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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去認錯

    太醫回道:“陛下且安心,娘娘是早起虛乏,腹中無物,加之怒火攻心,氣血翻騰,這才昏厥過去。只要吃了東西,臥床靜養片刻便無礙了。”

    宋奕頷首,示意他下去,抬眸瞧了眼榻上全程冷著臉無視自己的人,他才平緩的眉心又擰了起來。

    眸色陰郁地盯了她半晌,見她絲毫沒有要同自己說話的意思,他繃緊了臉色,甩袖離去。

    憋著一口氣出了關雎宮,他沉聲吩咐高裕:“將云菘給朕喊進宮來。”

    接到傳自己進宮的旨意,云菘莫名心顫了一下,隱約有種不詳的預感。

    瞄了眼門外等候的內侍,他煩躁地撓了撓頭,硬著頭皮跟著內侍進了宮。

    內侍帶著他走到御書房門口,朝他躬了躬身:“國舅爺,陛下在里頭等您呢。”

    云菘理了理自己的衣冠,抱著視死如歸的心態推開了門。

    “臣云菘,恭請陛下圣安。”

    他穩著聲音說完,室內久久無人回應,只聽見一陣翻折子的沙沙聲。

    批完最后一本奏折,宋奕方擱下朱筆,幽冷的目光落在云菘的發頂,嗓音發寒。

    “云菘,你今早同你姐姐說了什么?”

    云菘叫苦不迭,心道還真是為這事來的。

    他抬手擦了擦額頭的冷汗,戰戰兢兢道:“回陛下,臣聽聞姐姐頂撞陛下,惹了陛下生氣,便進宮勸誡了姐姐幾句,并無其他。”

    “只是勸誡?”

    宋奕接著問,清冷的嗓音染了一絲慍怒,明顯不信他的話。

    云菘怕極了宋奕,聽得這致命的反問,便知定然瞞不過去。

    秉著坦白從寬的想法,他心一橫,將自己指責計云舒矯情的那些話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話音剛落,一本奏折裹挾著勁風狠狠砸在他頭上,隨后便是一聲暴怒的厲喝。

    “你好大的威風!誰給你的膽子讓你跑去關雎宮說這些屁話!當朕不存在是么?!”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云菘驚駭不已,連連磕頭認錯。

    宋奕的怒火稍稍歇散,凌厲的視線似刀子一般刮過跪在地上的人,寒聲道:“滾去關雎宮,給你姐姐磕頭認錯。”

    “再有下回,你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命夠不夠硬!”

    “是是!臣知錯!臣這就去給貴妃娘娘磕頭認錯!”

    云菘一骨碌爬起來,縮著腦袋躬著身,逃也似地出了御書房。

    關雎宮內,計云舒靜靜地瞧著不斷給她磕頭的云菘,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倒不知是真心悔過,還是被那宋奕嚇哭的。

    她豈會不知是那宋奕威逼恐嚇,他才會來給自己認錯。

    盡管內心再怎么膈應,可瞧著自己弟弟那副狼狽凄慘的模樣,她還是動了惻隱之心。

    計云舒深嘆一口氣,起身下榻,伸手將他扶了起來。

    “好了好了,莫再要哭了,姐姐原諒你了。”

    云菘抹了把淚,哽咽道:“姐姐對不起,是我該死,竟對姐姐說出那些混賬話來。”

    看他鼻子都哭紅了,計云舒忍俊不禁,扯出帕子替他擦了擦淚,心道這他句話倒像是發自內心的悔過。

    “既知錯了,那姐姐叮囑你的那些話可都記住了。”她柔聲問道。

    云菘有些懵,連抽泣都停了。

    “什么話?”

    果然沒聽進去。

    計云舒沉了臉色,丹唇緊抿,又耐心地將那些話重復了一遍。

    “你性子跳脫又愛玩,我讓你莫要仗勢欺人,做下出格的事情,你可記住了?”

    云菘心道原是這些話,胡亂地點了點頭:“哦,我記住了。”

    計云舒安心一笑,又替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道:“天色不早了,宮門也快下鑰了,你早些回府去罷。”

    “是。”

    說罷,云菘跟著小太監出去了。

    琳瑯望著云菘的背影,忍不住嘆氣:“不是我說,這國舅爺也太任性了些。”

    計云舒收回目光,扶著琳瑯的手坐回了榻上,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他雖同你年紀相仿,可若有你一半的懂事,我也不必如此操心了。”

    一連好幾日,宋奕再也沒去過關雎宮,后宮眾人都紛紛猜測,這位寵冠后宮的俞貴妃莫不是要失寵了?

    聽見這個消息,最高興的莫過于安卉了。

    芳蘇雖也起了心思,可到底認識宋奕久些,知道他對計云舒向來冷不過三日,與其同有太后撐腰的安卉搶這次機會,倒不如作壁上觀,看她安卉如何吃癟。

    安卉進宮的日子短,不了解宋奕的性子,只當計云舒倒臺,自己有希望了。

    故此,她一大早便掐著宋奕下朝的時辰,帶著自己縫好的護膝守在紫宸宮外。

    初秋的風很大,安卉卻穿得極輕薄,一身淡緋色的對襟平領宮裝,艷麗卻不張揚。

    她本就腰細,宮裝的腰身又掐得極緊,愈發顯得她那楊柳腰不堪一握。

    在瞧見宋奕的鑾駕時,她那張粉面桃腮的鵝蛋臉上浮現幾許喜色,朱唇微揚,笑得柔媚。

    “臣妾給陛下請安。”她福身行禮。

    鑾駕停在宮門口,宋奕慢條斯理地下了輦,涼涼地瞥了她一眼。

    “起來罷。”

    眼看著宋奕徑直往里面走,絲毫沒有要和她寒暄的意思,安卉急了。

    “陛下!”

    宋奕煩躁地掀眸,瞧了眼自己身前的女子,冷冷道:“何事?”

    那疏離寒涼的語氣讓安卉心里一堵,她強壓心中酸澀的情緒,揚起一抹乖巧可人的笑靨,將錦盒中的護膝拿了出來。

    “陛下,這是臣妾親手縫制的護膝,料子用的是臣妾從母國帶來的貉皮,細軟防寒,夜里風大,陛下戴著這個批折子便不怕冷了。”

    說著,安卉將護膝呈遞上,伸手時,似不經意般露出了手指上的針眼。

    宋奕不咸不淡地掃了一眼,復又抬眸看向眼含春水的安卉,遲遲沒動作。

    二人僵持了片刻,宋奕矜雅地抬手,將那護膝緩緩推開,目光冷厲。

    “安卉,這兒可不是你的安南王宮,你若安分守己,瞧在安南王的面子上,朕還能勉強容你。”

    說著,他語氣愈寒:“若你再敢惹是生非耍手段,那便收拾鋪蓋,滾回你的安南國去!”

    警告完,宋奕再也未給她一個眼神,大步流星地進了殿,徒留安卉在原地僵愣。

    望著緊閉的殿門,她不自覺攥緊了手里的護膝,心下又是驚懼又是不甘,還升起一絲苦澀。

    那俞貴妃到底比自己強在何處?連失寵了陛下也這般護著她。

    在心中將計云舒將狠狠咒罵了一番,安卉內心才好受些。

    哪兒有人能盛寵不衰的?她有的是時間同她耗!

    “走!回宮!”

    宋奕進了殿,臉色依舊不大好,他抬眸瞧了一眼窗外,問高裕道:“現下什么時辰了?”

    “回陛下,辰時二刻了。”

    辰時,這個點興許她已經醒了。

    宋奕瞧了眼桌案上方才著人買進宮的桃花齋新出的蜜餞,有些猶豫要不要送到關雎宮去。

    自從二人那日起爭執后,這十來天他只見過她一回,有心想送些東西去稍稍緩和一下關系,卻無一例外被她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

    這回再送,想必也是一樣的結果。

    心中愈發煩悶起來,他隨手將拿盒蜜餞扔給了高裕,喚來宮人更衣。

    “陛下,這……這是……”

    高裕受寵若驚,捧著那盒蜜餞看向宋奕。

    “賞你了。”

    “奴才謝陛下恩典!”

    他話音剛落,宋奕已然換好了一身修身騎裝從屏風后走了出來,大步流星地朝外走去。

    高裕趕忙放下蜜餞,喚人取來披風,隨后抬步追了上去。

    “陛下,馬場風大,還是再披件披風罷……”——

    中秋將至,整個永安街上的酒肆茶樓無一不是懸燈結彩,鑼鼓喧天。

    天色還未暗下,遠遠望去,兩側的街道早已是燈火輝煌,流光溢彩一片。

    而其中最富麗堂皇,引人注目的,當屬這永安街第一樓,迎春樓了。

    地段名貴,美人如云,迎來送往的皆是京中有頭有臉的大人物,號稱京城第一銷金窟。

    云菘可不管這些,他只知道這兒的酒最好喝,曲子最動聽,舞最悅目。

    “我說國舅爺,陪你來這么多次了也不見你要個美人陪著,怎么著?沒一個瞧得上的?”

    鎮北侯府的江小郎用手肘杵了杵云菘,擠眉弄眼地說道。

    云菘跟著臺上琵琶女彈奏的樂聲搖頭晃腦,捻了顆葡萄扔進嘴里,看也未看他。

    “小爺我嫌臟。”

    江小郎被噎,啞口無言,搖了搖頭又去摸身旁女子滑膩的手。

    二人正悠閑自在地聽著曲兒,樓下冷不丁傳來一聲怒喝,之后便是嘈雜喧鬧的打砸聲。

    云菘本不欲理會,不料那動靜越來越大,其中還夾雜著女人的驚呼哭喊聲。

    他眉心緊蹙,嘖了一聲,隨后撩袍起身。

    江小郎疑惑看他,卻顧著身旁的美人未動作。

    “你上哪兒去?”

    云菘沒回他,自顧自沿著木梯走下。

    只見兩個小廝模樣的人正惡狠狠地砸著樓下的桌椅,連樂師手里的樂器也不放過,四周的客人紛紛逃散,膽子大些的則是離遠了些瞧熱鬧。

    迎春院的老鴇滿臉驚恐,卻又不得不賠著笑臉,向一身量中等,衣著華貴的年輕男子求情。

    “放你一馬?爺離京前便說了,回來就將蒹葭接回府里。你個老龜婆倒好,竟瞞著我將蒹葭賣給了別人?!今兒不砸了你這迎春樓,爺就不信顧!”

    “哎呦!莫砸了莫砸了!顧公子,我這兒還有比蒹葭更漂亮的呢,要不您去瞅瞅……”

    老鴇苦著臉,暗罵自己不該貪那二十兩黃金,把這閻王爺給得罪了。

    那男子呸了一聲:“放你娘的屁!老子只要蒹葭!給我砸!狠狠地砸!”

    他話音剛落,一副玉柄骨扇狠狠砸在了他的臉上,他捂著臉抬頭,目露兇光。

    “誰那么大的狗膽!竟敢砸老子!”

    云菘不疾不徐地下了樓,扭了扭手腕,朝身后的小廝使了個眼色,小廝立即將扇子撿了回來。

    “吵死了。”

    頭一回被人這般羞辱,那男子怒了,挽了袖子便揮拳朝云菘襲去。

    云菘也不是好惹的,擦著臉挨了一拳,立時便抬腿反擊,將那男子踹了個底朝天。

    他的小廝見狀立即掄起殘破的桌腿砸向云菘,云菘的小廝也立即護主,一行人就這么你來我往地廝打了起來。

    原本還不算殘破的堂內經過幾人的混戰,轉眼間就一片狼藉,無一張完整的桌案椅凳。

    “我的天老爺!莫打了莫打了!這不是要我老婆子的命么!嗚嗚……”

    老鴇叫苦連天,心道一個閻王沒送走,又來了一個。

    第102章 殺人了

    瞧那二位公子通身的氣派,還隨身帶著護衛,哪一個是她惹得起的?

    她老老實實地做個生意,招誰惹誰了?!

    “你還不給老子松開!告訴你,我父親可是平西候!”

    那男子臉上腫了一塊,被云菘死死地壓在地上,自報家門想嚇退他。

    云菘不屑地嗤笑了一聲:“你父親是平西侯?我姐姐還是貴妃呢!”

    二人打紅了眼,都認為對方在恐嚇自己,誰也不相信誰的話。

    那男子瞅準時機,一腳踢中云菘的要害,云菘痛得跌倒在地,還沒緩過神來,脖子猛地一緊。

    窒息感襲來,他下意識地將手邊一個棍狀的東西朝那人腰間揮去,卻不料歪了些角度,那東西直直地刺進了那男子的身體。

    霎時間,堂內驚叫聲四起,他脖子上的力道也倏然松了。

    “啊!殺人了!殺人了!”

    一片混亂中,云菘艱難地爬起身,在瞧見那捂著腰倒地的男子時,他當場僵住,手指發顫。

    他……殺人了?

    關雎宮。

    計云舒沐浴完正準備上榻休息,見琳瑯頂著張驚慌失措的臉急匆匆跑進來。

    “慌里慌張的,怎么了?”她問。

    琳瑯驚恐道:“娘娘!今兒下午國舅爺在迎春樓吃酒,不知怎的同平西候府的二公子打起來,好像……好像將人給打死了!”

    “你說什么?!”

    計云舒唰地一下從榻上竄起來,瞠著目,張著嘴,被琳瑯都話震得久久回不過神。

    這個孽障!

    幾日前才告誡過他不要惹是生非,他倒好,連人命都鬧出來了!

    她起身起得急了,又憂又怒,只覺眼前發黑,扶著寒鴉的手才堪堪坐回了榻沿。

    “去!把那個畜生給我叫進宮來!”計云舒一手按著太陽穴,一手指著門外。

    琳瑯立時回道:“國舅爺已經連夜進宮了,這會兒子正在陛下的御書房呢。”

    計云舒怔然一瞬,很快便意識到了云菘的心思,指甲深深地嵌進了掌心。

    他倒是精明,知道誰能救他。

    正如計云舒所想的那般,云菘知道自己闖下這樣大的禍事,他姐姐定然是不會護著他,是以事發后,他第一反應便是進宮向宋奕認錯求饒。

    只要宋奕不追究,誰敢置喙一個字?

    燭火明亮的御書房內,宋奕俊眉輕蹙,不停地批閱著桌案上堆積的奏折,時不時抬眸掃一眼那哭得眼淚鼻涕一把抹的人。

    “陛下,求您明鑒,我真的是一時失了手,不是蓄意殺害那顧家小郎的……”

    宋奕充耳不聞,手上執筆批閱的動作不停。

    就在云菘以為自己這次必死無疑的時候,凌煜從外面進來,徑直略過他走到御案前匯報。

    “陛下,御醫去瞧了,平西候府的二公子暫無性命之憂,卻仍舊昏迷不醒。平西候帶了人堵在云府門外不肯離去,說明日便要上折子討個說法。”

    云菘匍匐在地,聽見那顧家郎君沒死,他狠狠松了口氣。

    仔細理了理時間線,他心下又驚疑不定起來。

    他前腳剛進宮告訴陛下,后腳這凌大人便將情況探得一清二楚了,難不成陛下早就知曉他在迎春樓惹的事了?

