就好了。

    就跟小時候那樣。

    聽見前門有車進來的時候,安鏡正好在花園。

    她早就打聽好了江嶼的航班時間,本來還以為他會直接回來,所以早早就在樓下等著,可惜等了半天也沒見到人。

    安鏡又想起外面那個花臺的事,轉著輪椅,出去看了一圈。

    花園里原本有個花臺,以前擺滿了楚媛種的花花草草,但這次回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么,花臺已經荒了,光禿禿的露在那里,上面飄著些落葉。

    安鏡覺得有些可惜,不過楚媛說,她要想種什么就去跟管家說,管家會安排的。

    安鏡這時候正在認真地研究著花臺的位置和角度,琢磨要擺點什么花,才不浪費地方。

    就在這時候,一輛黑色的轎車開了進來,車門打開,又猛烈關上,發出砰然的響聲。

    花園離停車的地方本來也不遠,安鏡還在琢磨,就被這聲音嚇了一跳。

    她抬起頭,遠遠就看見那輛熟悉的車子停在前坪,一個高大的身影,穿著灰西裝,大步流星朝自己走過來。

    安鏡眼睛亮起來,坐直了身子,半仰著頭,一臉期待的對著那個人笑。

    她想給江嶼留個好點的第一印象。

    江嶼一下車,就看見花園里有一個坐著輪椅的女孩。

    他直接走了過來,步伐很快,頭疼得發炸,心里滿是怒氣,急需一個傾瀉的對象。

    這個不知道從哪里冒出來的冒牌貨,顯然是個好選擇。

    可是走著走著,他的步子逐漸慢了下來,眼神發怔,臉上的怒氣,也一點點消彌。

    輪椅上的女孩子,跟望舒果然一點不像。

    枯黃細弱的長發,臉很白,五官精致,眉眼細彎,就連身形看著也比望舒小了一圈,枯枯瘦瘦的,坐在那里,細細的一把。

    仿佛微微一用力,就能把她折斷。

    可是,在這個人面前,他好像突然就使不出力氣,腦子里劇烈跳動的疼痛,也慢慢變得柔和,沒那么尖銳。

    他突然聞到了一股極其熟悉的甜香,柔軟的攏過來。

    少女仰起頭,對著他笑,眉眼彎彎,笑意如水。

    “江嶼哥哥好。”女孩說,聲音很嬌。

    第33章

    江嶼盯著她看,面色沉,語氣很冷:“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啊?”安鏡傻乎乎的回,完全沒想到兩個人第一次對話,討論的是這個。

    她急忙忙抬起手,聞了聞,應該也沒什么奇奇怪怪的味道。

    “一股香氣,很甜。”江嶼又補充道。

    安鏡這才恍然反應過來,笑:“是我隨手買的香水,味道很奇怪嗎?”

    她依稀記得,以前江嶼好像也嫌棄過她身上的味道。

    安鏡再次抬起胳膊肘,仔仔細細又聞了一下,味道很清淡啊,就是尋常的花果香,還帶了一絲絲的奶味兒。

    這款香水挺小眾,價格也不貴,但她從很久以前就喜歡,前段時間因為復健鍛煉,總是弄得一身汗,她就又上網買了一瓶,買的時候還頗費了一番周折:可能是因為太小眾,這款香水幾年前就已經停產了,這一瓶還是她在香水閑置區蹲了好久才蹲到的,等用完,也不知道以后還能不能買到。

    江嶼又沉默,半晌才說:“不奇怪。”

    安鏡松了口氣,抬頭看了看江嶼,又覺得兩個人之間無聲的沉默,有點尷尬。

    江嶼垂下眼,看了一眼覆蓋在她腿上的小毯子,絨毯很薄,毯子下的腿也極瘦。

    她整個人都很瘦,瘦得像一把骨頭,輕飄飄的。

    天上云壓得越來越低,風也起來一點,卷著絨毯的一角,晃了一下,安鏡臉頰邊上的頭發也被輕輕吹起來,露出蒼白素凈的小臉。

    五官清秀,眉很細,微彎,眼尾細勾勾地往上提了一點,顯出一絲媚,又因為清凌凌的眼神,那絲媚便融到了骨血里,若有還無。

    果然和望舒不太像。

    江嶼的眼神微斂,抬腳,繞到安鏡的輪椅后頭:“外面風大,我推你回去。”

    安鏡又彎著眼睛笑,攏了攏身上的小毯子:“多謝江嶼哥。”

    旁邊有人看到這兩個人走到一起,江嶼還給人家推輪椅的時候,全都震驚的瞪大了眼睛。

    本來還以為會有一場母子大戰,誰知道,那位大少爺,這是直接繳械投降了?還是看小姑娘太柔弱,又是個殘廢,所以不忍心下手?

    江嶼的神情依然淡漠,垂著眼睛,推著輪椅往前走,腳步都顯得克制起來。

    再看看輪椅上的女孩,還是一臉天真單純的樣子,誰能想象,手腕竟然這樣厲害!

    被定義為手腕厲害的安鏡,現在滿腦子想的,是要怎么跟江嶼搭話。

    她聽楚媛說了,江嶼得了偏頭痛,所以才會去找陸醫生治療,她想問問江嶼的頭痛現在怎么樣了,但又怕自己態度過于殷勤,反而惹得江嶼討厭。

    她又想問國外好不好玩,有沒有去哪里逛一逛,但是隨即反應過來,這么問總有一種故意討禮物的嫌疑,對剛見面的陌生人來說,也不妥當。

    兩個陌生人,想要關系破冰,可實在太難了,她無奈的嘆了口氣。

    江嶼也沉默不語,推著車的手卻很穩,甚至碰到顛簸處的時候還會繞開,不過他慣來細心,安鏡也沒覺得有什么。

    兩個人一路無話,回到了大廳。

    楚媛一眼瞧見兩個人走進來,先看了眼兒子,又去看安鏡,笑一笑,仿佛很尋常的樣子:“正好都回來了,來,一起吃飯。”

    宋梨若剛上樓沒找著妹妹,走下來的時候,就看見妹妹和江嶼走在一起,心狠狠的跳了一下,不過看見江嶼面無表情的把妹妹推到桌邊,自己又繞開,坐到了桌子對面,總算是松口氣。

    看起來,這家伙好像也沒有傳說里那么神經病。

    她立馬坐在安鏡邊上,低聲問她:“你剛才去干嘛了?外面風這么大,當心著涼。”

    天上烏云黑黢黢的,風也起來了,眼看著等下要下雨。

    安鏡和姐姐耳語:“就去院子里轉一轉,不冷的,風吹得挺舒服。”

    她的眼神很柔,說話聲音低低的,坐在對面的江嶼幾乎聽不見她在說什么,卻能感受到那股氣息,悄無聲息的蔓延過來。

    他的眼神更深,腦子里之前還在劇烈跳動的那根神經,也逐漸平靜下來。

    他垂下眼,沉默地喝了一口湯。

    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吃飯,場面很平和,既沒有外人期盼的針鋒相對,江嶼也沒發瘋,全程都冷清清的坐在那里,沉默如冰,也看不出他究竟在想什么。

    一大桌子的菜,但是安鏡吃的都是營養師另外做的,雖然經過了精心的布置,但看起來就格外寡淡,各種各樣的糊糊居多,還有少量燉得很爛的白肉,以及一點點蔬菜碎。

    江嶼就想起資料上寫的,因為長期臥床,安鏡腸胃功能很弱,絕大多數東西都不能吃。

    他動作略停了一下,抬起眼,看了對面一眼。

    安鏡對他的視線無知無覺,正在喝一碗肉糜粥,其間偶爾聳了聳鼻子,有點嫌棄的樣子,但還是一口一口,認真的喝完了。

    江嶼又重新垂下眼睛,剛才那個微小的動作,幾乎沒什么人看見。

    等吃完了飯,母子兩個聊了一會兒工作,宋梨若帶著安鏡坐在大廳另一邊的沙發上,兩人繼續細聲細語的說話,安鏡偶爾笑一笑,或者往這邊側頭看一眼,姿態很隨意,也很放松。

    楚媛注意到兒子看那邊的眼神,提醒道:“她不是望舒。”

    江嶼沉默,沒說話。

    “這孩子只是來京市治病的,待不了多久,下周就回去了。”她又說。

    江嶼依然面無表情。

    楚媛嘆口氣,沒再說什么。

    宋梨若還在那邊說江嶼的壞話,又特別擔心妹妹被那個神經病欺負,問剛才兩個人說什么了沒有。

    安鏡搖頭:“沒說什么,就打了個招呼。”

    至于問身上香水味什么的,因為怕姐姐誤會,她就刻意隱去了。

    本來也沒什么說的必要,可能江嶼就是單純鼻子敏感而已。

    “反正你記得離那家伙遠點,看見了就繞道走,千萬別再湊上去了,”宋梨若苦口婆心地說,“這人就是個神經病,腦子不正常那種。”

    “楚阿姨說他只是偏頭痛,跟我腿痛沒什么區別,”安鏡認真糾正姐姐的誤解,“只要認真治療,就能好的。”

    宋梨若看著天真單純的妹妹,相當無奈。

    不過幸好,目前看來江嶼的反應還算正常,對妹妹沒有特別的反感,也不怎么感興趣,除了剛開始兩人湊在一起的時候有點突兀,其他時候,他都站得遠遠的,也沒再和妹妹說一句話,似乎確實沒什么威脅。

    等再過幾天,送妹妹回去,她就可以徹底安心了。

    第二天早上,江嶼起床起得很早。

    他昨天難得沒回公寓,而是住在了宅子里,一夜黑夢沉沉,睡了個好覺。

    可早上,他猛地睜開眼,心里又一陣強烈的空虛感襲上來,總覺得昨天的一切,像在做夢。

    他從床上起來,用涼水沖了一把臉,剛走出房門,就聽見一陣輕柔的笑。

    少女的聲線和望舒也不大一樣,但是同樣的輕盈柔和,懶洋洋的:“姐姐放心,剛才就是有點犯困。”

    她又小小的打了個呵欠:“等一下就好了。”

    “李叔今天會送你過去,”宋梨若看了一眼腕表,她等下有個會要開,“你有什么問題給我打電話。”

    “知道了姐姐,我又不是小孩子,”安鏡無奈的笑,“不用擔心,午餐盒我也帶好了,等下午做完訓練,我就又坐李叔的車回來啦。”

    一絲絲嬌滴滴的尾音,像藏在絨毛里的小鉤子,把江嶼的心臟生生勾下一塊血肉。

    宋梨若揉了揉妹妹的頭,背上包,快步走了。

    安鏡又打了個呵欠,她就算打呵欠的時候,動作都是小小的,很秀氣。

    她揉了揉眼睛,努力清醒一點,又用很慢的速度從輪椅上站起來,一點一點的往餐桌邊上走。

    她現在走路還是很慢,但是比以前穩一些,醫生跟她說了,走路的事情不要急,循序漸進比較好,要不然反而容易傷到根子。

    安鏡就很聽話,也只有早上起床的時候會稍微多走兩步,這樣起床氣能去得稍微快一點。

    江嶼這時候才從樓上下來,跟在安鏡身后,沒說話。

    一直等安鏡坐到椅子上的時候,才突然發現旁邊有人。

    她嚇了一跳,等看清楚邊上的人是江嶼才放松下來,很有精神的和他打招呼:“江嶼哥好!”

    江嶼點點頭,坐在了安鏡邊上,兩個人挨得很近,只隔著一根手臂的距離。

    安鏡也沒覺得有什么,還在那里懶洋洋的揉臉,等揉了一會兒,終于清醒了,才去看她今天的早餐。

    然后忍不住嘆了口氣。

    早上的營養早餐還是糊糊,里面撒著淡綠色,用來調節腸道益生菌的粉末,看起來不太美觀。

    還有一片軟面包,算是她今天早上最大的指望了,面包做得很蓬松柔軟,微微泛著麥香自帶的甜,還有一點點筋道的口感,比那些糊糊強了一百倍不止。

    江嶼好像看出了她的心思,把那片面包先推了過來,跟面包一起的還有一點點奶酪醬,特意調過的那種,很稀。

    安鏡低聲說了句謝謝,拿起面包,沾上醬,小小的咬了一口,又嘆了口氣,感覺無比滿足。

    她本來就不是一個特別挑剔的人,一點點的糖,都能開心好久。

    江嶼依然沒說話,只不時沉默地看她一眼,目光更多停留在安鏡細弱的胳膊,或者白皙的手指上,安鏡吃東西的時候,偶爾動作大一點,他也很快避開了,似乎一直在刻意保持著某種距離。

    可在旁邊人眼里,只覺得奇怪,大少爺以前吃飯的時候,可從來沒和別人挨得這么近過。

    啊也不是,以前望舒小姐還在的時候,兩個人經常坐在一塊,大少爺時不時還會幫著遞東遞西,看著就覺得感情很好。

    吃完了飯,就要出發去醫院了,安鏡又慢吞吞的從餐桌邊上起來,一點點挪回了輪椅上,胃部些微的飽脹感,讓她覺得腿部更有力氣,走起來也更穩。

    回過頭,安鏡對又走在自己身后的江嶼笑笑:“不用擔心,我走路很穩的,好久沒摔跤了。”

    她就知道,江嶼雖然不多話,但一直都是那個細心又溫柔的哥哥。

    總讓人很安心。

    安鏡最后坐回輪椅里的時候,還是被江嶼搭了一把手,溫熱寬大的手掌輕輕扶住她的胳膊,又一觸即走,只有皮膚上的溫度留在安鏡的胳膊上,暖暖的。

    安鏡有點晃神。

    江嶼又推著她往車庫走。

    昨天晚上刮了一晚上的風,雨到底沒下下來,烏云卻全都吹散了,露出明霽的天光。

    天氣好,江嶼對她又是很和善的態度,安鏡的心情就更好。

    路過那個她最喜歡溜的小滑坡的時候,安鏡下意識的往那邊看了一眼,又想起自己現在的身體狀況,無奈的把腦袋調轉回來,看著那段樓梯,又興致勃勃的想跟江嶼展示一下自己輪椅的黑科技。

    這個輪椅是前幾天楚媛特地幫她換的,外表平平無奇,但是可以上下樓梯,還能自動爬陡坡,可神氣了。

    說起來,她其實根本不用別人推,輪椅可以自己走,只不過剛見面的時候太緊張,她下意識忘記跟江嶼說了。

    “哥,給你看看我這個輪椅!特別厲害!”她興奮地說。

    江嶼的腳步又停了停,站在原地,看安鏡不太熟練的操控輪椅上的控制面板,不一會兒,幾個輪子就一張一合,變形成了方便下樓的樣子,然后就這么一起一落,把安鏡整個人,安安穩穩的送到了最下面一階。

    就算最下面那級臺階依然有一點小小的高度,也沒什么影響。

    安鏡又看了一眼那級臺階,然后對江嶼揚起得意的笑:“怎么樣?酷不酷?”

    江嶼這才恍然回過神,跟著下樓,手重新放回輪椅的把手上,聲音溫和:“嗯,很厲害。”

    “其實也不用推,我們可以并排走,”安鏡又說,“這輪椅坐起來比走路都輕松,就算我以后腿好了,也要用這個做代步工具,特方便。”

    她滿臉的小驕傲。

    不過看著江嶼走向她習慣坐的那輛車,安鏡疑惑:“今天你想開這輛嗎?那我換別的好了。”

    “李叔休息,我開車送你。”江嶼說。

    “不耽誤你工作吧?”安鏡問。

    “我休息幾天,正好還有治療沒做完。”江嶼拉開車門,扶著安鏡坐進后排,依然是一觸即退。

    少女骨架纖細,輕得像一片羽毛。

    他克制地垂下眼瞼,收回手,又把輪椅收起來,放進后備箱。

    江嶼車開得很穩,幾乎沒有顛簸的感覺,安鏡在車后座摳了一會兒座椅的褶皺,終于忍不住問:“江嶼哥,你頭痛還嚴重嗎?會不會疼得很厲害?”

