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遇念秋
意識到不對勁,他立時推門而入,取下燭火湊近半躺的“計云舒”。
在瞧清她面容的那一瞬,他暗道不好,眉心緊蹙,暗恨自己疏忽。
緊隨其后的凌煜瞧見這一幕,臉色大變,他指著榻上被換了衣服的丫頭,朝著守衛(wèi)二人怒喝。
“你們是怎么看的?!讓人從眼皮子底下跑了!”
知道自己捅了大簍子,那二人也白了臉色,支支吾吾地說了些什么,凌煜早已沒了耐心。
“快去找啊!”
凌煜心中煩悶不安,若進(jìn)了錦州城內(nèi)倒還好辦,封了城她定是插翅難飛。
可偏偏就在在這荒山野嶺讓她跑了,能不能找到是一碼事,她會不會出事又是另外一碼事。
想到這,他狠狠地捏了捏眉心,只覺有生以來,從沒辦過這般棘手的差事。
“分頭去找,她一個人跑不了多遠(yuǎn)。”霍臨凝眉說完,立即去了馬廄牽馬。
許是上天眷顧計云舒坎坷的人生,她并未同霍臨所料想的那般只靠腿跑,反而又遇見了一位與她有淵源的故人。
從客棧逃出來后她并未走大路,而是拐進(jìn)了一處偏僻小道。
要不說她幸運(yùn)呢,凌晨時分,又是在偏僻的小路,鬼都沒一個的地方,竟讓她碰見了一輛馬車。
“等等!等等!”
“好心人,可否勞煩您載我一程?”
計云舒站在路邊揮手吶喊,那趕車的男子見狀,急忙勒住馬。
“姑娘去何處?”他問道。
聞言,計云舒靜默了一瞬,支支吾吾了起來。
萬一自己說去江州,同人家不順路,那豈不是尷尬了?
反正如今的她,去哪兒是最不要緊的,最要緊的是離開這兒,別被他們追上就成。
想到這兒,計云舒露出一個禮貌的笑,試探著問道:“公子去哪兒?”
那男子皺著眉,上下掃了一眼計云舒。
雖然天光昏暗,看不清臉,可他還是從計云舒的言行舉止中嗅出了一絲不對勁。
荒山野嶺的,又是平旦,這女子行為舉止頗為怪異。
雖說是個弱女子,可車?yán)镞有秋娘在,他不能冒險。
“對不住了姑娘,在下急著家去…”
“姑娘?云姑娘?”
念秋在馬車?yán)锫犃藭䞍海X著那女子的聲音極為耳熟,語態(tài)語調(diào)都像極了翊王府那位幫助過她的云姑娘。
掀簾一瞧,雖說天還未亮,可她仍舊是借著那微弱的曦光,認(rèn)出了計云舒。
“娘子,你認(rèn)識她?”那男子驚愣道。
念秋卻是徑直忽略了她相公的話,急急下了馬車,攥著計云舒的手。
“神天菩薩,真的是姑娘你!你是怎么逃……”
念秋不知想到什么,急忙將后話咽下。
“是你啊念秋!”
計云舒也很是意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她,在瞥見她那微隆的小腹時,她愣了愣。
“當(dāng)娘親了?”她笑盈盈道。
念秋羞澀地點了點頭,在瞧見計云舒手指的傷口時,她神色一滯,再憶起那些鋪天蓋地的海捕文書,不難猜出眼前人經(jīng)歷了什么。
“姑娘,先上車罷。”
她瞧了一眼計云舒的身后,急忙拉著她上車。
緊閉的車廂內(nèi),念秋望著計云舒狼狽的模樣,忍不住抹了抹眼淚。
“好姑娘,你是如何變成這副模樣了啊。”
她不明白,那個鮮活靈動,助人為善的云姑娘,如何就變成了謀反的逆黨了?還是連鞋都跑掉了的逆黨。
見她目光哀愁地看著自己的腳,計云舒也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
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剛逃出來那會兒,將鞋給跑掉了一只。
“哈哈,哈哈,不礙事不礙事。”
計云舒無謂地笑了笑,尷尬地縮了縮腳。
念秋沒說話,從包袱里翻出了一雙新鞋,看著計云舒穿好了,她才開口問道:“姑娘是準(zhǔn)備去哪兒?”
“我要去江州,你們呢?”
“這好辦,我們回青州,兩地離得近,我送姑娘便是。”
聞言,計云舒喜上心頭,然而目光觸及她的小腹,又有些猶豫了。
念秋才剛有孕,便要因自己而多經(jīng)受一段路途的顛簸,這不成。
“你們還是將我放在青州罷,我去青州有些事。”
念秋一聽她這前后不對嘴的話便知她在撒謊,至于原因么,必定是顧及著自己了。
“姑娘不必顧著我,我懷相好著呢,又不害喜又不挑食,就是悶得慌,得多出去走走。”
念秋柔柔地說著,話里有真也有假。
“真的假的?這孩子那么乖么?”計云舒問道。
“自然是真。”
念秋笑著應(yīng)了一句,想起什么,又叮囑道:“姑娘還是戴上幕籬好些,最好再將臉變個模樣。”
聽見這話,計云舒才知念秋也知道自己的事了。
想想也是,那滿天飛的通緝令,只要是認(rèn)識她的人,怕是都知道了。
余光瞥見包袱里露出來的男裝,她靈機(jī)一動,道:“可還有男裝?”
念秋立時明白了計云舒的意思,抿著笑點了點頭。
六日后,計云舒回到了江州府,再一次提出讓念秋和她相公同她一起回去喝杯茶歇歇腳,又被念秋拒絕。
“姑娘,心意我領(lǐng)了,只是家中公婆催得急,不好在外逗留,你也快些回去罷。”
念秋從車簾中探出頭來,朝著計云舒揮手。
計云舒沒在勉強(qiáng),立在街邊瞧著那馬車隱沒在了人群中,才往回走。
想不到,她隨手結(jié)下的善緣,又一次救了她。
凌煜這頭,找了兩天兩夜不見人,卻在一條偏僻的小泥路上發(fā)現(xiàn)了馬車駛過的痕跡,可惜很短,上了平闊的官道便消失了。
不過好在二人根據(jù)官道的方向,推出了馬車行駛的方向,不是去了青州,便是去了江州。
霍臨騎在馬上,垂眸看著那道痕跡,若有所思。
“我去青州和江州告知兩地的知府,你去漠北告訴陛下。”他對凌煜道。
聞言,凌煜眼皮猛跳,擰眉問道:“為何不是你去告訴陛下?!”
這明擺著面對面承受陛下怒火的差事,他小子倒是撇得干凈。
霍臨輕輕彎了彎唇,瞥了他一眼:“你還沒挨過踹呢,這回到你了。”
說罷,他打馬回轉(zhuǎn),不去瞧凌煜那黢黑的臉色。
“霍臨!你這黑了心的!”
凌煜縱馬跟上,跟在后頭罵罵咧咧。
罵完之后,他卻是口嫌體正直地收拾了行囊,一個人回了漠北。
“跑了?!在你們眼皮子底下跑了?!”
御帳內(nèi),車勇席釗幾人聽見這聲從隔壁營帳傳來的咆哮,皆是面面相覷,大氣兒不敢喘。
喀城已被拿下,陛下方才還意氣風(fēng)發(fā)地指地域圖上樓蘭的方位,說要直逼北狄王懷闕的老巢,怎么凌煜一回來,就前后判若兩人了?
另一軍帳內(nèi),凌煜倒是沒挨踢,卻是被亂七八糟的軍折和兵書悶頭砸了一臉。
“廢物!一群廢物!”
“被一個女子耍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你怎么有臉來見朕的?!”
宋奕傾身撐在御案上,冷鷙的眸光射在凌煜身上,目眥欲裂。
凌煜垂首不發(fā)一言,默默地承受著宋奕的怒火,心里又翻來覆去將霍臨罵了個遍。
“傳信給霍臨!著重搜查青州和江州兩地,但凡是近一年內(nèi)新落成戶籍的,還有外來的,都給朕盯緊了!再不許打草驚蛇!”
“是。”
凌煜暗自松了口氣,起身退了出去。
宋奕盯著翻飛的帳簾,撐在幾案上的手緊攥成拳,青筋隱現(xiàn)。
他早該料到,那樣腦生反骨的女子,如何會坐以待斃,做那待宰的羔羊?
怕是早在落網(wǎng)那日,便謀劃著逃跑了。
瞧著罷!他絕不會再讓她有第二次機(jī)會!——
郁春嵐一到青州便直奔府衙而去,多方打聽后得知,官府確實抓了個女逃犯,卻讓她逃了。
這幾日青州城里,街上隨處可見搜查的官兵,連通緝令也比之前還多些。
得知計云舒逃了,她狠狠地松了口氣,想著計云舒逃出來后定然回了江州,她又馬不停蹄地趕了回去。
見門鎖仍舊好好的,沒有被砸破的跡象,郁春嵐的心又狠狠地提到了嗓子眼。
沒回來啊?那她去哪兒了?
她憂心忡忡地開了鎖,正想著回去歇歇腳,喝口茶水再接著找時,忽然發(fā)現(xiàn)原本空蕩蕩的竹竿上晾了幾件衣服。
奇怪,她記著她走之前將衣裳都收進(jìn)去了啊,莫不是進(jìn)了賊?
想到這,郁春嵐果斷抄起門邊的笤帚,躡手躡腳地走過去。
她猛地掀開衣服,卻在瞧清那人面容的一瞬,愣在原地,高高揚(yáng)起的笤帚也滯在了半空。
海棠樹邊,那悠哉游哉地剪著枝葉的女子,不是計云舒是誰?
“你這死妮子!我還以為是賊呢!”
郁春嵐一把扔下手里的兇器,又是喜又是怒。
計云舒轉(zhuǎn)頭看了一眼,心下了然,調(diào)侃道:“得了罷,咱們這家徒四壁的,賊來了都得抹著眼淚留下兩袋米再走。”
“我呸!你亂放什么屁?!”
郁春嵐氣笑了,插著腰圍著計云舒打量:“你是怎么進(jìn)來的?”
計云舒朝著院墻努了努嘴,氣定神閑道:“找了塊磚頭踮腳,翻墻進(jìn)來的。”
“好好好,你能耐。”
郁春嵐徹底沒了脾氣,轉(zhuǎn)身進(jìn)了屋,猛灌了自己一海碗的茶水。
這回輪到計云舒逮著她問了。
“葉漁呢?你們這幾日去哪兒了?”
她在青州失蹤了這么久,他倆定然是要擔(dān)心的。
“他去找你了,還沒回來,我剛從青州回來,估摸著他還得要半個月才能回來。”
“你也去青州了?也是去找我的?”計云舒驚詫道。
聞言,郁春嵐蹙著眉看她,好似一副理所當(dāng)然的模樣。
“不然呢?我去青州做什么?”
計云舒被懟得啞口無言,內(nèi)心卻涌起絲絲暖意。
第92章 修羅場
她悻悻地瞟了一眼郁春嵐,翩然行至她身后,在她肩膀上揉捏放松,語氣有些嬌嗔。
“好了好了,大美人消消氣,日后啊我就呆在這江州府城過咱們的神仙日子,哪兒也不去了可好?”
郁春嵐心里很是受用,嘴上也連帶著饒人了。
“如此便好了,咱們顛簸了這幾個月,也合該好好歇一歇了。”
初夏方過,江州城便熱了起來。
這天,計云舒同郁春嵐正在坊衣閣采買夏日做衣裳用的輕薄布料,忽聽得身旁的婦人說什么集市啊義診的,她好奇便問了一嘴
“對啊!正是位女大夫,仙女兒一般的模樣。”那婦人回答道。
計云舒與郁春嵐相視一笑,她打趣道:“你昨兒不還說脖子疼,正巧趕上林大夫來江州,不若去尋她扎兩針?”
“去啊!為何不去!”
郁春嵐挑眉回看了她一眼,收好布料,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出了坊衣閣。
林錦書見了她并未太過驚訝,反倒是瞧見她身后的計云舒時,愣了一瞬。
“青玉姑娘?”
透過計云舒帶著的幕籬,她依稀地辨認(rèn)了出來眼前人。
計云舒倒沒想到她一眼就能認(rèn)出自己,頗有些驚詫。
“是我,林大夫好眼力。”
林錦書沒在意她為何帶著幕籬,而是問起了她在青州失蹤的事。
計云舒自然不可能說實話,只撒謊說自己落到了人販子手里,這幾天才逃回來。
林錦書頷首,并未懷疑她的話,而是問起計云舒小日子還疼不疼。
“已經(jīng)不怎么疼了,還得多謝林大夫的妙手回春。”
說著,計云舒又朝她作揖感謝。
郁春嵐在一旁瞧著二人聊得差不多了,急忙湊上前,頂著一張如花笑靨道:“林大夫,我這兩日脖子老疼,勞煩您幫我瞧瞧罷。”
林錦書自然不會拒絕,細(xì)細(xì)觸摸一番后,便喚了小徒弟拿了針包來,準(zhǔn)備替她針灸。
等待的這段時間里,計云舒百無聊賴,目光落在藥箱里那些瓶瓶罐罐上。
在瞧見一個貼著落回二字的瓷瓶時,她忍不住呢喃出聲。
“落回。”很有意境的二字。
“林大夫,這是什么藥啊?名字這般好聽。”
林錦書聞言轉(zhuǎn)過身來,在瞧見她指著的瓷瓶時,莞爾一笑。
“傻姑娘,這可不是什么藥,這是毒。”
“毒?”
計云舒震驚地重復(fù)了一遍,名字人畜無害,還尤其唯美,竟是毒?
林錦書瞧見她目瞪口呆的模樣,唇角的笑意更甚。
她拿起那瓶落回,緩緩開口。
“落回,可閉人五感,停人心跳,飲之若無解藥,便形如死人。它還有另一個通俗的名字,叫假死藥。”
“青玉姑娘可要聞一聞?”
原本是隨口調(diào)侃的一句話,卻將計云舒嚇得臉色發(fā)白,連連擺手。
“不了不了,林大夫還是好生放著罷。”
閉五感,停心跳,那不就死人了么?
名字這般好聽,毒性卻這般兇歹,她是萬萬不敢碰的。
見她白了臉色,林錦書也不愿再嚇?biāo)瑢⑺幏帕嘶厝ァ?br />
“姑娘莫怕,我既然有它,便定有解藥。”
計云舒沒在接話,訕笑了下,老老實實地坐了回去,再不敢東觸西碰了。
等郁春嵐針灸完,二人打道回府,見街上新開了家糖水鋪子,二人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腳步。
“進(jìn)去瞧瞧。”郁春嵐挑眉道。
計云舒眼神晶亮:“成。”
許是天熱的緣故,這會子糖水鋪子里已經(jīng)坐了不少人了,都是來喝糖水消暑的。
二人尋了個空桌坐下,店小二立時甩著汗巾子迎上來。
“二位姑娘喝點什么?”
計云舒問:“你們這兒都有些什么?”
店小二嘴一咧,笑道:“嘿!那可多著了!有酸梅湯、砂糖綠豆、漉梨漿、木瓜汁、姜蜜水、金橘雪泡、玫瑰露、雪花酥……”
“雪花酥是什么?”計云舒好奇地打斷他。
小二:“雪花酥便是刨冰,我們東家是個文雅人,這才取了這個名兒。”
“成,那我要個雪花酥。”
說罷,計云舒又轉(zhuǎn)頭問郁春嵐:“你要什么?”
“我要個姜蜜水。”
“好嘞!一份雪花酥,一份姜蜜水。”小二吆喝著去了后廚。
不多時,小二將東西端了上來,計云舒一眼便被手中的雪花酥吸引。
心道難怪叫這么個名兒,這冰碴子鋪在碗,可不就像雪花一樣么?
