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兄妹倆
皇宮,太和殿。
偌大的宮殿,安靜得只有御座那人批折翻閱的沙沙紙聲,殿內宮人有條不紊地又戰戰兢兢地當著自己的差事。
這幾日伺候下來,他們才算是真正意識到先帝的和善可親。
從前只聽說太子殿下老成穩重,威肅內斂,到如今真正近身伺候了,方才知曉穩重肅穆的外皮下,是古怪易怒的脾氣和陰戾駭人的性情。
就好比方才,太后娘娘來了一趟。
母子相見寒暄過后,一眨眼兒的功夫,奉茶宮女連茶都沒來得及奉上呢,二人便吵了起來。
聽被趕出來的奉茶宮女說,太后娘娘是來勸陛下選秀充盈后宮的。
偌大的后宮,只一位皇后和一名芳美人,實在是不像樣。
陛下雖不愿,倒也沒立時翻臉給太后娘娘難堪,含含糊糊地同太后打著太極,母子二人倒也相安無事。
可后來不知怎么,太后娘娘提到了什么逃犯,陛下立時變了臉色。
眼神陰得嚇人,也不愿與太后再周旋了,喚了人來將太后娘娘給請了出去。
娘娘被趕走的時候,氣得臉都青了,口中連連罵著逆子孽障什么的。
這時,又一位奉茶宮女端著茶盤進殿,許是想到了方才發生的事,嚇得手抖了抖,險些就將茶盤連同茶盞一齊摔了。
高裕看在眼里,心道一群沒出息的東西。
他冷著臉瞪了眼奉茶女,將茶盤接了過來。
“滾下去!沒用的東西!”
他壓著聲音啐了一句,那宮女如蒙大赦,躬著身匆匆退了出去。
“陛下,您喝口茶,歇歇罷。”
高裕將溫熱的茶盞輕放在宋奕手邊,彎著腰勸了一句。
宋奕恍若未聞,仍舊批折手中的奏折,自顧自問道:“大理寺可來消息了?”
“回陛下,衛大人還沒來過呢。”高裕斟酌著答道。
宋奕不悅地蹙眉,手中的朱筆不停。
“沒用的東西!這么久了,抓個弱女子都抓不到。”
高裕站在宋奕身后,隱晦地撇了撇嘴,心道她可不是什么弱女子。
再者說了,這才過去幾日?
連人往哪個方向跑的都不知,光海捕文書和通緝令下發到大淵各州府便不下十日,又要逐戶排查搜尋,哪兒有那么快?
高裕心里替衛蘇叫屈,嘴上卻是不敢說出這些話。
正兀自想著,凌煜從殿外疾步走進。
“陛下,凌大人來了。”
宋奕抬眸看去,只見凌煜神色匆匆地從袖中掏出一封信,恭謹遞上。
他接過,拆開細細查看,眉間緊緊擰在了一起。
是席釗的密信。
信上說,他自到了漠北峪門關后便喬裝潛伏了許久,摸清了峪門關一帶百姓的戶籍人口與祖籍,皆是記錄在冊的大淵子民。恐北狄細作是混進了守城將領與兵士中,讓宋奕有所防備。
看完信,宋奕緩緩起身,指尖夾著信紙移到了燭火上方,目光冷晦地注視著燃燒的信紙。
“陛下,可是邊境不寧?”凌煜見狀,心下已猜了個七八分。
“不錯。”
宋奕下顎緊繃,眸光銳利,他繞過黃檀幾案,行至殿門正對著的云母屏風前。
屏風上繡著的,是大淵的疆域圖。
“朕繼位時日尚淺,朝臣新舊交替,國政根基不穩,如此可遇不可求的時機,懷闕定然不會錯過。”
“這北狄王,當真是狼子野心!當年先帝就不該心軟放虎歸山!”
高裕目露激憤,忍不住咒罵。
當年北狄送他來做質子時,他瘦小得可憐,先帝心善,不忍幼子離鄉遭苦便又將他送了回去。
誰料沒過幾年他便弒父殺兄登上王位,轉頭就將矛頭對準了大淵。
當時若知他是這種忘恩負義之人,便該叫他死在路上!也省得后來這些糟心事兒了!
忽略高裕的激憤,宋奕深思半晌,側頭吩咐道:“傳宸王進宮。”
高裕一愣,垂首應是。
在去宸王府的路上,他忍不住感嘆,這宸王倒是時運不錯,這才禁足幾日便迎來了轉機。
眼下這情形,陛下定是要派遣大將去鎮守峪門關,放眼文武百官,也就一個宸王了。
半個時辰后,高裕帶著宋池到了太和殿,宋奕一個眼神,他便帶著宮人退了出去,侯在殿門外。
“臣弟,請陛下安。”
宋奕冷著臉瞥了他一眼,并未讓他起身,而是徑直道:“給你一個將功補過的機會。”
“皇兄,可是漠北出了事?”
宋池心下已有猜測,照他皇兄的脾氣,前腳將他禁足,后腳又放他出來,那定是有大事了。
宋奕撥了撥手上的墨玉扳指,深邃的目光盯著遠處的屏風,幽幽開口。
“暫時還沒有,只不過峪門關守將中混進了北狄細作,懷闕這幾月內必有異動,你這幾日便離京去駐守,何時將細作抓出來了,何時回來。”
聞言,宋池神情凝重。
邊境首要防線的將士中竟然混進了北狄的人,也難怪皇兄這般急匆匆地召他入宮了。
回了回神,他頷首恭謹道:“臣弟領命,定不負皇兄囑托。”
看著仍舊跪著的宋池,宋奕語氣松緩了些。
“先回去罷,你歸期不定,趁著這幾日,好好陪陪你母妃。”
“是。”
宋池依命起身,行了禮后跟著高裕出了太和殿。
御座上,宋奕眉間的愁云消散了些許,有宸王駐守,邊境那邊他倒是可以安心下來。
***
出逃第十日,何師傅的客船行至青州地界時,江面上忽然出現了一條官船與何師傅的客船并排行著,把計云舒和姚文卿二人嚇得不輕。
船尾狹窄的雜物艙中,二人擠在貨物中間,身后便是一扇小窗,若萬一被官兵發現,他們便可以跳江逃生。
計云舒趴在木板上,聽著與她們一墻之隔的甲板上的動靜。
最熟悉的是何師傅那粗獷的聲線,還有幾道陌生的聲音,應就是前來搜查的官差的。
聽著他們談論的聲響,卻又聽不見具體的內容,計云舒又急又慌,只覺自己的心將要跳出嗓子眼。
“在說什么啊……”
她喃喃自語著,全然未注意到身后的姚文卿,正目光灼灼地盯著她,耳尖微紅。
幽暗狹窄的空間內,他迫不得已地緊緊貼著計云舒的后背。
只要稍稍低頭,便能貼近她瑩潤小巧的耳垂,以及頸側那顆晃了他心神的朱砂痣。
“走了!走了!”