    轎車沉默的往前走,拐過一個街口,開進一條有著濃郁樹蔭遮蔽的老街,樹影斑駁,流過車窗。

    “已經好多了,沒什么關系。”

    安鏡就安心的笑。

    “你的腿呢?”江嶼狀似隨意的問。

    “我的腿也好多了,”安鏡活力十足的回答,“沒那么容易疼了,也比以前有力氣,就是行走這一塊還要多練習,醫生說現在不要急,一點點來。”

    “我記得你還想考音樂學院?想來京市上學嗎?”江嶼又問,他今天看起來,好像更親切了一些。

    安鏡不好意思的挪動了一下:“嗯,覺得這個挺有意思的,能過來當然好,畢竟這邊有國內最好的音樂學院。”

    “你住的房間里有一架鋼琴,是……我妹妹留下的,你要喜歡可以用,就是放得久了,可能需要請調音師來調一下,”江嶼說,“她還有一些其他的樂器,有些在房間,也有一些在倉庫,你要想用的話,可以直接和管家說。”

    安鏡的眉毛耷拉下來,揚了揚那雙纖細得嚇人的手:“我現在手部力量不行,肌肉控制也不太好,彈不了琴了,不過,我唱歌很好聽的,下次有機會唱給你聽。”

    江嶼直視前方,輕聲說好。

    “就是嗓音和氣息還需要練,要不然也不行,要是信心滿滿的給你表演,結果沒唱好就太丟臉了。”安鏡不好意思的笑,又補充了一句。

    “你肯定能唱好。”江嶼說。

    車開到醫院,停穩,江嶼又從后備箱把輪椅拿出來,然后打開后車廂的門,準備再把安鏡抱出來。

    邊上護工阿姨本來已經走過來了,看到是那個帥小伙子從車上下來,就忍不住笑,看看安鏡又看看江嶼,也不急著過來幫忙。

    安鏡有點不好意思,低聲說自己其實能走,就是慢一點。

    江嶼就說好,微微退后一步,扶穩輪椅,看著安鏡先把兩條細白的腿移出來,然后手扶著座椅,一點點把整個身體挪出來,最后在地上站穩,微微轉一下身體,就坐回了輪椅里。

    坐穩以后,她又仰起頭,對江嶼笑。

    江嶼的神情震動一下,又被用力壓了回去。

    隱隱約約的頭痛只是和緩下來,并沒有徹底消失,這時候,又仿佛是被什么刺激到了,枝枝蔓蔓地重新爬了上來。

    但是江嶼臉上,一點特殊的神色都沒顯。

    他還是那副淡漠冷肅的樣子,陪著安鏡做治療的時候卻很耐心,坐在邊上,一直盯著她看。

    陸醫生看到江嶼,抬著眉毛哦了一聲,一臉吃到瓜的樣子,又去看安鏡,果然,漂亮小姑娘魅力就是大,竟然能叫這個別扭的臭小子陪著一起過來,簡直太陽都從西邊出來了。

    安鏡不知道陸醫生在哦什么,不過這位老先生經常神神叨叨的,她都習慣了。

    用藥物熏了一會兒腿,陸醫生又要用針尖給她撥松萎縮粘連的肌肉和經絡,這個環節挺受罪的,還不能打麻藥。

    略粗的針一下去,安鏡本來就蒼白的小臉徹底沒了血色,就像一張素白的紙,微微發抖。

    雖然疼得厲害,她還是努力呼氣吸氣,盡量放松緊張的肌肉。

    要不然,治療效果會受影響,她就白受罪了。

    突然,有人從身后靠過來,扶住她。

    安鏡的身體微微后仰,就抵到一個結實的胸膛,那個人體溫比自己高一點,身材也好,起伏的肌肉線條藏在襯衫底下,顯得堅實而有力量。

    安鏡愣了一下,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徹底放松,頭微轉,把臉貼在江嶼的胳膊上,過了一會兒,又很委屈的小聲喊疼。

    白膩的肌膚透過薄薄的襯衫,緊緊貼著江嶼的手臂內側,細細的顫抖也跟著一起傳過來,可憐極了。

    江嶼想環抱住少女,可是剛抬起手,又遲疑的放下,只是虛虛的護住她。

    安鏡倒是用力抓住江嶼的襯衫,把頭更加用力地埋了進去。

    老頭兒一邊治病,一邊還被迫吃了一嘴狗糧,搖著頭,嘖嘖了兩聲,一臉不屑的樣子。

    等安鏡的治療環節結束,她才從江嶼的懷抱里立起來,有點不好意思:“剛才謝謝你……其實也沒那么疼……”

    江嶼又恢復了淡漠的神情,兩個人微微拉開一點距離,“嗯”了一聲。

    陸醫生指揮江嶼過去坐好,說要給他扎兩針,治治他的面癱。

    安鏡噗嗤一下笑起來,乖乖的坐在邊上看,但是看到江嶼扎了滿腦袋的細針,又覺得有點心疼,就小心地靠過去,問是什么感覺。

    江嶼閉著眼睛,聽那細細柔柔的聲音在自己的耳邊響,也用很低的聲音說:“有一點疼,不太舒服。”

    “都是裝的,我手法好,他一點都不疼!”陸醫生憤憤不平地說,又轉了轉針尾,小小教訓了一下這個裝模作樣的臭小子。

    房間里依然是濃烈而霸道的藥香,但是在江嶼身邊,依稀還有一股甜香,清清淡淡的,很柔,縈繞在他身邊,久久不散。

    長久的空虛和焦躁被一點點撫平,他整個人,也慢慢沉靜下來。

    陸醫生也注意到,這次的治療效果好像意外的好。

    他瞥一眼旁邊的小姑娘,又嘖了一聲。

    老牛吃嫩草,臭小子真不要臉!

    上午的治療結束,就差不多到吃中飯的時候了。

    安鏡拿出從家里帶的餐盒,才突然想起來,營養師給她準備了一份午餐,沒有江嶼的。

    再說了,這種爛泥一樣的糊糊,他也肯定不會喜歡。

    江嶼看出安鏡的糾結,說自己等下在食堂打一份就好。

    “要不你先回去算了,”安鏡說,“反正你下午也不用治療了,可以早點回去休息,等下再麻煩李叔或者我姐來接我就行。”

    宋梨若上班的地方離醫院不太遠,有空的時候經常會順便來接妹妹。

    “沒關系,我現在沒事,正好等你一起回去。”江嶼說。

    手機上信息來個不停,又全被他按掉了。

    中午安鏡習慣午睡一會兒,還好醫院開的特級病房是個大套間,安鏡在里面休息,江嶼留在外面。

    臥室門沒有全關上,露出一條縫,能看見少女安靜的躺在床上,睡得很熟。

    他時不時抬頭看一眼,然后繼續低頭用手機和平板處理公務。

    兩個小時一晃眼就過去,臥室里傳來一點動靜,江嶼抬眸去看,安鏡已經半坐起來了,臉頰睡得紅撲撲的,眼睛迷迷瞪瞪,轉頭看見坐在門外的江嶼,又下意識對他笑。

    迷糊,柔軟,充滿了依賴。

    江嶼放下手中的事情,走進去,問她要不要先洗一把臉。

    護工阿姨這時候也正好走進來,把江嶼推出去:“還是我來吧,你一個大男人的也不方便。”

    臥室門被關上,里面是窸窸窣窣的聲響,還有說話的聲音,猶帶著困意的安鏡,說話顯得格外嬌,對誰都是那副軟綿綿的樣子。

    江嶼閉上眼睛,靜靜的聽著里面的說話聲,等到門重新打開的時候,他又重新回復了冷峻沉穩的模樣。

    幾個人一起去了治療室。

    治療師看見江嶼,又笑話安鏡:“難怪你總念念不忘,確實比我那個侄兒帥多了。”

    安鏡用力瞪她,可惜小姑娘眼睛圓溜溜的,實在沒什么氣勢:“都說了不是,他就是我一個親戚家的哥哥。”

    “親戚家的哥哥啊~”治療師又笑,“那沒問題,不是親哥哥就行。”

    安鏡鼓起腮幫子看她。

    如今治療已經接近尾聲了,治療師幫安鏡測了幾個數據,情況不錯。

    “肌肉組織恢復得很好,不過等你回去以后,一樣要堅持鍛煉,要不然可能退化——其實,你要是能留在京市,每周過來鍛煉兩次,效果是最好的。”治療師說。

    安鏡笑,說她出來太久,想回家了。

    江嶼站在一邊,垂眸,沒說話。

    康復鍛煉結束以后,因為身上有汗,安鏡先去盥洗室簡單擦了一下,又換了一身衣服才出來。

    充足的運動讓她臉頰泛紅,水汽潤得皮膚格外水嫩,身上原本清淡的甜香,也更明顯起來。

    江嶼站在門口發了一下愣,才走過來,接住了護工阿姨推過來的輪椅。

    兩個人一起走過中廊花園的時候,安鏡忽然指了指一個拐角:“我那天看到你從治療室出來,本來想叫你,可惜你走得太快了。”

    江嶼看一眼綠意蔥蘢的花壇:“抱歉,我當時應該走慢一點。”

    安鏡哈哈笑:“你當時都沒看見我,哪可能知道,再說了,那時候我們兩個不認識,你大概也懶得理我,啊,我是因為聽我姐說過,所以認識你。”

    她略顯生硬地解釋了一句。

    江嶼低頭看她,眼神很溫和,又仿佛正壓抑著什么激烈的情緒,無法言說。

    鍛煉有些累,車開到半程,安鏡就靠著椅子,又睡著了。

    江嶼放慢車速,把車廂內的溫度稍微調高了兩度,從后視鏡里看她。

    鏡子里的少女睡得很熟,身體微微蜷縮,只露出半個側臉。

    幾根細軟的發絲落在她的臉頰邊,輕輕顫動。

    江嶼收回了目光。

    車子平穩的開進車庫,停下來,安鏡依然沒醒。

    江嶼解開安全帶,轉過身,更加認真的去看她。

    沉睡的少女,仿佛只是一個夢。

    夢境輕飄飄的降臨,他甚至不敢貿然地伸出手。

    擔心一碰,夢就碎了。

    安鏡醒來的時候,車都停下半個多鐘頭了。

    她睜開眼的那一瞬間,江嶼已經收回了視線,眼睛看向前方,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鏡撓著頭發,又去揉臉:“我是不是睡很久了?你怎么不叫我  ?哎呀我有沒有流口水?”

    江嶼沒說話,又從車上下來,拿出輪椅,開門去抱安鏡。

    安鏡睡得糊里糊涂的,也沒多想,伸手就環上了江嶼的脖子,然后才后知后覺的意識到,兩個人好像挨得太近了。

    江嶼的唇微微擦過安鏡的耳畔,安鏡的呼吸落到江嶼的頸側,兩個人都不由自主僵硬了一下。

    安鏡忙松開手,局促的說:“都說了我自己能下來,不用抱的。”

    這回,江嶼沒有松手,而是一使力,就讓少女徹底落進了懷中。

    空空蕩蕩的心里,好像又終于有了實物的重量。

    兩個人回到宅子的時候,楚媛和宋梨若都還沒到家。

    安鏡不知道為什么,對著江嶼突然有點尷尬,急急忙忙的拐到廚房,說自己想去看晚餐準備得怎么樣,然后就蹲在里面不出來了,直聞著那些家常菜的香氣流口水,活脫脫一副饞貓相。

    至于剛才的尷尬,倒是全忘光了。

    江嶼在客廳的沙發上坐了一會兒,發了一陣呆,又起身,去廚房看了一眼,看見安鏡就趴在灶臺邊上,眼巴巴的看。

    他無奈的笑起來。

    又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楚媛和宋梨若才一起回來,一回來就聽見安鏡興高采烈的聲音:“你們可終于回來了,開餐開餐,今天的菜真的好香,我都饞死了!”

    可惜,最饞的那個人,卻一口都撈不著。

    她繼續吃著寡淡的糊糊,愁眉苦臉的看別人大魚大肉的往嘴里放,那副可憐巴巴的樣子,簡直聞者落淚見者傷心,慘到不行。

    營養師安慰她:“再堅持堅持,你現在不是已經能吃面包和饅頭了嘛,再過一陣,就能嘗一點小塊的肉,總要講究循序漸進,你身體才能好。”

    之前她在東城的時候,確實沒有這么講究,宋嵐又心軟,時不時被她騙一點蛋白或者碎肉泥解饞,結果就是腸胃一直沒大好,吃東西容易吐,還特別容易生病,生一場病,之前身上稍微養出來一點的肉,又全掉了。

    可自從按照這位營養師的法子,她覺得身體果然好了不少,東西雖然難吃,但她確實也沒那么容易生病了。

    這半個月,安鏡終于重了兩斤——雖然看起來還是輕飄飄的。

    宋嵐在電話里聽到這事也很高興,又說她爸身體也好很多了,營養師給的方子,確實有效果。

    “等你回來以后也不能再亂來了,”宋嵐說,“你們父女倆啊,真是個頂個的叫人操心!”

    安鏡不好意思的咧著嘴笑,黏黏糊糊的撒嬌,試圖把這一茬給混過去。

    楚媛也過來和宋嵐問候了幾句,又說安鏡在這邊很乖的,一直堅持治療,醫生都夸她是個很配合的病人。

    宋嵐就徹底放心了。

    幾個人又說起安鏡回家的事。

    安鏡這個療程的治療,只剩幾天就結束了,后續的康復鍛煉,可以繼續在東城那邊的醫院做。

    她還幫安鏡找了一個老師,先上一上專業的聲樂課,要是合適的話,也可以試著往這個方向走。

    楚媛也覺得不錯,又建議要是下定決心要走這條路,可以再過來京市,她幫著找更合適的老師。

    宋嵐笑著道謝,說到時候,說不定還真要麻煩楚媛。

    不過現在,還沒正式上過課,一切也說不準。

    想起孩子當初躺在病床上,人事不知的樣子,宋嵐覺得現在這樣了已經很好了,不敢多奢求什么。

    楚媛也點頭贊同。

    第二天,又是江嶼送安鏡去的醫院。

    楚媛終于知道了這件事,問兒子究竟想做什么。

    江嶼還是沉默。

    楚媛認真的看他:“現在這樣已經很好了,有些事情,不能強求。”

    安鏡現在是別人家的女兒,偶爾過來做客,像以前那樣對著她撒嬌,笑,已經是楚媛曾經想都不敢想的好事了。

    她不敢再求更多。

    她當然知道兒子的心思,但是……那孩子還那么小,身體又不好,現在說這些,也沒有可能。

    江嶼的眼睛又低垂下去:“我先陪她做完治療,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說。”

    楚媛終于展眉笑起來。

    可是,等到安鏡準備離開的前一天,江嶼的頭痛癥又嚴重起來。

    其實之前也沒好全,總是反反復復的,時而像是要好了,時而又恢復常態。

    大多時候,他都能壓住,讓旁人看不出端倪,可是這一天,針刺一樣的疼再次洶涌的撲上來,像潮水一樣把他吞沒。

    第34章

    安鏡正在整理東西。

    明天就要回家了,她依依不舍的跟楚媛撒了一通嬌,又從營養師那里偷了幾個方子,準備回去讓宋嵐和安恒益都試一試。

    中間還要打包大堆小堆的日常用品。

    她從東城過來的時候,本來就只帶了個小背包,里面幾套換洗衣服,和一點日常用品。

    沒想到在這邊住了一個月不到,要帶回家的東西,連兩個大箱子都裝不下——這還是她留了不少東西在這邊的緣故,要是全搬回去,跟搬家好像也沒什么區別。

    安鏡也是直到這時候才意識到,楚媛還有江嶼,真的給她買了好多東西!

    光是衣服就能填滿整整三排衣架,還有各式各樣的鞋子,皮革的,布面的,網紗的,還有那種充滿了科技感的異形鞋。

    她腿腳不方便,對鞋子格外挑,既要輕便又要容易穿,防滑性還要好,要服帖,又不能磨腳。

    在東城的時候,她和姐姐逛了好久才勉強找到合適的鞋子,沒想到剛到這邊,楚媛就在她房間里放了七八雙鞋,每一雙的大小都恰恰好,除了款式材質不同,其他方面,都幾乎完美的符合自己的需求。

    除了這些日常用品以外,其他精致的小首飾,帽子圍巾什么的,也全配齊了,楚媛還笑著跟她說,就算坐在輪椅上,也一樣可以美美的,精精致致的,是她最漂亮的小公主。

    安鏡想起這句話的時候,突然心里就一梗。

    她又馬上去翻這段時間收到的各種小首飾:楚媛很少送她那種價格昂貴,需要藏在保險柜里的珠寶,這些也是,絕大多數跟以前同一個風格——輕奢,簡約,好搭配,弄丟了也不心疼。

    首飾盒里,不知不覺已經存了二三十樣,有各種款式,戴在脖子上的項鏈珠串,頭上的發卡頭繩,還有幾枚漂亮的胸針和裝飾戒指,珍珠的寶石的鑲鉆的水晶的,也有純銀或者純金材質的,造型都很討年輕姑娘的喜歡。

    只唯一,沒有手鏈或者鐲子。

    家里人都知道,江望舒手腕上不喜歡帶東西,無論手表還是鐲子,都不感興趣。

    江嶼有時候還會送她幾件拿來把玩的古董手鐲珠串,楚媛講究實用,從來就不會給女兒買這些。

    安鏡沒意識到的時候,還覺得沒什么,現在回過神來,再去看那個又被塞得滿滿當當的首飾盒,有點想哭。

    媽媽……是不是早就認出自己了?

    她又轉頭去看自己現在住的房間。

    搬進來的時候,家具就全換了新的,但款式和之前的依然差不多,有些甚至一模一樣,她用起來,幾乎沒覺得有什么差別。

    以前江望舒那些舊衣服也都收起來了,衣柜里又放了新的,更適合她現在身材的衣服,各種季節,長款短款,就連尺碼正好的內衣和襪子,也滿滿當當的準備了兩個大抽屜,都軟乎乎的,是她一直以來習慣的款式。

    還有各種護膚品和化妝品,也全換了新的,但還是以前那些她習慣用的牌子,放在她習慣拿的位置,好像原來的主人,從來就沒有離開過。

    可能就是因為太習慣了,安鏡理所當然就用起來,甚至沒有多想。

    她果然就是從小被嬌寵壞了,連別人的心思都不太會揣摩。

    安鏡又難受起來,出了房門,等下樓的時候才反應過來,是了,就連樓梯邊上,都額外做了方便輪椅上上下下的電動設備,要是一個普通的客人,哪至于下這么大的功夫。

    她下了樓梯,拐進客廳里,就看見楚媛坐在她慣常坐的那個位置,看著窗外重新繁盛起來的花臺,發呆。

    聽到輪椅的動靜,楚媛轉過頭,對著女兒溫和的笑:“東西都整理完了?”

    安鏡滑著輪椅挨過去,把頭放在楚媛的懷里,低聲說:“媽媽,我舍不得你……我好想好想你。”

    她之前都是喊楚阿姨,有時候忍不住,還會半途去改口,也不太敢像以前那樣動不動就往媽媽的懷里鉆。

    她有點不好意思。

    面對突如其來的親近,楚媛遲疑了一下,輕輕抱住女兒毛茸茸的腦袋,摸了摸她細軟微黃的頭發。

    瘦瘦小小的孩子,乖乖的趴在她身上,一切就和以前一樣。

    “我也想你,”她溫聲說,“很想很想。”

    她怎么可能認不出自己親手帶大的孩子呢?

    第一眼就覺得熟悉,相處一會兒,就知道了。

    就算很多東西都變了,長相不一樣,喜好也不同,可骨子里,還是那個她從小寵到大的孩子。

    楚媛其實是個完全不信鬼神的人,可是見到安鏡以后,又覺得,沒什么不能信的。

    她的孩子回來了,就算換了身份,換了容貌,也沒關系。

    她還是樂意全心全意的去寵著。

    “回東城以后,也要記得經常回來看看我,時不時來家里住一段時間,媽媽就很高興了。”她很清楚,懷里這個小小的女孩兒,是宋嵐的孩子,但同時,也是她的女兒。

    那些玄玄道道的事情,她不敢去細究,萬一追究起來,女兒沒了,她接受不了。

    到了這個年紀,楚媛已經不想再去計較太多事情。

    說她自私也好,任性也罷,能維持現狀,就很好。

    母女倆膩歪了一會兒,誰都沒說透,心里其實又跟明鏡似的。

    楚媛懶得細究,安鏡是心里有點虛。

    有些事情,她還是不知道該怎么跟楚媛說。

    跟媽媽膩完了,轉頭回房間的時候,她又碰到了江嶼。

    安鏡被嚇了一跳。

    江嶼在樓梯拐角的陰影處,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間隔的光影打在他身上,明明暗暗,他的眼睛也藏在暗處,黑幽幽的,極沉靜,可是沉靜背后,似乎又在醞釀一場風暴。

    “哥……江嶼哥,你怎么了?”安鏡擔心的問。

    江嶼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看向她,那種緊繃的感覺短暫出現又飛快消失:“沒事,你東西收拾好了?”