    云菘大著膽子覷了眼宋奕的臉色,見他并沒有想象中那般暴怒,一顆心稍稍落回了肚子里。

    可不料沒安心多久,一道幽寒冷硬的聲音自前方的御座上傳來。

    “云菘,你近來威風的很吶。”

    “前不久才鬧了關雎宮,現如今,連人都敢殺了。”

    宋奕批完奏折,擱下筆,這才掀眸逼視他。

    凌厲的目光射在頭頂,云菘不自覺打了個冷戰。

    聽得這興師問罪的語氣,他才放下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陛,陛下,我真不是有意的,是他要掐死我,我一時情急,這才失了手。”

    “陛下您饒了我罷……”

    宋奕微微后仰,姿態倨矜地靠在椅背上,指節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案,出口的話極其寒涼。

    “平西侯府只顧小郎這一個嫡子,現下被你重傷,平西候不會善罷甘休。”

    “為了平息他的怒火,你少不得要去大理寺走一遭。”

    語畢,云菘霎時間如墜冰窖,驚駭得頭皮發麻。

    回過神來,連連求饒,試圖將計云舒拉出來護自己。

    “陛下!求您瞧在姐姐的面上您饒了我罷!饒了我罷!”

    聞言,宋奕不由得想起那日二人爭執的場景,他目光沉郁,輕哼一聲。

    “你還指望你姐姐?照你姐姐的性子,她定然是不會攔著朕的。”

    云菘心知肚明宋奕說得沒錯,預感到自己的下場,他哭得涕泗橫流,連連磕頭,連君臣之分都顧不上了。

    “不敢了!我真的不敢了!”

    “你饒了我罷姐夫!別把我關進詔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嗚嗚……”

    那指節敲擊桌案的聲響倏然停下,凌煜低眸瞧了宋奕一眼,果見他唇角漾出一抹似有若無的弧度。

    姐夫。

    宋奕不自覺地輕喃出這兩字,眉目輕揚,眸光在不知不覺中變得溫緩,似乎心緒甚佳。

    他垂眸看向云菘,語氣也不似方才那般冷硬:“即便朕饒了你,你姐姐那關你也過不了。”

    聽見宋奕突然松了口,云菘又驚又喜,生怕他反悔了,急忙謝恩。

    “多謝陛下!多謝陛下!”

    姐姐生氣了頂多打罵他幾句,哪比得上陛下發怒來得駭人?孰輕孰重他還是分得清的。

    宋奕淡淡地掃了眼他,喚來高裕。

    “去傳旨,晉平西候顧徠為安國公,賜其妻一品夫人的誥命,再從太醫院撥些太醫去平西侯府,務必將那顧小郎治好。”

    高裕一怔,不滿地掃了眼云菘,憋著股氣出去傳旨了,沒走幾步便迎面撞見了滿面慍怒,匆匆而來的計云舒。

    她來得急迫,妝發梳得極其簡陋,衣裳也穿得略微單薄。

    此時見高裕帶著小太監似乎要出宮,她隱隱覺得與那混賬脫不了干系。

    “公公去哪兒?”

    高裕沒好氣兒道:“娘娘的胞弟險些將那顧家公子打死,平西候府要找他麻煩,陛下要我去傳旨,升平西侯為安國公,賜他夫人一品誥命,好安撫他們堵他們的嘴呢。”

    說罷,他白了眼計云舒,一甩拂塵錯身而去。

    忽略高裕那陰陽怪氣的語調,計云舒緊緊抿著唇,洶洶地進了御書房。

    “云菘!”

    人還未至,聲音便先傳到了幾人耳中。

    云菘被嚇得一激靈,心知他姐姐來者不善,他趕忙爬起身,往宋奕的方向靠緊了些。

    宋奕輕飄飄地瞥了眼他,復又看向門口,在瞧見計云舒僅著了一件單薄的窄袖錦羽裙時,他眉心緊擰。

    冷冷掃了眼跟來的寒鴉,他徑直起身,抬手解了自己的龍紋朝服準備替她披上。

    卻見她只是朝自己福了個身,而后忽略他伸過來的手直奔云菘而去。

    宋奕繃緊了下顎,眸光有些發冷。

    計云舒卻渾然不覺,或者說她也不在意。

    “別以為這件事就這么過去了!你把人給打死了,給我老老實實去大理寺認罪!否則,別怪我不認你這個弟弟!走!”

    她緊緊拽著云菘的手臂,欲將他帶走。

    “他沒死!顧家小郎沒死呢!這事就這么算了罷姐姐!”云菘死死地扒著御案,梗著脖子向她解釋。

    計云舒微怔,卻并未因他的話而平息怒火,難道人家沒死她就該夸他了是么?

    “沒死?沒死你就有理了是么?!你這樣囂張跋扈不將人命當回事,日后遲早鬧出人命來!倒不如現下便將你送去大理寺,也好叫你記住教訓!”

    云菘也怒了,顧忌著宋奕在旁,他也不敢朝她姐姐吼,只得耐著性子壓著聲音道:“我說姐姐啊!陛下都不追究了,你就別死抓著我不放行不行?”

    “追不追究是一回事!你自己認不認錯又是一回事!”計云舒反駁。

    宋奕緩了緩神色,也從旁相勸。

    “他年紀尚小,膽子又不大,將他送到大理寺去只怕要嚇出毛病來,朕替你好好教導他便是了。”

    計云舒卻不領他的情,客氣而疏冷道:“我的弟弟我自己會教導,便不勞陛下操心了。”

    聽見這刻意撇清界限的話,宋奕徹底冷了臉,緊緊地攥著手中的朝服,眸光陰郁地盯著計云舒。

    許是被計云舒氣得狠了,為了發泄心中的怨憤,他賭氣般地同她唱反調。

    “朕已傳旨,晉封平西候及其妻,明日上朝再讓云菘向平西候道個歉,此事便就此作罷。”

    宋奕一錘定音,云菘心里樂開了花兒,趁著計云舒不注意,他迅速抽回了胳膊,躲到了宋奕身后。

    陛下都站在他這邊兒了,姐姐便是再折騰也翻不起水花。

    這般想著,他探出個腦袋對計云舒道:“姐姐,陛下都發話了,你就別折騰了,快快回去歇著罷。”

    計云舒平緩了下起伏的胸膛,雙手緊攥成拳,凌厲的目光射向云菘。

    “你同我回關雎宮,我有話跟你說。”

    云菘覷了眼宋奕的臉色,嘟囔道:“姐姐有什么話就在這兒說罷,我等會便出宮回府了。”

    那油鹽不進的模樣,氣得計云舒心口絞疼。

    她磨了磨后槽牙,一字一句地問道:“我只問你,是不是鐵了心不認罪?”

    云菘目光躲閃,卻實誠地搖了搖頭:“不認。”

    姐姐是氣糊涂了罷?陛下都不治他的罪,他認什么罪?

    見狀,計云舒徹底冷了心。

    她沒有想到,禁錮她的枷鎖,成了自己弟弟為非作歹而毫不知悔的護身符。

    她心力憔悴地閉了閉眼,再也未給他二人一個眼神,神情凄然地走了出去。

    錯身而過之際,胳膊被一只手握住,計云舒不用抬眼也知道是誰。

    第103章 我幫你

    她微側了頭,淡淡道:“夜深了,我要回去休息。”

    宋奕握著她胳膊的手緊了緊,又妥協地松開了。

    晦澀的目光從始至終黏在那個清瘦筆直的身影上,直待瞧不見了,他才收回視線。

    見計云舒走了,云菘慢吞吞地挪出來,低頭說道:“陛下,那,那我就先出宮了。”

    宋奕幽冷的目光看向他,涼涼地吐出一字。

    “滾。”

    得了準令,云菘來不及探究宋奕前后態度的轉變,貓著身子出了御書房。

    關雎宮內,計云舒一夜未眠,時不時憶起同郁春嵐和姚文卿在江州時,那些平淡又自由輕快的日子。

    雖說復又落入宋奕手中,可好歹尋回了胞弟,念及他,她即便再厭惡宋奕也未曾動過離開的念頭。

    這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她想撇下云菘一走了之。

    這孩子性子跳脫又不聽管教,在那些狐朋狗友的耳濡目染之下,性情也變得越來越頑劣。

    現下出了這樣的事,宋奕那廝又拎不清,不分青紅皂白地替他撐腰,只怕慣得他日后愈加無法無天了。

    她需得好好想個法子,既能讓自己脫身,又能讓那孩子改改性子。

    可足足想了一個晚上她也沒想出什么好法子, 第二日頂著一張憔悴的臉起床時,將寒鴉驚了一跳。

    “娘娘?您哪兒不舒服么?”

    計云舒接過她遞來的帕子擦臉,幽幽嘆了口氣:“我沒事兒,夜里沒睡好罷了。”

    話音剛落,便聽見擦著桌案的琳瑯驚叫了一聲,計云舒和寒鴉忙過去查看。

    “怎么了?”計云舒問道。

    琳瑯指著自己的后背,驚恐道:“我方才去開窗子,好像有個蟲子掉進衣服里去了,娘娘快幫我瞧瞧!”

    見她急得快哭了,計云舒忙挽了袖子繞到她身后,將手探進她后背摸索。

    衣裳里確實有個東西,卻不似活物,她掏出來一瞧,淺淺地扯了扯唇角。

    “不是蟲子,是蟬蛻下的殼。”

    琳瑯一瞧,還真是副殼,不免長吁出一口氣:“嚇死我了。”

    她又繼續整理著桌案上的東西,絲毫未注意到計云舒異樣的神色。

    計云舒愣愣地盯著手里的殼,黯淡了一夜的目光,在此刻迸發出了粲然的光輝。

    好一個金蟬脫殼,解了她一樁心頭事。

    默默在心中謀劃了一番,她越想越覺得這個法子可行,既能讓云菘知悔,又能徹底擺脫宋奕。

    一頓早膳的功夫,計云舒便打定了主意,有意撇下寒鴉,帶著琳瑯去了鳳儀宮。

    這樣大的事,只靠她一人自然辦不成,她得去尋趙音儀的助力。

    趙音儀見她來了很是歡喜,主動迎上前喚她:“云荷來了。”

    “給皇后娘娘請安。”

    計云舒還未行禮便被趙音儀扶了起來,笑盈盈地挽著她朝內殿走。

    “你來得正巧,中秋快到了,我寫了幾幅應景的字聯,你幫我瞅瞅哪個好些。”

    計云舒細細地瞧了瞧桌案上攤開的幾幅字聯,指著最邊緣的那幅說道:“這個罷,意境雅,詞兒也喜慶。”

    趙音儀拿起那幅字聯瞧了瞧,目露贊許,喚來冬霜將那字聯裱了起來。

    “那剩下的這些字聯,娘娘可否賞了我?”計云舒歪頭問道。

    趙音儀略顯詫異:“哦?這里頭有你瞧上的?”

    計云舒彎了彎唇角,挑眉道:“這剩下的我都瞧上了,娘娘可舍得給?”

    趙音儀喜上眉梢,笑得合不攏嘴,伸手點了點計云舒的腦門。

    “你啊你,如此貪心,既然你都瞧上了,那便全給了你罷。”

    “謝娘娘。”

    計云舒莞爾一笑,喚來琳瑯:“你將這些字聯拿去裝裱好,我在里面同皇后娘娘說會兒話。”

    “是。”

    琳瑯依言抱起那些字聯朝外走,冬霜見她拿不完,立時主動上前幫她拿余下的。

    眼見著二人的貼身宮女都離開了,計云舒壓低了聲音對趙音儀說道:“娘娘,借一步說話。”

    趙音儀有些疑惑,卻還是照計云舒說的,將她帶到了自己的寢殿。

    門一關上,她便擔憂地發問:“云荷,你可是遇到什么難處了?”

    計云舒抬眸,定定地望著她,在內心糾結了片刻,她輕輕啟唇:“娘娘,我有一事相求。”

    寢殿外,宮人各自忙著自己的差事,因著趙音儀特意叮囑過,她們誰也不敢靠近那扇門。

    半盞茶的功夫,緊閉的殿門內響起了一道壓得極低的驚惶聲。

    “這太荒唐了!”

    趙音儀緊緊攥著手中的錦帕,震驚地望著計云舒,似乎聽了一件極為駭人聽聞的事情。

    見她反應如此激烈,計云舒抿了抿下唇,沮喪地垂下了頭。

    看來,這法子實施起來,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順利。

    她深深呼出胸中的郁氣,嘆道:“娘娘,我,我實在是不愿在宮里待下去了,我胞弟又那樣頑劣,有個當貴妃的姐姐,對他而言是為虎作倀。”

    “眼下的情形,我實在是別無他法。”

    聞言,趙音儀眸光復雜地注視著她,心緒也漸漸平復下來。

    她理了理思緒,握住計云舒的手,晶亮的眸子直直地望進計云舒的心。

    “你弟弟的那件事我也聽到些風聲,但,讓你下定決心的應該不是你弟弟的緣故罷?”

    “我知道,你的心從來都不在宮里,你弟弟這件事,怕只是個引子,對不對?”

    計云舒靜靜地看著她,回握住她的手,沉默而堅定地點了點頭。

    趙音儀在心中無聲地嘆了口氣,眸光復雜地問道:“你弟弟我尚且不知,可陛下是從來不信什么鬼神的,你這樣做,可曾想過他會有多痛苦?”

    想到宋奕,計云舒神情有些漠然。

    她淩然抬眸,沉緩而冷淡道:“他的事,與我無干。”

    望著她眸底的淡漠,趙音儀錯愕了一瞬。

    寡情的話異常刺耳,便是她聽了心下都堵得難受,更遑論傳到陛下耳中,他會何等暴怒了。

    “云荷,你當真想好了么?開弓可就沒有回頭箭了。”她蹙眉問道。

    “我想好了。”

    說完計云舒才隱隱意識到趙音儀話外的意思,她猶豫著問道:“娘娘,您是愿意幫我了么?”