模樣卻也不單調(diào),小冰山的尖尖上淋上了些紅棗泥和濃稠的糖汁,山腰上嵌了些鮮蓮子和果脯,顏色搭配得極妙,可見這東家是個心思巧的。
她拿起湯匙挖了一口送進(jìn)嘴里,冰透清涼很是解暑,蓮子也鮮嫩,就是這棗泥和果脯太甜了些,有些發(fā)膩。
郁春嵐瞧她蹙眉,問道:“怎么了?不好吃么?”
計云舒搖頭:“太甜膩了些。”
“我嘗一口。”
郁春嵐接過湯匙嘗了一口,雙眼發(fā)亮,連連點頭:“好吃啊!哪里膩了?”
計云舒失笑,索性將雪花酥給了她,自己則接過了她的姜蜜水。
“我吃不慣太甜的,嘗嘗你的罷。”
她淺飲了一口,秀眉漸漸舒展開來。
雖叫姜蜜水,可卻一點兒姜味兒也沒有,微甜微酸,似乎是蜂蜜水,里頭還放了些桂花。
計云舒瞧著瞧著,突發(fā)奇想。
“誒,你說咱們也開個甜水鋪子如何?”
聞言,郁春嵐嗤了一聲:“咱們開?我可不會做什么糖水,你會?你連面都不會發(fā)!”
被揭了老底,計云舒有些尷尬地咳了咳,又淺淺抿了一口。
是她想一出是一出了。
“哈哈,我隨便說說的,趕緊吃罷。”
郁春嵐沒好氣地瞥了她一眼,又說起自己快要過生辰的事。
計云舒忙問道:“什么時候啊?”
“下個月初一。”
計云舒若有所思:“還有十來天了,也不知葉漁何時回來。”
“他出門兒都一個多月了,我估摸著也快回來了,應(yīng)該能趕上我生辰,到時候咱們好好聚一聚。”
計云舒淺笑著頷首,是啊,輾轉(zhuǎn)流離了這么久,該好好聚一聚,歇一歇了。
自從江州知府奉行了著重搜查江州一年內(nèi)外來人口的旨意后,不到一個月,計云舒二人便被官府注意到了。
由于還有其他可疑人員,怕打草驚蛇,知府并未立時抓人,而是將幾人的畫像,送到了霍臨面前。
畫像背后,還詳細(xì)地記載了每人的住處。
霍臨一眼便從十幾張畫像中瞧見了突然從翊王府消失的郁春嵐,直覺告訴他,她和計云舒必然有什么聯(lián)系。
“這家,可還有其他人?”他指著郁春嵐的畫像問道。
“回大人,這戶人家還有另一位女子,只是出行皆帶著幕籬,所以畫不出她的畫像。”
聽到這,霍臨已經(jīng)大致能確定了,但為了以防萬一,他還是親自去蹲守了一番。
在那女子被自己安排好的人撞落幕籬的那一瞬,他瞧清了那張熟悉的臉,再無疑慮。
夜里,他在府衙廂房中獨自坐到了天亮。
掙扎良久,終究還是理智戰(zhàn)勝了那股道不明的情愫。
日光照進(jìn)窗欞的那一瞬,他將早已寫好的信裝進(jìn)信封,交給了前往漠北的信使。
在瞧清了信件內(nèi)容的那一刻,宋奕的腦海中倏然浮現(xiàn)計云舒那張?zhí)竦哪槨?br />
他再無法遏制內(nèi)心翻涌的情緒,徑直下了撤軍的命令。
“攻打樓蘭的部署暫且擱下,退兵六十里休養(yǎng)生息,車勇和席釗二人在喀城駐守,直待宸王傷愈。”
看著那匆忙離帳的背影,帳內(nèi)眾人面面相覷。
“樓蘭不打了?陛下要做什么去?”車勇腦袋發(fā)懵,疑惑道。
席釗睨他:“陛下說休養(yǎng)便休養(yǎng),你管陛下做什么去?”
營帳外,宋奕一邊面走一邊吩咐凌煜,語氣高昂,勢在必得。
“速去備好車馬!明日啟程!”
這一回,她插翅難逃!——
這天,計云舒和郁春嵐剛從林錦書那兒針灸回來,門外便響起了敲門聲。
計云舒開門一瞧,竟是姚文卿。
只是眼前的他并不如以往那般溫潤意氣,反倒透著一股子頹意,原本光潔的下巴冒出了青色的胡茬,顯然是很久沒打理過了。
“葉漁?!你終于回來了!”計云舒驚呼。
姚文卿在看見計云舒的那一瞬,黯淡無光的眼中復(fù)又煥發(fā)了光澤。
他不敢置信地望著眼前人,也遲遲不進(jìn)門,怕自己一驚擾,眼前的人就如云煙一般消散了。
“你怎么了?”
計云舒見他這副呆若木雞的模樣,忍不住拽了拽他的衣袖。
姚文卿這才猛然意識到不是自己的幻覺,計云舒真的平安無事地回來了。
他倏然傾身,將計云舒圈入懷中,抱得緊緊的,再不愿放手。
“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語氣帶著失而復(fù)的驚喜,柔得發(fā)顫。
聞聲而來的郁春嵐,急急從屋里走出,瞧見這一幕,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又悄悄兒地縮了回去。
計云舒被他箍得有些喘不過氣兒來,思及是自己害他擔(dān)心,她艱難地騰出手來,輕輕拍了拍他的脊背,安慰道:“是我,我回來了,放心罷。”
溫和的話語,將姚文卿喚回神。
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失禮,他立時放開了計云舒,拉開了幾步距離。
見二人溫存完了,郁春嵐又從不知道那個犄角旮瘩里冒出來,語氣戲謔道:“喲,回來了?怎么不進(jìn)來呢?”
被她撞破,姚文卿臉色有些發(fā)燙,他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院門,支吾地扯開話頭。
“你是何時回來的,這些日子你去哪兒了?”
計云舒便將自己的遭遇,逃到了什么地方,遇上了什么貴人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念秋?你是說原來翊王府的那個丫頭念秋?這也太巧了罷?”郁春嵐單手撐在桌沿邊,驚訝道。
姚文卿更驚訝:“你也認(rèn)識?”
“認(rèn)識,同她說過幾句話。”
郁春嵐喝了口茶,又繼續(xù)說道:“到手的鴨子飛了,宋奕那狗東西必定氣死了!呵呵……”
她恣意地笑著,銀鈴般的笑聲里滿是幸災(zāi)樂禍的意味。
計云舒覺著好奇,這不是她頭一回罵宋奕了,按理說她嫁了宋奕許多年,對他不該是這個態(tài)度。
“你似乎很恨宋奕?”她將心底的疑惑問了出來。
聞言,郁春嵐收了笑,眼中的暢意也漸漸斂去。
“恨倒是談不上,又厭又懼罷了。他有個畜生叫羽吟,你可見過?”
她后半句話問的是計云舒。
計云舒憶起那只駭人的藏獒,輕輕點頭。
郁春嵐又道:“我曾經(jīng)撞見過他用活人喂那畜生,那凄厲的慘叫聲,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雖說是死囚犯,可到底喪盡天良!”
“從那時起我就知道,他人面獸心,非良善之輩。”
聽完她的話,計云舒驚懼得久久回不過神來。
以活人喂食,這究竟是多殘暴冷血的人才能做出來的事?
越了解下去,她越驚駭于宋奕的窮兇極惡,喪心病狂。
察覺到二人發(fā)白的臉色,姚文卿不動聲色地扯開了話頭,聲線溫潤,稍稍轉(zhuǎn)移了二人的注意力。
“我回來的路上,見西街的幾名婦人在說著什么青州的女神醫(yī),可是林大夫來江州義診了?”
“正是呢,前不久來的。”
郁春嵐說罷似乎想起了什么,問道:“現(xiàn)下什么時辰了?”
計云舒:“差不多酉時了罷。”
聞言,郁春嵐立時變了臉色,急得跳腳。
“哎呦!我的天老爺!光顧著同你們說話了,誤了找林大夫針灸的時辰了!她定然已經(jīng)收攤回去了!這可怎么辦?”
姚文卿不解:“針灸?她也針灸?”
計云舒瞧著她上躥下跳的模樣忍俊不禁,向姚文卿解釋道:“她這幾日脖子疼,非得尋林大夫給她扎幾針。”
郁春嵐奔出幾步又折返回來,拉著計云舒便朝外走。
“青玉!你同我一起去!你與林大夫合得來些,你幫我求求她……”
姚文卿愕然地看著那風(fēng)風(fēng)火火的兩道背影,又低頭瞧了眼桌上的一片狼藉,啞然失笑。
他挽了袖口,將桌案上的瓜子殼和空茶盞收拾了干凈,才回了自己屋。
針灸回來的路上,計云舒隱隱覺著有人在窺視她們,可帶著幕籬視線模糊不清,她又覺著也許是自己瞧花眼了。
想著好不容易團(tuán)聚,今日又是郁春嵐的生辰,她便花了大手筆,從江州最有名的酒樓中打包了幾樣招牌菜帶回家。
初夏的夜晚格外靜謐,月白風(fēng)清,繁星如畫。
三人將桌案搬到了院子里,吹著涼風(fēng)賞著明月,耳邊時不時傳來幾聲細(xì)碎的蟬鳴。
吃喝玩笑,好不愜意。
此時其樂融融的三人如何也不會想到,一場前所未有的暴風(fēng)雨正在路上,她們的至暗時刻,即將來臨——
江州知府府邸,一派兵荒馬亂。
得知御駕今夜親臨他的府邸,江州知府是又驚又俱,讓夫人連夜備好了一間嶄新氣派的廂房。
清洗焚香,凈水潑街,一應(yīng)物什皆是重金采買,唯恐有失周到,惹得陛下不快。
實在是臨了才被告知,否則,他定是要將整個兒府邸都重新修繕一番不可。
他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想著可有那處不妥,忽聽得左邊的知州壓低了聲音問他。
“大人,都這個時辰了,陛下不會不來了罷?”
他駭了一跳,急忙去瞧霍臨的臉色,見他似乎沒聽見,才稍稍安心。
“休得胡言!不管陛下來不來,你只好好等著便是,多什么嘴?”
他壓著聲音低喝了一句,那知州再不敢多言,老老實實地立在那兒接駕。
堪過子時,一陣有力的馬蹄聲漸漸逼近。
夜幕中,一輛掛著豎骨燈籠的奢華馬車,緩緩?fù)T诹藥兹嗣媲啊?br />
只見一玄衣男子率先下了馬,取出馬凳放在車下,而后車簾被掀開,一張玉質(zhì)金相的臉便赫然出現(xiàn)在幾人面前。
一身冷冽的墨玉色窄袖錦袍,面如冠玉,鬢若刀裁。
他不疾不徐地下了馬車,冷峻倨矜的目光落在知府二人身上,未發(fā)一言,不怒自威。
知府知州二人驚愣地望著眼前清貴矜雅的年輕男子,意識到這便是他們那位平叛逆王,親征漠北的新帝,二人急忙整理衣冠,恭恭敬敬地下跪行禮。
“臣江州知府,謝慍。”
“臣江州知州,方文瀚。”
“恭請陛下圣安。”
“平身。”
宋奕淡聲說完,瞧了霍臨一眼,徑直往府里走。
“可尋人暗中盯著了?切記,莫要露出破綻。”
霍臨頷首,道:“已派了幾名官差盯著,云姑娘并未發(fā)覺異常。”
“好。”
宋奕道完,這才發(fā)覺那知府知州仍舊跟在后頭,他眉心輕蹙。
“朕沒什么要吩咐的,你們自下去歇息罷。”
他只是趕路累了,急需個住處歇腳而已,不需要他們在這兒礙事
知府二人愣了愣,倒沒想到這位新帝這般隨和,便裝微服不說,既不擺架子也不要他們隨行伺候。
有這樣一位和善溫厚又能征善戰(zhàn)的皇帝,當(dāng)真是他們大淵之幸啊。
二人這般慶幸地想著,對視一眼,心緒松快地退了下去。
翌日一大早,宋奕便迫不及待地帶著一群便裝的侍衛(wèi),悄悄兒地圍了那座宅院,興高采烈出門采買的三人卻渾然不覺。
宋奕瞥了一眼那落了鎖的門,抬手止住了凌煜準(zhǔn)備揮劍砍鎖的動作,十分熟練地翻墻進(jìn)了院。
冷冷環(huán)視了一眼這座兩進(jìn)的小宅院,他深邃犀利的目光定格在西屋前,那株蒼翠欲滴的文竹上。
根莖瘦小,葉子被蟻蟲咬的殘破不堪,可它仍舊頑強(qiáng)地生長出新的嫩葉。
長了被啃,啃了再長,循環(huán)往復(fù),生生不息,像極了它那倔強(qiáng)不屈的主人。
視線落在緊閉的房門上,他的直覺告訴他,這間屋子,是她的。
推門走進(jìn),再次感受到那股熟悉的,朝思暮想的氣息,宋奕有一瞬間的恍惚。
房間很小很簡陋,只有一張掛著藕色帷帳的床榻和菱花窗下的一套桑木桌凳,桌案上擺著一張字跡熟悉的字帖。
宋奕拿起那張字帖,細(xì)細(xì)瞧過,唇角微揚(yáng)。
半年多了,還是一點長進(jìn)都沒有。
他輕放回原處,走向那整潔的床榻,撩袍坐在了上面。
小小的帷帳中,盡是她的氣息。
淺淡自然的草本清香,還夾雜著絲衾被晾曬過后的陽光的味道。
闊別半載,宋奕忍不住撫上那片溫軟,勁瘦的指骨緩緩摩挲著她躺過的絲衾,眸光幽暗。
倏然間,他摸到了一個凸起的物什,掀開絲衾一瞧,是一疊衣物。
在一串的青粉中,一抹灰黑十分顯眼。
宋奕臉色驟變,迅速抽出那件打開看過,越看目光越兇戾。
這顏色,這尺寸,分明是男子的!
男子的衣物出現(xiàn)在她的榻上,這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意識到這一點,宋奕徹底壓制不住內(nèi)心滔天的暴戾。
他漆黑的眸底覆上了一層陰翳猙獰的暗影,似乎下一瞬嗜血的兇獸便會撕破那層暗影,沖出來大開殺戒。
他孤枕難眠,她郎情妾意。
好!當(dāng)真是好!
宋奕只覺從未被人這般羞辱過,他死死地攥著那件衣裳,正當(dāng)他要發(fā)力要將它撕碎時,門外傳來開鎖的聲音,有人進(jìn)了院。
是計云舒。
她惦記著她曬的干豆角,提前回來了。
院里安靜得詭異,她卻并未發(fā)現(xiàn)異常,將豆角收好后,便朝著自己的房間走去。
推開門,一個身影猝不及防地撞進(jìn)視線。
在瞧清那人面容的那一瞬,計云舒呆愕住,幾乎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當(dāng)她意識到那坐在她床榻上,面目陰鷙的人,正是遠(yuǎn)在千里之外的宋奕時,她瞬間如墜冰窖,骨縫中都滲進(jìn)了刺骨的寒意。
他,他是怎么找過來的……
計云舒面色煞白,在對上那雙冷翳的漆眸時,她本能地轉(zhuǎn)身就跑,卻被門外突然出現(xiàn)的凌煜逼退,而他的身后還站了十幾個面目冷肅的侍衛(wèi)。
她慌亂地后退了兩步,后背卻倏然撞上一個堅實的胸膛,還沒來得及拉開距離,便被身后人勁實的臂膀緊緊箍住。
溫?zé)岬氖终茡嵘纤牟鳖i,耳邊傳來他愛恨交織的切齒聲音。
“怎么?久別重逢,見了朕就跑么?”
灼熱的氣息噴灑在耳側(cè),計云舒被激起一層顫栗,驚恐得牙根都在發(fā)抖。
她的安穩(wěn)日子,算是徹底到頭了。
宋奕見她似乎被嚇呆,又拔高了聲音,陰鷙開口問道:“那個奸夫是誰?!”