    他看起來和平時確實沒什么兩樣,可是安鏡看著他,還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勁。

    她讓輪椅靠過去,也進入了那片影子底下。

    江嶼略微退后一步。

    他似乎還是習慣性的和安鏡保持距離,有時候,甚至顯得過于小心翼翼了。

    安鏡就覺得,江嶼應該沒認出自己來,但是有時候,那個眼神,又讓她覺得,江嶼知道她是誰。

    比如現在。

    那么深那么黑的眼神,定定的看著她,一動不動的,帶著點執拗。

    安鏡被看得心頭發虛,想退后,卻又被突然伸出手的江嶼拉住了胳膊。

    他的手好涼——這是安鏡的第一反應。

    印象里,江嶼的體溫比自己略微高一點,無論是用掌心托著她的時候,還是把她半抱起來,江嶼的皮膚都暖烘烘的,帶著叫人心安的溫度。

    可是現在,冰冷的雙手用力鉗著她的胳膊,不疼,但是鐵一樣緊。

    涼意順著皮膚蔓延上了,讓她忍不住輕輕的抖了一下。

    江嶼便瞬間松開了手。

    “抱歉,”他站直身體,抬起手捏了捏眉間,移開目光,“明天我有點事,不能送你。”

    安鏡擔心:“是不是你的頭疼又發作了?要不要再去找陸醫生看一看?”

    江嶼:“……不是,只是有點累。”

    然后他就轉身走了,步伐很急,追都追不上。

    安鏡莫名有點失落。

    晚上的時候,她澡都洗完了,換上睡衣躺在床上,可是翻來覆去,到底還是放心不下,又坐上輪椅,偷偷溜出房間,走到江嶼門前,輕輕敲了兩下門,沒反應,就又敲了兩下。

    一直到敲第八下的時候,江嶼才開門,看見門邊仰著頭朝他笑的小姑娘,額頭又重重的抽痛了一下。

    強烈的痛感,讓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理智,做出一些……不應該做的事情。

    小姑娘卻還無知無覺,朝著房間看了一眼,也不管江嶼完全沒有讓的意思,硬是擠了進來。

    也可能是因為,想著反正明天就要走了,她臉皮都厚了三分。

    江嶼沉默地站在門邊,閉起眼睛,默數了三秒,才關上門。

    安鏡這時候已經好奇的到處看了起來。

    五年時間過去,江嶼的房間也沒怎么變,還是黑白灰的底色,簡約的線條,柜子床頭偶爾有那么幾個鮮艷跳脫的裝飾品,還全是她當年硬塞進來的。

    那時候,她覺得江嶼太少年老成,就惡作劇一樣,硬是買了一堆奇奇怪怪的小裝飾,擺在江嶼的房間,說是給他增加一點活力。

    這么多年過去,有些東西因為質量不太好,都褪色了,沒想到也還留在房間里。

    安鏡轉了一圈,江嶼才關上門,走過來,問她這么晚了,過來有什么事。

    “我就是覺得,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安鏡靠過來,“下午的時候,我就覺得你有點不對勁。”

    江嶼的眼神一暗。

    安鏡穿著一件白色絲綢睡衣,小圓領,露出細長的脖子和精致的鎖骨,頭發絲還帶點濕氣,垂落在脖子和肩膀上,她本來皮膚就白,又剛洗了澡,身上帶著一股潤澤而干凈的甜香,這氣息一邊讓江嶼的頭痛略微緩解,另一邊,又加重了他心里的焦躁。

    偏偏,安鏡對江嶼的努力隱忍無知無覺,又去摸他的手:“我剛才就覺得你的手很涼,是不是生病了?”

    柔弱無骨的手抓住修長的手指,掰過來,認真研究,渾然不知頭頂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多么灼熱又瘋狂。

    江嶼深吸了一口氣,側過臉,收回手,問安鏡:“你知不知道,晚上不應該隨便進入其他成年男性的房間?”

    安鏡茫然的抬頭,這時候才突然反應過來,她現在不是江望舒了。

    “我……我就是有點擔心你,”她結結巴巴的說,“沒沒有那些心思,你千萬不要誤會。”

    她擔心自己被江嶼當成那些想勾引她的女孩子,然后被直接轟出去。

    江嶼嗤笑了一聲,坐下,突然伸手,把輪椅拉到了他跟前。

    兩個人的臉也一下挨得很近,幾乎貼到了一起。

    “你就不擔心我有那些心思?”他聲音越來越低,最后幾乎化為耳語,從自己的唇齒之間,一點點送進少女的耳朵里。

    安鏡干笑:“怎么可能……”

    “沒什么不可能的,”江嶼臉色驟然冷下來,兩個人的距離越拉越近,“對男人你最好多點戒心,要不然,會被生吃掉。”

    他看過來的眼神太冷,還帶著狠厲,仿佛隨時暴起的野獸。

    安鏡不自覺又哆嗦了一下。

    今天的江嶼,看起來真的很奇怪……

    “那我也不怕你會對我怎么樣,”她仰著脖子,“你又不是那種人。”

    江嶼不屑地哼了一聲,灼熱的氣息,勾連在細嫩的肌膚上。

    理智的藩籬越來越脆弱,仿佛下一刻,那根緊繃的弦,就將徹底斷裂。

    后面的事情,他也無法控制。

    “總之,我明天就要回家了,”安鏡說,有點別扭的說,“你要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堅持治療,不要讓媽……你媽媽擔心。”

    她很認真的看著江嶼:“我也會擔心的。”

    江嶼臉上的厲色一點點融化,野獸慢慢蟄伏下去,他終于再次拉開兩個人的距離,低下頭,看著安鏡。

    “等再過一陣子,我回來的時候,我會檢查你有沒有好好治療,”安鏡說,“要是沒有,你就麻煩大了!”

    少女的話綿綿軟軟,毫無威脅,很有點虛張聲勢扯虎皮的意思。

    “你準備什么時候回來?”江嶼問。

    “那我怎么知道,”安鏡搖頭,“不過我還要考這邊的學校,那個房間你要給我留著,可不能搶。”

    突然襲上的頭痛,又像大浪過去的潮水,一點點退下去。

    江嶼的神色略微顯得平靜了點,但還是很疏離,只說了一聲“好”。

    第二天一早,楚媛送宋梨若和安鏡去車站,江嶼果然沒有出現。

    一路上,楚媛囑咐兩個女孩出行注意安全,安鏡身體不好,一路上注意防護,當心生病,梨若送妹妹回去,最好也先休息兩天,不用急著回來,她已經提前幫著請了假。

    “順便幫我跟宋嵐問聲好,要是有空的話,也可以多來京市坐坐,”楚媛說著,又握了握安鏡的手。

    安鏡:“說不定我過一陣子又來了,到時候您可別嫌我煩。”

    “當然不會,房間還給你留著呢。”楚媛笑。

    幾個人又說了一會兒話,宋梨若才推著安鏡上車,進入站口前,安鏡還是忍不住看了一眼外頭,可惜,到底沒見到想見的人。

    手機上,和那人的聊天框里,也沒有新消息。

    她猶豫了一會兒,給江嶼發了一條:“我和梨若順利上車了。”

    半天,那邊才回了一個“嗯”。

    安鏡對著那個“嗯”還在發呆,結果她手機上的對話框,不小心被宋梨若瞥到了。

    宋梨若一陣緊張:“你什么時候和那家伙交換了聯系方式?!他跟你要的?”

    安鏡不明白姐姐為什么反應這么大,眨了眨眼睛:“是我跟他要的。”

    結果這么久了,也沒發幾條消息,有時候她一大段話發過去,對方也就回了個“嗯”,簡直比現實里面對真人還要冷。

    單獨相處的時候,江嶼還愿意多跟她說幾句話呢。

    宋梨若看了一眼兩個人的對話框,江嶼果然寡言少語得可以,她放下一顆懸著的心:“這人本來就這個性,三竿子打不出一個屁,無聊死了,不用理他。”

    她上一次在社交軟件里跟江嶼說話,都是大半年前的事情了,說的還是工作上的事。

    江嶼給她的回復,字數上倒是稍微多了那么幾個:“請跟我助理聯系。”

    這股子高高在上的臭屁勁,實在叫人討厭。

    宋梨若想了半天,也實在想不出江嶼這個人有什么優點可言,偏偏妹妹可能是出于禮貌,總想打破僵局,也不知道吃了多少回閉門羹。

    宋梨若心疼的揉了揉妹妹的頭:“沒事,以為自己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呢,咱不理他就是。”

    現在這發展其實挺好的,楚女士對妹妹十分疼愛,江嶼看起來倒還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冷漠樣子,不怎么搭理妹妹,也不會找她的麻煩。

    距離熟人不到,距離陌生人又稍微近一點,這樣的距離,對大家都好。

    宋梨若這段時間一直很忙,早出晚歸的,還一點不知道,安鏡最后這一周的治療,幾乎都是江嶼接送的。

    要是知道這事兒,她肯定要炸。

    安鏡小心的看了姐姐一眼,也不敢多說話。

    姐姐好像真的,很討厭很討厭江嶼啊……她又發愁的嘆了口氣。

    宋嵐和安恒益都來了,一看到兩個孩子出了車站口,宋嵐就高興的跑了過來,親親這個,抱抱那個,宋梨若臉上有點嫌棄,但是對著好久不見的媽媽,一邊臉頰一個,重重的親了兩下,對著繼父,也先是一陣噓寒問暖,然后嚴肅批評了他沒有規律吃飯,叫母親擔心的錯誤行為。

    宋嵐又拉著安鏡仔仔細細看,一臉欣慰:“果然胖了不少,看起來比剛過去的時候好多了。”

    說是胖,其實也就是臉頰上稍微多了一絲絲肉,終于有點19歲小姑娘該有的模樣了。

    安鏡也抱抱媽媽,抱抱爸爸,一家人笑呵呵的一起回了家。

    終于回到老家,宋梨若看起來一下子放松多了,正好又得了幾天休息,她翹著腳,開始呼朋引伴的招呼以前的老同學,出來聚一聚。

    宋梨若拿著手機,噼里啪啦的在群里跟人聊天,聊到高興處,突然抬頭問妹妹:“你還記不記得你初中時候有個同學,你那時候還暗戀過他?”

    安鏡:哈?

    對不起,十幾年前的事,她早忘了。

    安鏡早忘了,她記得卻挺清楚:“你那時候還寫暗戀小日記呢,還拿給我看,問我怎么辦。”

    妹妹從小就可愛得要命,就連暗戀也是,不但寫了一大篇的小作文,還抱著本子,蹭到宋梨若房里跟姐姐偷偷說心事,就連發愁的樣子也很可愛,眼睛大大圓圓的,又軟又糯,她當時就想,那些臭小子,怎么可能不喜歡自家妹妹呢?

    “那個小帥哥正好是我一個同學的弟弟,今天說是也會來,怎么樣?要不要跟我一起出去見一見?對了,小帥哥好像也考的音樂學院,說不定你們能有不少話題可聊。”她興致勃勃的慫恿妹妹。

    漂亮小姑娘,當然還是跟小帥哥更有話題聊,不像江嶼那種老變態,看著就煩人。

    安鏡搖頭:“我都不記得人家了,再說了,你那些同學我也不認識,去了多尷尬。”

    因為自己出事,宋梨若高三沒讀完就退學了,不過她和以前的同學關系一直不錯,現在還和不少人保持著聯系。

    至于那個什么小帥哥,被姐姐一提,安鏡終于些微有了點印象:好像就是個白白凈凈的高瘦小帥哥,不過初中生嘛,誰知道現在長成什么樣子了。

    沒想到,不單宋梨若,就連宋嵐也慫恿小女兒去見:“我當年就是各種各樣的男生見少了,才會被前夫那樣的人騙,你現在這年紀,正適合多談幾段小戀愛,什么樣的男生都接觸接觸,才知道自己究竟喜歡什么樣的。”

    她轉頭,又對安恒益笑。

    安恒益本來還想反對,覺得十幾歲的小姑娘,談什么戀愛,可是聽妻子這么一說,他又憨笑起來,主動去牽妻子的手。

    老夫老妻的,還當眾給兩個女兒喂狗糧,又接受了兩個孩子一波狠狠的嘲諷。

    安鏡到底還是跟著姐姐一起出門了,出門前,宋梨若還給妹妹稍微打扮了一下,就算坐在輪椅上,也一樣漂亮得耀眼。

    考慮到要帶妹妹出門,她也沒約在那種人流量特別大的地方,而是去了一家當地特色餐廳,要了個包廂。

    宋梨若一走進包廂,就有人喊大明星回來了,畢竟她當年小火過一把,不少人直到現在,對宋梨若的突然隱退還有點意難平呢。

    也有人注意到輪椅上那個女孩:瘦瘦小小,但是很漂亮,精致得跟個洋娃娃一樣。

    有人知道宋梨若的家庭情況,就問:“這是你妹妹吧?”

    宋梨若點頭,得意的介紹妹妹:“我妹安鏡,乖小孩一個,你們可不能欺負她。”

    結果又引來一陣噓聲。

    有個長相很帥氣的年輕男孩子盯著安鏡看,突然問:“你是不是三中的學生?1708班的?”

    安鏡看過去,點點頭。

    “那我們還是同班同學呢,你記不記得我?”男孩子湊過來,殷切的問。

    可惜,安鏡一點印象都沒了。

    “我叫李墨涵啊,那時候還跟你坐過前后桌。”男孩子說。

    宋梨若對著妹妹也是一陣擠眉弄眼。

    安鏡終于從陳舊的記憶里,些微扒出那么一點點痕跡,不過更多是出于禮貌的笑:“啊是,我想起來了,讀書的時候,你坐在我后面過。”

    這個年輕男孩子確實挺帥的,笑容也很開朗,可惜,她一丁點都想不起來,自己當初究竟是為什么暗戀這人的。

    少女時期的暗戀,本來就來得突然又毫無道理,去得也猝不及防,幾乎沒在她的記憶里留下什么太深的痕跡。

    李墨涵見到老同學挺高興,一直跟安鏡聊:“你那時候出車禍鬧得挺大的,學校還組織給你捐款,你現在怎么樣了?我聽我姐說,你恢復得還挺好的。”

    安鏡禮貌點頭,回到:“現在還在恢復期,不過確實比之前強多了。”

    “我聽我姐說,你也想考音樂學院?我今年正好考上了京市的學校,你要有什么不懂的盡管來問我,”小帥哥拍著胸脯,“對了,咱們倆先加個聯系方式。”

    他一邊說一邊拿出手機。

    安鏡也只能道謝,順便添加了這個據說是自己曾經暗戀對象的好友。

    回去的時候,宋梨若的情緒比安鏡還高漲:“你跟你老同學聊挺好的,有沒有聊出點什么火花來?我看那小子挺殷勤,說不定對你也有點意思。”

    安鏡無奈:“姐,你還是先操心操心你自己吧。”

    畢竟據她所知,她姐連初戀都還沒有過。

    “我有什么好操心的,”宋梨若一臉不以為意,“看別人談戀愛才有意思,自己談就沒那個感覺了。”

    聽聽,這說的是人話?就算乖巧如安鏡,也忍不住給姐姐一個白眼:“那你就想著犧牲你妹妹,娛樂你自己?”

    “當然不是,總要你喜歡的呀,”宋梨若摟著妹妹笑,“你對那個男孩兒真沒感覺?他顏值還不錯的,聽說還是學校的校草呢,說真的,我覺得那小子會主動聯系你,給個機會唄。”

    安鏡搖頭,老氣橫秋的說:“看起來太小了,有點嫩。”

    宋梨若被妹妹逗得哈哈大笑,捏著安鏡這張洋娃娃一樣的小臉:“還嫌棄別人嫩呢,先看看你自己的樣子再說。”

    兩姐妹又笑笑鬧鬧的拱作了一團。

    結果晚上,李墨涵還真發消息過來了,不過這小子情商不低,沒東拉西扯什么亂七八糟的事情,而是直接發來了幾個文件,是他之前準備藝考時候搜集的資料,說可以給安鏡參考一下,說不定有用。

    宋梨若發出了果然如此的奸笑聲。

    安鏡白了姐姐一眼,向李墨涵道了謝,順手把那些文件也下載了下來。

    她本來就準備參加明年的藝考,這些資料對她確實有用。

    之后幾天,李墨涵幾乎每天都會發消息來,發得不算頻繁,說的也基本都是藝考需要注意的事項,安鏡通常也會禮貌的回幾句,兩個人慢慢的,算是稍微熟悉了一點。

    后來,李墨涵知道安靜家里給她請了個一對一的老師,驚喜地說:“啊呀,這個老師我知道,我有學聲樂的老師跟他上過課,都說他水平很不錯的。”

    他學的是器樂,不過聲樂相關也接觸過一點,還興致勃勃地說,要是安鏡以后上臺演出,他可以幫著伴奏。

    “咱們以后說不定還能組個樂隊呢,我記得初中的時候,你唱歌就特別好聽,有一次在大禮堂演出,你的獨唱,當時我都被震到了,當時就想著,我要是也能在臺上,給你伴奏就好了,這事兒你記不記得?”

    可惜,安鏡真想不起來什么了。

    “抱歉,我沒什么印象了,”安鏡回復,“不過現在這些事情距離我還太遠,我現在要專心準備考試,沒有精力想其他的事情。”

    李墨涵的心思,她有點模模糊糊的感覺到了,不過人家沒明說,她也不好明著拒絕,只能委婉的表示自己的想法。

    她對李墨涵沒什么感覺,對于姐姐試一試的提議也沒什么興趣——她覺得無論對自己還是對對方,這樣都不太禮貌。

    那邊過了很久都沒回復,到了晚上10點多,才發來一條消息:“啊哈哈,當然,現在還是考試最重要,其他事情等考試結束再說,你不要有壓力,有什么事情盡管問我,我保證隨叫隨到。”

    安鏡笑了笑,關掉了聊天界面。

    就在這時候,又有一條消息彈出來,是江嶼。

    她立即點進去,看到江嶼說,他明天會來東城出差,有沒有時間見一見?