    趙音儀卻許久沒回應,而是目光灼灼地看著她。

    她有時真的很羨慕眼前的女子,堅毅果敢,灑脫樂觀,敢于追求自己想要的一切。

    哪怕是被通緝,她也能將艱苦的逃亡路過成游山玩水的自在模樣。

    在這死氣沉沉的深宮,她如同最耀眼的太陽,讓她知道,原來一個閨閣女子還能活成這般。

    這樣的人,不該被困在宮里,她會有自己的一番天地。

    計云舒見趙音儀只是愣愣地盯著自己,卻不作回應,內心一下子忐忑不安。

    “娘娘?您可是愿意幫我了?”她又問了一遍。

    趙音儀這才回過神來,含笑望著她,柔聲道:“嗯,我幫你。”

    她這輩子是出宮無望了,倒不如成全云荷,幫她脫身,也算是全了自己的遺憾。

    聽見趙音儀肯幫忙,計云舒驚喜交集,立時便跪在了她腳下。

    “皇后娘娘的大恩,云荷沒齒難忘!”

    “誒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趙音儀哭笑不得,拽著她的胳膊將她扶起來。

    忽而想起最要緊的事,她又問道:“你方才說,那位林大夫住在何處?”

    “青州,白云山。”

    趙音儀在心中默念了一遍,輕輕頷首。

    “好,我記住了。”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琳瑯的聲音。

    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二人相視一眼,推開了寢殿門,琳瑯恰好抱著裱好的字聯走過來。

    心事已了,計云舒向趙音儀告退,帶著琳瑯回了宮。

    計云舒走后,趙音儀立時按她所說的寫了一封信,落款是謝青玉,隨后喚來冬霜。

    “你拿著我的令牌出宮一趟,由頭便是給父親送中秋禮,讓父親暗中派人去趟青州白云山,尋一個姓林的女大夫,將這封信交給她。”

    見冬霜一臉不明所以,趙音儀朝她擺擺手,催促道:“快些去,回來我再告訴你。”

    見狀,冬霜不再猶豫,立時接過信出了門。

    趙音儀望著她的背影,無聲地松了口氣。

    云荷此事需要幫手,冬霜她不能瞞著,好在她是自己的心腹,倒也不怕泄密。

    轉眼到了中秋這日,趙音儀遣了冬霜去關雎宮請計云舒,說是請她品嘗小廚房新做的月餅。

    計云舒有些驚詫,沒想到趙音儀這么快便將東西取來了。

    她斂了神色,換了衣裳隨冬霜而去。

    冗長的宮道上,一架八人抬的御輦不急不徐地行駛著。

    高裕小心翼翼地覷了眼轎輦上面色不虞的人,方到嘴邊的話又咽了下去。

    適才陛下去給太后娘娘請安,母子二人其樂融融的閑談了會兒,不知那句話頭不對,太后娘娘又提起子嗣的事。

    提便提罷,偏還要當著陛下的面說俞貴妃是不下蛋的母雞。

    果不其然,陛下冷了臉,太后娘娘念孫心切,脾氣也上來了,大節下的,二人便這么吵了一架。

    “陛下,咱們是回宮還是去太和殿呢?”

    高裕還是忍不住發問,不然總不能就這么漫無目的地逛皇宮罷?

    轎輦上,宋奕眸光陰郁,并未回高裕。

    若依著自己的心意,他自然是想去關雎宮。

    可吵架后,二人賭氣至今,他接連幾次示好,遣人送去珍藏字畫,都被計云舒原封不動地送了回來。

    想到這,宋奕心中的郁憤更甚,沉聲吩咐道:“回宮罷。”

    不料堪堪過了鳳儀宮,一個格外熟悉的背影出現在視線里,宋奕的眸光亮了一瞬。

    第104章 看看朕

    算著時辰,她似乎是剛從皇后那兒出來。

    他的視線緊緊地黏住那個淡藍色的背影,方才還惱著計云舒呢,這會兒便口嫌體直地改了口。

    “走快些。”

    高裕自然也瞧見了計云舒,聽著宋奕的吩咐,不禁癟了癟嘴。

    陛下這模樣,也忒不值錢了些。

    計云舒正同琳瑯和寒鴉討論著方才哪個月餅好吃,聽見身后的動靜,她轉頭看去,恰好對上了那雙閃爍著幽光的黑眸。

    轎輦在身旁停下,她低眉福了福身子。

    “陛下萬安。”

    宋奕下了轎輦,走到計云舒身邊,自然而然地去牽她的手。

    只是以往能輕而易舉地牽住,這回卻被計云舒側身躲過。

    恰巧一陣秋風刮來幾片落葉,場面一度十分尷尬。

    高裕,琳瑯以及寒鴉幾人皆識趣地齊齊盯著別處,當作沒瞧見高高在上的皇帝吃癟的窘狀。

    宋奕的臉色有些難看,卻還是壓制了怒意,耐著性子同計云舒攀談,想緩和下二人的關系。

    “打哪兒來?”

    沒起頭的話由,他便明知故問。

    計云舒如實道:“剛從皇后娘娘宮里出來。”

    宋奕輕輕頷首,瞥見琳瑯和寒鴉手里的月餅盒,他又舔著臉向計云舒討月餅。

    “大節下的,朕還沒來得及吃月餅呢,貴妃不送一些給朕?”

    計云舒心中一凜,東西藏在月餅里頭,她自是不可能給他的。

    不動聲色地瞧了眼琳瑯手里的月餅盒,她低眸,沉靜而疏冷道:“皇后娘娘只送了我這些,陛下若想要,還是去向皇后娘娘討罷。”

    那冷淡漠然,油鹽不進的模樣,氣得宋奕胸口悶一陣疼一陣。

    他要的是勞什子月餅么?他要的是她愿意同他和好!

    可瞧著她這架勢,是打算同自己較一輩子勁了!

    宋奕將指骨捏得啪啪作響,死死地盯著眼前那張清麗的臉,胸膛劇烈起伏著。

    或許是怕顏面盡失,又或許是怕自己會忍不住上手掐死她,宋奕最后瞧了計云舒一眼,轉身上了轎。

    “走!”

    此時的宋奕如何也想不到,這會是他與計云舒的最后一面。

    在此之后的三年里,每每午夜夢回,他都會夢見這個場景。

    醒來后掩面痛哭,痛悔自己當時沒有狠狠地抱緊她,將她嵌入骨血,留住二人最后僅有的一絲溫存。

    往日里不可一世的他,即將度過他人生中,最暗無天日的三年。

    當晚,中秋夜,估摸著外頭的琳瑯睡熟了,計云舒悄悄兒地下了榻。

    秉燭提燈,提筆寫下了一封書信。

    古人對鬼神之說通常是畏懼且信服的,她不希望云菘因自己的離開太過悲傷,有了這封信,既可以安慰告誡他,又可以減輕自己的愧疚感。

    翌日一早,琳瑯照舊端來洗臉水,發現計云舒還未起來,便悄悄地退了出去,守在琉璃簾外候著。

    寒鴉見狀問道:“娘娘還未醒么?”

    琳瑯:“還沒呢,晚些再傳膳罷。”

    寒鴉頷首,出去吩咐膳房。

    計云舒有時也會睡懶覺,至午膳時才起來,二人并未發覺有何不妥之處。

    直到琳瑯不慎打碎了一只茶盞,清脆的聲響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計云舒卻沒被吵醒,她這才覺著有些不對勁。

    以往計云舒睡著時,她和寒鴉進門都是輕手輕腳的,發出一點兒響動她都會被吵醒,更莫說方才這般刺耳的聲響了。

    “娘娘?”琳瑯試著喚了一聲,帳中無人回應。

    她急忙上前掀開帷帳,又急促地喚了幾聲那安安靜靜地躺著的人,竟是一點兒反應也沒有。

    “寒鴉!寒鴉!快去請太醫!”她急忙朝外大喊。

    不多時,寒鴉帶著劉詹急急趕來,甫一瞧見榻上之人的臉色,劉詹暗道不妙。

    再一把脈,他立時嚇得魂飛魄散,這哪兒還有脈啊!

    不敢再耽擱,他取出銀針,又讓寒鴉去將太醫院的老院首請來,欲做最后的掙扎。

    細細密密的銀針扎滿了計云舒的兩只手腕和兩側太陽穴,幾人心驚膽戰地等了半個時辰,寒鴉也帶著老院首匆匆趕來。

    老院首只一瞧計云舒面色便知大勢已去,他忙放下藥箱去翻計云舒的眼皮,在瞧見那散大的瞳孔時,他痛心疾首。

    “為何不早些將老夫請來?!人都走了好幾個時辰了!”

    “什么?!”

    寒鴉和琳瑯立時如遭雷擊般僵在原地,面色煞白。

    琳瑯回過神來,卻是不信,情緒激動地吼道:“你胡說!娘娘昨夜還好好的,還同我說了許久的話!定是你這庸醫誤診!”

    “我誤診?唉,姑娘自去瞧瞧罷,娘娘人都涼了。”

    老院首擺了擺手,搖頭嘆氣。

    琳瑯卻是僵著不敢去看,好似只要她不去確認,計云舒便還活著一般。

    寒鴉白著臉,強自鎮定地伸出顫抖的手指去探計云舒的鼻息,的確是無一絲氣息。

    “娘娘!”

    她跪在榻前,緊緊地拽著計云舒冰涼的手,顫肩痛哭。

    琳瑯緊緊咬著下唇,出血了也渾然不知,仍舊不死心地伸出手指放在計云舒的鼻下。

    這一探,她徹底崩潰了。

    “娘娘!娘娘!怎么會這樣……”

    “您昨夜還和奴婢說著話呢……怎么會這樣啊!”

    她趴在計云舒的枕邊嚎啕大哭,手背卻碰到了一個冰涼的東西。

    琳瑯的哭聲倏然止住,抬頭一瞧,枕頭底下赫然壓著一封信。

    她立時抽出來,上面赫然寫著,胞弟云菘親啟幾字。

    這是……遺書?

    她呆愣良久,回憶起昨夜計云舒同她說的那些看似尋常,如今想來卻極為突兀的話,她好似明白了什么。

    “娘娘,是自盡的……”

    聽見琳瑯的話,寒鴉也呆住,瞧見琳瑯手里的信,她急忙伸手接過。

    “這是娘娘留給國舅爺的信?”

    又或者說是遺書,難道娘娘真是自盡的?

    寒鴉緊緊地攥著那封信,眼中滿是不可置信。

    劉詹卻擰眉道:“娘娘身上并無傷痕,面上也無中毒的跡象,并不像是自盡。”

    老院首也覺著這事來得蹊蹺,可到底閱歷豐富,比幾人穩重些,一下子便想到了眼下最要緊的事情。

    “娘娘已經仙逝,諸位還是趕快告知陛下,替娘娘準備后事罷。”

    聽見這話,寒鴉幾人才驚覺自己忽略了這件大事。

    意識到即將發生什么,幾人皆是冷汗直流,面無人色。

    寒鴉眸色哀痛地望了眼榻上的計云舒,艱澀開口:“我去請陛下,琳瑯去派人接國舅爺進宮,見娘娘最后一面罷。”——

    御書房里,宋奕正細細瞧著宋池從漠北傳來的密信。

    信上說他的傷勢已經大好,喀城及其周邊的分散地域都已被他逐個擊破,眼下正需要派京中官員前來治理。

    宋奕倨矜一笑,氣定神閑地收起了信,轉頭問凌煜:“你說,這喀城太守,派誰去擔任才穩妥。”

    凌煜略一思忖,如實道:“依屬下看,不必派朝中官員去,喀城一戰后,雍州和冀州刺史尚還留在漠北坐鎮,從他們二人中選一個擔任最合適不過。”

    宋奕微微頷首,正準備喚高裕來擬圣旨,不料他已經走了進來,身后還跟著滿臉淚痕的寒鴉。

    “貴妃怎么了?”他蹙眉問道。

    寒鴉轟然跪下,一臉悲痛:“陛下,貴妃娘娘,歿了。”

    短短幾個字,如平地驚雷,震得幾人發懵。

    高裕回過神來,用拂塵悄悄杵了杵寒鴉的背,壓聲道:“你瘋了?!瞎說什么呢?!”

    宋奕也黑了臉,冷聲斥責寒鴉:“朕瞧你是昏了頭!還不快滾出去!”

    見幾人都不信自己說的,寒鴉徹底克制不住,痛哭出聲。

    “陛下!陛下!娘娘真的沒了!您去瞧瞧罷……”

    哽咽悲絕的哭聲回蕩在御書房內,幾人這才隱約意識過來寒鴉不是在說瘋話。

    宋奕錯愕了一瞬,前所未有的恐懼感涌上心頭,黑眸死死地盯著掩面痛哭的寒鴉。

    “你胡說!誰讓你咒她的?!”他怒吼出聲,指尖發顫。

    昨日他才同她說完話,她還帶刺地駁回了自己向她討月餅的要求,定是寒鴉瘋了!

    定是她瘋了!

    宋奕極力說服自己,可手背上隱隱凸起的青筋還是暴露了他真實的內心,恐懼如同跗骨之蛆,令他不自覺戰栗起來。

    他顫著牙,毫無預兆地竄起身,朝門外奔去。

    寒鴉伏跪在地,再也沒說話,只是哭。

    云姑娘,死了?

    凌煜和高裕瞠目望著寒鴉發顫的脊背,心下掀起了驚濤駭浪。

    見那倉皇奔出去的玄色背影,二人來不及多想,急忙跟上。

    甫一踏入關雎宮宮門,宋奕只覺自己有些喘不過氣來。

    他腳步虛浮地走到了正殿門外,內里此起彼伏的哭泣聲傳進耳中,將要推門的手猛倏然在半空。

    不會的!不會的!

    他在心里安慰自己,帶著一股強撐的鎮定推開了殿門。

    宮人和太醫烏壓壓跪了一地,宋奕視而不見,徑直越過他們,踉踉蹌蹌地走向那床榻上的女子。

    周圍的哭聲不絕于耳,而她只是安安靜靜地躺在那兒,眉眼間的淡然一如既往,人卻不似從前鮮活。

    宋奕的神情有些恍惚,他顫著唇,彎腰喚計云舒:“云兒。”

    這是他頭一回這樣喚她,不出意料,無人回應。

    宋奕不死心,喚了一聲又一聲,繾綣悲凄,眾人聞之落淚。

    “云兒,你睜眼看看朕……”他跪在了榻前,聲音已然帶了一絲哽咽。

    他伸出手指,輕輕地觸碰著她冰涼的臉頰,失色的唇瓣,還有那緊閉的眉眼。

    每撫過一寸,他的心便涼一分。

    第105章 誅心劫

    琳瑯忙壓低了哭聲,跪得遠了些,雙手奉上了那封書信。

    “陛下,這是娘娘留下的遺信。”

    聞言,宋奕猛地轉頭,眸色陰鷙地朝琳瑯吼道:“住口!不許你咒她!”