計云舒忽然驚喜地回頭,恰好對上了姚文卿灼熱繾綣的視線。
然而她只顧著高興逃過一劫,并未發覺他的異樣。
倒是姚文卿被嚇得一激靈,慌亂地垂下眼眸,胡亂點頭說好,再不敢與計云舒對視。
二人小心翼翼地從雜物艙鉆出來,船上已不見了官差的蹤影。
不遠處,何船主正囑咐著一群幫工伙計,計云舒忙走上前問道:“何師傅,方才的官差可是來搜查的?”
何師傅回道:“不是搜查,是來巡視的,青州一帶有江匪作亂,讓我們發現了務必報官。”
原來是抓水匪的,如此看來,通緝令也許還未到青州。
計云舒心下緩緩松了口氣,不過以防萬一,到江州前,她和姚文卿必須改頭換面。
想到這兒,她找何師傅借了兩套伙計的衣裳,又向他娘子要了些胭脂。
見她捧著這些東西回屋,姚文卿有些不解。
“拿這些做什么?”
計云舒自顧自地調著胭脂,神秘地瞥了他一眼:“眼下不告訴你,等到了江州你就知道了。”
兩日后,客船行至江州府,計云舒和姚文卿同何船主告別后,徑直入了城。
在尋找客棧的路上,見一群人圍著什么東西在竊竊私語,計云舒走過去一瞧,臉都嚇白了。
趁著周圍人的視線都落在墻上的通緝令上,沒人注意到她,她急忙埋著頭溜走了。
將姚文卿拉到墻角,她迅速掏出調好的胭脂,不由分說地在他臉上畫起來。
“怎,怎么了青玉?”姚文卿一頭霧水,卻是乖巧地任她涂畫。
“城中貼了咱倆的通緝令,我們得變個模樣。”
計云舒動作穩健地畫著,心下卻仍舊驚魂未定。
青州和江州幾乎是京城最遠的州府,前些日子過青州時都還無事,短短兩日通緝令便到了江州。
動作之迅速,令她心驚。
隔著十萬八千里,她都能感受到宋奕恨不得食她肉,啖她血的心情。
約莫半個時辰后,云來客棧走進了一高一矮兩個瘦削的身影。
柜臺伙計抬眼一瞧,駭了一跳,心道世上還有這般丑的人?
他緩了緩神色,揚起一個得禮的笑。
“二位可是住宿?”
只見那灰衣男子點了點頭,道:“兩間客房。”
“好嘞!”
他利落地將二人引上樓,收了房錢,眼見著那扇門關上,他才敢嘀咕出聲。
“怕不是兄妹倆?沒瞧見過連胎記都長得一樣的。”
客房內,計云舒憋著一口氣,待聽見腳步聲走遠了,她才撲哧一聲兒笑出了聲。
“哈哈哈……你瞧見他方才的眼神沒有?像見了鬼一樣!”
姚文卿摸了摸左臉的“胎記”,無奈地看了一眼笑得前俯后仰的計云舒。
“莫說他了,就是我瞧見你的那一眼,都狠狠嚇了一跳。”
“這不正說明我畫得好么?連你都沒瞧出來真假。”計云舒給自己倒了杯茶,調侃道。
二人正說著話呢,樓下忽而傳來一聲尖細的女音,情緒似乎很是激動的模樣,叫喊聲一陣高過一陣。
二人循聲而出,倚在闌干上向下看去,只見一個帶著幃帽的藍衣女子正同柜臺伙計爭吵著,姿態很是潑辣。
“你這客棧里頭才幾個客人?怎么就沒客房了?!”她拍著柜臺,朝伙計喊道。
伙計也是一臉苦相,還得耐著性子同她解釋。
“不瞞姑娘,其他客人都是早早預訂了的,最后兩間方才也訂出去了,實在是沒房了。”
“呸!怕不是沒房了,是想坐地起價罷!”
藍衣女子似乎氣得狠了,一把扯下自己的幃帽,砸在那伙計的臉上。
“告訴你!甭想哄我!姑奶奶我從小長在這江州府,你們的路數我門兒清!”
計云舒在瞧見那女子露出的正臉時,驚詫一瞬,而后緩緩笑了。
當真是無巧不成書。
“郁姑娘,我這兒倒是有間房,你若不介意,還可同我擠一擠。”
她站在二樓闌干旁,眼神略帶玩味地睨著那藍衣女子。
郁春嵐循聲向上看去,微微發愣,這個臉上帶胎記的人是誰?她怎么不記得自己認識這么個人?
“你是誰?”她蹙眉疑惑道。
計云舒彎了彎唇角,笑得意味深長。
“你上來,便知我是誰了。”
第82章 三人行
聽完她說的第二句話,郁春嵐好似覺出些什么。
這女子的聲音似乎很是耳熟?
帶著疑問,她徑直搶過幃帽,惡狠狠地瞪了一眼柜臺伙計,才施施然上了樓。
她跟著眼前人進房,眼見著她背對著自己搗鼓了些什么,隨后轉過身來,露出了一張熟悉清秀的面龐。
郁春嵐捂著唇,瞠大了雙目指著眼前熟悉的臉,驚訝道:“是你!你還沒被抓到?!”
她從出京城那日起,便在沿路的州府瞧見了計云舒的海捕文書。
這樣的大范圍抓捕,本以為她逃不了多遠便會被宋奕抓回去,沒想到她竟平安無事地逃到江州來了。
“對,我還活得好好的,也自由了。”
計云舒朝她淺淺笑了笑,想到身旁一直被當作空氣的姚文卿,她急忙介紹。
“他是姚文卿,現下改了名叫葉漁,同我一起逃過來的,興許你也見過他的通緝令了。”
在瞧見姚文卿的那一瞬,郁春嵐的眸中閃過一絲異樣,隨即又迅速恢復自然。
她從未告訴過計云舒,她的相好便是姚文卿的哥哥姚文川,計云舒自然也不知道她其實是知道姚文卿這個人的。
然而隨著姚家的家破人亡,這些剪不斷理還亂的前塵往事早已入土,倒也沒有拿出來解釋的必要了。
想到這兒,她對姚文卿淡淡點了點頭,以示回應。
夜里,計云舒同郁春嵐共臥一榻,說著一路上發生的事,又說起日后的打算。
“我這次回江州便定居在這兒了,浮梁老家還有我母親留下的宅子,日后啊我便守著老宅悠哉游哉地過日子,去她的什么側妃貴妃的,姑奶奶我才不稀罕!”