    安鏡馬上回復說有。

    回來將近一個禮拜,她跟楚媛打過好幾次電話,這還是第一次跟江嶼有聯系。

    安鏡高興地在床上打了個滾。

    第二天,江嶼果然上門來拜訪了。

    聽說是江家那位長子過來,宋嵐還有點驚訝,她在京市的時候,只和這個年輕人見過幾面,印象里是個很高冷英俊的青年,一看就出身不凡,精英氣十足。

    沒想到做事這么周到,過來出差,還會專門上門一趟。

    江嶼提著幾個禮盒,說是楚媛讓他帶過來的。

    他今天也沒穿習慣的三件套西服,而是只穿著一件白色襯衫,版型略寬松,神情也很溫和有禮,一看就是個很優秀的青年。

    一點也不像大女兒說的那么傲慢,高高在上。

    宋嵐還挺喜歡這個小伙子,一直在夸江嶼年輕帥氣,人又能干,聽江嶼說他以前沒怎么來過東城,就馬上讓安鏡帶江嶼出去逛一逛:“你們這些年輕人,也沒必要總悶在家里,多出去逛一逛,呼吸呼吸新鮮空氣。”

    正好,她早就看不慣小女兒一天到晚悶在家里的樣子了。

    安鏡看了一眼江嶼,笑著說好。

    江嶼開的是這邊分公司的車,據他說,江氏集團在東城有個大業務,最近這半年,他大概會經常往這邊跑,以后見面的機會也多。

    安鏡很高興,一路上話就沒停過。

    什么雖然找好了老師,但是老師有事,現在還沒開始上課啦,什么她最近一直在復習初中還有高中的內容,她爸還夸她吸收快,學習能力強,也不是完全不能走高考這條路啦,七七八八,扯東扯西,說了半天,她又擔心,江嶼會不會覺得她說的東西很無聊,沒興趣聽。

    江嶼看她一眼:“不無聊,你說的事情都很有意思。”

    安鏡就笑,帶點小無賴:“就算無聊,你也還是只能聽我說。”

    東城不大,但是歷史還算久遠,也有一些能逛的景點,安鏡帶著江嶼去了附近一個城隍廟,那邊還有一條美食街,以前安鏡讀書的時候,最喜歡去街上逛,吃吃喝喝,一天就過去了。

    江嶼停好了車,剛把安鏡放在輪椅上,突然就有一個年輕帥氣的男孩子湊過來,很熱情地跟安鏡打招呼:“我剛準備跟你發消息呢,沒想到在這邊又碰上了,好巧啊!”

    江嶼冷眼看了過去。

    第35章

    李墨涵也注意到安鏡旁邊站的那個成年男人:身材高大,氣質沉穩,冷冰冰的,一眼看過去就是那種典型的成功人士。

    “這是你哥吧?”李墨涵很自來熟的問,“哥哥好,我是安鏡初中同學,我叫李墨涵。”

    江嶼頗具深意地打量了他一眼,微微點了點頭,但是顯然沒有自我介紹的意思。

    李墨涵撓了撓頭,又對著安鏡憨笑:“正好我們幾個初中同學出來聚,還提到你了,你要不忙的話,等下也可以過來聊一聊天,大家都記得你的。”

    安鏡跟他道歉,又說現在要陪親戚家的哥哥逛一逛,不太方便。

    “那我建個群吧,把你拉進來,等咱們有時間再聚。”李墨涵依然不折不撓的說,說完又對江嶼打了個招呼,就跑走了。

    年輕的男孩子,看起來活力四射,又殷勤,熱絡得不像話。

    江嶼微微瞇著眼睛,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額頭又微微的抽痛了一下。

    “那是你以前同學?”他輕飄飄的問,“一直有聯系?”

    安鏡搖頭:“他是我姐同學的弟弟,前一陣子聚會時候碰到的,不太熟,一開始我都不記得他名字了。”

    江嶼神色稍緩,垂眸看她:“你身體沒恢復,那種場合,注意別累到。”

    安鏡點頭:“那次是我姐拉我去的,沒待多久就回來了。”

    正好她手機發出了一聲短促的提示音,安鏡掏出手機,果然是加群的信息,她隨手就接受了。

    她對初中同學雖然早沒什么印象了,但一概不理,又顯得太高冷。

    江嶼的視線,又落在安鏡手里的手機屏幕上。

    她剛一加進去,群里就馬上彈出一堆消息,有發表情包的,有跟她打招呼的,還有說了名字,問安鏡記不記得自己的。

    安鏡也沒多看,發了一個乖巧問好的表情包,就按熄了屏幕:“我們先到處逛一逛吧,我以前挺喜歡來這邊的,不過現在看起來,也大變樣了。”

    江嶼收回視線,點頭說好。

    這里原來就是商業街,后來經過了整改,之前有點破舊的門臉全都修整一新,古香古色的,幾家安鏡以前很喜歡的老店都在,倒也不至于徹底變成專供外地人的無聊網紅街。

    只不過,東城本來就是個旅游城市,現在又是周末,這邊人流量不小,明明還沒到吃飯的點,各家店里都坐了不少客人,看起來很熱鬧。

    安鏡還在煩惱要帶江嶼去哪家吃飯,江嶼說:“逛一逛就行,你現在也不能在外面吃東西。”

    安鏡的眼角一下子耷拉下來:“我不能吃,看著你吃解解饞也是好的呀。”

    江嶼忍不住就笑,摸了摸她的頭:“等你恢復好了,再一起出來。”

    安鏡嘆氣,又帶他去不遠處的老碼頭逛了逛,跟那邊熱鬧的商業區比,這里更冷清,但是真正的老建筑更多,飛檐翹角青石墻,歷史感厚重。

    江風吹過來,帶點涼意,吹起少女的發絲。

    江嶼把剛才就從車上拿出來的薄毯,蓋在安鏡腿上。

    柔軟的小毯子一下就隔絕了冷風,安鏡彎起眉眼,抬頭跟他說了一聲謝謝。

    怕安鏡著涼,兩人沒逛多久就回去了,把安鏡送回了家,江嶼也沒留下吃飯,而是禮貌的告辭離開。

    “這孩子看著還挺好的,”宋嵐對江嶼的印象不錯,忍不住八卦,“又有禮貌又有氣質,長得還帥,對了,他找女朋友了沒?他喜歡什么樣的?這種大少爺的女朋友,肯定也很漂亮。”

    安鏡搖搖頭,說好像是還沒找,至于喜歡什么樣的,她也不清楚。

    “不過那種大家族,是不是要搞商業聯姻啊?他肯定挺受那些千金小姐的喜歡。”宋嵐想起自己看的那些豪門連續劇,笑。

    晚上跟大女兒打電話的時候,她也說起這件事。

    宋梨若倒是知道江嶼去了自己家一趟:聽說他要去東城出差,楚媛就特地買了些禮物,要他順道帶過去。

    不過,叫宋梨若很意外的是,母親對那家伙的印象竟然不錯。

    看來,對長輩江嶼裝得還不錯,沒把那副傲慢的嘴臉擺出來。

    晚上休息的時候,安鏡終于想起來去看那個初中群的消息,這個群里人不算多,嘴倒是挺雜,才過去幾個小時,未讀消息就已經變成99+了。

    安鏡隨手翻了翻,發現那些人自己果然沒一個有印象的,再加上一堆亂七八糟的網名,就更分不清誰是誰了。

    她本來就只讀了一年半的初中,又隔了這么多年,忘記也正常。

    安鏡關掉聊天界面,意外發現,幾乎不怎么跟自己發消息的江嶼,突然傳了幾張照片過來。

    照片拍的就是他們剛才逛的那條碼頭旁的老街,自己有幾張入了鏡,江風吹拂,陽光微斜,畫面看起來很溫柔。

    安鏡很喜歡這幾張照片,點擊了保存,還把其中一張換成了自己的頭像。

    然后又去夸江嶼馬屁:“拍得太好了!簡直就是攝影大師的水準!”

    江嶼回了她一個微笑,就是沒選好,用了很多人喜歡當成嘲諷表情包的那個。

    安鏡:……

    算了,老年人不懂網絡禮儀,她選擇原諒。

    江嶼又問,她現在準備復習資料有沒有什么困難,他可以幫忙。

    安鏡當然不客氣,哐哐報了一堆需求過去,讀書的時候,江嶼就是她的萬能補課老師,但凡有哪科不懂的,只管問他就行了,學神保證有求必應,講得比學校老師還要好。

    他唯一不大擅長的是藝術類,不過大少爺不差錢,都是直接砸錢,把最頂尖的老師請過來給她上課。

    在女兒學習這個問題上,頭幾年還是楚媛主抓,但很快她就因為腦仁子疼,把這些事一股腦丟給了兒子,反正那小子能干,還不怕血壓升高的問題。

    江望舒也覺得,她哥的耐心,比楚媛可強多了。

    現在,曾經的靠山主動伸出援手,她當然毫不猶豫地攀附上去,就是問題太多,一時半會兒發都發不完。

    她還在起勁的發消息,江嶼突然打電話過來了。

    安鏡一愣,接起電話。

    那邊聲音有點低沉,帶著笑意,說不急,一條一條想好再發,不過就算漏掉也沒關系,后面再補就是,又問安鏡,要不要幫她在京市聯系一個聲樂老師。

    安鏡猶豫了一會兒,回:“現在聯系的這個老師,我還一堂課沒上過呢,先試試看,覺得不適應再說。”

    京市的老師是好,但她才回來沒多久,安恒益給女兒補課又正補到興頭上,那些知識點,好像只要講一講,安鏡很快就能掌握,他還真覺得自己這個女兒是什么天縱奇才,說不定還能往正規的學術路線上走一走。

    其實什么天縱奇才呀,這都學第二遍了,還學成這個樣子,安鏡恨不得把腦袋埋在沙子里躲一躲再說。

    安鏡忍不住在電話里抱怨她爸的異想天開,電話那頭的人輕笑了幾聲,聲音像琴弦上的尾聲,低低沉沉,帶著余響。

    安鏡眼睛一亮。

    她很久沒聽江嶼笑過了,這時候好像碰到了一件天大的稀奇事,馬上更加可勁的黑自己,巴不得逗江嶼多笑一笑。

    兩個人就這么亂七八糟的聊,多半時候都是安鏡說,江嶼聽,說著說著,一個多小時就過去了。

    安鏡越說越精神,江嶼看了一眼時間,卻低聲說:“很晚了,你先休息,明天還要上課和做康復訓練。”

    安鏡這才注意到,現在都快11點了。

    她好像這時候才感覺到了困意,打了個哈欠,含糊地說:“嗯,我是該去睡了,那……下次聊?”

    “下次聊。”電話那邊的聲音溫和沉穩,聽著就叫人覺得安心。

    安鏡掛了電話,臉上是壓不住的笑,她高高興興的滾進被子里,關上手機,提示界面好像顯示還有其他人發的未讀消息,不過,管他呢,明天早上再說,她現在已經很困了……

    安鏡心滿意足的睡熟過去。

    江嶼掛上電話,神情卻完全沒有電話里表現出來的那么溫和無害。

    他冷淡的打開助理剛發過來的調查資料,看了幾眼,又打了個電話出去。

    李墨涵現在也在床上翻來覆去的打滾。

    今天難得和安鏡碰上面,還把她拉進了初中的同學群,可惜,她好像有點害羞,在群里打了個招呼就徹底潛水,他連聊天的機會都沒抓到。

    他后來在家里翻箱倒柜,找到一些初中的照片發過去,可惜那邊還是沒有回應,不知道是沒看到,還是沒有興趣。

    年輕人憂傷的嘆了口氣。

    讀初中的時候,他就覺得安鏡是班上最漂亮的女孩,上臺表演的時候也很酷。

    初二的時候,她因為車禍休學了,學校組織捐款,他毫不猶豫把自己一個月的零花錢都捐了出去。

    可惜,女孩一直沒回來學校,他初中畢業,上了高中,又考上大學,少年時候那點朦朧的憧憬,也漸漸褪色成了黑白照片。

    直到前幾天,在姐姐的同學聚會上,他又看見了那個女孩子。

    和幾年前相比,安鏡好像沒多大變化,還是纖纖弱弱的,五官精致,讓人一看就挪不開眼睛。

    哪怕坐在輪椅上,她看起來也漂亮極了。

    李墨涵的心臟,忍不住就撲通撲通的跳了兩下。

    他厚著臉皮湊過去,努力和這個有點害羞的女孩子套近乎,主動加她的好友,想盡辦法找話題聊,可惜,成果寥寥。

    安鏡始終很客氣,但也只有客氣。

    李墨涵稍微頹廢了一陣,又很快振作起來,畢竟追喜歡的女孩嘛,稍微死纏爛打一點,也沒什么丟臉的。

    尤其今天再次見到安鏡本人,少年那顆浮躁的心越發蠢蠢欲動,當即決定開足馬力,盡快拉近兩個人之間的距離。

    他舉著手機,還在期盼心動女孩的回復,突然,一個電話打了進來,顯示的歸屬地還是京市。

    李墨涵狐疑的接起電話。

    那邊是一個很公式化的女聲,先跟李墨涵確定了他的身份,又介紹說自己是京市音樂學院的老師——就是李墨涵剛考上的那所。

    他馬上直起了背,一臉恭敬的聽。

    “咱們學校的魚韻樂團你應該聽說過吧。”那邊問。

    李墨涵馬上說知道。

    “樂團正好有個缺位,急需補上一位樂手,上次你過來考試的時候,陳教授就很欣賞你,這次聽說缺人,特地把你的名字推了上去,不知道你有沒有時間過來參加一個面試?”那邊問。

    李墨涵一下就精神起來。

    魚韻樂團算是國內搞得比較大的校樂團,在國內外經常有演出的機會,而且學長學姐早就跟他說過,要是能夠加入樂團,獲得上臺的機會,對于以后找工作,也是個相當漂亮的履歷。

    他本來還想著,等開學以后再找機會,首先的目標是成為候補,之后再考慮上臺的事。

    哪想到,他還沒去報到呢,這么大一個餡兒餅就直接掉到了他的腦袋上。

    李墨涵一下跳起來,在床上蹦了兩下,才勉強壓抑住興奮,連忙說自己有時間。

    “那行,這次面試比較急,明天下午四點開始,在學校的XX教學樓XX室進行,我等下會把詳細地址發給你,你直接過來就可以。”那邊說著,掛了電話。

    李墨涵撓了撓腦袋,突然反應過來,現在都晚上11點多了,學校后勤這時候還要加班?也太慘了吧!

    他倒也沒疑心是騙子,畢竟人家只是要他去面試,又不是要他交錢。

    等收到那條面試信息,他也顧不上疑惑了,馬上沖到父母的房間,要錢買飛機票,還要買明天早上最早的一班,要不然怕會趕不上。

    一通雞飛狗跳的折騰,等最后確定好行程,都已經過了凌晨12點,李墨涵依然睡不著,翻來覆去想明天面試的事,又跟認識的學長學姐打聽樂團的具體情況,可惜時間太晚,人家也沒工夫搭理他。

    至于其他那些小心思,他暫時全顧不上了。

    第2天天還沒亮,他就趕去機場,坐上7:00的航班,去了京市。

    等兩個小時以后,下了飛機,正好一個學姐發了回復過來:“你運氣不錯,魚韻樂團最近正好在招新人,不過面試很激烈,你不一定能選上。”

    管他選不選得上,作為還沒入學的大一新人,能得到這個機會,李墨涵就覺得自己已經很牛逼了。

    師姐又發了一堆面試的注意事項,他一邊趕車,一邊認真研讀,接著有個師兄發消息祝賀他,夸他能得到這個機會,確實很不容易。

    李墨涵一直忍不住的咧著嘴笑,腦子一陣陣發懵,甚至連中間夾著的某條道謝信息,也沒工夫回復。

    他還想著,等面試結束,再跟喜歡的女孩子分享自己的喜悅。

    沒想到,等到面試結束,那個看起來有點嚴肅的面試官,審慎地打量了李墨涵一眼,先是夸他外形不錯,又遺憾地表示,他的水平和正式的團員還有點距離。

    李墨涵還沒來得及失望,面試官又說,不過,考慮到他的潛力,可以先作為候補團員進團,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可以競爭正式團員的位置。

    可就算成為候補團員,也要參加學校組織的全封閉培訓,這段時間要留在學校,能用手機的時間都很少,面試官又問他能不能吃這個苦。

    李墨涵稍微有點猶豫。

    “你還是大一新生吧,這個培訓機會還是挺難得的,名額也少,而且能夠幫你快速提高水平,還有更多機會和教授還有專業樂手接觸,無論對以后找工作還是考研,都很有好處。”

    大大的餅畫出來,十幾歲的年輕人對此還沒什么免疫力,腦子一熱,馬上點頭答應了。

    安鏡早上起來的時候,看見李墨涵發的那幾張照片,有點驚喜。

    腦子里那些早就被時間模糊的記憶,隨著有些稚嫩的照片,終于被翻出來不少。

    照片上的自己正值中二期,小小的人小小的臉,甜美精致的五官,卻努力裝出一副大人的模樣,看起來特別好玩。

    她問李墨涵還有沒有更多照片。

    可惜,對方大概是生氣她很久沒回復,一直沒理她。

    本來也不是件大事,安鏡很快就忘掉了。

    后來,李墨涵終于抽出空,跟安鏡解釋,自己這段時間在京市參加一個培訓,比較忙,可能回復不及時,安鏡也沒在意。

    本來兩個人也不怎么熟。

    再說了,她現在也挺忙。

    安鏡終于開始了她的第一堂聲樂課。

    上課的老師是個40來歲的中年人,姓吳,有點嚴肅,是那種一看就叫安鏡心里犯怵的嚴師。

    他對學生的要求也不低,一聽安鏡以前沒上過多少培訓課,也沒準備幾十萬的備考費,就想直接考音樂學院,嘴角抽了抽,教訓她目標不要定得太高,好高騖遠只會浪費彼此的時間,又說自己時間很珍貴,教的學生也多,來這邊上一對一,可不是陪小姑娘過家家的。

    “你外形條件還不錯,我聽你媽說,你都休學好幾年了?年紀也不小了,就不要老是做那些不切實際的夢,你要真想走這條路,我倒是認識一個mcn公司的老板,可以給你包裝一下……”

    安鏡心里就有點不爽了,耐著性子說:“老師,要不您先看看我的水平怎么樣?

    被學生打斷了說話,這位吳老師明顯不太高興,皺了一下眉:“那你先試試發聲練習,這可是最基本的東西,你不會不懂吧?”