    琳瑯驚駭不已,忙伏下身子連連磕頭認錯。

    一旁的劉詹和老院首見狀,皆蹙眉嘆氣。

    吼完,宋奕又一把搶過琳瑯手中的信,許是因過于焦急恐慌,足足拆了三次才將信拆開。

    他強壓恐懼一行行看去,熟悉的字跡刺紅了他的雙目,每看一行,眸中的悲痛便加深一分。

    神情哀絕的看完,宋奕的手已經顫抖得不成樣子。

    他面無人色,猛然將信紙摔在地上,目光似癲似狂。

    “不是真的!這不是真的!都是些無稽之談!”

    他歇斯底里地嘶吼完,又伏下身子去捧計云舒的臉,輕聲喚她。

    “云兒,你醒醒,你睜開眼看看朕……”

    “朕知道,你是在生朕的氣對不對?都是朕不好,不該與你賭氣,朕馬上就讓人將云菘押進大理寺,讓他給你磕頭認錯,你醒醒好不好?”

    整個內殿,連抽泣聲都小了,只剩宋奕那愈發哽咽的自言自語回蕩在眾人耳邊。

    他緊緊拽著計云舒冰涼的手,放在嘴邊哈氣,試圖用體溫來暖她,說了許久的話,始終無人回應他。

    “姐姐!”

    恰在此時,外面響起了一聲急促哀痛的吶喊,云菘跟著內侍姍姍來遲。

    他急急奔至榻邊,驟見眼前的景象,險些暈厥過去。

    “姐姐!我的姐姐啊!前些日子還好好的!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兒啊……”

    他撲通一聲跪下,撲在計云舒腳邊失聲慟哭起來。

    琳瑯見狀,小聲對他道:“國舅爺,娘娘給您留了信。”

    “啊?信?”

    云菘止了哭,胡亂抹了抹眼淚,四處環視了一番才發現宋奕的腳下有封被捏皺的信。

    他覷了眼那孤絕的背影,小心翼翼地將信紙撿了起來,低頭瞧去。

    信上寫道:

    菘兒,展信佳,見字如晤。

    半年前,我于逃亡途中結識了一位燃燈道人,此人仙風道骨,自稱與天同壽。

    在此之前我從未見過此人,可他卻一口便喊出了我的姓名,還稱我為望舒仙子。

    我極為驚詫,忙問他如何得知我的姓名。

    他卻笑道,三百年前的中秋夜,他曾在天宮的瑤池宴上與我有過一面之緣。

    彼時,我還是月神嫦娥身邊的仙侍,仙號望舒仙子,卻因不慎放跑了月神的玉兔被貶下凡間歷劫,三百年后才可復位仙班。

    而至今年,已整整三百年,只待今年中秋之夜,便有一手持綠玉杖的仙子接我回月宮。

    菘兒,原本我只當這些話是無稽之談,可就在中秋前一夜,我竟真的夢見了這位綠玉仙子。

    她告知我三百年之劫至明日已滿,讓我務必同凡間的親人做好訣別,中秋夜一到,我便是天宮的望舒仙子,不再是人間的云荷。

    菘兒,我在凡間無牽無掛,唯有你讓我放心不下。

    你性情頑劣又不服管教,顧家小郎一事我對你失望至極,只盼著你能真心悔過,不再橫行霸道,視他人人命如草芥。

    若有一日你真能做到,我自會入你夢中,與你相聚。

    菘兒,姐姐走了。

    書短意長,臨穎不盡,唯愿君安。

    看到最后,云菘眼中的不可思議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悲痛與懊悔。

    “嗚嗚……姐姐對不起,我知道錯了,我以后都聽你的。”

    “姐姐!姐姐你回來罷!別去天上做什么仙子了嗚嗚……”

    他雙手捧著信,痛哭流涕,哭得幾欲昏死過去。

    宋奕的身形晃了晃,終于有了反應。

    他緩緩轉過頭,陰森冷鷙的目光射向云菘,猛地伸手掐住了他的脖頸。

    “都是因為你!都是你害得!”

    他的手腕驟然收緊,猩紅的眸底盡是癲狂與殺意,大有一幅要將云菘活活掐死的模樣。

    “陛下!”

    琳瑯與凌煜驚呼出聲,宋奕卻好似聽不見,發了瘋一般吼著要云菘死。

    “陛下!陛下息怒!這是貴妃娘娘的親弟弟啊陛下!”琳瑯驚駭欲死,聲淚俱下地喊道。

    這回宋奕貌似聽進去了,望著眼前與計云舒有五分相似的面孔,他猛然清醒過來,似被燙了一般收回了手。

    冷冷地掃了眼又哭又咳的云菘,宋奕又轉頭看向床榻上了無生息的計云舒,眸光悲愴。

    他此刻多么希望她能睜眼看看自己,便是罵他,咬他,都不要緊,只要她能醒過來。

    此刻的他再不復往日帝王的威儀,喪了魂魄一般跪匐在榻前,癡癡地望著計云舒蒼白的臉,時不時從靈魂深處發出一聲嗚咽。

    一滴熱淚悄無聲息地滴在了她的脖頸上,宋奕忙伸了手,小心翼翼地替她擦去。

    溫熱的手掌覆上那冰涼細白的脖頸,卻再也感受不到那處脈搏有力的跳動,他終是崩潰了。

    “云兒!”

    一聲悲痛欲絕的哀鳴回蕩在整個內殿,凄涼入骨,似杜鵑啼血般悲鳴,久久不絕于耳。

    眾人聞之,無一不潸然淚下。

    “陛下!你節哀,千萬要保著自個兒的身子啊!”高裕拭了拭淚,湊上前輕聲勸道。

    宋奕恍若未聞,死死地抓著計云舒的手放在心口,滾燙的淚水打濕了她大半的袖口。

    那肝腸寸斷的哭聲不知持續了多久,倏然停了。

    眾人悄悄側目,只見宋奕微微抬了頭,眸光渙散,眉心緊蹙,似乎在忍耐著什么。

    “陛下,您沒事兒罷…”

    高裕的話音剛落,哀痛攻心的宋奕毫無預兆地嘔出一大口鮮血來,在眾人的驚呼聲中,他僵直了身子,直挺挺地向后栽去。

    “陛下!”

    “太醫!快叫太醫!”

    一時間,兵荒馬亂,室內的哭聲更甚。

    霍臨聞訊匆匆趕來,喘著粗氣沖進內殿,在瞧見那如枯木一般垂落在榻邊的手和昏死過去的宋奕時,腦中那根緊繃的弦終于斷了。

    他神情恍惚,乍然跪倒在地,愕然地張著唇,目光失焦。

    過往的記憶一幕幕浮現在眼前,腦海中那張清絕的臉愈發清晰,又與榻上女子慘白的臉重合。

    “云姑娘……”

    他不敢置信地輕喚了一聲,朝床榻的方向抬了抬手,似乎想觸摸什么。

    所有人的注意皆集中在昏迷的宋奕身上,誰也沒發覺門邊還跪了個目露悲絕的霍臨。

    至夜里戌時,關雎宮的俞貴妃突然暴斃身亡的消息便已傳遍了整個皇宮。

    安卉得知這個消息時先是懵了一瞬,反復確認之后,她欣喜若狂,笑得見牙不見眼,諷計云舒是個沒福的短命鬼。

    芳蘇則是怔愣了許久,聽了宮人打探回來的消息后,心下唏噓,雖說松了口氣,卻到底有些惋惜。

    趙音儀與冬霜對視一眼,心知計劃到了最要緊的時刻,二人不敢耽擱,急忙趕去了關雎宮。

    下了轎輦,趙音儀佯裝一副悲痛的模樣,扶著琳瑯的手匆匆進了殿。

    “妹妹!”

    她撲到計云舒手邊,埋著臉痛哭起來。

    “你怎么這么命苦啊!統共才過了多久的安穩日子,如何就這么走了呢……”

    哭著哭著,她忽然聽見了高裕的聲音,抬頭一瞧,只見左邊的暖閣里烏泱泱地站了一排的太醫。

    她進去一瞧,只見那窗前的小榻上,赫然躺著胸口染血,雙目緊閉的宋奕。

    趙音儀慌了神:“陛下!陛下怎么了?!”

    高裕見了她急忙行禮,哽咽道:“皇后娘娘,俞貴妃歿了,陛下急痛攻心,嘔出一大口血來昏死了過去,太醫正治著呢。”

    聞言,趙音儀驚了一瞬,有些心虛,忙朝一旁的太醫詢問情況。

    說話間的功夫,宋奕醒了,他睜開滿是血絲的雙目,緩緩坐起身。

    映著明亮的燭光,他眸底的荒涼與悲戚格外刺目,周身冷傲威嚴的氣度再也不見,整個人籠罩著一股陰霾與死氣。

    他手握成拳,接連咳嗽了幾聲,拖著彎曲悲涼的脊背,掙扎著向外間的計云舒走去。

    “陛下!太醫說了,您得好好躺著休養。”高裕忙上前攙扶,卻被他一把推開。

    琳瑯見狀,忙打住了給計云舒擦手的動作,端著盆退到一旁。

    宋奕輕輕地坐上榻,雙手緊緊地包裹住計云舒的手,悲悽而眷戀的目光落在她蒼白的臉上。

    清醒冷靜下來,他才覺計云舒死得蹊蹺,鬼神之說,他是從來不信的。

    “劉詹,可查出死因了?”他沉冷發問。

    劉詹蹙眉搖了搖頭:“娘娘身上并未有致命傷,也不像是中毒,實在蹊蹺。”

    宋奕轉頭看他,語氣陰寒:“廢物!”

    劉詹身子僵了僵,忙低頭跪下了。

    “去大理寺,傳女仵作。”

    低沉的聲音落入耳中,趙音儀和冬霜二人幾不可察地顫了顫,眼睜睜地看著傳話的人出了門,二人皆白了臉,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一盞茶的功夫,高裕便帶著兩名女仵作進來了。

    兩名女仵作將計云舒全身上下細細地查看了一番,都不自覺地對視了一眼。

    奇怪,太奇怪了。

    身上無傷,用銀針刺喉試毒也試不出來,那安詳的面容,倒像是安樂死一般。

    其中一女仵作下了榻,垂首恭敬道:“陛下,貴妃娘娘死得蹊蹺,尋常法子查不出死因,只有剖腹取物,看看娘娘腹中有何物。”

    聞言,宋奕神色一滯,薄唇緊繃,眸光晦暗,似乎在掙扎什么。

    他還未發話,一旁捧著遺信嚎哭的云菘聽了這駭人的話猛然回神,忙跪到宋奕腳邊勸說。

    “不行啊陛下!姐姐是天上的仙子,弄壞了她的肉身,她以后可怎么回來找我啊!”

    第106章 又復生

    說罷,他又轉頭啐那女仵作:“你自己沒本事,還要拿我姐姐的身子做筏!呸!”

    那女仵作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索性不再說話。

    宋奕本就對所謂的計云舒是什么望舒仙子這件事極為惡煩,偏偏云菘還竄到他面前來說這些。

    氣血翻涌上來,他一腳踹開了云菘:“滾!”

    趙音儀和冬霜二人僵直了身子,動都不敢動,連呼吸都停滯了。

    若是陛下真同意剖腹了,那云荷不就……

    想到這,趙音儀狠狠打了個寒顫。

    她掐了掐掌心,讓自己鎮定下來,只稍稍沉思了一瞬,便有了說辭。

    她換上一副悲痛的模樣,跪在宋奕腳邊,語氣哽咽道:“陛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真剖了腹,云荷九泉之下見了她父母,該如何交代啊!”

    “可憐云荷,活著沒過幾日安穩日子,死了竟還要受這樣的罪!陛下,您三思啊!”

    果不其然,聽了這話,云菘被勾起了傷心事,捂著自己生疼的胸口,坐在地上嚎哭起來。

    “姐姐!你的命好苦啊!從小沒過過一天的好日子,死了還要被糟踐身子……”

    “家里就剩我一個人了!我還活什么啊!娘,姐姐!你們把我帶走罷!嗚嗚……”

    二人情凄意切的哭聲落入耳中,宋奕闔眸沉默了好半晌,才伸手輕輕地撫過計云舒的臉,目光有所松動。

    他內心,也是不忍的。

    “罷了。”

    他長嘆一口氣,那仵作二人擺了擺手。

    見狀,趙音儀狠狠松了口氣,云菘的哭聲也小了些。

    瞥了眼床榻上計云舒的面色,趙音儀恐夜長夢多,忙趁熱打鐵。

    “陛下,再這樣下去,怕是擾了云荷清凈,還是趁早讓她入陵墓,好生安息罷。”

    宋奕卻置若罔聞,依舊巋然不動,只癡癡地盯著榻上的人,好似失了心魂。

    趙音儀默默拭了拭淚,不敢再多言,靜靜地立在了一旁。

    “貴妃這幾日,吃了些什么,見了什么人,有什么異常。”

    安靜了許久,眾人才聽得這句沉緩的問話。

    輕吻梨子整理反應過來是問自己,琳瑯忙擦了擦淚,回道:“回陛下,娘娘向來不愛走動,吃得也是宮里尋常的膳食。只昨日去了皇后娘娘宮里一趟,帶了些月餅回來,那月餅娘娘也賞了我與寒鴉吃,并無異常。”

    聞言,宋奕轉而看向趙音儀,那陰冷的眼神,瞧得她心驚膽戰。

    她鎮定地跪下,溫聲解釋道:“陛下若是疑心臣妾,不妨讓太醫來查驗臣妾的月餅是否有毒。”

    宋奕幽幽地盯了她一會,吩咐劉詹查驗月餅。

    不出意料,一無所獲。

    劉詹道:“陛下這些月餅無毒。”

    既不是他殺也不是中毒,難不成真是什么仙子飛升?

    宋奕冷嗤,眸色陰翳,那些神仙鬼怪之說哄的了別人,哄不了他。

    恰在這時,琳瑯想起昨夜計云舒同她說的話,急忙補充道:“陛下,娘娘昨夜有些奇怪,好端端同我說起宮女滿齡出宮的事情,問我日后有什么打算,還說國舅爺頑劣,讓我日后好歹勸著些。”

    越聽宋奕的眉心擰得越緊,這些話明顯是在交代后事,難道真是自盡的?

    可若是自盡,那死因是什么?

    云菘聽了,忍不住反駁琳瑯。

    “有什么奇怪的?姐姐都說了要回天上做仙子,向你交代這些事不是很應該么?”

    “住口!”

    宋奕倏然發怒,他眼下最聽不得這些話。

    她是天上的望舒仙子,那他算什么?他算什么?

    內心泛起一抹酸澀與悲涼,他不自覺地紅了眼眶,伏下身子,在計云舒額前輕輕落下一吻。

    他與計云舒鼻尖相抵,哀戚地喃喃自語:“你真的這般厭惡朕么?寧可自盡死了,也要離開?”

    他喪魂般地盯著眼前慘白的臉,心口絞得生疼,帶著濃濃的不舍與愛戀,將冰涼的計云舒緊緊攬入懷中,一遍遍喚她。

    眾人瞧了這凄涼悲慘的一幕,無一不為之動容。

    都說陛下性子冷不好親近,誰能想到是這樣的情種呢?