郁春嵐啐完,又轉過身,支起腦袋看著若有所思的計云舒。
“誒,你也別走了,逃來逃去的反倒更危險,便跟我回浮梁,戶籍一換,模樣一改,保管那宋奕把大淵翻個底朝天也揪不出來你!”
見計云舒仍然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她急了,抓著計云舒的小臂一通搖晃:“嘖!你不信我?”
“哎呀!”
計云舒被她搖得不自在,嘟囔道:“不是不信你,是戶籍不好弄,我的還是宸王心善幫我辦的,可姚文卿是生面孔又沒戶籍,若被人察覺出異常,麻煩就大了。”
聽見這話,郁春嵐抿著唇沉思了一瞬,鳳眸中閃過一絲狡黠。
她壓低了聲音,貼在計云舒耳邊道:“官府的真戶籍咱們弄不來,不若試試假的?”
“假的?”
計云舒愣了一瞬,很快便反應過來:“假的也行啊,總比沒有好,你能弄來?”
聞言,郁春嵐纖細的手指卷了卷自個兒的發絲,略帶得意道:“那是自然,這江州府就沒有我不知道門路,你明兒把他改的名字寫給我,我去辦。”
“成!”
計云舒連連點頭,晶亮的眼神一瞬不瞬地盯著郁春嵐。
見她這副模樣,郁春嵐唇邊的笑意更甚,朝計云舒挑了挑秀眉,慵懶道:“行了,放心睡罷。”
說罷,她打了個哈欠,重新躺下,不妨計云舒又湊過來,疑惑地向她發問。
“你不也是榮王那邊的人么?為何你沒有被通緝?”
她翻了個身,背對著計云舒,嘀咕道:“我哪知道啊,反正就是沒有我的……”
語調緩慢,尾音拖得很長,帶了一絲困倦的疲意。
見她困得狠了,計云舒不再鬧她,也翻個身睡下了。
早上醒來用過早膳后,她將寫著葉漁二字的紙條遞給郁春嵐,而后敲響了姚文卿的房門,同他說了昨晚她二人商量的事,姚文卿對此倒是沒多大的異議。
“我聽你的,你去哪我便去哪兒。”
他彎眸淺笑,溫熱的視線落在計云舒恬淡的面容上,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的話太過冒昧,他故作鎮定地咳了兩聲,掩飾自己的尷尬。
好在計云舒對二人的故友關系有著清晰的認定,所以也只認為他是出于二人友情才說了這話,便沒放在心上。
她飲盡了杯中茶,笑道:“好,那等她將戶籍帶回來了,咱們便啟程去浮梁。”
于是第二日一早,三人便頂著嚴寒的冬風,坐上了去往浮梁縣的馬車。
姚文卿同車夫坐在車簾外,任計云舒如何勸說也不愿坐進車里。
“真是頭犟驢!讀勞什子圣賢書,將人都讀傻了!”
郁春嵐靠在車廂壁上,裹緊了身上的羊毛裘衣,朝門外狠狠翻了個白眼。
計云舒忍不住彎了彎唇角,相處下來,這郁春嵐倒比姚文卿更像與她是一個世界的人。
“罷了,隨他去罷。”計云舒攏了攏兜帽,輕輕嘆了一句。
冬日里頭天黑得快,不過酉時,車廂里便昏暗得不見五指。
計云舒從包袱里掏出火折子,點燃了燭火,這才看得清了些。
她從車簾處探出半個腦袋,對門外的車夫和姚文卿道:“天黑了趕路不方便,咱們尋個腳店住下罷。”
“好。”
二人應了一聲,半炷香的功夫不到,便在官道旁尋到了一處腳店。
馬車停下,計云舒率先掀簾而出,扶著姚文卿遞過來的手下了車。
后腳出來的郁春嵐瞧見這一幕,嘴角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意,打趣道:“喲,葉公子怎么不扶一下我呢?”
姚文卿一怔,默默收回了手,面上有些不自在。
計云舒站在馬車下,笑著拍了一下郁春嵐的小腿。
“行了,就你嘴貧。來,我扶你。”說著,她朝郁春嵐伸出了手。
郁春嵐嬌嗔地撇了撇嘴,扶著計云舒的手下了車。
一進去腳店,便瞧見兩個帶刀的官差正大剌剌地坐在正中間喝酒談笑,三人俱是虎軀一震。
姚文卿目不斜視,壓低了聲音對二人道:“莫慌亂,我們是來浮梁投親的平民,不是逃犯。”
聞言,計云舒也盡力穩了穩心神,平靜淡定地朝里面走去。
“兩間客房。”
姚文卿對著腳店伙計說完,伙計便將幾人引上了樓。
直待關上了房門,三人才稍稍松口氣。
“這倆官差,有驛站不住,住什么腳店啊!”郁春嵐叉著腰鼓著臉,誹腹出聲。
計云舒沒接她的話,掏出銅鏡瞧了瞧自己的臉。
臉上的胎記仍舊嚇人,可她覺得不夠,又掏出了胭脂將露出的臉,脖子和手通通涂成了蠟黃的,這才安下心。
郁春嵐轉頭瞧見判若兩人的她,驚愕道:“你這,太夸張了罷?”
計云舒輕哼了一聲,又不由分說地搗鼓起姚文卿來。
“哼,被通緝的不是你,你自然不害怕。”
姚文卿含笑不語,任由計云舒擺弄,等她弄得差不多了,二人往那兒一站,著實是不堪入目。
郁春嵐看得直起雞皮疙瘩,朝她二人嘖了一聲后,推門出去了。
她悄悄地探頭朝樓下望去,恰好瞧見那兩個官差吃飽喝足,拍拍屁股走人,飯錢也沒付。
掌柜的和伙計卻還得賠著笑臉好生送二人出門。
見狀,郁春嵐鄙夷地輕嗤道:“原來是專門兒從驛站過來吃白食的。”
說罷,她又轉身進門,揚聲朝計云舒二人喊了一句。
“下去用飯罷,那倆官差走了。”
計云舒出來一瞧,果然見樓下的食客中沒了那倆官差的身影,這才敢下樓用晚膳。
腳店不大,統共兩層,上頭是客房,下頭便是堂食的地兒。
她們下來這會兒正是客人最多的時候,伙計緊找慢找才從墻角尋了個空桌讓她們坐了。
許是趕路餓了,三人都埋頭用飯不吭聲兒,與周圍高談闊論,喧鬧非凡的食客形成鮮明的對比。
“新帝登基這才多少時日,又是輕徭又是減賦的,如此體察民意,當真是咱們百姓之福啊。”
“可不?聽說圣上還要將科舉從三年一考改為一年一考呢……”
“當真?”
“自然當真!我侄兒便在京師的書塾上學,他夫子說的還能有假?”