    安鏡清了清喉嚨,剛起了聲,就被打斷:“停停停,我就知道,你氣息太弱,控制力也不行,我早就說了,你就不適合走這條路。”

    他挑剔的看一眼坐在輪椅上的女孩子:“所以說了,還是網紅或者去參加綜藝適合你,那些不要求專業性,你的故事性又足,賣賣慘很容易漲粉的。”

    小姑娘著實有一張漂亮臉蛋,還上相,真運營起來效果不會差,這位吳老師甚至已經開始盤算起和朋友談分紅的事了。

    這下,別說安鏡了,宋嵐都聽不下去。

    她麻溜給老師結了這次的課時費,表示彼此不太適合,就果斷把人給請走了。

    吳老師還在那邊解釋,說家長不能一味縱容孩子,要考慮現實,選擇最適合孩子的路,再說了,都知道如今當網紅能賺大錢,他也是為了孩子好……

    宋嵐聽得心煩:“您要再說下去,這節的課時費也算了。”

    那個老師才一邊抱怨家長和孩子都不識好歹,一邊怏怏不樂的走了。

    宋嵐對著他呸了一口,重重關上門。

    她又去安慰安鏡:“是那個老師有問題,什么都不懂,就會出歪主意,咱們不理他,媽再給你找更好的老師。”

    安恒益回來的時候聽說這件事,也一肚子的氣:“說的什么屁話!我女兒這么有天賦,他那就是純純的眼瞎!”

    父母倆的護短,讓安鏡終于忍不住,噗嗤一下被逗樂了。

    第36章

    要說多生氣,其實也不至于。

    安鏡壓根沒把這種人當一回事。

    有些人就是這樣,鼠目寸光,還以為自己說的全是至理名言。

    網紅或者選秀什么的其實無所謂,她姐就選過秀,也沒說就比誰差。

    她最反感的,還是那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仿佛她坐在輪椅上,就只能通過賣慘獲得關注。

    這是心高氣傲的大小姐,最不能忍受的一點。

    安鏡揉了揉自己的腿。

    醫生之前其實就建議過,她現在可以嘗試著脫離輪椅,改用拐杖之類的輔助代步方式——根據復健的進度來說,已經完全沒有問題了。

    可是,說不清是因為偷懶,還是之前的陰影,這原本該是水到渠成的一步,對安鏡來說卻特別難。

    甚至比之前從床上下地還要難。

    現在倒是一個契機。

    讓她想要徹底擺脫輪椅的契機。

    總要堂堂正正站起來,才好把那個人說的話,再給他狠狠的塞回去。

    安鏡又用力摁了摁她的雙腿,雖然還是瘦,但肌肉的輪廓已經凸顯出來,大量的鍛煉,也讓她的腿越來越適應身體的重量。

    她不至于像之前那樣,走兩步就忍不住往地上倒了。

    安鏡深深的吐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從輪椅上站起來,拿過門邊的拐杖,直起身體。

    專門定制的拐杖,長短正合適,和身體接觸的部分也都特別做了包邊處理,恰到好處的弧度,以及人體工學的設計,最大限度的緩解了手臂和身體的負重感。

    雖然,還是比坐在輪椅上累很多,更重要的是,少了那種穩穩當當的感覺,只能全靠自己尋找重心。

    安鏡咬著牙,在房間里來來回回的轉,拐杖的金屬頭敲擊著地面,發出鏗鏘的聲音,一下又一下。

    宋嵐忍不住偷偷往女兒的房間看了一眼,然后縮回頭,對著丈夫嘆氣:“這孩子看著軟綿綿的,其實最不服輸,現在是在給自己加練呢。”

    “明天再去找醫生問問,看還要注意哪里,別到時候又傷了腿。”夫妻兩個商量著。

    東城這邊這個康復科的醫生還挺負責任,仔仔細細檢查了安鏡目前的情況,又知道她之前在京市康定醫院的陸醫生那里治療過,夸道:“恢復情況確實不錯,說實在的,如果條件允許的話,我其實建議你們繼續在陸醫生那邊治,雖然我們這邊也能扎針,但是實話實說,水平比陸醫生還是要差一些。”

    夫妻兩個對視了一眼。

    他們其實早考慮過,要不要把女兒送到京市繼續接受治療。

    雖然要厚著臉皮麻煩江家,但是楚媛說過好幾次,為了孩子好就不用顧及這些,而且自從把那位吳老師請出去以后,他們現在在東城很難找到水平合適的老師——東城不大,這個圈子又小,給小朋友啟蒙的基礎老師好找,水平稍微高一點的,多半都礙于吳老師的面子,不太愿意接。

    安恒益倒是希望女兒不走那條路,改為專心準備高考,可惜女兒自己不樂意,他也拗不過。

    夫妻倆后來才打聽到,這位吳老師倒不是說水平有多高,主要是他在東城人脈廣,是好幾家音樂培訓機構的股東,又和人合伙開了家mcn公司,東城粉絲量最大的兩個網紅都被他們公司簽了,說是一年隨便就能賺上百萬。

    就算給新人的條件出了名的苛刻,不少渴望成名的年輕男孩女孩,還是迫不及待的跳了進去。

    也難怪,一看到安鏡,他想的不是授課,反而是慫恿小姑娘去跟公司簽約,聽說他搞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經常借著上課的機會給公司拉人頭,成功率還不低。

    畢竟現在的人都浮躁,想走音樂這條路的孩子,不少都是學習成績不太好,但是自認顏值氣質在線的,比起辛辛苦苦走專業院校這條路,畢業了還不一定能找到工作,倒不如彎道超車,直接去當網紅,要是不小心火了,簡直比大部分明星還過得滋潤。

    夫妻倆搖搖頭,就算被人說老派,還是不太認同這種事情。

    就是……再想去麻煩江家,到底還是有點不好意思開口。

    結果,楚媛根本沒給他們機會,就主動打電話過來,說是幫安鏡在京市找了一個不錯的老師,不過那個老師需要面試,不知道安鏡方不方便過來試試課。

    “還有陸醫生那邊,我跟他聊過了,他覺得要是想要完全恢復好,這幾個月盡量還是每周去兩次,”楚媛在電話里慢聲細語地說,“他在這一塊的治療上有很獨到的經驗,換成其他醫生,多少會有區別,別的無所謂,就是怕影響孩子。”

    她把一切都妥妥當當安排好了,又確實是為安鏡著想,夫妻兩個,也著實再沒有什么堅定回絕的理由。

    就是覺得不好意思,這才回來多久呢,又要去打攪人家了。

    安鏡倒是頂著一張厚臉皮,還挺開心。

    反正兩邊都是她媽,在宋嵐這里撒潑打滾的耍賴,她毫無壓力,對著楚媛——壓力是稍微多那么一點,但要說怕給人家添麻煩……

    她從小給楚媛找的麻煩,難不成還少嗎?

    反正她媽肯定不會嫌棄她——被寵壞了的小公主,就是這么理直氣壯。

    就是江嶼那邊,不知道為什么,這兩天老是聯系不上,發消息過去,又跟以前一樣,回復得雖然及時,但是用詞相當簡略。

    安鏡對著惜字如金的聊天界面,忍不住又咬了咬牙。

    26歲的江嶼,看起來比以前古怪了很多,一會兒親切一會兒高冷的,實在叫人捉摸不透。

    她不知道,江嶼這段時間又回去接受治療了。

    只不過,除了頭痛癥的治療,還加上了一個心理疏導。

    “你是太壓抑了,有些情緒沒必要控制得這么死,適當的發泄,也是一種放松的好方法。”心理醫生建議道。

    坐在對面沙發上的青年,神情冷淡,有些不耐煩的看他,眸子黑沉沉的,帶著極強的壓迫感。

    就像一只危險的野獸,卻一直試圖給自己帶上鐐銬。

    如果取下那副鐐銬的話……

    江嶼慢條斯理的站起來:“我想,您的建議對我來說實在沒什么幫助,抱歉,我先告辭了。”

    醫生忍不住多問了一句:“您是覺得,適當的發泄,可能會讓你傷害重要的人?或者,還有什么其他的顧慮?”

    江嶼慢慢轉過身,眼眸更深,冷笑:“不,我不會傷害她,我只會……”

    他垂下眼眸,努力壓抑住內心最真切的渴望:“我只會,讓她徹底融入我的骨血,再也無法離開。”

    那才是他午夜夢回之際,最深沉的渴望。

    但是,這樣的自己,顯然會嚇壞那個小姑娘。

    第37章

    自從安鏡離開,大宅子里又重新歸于寧寂。

    楚媛正站在花臺前修剪花草。

    她很多年沒做過這件事了,可再撿起來,依然覺得得心應手,就像有些人,就算很久沒見,再回來的時候,也一如當初。

    她慢條斯理的剪掉多余的枝杈,退后一步,左右看看,又重新調整角度,繼續修剪。

    對待孩子也如同養花,要耐心些,因為這些孩子,時常不會照著你希望的方向去生長。

    楚媛瞇起眼,看了一眼剛回來的兒子。

    多年以來,兒子一直是她的驕傲:長相英俊,天賦極高,性情也沉穩,一看就是個能擔大事的孩子。

    誰想到,在她沒注意的時候,這孩子,卻悄悄長出了歪心思。

    她又拿起花剪,輕輕剪去了一根斜逸出去的粗枝。

    江嶼走過來,和母親問好,楚媛姿態優雅的點點頭,說:“我剛才和宋嵐他們家打過電話,商量好了,安鏡過幾天就回來住,你先提前準備一下。”

    江嶼還是那副不動聲色的模樣,點了點頭。

    楚媛嗤笑:“我兒子可真是出息了,為了爭風吃醋,竟然用那種手段,去對付一個剛成年的孩子。”

    江嶼垂下眼,漠不吭聲。

    “還有那位吳老師,也是你耍的花招吧?”

    “我只是讓助理整理了東城比較合適的老師名單推薦過去而已,那位吳老師的名氣,在東城一直很大。”江嶼的聲音冷淡而克制,沒有泄露分毫情緒。

    “要是被安鏡知道你背后搞的這些小花招,你覺得她什么想法?”楚媛沒去看兒子,而是漫不經心的掃了掃花臺,把那些殘枝敗葉掃進了旁邊的垃圾箱里。

    江嶼又不說話了。

    “我還是那個意思,如果那孩子一直當你是哥哥,你就永遠只能是哥哥,”楚媛冷眼看向兒子,“你最好把你那些齷齪心思都藏好了,要不然,萬一那孩子知道你骨子里這么瘋,你覺得她會是什么想法?”

    江嶼眼神微動,緩緩捏緊了雙手。

    “是,我明白母親。”他說。

    陽光落在他背上,光輝燦爛,他的臉,卻藏在晦暗的另一邊。

    楚媛無奈地看一眼兒子,實在覺得頭疼。

    還是女兒好,一個又乖又軟,又撒嬌又貼心,另一個雖然大大咧咧的,但至少是個事業腦,沒有那么多彎彎繞繞的心思,惹人心煩。

    宋梨若也知道妹妹又要來京市了。

    她先是一陣高興,又開始發愁。

    愁的倒不是江嶼——她現在覺得,那個神經病對自己的妹妹應該沒什么威脅了,兩個人看起來也根本不搭尬。

    她發愁的是,妹妹這次過來,可能要住挺長一段時間,也不好一直賴在江宅,她就琢磨著,要不要給妹妹在京市買一套房,畢竟小姑娘以后要是真來京市讀書,有套自己的房子也方便。

    宋梨若如今不缺錢,想買一套適合單身女孩子住的小公寓,也就是分分鐘的事。

    她去和楚媛商量,沒想到,楚媛卻不同意。

    “你這做姐姐的心也太大了,那孩子走路都不方便,你放心她一個人住在外面?江家這么大的宅子,難道會缺給你妹妹住的地方?”她教訓女兒。

    宋梨若乖乖低著頭,等母親說完了,才回:“我就是覺得,她老住在望舒的房間,不太好。”

    她其實到現在也沒想明白,當初母親怎么會突然開放了那個套間,還讓自己的妹妹住了進來。

    說實話,她自己都不太愿意進那個房間。

    那個早逝的少女太過驚艷,就像橫亙在每個人心頭的一縷白月光,總叫人難以放下。

    偶爾有時候,她也會覺得妹妹和望舒很像——但是瞬間又覺得,這種想法對兩個人都是一種侮辱。

    可惜,這事兒好像只有她一個人這么覺得。

    楚媛無奈看著粗線條的女兒,一陣好笑,半晌才說:“我和你哥都沒意見,你妹妹也住得習慣,你操什么心?”

    這孩子真是,操心挺重,可惜全不在點子上。

    也一樣叫人發愁。

    宋梨若撓著頭,不好意思的笑,確實,妹妹對這事兒都無所謂,她管太多反而不好。

    “那我等再過一段時間,她要是能考上大學,再送她一套。”富婆姐姐豪爽的說。

    楚媛也笑:“只要能考上,我也有禮物要送的。”

    結果,安鏡還沒上路呢,就聽說她姐拿出重獎,鼓勵自己考上好大學。

    “姐,你可真會給我上壓力。”安鏡無奈。

    “楚女士也說要送,以她的作派,你的壓力肯定更大。”宋梨若大大咧咧的笑,倒是一點不在意她親媽的關愛,放在另一個人身上。

    要是問宋梨若,她大概會說:那個人可是她妹,有什么好介意的?

    她一直就是個心挺大的人,明明作為真千金,按理來說該更敏感一點,可惜,這事兒好像跟她一點關系沒有。

    反正有好處她就拿著,給別人她也不在意,專心致志搞事業,一門心思往前沖。

    從小,安鏡就特別崇拜姐姐這樣的人:心性堅定,內核很強,看準一個目標就一直往前走,不像自己,懶懶散散的,好像總需要有人在背后推著才行。

    “有什么關系,那我就當你背后的推手好了,”宋梨若笑瞇瞇的哄著妹妹,“不用害怕,不管什么事,姐都能幫你頂著!”

    安鏡還沒來得及感動,又聽姐姐開始八卦自己和李墨涵的事情。

    她一臉無奈:“什么都沒有,最近我們都好久沒聯系了,他好像去京市參加一個培訓了,還挺忙。”

    “那不正好!”宋梨若一臉驚喜地說,“你馬上就要過來了,以后上課的時候,說不定還有個照應。”

    安鏡:……

    她真是想不明白,為什么姐姐總覺得自己和那個男孩子,能有點什么。

    安鏡對他是真的一點感覺都沒有。

    “這次我就不來接你了,江嶼那個瘋子給我派了個大活,挺有挑戰的,我一時半會兒抽不出空,”她說,“這次他答應捎帶你過來——雖然不知道安的什么好心,不過反正你自己小心點,別太招惹他,能不說話就不說話,跟這種人,就不用在乎禮貌不禮貌哈。”

    宋梨若叮囑妹妹。

    江氏集團在東城有個投資,是江嶼主持的,投入的資源還挺多,不過宋梨若沒管這一塊,具體也不太了解。

    這不,江嶼前段時間剛去過一回,現在是這個月第二次,正好安鏡準備過來,他就說可以捎帶著妹妹一起。

    宋梨若雖然不那么情愿把安鏡交給這人,但自己現在確實抽不出空,也只能無奈托給江嶼了——她雖然不喜歡這家伙,也不得不承認,單論辦事能力,他確實挑不出什么毛病。

    安鏡笑:“姐,我覺得江嶼哥人挺好的,你怎么老對他那么大的意見。”

    宋梨若一言難盡的嘆口氣:“那是因為你不了解那家伙……總而言之,保持距離就對了。”

    安鏡對此只能表示無奈。

    剛回來沒多久,她又要準備出遠門了,而且這回,估計會要常住一段時間。

    楚媛在電話里說幫她聯系了一個老師,不過要試課,宋嵐和安恒益對此不抱希望,也沒怎么提,生怕給女兒太大的壓力。

    安鏡卻很清楚,以楚媛的手腕,這件事十有八九已經穩了。

    那時候江望舒剛確定要走藝術這條路,楚媛便開始廣交這類朋友,這么多年下來,她和不少有名望的藝術家都有交情,想給女兒找一個合適的老師,就是分分鐘的事。

    當然,安鏡也不能給母親丟臉。

    這段時間,除了終于擺脫輪椅,她也開始進行大量基礎的吐息練習——對目前的她來說,這是最需要彌補的一塊短板,至于其他,畢竟底子在那里,安鏡一點不虛。

    說起請老師這事兒,就在前兩天,那位吳老師又不知道從哪里找到了安鏡的聯系方式,加了她的好友,說是已經幫安鏡做了一套很完整的職業規劃,只要跟他們公司簽約,保證三個月漲粉20萬。

    同時還發了很長一個的合同文件過來,說自己給出的待遇,絕對已經是同行業最好的,這機會要是錯過,以后就再不可能有這么好的事了。

    安鏡隨便點開一翻,就能看出那合同里藏著的不少坑,這合同要是簽了,人身自由都幾乎賣給了人家,以后就只能隨別人拿捏。

    她被氣笑了,干脆拒絕那邊的邀請,果斷把人給拉黑了。

    水平不怎么樣,臉皮倒是厚,無恥的嘴臉,也挺叫人嘆為觀止的。

    除了感嘆一下物種的多樣性,安鏡沒怎么把這人放在心上,沒想到這天晚上吃晚飯的時候,就聽安恒益八卦地說,東城最大的音樂機構爆雷,現在幾個門店全被家長圍住,正鬧著要退款。

    負責人想跑沒跑得了,連夜被人在機場堵住,揍進了醫院,另一個合伙人,也就是那位吳老師也沒討得了好,現在家門口還有不少人堵著,學生家長和老師都有,正跟他要錢呢。

    “也算是一報還一報,”安恒益幸災樂禍,“他不是還吹他那個mcn公司多厲害嗎,現在正被查賬呢,說是偷稅漏稅,金額還不小,足夠把他送進局子了。”

    安鏡聽得目瞪口呆,也是一陣慶幸,還好當初及時看清這人的嘴臉,要不然,他們家也要成為追討費用的學生家長之一了。

    “這個問題倒不大,”安恒益也很慶幸,“畢竟人攔住了,資金也沒外流,聽說現在派出所那邊正在給家長登記,一筆一筆退錢呢。”

    這算是這起爆雷事件里,最大的好消息了。

    安鏡瞇著眼笑,雖然這事兒嚴格來說跟她沒什么關系,但畢竟聽到討厭的人倒霉,就讓人心情愉快。

    “不說這些晦氣事兒了,”安恒益看向女兒,“你明天就要出發了,東西都準備好了沒?我等下再多轉你一筆錢,出門在外的不要怕花錢,爸媽現在情況也好了,用不著你幫我們省。”

    安鏡乖乖點頭,順便又收獲了一筆零花錢。

    宋嵐也說,她這次一去就是幾個月,學習上面一定不能放松,要是那個老師愿意收她最好,要是不收,她也會拜托楚媛給孩子找個補習班,爭取拿個文憑,努力擺脫連初中都沒畢業的名頭。

    畢竟孩子現在還小,以后路長著呢,有個文憑在手里,工作都好找一點。

    安鏡鬼頭鬼腦的笑:“不用擔心,保證完成任務!那老師肯定能收我。”

    “你就瞎得意吧,”宋嵐無奈的點女兒的額頭,“到時候被拒了,別哭鼻子就行。”

    要不是在東城確實找不到合適的老師,治療也還要繼續,她真舍不得女兒去京市——不但隔得十萬八千里,還要麻煩別人,一兩個月還好,這么動輒小半年,也不知道女兒習不習慣。

    不過,看安鏡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宋嵐又覺得自己的操心,著實有點多余。

    “媽,你本來就是多余操心,有我姐還有楚阿姨在,誰能讓我受委屈?”小姑娘翹著鼻子,一副理所當然被寵的模樣。

    “你喲,別給人家添麻煩,我就要謝天謝地了。”宋嵐嘆氣。

    第二天一大早,江嶼就過來接女兒了。

    江嶼一進門,首先就注意到安鏡夾著的拐杖。

    安鏡得意的左右搖了搖:“我又多出兩條腿了,看起來帥氣吧!”