他的話問得莫名其妙,計云舒一時未反應(yīng)過來其中的意思。
正在她囁嚅著唇瓣,想說些什么的時候,門外傳來熟悉的男女談話聲。
是后腳回來的姚文卿和郁春嵐。
宋奕自然也聽見聲響了,知道那個奸夫就在外面,他恨得牙癢癢,心中殺意陡現(xiàn)。
“你不說也不打緊,朕倒要瞧瞧,是誰狗膽包天!竟敢染指朕的人!”
余光看見她給姚文卿做的夏衣被扔在地上,她這才意識到他方才為何說那種話。
宣示主權(quán)的話乍響在耳邊,想到姚文卿的下場,她不自覺打了個寒戰(zhàn)。
“不是的!我同他是清白的!”
宋奕怒紅了眼,哪里會聽她解釋,拽著她便往院里走。
姚文卿和郁春嵐剛進(jìn)院便被便裝侍衛(wèi)團(tuán)團(tuán)圍住,二人驚疑間,瞧見了抱臂候在計云舒門外的凌煜,皆當(dāng)場驚愣住。
下一瞬,宋奕拽著計云舒沖出來,幾人視線相接,臉色驟變,內(nèi)心皆掀起了驚濤駭浪。
來不及想宋奕是怎么找到他們的,姚文卿沖上前便要將計云舒解救出來。
可方踏出兩步便被侍衛(wèi)壓制在地,只能倔強(qiáng)地昂著頭,死死地瞪著那玄袍男子。
“你放開她!”
姚文卿,原來是姚文卿,他早該想到不是么?
“呵呵……”
宋奕喉間溢出一聲令人發(fā)怵的獰笑,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看向臉色煞白計云舒,陰翳的眸子里,醞釀著摧天撼地的風(fēng)暴。
“原來這半年來,你都同他待在一起。”
他的語氣平靜得詭異,唯獨在說道“他”這個字的時候,加重了語氣。
“不,不是的!那是件新做好的衣服!我只是沒來得及給他而已!我們之間清清白白!”
計云舒連連搖頭,急切地解釋,希望能在他發(fā)瘋傷害姚文卿之前將他穩(wěn)住。
事已至此,三人的生死皆在他的一念之間,同他硬剛討不到半點好處。
假若他仍對自己留有一絲情意,那她將這件事解釋清楚,興許三人都能活命。
見宋奕神情有所松動,眸中的陰戾也緩和了不少,計云舒看見了希望。
“我說的句句屬實!若有半句假話,我必定不得好…”
“夠了!”
死字未出口,宋奕陰著臉打斷了她,胸中的怒氣卻仍舊未歇散。
“即便你們是清白的,可這半年來日日相處,你敢說你對他無一絲男女之情?!”
他可不傻,一個女子給男子做衣裳,不是出于私情還能是什么?!
計云舒有一些錯愕,不明白他為什么會問出這樣的話。
這個世界上除了男女之情,便沒有別的東西了么?
胳膊上的力道越箍越緊,計云舒忍著痛,定定地看著他道:“只有故友之誼,無男女之情。”
她這句話落地,姚文卿昂挺的脖頸倏然松了下來,朗月般的眸中一片荒蕪,再無光彩與意氣。
計云舒誠摯的目光和坦誠的話語讓宋奕愕了一瞬。
不知為何,得知她不喜歡姚文卿,他莫名覺著內(nèi)心平衡了些,也不那么吃味了。
襄王有意,說的是他,又何嘗不是他姚文卿?
怒火漸平,暴戾漸歇,他嘴硬地冷哼一聲:“你對他無意,他對你可是有情。”
計云舒只當(dāng)他同以往一般說些瘋話,可顧著他現(xiàn)下易怒的情緒,還是老實地幫姚文卿解釋。
“你…陛下想多了,他對我也是一樣的。”
“不一樣。”
然而她話音剛落,幾人便聽得這一聲清潤而落寞的聲音,輕得好似從遠(yuǎn)方飄過來一般。
眾人的視線皆聚集在姚文卿身上,震驚的,駭怒的,還有冷眼旁觀的。
他卻渾不在意,只溫情地望著驚愕的計云舒。
與以往的溫潤不同,他此刻的眸光帶著熾熱綿綿的愛意,還有一絲決絕。
他本該同祖父和姚氏族人一樣死在行刑臺上,可上天眷顧他,不但讓他多活了半載,還施舍了他與自己的心上人日夜相處的美好時光,他已經(jīng)死而無憾了。
可有些話,有些情,他已經(jīng)壓在心底太久了,再不說就沒機(jī)會了。
即便她不喜歡他,他也要讓她知道自己的情意,讓她往后余生,想起自己時,不再是單純的摯友,而是心悅她的姚文卿。
“云荷,我對你不一樣,我戀慕你已久。”
“你瘋了?!”郁春嵐驚怒地沖著他大喊。
第93章 剝了她
已經(jīng)兵臨城下,青玉好不容易挽回的局面,被他三兩句話攪了個稀巴爛!
若不是胳膊被人制住,她簡直想沖上去掰開他的腦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姚文卿對她的怒吼置若罔聞,在計云舒錯愕的目光下,繼續(xù)開口。
“能在這兒遇上你,我三生有幸,若有來世,我真心希望我們能在以前的世界相遇。”
后半句話其他人聽得云里霧里,計云舒卻是明明白白,卻仍舊對他的前話錯愕不已。
姚文卿他……怎么會?
她只當(dāng)二人是同一個世界的知己,哪里會想到,不知在何時,姚文卿對她的感情已經(jīng)慢慢升溫,燙得她不知所措。
宋奕瞥了眼計云舒驚愕的神情,不似作假,又冷冷地看向被壓制在地,卻仍舊賊心不死的姚文卿。
從前只知道他暗生情愫,倒沒料到他如今竟敢坦白了。
宋奕松開了桎梏計云舒的手,眸光陰戾地走上前,發(fā)狠地踩上姚文卿的腦袋。
“你挺有種啊姚文卿,當(dāng)著朕的面,說傾慕朕的人?”
他居高臨下地睨著腳下的人,語氣森寒,腳下的力道愈發(fā)兇狠。
姚文卿的側(cè)臉已經(jīng)被摩擦得滲出了絲絲血跡,計云舒想沖上前推開他,又被侍衛(wèi)控制住。
“你!別這樣!”
可此刻如烏眼雞一般對峙的二人誰也聽不見她的呼喊,皆是一幅與眼前人有血海深仇的模樣。
姚文卿知道自己活不過今日,絲毫不懼宋奕的權(quán)勢,言辭犀利地譏諷挖苦他。
“你這樣卑鄙污齪的人也能當(dāng)皇帝,大淵當(dāng)真是沒人了……”
宋奕不屑地嗤笑,神情倨傲,絲毫不在意他的話。
“朕就算不當(dāng)皇帝,你也不是朕的對手。”
姚文卿聽出了他話里的暗指的意思,心中更加屈悶,忍不住回刺他。
“那又如何,我們是知己,就算她不喜歡我,但終究有深厚的情誼在。”
“你呢?不過是個欺男霸女的畜生罷了,她對你只有恨和厭惡,就算你一輩子搖尾乞憐,也換不來她一個眼神。”
“別說了姚文卿!別說了……”
計云舒心里急得像油煎一般,她不明白,一向溫潤通透的姚文卿為何非要在這般的情形下跟宋奕叫板。
只恨不得掙脫兩邊的束縛,沖上去捂住他的嘴。
二人互戳痛處,宋奕的神情隨著姚文卿扎心的話語漸漸變得冷翳。
他收了腳,緩緩蹲下身子,狠戾地抓住姚文卿的發(fā)頂迫他昂起頭。
目光兇狠,牙齒咬得咯吱作響。
“你這么狗膽包天,不就是以為朕會殺了你了么?”
看著被糊了半臉血的姚文卿,他殘忍地勾了勾唇角:“你想得倒美。”
“一個死人,怎么比得上一個廢人來得絕望呢?”
計云舒看著緩緩站起身的宋奕,內(nèi)心不詳?shù)念A(yù)感愈發(fā)強(qiáng)烈。
在她驚惶的目光下,宋奕負(fù)手而立,冷冷側(cè)頭吩咐道:“給朕廢了他的手腳。”
“不!不要!”
幾乎是在他話落的一瞬,計云舒開始瘋狂地掙扎,驚呼痛喊。
宋奕聽見聲音轉(zhuǎn)過身來,陰郁地盯著她:“他自找死路,便怪不得朕心狠手辣了!”
“不!別這樣!我求求你!求求你…”
計云舒連連搖頭,哭得涕泗橫流,宋奕瞧了更加惱火。
怎么,見了自己那具燒得面目全非的尸體她無動于衷,姚文卿被廢個手腳她就心疼成這般模樣?
越想心中的暴戾越壓制不住,他疾聲怒喝:“動手!”
話音剛落,立時便有兩個侍衛(wèi)擒住了姚文卿的手腳。
而后令人心驚的骨裂聲,伴隨著姚文卿的慘叫,回蕩在計云舒二人的耳中。
聽著那熟悉的慘叫,目睹著眼前的景象,郁春嵐倏然想起了那年初入東宮時撞見的驚駭景象。
鋒利的獠牙,黃褐色的倒三角眼,還有濃重?fù)浔堑难任丁?br />
她猛地躬下身子,遏制不住地干嘔起來。
干嘔完,她又喘著粗氣,目露兇光地咒罵宋奕。
“宋奕,你這個人面獸心的畜生!喪心病狂!喪盡天良!你不會有好下場的!”
聽著耳邊憤怒的咒罵聲,宋奕這才轉(zhuǎn)頭看向被他忽視的郁春嵐,涼涼地嗤了一聲。
他本沒拿她當(dāng)個玩意兒,不想,她反倒迫不及待地尋死來了。
隨意地掃了她一眼,他又驕矜地收回了目光,自唇間溢出的話云淡風(fēng)輕又令人心驚。
“凌煜,給朕剝了她。”
剝了她……
計云舒反反復(fù)復(fù)地咀嚼這三字,而后猛然打了個寒戰(zhàn)。
眼睜睜看著凌煜握著鋒利的匕首朝郁春嵐走去,她徹底崩潰了。
“不!住手!住手!”
聲嘶力竭的吶喊并未讓凌煜停下腳步,計云舒瘋了一般地掙扎,狠狠地咬住左邊侍衛(wèi)的手臂,似乎要生生地咬下一塊肉來,那人終于吃痛放開了她。
就在凌煜將匕首刺上郁春嵐額頭的前一瞬,計云舒終于掙脫了兩手的束縛,猛沖上前將凌煜推撞開,
巨大的沖力讓二人雙雙摔倒在地,發(fā)出了一聲沉重的悶響。
“云姑娘!”
凌煜的后背被硌得生疼,可一見身上的人,他驚駭?shù)眉泵ε榔鹕砝_了距離,又悄悄去瞥宋奕的臉色,果然是一臉驚怒。
“你瘋了是不是?!”
忽略宋奕的咆哮,計云舒艱難爬起身,倔強(qiáng)地將郁春嵐護(hù)在身后,作困獸之斗。
不遠(yuǎn)處,始終如同局外人一般的霍臨,靜靜地望著滿臉孤絕的計云舒,心臟有一瞬的鈍痛。
也許當(dāng)時,他不該將那封信送去漠北。
“陛下,停戰(zhàn)已久,遲遲不歸京,太后娘娘怕是要發(fā)脾氣了。”
他輕輕出聲,用自己的方式勸告,希望能結(jié)束當(dāng)下這折磨所有人的局面。
宋奕卻置若罔聞,怒吼著讓人將計云舒拉開。
“姚文卿已經(jīng)被你廢了!你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怨,就不能放她一條生路么?!”
計云舒情緒崩潰地朝宋奕怒吼,才止住不久的眼淚又如決堤的洪水一般往下墜。
發(fā)泄似地吼完,她又漸漸冷靜下來,走近兩步跪在了他身前,緊緊地抓著他織金蟒服的一角,仰頭看著他。
“宋奕,我求求你,你就當(dāng)是放個貓兒狗兒,給她們一條生路罷。”
“我…求你了……”
宋奕眸光陰郁地盯著她,被她氣得額角的青筋直跳。
“起來。”
他重重地吐出兩字,見計云舒無動于衷,又咬牙切齒地重復(fù)了一遍。
“朕讓你起來!”說著,他一手將計云舒從青石地上拽起來。
余光瞥見她袖口的一抹殷紅,他臉色陡變,立時抓起計云舒的左手細(xì)細(xì)查看,果見她手腕上被匕首劃開了一道口子。
他狠狠擰起了眉,徹底打消了繼續(xù)糾纏下去的意圖。
“走!”
說罷,他不由分說地拉著計云舒的右手,準(zhǔn)備離開,計云舒卻出了聲。
“等等,我將這鐲子還她。”
宋奕瞥了眼郁春嵐,倒沒阻止。
計云舒松了口氣,急步走到郁春嵐面前,取下手腕上的鐲子塞給她的同時,虛聲說了句菜市口,而后回到了宋奕身邊。
菜市口,林大夫?
郁春嵐明白過來計云舒的意思,靜靜地等著宋奕他們離開了,才套上馬車,趕去了菜市口找義診的林錦書。
寬敞奢華的馬車內(nèi),宋奕正冷著臉替計云舒擦拭傷口邊緣的臟污。
冰涼的膏藥抹上的那一瞬,計云舒痛得倒吸了口涼氣。
宋奕抬眸瞧了她一眼,冷哼了一句自作自受,纏紗布的動作卻輕柔了不少。
上完藥,計云舒迅速抽回了手,挪坐到了車廂角落。
瞥見她疏離的動作,宋奕沉了臉,只覺胸中的濁氣更甚。
視線落在她光裸的發(fā)髻上,滿頭青絲只簪了一根素色的月釵,偏髻上系了一條天青色的發(fā)帶,孤零零地垂在耳側(cè)。
衣裳也是最尋常不過的葛布裙,甚至裙擺處還缺了一個口。
想來這半年多,她定是在外吃了不少苦頭。
這般想著,宋奕陰沉的神情緩和了些,倒也沒過多計較她的疏冷。
馬車駛至江州知府府邸,江州知府見原本是去捉拿逆黨的圣上抱了個女子回來,納罕不已。
卻也只敢虛虛地瞥一眼便迅速移開了視線,不敢再冒犯。
“去備水。”
聽見那不虞的語氣,知府謝慍心驚膽戰(zhàn),忙喚了自己夫人前去伺候,再三叮囑道:“你只帶人在外頭候著,那女子喚你進(jìn)去伺候了,你再進(jìn)去。”
“記住!千萬莫亂說亂瞧!”
“那女子是誰啊?”趙夫人好奇地問了一句。
“嘖!你個蠢婦!”
謝慍狠狠瞪了眼她,數(shù)落道:“方才還同你說莫亂問!你管她是誰?!總之是圣上的女人,你只好生伺候便是!”