    宋奕摟著計云舒坐了一夜,關雎宮里的人就陪他站了一夜。

    直至東方欲曉,一縷晨曦的微光照進了內室,宋奕才動了動眼皮,最后看了眼懷中的計云舒,忍痛將她放開了。

    他終究是接受了這個事實,只是過程,不亞于活生生剖他的心。

    他輕輕替計云舒掖好了被角,緩緩站直了身子,背對著眾人的背影悲寂又孤凄。

    “備棺槨,明日大殮,停靈三日,入皇陵。”

    嘶啞低沉的聲音傳來,趙音儀與冬霜二人的心總算是落回了肚子里。

    葬禮如期舉行,蘭臺山皇陵中,前來吊唁的人不少,除了云菘和趙音儀,皆被攔在了陵墓外。

    宋奕哀毀骨立地立在棺槨旁,眼下發青,眸光凄然。

    靜靜地望了會兒里面躺著的人,他接過凌煜手中的匕首,分別割下了自己和計云舒的一縷發絲,而后綁在一起,放進了計云舒交握的手中。

    他癡癡地盯著里面的人,不舍得移開目光,直到司禮監從旁勸了好幾遍,他才有所反應。

    “陛下,時辰到了,再耽擱下去,只怕擾了娘娘安息。”

    宋奕顫了顫唇瓣,深深地瞧了棺中人最后一眼,才艱難地抬手,緩緩闔上了棺槨。

    隨著動作,那張清麗的臉一點點從眼前消失,直到一聲棺蓋碰撞的悶響,再也不見。

    當晚,宋奕突如其來地發了場高燒。

    紫宸宮里燈火通明,宮人太醫進進出出,忙碌了一整晚。

    正殿里,太后帶著安卉守在門外,見趙音儀和芳蘇姍姍來遲,對著二人便是劈頭蓋臉一頓罵。

    “沒心沒肺的東西!奕兒病成這個這樣子,你們也合得上眼?!”

    她一甩衣袖,氣沖沖地坐下。

    安卉瞥了眼二人,彎了彎紅唇,裝出一副賢惠的模樣替太后撫背,出口的話卻意有所指。

    “太后且消消氣,俞貴妃才死,陛下便害了病,皇后娘娘必定是哀痛難忍,這才來得遲了些。”

    她這話說得刁鉆,表面上在替趙音儀開脫,實則提醒了太后她和計云舒親密的關系,又暗指宋奕的病是計云舒引起的。

    太后本就不喜計云舒,如今聽了這話,愈發覺得計云舒晦氣,連帶著看趙音儀的目光也嫌惡了起來。

    “滾滾滾!別在這礙哀家的眼!”

    趙音儀白著臉色,一句話也沒說,乖乖地走了。

    芳蘇雖未被禍及,可她心知有安卉在太后身旁,自己討不到什么好處,便也識時務地跟著趙音儀退了出去。

    “醒了!醒了!陛下醒了!”

    一聲驚呼從內室傳來,太后急忙扶著安卉的手踉踉蹌蹌地走進去。

    在瞧見龍榻上滿面病容,雙眼遍布血絲的宋奕時,她心疼地趴在榻邊抽泣起來。

    “奕兒!你受苦了!”

    聽見他母后的哭聲,宋奕渙散的目光看向榻邊,嗓音嘶啞道:“兒臣不孝,讓母后擔憂了。”

    “你這孩子,凈說傻話。”

    太后慈愛地望著宋奕,扯出錦帕替他擦了擦額角滲出的汗。

    “母后,你說人死了之后,會去哪兒?”

    虛飄的聲音傳入耳中,太后的動作滯了一瞬,她愣愣地瞧著失了魂魄的宋奕,倏然撲在他身上痛哭起來。

    “奕兒!你別嚇母后啊!你要是有事,母后可怎么活啊……”

    宋奕卻沒再出聲,荒蕪的目光呆呆地盯著玄金色帳頂,那副萬念俱灰的模樣,瞧得安卉心驚。

    這俞貴妃,當真是好命!

    她緊緊地絞著帕子,指節泛白,定了定神,柔聲勸道:“陛下,偌大的朝廷可都指著您一人,您得好好顧著自個兒身子啊。”

    宋奕依舊沒回應,直到他母后的哭聲越來越大,他才從哽澀的喉間擠出一句安慰的話。

    “母后放心,兒臣沒事。”

    聞言,太后漸漸止了哭,替宋奕理了理耳邊凌亂的發絲,滿眼心疼。

    她兒被那女子害苦了,好好的一個人,成了如今這副頹喪的模樣。

    然而即便心里在厭惡,她也沒傻到這個節骨眼在她兒面前指摘那女子的不是。

    她擦了擦淚,殷切地勸道:“奕兒,人死不能復生,看開些,自己的身子最要緊。”

    宋奕漆黑的眸底覆了一層暗影,嗓音疲憊嘶啞。

    “是啊,人死不能復生。”

    太后見他似乎聽見去了,狠狠松了口氣。

    恰好高裕端了熬好的湯藥過來,她急忙接過,準備親自喂宋奕。

    “來奕兒,母后喂你吃藥。”

    “你從小便是個小大人,害病吃藥也不要母后喂,自己鼓著張小臉,再苦的藥也是一口悶,悶完了之后就去笑話池兒是小姑娘喝藥,可還記得?”

    太后舀了一勺藥遞到宋奕嘴邊,試圖說些小時候的事來轉移宋奕的注意。

    宋奕只輕輕地嗯了一聲,一口一口地抿著他母后喂過來的藥。

    雖仍舊是那副要死不活的模樣,可到底不再說些令人心驚的胡話了。

    太后心下慶幸,提到嗓子眼的心好歹落回了肚子里。

    宋奕自幼習武,體質非尋常人可比,吃了兩劑藥,睡了一夜,急病便好了個八九分。

    今日一大早便照舊上朝,下了朝又馬不停蹄地趕回太和殿批折子,除了比以往更勤政了些,好似也沒什么變化。

    而此時離計云舒的死,僅僅只過了七日。

    太后驚喜于宋奕釋懷得如此之快,卻絲毫不覺他的釋懷來得詭異。

    驚濤駭浪過去,皇宮,貌似又恢復了以往的平靜。

    這天夜里,正是計云舒的頭七。

    宋奕卻好似不知道一般,依舊是在御書房悶頭批著折子,雙眼熬得通紅。

    高裕瞧不下去了,勸道:“陛下,批折子不在這一時的,仔細熬壞了眼睛。”

    勤政是好事,可也不能不將自己的身子當回事,沒日沒夜地熬啊。

    這幾日,陛下夜里統共就睡兩個時辰,還時不時地驚醒,醒了就不睡,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榻上,生生坐到天明。

    “無妨。”

    宋奕未看他,也未停下手中的朱筆,無論高裕如何勸,他只有這兩字。

    高裕嘆了口氣,沒再說話。

    堪到子時,他終于停下了筆,赤紅的雙目看向正前方掛著的那幅,二人依偎在一起的肖像畫。

    畫上的人秀眉微蹙,丹唇緊緊抿著,一副要怒不怒的模樣,顯然是極其不滿身后攬著她的人。

    從前他看這幅畫時還有些不悅,可現下,若她還能這般看著自己,便是剜他的心,他也愿意。

    宋奕緩緩站起身,啞聲吩咐道:“高裕,準備東西,去皇陵。”

    高裕愣了愣,又很快回神,下去準備了。

    鑾駕行至蘭臺山,才走近皇陵入口,宋奕嗅到了一股焚紙的的焦氣。

    “誰在里面?”他側頭問守衛。

    “回陛下,霍大人在里面。”

    霍臨?

    宋奕凝眉,神情不明地走進去。

    霍臨耳力佳,聽見那沉穩的腳步聲,他心下一凜,忙停了動作,轉身跪下。

    “陛下。”

    他眸中異樣的情愫還未來得及斂去,被宋奕瞧了個明明白白,氣氛一度詭異起來。

    霍臨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濡濕,在那愈發陰翳的眸光下,他強自鎮定地保持著行禮的姿勢。

    “站起來。”

    冷硬的嗓音傳來,霍臨定了定神,依言起身,只是不敢與身前人對視。

    宋奕微瞇雙目看著眼前略顯惶然的人,負在身后的手緊緊攥起,寒聲質問道:“你不是說,只有感激,并無覬覦么?”

    霍臨向來謹慎隱忍,想來若不是悲痛到難以凝神,也不會在慌張之下泄露了自己真實的情感。

    再次被抓包,霍臨心知,這回是再也瞞不了宋奕了。

    他斂去眸底的悲絕,抬手摘下了頭上帶有火焰紋圖案的鷹頭冠,毅然屈膝跪在了冰涼的地面上。

    “屬下有罪,任憑陛下處置。”

    說罷,他將發冠置于一旁,伏身跪拜。

    無聲勝有聲,霍臨此舉,便是承認了。

    宋奕狠狠磨了磨后槽牙,指骨捏得啪啪作響,本就赤紅的雙目又添了幾分陰鷙,顯得更為駭人。

    “霍臨,你好大的膽子……”

    霍臨沒有反駁,保持著磕頭的姿勢,靜靜等待著自己的結局。

    許久許久,寂靜空蕩的陵墓里只有宋奕起伏不定的呼吸聲。

    他陰翳的目光落在計云舒的靈牌上,不知瞧了多久,他的怒氣漸漸平息。

    “滾出去,日后,不準踏進皇陵一步。”

    許是計云舒已經魂歸西天,又或許是念著以往的情分,總之,宋奕放過了霍臨。

    霍臨愕然抬頭,恰好瞧見宋奕望著靈牌時凄絕的眼神,內心的疑問哽在喉間,再也問不出口。

    “謝陛下。”

    他嗓音沙啞地說完,拾起冠帽緩緩起身。

    最后看了一眼那燙金的牌位后,他斂了神色,默默出了皇陵。

    等宋奕再次從皇陵里出來時,高裕駭了一跳。

    陛下怎將俞貴妃的牌位帶出來了?!

    “陛下,這…”

    高裕急忙迎上前,勸告的話在宋奕刮來的凌厲目光下徹底止住。

    他瞧了眼那堅決的背影,叫苦不迭。

    陛下當真是昏了頭了!哪有人將死人牌位帶在身邊的?!這要是沾染上什么不干凈的東西,那還得了?

    他急得團團轉,眼見著宋奕上了鑾駕,他趕忙跟上,心道這事還得讓太后來插手——

    翌日,趙音儀估算著日子差不多了,便向宋奕請求去皇陵祭奠計云舒,如她所料,宋奕并未阻攔。

    得到準許后,她再次清點了下給計云舒在路上準備的東西,而后帶上冬霜和身邊的內侍出宮去了皇陵。

    守門侍衛見是趙音儀并未阻攔,只是對她身后的太監抬的箱子有所顧慮。

    趙音儀瞧了支支吾吾的守衛一眼,爽快地打開了箱子讓他們查驗。

    “知道你們是奉陛下的命令守陵,本宮也不難為你們,去搜罷。”

    “謝皇后娘娘體恤。”

    說罷,那守衛在箱子里細細搜查了一番,見都是些衣物首飾和祭拜的糕點,便利落放了行。

    走進陵墓,待內侍們將箱子放好了,趙音儀便吩咐他們去地宮外候著。

    靜靜地等了會兒,確認再無動靜后,趙音儀和冬霜二人急忙挽了袖子,合力將棺槨蓋推開。

    “冬霜,你進去將云荷扶起來。”

    聽見這話,冬霜忙脫了錦鞋,爬進棺槨里,將計云舒扶坐了起來。

    趙音儀自貼身香囊中取出落回的解藥,擠開計云舒的唇齒將藥灌了下去,與冬霜二人一個拍背一個撫胸,幫她順藥。

    藥效很快發作,計云舒幽幽轉醒,在瞧見趙音儀的和冬霜時,她明白自己的計劃成功了。

    太好了,太好了。

    她朝著二人擠出一個虛弱笑來,開口的第一句話讓趙音儀和冬霜忍俊不禁。

    “娘娘,我餓得不行了,可有吃的?”

    冬霜撲哧笑了一聲,忙跳下了棺槨,從箱子里取出糕點遞給計云舒。

    計云舒伸手去接,這才發些手心里還拿著一縷用紅繩綁著的發絲。

    她怔了怔,意識到這是誰的頭發,隨手擱在了一旁。

    “慢些吃。”

    趙音儀含著笑,溫柔地替計云舒擦去唇邊的碎渣。

    計云舒記掛著云菘,忙問道:“娘娘,我弟弟他可還好?”

    “好歹有你那封信在,他哭了兩日倒也好了。只是……”

    說到這,趙音儀瞧了眼計云舒,嘆道:“只是陛下痛不欲生,險些昏死過去。”

    計云舒咀嚼的動作漸緩,眸色不明。

    想起自己還在宮里,她忙定了定神,道:“恐遲則生變,娘娘快些送我出宮罷。”

    “不著急,咱們這會子在宮外的蘭臺山。”

    “蘭臺山?這兒是皇陵?”計云舒問道。

    趙音儀點頭:“正是,陛下將你葬在了他的陵墓。”

    聽見這話,計云舒心下誹腹,這宋奕,當真是說到做到。

    正兀自想著,她的手里被塞了個包袱,趙音儀正細細地叮囑她。

    “這里頭有吃食衣裳,還有一千兩銀票,記得貼身放好。”

    “這個是我從父親那兒要來的魚符,有了這個,你不論去哪兒都暢通無阻,可得仔細放好了。”

    計云舒卻只聽見了那一千兩。

    “一千兩?娘娘,您出手也太闊綽了些罷?”她驚問道。

    趙音儀和冬霜二人聽了,只是抿唇笑。

    冬霜調侃道:“好姑娘,這只是娘娘體己錢的小頭呢,可算不得闊綽。”

    雖這么說了,可計云舒卻是不愿收。

    “娘娘,魚符和衣裳我收下了,可這錢我不能要。”

    趙音儀愣了愣,忙勸道:“我一深宮婦人,一應物什皆有供奉,這些錢拿在我手里也花不出去,還不如你收著,拿著這些錢去做你自己喜歡的事,你說呢?”