    她甚至還故意抬起其中一條拐杖,做了個展示性的動作,結果沒站穩,晃了晃,差點翻車。

    江嶼伸手扶住安鏡,又迅速的松開手,一臉無奈的看她。

    安鏡咧嘴笑,也沒覺得丟臉,反而很得意的樣子,還中氣十足的說自己已經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宋嵐把一個行李箱推過來,一臉好笑的瞪一眼女兒,又對江嶼說這一路上要麻煩他了。

    江嶼接過行李,跟宋嵐和安恒益也各打了個招呼。

    宋嵐對這個小伙子印象還挺不錯的,斯文有禮,長得又帥,跟長女依稀有點像,叫她覺得挺親切。

    不過聽說今天是直接去機場,她一愣:“我還以為你們是開車回去呢,去機場的話,早知道應該讓我們自己買票的。”

    雖然她也知道,江家不差這點錢,但她們同樣沒必要占這個便宜。

    江嶼微微一笑,看起來更加風度翩翩,俊美無鑄:“沒必要買票,是家里自己的飛機,接送也方便。”

    宋嵐……就不知道該接什么話了。

    她一直知道江家財力雄厚,但還是沒想到,這家連私人飛機都有。

    安鏡倒不意外,她還知道,這架飛機其實是江嶼自己的,是他在國外做成一筆大生意以后給自己的獎勵,不過說起這架飛機,用得更多的反而是江望舒,她以前經常國內國外的到處飛,感覺確實比一般的商業航班要自由些。

    看女兒理所當然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跑的樣子,宋嵐抽了抽嘴角,更發愁了。

    這要是適應了有錢人的驕奢淫逸,以后回歸普通人的生活,也是個麻煩。

    后來她跟大女兒打電話,說起這件心煩事,宋梨若胸脯一拍:“不用擔心,再過一陣子我還準備送妹妹一套京市的房子,本來想買個小公寓的,后來又覺得還是大點好,位置也要選好了,以后妹妹結婚生孩子,就不用擔心學區的問題了。”

    宋嵐:……

    她就多余跟大女兒說這一嘴!這兩個孩子,真的一點都不能理解當媽的煩惱,實在叫人頭疼。

    安鏡當然不知道宋嵐在那邊百轉千結的發愁,她一上飛機,就驚喜地哇了一聲,沖到一個展示柜前,眼睛發光。

    她有一陣子迷上了逛市場,寒暑假一有空,就會國內國外到處走,而且專門去那種當地的老市場,買一堆奇奇怪怪的東西回來把玩。

    這些東西價格不高,但是勝在造型清奇,楚媛管女兒這種行為叫世界各地撿破爛,撿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回來,擺在家里都嫌辣眼。

    她也知道這些東西拿不出手,又舍不得丟,就干脆精挑細選出幾件最奇葩最特別的,放在江嶼的私人飛機上,還特別安置了一個展示柜,每次出行的時候,都能欣賞自己的珍藏,順便琢磨這次又能帶回點什么特別的東西。

    說起來,那個展示柜的價格,都要比這些破爛玩意兒貴不少。

    所以醒來以后,安鏡還以為這些東西肯定被清理了,沒想到,竟然全好好的留著,還放在原來的地方沒有動!

    她心情一激動,忍不住轉身,用力抱了江嶼一下。

    江嶼愣在原地,垂眼看滿臉歡欣的少女。

    安鏡眼睛放光,面色紅潤,看起來比剛見到的時候健康了很多,但身材依然纖細,雙臂也沒什么力氣,還要夾著拐杖,所以抱住他的時候,就像是柔軟的柳條,在他懷里輕輕的拂了一下,又飛快跳開,繼續歡歡喜喜去看那些久違的珍藏。

    高興得就像一個小孩子。

    他的黑眸漸深,凝望著少女的背影,仿佛想要把這個身影,徹底刻在自己的眼底。

    “這些東西品味真的太好了,看起來好特別呀!”安鏡裝模作樣的和主人客套了兩句,“我可以拿出來把玩嗎?”

    得到江嶼允許之后,她馬上原形畢露,歡呼一聲,開始玩起那些古古怪怪的寶貝:有一個眼睛大一個眼睛小,戴著一頂稀奇古怪綠帽子的毛線狐貍,有不知道用什么石頭雕刻的小房子,五彩斑斕的,上面還鑲嵌著各種各樣不知名的彩色小石子,有一種特別獨特的后現代美——或者丑。

    也難怪楚媛覺得這些東西瞎眼睛,不讓女兒帶回去。

    安鏡倒是覺得,這些玩意兒多有趣啊,一看就很特別,丑萌丑萌的,讓人印象深刻,比那些千篇一律的流水線商品強多了。

    她把那個綠帽子的毛線狐貍放在臉頰邊,問江嶼,這個玩偶是不是特別可愛。

    江嶼無奈地看她一眼,點點頭,結果又被繼續逼問,這狐貍究竟哪里可愛。

    江嶼:……

    “它跟你挺像的。”他說。

    安鏡先是瞪大了眼,馬上轉頭跟大小眼的狐貍認真對視,然后,就像是找到了失散已久的姐妹,用力把狐貍抱進懷里:“果然,我們兩個長得一模一樣!我就說,難怪這么眼熟!”

    這個戲精,還真演上了。

    江嶼都懶得再搭理她,轉過身,拿了一本書,坐在椅子上看起來。

    看了一會兒,他又忍不住抬頭,少女還在那邊高高興興的耍寶,一會兒摸摸這個,一下親親那個,對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寶貝得不得了。

    江嶼臉上難得露出了一抹笑意。

    安鏡仿佛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一下轉頭看過來,也露出了一個大大的,明媚的笑容,少女眼睛里泛著光,皮膚也潤澤得如同珍貴的玉石,紅唇微揚,眉目燦爛,仿佛他最希望夢到的那樣。

    江嶼有一瞬間的晃神,又突然倉皇的垂下眼,像是被什么刺到了一樣,神色變得冰冷而狼狽。

    安鏡一愣,不知道這家伙怎么好端端的又變臉了。

    難不成,男人也有生理期?

    她沒有繼續多想,而是開開心心的,又去親了親那只可愛的毛線小狐貍。

    跟許久不見的珍藏相聚的日子總是短暫的,一個小時不到,飛機就落到了一個近郊的京市停機場。

    安鏡戀戀不舍的跟這些寶貝一一告別,又把它們重新小心的收回了展示柜,才拄著拐,一步一步跟著江嶼下了飛機。

    不過走下舷梯的時候,因為擔心安鏡走不穩,江嶼伸手扶了她一下,安鏡注意到,那雙手似乎又有些涼。

    江嶼的臉色也顯得蒼白而冷漠,就像一塊冰冷的大理石。

    他這是……又發病了?

    安鏡還沒來得及問,就見到了過來接她的楚媛。

    安鏡馬上像一只歡快的彈簧一樣,拄著拐,高高興興的往媽媽身邊跑了過去,順便還展示了一下她漂亮的銀灰色拐杖,跟現在這身衣服搭配得有多協調。

    楚媛一下被無厘頭的女兒逗笑了,伸手抱了抱她:“歡迎回家。”

    本來還開開心心的安鏡,這時候又有點鼻酸了,一頭拱進媽媽懷里,輕輕蹭了蹭:“媽,我回來啦。”

    等上了車,她就一直挨著楚媛坐著,細聲細氣的說這段時間的瑣碎事,有些她其實已經在電話里跟楚媛說過,不過當面聊的感覺,還是完全不一樣。

    江嶼坐在副駕駛座,不時透過后視鏡,盯著安鏡看,偶爾目光被楚媛捕捉到,母子倆的眼神在鏡子里對視又交錯,各有各的心思。

    楚媛收回目光,低下頭,輕輕摸著女兒的頭發:“這次過來,你就安心住一陣,徹底把腿調理好,上課的事情也不用擔心,我給你請的是最好的老師,再也不會發生像東城那樣的事情了。”

    安鏡驚訝:“您也聽說東城的事了?那人真的太離譜了,素質也差,我真沒想到,竟然會碰到這樣的老師。”

    楚媛又冷冷地看一眼江嶼,轉而對女兒溫和的笑:“是呀,碰到這種人,可真是太倒霉了。”

    江嶼收回目光,看向前方的馬路,黃黃白白的交通標示線快速滑過他的視野,明明井然有序,看起來又覺得很凌亂。

    “對了,我姐呢?”安鏡還不忘關心宋梨若,“這次我給她帶了她最喜歡的老街小吃,媽你也嘗一嘗,味道可好了,不過這個東西就是要當天吃,放一放就不是那個味兒了。”

    楚媛笑:“好,我回去就嘗嘗。”

    “哥你也嘗嘗唄,用我的人格擔保,你肯定喜歡!”安鏡又對江嶼說,保證一個人都不放過。

    江嶼還是沒回頭,只是冷淡的說:“嗯,好。”

    他脾氣一陣一陣的,實在叫人捉摸不透。

    說起這個……安鏡突然就想起很久以前,從她姐那里聽來的八卦。

    等回了宅子,安鏡先整理東西,她動作慢,東西又多,磨磨蹭蹭一個下午就過去了。

    東西整理好了,她又去找楚媛,母女倆說了一會兒話,她又想起之前惦記的那個八卦,終于忍不住,神神秘秘地問:“媽,我怎么聽我姐說,江嶼結過婚,老婆還死了?到底真的還是假的?”

    其實這事兒她覺得八成是假,畢竟她回來這么久了,一點風都沒摸到,可是吧,她又覺得她姐不像胡說八道,總要有點什么根據,才會這么說。

    楚媛聽見女兒的話,眉頭一挑,又冷笑:“我不清楚這事兒,你自己問你哥去。”

    安鏡縮了縮肩膀:“我不敢問,幾年不見,他看起來比以前兇多了,說不定,真是因為當了鰥夫,脾氣才這么臭的。”

    楚媛差點被氣笑了,瞪著女兒看了半天,又無奈嘆氣。

    這一個兩個的,怎么就這么叫人操心呢!

    偏偏安鏡還無知無覺,一臉無辜的看著母親:“您就偷偷跟我說一說唄,我保證不去刺激我哥,畢竟這事要是真的,他可就太慘了……”

    楚媛已經徹底不想跟女兒說話了。

    這都是些什么事啊!

    她突然又問女兒:“你哥要有了嫂子,你什么想法?”

    安鏡眨巴眨巴眼睛:“挺好啊,總比他當鰥夫好。”

    ……這一出是繞不過去了是吧。

    楚媛無奈的嘆氣:“沒這回事,就是你姐瞎說,她大咧咧的什么話都敢往外放,不要太信她說的。”

    “就是,我姐老說江嶼的壞話,還要我離我哥遠點,我覺得她就是對我哥有偏見。”安鏡馬上附和母親。

    ……這句話,倒也不是不能聽一聽。

    楚媛被兒女間的關系繞得頭疼,干脆放棄,無奈摸著安鏡的頭:“你還小呢,現在不用想那么多,等你大了再說。”

    兒孫自有兒孫福,她操心太過,老的可是自己。

    安鏡還不服氣,挺著胸脯一臉嚴肅:“我早就長大了,您不能老把我當小孩子看。”

    可惜得到的回應只有:“乖,別多想了,先去吃飯,吃完飯早點休息,明天還有不少事呢,夠你忙的。”

    安鏡就這么一臉無奈被她媽給打發走了,內心充滿了憤憤不平。

    回房間的時候,她還遇見了江嶼,應該是剛從公司回來,正站在花園里抽煙。

    她向來不喜歡煙味,江嶼也從來沒有在她面前抽過,乍然看見這一幕,安鏡腦子里蹦出來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江嶼這樣,看起來竟然還挺帥……

    時值黃昏,暮色四合,天色昏沉,一切都罩在一種曖昧的暖黃色光影里,高大的青年站在樹下,微低著頭,煙頭的火光在指尖明明滅滅,就像是老電影里的主角,帶著一種憂郁而深沉的氣質,捉摸不定,又英俊得出奇。

    安鏡一時看得出了神,等到江嶼回頭看她,她才慌慌張張的收回視線,裝模作樣的在鼻子前面扇了扇,還沒說話,江嶼已經把煙頭重重地按熄了。

    他好像本來想要走過來,又礙于身上的煙味,走了幾步就停下,遠遠的看一眼安鏡,嗓子有點啞:“你先去餐廳,我等一下再過去。”

    那種莫名別扭的感覺再次找上來,安鏡點點頭,沒說話,扭頭走了,又過了幾分鐘,江嶼才過來,臉上手上微微帶點濕氣,身上的氣息很清爽,完全沒有了那股子煙草味兒。

    兩個人側對著坐著,江嶼始終低著頭,神色還是冷冷淡淡的樣子,不怎么說話,安鏡倒是時不時往他那邊看一眼,心里有股說不出的滋味。

    安鏡旁邊坐的是宋梨若,她剛從公司趕回來,一回來正好趕上飯點,她洗了手,先重重親了妹妹一口,才嚷嚷著肚子餓了,去看菜色,又見到自己最喜歡的老家小吃,更歡喜了,熱情推銷了一圈,甚至連江嶼,她都大方的給了兩塊。

    江志儒今天也在,他樂呵呵的看一眼兩個小姑娘,又看一看妻子和兒子,覺得這樣和樂融融的氣氛著實不錯,要是能把那個叫做安鏡的小姑娘收作干女兒,他也是樂意的。

    可惜,這事兒他之前跟妻子提過一嘴,結果妻子瞪了他一眼,讓他少操閑心,管好自己就行。

    江志儒還挺委屈,不過看妻子的樣子,心里應該有計較,他也就懶得管這一茬了。

    宋梨若突然又咯咯的笑起來,也不知道想到什么好玩的事,側過頭,低聲跟妹妹說悄悄話。

    安鏡彎著眉眼笑,看著姐姐。

    江嶼的目光,又輕輕看了她一眼。

    江志儒樂呵呵的拍了拍肚子,一副心滿意足,歲月靜好的模樣。

    楚媛看看兒女們,又瞪一眼丈夫,嘆口氣,總覺得自己的白頭發,好像又多了兩根。

    她以前總覺得,梨若跟自己很像,現在仔細看起來,她那粗得像鋼筋一樣的性子倒更肖似丈夫,一看就是不操心的人,輕輕松松長命百歲。

    這樣也好。

    第38章

    一頓飯吃完,楚媛覺得自己足足老了十歲。

    她嘆口氣,沒什么心力說話了,丈夫倒是難得展現出慈父的風范,先是關心的問了幾句安鏡治療的事,又跟兒女聊了一會工作,滿意的點點頭,習慣性想發零用錢,才想起自己兩個孩子都工作了,轉而笑瞇瞇的對著安鏡當了一回散財童子,然后就像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心滿意足回自己的書房去了。

    這個做爹的,仿佛對給零用錢有什么執念——也可能是他自己也清楚,自己就這點用處了。

    楚媛對著丈夫的背影默默吐槽了一句,又看向安鏡,笑:“給你就接著,反正他錢多。”

    安鏡看著熟悉的數字也很感動。

    果然爸爸一如既往,依舊是可靠的財主啊!