趙夫人被一通好罵,悻悻地閉了嘴,忙帶著丫鬟婆子去那廂房外候著了。
“外頭是誰?”宋奕聽見動靜,沉聲問道。
凌煜的聲音自門外傳來:“陛下,是謝知府派了他的夫人來伺候云姑娘。”
聞言,宋奕頷首默了一瞬:“讓她進(jìn)來。”
趙夫人是頭一回面圣,雖說見慣了大場面,此時卻也有些發(fā)怵。
“臣婦趙氏,恭請陛下圣安。”她盡力穩(wěn)著聲音,端莊地行禮。
宋奕的視線始終落在一臉木然的計云舒身上,聽見聲音,他頭也不回道:“起來罷。”
透過那扇云紗屏風(fēng),趙夫人只見床榻邊一坐一站兩個身影正無聲地對峙著,氣氛頗為詭異。
她清了清嗓子,硬著頭皮道:“回陛下,熱水已經(jīng)著人抬進(jìn)來了。”
“臣婦還備下了甜軟的蜜餞和糕點,讓姑娘先墊墊肚子,待沐浴完了臣婦再著人將午膳送進(jìn)來。”
第94章 回京城
聽這細(xì)致周到的安排,宋奕微微側(cè)了側(cè)目,心道這江州知府倒有個好賢內(nèi)助。
他繞過屏風(fēng),看了眼趙夫人身后的婆子丫鬟,叮囑道:“將水抬進(jìn)去罷,她手腕上有傷,小心些。”
“是。”
趙夫人忙應(yīng)答,而后帶著丫鬟婆子入了內(nèi)室。
甫一瞧見床榻上麻木地流著眼淚的女子時,她怔了怔,憶起她相公囑托,又趕忙斂了神色,走上前輕輕喚她。
“姑娘,熱水備好了。”
計云舒從擔(dān)憂中回過神來,胡亂地抹了把臉上的淚,朝她點了點頭。
她輕輕拂開丫鬟欲來幫她解衣裳的手,淡淡道:“我自己來便好,不勞煩諸位了。”
“呃……”
趙夫人尷尬地飄了一眼屏風(fēng)外那冷峻的身影,柔聲相勸。
“姑娘,我瞧您手上的傷才剛換了藥,若弄濕了還得再上一回,還是我們幫著些罷。”
聽到這,計云舒沒再拒絕。
“有勞了。”
見趙夫人勸成功了,宋奕收回視線,轉(zhuǎn)身坐在了桌案前。
一盞茶的功夫,內(nèi)室淅淅瀝瀝的水聲停了,趙夫人帶著丫鬟婆子們出來。
“回陛下,姑娘沐浴完了,臣婦這便去傳午膳來。”
宋奕微微頷首,語氣緩和了不少:“去罷。”
說罷,他起身進(jìn)了內(nèi)室。
計云舒已換上一身質(zhì)地輕軟的緋色紗裙,木然地坐在榻沿,這對襟紗裙是趙夫人準(zhǔn)備的,是她很少穿的艷色。
只是與亮眼的衣裳相反,人卻是暗淡無光,了無生氣。
宋奕壓下心中的不快,耐著性子同她斡旋。
“老老實實跟朕回宮,朕便不會去尋他們麻煩。”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擺脫不了他,計云舒的情緒在一瞬崩潰。
她伸手擦了把淚,卻越擦越多。
到最后,她克制不住地掩面痛哭,哭姚文卿,也哭自己。
望著她發(fā)顫的肩頸,宋奕眸色愈發(fā)陰郁,垂在身側(cè)的手緊攥成拳。
他不忍,可更不甘心。
幾經(jīng)輾轉(zhuǎn)才尋到她,他不可能放手。
恨便恨罷,恨總比遺忘好。
打定了主意,縱使再不忍,宋奕也始終沒有說出放你走的話。
他靜立在計云舒身前,仍由她哭泣發(fā)泄,巋然不動。
待哭聲漸漸停了,他才緩緩半蹲下,伸出手替她擦去臉頰的淚痕。
勁瘦的指腹帶了些薄繭,觸在臉上溫?zé)嵊炙职W,極為難耐。
計云舒偏頭躲開,自己用衣袖胡亂抹了抹,而后側(cè)過身子,不去看半蹲在身前的宋奕。
宋奕瞧了她一會兒,不以為意地收回了手,起身走到外室,朝著門外的凌煜下命令。
“兩日后,啟程回京。”
轉(zhuǎn)眼到了出發(fā)這日,上馬車前宋奕似乎想起了什么,轉(zhuǎn)頭對著那江州知府道:“京兆尹一職尚且空虛,讓方文瀚接任知府,你過幾日便進(jìn)京赴任罷。”
突如其來的喜訊驚得謝慍懵了好一陣,還是他夫人悄悄杵了杵他,他才回過神來,趕忙跪地謝恩。
宋奕輕輕扯了扯唇角,道:“不必謝朕,要謝便謝你夫人罷。”
說罷,他進(jìn)了馬車。
謝慍這才明白,原來是那日他夫人將那姑娘伺候得好,讓陛下甚是滿意,這才有了今日之喜。
趙夫人這會子腰桿硬了,白了她相公一眼。
“哼,不是我這蠢婦人,你還升不了官兒呢!”
聽著陰陽怪氣的話,謝慍臉上掛不住了,忙賠禮道歉。
“哎呀都是為夫的錯,那日不該對夫人逞兇,夫人寬宏大量,便原諒我這一回罷。”
趙夫人嬌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回了府。
“哎呀夫人,夫人饒我一回罷……”——
時至七月,親征的鑾駕終于回京。
凱旋的消息傳回京師,京城百姓齊聚集在皇城外的官道上,迎接他們御駕親征的圣上歸京。
偌大的京城,一時萬人空巷。
百姓歡呼簇?fù)碇无鹊蔫庱{,慶賀贊揚(yáng),萬歲聲不絕于耳。
而鑾駕內(nèi),玄青織金的車幔里,氣氛不同于以往的孤冷壓抑,格外熾熱高漲。
宋奕把久別勝新婚這點詮釋得淋漓盡致,似一頭餓了許久的狼,要將身下的獵物連皮帶骨地一同吞入腹中。
計云舒承受不住他的激狂,難耐地昂起了頭,低喘出聲。
宋奕從她光潔的脖頸間抬起頭,貼在她耳側(cè)低語,呼出的氣息炙熱得發(fā)燙。
“這便受不住了么?”
計云舒緊咬下唇,秀眉緊緊蹙起,別過臉去不愿理他這些話。
宋奕低喑地笑了一聲,騰出手來替她順了順鬢邊濡濕散亂的發(fā)絲,另一只手始終護(hù)著她受傷的左手。
他輕柔了動作,將計云舒的腿挽上他的勁瘦的腰,意有所指道:“這半年多來,你也很想朕罷?”
當(dāng)真是一如既往的厚顏無恥……
計云舒死死地抓著身下的狐絨墊,一個眼神也不屑給他。
鑾駕外,震天撼地萬歲聲掩蓋了鑾駕內(nèi)的靡靡水聲,誰也不知道他們英明神武的陛下,在御駕里干著什么齷齪的勾當(dāng)。
鑾駕行至紫宸宮外,宋奕抱著幾近昏迷的計云舒下了車。
早早地守在紫宸宮外等候的高裕趙音儀一行人見此場面,臉色瞬時變幻莫測。
在瞧清那女子的面容時,趙音儀和高裕俱是一震。
“原來是她……”芳蘇神情怔然,不自覺地喃喃出聲。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還是入了宮,只不知陛下要給她何等位份了。
一旁的安卉敏銳地察覺到趙音儀幾人的異常,心下隱隱猜測。
難道她便是太后娘娘口中的那名女子?
這般想著,宋奕已然走近,她忙隨著趙音儀躬身行禮。
“臣妾恭迎陛下凱旋……”
宋奕虛虛看了眼幾人,腳步未停。
“都散了罷。”
高裕急忙跟進(jìn)殿,欲言又止道:“陛下,太后娘娘念叨您許久了,讓您回來了去慈寧宮一趟。”
宋奕將計云舒輕放在榻上,語氣有些不耐:“知道了。”
紫宸宮外,安卉旁敲側(cè)擊地朝二人打聽。
“皇后娘娘,方才那女子,是哪位大臣家的貴女呀?”
“什么貴女?階下囚罷了……”
芳蘇下意識接了一句,而后才驚覺說錯了話,忐忑地去瞟趙音儀的臉色,果見她拉著一張臉。
“不該說的不說,不該問的不問,方才那些話若是傳入了陛下耳中,本宮可救不了你們。”
“安妃,芳美人,你們可記住了?”
“記住了。”芳蘇心有余悸,連忙應(yīng)答。
與芳蘇的恭順不同,安卉卻向來不大服趙音儀。
她自恃一國公主,又有太后的喜愛,便是皇后也當(dāng)?shù)谩?br />
此時見趙音儀這般頤指氣使的模樣,她是裝都懶得裝了,滿臉寫著不敬二字。
“若沒什么事兒,臣妾先告退了。”
她懶散地行了個并不標(biāo)準(zhǔn)的禮,頭也不回地走了。
“公主,您方才那樣對皇后,她會不會伺機(jī)報復(fù)啊?”隨安卉一同入宮的婢女紫琳擔(dān)憂道。
“報復(fù)?一個不受寵的皇后,本宮還怕她不成?”
“芳蘇出身下賤才需捧皇后的臭腳,本宮可不一樣。”
安卉幽幽地剔了剔蔻甲,一臉不屑與鄙夷。
片刻后,她又想起什么,低聲囑咐紫琳。
“本宮瞧著皇后和芳蘇都清楚那女子的來路,皇后那邊不好進(jìn),你派幾個人去芳蘇宮里打聽打聽。”
想到一向冷性的陛下那般呵護(hù)地抱著那女子,她心里便止不住地發(fā)酸。
瞧著也不是什么沉魚落雁之姿,竟能將陛下勾成那般,想來定是有什么過人之處罷?
紫宸宮里,待計云舒轉(zhuǎn)醒時,已近戌時了。
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那片深色的云錦龍紋床幔,以及一室的富麗堂皇,還有一張陌生又熟悉的小圓臉。
“琳…琳瑯?”她驚喚出聲。
一年多未見,記憶中的小姑娘個子拔高了不少,臉卻還是圓圓的。
見計云舒還記得自己,琳瑯眉開眼笑。
“是我啊姑娘!您終于醒了!”
計云舒急忙撐坐起身,瞧了眼她,又打量了眼四周,疑惑道:“你,我這是在哪兒?”
“這是陛下的寢宮,陛下一回來便向皇后娘娘討了我來。”
“一開始我還納悶?zāi)兀菹聦m里人這么多,怎么還要來討我?卻不想,原來是姑娘你進(jìn)宮了!”
琳瑯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中,越說越興奮,絲毫未注意到計云舒暗淡的臉色。
久別重逢,計云舒不愿掃小丫頭的興,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來。
“陛下還說了,要冊封姑娘為貴妃,還要靠著紫宸宮給姑娘修一座宮殿,一應(yīng)物什都是陛下親自挑選…”
計云舒越聽越覺著喘不過氣來,心口一陣陣悶痛,忍不住出聲打斷了她。
“琳瑯啊,我…我有些累了,你先帶他們出去逛逛罷。”
琳瑯見她臉色發(fā)白,驚了一跳,忙問道:“姑娘你沒事兒罷?奴婢去喊太醫(yī)來…”
“不用,我沒事,歇歇便好了,你們先出去罷。”計云舒忙拉住她,朝她搖頭。
琳瑯半信半疑地帶著一眾宮人出去了,自己卻是緊緊靠在殿門外,豎著耳朵聽里頭的動靜,生怕計云舒是身子不舒服不愿意講。
宮人都出去了,計云舒才深深呼出一口氣來,半靠在床頭,緊緊閉著眼。
從自在愜意的江州,到這富麗壓抑的囚籠,半年多的美好時光似是一場南柯夢。
而今夢醒了,人散了,更不知林大夫能不能治好姚文卿。
落寞和哀傷齊齊涌上心頭,計云舒輕撫著胸口,獨自消化著這些令人窒息的情緒。
宋奕從慈寧宮應(yīng)付完他母后回來,瞧見殿外的一幕,臉色驟然沉了。
“不是吩咐了讓你們寸步不離地守著!怎么?朕的話不管用是么?!”
陰冷震怒的聲音傳來,宮人們嚇得臉色蒼白,忙跪下請罪。
“回陛下,姑娘說想累了想歇著,便讓奴婢們在外頭侯在。”琳瑯顫聲解釋道。
聞言,宋奕怒火稍散,冷冷地掃視了眼眾人,推門進(jìn)了殿。
第95章 骨肉情
一進(jìn)去便瞧見計云舒虛靠在床頭,臉色不大好。
二人視線相撞,計云舒率先移開眼神。
他疾步走近,彎腰撫上她的臉頰,嗓音發(fā)冷:“是不是那些狗奴才怠慢了你?”
計云舒拂開他的手,搖了搖頭:“我沒事,只是躺久了,有些喘不過氣。”
聞言,宋奕面色稍霽,喚來宮人將內(nèi)室的窗子打開透氣。
靜靜地瞧了計云舒一會兒,他握起她受傷的手,問道:“傷口可還疼?”
計云舒不說話,只是搖頭。
宋奕貼著她坐下,一面撫著她的后背幫她順氣,一面溫聲道:“明日宮殿開始動工,朕從藩屬國運(yùn)了許多奇花異樹來建了座園子,明兒帶你去瞧瞧如何?”
計云舒做不到宋奕這般若無其事,云淡風(fēng)輕,她能心平氣和地同他共處一室,已是她的極限了。
宋奕見她仍舊搖頭,倒也沒勉強(qiáng),他沉吟一瞬,他起身出去了。
“凌煜,明日將云菘帶進(jìn)宮來。”他立在殿門處,朝凌煜吩咐。
凌煜頷首,云姑娘既回來了,倒也該讓她們姐弟相見了。
計云舒見宋奕走了,身形都松緩了些,卻不料下一瞬又見他大步走進(jìn)。
“來人,傳膳。”
他重新坐下,輕攬著計云舒的肩:“舟車勞頓了這許久,用了飯早些歇息,明日帶你見個人。”
計云舒仍舊未回應(yīng),她并不對他那邊的人有什么稀罕。
然而翌日一早,當(dāng)她瞧清凌煜領(lǐng)進(jìn)來的少年時,喝藥的動作倏然頓住。
她愣愣地望著那與自己有六分相似的面容,內(nèi)心忽地騰升出一股異樣的感觸。
他是,胞弟?
云菘這半年在聽雪院過得愜意極了,吃得好住得好,又不用做活,還有人伺候。
本以為陛下早把他忘了,不想今日又急匆匆地召他進(jìn)宮。
正忐忑地想著到底是不是陛下要幸他時,卻驚見陛下對著身邊冷臉的女子溫聲細(xì)語,簡直同以前判若兩人。
他納罕非常,大著膽子在去瞟了眼那女子的容貌,只一眼,他便呆住。
“姐姐?!”
他驚呼出聲,見宋奕瞧他,才反應(yīng)過來自己的失禮,連忙跪下,不敢再看。
“起來罷。”
宋奕看向仍舊恍惚的計云舒,淺笑著輕喚她:“怎么,認(rèn)不出你胞弟了?”
說罷,他朝著云菘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走近些。
計云舒怔怔地望著眼前人,不知所措地放下藥碗。
宋奕若有所思地掃了眼二人,思及自己在這兒她們姐弟二人不好敘舊,他側(cè)頭溫聲道:“朕去趟太和殿,午時回來陪你用膳。”
說罷,他拂袖起身。
云菘急忙躬身行禮,卻見她姐姐一動不動,絲毫沒有要起身的意思。
他心驚膽戰(zhàn)地去瞧宋奕的臉色,見他面色尋常,絲毫沒有要怪罪的意思,這才狠狠松了口氣。
倒沒想到,他姐姐的造化這般大,搖身一變,竟從落魄逃亡的階下囚,變成陛下的心尖寵了。
待宋奕出去了,殿內(nèi)的氣氛才松緩了些。
計云舒緊張地絞著錦帕,眼前的人她從未見過,可卻是說不上來的熟悉,也許這便是血濃于水的親情羈絆罷。
模糊雜亂的記憶中,一個名字分外鮮明,她試探著喚出了聲。
“云菘?”