“那可真是件大好事啊……”
身后兩人不加掩飾的話語徑直落入了三人耳中,三人神情皆變得微妙起來。
姚文卿仍舊沒說話,只是神色不似方才松緩。
郁春嵐攪了攪碗里的熱湯,意味不明地瞥了計云舒一眼,唇邊揚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計云舒則只滯了很短的一瞬,而后狀若未聞,埋頭喝著碗里的紅糖粥。
往事已逝,今后,他坐他的天子堂,她入她的市井巷。
什么宋一宋二的,同她江州謝青玉有何干系。
利落用完了晚飯,她拭了拭嘴,向郁春嵐問起還有多少日程才能到浮梁。
“快了快了,左不過剩下不到兩日功夫。”郁春嵐撐著下巴回道。
那就是后日便能到了。
計云舒輕點了點頭:“好,那咱們今晚早些歇息,明日早些啟程。”
兩日后,三人終于趕在大雪來臨之前,到了浮梁縣。
三人一下車,空中便飄起了鵝毛大雪。
郁春嵐驚喜地伸出手接了一片雪花,朝計云舒笑道:“喲,咱們可趕得巧,若等大雪封了路,指不定得猴年馬月才能到呢。”
計云舒緊了緊自己的兜帽,朝手心哈了口氣,暖了暖自己被凍得發紅的臉。
“快些走罷,我快凍死了。”
見她不接自己的話茬,郁春嵐沒好氣地從姚文卿手中搶過燈籠,嗔了她一眼。
“得得得,我這便帶路,行了罷?討債鬼……”
姚文卿騰出了手,徑直取下了自己的披風披在計云舒身上。
“誒你!你快披上罷!我不冷!”計云舒連忙阻攔,推脫著要給他披回去。
二人拉扯僵持了一會兒,郁春嵐看不下去,叫停了二人。
“別爭了!沒幾步路便到了,就這一小會兒就將你凍死了不成?”
說罷,她轉過身繼續引著路,小聲嘟囔道:“膈應人么這不是?”
她這一出聲,計云舒便有了理由,將披風一把塞到了姚文卿懷中。
“你看,她都說沒多遠了,趕緊穿上罷,等到了咱們烤烤火就行了。”
見狀,姚文卿只好作罷,默默跟在計云舒身后走著。
沒多久三人行至一處落了鎖的宅院門前。
計云舒正準備問郁春嵐有沒有鑰匙,卻見她叉著腰在四周轉了幾步,而后彎腰拾起了一個黑乎乎的東西,朝著生銹的鐵鎖就是一通亂砸。
啪嗒一聲,門鎖掉落在地,郁春嵐順勢一腳踢開了宅門,隨后瀟灑地轉過身,朝身后瞧得目瞪口呆的二人歪頭一笑。
“走,進去烤火。”
計云舒收了收驚愕神情,與姚文卿相視一眼,二人默契地向郁春嵐露出一個禮貌又無奈的笑。
“誒,來了。”
第83章 除夕夜
皇宮,御書房。
澄明的燭火照不亮那漆墨的龍袍,熏暖的銀骨炭也驅不散龍袍主人周身散發的寒意。
高裕端著一盞熱湯,小心翼翼地放在御案上,輕聲道:“陛下,您夜夜熬得這么晚,皇后娘娘擔心您身子,著人送了碗羊參湯來,您嘗嘗看?”
“一個月了,州府那些衙門都是干什么吃的?!”
宋奕面目森寒地將手中的信報摔在御案上,眸色陰戾地盯著漆金的鼎爐,像一頭被奪了獵物,滿腔怨怒無處發泄的野獸。
高裕嚇得心驚,忙跪在一旁安撫道:“陛下息怒,這大雪連下了十幾日,官道都封死了,要尋人定是不容易的。”
宋奕卻并未因他的話而有所轉變,而是緊緊攥著拳,額角的青筋隱隱突現。
心中翻涌交織著愛恨嗔怨的重重情愫,還有內心深處,那最濃重熾烈,無法忽視,也是他最不愿承認的……思念。
是的,思念。
宋奕沒有想到,只堪堪過了一月,他便念起那個狠心冷情,要置自己于死地的女子。
最初的憤怒與痛恨似乎已被時間漸漸沖淡,唯有那股被拋棄的怨憤與求而不得的相思苦,在他心間漸漸清晰。
他狠狠閉眼,試圖壓下那些令他難堪的情愫,發現無果后,他立即起身向外走去,準備借助外力來麻痹自己。
高裕見狀,急忙爬起來跟上。
一出御書房,便瞧見一個著胭脂色浮錦宮裝的女子立在階下。
寒冬臘月的卻未披羽裘,矮領對襟上方露出了一截白皙膩人的玉頸,腰間的胭色襦裙收得極窄,顯得本就纖細的腰身更加盈盈一握。
高裕瞧得直打冷戰,大冷天的,這芳美人也不怕凍出毛病來?
“陛下。”見宋奕出來,芳蘇急忙上前行禮。
宋奕停了步子,立在階上遙遙地看著她,蹙眉道:“什么事?”