    大家都沒變,可真的太好了——除了江嶼。

    安鏡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江嶼,對方唇色素白,神情也淡,垂著眼正往樓上走。

    雖然……還是有點放心不下。

    安鏡想去追江嶼,突然又被姐姐一把拽住:“來來來,正好你來了,幫我參謀參謀下一季的衣服,到底是學藝術的,我覺得你的眼光比我強多了……”

    安鏡被姐姐拽得拐杖差點都沒拿穩,還好宋梨若高,及時把妹妹抓進懷里,才沒讓她摔倒。

    安鏡嗔怪的瞪了姐姐一眼,然后就被無奈拉走了。

    樓梯上的江嶼看見了這一幕,煩躁的皺一下眉。

    姐妹倆商量了半天衣服配飾的搭配問題,宋梨若才終于心滿意足的放妹妹離開,走之前還神神秘秘的的說,過兩天有個驚喜給她。

    安鏡問了半天,她也不肯說,只說到時候就知道了。

    第2天一大早,安鏡睜開眼,看著熟悉的房間,用力伸了個懶腰,才慢騰騰的從床上爬起來。

    她今天任務挺重,不但要去醫院復查,還要跟老師見一面,確定能不能跟著上課。

    復查的結果還不錯,陸醫生還夸安鏡拐杖用得不錯,這么再堅持一兩個月,應該連拐杖都可以放開了。

    安鏡松了口氣。

    下午去見那位老師,是楚媛陪著一起去的,不過她沒跟著安鏡一起進去,而是在外頭等。

    老師姓范,是一位相當有名氣的專業級歌手,擅長多種唱法,同時也是國內頂級音樂學院的教授,她帶的學生中不乏名人,有幾個的名字講出去,就算是在流行音樂圈,也頗有威望。

    范老師的家位于一個環境不錯的別墅區,周圍綠樹環繞,景色清幽。

    說起來也巧,這位范老師,安鏡正好認識。

    她以前其實就在這位老師家里學過鋼琴,只不過那時候,給她上課的是范老師的丈夫,秦老師。

    今天也是秦老師開的門,他是一位在國內頗有名氣的鋼琴演奏家,五十來歲,長得很儒雅斯文,說話也是輕聲細語的,看見安鏡,他稍微愣了愣,看一眼女孩子手里的拐杖,又請這個學生先去客廳坐,他妻子馬上就下來。

    不一會兒,范老師就來了,她跟丈夫差不多年紀,穿著一件珍珠色的高領上衣,淺灰色緞面裙,外面披著同色系的薄外套,發絲灰白,身形卻很挺直,帶著一種藝術家特有的優雅氣質,對安鏡微笑的點點頭,輕聲細語請她和自己一起去練功房。

    至于那對拐杖,她好像沒看見一樣,壓根沒在意。

    “我們今天先試課,”她說,聲音里自帶一種特別優美的韻律,“不用緊張,讓我先聽聽你的發聲。”

    安鏡清了清喉嚨,調整了一下姿態,深吸一口氣,開始做最基礎的發聲練習。

    大約一個小時以后,安鏡告辭離開。

    范老師看起來比剛才神情更和緩,笑如春風,把安鏡送到門口,對著她揮揮手,說下堂課再見。

    安鏡和范老師道謝,看見客廳里的秦老師,也微微鞠了一躬,很乖巧的說再見。

    秦老師的神色又恍惚了一下,然后問妻子,覺得這個新學生怎么樣。

    “挺不錯的,很有天賦,也有靈氣,”范老師夸,“我本來以為只是個關系戶呢,沒想到,倒是讓我撿到了一個好學生。”

    “我剛開始只覺得她嗓音條件特別好,但是基礎一般,后來才發現,這個孩子樂理基礎其實練得很扎實,耳朵也靈,像是以前學了很多年器樂,臨時轉的聲樂。”她笑著對丈夫說。

    “畢竟是楚女士介紹過來的,要是資質太差,她也不好意思推薦給你。”秦老師暗暗恭維了妻子一句。

    范老師樂,又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你以前那個學生,江望舒,是不是就是楚女士的女兒?我記得那時候你對她的期望很高,可惜……”

    對藝術家來說,最遺憾的事情,莫過于年少天才還未成名,就早夭了。

    說起以前的學生,秦老師忍不住嘆口氣:“那也是個天賦極好的孩子,我記得她寫了幾首歌,有一首你還很喜歡。”

    “是那首《夢秋》吧?”范老師點頭,“確實是可惜了,那樣的孩子,要是現在還活著,也不知道能再寫多少首好歌了。”

    “演奏會應該也開過很多場了,”畢竟是鋼琴家,秦老師對這個比較執著,“不過她確實在創作上很有天賦,鋼琴曲或者交響樂什么的,說不定也會嘗試一下。”

    可惜現在假想這些也沒有意義,孩子都走了,說什么都沒用。

    “說起來,你這個新學生和那孩子有點像——五官上不大一樣,但是氣質很相似,可能兩個人是親戚。”秦老師猜。

    范老師高興的說:“那也是一種緣分。”

    學生追求名師,名師也同樣希望能夠遇到好學生,兩者相輔相成,才能成就最完美的狀態。

    離開范老師的家,回到車上,楚媛就問女兒試課怎么樣。

    “范老師水平很高,”安鏡很興奮,“我以前來找秦老師上課的時候,就覺得她人很溫柔,但是專業能力特別強,這回上課的時候發現果然如此,她實在太厲害了,就一節課,我都感覺學到了很多。”

    楚媛就笑,拍了拍女兒的手:“那你就要更加努力,跟上你老師的節奏。”

    她都不用問,就知道這事兒肯定成了。

    畢竟江望舒可是曾經鼎鼎有名的天才少女,除了某些眼瞎的,哪個好老師舍得拒絕這么優秀的苗子?

    安鏡抿著嘴笑,很高興。

    雖然她心里一直有很強的執念,但對于自己究竟能走哪條路,其實還是混混沌沌的看不清楚。

    再加上不久前那件事,她雖然堅定地認為,那個吳老師水平不行,但心里也不是沒有過猶疑。

    不過現在,她心里的猶豫懷疑已經徹底煙消云散,只剩下重新堅定起來的信念。

    她果然,還是喜歡這條路。

    不管是聲樂,器樂,又或者創作編曲,她仿佛天生就屬于這些東西,沉浸其中,如魚得水。

    安鏡輕快地擺動起身體,耳畔仿佛依然還響著優美的琴聲。

    看著女兒開心的模樣,楚媛也笑起來。

    之后一切都很順利,范老師根據安鏡的情況,幫她制定了詳細的備考流程:根據小姑娘如今的情況,她除了常規的藝考路線,其實也可以考慮一下另一條有點險,但并不是完全不可能的路:獲得權威性全國大賽的特等獎或者一等獎,從而拿到特招資格,免試入學。

    只不過,能夠獲得這種特招資格的大賽,在全國范圍內都寥寥無幾,而且每一個都是各自專業內的巔峰,別說拿獎了,就算進入決賽圈都很不容易。

    范老師原本還以為,自己這個主意有可能嚇到那個嬌怯怯的19歲小姑娘,沒想到,安鏡一聽眼睛就亮了。

    蓬勃的野心瞬間從她的眼睛里流出來,帶著一股初生牛犢,天不怕地不怕的氣勢,迫不及待想要挑戰一下全國各地的高手,而且,似乎還覺得,自己也不是沒有希望贏。

    這種念頭實在有些不知天高地厚——安鏡的對手可不單單只有像她這么這么大的男孩女孩,隨便看一眼往屆的履歷就知道,大賽的種子選手中,不少都是全國各大音樂學院已經畢業的學長學姐,甚至還有在校的老師。

    群雄逐鹿,要是大獎最后真被一個十八九歲,身上還沒有一點耀眼履歷,身體還不太好的小姑娘拿到,那樂子可就大了。

    范老師忍不住壞笑起來——她看起來溫溫柔柔好脾氣,其實同樣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樂子人。

    臭味相投,范老師更加喜歡這個新收的學生了。

    “不過光是想要拿到參賽資格,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范老師馬上對安鏡提高了要求,“這個比賽參賽資格只有兩種辦法獲得,要么有人推薦,要么先拿幾個地方級的獎項,前者你肯定是不可能了——我手上倒是有個推薦名額,但是早已經給了你一個學長,你要真想參加,要么等明年,要么直接去踢館。”

    安鏡當然毫不猶豫地選了后者。

    踢館什么的,聽起來可太有意思了。

    下一次時間最近的比賽,就在一個月之后,是一場部委組織的青年歌手大賽,分為民族,美聲,以及通俗唱法三種。

    范老師其實覺得,安鏡嗓音可塑性高,音域跨度大,無論唱美聲還是民族,都有相當華麗的表現力,絕對能叫人眼前一亮,可惜硬傷也明顯,左右思量之下,最后還是幫她報了通俗唱法的比賽。

    不過在此之前,她首先要把基礎打打好。

    安鏡的嗓音條件,照范老師的說法,簡直就跟一只活生生的百靈鳥似的,天籟之音,無可挑剔。

    但她氣息弱,對于聲帶的控制力不夠,也同樣是實實在在存在的缺點。

    一個月之內,想要把這些毛病徹底解決顯然不大現實,不過,除了大量的練習和控制力訓練之外,根據嗓音條件,挑選適合參賽的歌曲,揚長避短,也是一種相當機智的拿獎策略。

    而范老師,顯然相當擅長這些。

    她很快就幫學生選好了歌,剩下的就是吃透了。

    于是,安鏡一下變得格外忙了起來,除了每天不能少的復健,開嗓吊嗓,做各種控制訓練,還要花很大的功夫吃透幾首備選歌曲,打磨細節,準備比賽。

    除此以外,為了打磨安鏡的樂感,范老師還囑咐她多去聽聽音樂會,也不挑哪種,無論交響樂,獨奏,合唱獨唱都行,關鍵是多聽聽現場,對她自己的舞臺表現力也有幫助。

    范老師也注意到,小姑娘其他都好,但是對于舞臺,好像有點怕生,不太投入,如果放在器樂演奏上,這其實說不上什么大問題,無論沉浸式的,又或者抽離的技巧性演奏,都各有各的擁躉,但是放在現場演唱上,如果單純只有技巧,而缺乏讓觀眾沉浸進去的魅力,就不能說是一場成功的表演。

    當然,這種想法純粹只是范老師的一家之言,要是和秦先生討論的話,他大概會有另一種看法,不過,沒必要理睬。

    反正現在范老師覺得,安鏡最欠缺的不是技巧,而是情感的表達,不過關于這一點,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心得體會,她只能給建議,具體怎么做,還是只能靠學生自己。

    “其實,最好的辦法,是談一場戀愛,甜甜的,酸酸的,或者又苦又辣又麻又烈的都行,”范老師笑,雖然頭發半白,看起來還好像是個小孩兒,“我以前也不懂,后來才發現,談戀愛絕對是藝術表現力最好的催化劑,尤其對你們這種小姑娘,效果更驚人。”

    十八九歲的小年輕,大把的好時光,濃烈而炙熱,這時候不談戀愛,還要等到什么時候去?

    安鏡懵懂的睜大了眼睛,似懂非懂的聽著,她雖然挺想試試老師說的法子,問題是……戀愛對象要去哪找啊?

    沒想到,她姐還挺貼心,安鏡正煩惱著呢,她姐就把備選對象給送過來了。

    這天傍晚,安鏡本來約好了跟她姐一起去看演唱會,沒想到到了門口,她沒見著宋梨若,倒是那位好久不見的李墨涵,捧著一束花,主動走了過來,紅著臉跟她問好。

    他還是那副殷勤又熱情的樣子,很熱絡的和安鏡打招呼,看見她換了拐杖也很驚喜,而且一直滔滔不絕的和安鏡聊音樂方面的事,就連興趣愛好,都很有共通之處。

    按理來說,這樣長相帥氣,情趣相投的對象,也沒什么好挑的了,這人甚至據說,還是自己年少無知時候的暗戀對象,半推半就著,聽從老師的建議,試著談一段小戀愛,好像確實是個不壞的選擇。

    可安鏡就是……覺得哪里怪怪的。

    她一邊在心里暗罵姐姐的先斬后奏,一邊端端正正的坐在椅子上,悄悄避開旁邊那個人總忍不住靠過來的胳膊,除了尷尬,實在沒有其他任何想法。

    還好演唱會正式開始以后,她馬上全身心的投入進去,才勉強從這種尷尬的氣氛中抽離,好好享受了兩個小時的音樂時間——只可惜,演唱會結束以后,尷尬又重新回到了兩個人之間——至少是安鏡身上。

    就真的……忍不住腳趾摳地呀!

    安鏡偷偷對著天翻了個白眼,覺得她姐安排的這個驚喜,明明是驚嚇才對。

    雖然她心里下定決心,回去以后一定要嚴肅地批判姐姐冒失的撮合,可是現在,她還是不得不接受老同學的好意,讓他陪在路邊,等家里的車過來接她,一邊有一搭沒一搭,胡亂聊幾句,還生怕這家伙誤會,產生不必要的聯想。

    在外人看起來,這大約是個頗為美好的畫面:年輕英俊的少年,圍著精致美麗的少女大獻殷勤,少年眼神灼灼發光,女孩看起來有點害羞,微微垂下頭,發絲飄在夜色中,朦朧了街燈的暈光。

    大約十幾分鐘以后,黑色的轎車駛來,車上司機看到的,正是這幅畫面。

    江嶼微愣,緊緊的握住方向盤,手上青筋暴露,額頭上的神經又一下一下,劇烈地跳動起來。

    那疼痛像是針,狠狠刺進了眼睛,然后順著血管一路橫行,攪動著腦髓,脊椎,五臟六腑。

    車一下急剎,停在路邊,發出一陣刺耳的響聲。

    等在路邊的兩個人都被嚇了一跳,男孩還挺有紳士風度,下意識的護住了身邊的女孩,沒想到,安鏡卻伸直了頭,看著車子,高興的說:“我家的車到了,我先走了。”

    然后迫不及待的拋下那個尷尬的源頭,高高興興的走到了后車門邊,開門……扯不動,又開了開,還是沒扯動。

    她微微有點尷尬,又移到副駕駛座旁邊,敲了敲車窗,江嶼才扭過頭,但是依然沒急著開旁邊的車門,反而直直的看向安鏡。

    夜色里,微微起了一點風,少女站在車窗外,歪著頭,好像正在跟自己說話,但是江嶼只覺得腦袋里響如擂鼓,什么都聽不清。

    安鏡也看出來江嶼不對勁。

    又過了好一會兒,后車門終于開了,安鏡猶豫了一會兒,先把拐杖塞進去,然后自己扶著車門,改坐到了副駕駛座的位置上。

    李墨涵好像察覺有點不對,想湊過來看,不過這時候,正好他叫的車也到了,開車的師傅不耐煩的催促了幾次,他只能對著安鏡擺擺手,示意下次再聯系,就無奈離開了。

    可惜,安鏡壓根沒注意李墨涵的小動作。

    她坐在副駕駛座上,擔心的問江嶼怎么了,是不是身體又不舒服了。

    江嶼沉默,沒說話,但也沒開車,只看著她,好一會兒,一動不動。

    安鏡擔心的去摸他的額頭,感覺有點燙,可他的手卻又涼得出奇,像冰。

    “你這樣可不行,要不直接去醫院?不行,你現在不適合開車了,”少女的聲音一直沒停,“我先給李叔打個電話,看他多久能過來,要是不行的話,叫出租車,或者干脆叫救護車?”

    她有點慌,尤其江嶼越不說話,她心里越慌。

    對方的目光黑沉沉的壓過來,仿佛有了現實的重量,讓她不由自主的心里發緊。

    她正準備去打李叔的電話,突然,江嶼伸出手,把安鏡拉進了自己的懷里。

    男性灼熱的吐息涌過來,帶著一點薄荷和藥香氣,沉重的把她裹住。

    安鏡一愣,不自在的動了動,胳膊碰到駕駛位和副駕駛位之間的操縱桿,讓她稍微有點緊張,生怕一個不小心,就讓車子啟動了。

    江嶼察覺到她的僵硬,干脆放倒了座椅,然后把身材嬌弱的小姑娘整個拽進了自己懷里。

    他身高腿長,輕輕松松,就把懷里的女孩整個攏住,把她的頭按在自己的胸口,極輕地吐了一口氣。

    那劇烈的疼痛,仿佛終于找到了解藥,略微緩解了一點。

    但是剛才那幅畫面依然縈繞在他的眼前,就像無數把尖刺,才消弭一點,又有更多根直直的刺了進來。

    那些話也一句一句,像毒刺一樣的往他心里鉆:

    “如果她覺得你是哥哥,那你就永遠只能當個哥哥。”

    “她要是知道你做的那些事情,她會怎么想?”

    “我妹?她跟她初戀對象約會去了,以前她可喜歡那個小男生了,還玩暗戀呢。”

    “小帥哥配小美人,年紀又相當,甜甜蜜蜜的,多可愛一對。”

    他的頭更疼了,環抱住少女的力氣,也不由自主又加重了三分。

    安鏡貼在江嶼的胸口,臉有點紅。

    薄薄的襯衫底下,是輪廓分明的胸口,心跳聲聽起來極快,環抱住自己的體溫,也是異常的高。

    高得幾乎發燙。

    連帶著她的臉頰,也跟著一起發燙起來。

    除此以外,兩人身體的過于貼近,也讓她不由自主的蜷縮了一下手腳,她試圖掙扎開,可是四肢都是軟綿綿的,力氣全無。

    跟記憶里不一樣,江嶼更高了,肩膀很寬,腿很長,雙臂抱著她的力氣也很大,肌肉輪廓分明。

    安鏡忍不住的緊張。

    “讓我抱一會,”江嶼哀求,聲音低沉,輕得像風,“一會就好。”

    安鏡就不敢動了,老老實實的趴在他的胸口,認真數著江嶼的心跳聲。

    確實跳得有點太快了……她擔憂的想,也不知道這家伙究竟有沒有乖乖治療,怎么看起來,好像反而更嚴重了?

    又過了好一會兒,江嶼雙臂的力氣終于松了一些,可還是沒放手,反而一下一下,在少女的發間,脖頸,脊背輾轉流連,占有的姿態十足。

    安鏡后腦勺一陣發麻,明明不再被強力的禁錮住,她反而覺得身上更沒力氣,軟成一團棉花,心跳都忍不住變快了。

    第39章

    時間已經很晚了,演唱會的人流早就已經徹底散去,只剩下街旁的路燈,安靜的罩住這一塊小小的角落。

    有個醉漢晃悠悠的走過來,腳一歪,撞到停在街邊的汽車上,他發了一會兒愣,對著車門砸了兩拳,又罵罵咧咧的遠去了。

    車廂里,安鏡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瞬間撐起身體,心臟依然怦怦亂跳,虛張聲勢的瞪江嶼:“你把我頭發都給揉亂了!”