聽見這久違的聲音,云菘內(nèi)心生出感慨,一股酸澀緩緩爬上了鼻尖。
自建淵二十年姐姐被賣進(jìn)宸王府,他們已經(jīng)整整四年未見了。
那時家中清貧困苦,窮得揭不開鍋了才做出賣女兒這下下策,可憐母親到死都還念著姐姐。
想到這,云菘再也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跪趴在計云舒腿上嚎啕大哭起來。
“姐姐,我的姐姐啊!母親不在了,只剩咱倆了啊……”
計云舒望著少年哭得顫抖的發(fā)頂,喉頭發(fā)緊,哽咽著說不出話,只能輕輕地拍著他后背安撫。
她雖在宸王府為奴,可好歹有吃有住有月銀,宸王又是個極好的主子,活得也不算太艱難。
可憐她這弟弟,四年前也才十四歲,這樣小的孩子,沒了母親和姐姐照顧,只能早早地出來討生活,其中艱險心酸可想而知。
“好了好了,莫哭了,姐姐在這兒。”
她輕聲安撫著,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替他擦了擦淚。
“告訴姐姐,你這些年去了哪兒?靠什么過活?又是怎么來宮里的?”
云菘吸了吸鼻子,道:“這些年我都混在各處碼頭搬搬扛扛,有時主家嫌我干瘦不要我,我便去酒樓幫人家跑腿兒混口飯吃,雖艱難,可到底也能養(yǎng)活自己了。”
“元宵節(jié)前幾日,陛下身邊的凌大人找到我,說陛下要見我,便帶我來京城了。不過我也不住宮里,我住宮外的聽雪院,今日是陛下召我進(jìn)宮的。”
聽完她的話,計云舒陷入詭異的沉默。
原來,是宋奕尋到他的,可他怎么知道的自己有個弟弟?
“姐姐?姐姐?”
聽見云菘喊她,她忙緩了神色,溫和笑道:“好,姐姐知道了,你比姐姐想象中更堅強(qiáng)。”
聽見這突如其來的夸贊,云菘有些難為情地?fù)狭藫项^。
嗐,什么堅強(qiáng)不堅強(qiáng),都是為了活下去罷了。
“你,陛下可有說何時讓你出宮?”計云舒又問。
云菘:“沒說呢,不若待會兒姐姐問問陛下?”
他好不容易才跟姐姐重聚,不想這么早出宮,姐姐這般得寵,她去說情,陛下定會松口。
計云舒唇角的笑淡了幾分,可一看云菘那渴望不舍的目光,她又生出些不忍。
“成,姐姐待會問問。”
到了午時,從太和殿回來的宋奕見姐弟二人那難舍難分的模樣,朗朗勾了勾唇。
“若實在舍不下,讓他住宮里便是。”
他徑直坐在計云舒身旁,看了一眼云菘,云菘忙站起身,垂首立于一旁。
宋奕又道:“你坐著罷,不必拘禮。”
他雖這般說了,可云菘哪兒敢真坐下,虛虛地說了句多謝陛下,便仍舊站著。
計云舒不動聲色地將手從宋奕手中抽了出來,語氣淡漠疏離:“他在外頭野慣了,哪兒能住宮里。”
她又不傻,讓她弟弟住宮里,若有個風(fēng)吹草動的宋奕豈不是更好拿捏自己?
“呃對對,我不懂規(guī)矩,還是不住宮里了。”云菘忙附和。
姐弟倆一致不愿,宋奕倒也沒在勉強(qiáng),又拉過計云舒的手,緊緊握著。
“既不愿住宮里,那便隨你,過幾日便是你姐姐的冊封禮,你留下來觀了禮再出宮罷。”
冊封禮?姐姐要被冊封了?
他心下一喜,又不好表現(xiàn)出來,佯裝出鎮(zhèn)定的模樣恭敬應(yīng)是。
再去瞥他姐姐的臉色,卻見她仍舊一副淡漠的模樣,與方才面對自己時竟判若兩人。
云菘心下生惑,這樣光宗耀祖的喜事兒,姐姐怎不高興?
計云舒垂眸不語,另一只手指尖捏得幾乎泛白,而在觸及到云菘投過來的不解目光時,她還是盡力朝他扯出一個笑來。
盡管心下再抗拒,她也不愿將自己的負(fù)面情緒帶給她弟弟。
即便讓他知道了自己是被迫進(jìn)宮的又能如何,難不成她還能指望他一個十八歲的孩子去抗衡宋奕么?
說出來不過是徒增煩惱罷了——
京城的夏夜并不悶熱,夜風(fēng)徐來,偶爾還泛起幾許涼意。
御書房里,宋奕從午時陪計云舒用完膳后一直待到現(xiàn)在,才將御案上的奏折批完。
放下朱筆,他疲憊地捏了捏眉心,高裕適時端上來一杯溫茶。
“陛下,司禮監(jiān)的孫大人在外候著呢。”
宋奕隨手放下茶盞,道:“讓他進(jìn)來。”
“臣孫禮叩見陛下。”
宋奕揚(yáng)了揚(yáng)手,示意他起身。
“交代你的事,都辦好了么?”
孫禮頷首:“回陛下,冊封禮和貴妃服制皆已備好,這是擬好的封號,請陛下過目。”
他將一紙冊目遞給高裕,高裕立時接過,給宋奕呈上。
宋奕一頁頁翻過,越看眉心擰得越緊。
“惠字不好,純字太俗,璃字寓意不好……”
孫禮擦了擦額頭的虛汗,越聽越膽戰(zhàn)心驚。
只聽啪的一聲,是冊目被摔在桌案上的聲響,他連忙找補(bǔ)。
“陛下稍安勿躁,微臣這便去重新擬一份來。”
“不必了,朕自己想一個。”
宋奕聲音有些發(fā)冷,他早該料到,這幫酒囊飯袋能想出什么好字來?
接過高裕手中的湖筆,宋奕沉思半晌,開始下筆。
一字落成,是個俞字。
高裕見狀,臉色變了變:“陛下,這俞字不是犯了您的名諱么?要不換一個?”
宋奕拿起墨跡未干的宣紙,頗為滿意地彎了彎唇角:“無妨,就要這個字。”
轉(zhuǎn)眼便到了冊封禮這日,奉先殿中,計云舒一襲華麗貴重的貴妃錦袍,跪在香案前聽封。
“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有女云氏,秉性柔嘉,德才兼?zhèn)洌x入后宮,譽(yù)重椒闈,今冊封為正一品貴妃,封號俞,授以貴妃金冊,欽此。”
高裕宣讀完,卻見身前人并未伸手來接圣旨,他清了清嗓子,壓低了聲音道:“貴妃娘娘,起來接旨罷。”
計云舒仍是一臉木然,再精致的妝容也蓋不住她臉上的死氣,雙手似有千斤重,如何也抬不起來去接那具枷鎖。
香奩旁的御座上,宋奕臉色微沉,漆黑的眸底覆上一層暗翳。
他起身緩緩走到計云舒身前,在眾官既驚又惑的目光中,他扶起計云舒,拿過高裕手中的圣旨,不由分說地塞到了她手里。
溫?zé)嵊辛Φ氖终瓢罩嬙剖娴氖直常人站o明黃的圣旨。
“禮成,跪。”
隨著高裕禮聲的落地,奉先殿內(nèi)響起了整齊劃一的禮賀聲。
宋奕收回始終落在計云舒身上的視線,朝玉階下的百官抬手:“起。”
冊封禮畢,宋奕抱著計云舒上了自己的御駕,其后的貴妃鑾駕倒成了擺設(shè)。
身后眾臣見這架勢,紛紛忍不住猜測,這位從半路殺出來的俞貴妃莫不是要寵冠后宮了?
若真是這樣,那陛下的后宮可要熱鬧了。
第96章 關(guān)雎宮
慈寧宮外,趙音儀幾人才給太后請完了安,正并排著走在宮道上。
安卉眼下青黑,打聽到那女子是逆王同黨,而今卻被封了貴妃壓了她這公主一頭,她氣得整宿整宿地睡不著。
本以為皇后和芳蘇二人必定也和她一般妒恨那女子,卻不料今日一瞧,這二人竟跟沒事人一樣,絲毫瞧不出半點異常。
她心氣兒更不順了,譏諷的話不過腦子便往外蹦。
“封貴妃便封貴妃,偏還選個這樣難聽的字作封號,是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受寵么?”
她話音剛落,趙音儀和芳蘇明顯愣了一下。
趙音儀朝四周瞧了眼,好心提醒她:“俞字是陛下的表字,也是陛下替俞貴妃選的,這般大逆不道,冒犯陛下的話,若被人傳到陛下耳中,連你父王也救不了你了。”
聞言,安卉的臉色霎時一陣青一陣白,她后怕地望了眼周圍,暗恨自己魯莽。
“皇后娘娘教訓(xùn)得是,妾身知錯。”安卉誠懇認(rèn)錯。
雖不服趙音儀,可她還沒蠢到在這種情況下去頂撞她,惹她不快。
見她態(tài)度誠摯,趙音儀倒沒過多苛責(zé),只囑咐了她幾句日后慎言之類的話,便帶著冬霜走了。
芳蘇也行了禮準(zhǔn)備告退,卻被安卉拉住。
“好姐姐,我這幾日腦袋發(fā)暈,方才說得都是些胡話,還望姐姐莫要聲張,早早忘了才是。”
安卉親昵地扯著芳蘇的衣袖,一口一個姐姐叫得親熱,絲毫不見往日趾高氣昂的模樣。
見這突如其來的變臉,芳蘇也不傻。
往日這安卉仗著安南國公主的身份,沒少明里暗里地貶低自己,嘲諷自己的出身。
現(xiàn)下做出這張假臉來是為哪般,她心里門兒清。
芳蘇斂眸,默笑許久,才淡淡道:“娘娘多慮了,我方才想著念著太后娘娘的病,沒聽清娘娘說了什么。”
見她這般識相,安卉有些驚訝,卻到底放下了心,急忙扯開話頭,略過方才的事。
“照規(guī)矩,妃嬪冊封后都需給太后娘娘和皇后請安,這俞貴妃不拜見皇后倒也罷了,怎的連太后這兒也不來了?未免太過恃寵而驕了些。”
她本意是想挑起芳蘇對計云舒的嫉恨,卻不料反被芳蘇的話說破了防。
芳蘇晦暗一笑,語氣平淡而不失禮貌。
“這倒不奇怪,從前在王府時陛下便對俞貴妃寵愛非常,宮里頭規(guī)矩大,陛下定是心疼俞貴妃,這才免了這些虛禮。”
細(xì)膩地感受到身旁人臉色的變化,芳蘇繼續(xù)拱火。
“對了,陛下還靠著紫宸宮給俞貴妃建了座金碧輝煌的宮殿,只她一人獨住,聽說還將俞貴妃的胞弟封了二等伯爵,特意下令敕造了一座伯爵府,很是氣派奢華。”
“竣工那日啊,京城有頭有臉的王公大臣都攜重禮祝賀,一口一個國舅爺,當(dāng)真是風(fēng)光無限。”
安卉朱唇緊抿,指甲深深地嵌入的掌心,心里嫉妒得滴血,面上卻仍舊一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
“呵呵,的確風(fēng)光。”她眸光發(fā)沉,從牙縫中擠出一句話。
芳蘇見時機(jī)差不多了,翩然行了禮,拍拍屁股走人,徒留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安卉在原地?zé)o能狂怒。
“呸!一人得道,雞犬升天!”
聽見這話,一旁的婢女紫琳忙去瞧芳蘇的背影,見她似乎并未聽見,才松了口氣。
“公主低聲些,當(dāng)心被人聽去了。”她趕忙勸道。
安卉自然是不服氣的,想她自小在安南王宮橫行霸道,安南王又無比嬌縱這個小女兒,自是沒受過這種憋屈氣。
若對方出身高貴,長相嬌美倒還罷了,偏偏是個樣樣都不如她的民間女,她如何咽得下這口氣?
瞧著罷,她定要找個機(jī)會,狠狠惡心那俞貴妃一把!——
時至盛夏,正是一年里最熱的時候,灑水降暑的宮人每隔半個時辰便要在宮道上灑一回水,就這還趕不上太陽烤干的疾迅。
紫宸宮內(nèi),涼爽如秋。
殿中東南西北四角各放置了一座冰鑒,計云舒愛作畫,宋奕便令人在她的桌案前也打了一座。
此時,計云舒手執(zhí)湖筆坐于桌前,靜靜地望著窗前的玉簪花發(fā)愣。
琳瑯立在她身后替她打扇,見她遲遲不動筆,忍不住輕喚:“娘娘?娘娘?”
計云舒回過神來,朝她笑了笑:“我沒事。”
話音剛落,門外傳來小太監(jiān)的傳話聲,是高裕來了。
“奴才請貴妃娘娘安。”
“起來罷。”
計云舒淡淡說了一句,并未看他。
高裕起身后呈上了一本名冊,頷首道:“娘娘的宮殿即將竣工,這是陛下親想的宮名,讓奴才送來給娘娘瞧瞧。”
聞言,計云舒毫無波瀾,語氣也淡淡的。
“知道了,我待會兒再瞧,有勞高公公了。”
琳瑯覷了眼計云舒的臉色,伸手接過名冊,放到計云舒手邊。
“沒什么事兒,奴才就退下了。”
見計云舒絲毫沒有要看的意思,高裕也不好說什么,暗自誹腹了幾句便出去了。
琳瑯怕礙著計云舒作畫,便準(zhǔn)備將名冊收起來。
“姐姐!”
殿門外響起了少年恣意的聲線,人未至,聲音率先落入了眾人耳中。
天子宮苑,大呼小叫是極不合規(guī)矩的,可偏偏從侍衛(wèi)到宮人,無一人敢置喙,
誰讓陛下親賜了這位國舅爺可無詔入宮的殊榮呢?
聽見聲音,計云舒莞爾一笑,將筆擱下。
“國舅爺。”琳瑯見了來人,躬身行禮。
云菘穿著身寶藍(lán)色窄袖錦紗袍,白玉冠束在發(fā)頂,手里還搖著把犀角折扇,儼然一副矜貴的公子哥模樣。
“琳瑯姐姐客氣了。”
他的視線從琳瑯瑩潤的臉上移向那紅冊子,問道:“這是什么?”
“這是方才陛下派高公公送來的宮名冊,是給娘娘的宮殿擬的名字。”
“哦?我瞧瞧。”
云菘來了興致,接過名冊,一面翻一面抬頭問計云舒:“姐姐你的宮殿叫什么名兒?”
計云舒本就興致索然,連瞧都未瞧,怎會知道宮名。
“我還沒瞧呢,你念給我聽聽。”
云菘聽見這話,忙清了清嗓子,將那蒼勁遒逸的字念了出來。
“關(guān)雎宮。”
計云舒唇邊的淺笑淡了些,垂眸盯著地面,但默不語。
云菘未發(fā)覺異常,還在自說自話。
“關(guān)雎宮?怎么叫這個名兒?”
“哦!我知道了!詩經(jīng)有云,關(guān)關(guān)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姐姐,陛下這是…”
“行了,天這么熱,你安安分分地吃碗冰雪荔枝膏再背詩罷。”
計云舒不動聲色地打斷了他,將名冊從他手里抽走。
云菘癟了癟嘴,見琳瑯端著碗盅朝自己走來,他忙換上一副笑臉。
“多謝琳瑯姐姐。”
在接過冰雪荔枝膏時,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的指尖蹭到了琳瑯的掌心,琳瑯的動作僵了一瞬,臉色不大自在。
計云舒心緒復(fù)又變得沉悶起來,并未注意到那二人的異常。
與往日不同,這回云菘才進(jìn)宮一個時辰,計云舒便催著他走。
他不愿,計云舒便將宋奕搬出來嚇?biāo)么醪艑⑺麛f走。
不料屁股還沒坐熱,殿外便傳來一聲怒喝,而后響起了痛呼呻吟的聲音。
云菘將一個小太監(jiān)踹倒在地,拍了拍自己衣裳的下擺,擰眉罵道:“瞎了你的狗眼了!灑水灑到小爺身上來了?!”