見他接了自己的話,芳蘇心下歡喜,立時接過宮女手中的食盒,裊裊上前。
“陛下連日來勞心勞神,臣妾做了些山藥百合糕,最是補氣安神,特來送…”
“朕不吃。”
她話音未落,宋奕已然不耐地打斷了她,只留給她一個冷漠的背影。
芳蘇的神情肉眼可見地暗淡下來,她木然地將食盒遞回給一旁的宮女。
那宮女是宮里的老人,此時見芳蘇傷懷,忍不住開口勸慰她。
“美人莫傷心,陛下做太子時便是這般冷肅不好親近,哪怕是對著皇后娘娘也是一樣的。”
芳蘇卻是苦笑了一聲,并未回應她的話。
那是因為陛下的心不在她和皇后的身上,所謂的冷肅不好親近,只不過是對著她們這些人罷了。
而對于那個跑了的女子,陛下是滿心滿眼地撲在她身上,要多親近有多親近。
望著漸漸飄落的雪花,芳蘇長嘆了一口氣。
“回去罷。”
宋奕憋著股氣,步子越走越快,身后倏然傳來噗咚一聲悶響。
他循聲回,只見高裕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態摔在了雪地里。
宋奕瞧得窩火,喝道:“滾回去!沒用的東西。”
高裕訕笑地爬起來,拍了拍身上的雪,又鍥而不舍地跟上了。
“陛下,這雪下大了,您好歹把這裘衣穿上啊。”
見身前人沒有回應他的意思,高裕只得閉了嘴,默默侯在他身后。
身前的玄色身影倏而停下了,高裕抬頭一瞧,竟是到了陛下從前做太子時住的廣陽宮。
眼見著他徑直入了書房,高裕緩過神來。
陛下從前心緒不佳時,便老是將自己關在書房中,足足要一兩個時辰后才會出來。
他沒再跟進去,算好了時辰,立在門外等著。
等宋奕再次出來后,大雪已停,凌煜恰好尋過來,遞上了一封從漠北來的密信。
宋奕看過后,緊繃的臉色并未因信上的好消息而松緩。
“傳信告訴宸王,雖細作已除,但萬不可掉以輕心。”
“是。”
凌煜頷首,匆匆而來,又匆匆而去。
“陛下,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罷。”高裕捧著裘衣,輕聲道。
這回宋奕倒沒在駁斥他,沉步往回走著,忽然間,視線上方出現了一個微弱的光點。
他掀眸看去,微微發怔。
是一盞孔明燈。
回憶翻涌,自腦海中交錯閃過,最終定格在那個寒冷的冬至夜,二人依偎在屋頂上,看那零零散散的孔明燈的景象。
而如今,一樣的殘月,一樣的孔明燈,人卻不一樣了。
宋奕恍惚地望了一會兒,聽見高裕喚他,他才回過神來。
“走罷。”他聲線低喑,似乎在極力壓制著某些情緒。
晶瑩的雪地上,冷白的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冗長又孤絕——
江州處在大淵國土的最南邊兒,浮梁更是位于江州的最南處,是以眼下雖是寒冬臘月,卻是比京城暖和。
今日難得出了一回太陽,谷梁巷里,家家戶戶都曬出了自家發潮的絮被和棉衣。
空曠的巷道中,幾名扎著總角辮的孩童嬉笑打鬧,口中念著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巷道最里處,一座兩進的小宅院內,一位素釵布裙打扮的女子,正將幾件洗好的衣物一一晾在竹竿上。
耳邊松散的發絲隨著她流暢麻利的動作垂在鬢間晃動,她用指尖挑起,隨意別再耳后。
細長微翹的睫毛在陽光的照射下泛著粲然的光澤,隨著她的動作輕輕顫動著,一張一翕似蝶翅。
許是嫌衣袖礙事,她將袖口挽到了小臂處,露出了一雙瓷白瑩潤的手腕,小巧的鼻尖上也因勞作而滲出些許汗珠。
晾完后,她抹了抹額間的細汗,迎著和煦的暖陽,閉著眼,愜意地伸了個懶腰。
洋洋灑灑的日光下,好似整個人都在發光。
“謝青玉!!”
一道女子氣急敗壞的聲音自廚房傳來,計云舒嚇得睜開了眼。
她奔進去一瞧,只見郁春嵐圍著圍裙,瞠著一雙鳳目,一臉不可置信地瞪著木盆里頭的“面團”。
“我的姑奶奶!這就是你發的面?!”
郁春嵐一手拿著搟面杖,一手將計云舒拉到灶臺前,讓她欣賞自己的杰作。
“呃,這……”
計云舒尷尬地撓了撓下巴,思慮著怎么同她解釋比較合理。
郁春嵐叉腰圍著計云舒走來走去,歪著頭問道:“我出門兒買菜前,你是信誓旦旦地同我拍胸脯保證,說你會發面!是不是?”
計云舒抿唇瞧著眼前炸毛的人,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話。
“我,我其實是會的…”
“停!”
郁春嵐朝她抬了抬手,一副不愿對她多言的模樣,指了指門外。
“你,玩兒去罷。除夕夜的菜你也不用做了,等葉漁回來讓他來給我打下手。”
“走走走!出去出去!”
說罷,不等計云舒開口辯駁,她就將人推了出去,關上了廚房門。
計云舒欲言又止,想了想,還是乖乖放下了準備敲門的手。
“篤篤篤。”
聽見有人敲門,計云舒急忙上前開門。
“今日回來得這么早?”見姚文卿抱著筆墨回來,她很是驚詫。
姚文卿一身靛藍布衣,墨發只用一根木簪束起,少了世家公子的貴氣,多了幾分溫潤可親的煙火氣。
“今日除夕,街上需要寫信的人不多,我便早些回來幫你們打打下手。”
他垂眸淺笑,柔和的眸光里瀲滟著計云舒的身影。
聞言,計云舒莞爾一笑,嘆道:“那你可算是來得巧了,她嫌我手腳笨,指明要你打去下手呢。”
說著,她朝廚房瞥了一眼。
“無妨,你歇著罷,我去幫忙。”
姚文卿清朗地笑了笑,隨即便挽起袖子進了廚房。
還未入夜,巷子里便陸陸續續地響起了爆竹聲。
計云舒正在門外貼著桃符,冷不丁聽見聲響,她驚得沒站穩,從凳子上摔了下來。
很重的一聲悶響,將廚房內時刻留意著計云舒動向的姚文卿引了出來。
“云荷!”
他一個箭步沖上前,將計云舒給扶了起來,關心則亂,下意識便喊出了她從前的名字。
“摔哪兒了?”他神情擔憂,緊緊握著計云舒的小臂不撒手。
計云舒拍了拍身上的雪,無謂地笑了笑:“呃哈哈!不打緊不打緊!冬日里穿得多,沒摔著。”
“當真?”
姚文卿狐疑地上下掃了眼她,摔得那樣響,當真沒事兒?
“真沒事兒,你快進去幫忙罷。”
計云舒掙脫了他的手,繼而神色自然地撿起了桃符,麻利地貼著。
見狀,姚文卿稍稍松口氣,一步三回頭地又進了廚房。
眼見著他回了廚房,門外的計云舒立時變了臉色,齜牙咧嘴地扶著后背,倒吸了幾口涼氣。
她的親娘誒!差點兒沒給她骨頭摔散架了。
等她貼完桃符,姿勢怪異地走進門時,堂屋里的梨木桌上已經擺好了熱騰騰的飯菜,郁春嵐正站在桌旁斟酒擺碗筷。
瞥見她怪異的動作,郁春嵐揚聲問道:“你怎么了?”
“沒事兒啊!葉漁呢?”計云舒忙扯開話頭,佯裝無事地朝門外望了望。
聞言,郁春嵐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他啊,惦記你愛吃辣,非要做個什么齏汁桂魚才肯出來。”
話音剛落,姚文卿便端著盤子進堂屋了。
“喏,來了。”郁春嵐似笑非笑,耐人尋味的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轉悠。
計云舒一向當她貧嘴,沒將她的話往心里去。
見二人都入了座,她斟了杯酒,笑道:“這除夕夜的第一杯酒,我先干了。”
“喲!太陽打西邊兒出來了?你還能有給自個兒灌酒的時候?”