    她喜歡的事……

    計云舒微微失神,這會子她可想不出來什么喜歡的事,不過趙音儀的話到底還是說動了她。

    “那就多謝娘娘了。”

    趙音儀滿意地彎了彎唇,道:“好了,事不宜遲,你快些進箱子里,咱們出去罷。”

    內侍們依著趙音儀的吩咐將箱子抬進她的馬車,自然感受到了那箱子前后不一致的重量。

    雖心有疑惑,可在宮里頭當差,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他們心里門兒清。

    互相對了個兒眼神,便狀若無事地將箱子抬了進去。

    馬車出了蘭臺山,已經有趙家的馬車在山下候著了。

    等計云舒換上了冬霜的衣裳,帶好了帷帽,趙音帶著她下了馬車。

    “你們在這兒候著,本宮去同父親說會兒話。”她側頭對身后的人道。

    “是。”

    內侍們忙后退了些,垂首侯在一旁。

    趙家小廝見他們大小姐帶著人來了,忙上車坐上了馭位。

    趙音儀將計云舒送上馬車,握著她的手叮囑道:“他是我未嫁進宮時在我身邊伺候的,你想去哪兒便同他說。”

    “不論去哪兒,你都得好好顧著自己,這一去,咱們便算是永別了。”

    說著,趙音儀忍不住潸然淚下。

    心知她說得沒錯,計云舒也紅了眼眶,卻不知要如何安慰她。

    好在趙音儀不是那等拎不清的人,心知眼下不是煽情的時候,她胡亂抹了抹淚,將計云舒推進了馬車里,轉頭叮囑那小廝。

    “小六,這一路上好好顧著姑娘,她說去哪兒你便將她送到哪兒。”

    小六回道:“是,大小姐的話,奴才記住了。”

    說罷,他一甩馬鞭,馬車行駛起來。

    計云舒忙掀開車簾,朝漸漸落在身后的趙音儀揮手,直待那小小的人影消失在視線中,她才重新坐了回去。

    她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淚,內心有離別的酸楚,也有真正自由,再不用東躲西藏的喜悅。

    清了清嗓子,她掀簾對車外的小六道:“勞煩大哥送我去渡口。”

    她要回江州去。

    第107章 再重逢

    計云舒離京時方過中秋,待她到了江州時已至重陽。

    江州城家家戶戶門前都插著茱萸,熱鬧的街巷里,孩童們舉著菊花糕追逐嬉鬧。口中念念有詞。

    “重陽不吃糕,紅綾襖子咚咚敲!”

    天真稚嫩的聲音落入耳中,計云舒淺淺地彎了彎唇角。

    巷子里風很大,她抬手緊了緊身上的兜帽披風,走到那扇熟悉的宅門前,叩響門環。

    聽見聲響,郁春嵐忙披好了衣裳從自己屋里出來。

    “這一大清早的,誰啊?”

    她邊嘟囔著邊往院門處走,甫一拉開門,她的動作登時僵住,瞠目驚愕了好一會兒。

    計云舒抬手掀下兜帽,完全露出了那張清麗淡雅的臉。

    她莞爾一笑,朝眼前呆愣的女子歪了歪頭,秀眉輕挑:“怎么?不認得我了?”

    “青玉!”

    郁春嵐抑制不住地驚呼出聲,眼含驚喜地拉著計云舒上瞧下看,說不出的驚訝。

    “你,你是如何從宮里逃出來的?!”

    她急急發問,卻聽得北屋傳來一聲沉重的悶響,似乎是重物落地的聲音。

    “壞了!姚文卿!”

    郁春嵐暗道不好,連忙朝姚文卿的房間走去,推開門,果見是他摔在了地上,正掙扎著向門口爬去,她忙上前將他扶起來。

    姚文卿艱難地爬起身,朝著郁春嵐焦急發問:“青玉!可是青玉回來了?!”

    話音剛落,計云舒已經循聲奔了進來。

    姚文卿見到她的那一瞬,荒涼死氣的雙眸在霎那間煥發了光華。

    沉甸甸的情愫在他清澈的眸底翻涌,周圍的一切好似都靜止了,他連呼吸都滯緩了。

    “青玉。”

    他輕輕地喚了一聲,情不自禁地向計云舒走去,可他忘了扶手杖,方走兩步復又摔倒在地。

    “姚文卿!”

    計云舒大驚,急忙上前同郁春嵐一起將他扶了起來。

    “你猴急什么?!扶著手杖再出來不行么?”郁春嵐忍不住抱怨,將床頭放著的手杖扔進他懷里。

    姚文卿回過神來,當著計云舒面,臉上有些掛不住。

    計云舒的心思在他的傷上,倒沒覺著有什么。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姚文卿,道:“瞧著這模樣,是林大夫將你治好了?”

    姚文卿含笑看向她,溫聲道:“正是,林大夫一身好本事,將我斷了的骨頭重新接上了。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要想完全恢復,只怕還得養幾個月。”

    聞言,計云舒放下了心,連連點頭。

    “那就好,那就好。”

    “你呢?你是怎么逃出來的?”姚文卿問她。

    計云舒笑了笑,扶著他坐上了榻,將自己使計假死逃脫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知了二人。

    聽完全程,姚文卿心生感慨。

    “如此說來,世上再沒有云荷這個人了,你日后也不必再東躲西藏了。”

    “那敢情好啊,這回你可是徹底自由了。”

    郁春嵐接過姚文卿的話,朝計云舒嬌笑。

    計云舒附和道:“是啊,徹底自由了。”

    自此以后,她的世界徹底清凈了。

    “久別重逢,可不得好好慶祝下?”郁春嵐挑眉,用胳膊輕輕撞了撞計云舒。

    計云舒失笑,回看她:“慶祝啊!為何不慶祝?怎么著,是出去下館子還是你露兩手?”

    “嘁!館子里頭的做得能有我做得好吃?走,買菜去!”郁春嵐立時挽了袖子,嗤笑一聲,風風火火地往外走。

    計云舒嫣然一笑,替姚文卿掖了掖被角,叮囑道:“你且在家養著,我們去菜市口瞧瞧。”

    說罷,她起身去追郁春嵐。

    姚文卿和煦的目光緊緊注視著計云舒的背影,內心是前所未有的寧靜與滿足。

    他所求不多,能這般與她一起平淡地度過余生,就很好了。

    其他的,他不敢奢求——

    京城,皇宮。

    宋奕仍舊如往常一般上朝下朝,議政批章,在外人瞧來,好似已經走出了痛失寵妃的陰影。

    只有高裕知道,不是這樣的。

    是夜,他看著龍榻上的靈牌又一次婉言勸道:“陛下,這牌位又冷又硬的,怕是礙著您休息了,還是讓奴才拿去立著罷。”

    宋奕帶著一身沐浴后的濕意,自顧自上了床榻。

    帷幔落下,自里面傳來低沉冰冷的兩字。

    “出去。”

    高裕心知勸不動,搖著頭出去了。

    帳中,宋奕披著半濡濕的墨發,冷白的指節一寸寸撫過冰冷的靈牌,眸色哀戚。

    “云兒,你說你無牽無掛,難道,你就真的一點也不念朕么?”

    他喃喃自語,映著殿中的燭光,那自帳中透出的身影輪廓愈發孤絕凄涼。

    每每深夜驚醒,宋奕總是陷入無盡的空洞與荒蕪,直到將計云舒的牌位帶在身邊,才可稍稍緩解。

    可觸及靈牌,又不免睹物思人,從而陷入更深的哀痛與絕望。

    循環往復,痛不欲生。

    第二日一早,宋奕毫不例外又是頂著一張青黑的臉色上朝,高裕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白日不歇,夜里不睡,長此以往,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熬不住啊。

    好在他前兩日便悄悄地放了消息去慈寧宮,估摸著太后這幾日便要過來勸陛下了。

    果不其然,這天夜里太后洶洶趕來紫宸宮,忽略正在用膳的宋奕,徑直朝寢殿走去。

    在瞧見宋奕的枕邊赫然放著那具牌位時,她瞋目結舌,難以置信地轉頭看向那一言不發的人。

    “奕兒?你瘋了不成?”

    她急急走回宋奕跟前,一雙鳳眸驚疑不定地打量著他,似乎在懷疑他是不是失了心智。

    宋奕擱下筷箸,緩緩起身,不緊不慢地朝他母后行禮,嗓音平靜得有些發冷。

    “母后怎么得空來了?”

    瞧他這副不咸不淡的模樣,太后只覺自己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她展了展衣袖,壓著怒氣道:“哀家不來,還不知你這般荒唐呢!”

    “來人!將那晦氣的東西給哀家拿走!”

    一聲令下,卻是無人敢動。

    宮人也不傻,這會子去碰那東西,這不是自己找死么?

    見無人動作,太后徹底惱了。

    “好好好……你們不敢去,哀家去!”

    說罷,她氣洶洶地走近床榻,才邁出兩步,忽聽得身后人以極悲凄的聲音喚了一聲母后。

    輕淡沉緩,凄入肝脾,聽得她心尖一顫。

    回頭望去,只見她兒側對著他站著,哀毀骨立,那身形竟比以往消瘦了一大半。

    她折返回去,雙手撫上宋奕微冒青茬的下顎,滿眼心疼。

    “奕兒,你到底是為什么啊?那女子到底有什么好的?”

    她兒自來冷傲驕矜,目空一切,何時見過他這般頹喪委頓的模樣?

    宋奕眸光澀然,沙啞著嗓音道:“母后,兒臣夜里輾轉難眠,時常懷疑自己,難道這世上,真有什么鬼神么?”

    他空洞地望著遠處,喃喃地說著。

    太后見他這副模樣,忍不住紅了眼眶,抱著他日漸消瘦的胸膛痛哭起來。

    “奕兒,你這副模樣,是在挖母后的心吶……”

    感受到胸前的濕濡,宋奕的目光漸漸落回他母后身上,他伸出手輕撫那哭得發顫的脊背。

    “母后莫要憂心,也許過段時日,兒臣便忘了。”

    聽見這話,太后才漸漸止了哭,抬頭瞧了眼宋奕,只見他眼神清明,好似又恢復了從前那般。

    她雖有些疑惑,可到底放下了心,也不再提那牌位的事。

    她兒向來是個爭氣的,這回雖栽在了那女子身上,可到底她人不在了,假以時日,奕兒定是會放下的。

    太后想得很好,可她不知道,宋奕的癲狂,還遠遠在后頭。

    轉眼便立了冬,一向暖和的江州城也愈發涼了起來。

    姚文卿已經能丟開扶手自個兒走了,只是還走不了太久的路,否則便站不穩。

    可他卻心急得很,沒日沒夜地練習,一心想趕快好起來。

    原因無他,實在是臉上熱的慌。

    拿他自己的話說,堂堂七尺男兒,如今靠著兩個女子養活,你說臉熱不臉熱?

    郁春嵐拿著自己的體己,湊著計云舒不知從哪兒搜刮來的銀子,二人搭伙在八角街開了間脂粉鋪子。

    說是脂粉鋪子,可因著有想法天馬行空的計云舒在,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都賣。

    什么積年間的雪水,豺狼口中的狼牙,畫了一半的團扇,總之是一些聞所未聞的古怪玩意,將鋪子搞得烏煙瘴氣,光顧的客人更是寥寥無幾。

    試問哪家姑娘敢在這樣詭異的鋪子里買脂粉用?

    在郁春嵐日復一日,早也勸晚也罵的壓力下,計云舒迫不得已改變了策略。

    這些不讓賣,那她賣自己的畫總行罷?

    “行啊!為何不行?只要你不搗鼓你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什么都好說。”

    郁春嵐懶懶地靠在柜臺前,朝手上的脂粉盒子哈了口氣,將它擦得油光锃亮。

    計云舒滿意地彎唇,指著另一面墻道:“那說好了,日后我畫的畫便掛在兒賣。”

    “成。”

    郁春嵐幽幽地瞟了眼她,又利落地擦起貨架來。

    恰在這時,隔壁的木匠鋪里又傳出來女子驚恐的哭求聲,計云舒二人的神色俱是一滯。

    “那畜生,又在打許娘子了。”郁春嵐低聲啐了一句。

    計云舒沉了臉,抬步便要往外走,郁春嵐忙將她拉住。

    “欸!你又要出頭,你忘了上回要不是官差來了,那孫木匠的板凳險些便要掄你腦袋上了!”

    “我不去木匠鋪,我去報官。”計云舒平靜道。

    “報官?”

    聞言,郁春嵐朝她翻了個白眼:“你該不會以為這種事報官有用罷?”

    “你以為那日官差是去阻止孫木匠打她娘子的?他們那是怕鬧出人命來不好同知縣交差。”

    “漢子打婆娘這種事,莫說是在咱們小小的浮梁縣,便是京城也定然少不了,可你瞧過有人管么?”

    第108章 被捉奸

    計云舒目露悲憤:“那他們就不怕將人打死了,一樣是樁命案么?!”

    “嗐!”

    郁春嵐擺了擺手,揚聲道:“瞧你愣得,孫木匠將你打死了那叫命案,將他娘子打死了那叫什么?那叫家務事!俗話說得好,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

    說到這,她眸光微冷,唇角泛起一抹似譏似諷的笑。

    計云舒聽得渾身泛冷,原本邁出的步伐生生停住了。

    她漸漸冷靜下來,待下午那孫木匠上門去主顧家做活計了,她才帶著傷藥去了木匠鋪。

    一年前在去漠北的路上借宿時,她自身難保,救不了那位同樣被丈夫毆打的婦人。

    這回,她定要將許娘子救出來。

    那許娘子三十歲出頭,中等身量,一張天庭飽滿的方圓臉,長得慈眉善目的。

    明明是個極有福氣的長相,卻遇人不淑,嫁給了這樣豬狗不如的男子。

    計云舒緩了緩神色,輕車熟路地掀簾進了耳房,果見許娘子正坐在小榻上抹眼淚。

    “許娘子。”

    許娘子見是計云舒來了,忙揚起笑臉,招呼她坐下,與她寒暄。

    “青玉來了,鋪子里的生意可還好?”

    “還成。”

    計云舒輕笑,挨著許娘子坐下,瞧見她刻意掩著的衣袖時,她心下了然,將手里的膏藥遞給了許娘子。

    “娘子,這是白芷散,專治腫脹淤傷的,你先擦上罷。”

    許娘子微怔,難為情地伸手接過。

    她瞧了眼計云舒,扯出一個尷尬的笑來:“對不住了青玉姑娘,讓你們笑話了。”

    計云舒緊緊抿著唇,神情沉肅道:“娘子糊涂,什么笑話不笑話?那孫木匠打起你來可是毫不手軟,娘子你就沒想過離開他么?”

    “離開?怎么離開?”許娘子一頭霧水。

    計云舒氣血涌上來,脫口而出道:“和離啊!”

    豈料許娘子聽了她的話,神情好似見了鬼,駭得嘴巴都合不上。

    “什么?和離?”