“國舅爺恕罪!奴才熱暈了頭,沒瞧見您。”
小太監(jiān)捂著胸口爬起來,忙磕頭求饒。
云菘一把揪起小太監(jiān),還想教訓(xùn)他,被循聲而來的計云舒喝住。
“你做什么?!”計云舒急急走來,一把扯開他的手。
云菘似乎很委屈,聲音都拔高了些。
“姐姐你這是做什么?這奴才灑水灑我身上來了,我不過教訓(xùn)教訓(xùn)他罷了。”
“我當(dāng)是什么大事,這樣熱的天,衣裳濕了這么點有什么要緊的?如何就要打他了?”
計云舒蹙眉瞪他,將那一臉受寵若驚的小太監(jiān)扶了起來。
云菘不服氣還想辯駁,被她厲聲喝住:“到此為止!你趕緊給我出宮去!”
云菘看了眼那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小太監(jiān),又瞧了眼他姐姐那冷峻的臉,氣哄哄地甩著袖子走了。
“琳瑯,帶他去拿幾瓶膏藥。”
囑咐完琳瑯,計云舒又看向?qū)m道上那氣洶洶的背影,忽然意識到自己可能并不了解這個半路相認(rèn)的胞弟。
她默默地吁出一口濁氣,轉(zhuǎn)身回了殿。
夜里宋奕從太和殿回來,準(zhǔn)確地說起了白日云菘的事。
“他雖沒什么錯,可惹了你生氣,那便是大錯。等朕空了,定幫你好好教訓(xùn)他。”
宋奕目光灼灼地看著計云舒,毫不講理地說道。
計云舒隱晦地掃視了一眼周遭皆屏氣垂首的宮人,絲毫不意外他知道得這樣清楚。
“不勞煩陛下,我已經(jīng)教訓(xùn)過他了。”她淡淡婉拒。
宋奕也不勉強(qiáng),將她攬坐到自己腿上,又說起遷宮的事。
“朕已題好了匾額,待明日遷宮,便著人掛上去。園子也建好了,明日陪你去瞧瞧可好?”
計云舒沒說話,只輕淡地嗯了一聲,室內(nèi)復(fù)又陷入死寂。
宋奕幽深的目光一寸寸移過她的側(cè)臉,內(nèi)里情愫翻涌。
自入宮以來她便是這副淡如云煙的模樣,不哭不笑。
初入宮那幾日倒也哭過,后來與她胞弟相認(rèn)了雖好了些,卻仍舊生氣暗淡,不似從前那般鮮活耀眼。
宋奕攬在她腰間的手緊了些,他默了一瞬,毫無預(yù)兆地將計云舒打橫抱起。
床幔一落,他欺身壓上,將那聲驚呼重重地堵了回去。
既然她不愿說話,那他便換種交流方式。
第97章 傳佳訊
移宮這日,宋奕早早地下了朝,親眼瞧著那刻著關(guān)雎宮三字的琉璃匾額掛上宮門,他才牽著計云舒的手往里走。
過了雕梁畫棟的關(guān)雎門,一座奢麗華貴的廡殿頂宮閣映入眼簾,綿延近百里,紅墻下飛檐斗拱,碧瓦上脊獸成排,誰瞧了不嘆一聲壯麗。
與身后琳瑯等人的目瞪口呆不同,計云舒卻是秀眉一蹙。
連她這個外來人都瞧出了逾制,更遑論其他人了。
宋奕卻未覺有什么不妥,眉眼含笑地攬著計云舒來到了修建好的后花園,捏了捏她的腰。
“來,你給這園子取個名兒。”
計云舒愣了愣,視線落在園子里那座異常眼熟的秋千上,瞧著有些像王府的那座。
宋奕見她遲遲不開口,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愉悅地勾了勾唇。
“你沒瞧錯,那正是原來王府里的秋千,朕讓人將它拆過來了。”
計云舒淡淡垂了眼睫,才去回他方才的話。
“我不通文墨,還是陛下取罷。”
聞言,宋奕垂眸瞧她一眼,見她推給自己,懶懶笑了笑。
“露迎珠顆入圓荷,便叫荷園罷,既襯景又應(yīng)你的名字,如何?”
計云舒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任由宋奕帶著她往園子里走。
逛完了荷園宋奕又帶著她進(jìn)了關(guān)雎宮正殿,門一開,里面立著一個纖瘦挺拔的身影。
一身遒勁的窄袖修身勁裝,袖口處繡著熟悉的火焰紋圖案,長發(fā)高束,腰掛佩劍,瞧上去極為利落干練。
見了來人,她轉(zhuǎn)身行禮。
“屬下寒鴉,拜見陛下,貴妃娘娘。”
計云舒呆呆地看著眼前人,有些發(fā)怔。
是寒鴉,原來她也是那些黑衣人之一。
“起來罷。”
宋奕又轉(zhuǎn)頭看向驚詫的計云舒,溫聲道:“日后,寒鴉便是你宮里的人了。”
計云舒從寒鴉身上收回視線,不動聲色地攥緊了拳,而后又泄氣般地松開。
她在想什么?這是在皇宮,難道沒有寒鴉盯著,她就能逃出去不成?
未免癡人說夢了些。
無聲地嘆了口氣,她被宋奕牽著往里走去,甫一繞過那扇精美的紫檀嵌緙絲圍屏,就見內(nèi)殿中央掛著的一幅畫極為眼熟。
計云舒細(xì)細(xì)瞧了會兒,才發(fā)現(xiàn)那正是自己在王府時尚未作完的江南百景圖,而現(xiàn)下卻被人補(bǔ)完整了。
對仗留白,墨色深淺,明暗相襯,皆是恰到好處,足以顯見那人手法技巧的爐火純青。
計云舒的眼角余光虛虛地掃了眼宋奕,不動聲色地從那幅畫上收回了視線。
宋奕察覺到她隱晦的目光,唇角微揚(yáng),帶著她坐在了畫下的美人榻上。
“傳膳罷。”他朗聲吩咐道。
說話間的功夫,侍膳宮人宮人們有條不紊地進(jìn)了殿,宋奕陪著計云舒用了膳,又?jǐn)堉珥藭䞍海呕亓颂偷钐幚碚⻊?wù)。
計云舒不知道宋奕是何時離開的,她一睜眼便見榻上只她一人,還有水晶簾外,琳瑯和寒鴉一遠(yuǎn)一近兩張臉。
見計云舒醒了,寒鴉忙撥簾而進(jìn),幫計云舒梳篦松散的發(fā)髻。
琳瑯卻是手腳不自然地立在簾外,訥訥地看著寒鴉侍候,不敢進(jìn)去。
雖說她已經(jīng)換下了那身肅殺的衣裳,可琳瑯仍舊怕得不行,連同她對視都不敢。
“琳瑯,你怎么了?”計云舒發(fā)覺她的不自在,開口問道。
計云舒和寒鴉齊齊朝她看來,琳瑯手足無措地擺擺手,忙掩飾道:“沒,奴婢沒事。”
見狀,計云舒收回了視線,驀地陷入沉思。
看見琳瑯,她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沉吟過后,她毫無預(yù)兆地開口:“琳瑯,我們待會兒去趟鳳儀宮。”——
聽見計云舒求見時,趙音儀先是驚詫,而后又有些感慨。
從前她總說云荷這樣的人不該被困住宮里,可沒想到,終究是事與愿違。
“讓她進(jìn)來罷。”
計云舒隨著冬霜走進(jìn)內(nèi)殿,躬身行禮:“云荷拜見皇后娘娘。”
趙音儀愣了愣,急忙上前淺笑著將她扶起來,心下更憐愛了幾分。
她沒有自稱臣妾或妾身,仍舊稱的云荷,仍舊和從前喚她太子妃娘娘一般的語氣,只是少了那份神采奕奕,多了幾分壓抑的惆悵。
她是從心底不愿當(dāng)什么貴妃的。
趙音儀在心底無力地嘆了口氣,抬眸朝計云舒莞爾一笑:“云荷,好久不見。”
計云舒勉力扯出一個真誠的笑容來,柔聲回道:“娘娘說得是,這半年多來,娘娘一向可好?”
“好,好著呢。”趙音儀輕輕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
“你呢?”
趙音儀問完才驚覺自己的話不妥當(dāng),在外逃亡風(fēng)餐露宿的,哪能過得好?
她正準(zhǔn)備扯開話頭,卻見計云舒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眼神晶亮,好似又變回了從前那副生機(jī)勃勃的模樣。
“我很好,那半年是我過得最開心的時候。”
“云荷,那時你不是在逃亡么?”趙音儀有些不大相信她的話。
計云舒清朗一笑,眉眼恬淡,眸底有光芒閃爍。
“雖是逃亡,可我同郁…遇見了許多志同道合的人。”
計云舒及時調(diào)轉(zhuǎn)話頭,未免萬一,將郁春嵐和姚文卿隱去了。
“我同她們一起去了許多地方,看過巍峨壯麗的邙山,見過廣袤無垠的漠江平原,也見過從天而泄的香山瀑布,見了那香山瀑布,我才知疑是銀河落九天這句詩并非夸大。”
計云舒說得起勁,趙音儀和冬雪二人也聽得津津有味。
“江州的景色秀美可人,與京城大不相同,還有江州浮梁的米酒也是一絕。”
“我還去過漠北,漠北風(fēng)沙大,民風(fēng)彪悍,天比京城高闊些,景色也是獨一份的遼闊壯美……”
計云舒說得有些口渴,端起手邊的茶飲了一口,見趙音儀呆呆地看著自己,才恍悟回神。
她說得太忘我,險些將最重要的事忘了。
清了清嗓子,她又道:“娘娘可知,冬雪被赦返還鄉(xiāng)了?”
趙音儀和冬霜二人正沉浸在計云舒繪聲繪色的描述中,甫一聽這話,二人皆驚怔不已。
“當(dāng)真?什么時候的事?”趙音儀揚(yáng)聲問道。
“約莫一個月前。”
聞言,趙音儀心下一喜,卻有些疑惑。
“流放的犯人一般是不會赦還的,為何冬雪被赦了?你是在哪兒見到她的?”
計云舒唇瓣微動,猶豫糾結(jié)了會兒,還是沒說出實情。
“我在青州見過她,并不知她因何而赦,不過她既回了鄉(xiāng),娘娘遣個人去她家問問便知實情了。”
雖然冬雪她也未必肯說。
“對對!這是個好消息,我得趕緊修書告知父親,讓他將冬雪接回府里,這一年多來,她定是吃了不少苦頭……”
見趙音儀高興得手忙腳亂,計云舒識趣地起身告退,帶著琳瑯回了宮。
移宮后的日子并未平靜多久,一些流言蜚語便找上了門,左不過是議論計云舒的身份背景。
可經(jīng)過有心人的手筆,傳著傳著,這謠言就變了味兒。
鄰近御花園的宮道上,兩名搬著花盆的宮女邊走邊議論著些什么。
“誒!聽說那俞貴妃曾經(jīng)勾結(jié)過逆王,這樣的殘花敗柳竟也能入宮伴駕?宮里當(dāng)真沒人了不成?”
“可不么,冊封那日我也遠(yuǎn)遠(yuǎn)地瞧過一眼,那樣尋常的樣貌,又不是清白身子,也不知是如何入了陛下的眼。”
“這你就不懂了罷,那樣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女子對那事自然是游刃有余,說不準(zhǔn)在榻上使了多少騷浪的手段勾引陛下,才有如今的榮寵,哪是咱們這種正經(jīng)女子學(xué)得來的?”
“呸!當(dāng)真下作!”
二人的表情從嘲諷漸漸變成了嫉憤,好似計云舒搶了她們的位置一般。
兩人越說越起勁,絲毫未注意到拐角處那漸漸逼近的陰影。
是以當(dāng)那抹迫人的玄色身影倏然出現(xiàn)在眼前時,那兩名宮女俱是驚慌失色,立時跪下行禮,心下惴惴不安。
陛下該不會聽見了罷?!
宋奕陰駭?shù)哪抗庖淮绱绻芜^那兩名宮女,指骨捏得啪啪作響,顯然將二人方才那番詆毀計云舒的話聽了個明白。
他壓制著內(nèi)心的暴戾,冷鷙開口:“俞貴妃勾結(jié)逆王的事,從哪兒聽來的?”
“回陛下,奴婢是從和安宮的宮人那兒聽來的。”左邊的宮女顫著聲回道。
“和安宮。”宋奕冷冷地嗤了一聲,眸色愈厲。
那兩名宮女見宋奕并未追究她二人的事,皆狠狠松了口氣。
可還沒來得及慶幸,便聽那孤翳冷漠的玄金色身影淡淡吩咐了一句。
“拔了舌頭,送到和安宮去當(dāng)差,告訴安卉,若不是看在她父王的面子上,今日被拔舌頭的人就是她了。
平靜無瀾的聲音落入耳中,二人呆若木雞,還沒等她們開口求饒,便被侍衛(wèi)蠻力地拖了下去。
“陛下!陛下饒命……”
高裕望著那倆宮女凄慘的背影,忍不住搖頭。
不怪陛下生氣,方才那番話,就連他這個向來看那女子不順眼的人都聽不下去,更莫說陛下了。
唉,詆毀女子詆毀得最狠的往往是女子,她們永遠(yuǎn)知道怎么詆毀同類最為誅心。
好似只要將別人貶低了,自己便能變得高尚起來一般。
殊不知,她們自己才是最卑劣的那個。
可笑,可悲。
那些謠言還未傳到計云舒耳中,便被宋奕的雷霆手段給震碎了,整個后宮,再也沒人敢提一個字。
可讓宋奕沒料到的是,后宮的妖魔鬼怪是讓他震懾住了,然而那些流言蜚語也流傳到了朝堂。
這天一上朝,便有一位不怕死的以諫主為名,要宋奕將計云舒趕出宮去。
第98章 要納妾
“陛下,逆王余孽,怎可留于后宮?不清不白的女子,陛下納她實在有辱天家顏面,望陛下早下旨意,將那不貞女趕出宮去,方可挽回英明。”
宋奕陰鷙的目光落在堂下喋喋不休的人身上,耐心早已耗盡,決心要給這些亂嚼舌根的人一點威懾,他們才知天高地厚。
“朕宋家的顏面,是打下來的,不會因一些詆毀朕的貴妃的污糟話便丟了。朕的私事,也不需要你這種自以為是,沽名釣譽(yù)的庸臣來置喙。”
沉穩(wěn)清冷的話語擲地有聲,在那名臣子驚慌的目光下,宋奕倨傲不屑地下了旨意。
“摘了你的烏紗帽,回鄉(xiāng)養(yǎng)老去罷!”
“陛下!陛下息怒!臣知錯…”
那臣子才意識過來自己摸了老虎的屁股,忙跪地求饒,可惜宋奕打定了主意要拿他殺雞儆猴。
“禁衛(wèi)軍!”
他冷冷喝了一聲,立時有兩名身披甲胄的禁軍將那狼狽的人拖了出去。
偌大的金鑾殿,一時間竟連呼吸聲都聽不見了。
宋奕自御座上緩緩站起身,不疾不徐地下了一層玉階,帝冠上的冕旒隨著他的動作微微搖曳。
冷硬的目光掃視了一圈玉階下屏氣凝神的百官,他淡淡啟唇,似好心提醒,又似威懾警告。
“近來有關(guān)俞貴妃的謠言,皆是有人居心叵測,惡意散播,眾卿耳聰目明,想來應(yīng)當(dāng)不會被蒙蔽。”
“若真有那等蠢笨如豬的信了這些謠言,倒也不必再吃朕的俸祿了,掛印辭官才是上上選。”
“眾卿,可聽清楚了?”