郁春嵐斜睨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揭了她老底。
“嗐!今兒不一樣,高興嘛!”計云舒擺了擺手,朝她嘖了一聲。
見狀,姚文卿也向著計云舒,朝著二人舉杯,笑吟吟道:“青玉說得對,今日不一樣,這杯酒,我也干了。”
說罷,他仰頭,一口飲盡。
郁春嵐笑意更甚,瞥了眼一臉憨笑的計云舒,心下不免誹腹。
第84章 龍陽好
平日里見她多通透一個人,怎么眼下姚文卿這明晃晃的情意,她反倒瞧不出來了?
當真是塊不解風情的笨木頭。
想到這,她忍不住替姚文卿嘆了口氣,卻引來了計云舒的教訓。
“這大節下的,不許嘆氣!來來吃菜!”
計云舒拿著筷子朝她比劃,又給她夾了塊齏汁桂魚。
“快!快嘗嘗……”
“你也吃……”
用完飯,計云舒沐浴過后,趁著夜深人靜拿著膏藥悄悄來到郁春嵐的屋里,露出了自己被摔得青紫的后背。
郁春嵐一瞧,驚呼了一聲。
“哎呦喂!我的老天爺!你這做什么去了?怎么摔成這樣了?”
“噓,低聲些,別讓葉漁聽見了。”
計云舒朝她噓了一聲,而后乖乖趴在了床榻上。
聞言,郁春嵐撇了撇嘴,微粉的指尖挑起一小撮膏藥,輕柔地暈抹在計云舒背部發青的地方。
“讓他聽見怎么了?”
計云舒閉著眼,默默解釋道:“他若是知道了定又要跟在耳邊,像個小老頭一般嘮叨好幾日。”
聽見計云舒這生動的描述,郁春嵐忍不住笑。
倏而想起什么,她鳳眸流轉,還是沒忍住將心底的話說出了口。
“誒,你覺沒覺著那姚文卿哦不,是葉漁,他對你的情意不一般。”
計云舒愣了愣,隨即反應過來她話里的意思,立時否決道:“你想多了,我們是認識很久的故友,也是同鄉。”
雖說兩人現下熟絡了起來,然而穿越這種事,她定是不會同旁人說起的。
聽到這兒,郁春嵐愈發確定了心中所想,丹唇邊噙著一抹意味深長的笑,低聲喃喃。
“嘁,也就你這個木頭這般想了。”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又是元宵佳節。
太后不知出于什么緣故,非要在宮里辦一場元宵宮宴,還叮囑宋奕必須出席。
宋奕雖不耐,可架不住他母后一日派人來御書房催三回。
故此臨近宴席尾聲,他才悠悠入座。
忽略他母后向這邊刮過來的眼風,他氣定神閑地端起桌案上早已備好的熱酒,仰頭飲盡。
太后板著張臉,不悅地哼了一聲,而后轉頭對身邊的侍從說了些什么。
不多時,空曠的殿中彌漫起一股如媚似惑的幽香,不似花香也不似脂粉香,而是一種奇異的,渾然天成的香味。
宋奕自然也聞到了,他下意識瞧了一眼他母后,瞥見她身后少了個侍從,他淡淡地扯了扯嘴角。
忽聽得一陣清脆的鈴鐺聲由遠及近,樂師們也好似得到了某種號令,原本悠揚緩慢的曲音,漸漸變得靈動跳躍起來。
在眾人的竊竊私語中,一名身著異域紅衣的少女,輕踏著腳下的紅綢,款款進了殿。
她羞赧而熾烈的目光落在御座上那龍章鳳姿的年輕天子身上,面紗下的朱唇淺淺一彎,而后玉手輕揚,隨著靈動的樂聲輕盈起舞。
聞著那愈發濃郁起來的幽香,眾人這才意識到,這香氣竟是從那女子身上散發出來的。
然而這宮宴也是家宴,席上也不過太后的一些親信和趙音儀芳蘇二人罷了,誰看不出來這女子的意圖呢?
“狐媚。”
芳蘇低聲道了一句,而后撇過臉,不愿去瞧殿中央嬌媚婀娜的身影。
相比較席上眾人或驚詫或嫉憤的模樣,宋奕貌似淡然許多,又或者說無波無瀾。
他姿態驕矜地靠在椅背上,右手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桌案。
目光時而落在舞動的身姿上,又時而望著殿門外,一副百無聊賴的模樣。
一曲舞畢,清脆的鈴聲和樂聲齊齊止住,紅衣少女緩步上前,恭謹地提裙禮跪。
“臣女,安南國公主安卉,拜見陛下,太后。”
宋奕瞥了眼他母后,仍舊是一副倨傲的模樣,只語氣疏離客氣了些。
“原來是安卉公主,公主遠道而來,可為何安南國并未派使臣告知朕呢?”
話里話外的疏冷與不滿聽得安卉心慌,心知自己答錯一句,便可能給母國帶來無妄之災,她瞬間手腳發軟,臉色煞白。
太后瞧不過眼了,忙喚了侍從將她從地上扶了起來,開口斥責宋奕。
“母后知道你的心思,你不用嚇她,是母后將她接來的。”
知子莫若母,打量她不知道他是故意找茬,想將人嚇跑好逃避納妃么?她偏不如他的意。
說罷,她又轉了臉色,笑盈盈地喚道:“來,安卉,到哀家這兒來。”
安卉小心翼翼地瞧了一眼御座那壓迫性或冷硬疏離的人,瑟瑟地挪到了太后身邊。
太后說陛下溫雅可親,平易近人,為何她瞧著卻不是這么回事呢?
宋奕轉了轉手上的白玉扳指,淡淡道:“既是母后接來的人,那便安置在母后宮里罷,兒臣乏了,先行回宮了。”
說罷,他起身欲走,被太后喝住。
“站住!你別給哀家揣著明白裝糊涂!讓你選秀你不選,整日間不是太和殿就是御書房,你要做和尚不成?!”
宋奕磨了磨后槽牙,目光陰郁地望著殿外,顯然是極為不耐。
“兒臣登基時日尚淺,選秀一事需從長計議。”
聽見這連一個字都懶得改的敷衍話,太后怒極。
她拍案而起,威脅道:“安南是大淵的屬國,對大淵一向忠心耿耿,你若不納了安卉,那豈不是讓他們無地自容?!”
“告訴你!你若是不納,母后今日便吊死在這兒!你信不信罷!”