    計云舒鄭重地點頭,重復道:“是啊,和離。”

    “這……青玉你這是說得什么話,我,我一大把年紀,兒子都八歲了,這要是去和離,先不說我娘家還要不要我,我自己的脊梁骨都要被人給戳爛了。”

    許娘子結結巴巴,神色極其不自然。

    計云舒卻不明白,和離是為了她自己過得舒心,別人的看法有什么要緊的。

    她又耐著性子勸道:“娘子,和離是為了讓你不再挨你相公的打,與旁人有何相干,你只把他們的話當個屁給放了便是。”

    “不成不成!我不和離,我相公只是偶爾打我罷了,平時還是對我挺好的。”

    許娘子連連搖頭,又轉頭說起他相公的好話來。

    計云舒被許娘子的話噎住,她沒有想到事到如今,許娘子還在為她丈夫開脫。

    一股巨大的無力感涌上心頭,她抬手抹了把臉,看著眼前自我攻略為施暴者開脫的人,她是哀其不幸,又怒其不爭。

    “行罷,娘子自己想清楚了便好。”

    她妥協地嘆了口氣,婉拒了許娘子留她吃飯的要求,尋了個借口離開了。

    夜里回來,她同姚文卿和郁春嵐說起這件事。

    “我倒是能理解那許娘子,她一個沒手藝的婦人,若真和離了,難道帶著她兒子喝西北風不成?”

    郁春嵐夾了塊酒糟魚放嘴里,振振有詞地說道。

    這會子計云舒頭腦冷靜下來,站在許娘子的立場上細細想了想,倒也理解了她的難處。

    也許她不是不想和離,而是在這個時代和離之后,孤兒寡母的生存環境很可能比她如今更惡劣。

    所以這般權衡之下,忍氣吞聲也許是最好的法子。

    姚文卿瞧了計云舒一眼,繼續補充道:“而且你們也許不知,照大淵的律例,夫妻和離若鬧到官府,如果有孩子,那么官府會判帶走孩子的那一方賠償對方一筆不菲的銀錢,用以彌補對方家的人口損失,除非對方有什么大過錯,那這筆錢才可以不給。”

    “什么?”

    計云舒被姚文卿的話驚住,一口米飯差點沒咽下去。

    “這是何道理?我可從未聽過,莫不是你編出來誆我們的罷?”郁春嵐也一臉驚疑。

    姚文卿無奈地搖搖頭,雅聲道:“我何苦誆你們,昔年我在翰林院當值,讀過不少大淵的律法,這便是其中之一。”

    “原來如此。”

    計云舒艱難地將那口飯咽下去,臉色很難看。

    難怪她一說和離,許娘子的反應如此大,除了不好討生計,只怕這也是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女子天生感性,試問有幾個生育過的女子能割舍得下自己的孩子?

    富貴人家暫且不論,這一條律例,可謂是徹底堵死了那些想和離的平凡女子的后路。

    這所謂的賠償,倒是和自己那個時代的撫養費反著來了。

    這一頓飯計云舒食之無味,心里油煎火燎的,一整夜都沒睡好。

    翌日她便起得遲了些,待她到了脂粉鋪子時已是午后了。

    還未走進便見隔壁木匠鋪子外圍了不少人,正竊竊私語地朝著里頭指指點點,細細聽去,似乎還有女子的哭聲。

    計云舒心下一凜,以為那孫木匠又在打許娘子。

    她沉著臉擠進去,卻見是許娘子正壓著另外一個衣裳不整的女子打,那凄慘的哭聲便是那女子的。

    “這是怎么了?”她拉著前面的郁春嵐問道。

    郁春嵐見她來了,忙扯著她一臉鄙夷道:“孫木匠同那對門的李寡婦搞在一起了!”

    “娘子進房的時候,二人正赤條條地躺著呢,大紅肚兜,綾襪綢褲扔了一地,床榻搖得嘎吱作響,二人忙得大汗淋漓,哪還管得了有沒有人進來,恰好被漿洗回來的許娘子捉奸在床!”

    計云舒狠狠蹙眉,這孫木匠真不是個東西。

    “賤人!沒臉的東西!讓你勾搭男人!”

    許娘子氣急了,拿鞋底子發狠地朝那女子臉上抽。

    聽見慘叫聲,孫木匠赤著個上身就跑出來了,見此場景,他不由分說地將許娘子拽開,喊那李寡婦跑。

    李寡婦忙攏好了衣裳,埋著臉擠出人堆灰溜溜地跑了。

    “呸!不要臉的賤人!”

    人群中有女子啐她,而男子大部分則是謔笑地看熱鬧,好似見怪不怪。

    許娘子崩潰地呼天喊地,撕扯著孫木匠要同他拼命。

    “你這殺千刀的!竟將我的嫁妝都花給那賤人了!我不活了!”

    見許娘子當著眾人的面口無遮攔,孫木匠氣不打一處來,掐著許娘子的脖子便是狠狠兩耳光。

    計云舒怒了,沖出去扶起被扇在地上的許娘子,瞠目厲喝道:“孫木匠!你莫要欺人太甚!”

    郁春嵐一下子沒拉住計云舒,索性也走了進去,凌厲的目光上下刮過那黑瘦干枯的男子。

    “通奸通得如此理直氣壯的,姑奶奶我還是頭一回見。”

    孫木匠見又是計云舒,狠狠擰了眉,指著她罵道:“又有你什么事兒?我打我自己的婆娘,還得瞧你的臉色不成?”

    計云舒走到許娘子身前,神色凌厲地看著孫木匠。

    “如今可不是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了,你與人通奸,隨意拉個人證許娘子便可把你告到官府將你治罪,勸你日后還是老實些。”

    許娘子不愿和離,她這般嚇唬,孫木匠興許顧忌著這一層,日后便也不敢再對許娘子動手了。

    這般想著,身后倏然傳來許娘子輕飄的聲音。

    計云舒沒聽清,轉頭問她:“娘子說什么?”

    許娘子眼眶含淚,神色堅毅道:“我要和離。”

    聞言,計云舒微怔。

    待她反應過來時,許娘子已經走到了孫木匠身前,一字一句地說道:“我要和離,從今往后,你愛跟誰廝混便跟誰廝混去罷!”

    孫木匠愣了,周圍的人也愣了。

    “我說許娘子,這男人哪有不偷腥的,為這點事兒鬧和離?不至于罷!”

    人群中有男子替孫木匠說話,被郁春嵐潑辣地罵了回去。

    “呸!放你娘的屁!回去玩兒你袴襠里的小豆芽去罷!”

    人群中爆發一陣哄笑,那人吃癟不再出聲。

    孫木匠死死地瞪著許娘子,臉上的肉隨著怒氣一顫一顫。

    “好啊!你膽子肥了!連和離都敢提了!”

    說著他一把揪住許娘子的衣領,抬手便要打。

    這會子許娘子不在懦弱了,先發制人,一口咬在孫木匠的胳膊上,痛得他松了手。

    “奶奶的!你這瘋婦!老子弄死你!”

    說罷,他掐住許娘子的脖子,兩人廝打在一處。

    計云舒見狀,忙挽了袖子去幫許娘子。

    她的力氣不小,許娘子也是個常做力氣活的,二人合力起來,那干瘦的孫木匠還真有些招架不住。

    計云舒拿膝蓋抵著孫木匠的背,雙手制住孫木匠的右手,朝著許娘子揚聲道:“娘子,既然都要和離了,今日便狠狠發泄一回。誰說只有漢子打婆娘的份?婆娘打漢子也照樣使得!”

    見許娘子蠢蠢欲動卻還有些猶豫瑟縮,計云舒低聲相勸。

    “娘子莫怕,咱們拿著他通奸這樣大的把柄,他不敢聲張。”

    聞言,許娘子眼神晶亮,再沒了顧忌,抬手揪住孫木匠的頭發迫他昂起頭,掄圓了胳膊狠狠扇了兩耳光。

    “豬狗不如的畜生!老娘挨的打,今日統統還給你!”

    許娘子恨恨地說罷,抬手又是兩個響亮的巴掌。

    “嘖嘖……”

    郁春嵐幸災樂禍地瞧著孫木匠被二人壓在地上打的模樣,聽見身后人的竊竊私語,她忙轉身驅趕圍觀的人。

    “誒誒!都散了都散了!婆娘打偷腥的漢子罷了,有什么好瞧的,都回去罷!生意還做不做了?”

    瞧著人都被趕得差不多了,她順手關上了木匠鋪的門,同計云舒來了個關門打狗。

    第109章 和離了

    或有那實在好奇的孩童悄悄兒地扒在門縫上聽響兒,孫木匠嚎一嗓子他們捂嘴咯吱笑一陣,冷不丁瞧見自己的娘來了,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揪著小耳朵拖走了。

    一門之隔的屋內,不知打了多久,許娘子腿也麻了手也酸了,這才叫了停。

    計云舒和郁春嵐放開了孫木匠,順勢踢了踢他。

    “欸!別裝死,許娘子使的力還沒你打她使的力一半大呢。”郁春嵐啐道。

    孫木匠終于回過神來,頂著一張鼻青臉腫的臉從地上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指著計云舒幾人控訴。

    “你們這些殺千刀的!將我打成這樣,等我報了官,你們一個都別想跑!”

    “噗嗤!”

    孫木匠頂著一張豬臉說出這句蠢話,將計云舒逗笑了。

    她抱著胳膊,上下瞧了眼瑟瑟發抖的孫木匠,嗤道:“我說孫木匠,我們毆打你是什么罪,你與人通奸又是什么罪,報官?好啊!現下便去報官!”

    說罷,她拉著許娘子便要朝外走。

    孫木匠腦子清醒過來,立時踉踉蹌蹌地沖到門邊去堵二人的路,湊到許娘子跟前求饒

    “娘子!娘子饒我一命!我再也不敢了!”

    計云舒瞧了慍怒的許娘子一眼,趁勢說道:“孫木匠,饒你一命可以,娘子要和離,你是應還是不應?”

    孫木匠連連點頭:“應應應!我都應!”

    “那睿哥兒讓許娘子帶身邊養著,你可應?”計云舒又接著問。

    “啊?”

    孫木匠這回不樂意了,捂著青紫的臉辯駁道:“睿哥兒是我孫家的人,跟著她是什么道理?”

    計云舒:“那等睿哥散學回來,讓他自己說愿意跟誰。”

    “那也不成!”

    孫木匠一口回絕,心道他兒子什么德行他能不知道?讓他選是定然不會選自己的。

    計云舒沉了臉,正欲再次敲打一番,許娘子啐了他一口。

    “呸!你還不如后爹呢!睿兒跟著你,你再給他找個后娘,那他不凈被你倆虐待了?!”

    聞言孫木匠臉上有些掛不住,他也知道許娘子說的是實話,卻仍舊嘴硬道:“那你呢?你給他尋個后爹,他不一樣難捱么?”

    “你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告訴你,為了睿兒,我便是不嫁了都使得!”

    許娘子此話一出,孫木匠有些難為情,計云舒聽他的話便知他這個當爹的多少還是疼孩子的。

    “孫木匠,睿哥兒跟著誰最妥帖你心里定是清楚的,你若是實在放心不下,大不了逢年過節地將睿哥接回去小住幾日,也總好過讓他跟著你受罪不是?”

    計云舒細細地觀察著他的臉色,又接著說道:“若你實在不應,那這和離一事咱們只好鬧到官府去,讓知縣大人來判一判了。”

    拿著這個把柄,她就不信這孫木匠不松口。

    果然,孫木匠聽了這恩威并濟的話不再嘴硬,擰著眉擺擺手道:“罷了罷了!就這么著罷!”

    聽見他肯松口,計云舒深深吁出一口氣。

    她原還怕孫木匠死活不同意難免要鬧到官府去,這樣一來便對許娘子不利。

    如今的局面,倒勉強算是圓滿了。

    寫好和離書后,二人前后按上了手印,計云舒捻起來瞧了一會兒,心神微動。

    她瞥了眼鼻青臉腫的孫木匠,動之以情道:“孫木匠,既和離了,那你同許娘子便不相干,可睿兒畢竟是你的兒子,娘子日后帶著他怕是僅能糊口,讓他念書那是想都不用想了。”

    “可睿哥兒的學問你是知道的,連浮梁書院的韓夫子都夸他聰慧,日后他若能高中,那你這個當爹的不也臉上有光么?”

    孫木匠一聽是這個理兒,畢竟是自己的親兒子,難不成還能將自己拋開了?

    若他兒日后有造化中舉做官,那自己當個老太爺頤養天年豈不風光?也不必累死累活做什么木匠了。

    想到這,他轉身進房拿了一吊錢遞到許娘子手里。

    “這是八百文,日后你每月來我這兒拿一次,當作養睿哥兒的了。”

    計云舒莞爾一笑,拉著許娘子的手對他道:“這八百文呢,娘子就先收下了。可小子們長得快,這衣裳定是要年年做的,一月八百怕是不夠用罷?”

    許娘子忙朝計云舒使了個眼色,讓她莫要再說了。

    八百文在她看來已經不少了,若將那廝惹惱了,他一分都不給咋辦?

    計云舒卻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先安心,不論多少她們都不虧,這錢自然得往高了要。

    果不其然,孫木匠猶豫了,支支吾吾地不說話,計云舒一瞧便明了。

    她嘆了口氣,裝出一副理解他的模樣。

    “罷了罷了,我也知道你做木匠不容易,那便委屈委屈睿哥兒,在學堂里儉用些算了。”

    郁春嵐懶懶地睨著計云舒裝模做樣,唇邊掛著一絲掩飾不住的謔笑。

    這妮子,又開始敲詐人了。

    孫木匠繃著臉色糾結了好半晌,咬咬牙還是加了二百文。

    “那就一千文罷,多了我也實在拿不出來。”

    許娘子驚了一瞬,而后欣喜地望向計云舒,計云舒也回看了眼她,朝她隱晦地笑了笑。

    深刻銘記打一巴掌給個棗的道理,她又對孫木匠說道:“成了,那就這樣,你日后若想睿哥兒了,讓許娘子將他帶來便是。”

    見孫木匠再無異議,計云舒二人便幫許娘子收拾了自己的東西,將她帶到了胭脂鋪子。

    許娘子卻不愿再麻煩計云舒,起身想走。

    “青玉,你都忙了我這么大的忙了,我不能再麻煩你了。”

    計云舒一把按住她,溫聲勸道:“娘子,你娘家這么遠,帶著睿哥又不好走,我這鋪子里間有個現成的耳房,簾子一拉,你同睿哥兒正好一人一間,也不必再花冤枉錢了。”

    孤兒寡母討生活不易,她是真心想替二人省下那些錢。

    知道許娘子不好意思白住,她又解釋道:“再說了,我有時要作畫,春嵐一個人看鋪子看不過來,你不替人漿洗的時候也幫我看會兒,那可是幫了我大忙了。”

    話說到這份上,許娘子再拒絕也說不過去,她連忙起身向計云舒道謝。

    有許娘子在,郁春嵐倒也松快些。

    畢竟,指望計云舒那個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家伙看鋪子是指望不上了。

    這天傍晚打烊后,她便將鋪子大門的鑰匙給了許娘子,而后挽著計云舒的胳膊朝家走去。

    日暮西垂,落霞盈天。

    行人稀少的八角街上,殘陽將二人依偎的身影拉得欣長。

    “欸,行啊你!舌燦蓮花,今日這風頭算是讓你出了!”郁春嵐杵了杵計云舒,朝她揚眉。

    計云舒也捧回去:“嗐!哪能跟你比啊!打孫木匠那兩巴掌扇得,估莫著你手這會子還麻著罷?”