隨著這一聲刻意放緩了語速,加重了語氣的問話落地,眾臣哪兒還不明白陛下是在敲打他們,讓他們別再盯著他心尖兒上的貴妃不放了。
可經(jīng)過方才那一回,誰還敢說那俞貴妃一個不字?
都是聰明人,一個女子,陛下樂意喜歡就讓他喜歡唄。
做什么非要跟自己的官位過不去,巴巴兒地去拔老虎的胡須,那不是吃飽了撐的么?
打著這個主意,再沒人敢反駁宋奕了,開局驚險的一場早朝,倒也平安無事地收了尾。
這些,計云舒自是不知道,宋奕有宋奕的爛攤子要收拾,她也有她的現(xiàn)世報要應(yīng)付。
“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她震驚地看著云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云菘瞟了眼計云舒的臉色,又難為情地重復(fù)了一遍。
“我,我要納琳瑯做妾。”
這下計云舒不再懷疑了,卻仍舊驚惑。
她下意識地轉(zhuǎn)頭瞧了眼身后,才反應(yīng)過來琳瑯被她派去給趙音儀送東西去了。
“你…你是何時喜歡上琳瑯的?”她小心翼翼地試問道。
云菘撓了撓頭,紅著臉道:“我,我也不知道,哎呀姐姐你就同意了罷!求求你了……”
計云舒瞧著他羞赧地扯著自己袖子的模樣,有些糟心。
才十七八歲的孩子,如何就有了娶妻納妾的心思?
緩了緩神色,她溫聲勸道:“菘兒,你還小,等你弱冠了再想這些事也不遲啊。”
“我不小了,那寧國公家的三郎同我一般大,屋里不知道多少丫鬟美妾。還有鎮(zhèn)北侯府的江小郎,比我還小一歲呢,人家連親事都定下了。”
竟是為了同這些人攀比?計云舒沉了臉色,如何也不肯松口。
云菘見狀急了,又是撒嬌又是哭鬧,一會兒說自己從前過得怎么怎么苦,一會兒說娘在天之靈,定然希望自己成家立室。
一番廝磨下來,計云舒果然招架不住,疲憊地捏了捏眉心。
“罷了罷了,尚且不知琳瑯的意愿呢。可姐姐要問你一句,你既喜歡琳瑯,為何不娶她為妻?”
聞言,云菘臉色有些不自在,訥訥地回道:“琳瑯?biāo)莻宮女,我的身份娶一個宮女為妻,那說出去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語畢,計云舒當(dāng)場怔住,全然沒有想到這些話會從她這個同樣是窮苦出身的弟弟嘴里說出來。
他的身份?他什么狗屁身份?!
穿了幾件人模狗樣的衣服,做了幾天人上人,便瞧不起窮苦的老百姓了?
她越想越對這個弟弟心寒,徹底冷了臉。
“休想!我告訴你,你趁早死了這條心罷!”
云菘不明白,他姐姐方才還好好的,眼見著便要松口把琳瑯給他了,怎么變臉比翻書還快?
“姐姐,你這是做什…”
“住口!寒鴉,請他出去!”
他還想爭取,卻被計云舒的厲喝打斷。
云菘瞧了眼自己身前那冷肅的勁裝女子,識趣地噤了聲,老老實實地出去了。
“真是造孽!”
計云舒揉了揉疼痛的太陽穴,深深地呼出一口郁氣。
此時的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她這個弟弟更大的孽還在后頭——
轉(zhuǎn)眼入了秋,暑熱散去,天氣轉(zhuǎn)涼,計云舒也難得出來走一走。
這天她在鳳儀宮同趙音儀說完話,回宮的路上在清暉池旁逗留了會兒,不知從哪兒竄出來一頭鷹,對著主仆二人就是一陣撲棱。
寒鴉抽出佩劍同它拉扯,顧及著身后的計云舒,她不敢有太大的動作,只小幅度地?fù)]劍嚇?biāo)?br />
計云舒連連閃躲,用衣袖護(hù)著自己的腦袋朝后退去,驚慌失措加之視線受阻,她一腳踩空,眼看著便要掉進(jìn)清暉池中。
電光火石間,一個青黑的身影似蜻蜓點水般從水面飛來,穩(wěn)穩(wěn)地攬住了計云舒的腰,將她帶離了水邊。
聽見計云舒驚呼的寒鴉緊張轉(zhuǎn)頭瞧去,見計云舒被霍臨救下,她再無顧忌。
冷冽的視線鎖住那只鷹,一個干凈利落的反劈,那只鷹瞬間被砍成了兩半。
寒鴉收了劍,抹了抹濺在臉上的血,一個冷峻的身影措不及防撞進(jìn)視線。
瞧清了來人,她急忙行禮。
“參見陛下。”
她的身后,將計云舒帶上岸的那一瞬,霍臨早已識禮地同計云舒拉開了距離,只是溫?zé)岬难凵襁未來得及從計云舒臉上抽離。
也就是遲緩的這一瞬,被循著計云舒的驚呼聲而來的宋奕瞧了個分明。
敏銳如他,一眼便瞧出了霍臨的隱秘的心思。
他緩步走到計云舒身旁,攬住驚魂未定的計云舒,沉頓的目光落在霍臨身上,嗓音發(fā)冷。
“起來罷。”
霍臨的身形滯了一瞬,察覺到宋奕語氣的變化和那落在頭頂?shù)奶骄恳暰,他緊張地抿了抿唇,垂首起身立在一旁。
靜靜地瞧了會兒霍臨,宋奕才看向地上那只鷹的尸體,吩咐道:“收拾干凈,再查清楚這鷹是從哪兒來的。”
“是。”
霍臨頷首應(yīng)是,轉(zhuǎn)身去查了。
宋奕的目光轉(zhuǎn)而看向才緩過神來的計云舒,幫她輕撫了撫背,帶著她往回走。
“日后出來記得多帶些宮人。”
他一面叮囑一面緊緊握著計云舒的手,計云舒沒應(yīng)聲,抬眸一瞧才發(fā)現(xiàn)這并不是去關(guān)關(guān)雎宮的路。
“要去哪兒?”她疑惑道。
宋奕緩了緩冷硬的神色,垂眸對上計云舒驚疑的眼神,溫聲道:“朕傳了畫師來作畫。”
作畫?作什么畫?
等到了御書房,計云舒才明白宋奕是傳了畫師來給她二人畫肖像畫。
堅實的手臂橫攬在腰間,掌心熾熱的溫度隔著裳料傳來,她不適地動了動身子。
“莫動,再堅持會兒。”
低磁清冷的嗓音自頭頂傳來,似安慰又似誘哄。
計云舒不悅地抿著唇,心里憋著股氣,臉色有些難看。
捱了小半個時辰,畫師收了筆,宋奕才放開她。
計云舒冷著臉從他身上起來,正準(zhǔn)備拂袖走人時,宋奕又拉住她。
“他是宮中最好的畫師,你不去瞧瞧他畫得如何?”
最好的畫師?
聽見宋奕這么說,計云舒下意識便低頭去瞧那幅完成的畫,只一眼,她便服了氣。
畫上的她和宋奕幾乎同本人是一比一復(fù)制上去的,連她脖子上那顆朱砂痣的位置和顏色深淺都是一模一樣。
最絕的是二人的神態(tài)。
宋奕眉眼間的倨傲驕矜暫且不說,連自己臉上的不悅和陰郁他也不加掩飾地還原了,絲毫不考慮宋奕瞧了會不會生氣,可見此人是個倔強(qiáng)的直腸子。
計云舒的視線移向那男畫師,隱晦地打量了他一番,在瞧見他微癟的鞋尖,怔了一瞬。
她眸光微閃,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恰在此時,凌煜進(jìn)來傳話。
“陛下,車將軍和席釗從峪門關(guān)回來了,說有軍情匯報。”
宋奕側(cè)頭瞧了眼計云舒,囑咐她等他回來一起用膳,便跟著凌煜去了太和殿。
室內(nèi)一時只剩下計云舒和那男畫師兩人,那畫師見狀,立即識禮地準(zhǔn)備退下。
“大人且慢。”
計云舒揚(yáng)聲叫住他,問了他的名字。
那畫師微愣,刻意垂低了腦袋,答道:“臣,蔣輕舟。”
聽見那粗中帶柔的聲線,計云舒淺淺一笑,心下再無疑慮。
“蔣姑娘天賦非凡,為何要女扮男裝,來宮中當(dāng)個小小的畫師呢?”
語未畢,蔣輕舟已然驚出了一聲冷汗,縱使再驚駭,她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裝糊涂。
“貴妃娘娘的話,臣不明白。”
計云舒輕笑出聲,緩緩道:“蔣姑娘的身形同我相近,足長也應(yīng)差不多,所以在穿男子的鞋時鞋頭才會塌癟。”
說到這,她瞧了眼那弓著身,滿頭冷汗的人,出言安慰。
“蔣姑娘不必害怕,我并無惡意,只是好奇罷了。姑娘若是有難言之隱,也只當(dāng)從未聽過我這話,我也定會幫姑娘保守秘密。”
她確實是好奇,再加之敬佩這姑娘的才華才會突兀地戳破她的身份,若因此讓人家擔(dān)驚受怕,倒成了她的罪過了。
聞言,蔣輕舟身形一滯,大著膽子抬眸直視這位寵冠后宮的貴妃娘娘。
第99章 蔣輕舟
明明是正一品的位份,卻穿著一身素凈的煙青色月華裙,下搭的裳裙也是極其淡雅,無一絲繁復(fù)的繡紋。
此時她正捏著秀帕,淺笑盈盈地凝視著自己,烏髻上的點翠步搖隨著她的動作微微晃動。
彎眉皓齒,杏眼桃腮,氣若幽蘭。
蔣輕舟倏而想起了那幅名作洛神圖,眼前的女子形貌不似洛神,可那世外仙姝一般的神態(tài)與氣質(zhì),卻像極了她心中的洛河神女。
“蔣姑娘?你怎么了?”
那清雅的女聲將她喚回神,她迅速垂了眸,不敢再瞧。
許是有緣,又或者是這位貴妃娘娘親和近人,蔣輕舟毫無顧忌地將自己的秘密宣之于口。
“回娘娘,我是蔣御史之女,自幼便酷愛字畫,父親見我頗有天賦,也請了名師教導(dǎo),可我嫌先生平庸,不肯學(xué)。”
“十七歲那年我得知宮中的研畫坊有天下最卓越的畫師,起了入宮拜師的心思,便求父親引薦。可不料被告知研畫坊不收女子,我這才出此下策,女扮男裝混了進(jìn)來。”
計云舒輕輕點頭,嘆道:“原來如此,怪道京城的大小畫坊中,畫師無一例外都是男子,原來這規(guī)矩是從宮里頭傳出來的。”
“正是,這規(guī)矩實在太過荒謬,我看他們就是怕女子畫得比他們男子好,怕丟臉,才出了這么個狗屁規(guī)矩。”
蔣輕舟很是憤懣的模樣,清秀的臉蛋也微微發(fā)紅。
計云舒但笑不語,她這話說得倒不假,不論在哪個朝代,女子始終都是被壓迫的那一方。
哪怕是在她沒穿越之前的現(xiàn)代社會,女性的處境不也一樣水深火熱么?
家暴,騷擾,還有多少女科學(xué)家女學(xué)者的功名成就被抹去,被安在不知名男性的身上,而一些駭人聽聞的惡事,便模糊性別,甚至安在女性身上。
這樁樁件件,每一件說出來都惡心得令人發(fā)指。
眼見著計云舒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蔣輕舟以為是自己的抱怨惹得她不快,連忙跪下請罪。
“臣失言,望貴妃娘娘恕罪。”
計云舒被她突如其來的請罪聲拉思緒,瞧她跪下了,忙彎身將她扶了起來。
“蔣姑娘莫怕,我只是方才想到了一些不好的事,沒有怪罪你的意思。”
聞言,蔣輕舟松了口氣,不知想到什么,她又猶豫著說道:“那,臣的事……還望娘娘替臣保守秘密。”
計云舒輕笑:“自然,姑娘請放心。”
得了計云舒的準(zhǔn)信,蔣輕舟連連躬身道謝,想到待會兒宋奕還要回來找計云舒,她識趣地告退了。
“好,去罷。”
計云舒朝她點頭,待她出了門才收回目光,轉(zhuǎn)而拿起那幅畫靜靜地欣賞了起來。
又一次贊嘆蔣輕舟的畫技出神后,她的視線被奏折下壓著的一疊信紙吸引。
她隨手捻起一張瞧了眼,神情漸漸僵住。
顫著指尖將那疊信紙看完后,計云舒泛起一陣驚悚,無法言喻的恐懼瞬間蔓延至她的四肢百骸。
那幾張信紙上寫的是各種蠱與毒蟲所需的養(yǎng)料,而養(yǎng)料便是大理寺詔獄中新進(jìn)的死囚犯。
原來那宋奕不但用活人喂養(yǎng)他那只畜生,還用活人養(yǎng)蠱。
所以半年前她在藏寶閣見到的恐怖景象,根本就不是被蠱蟲咬后出現(xiàn)的幻覺,而是被當(dāng)作養(yǎng)料的死囚犯。
可那些當(dāng)真是死囚犯么?即便是死囚犯,也該看他犯下的具體罪行不是?
這樣的處死方式,未免太過殘忍了些。
想到宋奕看著這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信時,那云淡風(fēng)輕的眼神,計云舒狠狠地打了個寒戰(zhàn)。
她白著臉將這些信照原來的順序整理好放回原處,腳步虛浮,逃也似地奔出了御書房。
宋奕從太和殿議完事回來,瞧見空蕩蕩的御書房,忍不住蹙眉。
瞧了眼被攤在御案上的畫作,宋奕命高裕將其收好,而后腳下生風(fēng)地來了關(guān)雎宮。
“卿卿為何不等朕,自己回來了?”
他朗聲走進(jìn),卻見正殿無人。
來到內(nèi)室,才發(fā)覺琳瑯和寒鴉皆立在床榻前,溫聲勸著臉色煞白的計云舒。
見狀,宋奕俊眉緊蹙,兩步并作一步跨上前,去撫計云舒冰涼的額頭,嗓音急迫。
“這是怎么了?在書房時還好好的?哪里不舒服?”
一股腦問完,他又轉(zhuǎn)頭吩咐寒鴉:“去叫劉詹來。”
計云舒拂開他的手,冷冷地撇過臉,道:“不用叫了,我沒事,只是想到上午那只鷹,驚了神。”
聞言,宋奕稍稍安心,朝琳瑯道:“傳膳罷,再讓膳房煮碗安神湯來。”
他陪著計云舒用完膳,正想攬著她午憩會兒,門外高裕來報,說霍臨來了。
宋奕沉吟一瞬,瞧了懷里背對著自己的計云舒一眼,起身來見霍臨。
“來偏殿說。”
宋奕淡淡扔下一句,便錯過霍臨去了偏殿。
甫一落座,他徑直發(fā)問:“可查到了?”
霍臨:“回陛下,那只鷹原是養(yǎng)在安妃宮里的,屬下今日去問,安妃說她的鷹丟了好幾日了,她并不知它是如何跑到清暉池去的。”
宋奕冷嗤,是有意丟的還是無意丟的,怕只有她安卉自己清楚了罷。
“派人去和安宮仔細(xì)搜查,她還養(yǎng)了些什么畜生,一律給朕處置了。”
霍臨得令正欲退下,卻又被宋奕喊住。
宋奕起身,緩緩行至霍臨面前,銳利的視線落在那張輪廓硬朗,眉清目秀的面龐上。
“霍臨,你今年有二十了罷?”他平視著霍臨,語氣無波無瀾。
冷不丁聽宋奕問出這話,霍臨驚詫之際,也有些狐疑。
他垂首,恭敬回道:“回陛下,屬下今年二十一歲整。”
宋奕緩緩點頭,似調(diào)侃又似警告地說道:“倒也不小了,是時候娶妻成家了,京中閨秀,可有你瞧得上眼的?”