兩個最為尊貴的人針鋒相對,劍拔弩張,宮宴眾人是大氣兒都不敢喘,只盼著這場突如其來的折磨早些結束。
宋奕煩躁地捏了捏眉心,深深吁出一口郁氣。
正琢磨著如何收場時,凌煜從殿外匆匆而進,俯身向他耳語了些什么。
他臉色驟變,卻不是發怒,而是驚詫。
“當真?”他轉頭詢問道。
凌煜輕輕點頭:“千真萬確。”
聞言,宋奕立時將方才的不悅拋之腦后,方走了幾步,忽又想起他以死相逼的母后。
他不愿再多糾纏,隨口答應道:“朕納了,讓皇后安置她罷。”
說罷,他帶著凌煜急急出了殿。
太后似乎沒料到他突然妥協了,雖如了她的意,可仍舊有些不虞,繃著臉色嘟囔道:
“成日里頭都在忙些什么……”
宋奕二人行至御書房,甫一進門便瞧見一個穿著深褐色布襖的年輕男子,撲通一聲伏跪在地,顫著聲音念念有詞。
“小人云菘,拜……拜見陛下,陛下萬歲…”
宋奕徑直越過他坐在了御案前,大手一揮打斷了他的磕磕絆絆的話。
“行了,起來罷。”
他接過凌煜遞來的一張泛了黃的契紙,抬眸打量著眼前垂首瑟縮的人。
身量中等,布冠麻衣,皮膚黝黑,手上還有許多已經結了痂的凍瘡和細小傷口,是最尋常不過的百姓模樣。
“把頭抬起來。”
宋奕的視線從他的身體移向他垂著的臉,聲音清清淡淡,聽不出什么情緒。
那人大著膽子抬頭,露出了一張同計云舒五分相似的臉。
那一瞬,宋奕微微失神。
“陛下。”
不知瞧了多久,凌煜的喚聲讓他從恍惚中回神,他默然垂眸,斂去內里翻涌的情緒。
視線復又落回那年輕男子的身上,他啟唇問道:“你叫云菘?”
“回,回陛下,正是。”
云荷,云菘,從的是草字輩。
宋奕低眸掃了一眼手中的契紙,又問道:“你今年多少年歲?家中可還有什么人?”
眼前人與生俱來的上位者氣度極具壓迫性,縱然他早便在碼頭做活時見過自己姐姐的通緝令,可仍舊不敢有絲毫隱瞞那人的想法。
“小人今歲十八,家中雙親早已亡故,只有,只有一個早幾年便賣與宸王府為奴的長姐。”
“叫什么?”
清冷沉穩的聲音自前方傳來,云菘心道終究是過不了這關,抱著必死的心思,咬著牙如實道:“長姐名叫云荷。”
說罷,他又撲通一聲伏跪在地,瑟瑟發抖地等著上座那人下令將他拖下去連誅。
可不料等了許久,也沒聽見那人暴怒的聲音。
他心下疑惑,大著膽子悄悄地從臂彎間抬頭瞄了一眼。
只見那清貴倨傲,不可一世的年輕帝王,正虛虛地望著自己的方向,俊儔的眼眸中,隱隱流露著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他閱歷不多,卻也漸漸反應過來,這不正是一個男子瞧自己心上人的眼神么?
意識到這點,云菘虎軀一震,只覺自己的天都塌了。
怪道坊間都說新帝不喜女色,不愿選秀擴充后宮,卻原來這陛下是有龍陽之好?!
就在他糾結著自己是該拼死保清白還是半推半就著妥協的時候,御座那人發話了。
“行了,起來罷。”
宋奕自是不知曉云菘那豐富多彩的內心活動,問話問到這兒,他已經十分確定了。
“將他帶去偏殿,找太醫來治治他手上的凍瘡。”他側頭對高裕吩咐道。
待二人出去后,凌煜問起要如何處置云菘。
宋奕將契紙又遞回給了凌煜,漆如點墨的瞳仁中躍動著點點燭光。
沉吟一瞬,他開口道:“暫且先安置在聽雪院罷,再從閑置的王府撥兩個人去給他使喚。”
凌煜微愣,他本以為陛下會將他關進獄中,再不濟也是軟禁起來,如今這個安排著實有些出乎他的意料。
然而轉念想到那男子與云姑娘的關系,便覺著這一切好似又說得通了。
陛下這般愛屋及烏,可見心中,并未放下對云姑娘的執念。
“是。”
他頷首應是,隨即轉身出了御書房。
第85章 異聞錄
江州的春似乎比其他地方來得早些,正月還未過完,河面的薄冰便已融化碎開,被冰封許久的魚兒歡騰地躍出水面,有些跳脫的甚至蹦到了岸邊。
岸上守候已久的稚子孩童紛紛拿起背簍,或撿或搶,笑彎了兩片月牙兒。
屋檐上的積雪也已經融得差不多,晶瑩的雪水順著尖尖的檐牙向下墜落,滴在青石板路上。
清靈悅耳的脆響此起彼伏,是渾然天成的樂音,最撫世人浮躁的心。
屋檐下,計云舒滿臉謹慎地正舉著一支長頸瓶,小心翼翼地替換著已經盛滿清透雪水的瓷碗。
“天還沒暖呢,你便起這么大早巴巴兒地做這些,凍壞了可怎么好?”
姚文卿拿著一件素色斗篷急急走了出來,徑直走到計云舒身旁替她披上。
方才他在自己屋里便聽見了院里的響動,那個時辰郁春嵐是斷斷起不來的,他便知定是計云舒又在搗鼓什么。
蹙眉瞧了眼她手中的瓷碗,他溫聲問道:“什么稀罕物件兒,也值當你起這么大早?若凍壞了豈不是得不償失?”
計云舒將瓷碗端進屋,搓了搓凍紅的雙手,朝他爽朗一笑。
“煮茶喝啊!你不知,這現化的雪水煮茶那才叫一個意境呢!”
姚文卿被她狡黠靈動的神情弄得忍俊不禁,目光落在她微紅手上,他下意識便想握住那雙手,放進懷里捂熱。
笑意滯了一瞬,他生生忍住,繼而轉身回屋,拿了一個帶有他體溫的湯婆子出來遞給她。
看著那湯婆子時而被計云舒握在手里,時而捂在懷里,他內心莫名騰升出一股難以名狀的異樣感觸。
癢癢的,澀澀的,令他難耐,不由自主地去浮想聯翩出一些靡麗的畫面。
不知不覺間,一抹羞赧的粉悄悄爬上了他耳尖。
計云舒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她惦記著東屋那個不睡到日上三桿不下榻“睡”美人。
在屋外敲了敲門沒反應,她揚聲道:“西街的古玩鋪子今日開張,你去不去瞧瞧?”
窸窸窣窣的聲響過后,只聽得里頭傳來一聲懶懶的嘟囔。
“什么勞什子古玩,我不去……”
意料之中,計云舒會心一笑:“聽說凌香閣今日到了些西域傳來的水粉,甚是奇異,價錢還不貴呢!若是去晚了,怕是要被姑娘媳婦們搶完了。”
說罷,果然聽見一聲撲通的悶響,是赤腳跳下榻的聲音,而后門被拉開,露出了郁春嵐那張不施粉黛,卻依然嬌美的臉。
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眼門口的計云舒,又看了眼立在后面的姚文卿。
“你們都收拾好了,要出門了?”