    “去你的!我就輕輕碰了他兩下,那你是扇的罷……”

    “明明是你……”——

    今歲今宵盡,明年明日催。

    流光易逝,轉眼又是一年除夕。

    與其他熱鬧的宮殿不同,紫宸宮內外一片烏煙瘴氣,人心惶惶。

    高裕瞧著又一具被禁衛軍抬出來的道士尸體,無力地嘆了口氣。

    這一切還得從兩個月前說起。

    他記得那是一個電閃雷鳴的深夜,暴雨如注,將殿頂的琉璃瓦砸得嘩嘩作響。

    彼時,他正侯在外殿的暖閣中值夜,卻被一聲聲驚喜的呼喊聲吵醒。

    聽見是陛下的聲音,他趕忙披上外裳前去查看,只見龍榻前值夜的小太監正白著臉望著榻上狀若癲狂的陛下。

    不知陛下瞧見了什么,干瘦的雙手在身前胡亂抓著,對著空蕩的床幔自言自語,又哭又笑的,怎么瞧怎么像撞了邪。

    小太監見他來了似乎有了主心骨,顫著聲兒問他要不要請個道士來做法,被他劈頭蓋臉罵了回去。

    到底年紀大老道些,他一眼便瞧出陛下是被魘著了,忙喚來宮人燃上安神香,等陛下漸漸平靜下來了他才敢上前詢問。

    可陛下并未回應他,只是喃喃地念著俞貴妃的名字。

    他便不敢再多言,帶著小太監侯在了殿外。

    本以為區區一個夢,醒了便沒事了。

    可不料第二日一早,陛下急急地召了虛清觀幾位道長進宮,下令讓他們請俞貴妃再次入他的夢。

    這樣的要求太過荒唐,可迫于陛下的威壓,幾位道長只好硬著頭皮接下這旨意,要了俞貴妃的生辰八字,當晚便開壇做法。

    不出所料,沒能將俞貴妃請到陛下的夢里。

    陛下惱了,瘋魔起來,竟拔劍將那為首老道士一劍殺了。

    余下的幾名道士霎時如臨大敵,戰戰兢兢地下跪求饒。

    為了保命,支支吾吾地提出了一個招魂的法子,說是能讓陛下與俞貴妃一見。

    這法子一開始還挺有效,招魂當日,陛下還真就見到了俞貴妃。

    可奇怪的是當時他也在場,他卻沒見著俞貴妃的魂魄,只瞧見陛下對著空無一人的身前自言自語,那場景當真是詭異極了。

    漸漸的,這法子也不起效了,招十來回才能成功一次。

    直到這個除夕夜,這已經是死的第九個道士了。

    高裕從那具淌著血的尸體上收回目光,輕手輕腳地進去瞧了眼里頭的狀況。

    只見正殿中放置了一鼎五尺高的鎏金八卦爐,縷縷青煙從爐頂飄出,熏得他睜不開眼。

    八卦爐前的香案上,還躺著一把染血的三清鈴,余下的兩名道士瑟瑟發抖地跪在那瘦削的玄色身影前,磕頭求饒。

    “陛下!陛下饒命!”

    宋奕提著淌血的赤霄劍,朝著那二人一步步逼近,眸光陰戾。

    “是你們說,這次一定成功的。”

    “膽敢騙朕,這便是你們的下場!”

    說罷,他復又提劍,發狠地朝著二人砍去。

    第110章 遭天譴

    高裕驚駭欲死,一把撲跪在宋奕腳邊,抱著他的腿哀求:“陛下!快快收手罷!殺道士恐要遭天譴吶!”

    大淵信道的人比信佛的多,民間百姓視道士為半仙,認為他們是介于神仙和凡人之間的傳話人,故此道觀的香火常常比寺廟旺,道士也極受尊崇。

    可宋奕是從來不信這些的,更何況如今的他瘋瘋癲癲,可不管什么天譴不天譴。

    他一腳將高裕踹開,嘶吼著讓他滾開,眼神已經變得不清明。

    正當余下的兩個道士也要慘遭宋奕的毒手時,一道慍怒的聲音從殿外傳來。

    “孽障!孽障!”

    是太后來了。

    她扶著內侍的手走進,每瞧清一分紫宸宮的景象,怒火便旺盛一分。

    見宋奕還要作孽,她取下手上的狐毛袖籠狠狠砸向他,恰好砸中了宋奕的腦袋。

    他猩紅的目光陡然射向來人,卻生生忍下了胸中的暴戾。

    太后急急走上前,環顧了一圈四周的狼藉,氣得心肝兒發顫。

    “大節下的,你關起門來在宮里搞這些烏煙瘴氣的東西!你是不是瘋了!”

    宋奕不為所動,冷鷙的眼神盯著那兩個道士,恨聲道:“朕沒瘋!是那該死的道士,不讓朕見云兒,就該活剮了他們!”

    看著面前眼神虛飄胡言亂語還叫囂著自己沒瘋的人,太后抬手便是一個響亮的耳光,一副要將宋奕打醒的架勢。

    宋奕被那發狠的力道打得微微偏過了頭,半張臉火辣辣的疼,到底清醒了些。

    他清明的眸子瞧了瞧滿面怒容的太后,又瞧了瞧那兩個倒霉的道士,哐當一聲扔下了手中的劍,踉蹌著往后退了兩步。

    然而只稍稍清醒了那么一瞬,他空洞的眼神又飄向那冒著青煙的八卦爐,好似失了魂魄一般地問其中一名道士。

    “馬肅,你告訴朕,天宮里,是不是真的有一位望舒仙子?”

    叩天無路,求地無門的宋奕,終究還是違了自己的本心,信了他以往嗤之以鼻的鬼神之說。

    聽見這荒誕不經的話,那馬道士白了臉,絲毫不知該如何回應。

    絞勁腦汁地思索了會兒,他強裝鎮定道:“回陛下,小人功力尚淺,眼下還窺不得天機。”

    語畢,殿中響起了一陣凄涼滲人的笑聲。

    宋奕以手覆面,斷斷續續的笑聲自他干瘦的手指間溢出。

    就在馬肅暗道不妙時,宋奕卻又輕輕放過了他。

    “退下罷。”

    聞言,兩名道士如蒙大赦,趕忙收拾東西帶著弟子退下了。

    太后憤憤地瞪了眼宋奕,轉頭呵斥高裕:“還杵著做什么?還不將這些亂七八糟的給哀家收拾了!”

    “是是!”

    高裕忙躬身點頭,喚來宮人收拾狼藉。

    鬧了這一場,宋奕倒是消停了些時日,紫宸宮的宮人也過了幾天太平日子。

    可方過了正月,波瀾又起。

    原來自宋奕沉迷讓道士招魂以后,他便常常不理朝政,連早朝也是上一天停三天。

    以趙太傅為首的部分官員已心生不滿,多次上折勸諫,宋奕卻依舊我行我素,連他們的折子也原封不動地打回。

    這天,好不容易等到又一次上朝,趙太傅等人早已積了一腔怨憤,再一次勸諫宋奕。

    “陛下,自古以來,多少強盛的王朝皆因帝王的昏庸而瓦解冰消,沉迷黃老之術不會讓陛下長生不老,只會消磨陛下的心志,荒廢陛下的政業,還望陛下迷途知返,不要一錯再錯。”

    宋奕瞧著玉階下神情肅穆,言語激憤的趙太傅,顯而易見地沉了臉色。

    然而畢竟是自己的恩師,縱使不滿,該給的臉面自然還是要給的。

    “太傅言重了,朕自有分寸。”

    言下之意,就是他會繼續我行我素。

    趙太傅不死心,仍舊苦苦相勸,卻被宋奕冷聲呵斥。

    “太傅慎言!朕的事朕自己心里有數,若實在無事稟奏,便退朝罷!”

    罷朝了三日,如今上朝堪堪不過一刻鐘,便急著下朝,趙太傅只覺自己的肺腑之言,都喂了狗了。

    他思之發笑,在文武百官震驚的目光中,抬手取下官帽,痛心疾首道:“主上昏庸,求仙問卜,卻不問蒼生問鬼神,這樣的君主,我這太傅不做也罷!”

    說罷,他躬身放下官帽,再也不瞧御座上的宋奕一眼,毅然轉身出了金鑾殿。

    午后,趙太傅諫主無果,掛印辭官的消息傳到了鳳儀宮。

    趙音儀求見了三次才得進御書房,說情說得口干舌燥,卻只得了宋奕冷冷一句:太傅老糊涂了,也該致仕頤養了。

    趙音儀扶著冬霜的手,腳步虛浮地出了御書房。

    她愣愣地抬頭,望著無窮無盡的殿頂,頭一回對自己的決定產生了懷疑。

    她幫云荷脫身,是不是真的錯了?——

    開了春,江州城漸漸暖和起來。

    姑娘媳婦兒們也不再窩房里烤火,都樂得出來逛一逛,是以今日計云舒的脂粉鋪子里,生意格外好。

    “許娘子,梳頭的桂花油沒了,煩你幫我去后頭庫房里取些出來。”

    郁春嵐再一次接過客人遞來的銀錢,朝里間的許娘子喊道。

    “欸!來了。”

    不多時,趙娘子取了一籃子桂花油出來,計云舒忙接過一一擺好。

    “娘子,睿哥兒這幾日的功課如何?”她寒暄道。

    提到睿哥兒,許娘子眉眼間滿是悅意。

    “好著呢,昨兒散學回來說夫子又夸他了,還說什么論語里頭有幾句話他不明白,今兒晚上等葉先生回來了要去求他指點。”

    葉先生便是姚文卿,養了近半年,他的身子也好得差不多了。

    有一日他在街上替人寫信時,被浮梁縣有名的大戶錢員外注意到了。

    在交談中得知他中過進士后,錢員外兩眼放光,說要以每月十兩的束脩請他進自家的私塾教他的獨子。

    姚文卿正苦惱著自己寫信掙得三瓜倆棗拖計云舒二人的后腿,眼下這樣一樁好事送上門來,他豈有不應的道理?

    莫說一個學生,便是十個二十個他也教得。

    于是白日里他便在錢員外府里教書,夜里才會回來歇息。

    計云舒笑道:“成啊!昨兒葉漁回來還說那錢員外的兒子著實頑劣不堪,不是塊讀書的料,咱們聰明又勤奮的睿哥兒去尋他指教,他定然樂得合不攏嘴了!”

    計云舒拍馬屁,將許娘子逗得開懷大笑。

    “青玉啊青玉,你這小嘴怕不是抹了蜜罷……”

    二人正笑著,冷不丁聽見一聲尖細的呵斥。

    “由不得你!銀子我都收了,你不嫁也得嫁!”

    計云舒循聲望去,只見一個身著鼠灰色葛布裙的婦人手里挎著個籃子,正惡狠狠地掐著一個姑娘的胳膊。

    那姑娘瞧著十八九歲,身上穿的衣裳不同于那婦人的嶄新齊整,老舊的布料洗得幾近發白,下擺處還耷拉著開了縫的線頭。

    許娘子順著計云舒的視線瞧去,狠狠蹙眉:“黑了心肝的!也不怕遭報應!”

    聽見她的啐罵,計云舒轉頭問她:“娘子,你認得她們?”

    許娘子癟了癟嘴:“自然認得。”

    “那姑娘叫小蝶,是個苦命的,親娘死得早,他爹便給她娶了個后娘,還生了個兒子。”

    “旁邊兒那個掐她的便是她后娘何金花,小蝶他爹死后,她收了恒通當鋪趙員外的五十兩銀子,便著急忙慌地要把小蝶送去做妾。”

    “那趙員外五十來歲的人了,是個色中惡鬼,略瞧見個平頭整臉的丫頭就不肯放手,前前后后都娶了十房姨娘了!你說說,跟個這樣的人哪有什么盼頭?”

    趙娘子邊說邊用手比了個十字,目露鄙夷。

    也正是瞧了小蝶攤上這么個后娘,她便下定決心,決不讓她睿哥兒也同小蝶一樣。

    計云舒眉頭緊縮,悲憫的目光始終落在那個胳膊被掐得青紫,也倔強地不肯流淚的姑娘身上。

    那婦人惡狠狠地瞪了小蝶一眼,而后拿起挑好的桂花油到柜前付了錢,將她蠻橫地扯走了。

    “欸!發什么愣呢,將賬本拿給我。”

    郁春嵐見計云舒瞅著人群發呆,不滿地喚她。

    計云舒忙從母女二人的背影上收回目光,進里間翻找賬本去了。

    過了幾天,計云舒惦記著小蝶的狀況,又朝許娘子打聽。

    許娘子嘆道:“唉,聽說是定了今日過門的日子,估摸著喜轎還得從咱們鋪子前過呢。”

    “今日?”

    計云舒愕然,這日子也太趕了些罷?

    正嘆著呢,外頭恰巧傳來了一陣喧鬧聲,聲響還越來越大。

    計云舒和趙娘子出來一瞧,只見不遠處的街上圍了許多人,女子的吶喊聲斷斷續續地從人群中傳出。

    二人擠進去一瞧,立時驚詫住。

    “小蝶姑娘?”

    許娘子驚喚出聲,忙問身旁的熟悉的婦人:“張嬸子,這是怎么了?”

    那張嬸子嘆了句造孽,低聲對趙娘子道:“小蝶后娘不是今日將小蝶嫁給趙員外做小妾么?結果轎子剛到趙府后門,小蝶便踹翻轎夫跑了,這不,被趙員外帶著人給抓住了。”

    計云舒離得近,將張嬸子的話聽的一清二楚,內心不免對小蝶的勇敢生出幾分贊許。

    小蝶被趙府的丫鬟壓跪在地上,發髻松散,身上的喜服因她劇烈的掙扎泛起褶皺,裙擺也臟兮兮的,唯有一雙堅毅的眸子格外晶亮。

    她看著身前威逼利誘的中年男子,神色堅毅。

    “我不會嫁的,就算進了府,我也會想盡一切辦法逃出來,勸員外還是尋個心甘情愿的女子做姨娘為好。”

    那趙員外皺眉嘖了一聲,軟言軟語地勸道:“小蝶,我就瞧中你了,只要你進了府,我必定全心全意對你好,其他姨娘的屋子我再也不進了!”

    見自己在對牛彈琴,小蝶冷冷扔下一句我不嫁之后,索性閉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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