霍臨驚愣住,下意識抬頭去瞧宋奕的臉色,恰巧對上了那雙寒潭似的黑眸。
它正一瞬不瞬地盯著自己,好似洞察了自己的那些見不得光的私心。
霍臨心中一凜,立時跪下,強(qiáng)裝鎮(zhèn)定地推辭:“陛下,屬下孤身一人慣了,眼下并無娶妻的打算。”
宋奕寒涼的目光落在霍臨頭頂,久久不為所動。
他負(fù)著手在一片死寂的殿中來回踱步,每一步都結(jié)結(jié)實實踩在霍臨發(fā)沉的心上。
聯(lián)想到上午清暉池邊的事,霍臨隱隱覺得,宋奕可能發(fā)現(xiàn)了什么。
正當(dāng)他抱著一絲僥幸的念頭時,殿內(nèi)的腳步聲停下了。
“不愿娶世家貴女,那,你是有心上人了?”
最后幾個字,宋奕咬得格外重,落入霍臨耳中,他的心顫了顫。
“陛下,屬下……并無心上人。”
還在嘴硬。
宋奕徹底冷了臉,眸光沉翳,下了最后通牒。
“霍臨,你是聰明人,看在自小的情分上,朕再給你最后一次坦白的機(jī)會。”
“你到底,有沒有覬覦她?”
窗戶紙被宋奕捅破,霍臨渾身的血液好似凝固了,渾身如墜冰窖,眸光晦暗不清。
覬覦?
不,他沒有覬覦,只是緣于曾經(jīng)的淵源,對她有些感激罷了。
對,只是感激,沒有其他。
或許是不敢直視自己的內(nèi)心,又或許是畏懼宋奕的雷霆怒,霍臨出聲否認(rèn)。
“陛下,貴妃娘娘于屬下有恩,屬下對她無一絲覬覦之心。”
有恩?
宋奕眉頭擰得更緊了些,疾聲質(zhì)問道:“你們從前認(rèn)識?”
霍臨頷首,將往事一一道來。
“六年前,您派屬下去揚(yáng)州查前揚(yáng)州知府趙松是否通敵叛國一案,屬下剛到揚(yáng)州便遭到趙松暗算,受了重傷跳江脫身,幸而被當(dāng)時還未賣身為奴的貴妃娘娘救下,這才能安然無恙地回京。”
考慮到宋奕生性多疑,他曾與計云舒同吃同住,以及計云舒六年前后的性格判若兩人的事,霍臨有意抹去了。
聽到這,宋奕的眉頭稍稍松緩。
他居高臨下地睨了跪地俯首的霍臨一眼,聲音不似之前那般冷硬。
“如此說來,你對她只是感激?”
宋奕頭一回懷疑自己的眼神,難道真是他隔著遠(yuǎn),瞧錯了?
“只是感激,絕無其他。”
霍臨壓抑著心緒,平靜地重復(fù)了一遍自己的話。
宋奕選擇了相信霍臨,畢竟他那個又冷又硬的性子,比自己有過之無不及。
他頗有些煩躁地擺了擺手,讓霍臨起身。
“你先下去罷。”
說罷,他又抬步朝計云舒所在的內(nèi)殿走去,眉間夾著一團(tuán)揮之不去的郁色。
這樣的事她竟瞞著自己?合著她同旁人都是老相識,只有他是個后來的!
氣洶洶地走入內(nèi)室,在瞧見躺在床上恬靜地午憩的人兒時,他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
宋奕揮退了琳瑯和寒鴉,只覺滿腔怨憤無處宣泄,惱得他一屁股坐在了計云舒的手邊,準(zhǔn)備等她睡醒了再仔細(xì)地盤問她。
約莫睡了半個時辰,計云舒堪堪睜眼便瞧見了身前的人影,她忍不住蹙眉。
她不待見宋奕,此時的宋奕也是一張冷臉。
“醒了?”那沉悶的嗓音卻比他的臉還要冷上幾分。
看了那些悚人聽聞的信,計云舒絲毫沒有想同眼前人說話的欲望,繼續(xù)背過身去,準(zhǔn)備無視他。
宋奕自然不肯,他一手握住計云舒的胳膊將她拉坐起來,寒著臉問道:“你救過霍臨的事,為何不告訴朕?”
計云舒怔怔地望著他,一頭霧水。
“你在說什么?我什么時候救過他?”
宋奕瞧著她懵怔的模樣不似作假,開始懷疑起霍臨的話。
“六年前,你是否在揚(yáng)州江邊救了霍臨?”
“六年前?”
計云舒蹙眉,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個孤寂的背影,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他的容貌。
第100章 被她咬
未免宋奕疑心自己的來路,她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六年前的事,我記不大清了,只記得確實救過一個男子,可卻想不起來他是何人。”
語畢,宋奕倏而輕笑出聲,笑聲清朗,帶著說不清的暢意。
原來,她連霍臨的臉都沒記住。
意識到這點的宋奕只覺心中的憋悶霎時間煙消云散,眼角眉梢中透著一股子小人得意的神態(tài)。
計云舒冷冷瞧著他瘋笑,只當(dāng)他日常發(fā)癲,起身欲遠(yuǎn)離他。
不料宋奕眼疾手快,立時剛剛下榻的計云舒攬坐在懷里,不由分說地去啄她的臉。
“卿卿莫惱,是朕的錯,不該給你甩臉色。”
計云舒避閃不及,被他結(jié)結(jié)實實弄了一臉的口水。
“哎你!臟死了!”
她怒目瞪著宋奕,卻不料勾起了他旖旎的心思。
“臟?昨夜朕這般伺候你時,你可是喜歡得緊呢。”
曖昧地說完,宋奕意有所指地挑了挑眉,朗笑著將計云舒壓在榻上,揚(yáng)手揮落了床幔。
“你!放開我……”
聽見里頭的動靜,寒鴉與琳瑯二人自覺地退了出去。
待宋奕再出來時,已是衣冠齊整,滿面春風(fēng),眉眼間盡是饜足。
他本欲回御書房批折子,貌似想起了什么,又吩咐身后的高裕道:“去太醫(yī)院把韓院判叫來。”
琳瑯悄悄兒地推門進(jìn)去,準(zhǔn)備將計云舒被弄臟的衣物換下,卻不料摸到一件被撕壞的肚兜。
她圓撲撲的臉蛋刷地一下紅了,拿著那件燙手的肚兜不知所措。
計云舒緩過勁來,睜開沉重的眼皮,瞧見了立在榻邊的琳瑯,她柔聲開口。
“琳瑯,幫我拿件干凈衣裳,再把窗戶打開,透透氣。”
聽見吩咐,琳瑯胡亂將肚兜塞在收拾好的臟衣服里,去給計云舒拿干凈衣裳了。
收拾妥當(dāng)后,計云舒照舊去了凈房,重壓肚臍下的關(guān)元穴,將那些東西排出來。
小日子腹痛的癥狀是讓林大夫治好了,可她并不知自己有沒有恢復(fù)生育的能力。
若沒有自然最好,可若恢復(fù)了,照宋奕那樣頻繁的次數(shù),難保不出事。
計云舒心驚膽戰(zhàn)地想著,手上的動作不停,待她覺著差不多了,才整理好裙擺出了凈房。
都說怕什么來什么,白日她正擔(dān)心著自己會懷上,不料夜里宋奕便讓人端了碗藥送到她手邊。
計云舒冷冷瞥了眼那冒著熱氣的湯藥,視若無睹地翻了頁手中的書。
“這是韓院判新開的藥方,于你的身子有益,趁熱喝了罷。”
說罷,宋奕端起藥碗,舀了一勺湯藥送到計云舒唇邊。
計云舒不為所動,反問了他一句:“什么藥?”
“坐胎藥。”宋奕灼灼地望著她,并未隱瞞。
計云舒心下早有猜測,譏笑似地扯了扯唇角,道:“陛下可是忘了,我的身子早壞了,喝這些也是浪費(fèi)藥材。”
聞言,宋奕清默的眼底浮現(xiàn)幾許痛色,薄唇緊緊抿著。
現(xiàn)下回想起紅花湯那件事,心頭那股令他幾乎窒息的哀絕悲戚仍舊不減。
他極力壓下心中的對她的郁憤,緩了緩神色,柔聲安慰道:“莫要胡說,韓院判說了,只要好好養(yǎng)著,還是能恢復(fù)好的。”
計云舒面上情緒不顯,內(nèi)心卻是驚疑不定,若真如他所說的那般,那這藥她就更不能喝了。
她側(cè)過了身子,離那湯藥遠(yuǎn)了些。
“喝了也無用,不如不喝。”
宋奕只當(dāng)計云舒賭氣拿喬,端著藥碗又是好言相勸又是威逼利誘,計云舒卻如何也不肯喝。
見狀,宋奕緩緩放下了藥碗,盯著計云舒的目光漸寒。
打量他猜不到她的心思是么?
“你巴不得永遠(yuǎn)懷不上朕的孩子罷?”他自牙縫中擠出這句話。
計云舒輕笑,心道他還算有自知之明。
聽見那云淡風(fēng)輕的笑聲,宋奕徹底繃不住了。
他不由分說地擢住計云舒的胳膊,將她拉到自己身前,眸光陰鷙。
“你以為沒有孩子就能跟朕撇清關(guān)系了是么?”
“朕告訴你,既嫁了朕,你便是死了,也是朕的人!也得跟朕同陵而葬!”
二人在一起糾纏這么久,宋奕自是知道說什么最能讓計云舒破防。
果不其然,計云舒將手中的書本捏得幾乎凹陷,緊咬后槽牙,狠狠瞪著宋奕。
生時被他磋磨也就罷了,死了還得同他葬在一起,她怎能不怒?
“你!你休想!”
她瞠著一雙微紅的杏眸,咬牙切齒地吼了宋奕這句不痛不癢的話。
如今的她被困在宋奕織造好的牢籠里,再也撲棱不起來,一切皆由他掌控。
宋奕冷哼,見她吃癟,內(nèi)心終于好受了些。
他目光緊緊鎖住計云舒,冷傲道:“朕休想?那屆時便瞧瞧,朕能不能做到!”
計云舒怒極卻又奈何不了他,心一橫,她低頭狠狠咬上宋奕的胳膊,將他咬出了血。
宋奕吃痛放開了計云舒,立時挽起袖口瞧了一眼自己的手,冷白的小臂上赫然是兩排滲血的牙印。
他氣笑了,捂著傷口朝計云舒放話。
“呵,君無戲言,你便是將朕咬死了沒用!”
說罷,他憤憤拂袖離去。
“王八蛋!”
計云舒火冒三丈,將手里的書本朝宋奕的背影狠狠砸去,可惜離得太遠(yuǎn)沒砸中。
這是自計云舒入宮以來,二人爆發(fā)的最大的一場爭吵,還見了血。
云菘不知從哪兒聽到了消息,怕他姐姐自此失了圣心,一大早便火急火燎地進(jìn)宮來了。
“我說姐姐啊!你好好的,做什么惹陛下不快呢?!”
他立在內(nèi)殿的琉璃簾外,急得來回亂轉(zhuǎn)。
計云舒此時才堪堪起來,正由琳瑯幫著梳妝洗漱。
見自己的弟弟趕早進(jìn)宮,卻只是為了幫著外人指責(zé)自己,她的心愈發(fā)寒了。
“呵,我當(dāng)你這一大早的是為了什么,原來是為著這事。”
慍怒的聲音從簾子內(nèi)傳來,云菘內(nèi)心咯噔一下,適當(dāng)?shù)胤湃崃苏Z氣。
“姐姐,我也是為了你好,你入宮這才幾個月,若讓陛下惱了你,那你日后可怎么熬啊?”
計云舒冷哼,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弟弟的心思:“為了我好?你是怕自己的爵位不保,到手的榮華富貴飛了罷?”
她穿戴妥當(dāng)后,掀簾而出,洞人心魄的眸子靜靜地注視著云菘,直把他看得又羞又惱,無地自容。
“姐姐!你這是說的什么話?!我這個做弟弟的心疼姐姐,怕姐姐你失寵,怎么到你嘴里就是貪慕虛榮了?!”
他梗著脖子跟計云舒辯駁,目光卻四處閃躲,不敢直視她。
早在聽見他求琳瑯做妾時,說出那些話的時候,計云舒便隱約察覺到她這個弟弟并不如她想象中那般天真溫良。
心性又尚小,一夕之間從貧窮小子躍升成二等伯爵,潑天的富貴與權(quán)勢砸在這個十八歲的孩子頭上,他的思維和心性怕是早在身旁人的追捧諂媚中逐漸變質(zhì),人也在無形的熏染中被權(quán)貴階層同化。
“云菘,你別以為姐姐不知道你的心思。”
“人往高處走,你捧那宋奕的臭腳姐姐不說你什么,可若你仗著你那點權(quán)勢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那就別怪姐姐不認(rèn)你這個弟弟了。”
“可聽清楚了?”
計云舒眉眼凌厲,義正言辭地告誡云菘。
可云菘這會子滿心滿眼都是她姐姐失了寵,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哪里還聽得進(jìn)去她姐姐那番用心良苦的勸告?
他板著臉往桌前一坐,自顧自地指責(zé)計云舒。
“陛下對姐姐千依百順,重話也不曾說過一句,姐姐還有什么不滿意的?非要去頂撞陛下惹陛下生氣,這不是自討苦吃么?”
“要我說,姐姐你就是矯情,陛下的妃子哪個不比姐姐漂亮?待陛下真的厭棄姐姐去寵幸旁人了,姐姐便是哭破天也不管用了。”
琳瑯一驚,忙去瞧計云舒的臉色。
“國舅爺你糊涂了?!怎對自己親姐姐說出這樣的話來?!”
聽見琳瑯的話,云菘毫不在意,冷哼一聲,賭氣地撇過臉去。
看著油鹽不進(jìn)還反過來抱怨自己的矯情的云菘,計云舒攥緊了裙擺,胸膛劇烈起伏著。
“你……你給我滾!滾出去!”她抬手指著門外,朝他怒吼。
云菘不以為意,拍拍屁股起身,一邊嘟囔著一邊往外走。
“哪里有半點貴妃的樣子,都是陛下慣的你……”
計云舒聽了個分明,一時間氣血上涌想追上去罵,還沒走兩步便覺天旋地轉(zhuǎn),好在琳瑯與寒鴉及時攙扶住,她才沒摔在地上。
“娘娘!”
“您沒事兒罷?奴才去喊太醫(yī)來。”
琳瑯小心翼翼地扶著計云舒上了床,隨后急匆匆地跑去了太醫(yī)院。
紫宸宮中,宋奕方下朝回來,冷不丁聽見寒鴉遣來的小太監(jiān)說,計云舒被云菘氣暈過去了,臉色驟變。
也不管昨日二人鬧得多兇了,換下朝服便馬不停蹄地往關(guān)雎宮趕。
高裕險些沒跟上他步伐,心道這陛下真是記吃不記打。
昨兒可是結(jié)結(jié)實實挨了那刁女子好深一口咬,今兒就跟沒事兒人一樣了,還巴巴兒地跑去瞧她。
要他說啊,真就是惡人自有惡人磨。
那女子往日里刁蠻無禮,沒少禍害他們陛下,今兒個可算是讓她那個弟弟給拿治住了。
兩宮離得近,說話間的功夫宋奕便到了關(guān)雎宮。
計云舒正靠在榻上喝著琳瑯喂過來的藥膳,聽見小太監(jiān)尖細(xì)昂長的通報聲,她抬眸瞧了眼那腳下生風(fēng)地走進(jìn)來的人,又淡淡地垂下了眼睫。
見她醒了,宋奕眉宇間的焦急之色稍緩,扭頭詢問起一旁的太醫(yī)來。
“貴妃如何了?可有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