    昏暗的車廂里,少女趴在他懷里,抬起頭看他,眼睛晶亮,臉頰薄紅,身上柔軟的香氣馥郁甘甜,彌漫在他鼻尖,連帶著那難以忍受的疼痛,都變成了甜蜜的折磨。

    細微的呼吸聲,在彼此之間延綿交錯。

    江嶼再也忍耐不住,低下頭,親吻少女的發頂,她的發質蓬松柔軟,微微帶著果香氣,很甜,依然是她習慣用的那款香水的氣味。

    香氣深入靈魂,安撫著他的倉皇。

    江嶼的吻落下的時候,安鏡的心跳又不由自主的停了兩拍,雙臂支撐不住,重新落回了江嶼懷里。

    可這樣也躲不開。

    唇一路向下,慢慢落到少女的耳邊,頸側,修長的手指深深地插進長發里,收攏,讓兩個人更加貼緊,幾乎沒有一點空隙。

    耳鬢廝磨,氣息糾纏,粘稠曖昧的氣氛幾乎徹底抽干了車廂里最后一絲空氣。

    安鏡覺得自己現在就像是一條快要被烤焦的魚。

    至于江嶼,顯然就是那個肆無忌憚的縱火犯。

    每一個親吻,都會落下一串火星,在她身上燎灼。

    偏偏自己竟然連一點抵抗的力氣都沒有,手腳發軟,心臟亂跳,腦子一陣一陣的發懵,又好像……并不反感這些事。

    甚至,內心里,還浮出一股隱隱約約的期待。

    安鏡不由自主的低喘了一下。

    江嶼的動作卻忽然停住。

    他重重的抽了一口氣,仿佛這時候才突然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他飛快松開了對安鏡身體的禁錮,把她放回副駕駛座,重新調高座椅,卻看都不敢往安鏡這邊看。

    半晌,才低聲說了一句:“抱歉,我剛才頭很疼,有點失控了。”

    重新落回微涼的皮質座椅上的時候,安鏡無法否認,她心里其實有些微的……失落。

    肌膚上灼熱的溫度還沒有褪去,那個人的態度,卻一下子變得克制而充滿了距離感。

    安鏡都忍不住對著自己狠狠的唾棄了一口。

    她原來竟然這么色?!

    覬覦的對象還是江嶼?!!

    江嶼這樣是因為發病,她卻食髓知味,簡直不要臉!

    安鏡只覺得天都快要塌了,強烈的背德感死死的壓在她的腦袋上,叫她只想找個洞,自己鉆進去。

    車廂里又重歸了寂靜,呼吸和心跳都變得小心翼翼,仿佛一不小心,偽裝的平靜,就會瞬間裂得粉碎。

    過了半天,安鏡總算勉強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干笑了兩下:“你……你發病的時候會這樣?以前怎么沒聽你說起過,你……對其他女孩子,也會這么摟摟抱抱的?我還好一點,這種事情發生在別人身上,人家會誤會的。”

    說到最后,簡直忍不住帶了點咬牙切齒。

    江嶼轉眸看了安鏡一眼,她微低著頭,雪白的肌膚上透著嫣然的紅,想到自己剛才,還一點一點親吻著那處肌膚……

    他瞬間移開視線,感覺到了一陣狼狽的慌亂。

    “抱歉,這種情況還是第一次,我也沒想到……”他失控的時候,竟然會這么……

    簡直就像一個無恥狂徒,肆意掠奪和侵犯,全然失了理智。

    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最恐懼的事情:努力隱藏的另一面,完全展露在少女面前,丁點掩飾都不剩。

    還好,她似乎勉強相信了自己發病的借口,雖然看起來有點生氣,但至少,沒有用那種厭惡和惡心的目光看他,然后飛快逃離。

    江嶼重新發動汽車,安鏡看起來有點緊張:“你確定你還能開車?不用勉強,要是有什么不對,咱們先去醫院。”

    “已經沒事了。”江嶼說。

    頭痛來得劇烈而突然,去得也如一場戛然而止的風暴,少女身上的甜香,肌膚的溫度,可以輕而易舉的安撫住那些狂躁的情緒,堵住即將崩潰的堤口。

    靠著他那貪婪的攫取,和過于冒犯的親密行為。

    可是大堤之后,洪水滔天,他不確定下一次失去理智會有什么結果,更不確定安鏡,還會不會如這次一樣,淡定的原諒他的冒失。

    回到江宅,江嶼先下了車,從后座拿出拐杖,才打開前門,伸手想去扶安鏡。

    安鏡卻像是被燙到一樣,急急忙忙躲開了他的手,一把搶過拐杖,用一種前所未見的靈活姿態從車上跳了下來:“不,不用,醫生都說了,要我自己多練習,不要老是麻煩別人。”

    她的眼睛依然死死的看向地面,根本不敢往江嶼身上看。

    主要一看,就會忍不住浮想聯翩,想起剛才那些過分的親密和曖昧。

    啊……真的丟死人了,那可是她哥,她究竟在瞎想些什么!

    安鏡打心底里覺得,自己這些冒著粉色泡泡的遐思,對一個病人來說,實在太過分了。

    她飛快拄著拐杖,走出了健步如飛的姿態,就像一只狼狽逃跑的瘸腿兔子,生怕被身后的大灰狼看出那點小心思。

    江嶼站在車旁,若有所失的看著遠去的背影。

    她果然還是接受不了。

    就算口頭上表示沒關系,不在乎,那些突兀的冒犯,果然還是嚇到她了。

    也難怪,第一次意識到自己那些齷齪心思的時候,江嶼也被自己狠狠嚇了一跳。

    然而,他控制不住。

    明明之前他還覺得,只要望舒回來,他能以任何身份守在她身邊——用她能接受的身份和姿態。

    他已經失去過這個人一次,不希望因為那些妄想,再失去第二次。

    可是現在,他才意識到,人的欲望,其實是一只永無饜足的野獸。

    那些非分之想,在他還沒有意識到的時候,就已經滋生,蔓延,肆無忌憚的盤踞在他內心深處,讓他根本無法安于現狀。

    靜靜站立很久,江嶼坐回駕駛座,逃離老宅,又回了公寓。

    在那里,他或許能找回更多理智。

    ————

    安鏡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睡不著。

    明明剛才在淋浴間沖了好久,但是那股獨屬于江嶼的氣息,卻像是烙在了皮膚上,怎么都沖不掉。

    甚至就連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的時候,都好像被那雙手臂再次緊緊擁抱,男人的鼻尖抵著她的肌膚,一點一點,細細吮吸。

    安鏡把臉整個埋在了被子里,臉上身上紅得像一只煮熟的大蝦,腦子里也嗡嗡的冒著熱氣。

    要不是努力忍住,她現在怕不是要直接化身尖叫雞,叫得整棟樓都能聽見。

    慌慌張張,暈暈乎乎,有點開心,還很羞愧,奇奇怪怪的情緒在腦子里混合,發酵,最后釀成一盅美酒,一股腦的下了肚。

    于是就連夢里都帶著酒香,以前在小簧漫里看到的那些限制級畫面,在夢里又一次重演,只不過,這回主角換成了她和江嶼。

    早上醒來的時候,安鏡震驚地躺在床上發了好久的呆,才晃晃悠悠的去了浴室,中間因為腳軟,還不小心摔倒在了柔軟的地毯上,她也不著急爬起來,反而順勢滾到了床腳,捂著臉,試圖把自己整個人都藏起來。

    啊啊啊……想到夢里那些畫面,她不想活的心思都有!

    這要她怎么再去面對江嶼那張臉嘛!

    很久以后,渾身上下被絕望氣息籠罩的安鏡,才晃晃悠悠的下了樓。

    結果又被親姐抓過去,激動的問昨天晚上有沒有什么進展。

    這話一提,她原本就沒怎么整理好的心情越發亂七八糟,腦子里又忍不住重復播放起昨天晚上在車里的那些迷離曖昧,肌膚相貼的溫度,還有若有若無的親吻。

    于是,臉再次紅成一只大蝦,熟透了那種。

    宋梨若顯然誤會了,還以為妹妹臉紅是因為那個男孩,一陣激動:“啊啊啊!所以真有點什么?那小子跟你告白了?還是做了點什么別的?我看他人挺老實的,沒想到手腳這么快!”

    姐姐不提還好,她一提,安鏡就忍不住翻白眼:“姐,我跟那個李墨涵真沒可能,你就別把我們倆硬是撮合在一起了,你下次要再做這種事,我就再也不約你一起出去了!”

    她難得認真的對著姐姐生氣,臉上神情很嚴肅。

    宋梨若本來還在笑,看著妹妹的樣子,終于也認真起來:“你真的不喜歡那個初戀對象了?”

    安鏡無奈嘆口氣:“真的,這都多少年了,我甚至連他的名字都忘干凈了,昨天晚上邊上坐著個陌生人,要多奇怪有多奇怪,姐你真的不要再這樣了。”

    宋梨若馬上拉著妹妹的胳膊撒嬌:“對不起對不起,姐姐知道錯了,我本來還以為你之前只是害羞呢,下次要再有這種事情,一定經過你的允許,你就原諒姐姐好不好?”

    安鏡這才勉強點頭,表示只此一回,下不為例。

    “那你剛才臉紅做什么?”宋梨若抓著這一點,鍥而不舍的追問。

    安鏡又說不出話來了,過了好久,才惱羞成怒的揮開姐姐:“不告訴你,反正跟那個李墨涵沒關系,你就不要再東猜西猜了。”

    她怎么好意思跟姐姐說,自己昨晚上一不小心做了一晚的春夢,對象還是姐姐最不喜歡的那個家伙……

    第40章

    下午去上課的時候,范老師也一眼看出來學生的不對勁。

    那種渾身上下蕩漾著春色的模樣,她自己,還是很多年前才有過。

    甚至就連音色都不一樣了,唱起小情歌來婉約柔美,風情萬種的,跟前幾天那個二愣子比起來,簡直就像直接換了個人。

    被老師一笑,小姑娘臉脹得通紅,一看就是情竇初開,羞澀得不得了。

    “開竅了就行,”范老師也不為難她,“記住這種感覺,到時候上了場,來把大的,也給你老師長長臉!”

    范老師在業內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輩,最近收了個學生的事,也早傳了出去。

    不過以往,她愿意教的多半都是年紀輕輕就嶄露頭角的少年天才,這回收了個全無履歷的小姑娘,很多人猜,應該是為了錢。

    為錢也不丟人,文藝圈子里不少人都愛干這事,還可以順便拓展人脈,結交富豪圈子里的人。

    以前范老師的丈夫不也有個富二代的女學生,家里有錢得不得了,捧得也挺高的,可惜最后早早死了,也不知道是真厲害,還是吹出來的泡沫。

    不過最叫旁人好奇的,是范老師竟然慫恿自己的學生去參賽——這才學了多久呢,也不怕翻車,到時候被群嘲,不但自己的面子丟了,家長要是惱羞成怒,反而更得罪人。

    有人就說,范老師還是一如既往的清高,這是不想教了,故意叫別人知難而退。

    畢竟她前不久剛拒絕了一個星二代的女兒,那小姑娘的爸在圈子里地位挺高,大家都賣這人幾分的面子,沒想到范老師說拒就拒了,理由給得也相當直接,就說這孩子自己教不了,還請另尋名師。

    其實說穿了,就是嫌棄人家天賦一般,沒什么興趣收而已。

    因為這一出,范老師這個新學生,自然就更加引人注目了,有人想看笑話,也有人想看打臉。

    對外面這些紛紛擾擾,范老師一概不理,只管認真教學生。

    至于安鏡,她以前倒是有幾個文藝圈子里的朋友,可惜那些人只認得江望舒,現在她只知道清清靜靜的上課,閑言碎語壓根也舞不到她耳朵邊上來——就算聽到了也無所謂,她見過的大場面多了去了,比賽也經歷得多,這點小事,甚至都不值當拿到桌面上來提。

    范老師不知道這些,還真以為自己的學生天賦異稟,更加驚喜了。

    安鏡上課順順利利,感情生活卻莫名平添了幾分波折。

    這波折的主要來源,自然是某位江姓男子。

    安鏡本來努力做了好久的心理建設,自認為在面對江嶼的時候,肯定能夠無波無瀾,坦然自若,全當那天晚上的事情是做夢。

    沒想到,卻是江嶼這貨當了縮頭龜,一連好幾天,面都不敢露。

    安鏡原本是羞澀和難為情,還帶一點難以言喻的期待,慢慢的,就變成了生氣。

    明明是他把自己往懷里摟的,現在可好,倒像是他被自己給占了便宜!

    十幾歲的小姑娘,剛意識到自己好像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還沒從沉重的心里負擔里走出來呢,就被冷落了,那滋味更加不好受。

    酸酸澀澀的,還不好與人言說,那種幽微細膩的心思,不小心又暗合了另一首歌的意境。

    她唱得心里發酸,范老師倒是在一旁大聲叫好,說這一遍的演繹簡直絕了。

    廢話,她唱得都快哭了。

    安鏡癟了癟嘴,嬌嗔的問老師,這回準備的怎么都是跟戀愛有關的歌,她也想唱一首大氣點的。

    范老師睨她一眼:“這種歌倒不少,問題你現在能唱得出來?”

    經過了10來天的特訓,安鏡氣息這一塊確實有所提升,不過這種基本功,再厲害的天才也需要時間,不可能一時半會兒進步神速,上臺就能吊打一眾對手。

    安鏡就不說話了,但她不甘心的琢磨了一會兒,又問有沒有意境稍微瀟灑豁達一點的。

    范老師一笑:“有啊,一首失戀的歌,你要不要試試?”

    安鏡:……我可謝謝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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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段時間,無論醫院還是家里,江嶼好像特意避開了可能跟安鏡碰到的所有時段,平時絕大多數時候,要么睡在公司,要么睡在望舒以前的公寓,總而言之,又不怎么回家了。

    就連原來每周回來吃一次飯的習慣,都突然改變了,江志儒都忍不住抱怨,怎么一連好幾周都碰不到兒子,看起來比他這個做爸的都要忙得多。

    今天也是純屬意外,安鏡回來的時間稍早一點,才總算碰到了本尊,可惜,江嶼一看到她,甚至都沒等人靠近,就遠遠避開了。

    安鏡氣得咬牙切齒,但也沒什么辦法。

    宋梨若還在那邊抱怨,說江嶼最近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變成了個加班狂人,公司里不少人怨聲載道,說這家伙可能是更年期到了,才這么難搞。

    “還有人說,等這家伙找了老婆,可能能稍微正常點,我倒覺得,他這輩子估計注定孤寡了。”宋梨若幸災樂禍地說。

    安鏡心里一緊,看向姐姐,又忍不住好奇的問為什么。

    “小姑娘不用問那么多。”宋梨若老氣橫秋的搖頭,不肯告訴她。

    “你老騙我,”安鏡這回不相信姐姐的話了,“你上次還說他是個鰥夫,我都問了,其實壓根沒有這回事。”

    “那也和鰥夫沒什么差別,”宋梨若搖頭,“那家伙很多年前就惦記一個人,不過那個人……他不該喜歡,對方也永遠不可能給他回應,總而言之,就成現在這樣了。”

    宋梨若抬起手,比了一個腦子有病的手勢。

    安鏡臉色不由一白。

    江嶼……早就有喜歡的人了?還是一個不該喜歡,也得不到回應的人?

    她心里酸溜溜的滋味泛上來,很不舒服,但還是忍不住繼續問:“那人是什么樣的?為什么不該喜歡?”

    “小孩子就不要問東問西啦,”宋梨若就跟上回妹妹推自己的時候一樣,用力揉著她的頭,“反正你也碰不到那個人,知道了也沒用。”

    安鏡還不罷休:“為什么碰不到?她是出國了,還是去了什么很遠的地方?為什么給不了回應?是已經結婚了嗎?”

    一連串的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往外蹦,好像不得到一個答案就不罷休。

    宋梨若無奈:“你這么關心江嶼那家伙干嘛,少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還是先關注你的比賽,沒剩幾天了吧?”

    安鏡抿了抿嘴,還是很不甘心,可是姐姐態度堅決,她也沒辦法再問出點什么。

    安鏡點頭:“后天初賽,問題不大,我老師說了,只要正常發揮,肯定能過。”

    她參加這個比賽,甚至都沒正式通知家里——主要也沒必要通知,比賽規模不大,影響力也有限,雖然會在電視臺轉播,但是關注的人寥寥。

    唯一最有價值的,大概就是那個全國大賽的參賽資格,但是也需要拿到這個比賽的第1名才行。

    宋梨若說要去給妹妹加油,安鏡都搖頭,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就是個預選賽而已,沒必要過來,你不是說手上那個案子挺緊的嘛,先忙工作吧。”

    宋梨若點頭:“行,那要是成功進入決賽,我再去給你加油。”

    預選賽當天,人來得不少,絕大多數都是參賽選手及其家屬,電視臺也來了兩個主持人和幾臺攝像機,機器架在舞臺邊上,看起來還挺像模像樣。

    不過總體來說,還是有點亂哄哄的,人來人往,全是生面孔,安鏡一個都不認識。

    范老師沒陪著過來,照她的說法,這點小場面,還犯不著出動她這尊大神。

    反正安鏡看起來一點都不緊張,她就連賽前心理按摩這種事都沒必要做,可真是太輕省了!

    等待上場的時候,她旁邊一個挺漂亮的高個子女生還主動跟她搭訕,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講了幾句,女生對安鏡拄的拐杖有點好奇,又忍不住同情:“你是比賽前剛受的傷?這可實在太倒霉了,評委對形象分還挺在意的,你這樣上去,肯定要受影響。”

    安鏡倒是不怎么在意,微微笑了笑,拄著拐就上臺了。

    這比賽雖然只是個部級的小比賽,臺上的評委,倒是有幾個重量級的大佬,還有人跟范老師是朋友,早就聽說了安鏡的大名,這時候正一臉好奇的打量她。

    10來歲的小姑娘,腿上還有殘疾,長相倒是漂亮,五官精致,氣質柔和,特別上鏡。

    那個評委特地看了一眼鏡頭里的畫面,果然,就算妝化得比其他選手淡一些,這個叫安鏡的選手,看起來也相當矚目。

    “老范這學生,至少形象很不錯,”他跟另一個評委低聲嘀咕,“就是不知道實力怎么樣,而且她怎么報名的通俗組,老范雖然也能教這個,但是她最強的可是民族和美聲,也不知道這小姑娘能從她那里學到幾分。”

    另一個評委好笑:“才上了多久的課,還學到幾分,能通過預選賽,就算是很有天賦了。”

    他屬于不大看好這個選手的,主要是那個履歷,確實太拿不出手了:音樂類的獎項一點沒有,唯一一個沾點邊的,竟然是初中一個校內獎,這小姑娘長得也不蠢,可連初中文憑都沒有,看著就叫人生氣。

    娛樂圈是不少九漏魚,但是他們這種比賽,來的不少都是專業院校的學生,說出去牌子也很響亮的那種,也不知怎么的,就混進了這么一顆魚目。

    “老范這是玩了一輩子鷹,最后被鷹啄瞎了眼睛,才會收這種學生。”他一臉不屑一顧。

    只不過,這位評委臉上的不屑,只保持到了臺上那個選手張嘴的前一刻。

    下一刻,他突兀的睜大了眼睛,好像不太相信耳朵里聽到的,竟然真是現場錄的原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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