計云舒撇了撇嘴,道:“沒呢,我們也才剛起,正準備去洗漱。你快些啊!晚了可不等你。”
嚇唬完她,計云舒轉身同姚文卿相視一笑,也進屋收拾去了。
三人用完早膳來到西街,郁春嵐一眼便瞧見了凌香閣門前那一大串紅紅粉粉的身影,她頓時連拍大腿,惱得不行。
“這些大姑娘小媳婦!怎就起得這樣早?!”
抱怨完,她擼了擼袖子,作勢一副去干架的模樣,對計云舒二人道:“你們不用等我,待會自己回去罷!”
說罷,她朝著那人堆里擠了過去。
計云舒望著那洶洶的背影搖了搖頭,跟著姚文卿來到了那間新開的古玩鋪子。
雖是新開的,可客流卻比不上其他老鋪子,與周圍店家的生意興隆相形見絀。
可見古玩這玩意兒,著實沒什么人感興趣。
卻便宜了計云舒和姚文卿二人,沒人同她們搶,二人悠哉游哉地淘著自己喜歡的小玩意兒。
計云舒隨手從書架上取下一本破舊泛黃的異聞錄,饒有興趣地翻了幾頁。
在瞧見其中一行小字時,她的呼吸驟然停滯,瞳仁微張,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葉漁……葉漁!”
她急忙去拍身旁的姚文卿,將那行小字展現在他眼前。
“渺渺七十載,余方知古今倒轉,凡人上天攬月,入海騰龍皆非駭人聽聞之事……”
姚文卿逐漸呢喃出聲,越往下念,他眸中的驚詫與震顫便加深一分。
同計云舒默契地對視一眼后,二人眼中皆躍動著希冀與喜悅。
他拿過那本異聞錄,激動地尋上掌柜,揚聲問道:“掌柜的!這書是何人所作?!”
那富態的掌柜正悠閑地逗著雀兒,他轉頭看了一眼姚文卿手上的書,漫不經心道:“那個啊,那是我去年在漠北探親時,從一個跛足老道那兒淘來的。”
“那個老道啊,想成仙想瘋了,寫了許多奇奇怪怪的東西,我是瞧著他這本書里頭有些話說得在理,這才買了來。”
“掌柜可知那老道的姓名?”姚文卿又問。
聞言,那掌柜的仰著頭思索了一瞬,道:“貌似姓劉,叫什么我便不知了。”
知道姓氏,又有跛足這樣明顯的特征,想來尋起來會輕松些。
想到這,計云舒掏出銀錢,將那本異聞錄買了下來,又問了掌柜一句那老道在漠北什么地方。
“峪門關一帶。”掌柜的說完,又埋頭逗鳥。
聽到這,二人皆有些遲疑。
從江州到漠北峪門關,差不多是從南到北,橫跨了整個大淵,路途之遠自不必說,途中的艱難險阻必定少不了,且她二人還是在逃罪犯的身份。
想到這,二人神色凝重地回了家,郁春嵐還在凌香閣同姑娘們搶脂粉,尚未回來。
“風險過大,咱們得慎重。”計云舒坐在桌案前,嘆了口氣。
姚文卿也點頭以示贊同:“且掌柜說的,那老道想成仙近乎瘋魔,這書中的話是他臆想的也未可知。”
說到后半句話時,二人心中的希冀與雀躍,都莫名地淡了些。
想想也是,二人在這時空飄蕩許久,好不容易尋到了一絲可能回家的希望,卻又被告知,這希望很可能是別人隨口胡謅的。
落差之大,可想而知。
二人在正廳里沮喪地坐了半個時辰,郁春嵐回來了,她一回來,立馬驅散了廳堂里落寞沉重的氣氛。
“青玉!我買了你愛吃的灌糖香!快來嘗嘗!”
郁春嵐仿若勇猛的漢子,捧著將要把她淹沒大小包袱進了屋,把計云舒和姚文卿弄得哭笑不得。
“我的姑奶奶,你這是將人家的鋪子都給搬空了啊!”計云舒扶額苦笑。
郁春嵐嗔了她一眼,甩了甩衣袖:“你少來!哪有那么浮夸!”
說著,她瞧見姚文卿手里拿著破爛不堪的書,語氣有些嫌棄。
“你倆出門這么久,就買了這么個破爛回來?”
二人一怔,有些尷尬。
計云舒訕訕笑了笑,解釋道:“這書挺有意思的,你看么?”
“我不看。”
郁春嵐朝她撇了撇嘴,轉身進了房。
平靜的一天到了夜里變得不平靜起來。
姚文卿是在心里默默記著日子的,之前計云舒每月來癸水,都是疼得死去活來,小臉發白,一副將要去了的模樣。
這回他早早地備好了紅棗姜湯與湯婆子,算著時辰,輕輕叩響了計云舒的房門。
“青玉?你還好么?”
虛弱的應聲從屋里傳來,他依言推門而進,只見床榻上女子的情況比以往更糟了。
臉色煞白,唇無血色,鬢邊的發絲被汗水濡濕,緊緊貼在耳側,榻邊的痰盂里還有她的嘔吐物。
姚文卿覺著自己的心狠狠地揪了起來,一股莫名的恐慌涌上他心頭。
女子來月信那幾日都是這樣的么?可為何那郁春嵐整日間活蹦亂跳,絲毫瞧不出來哪里不舒服。
他急急上前將湯婆子塞進計云舒的被褥,又扶起她喝了一碗紅棗姜湯,才柔聲詢問道:“好些了么?”
計云舒全身無力,小腹的墜痛讓她說不出話,她扯出一個虛弱的笑,他點了點頭。
可姚文卿卻并未安下心,他知道,她只不過在寬慰自己罷了。
沉思了一瞬,他出去搬了救兵。
“又疼了?”郁春嵐扶著門框,一臉擔憂。
姚文卿輕輕點頭,補充道:“瞧著比上次還嚴重不少,才吃的晚膳都叫她吐出來了?”
“還吐了?”郁春嵐秀眉緊緊擰在了一起,神情凝重了些。
要說疼,她偶爾也疼,只沒青玉那般嚴重,更莫說嘔吐了。
“我去瞧瞧。”
說罷,她隨著姚文卿來到了計云舒的臥房。
“你去煮些姜茶來。”她掏出手帕替計云舒擦了擦虛汗,對姚文卿道。
“已經喂她喝了,卻不起效。”
聞言,郁春嵐也無奈地嘆了口氣。
二人一左一右地坐在榻邊,守著床榻上面容蒼白,雙眸緊閉的女子。
不知坐了多久,郁春嵐意識到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她果斷起身,替計云舒穿上衣服,準備帶她去看大夫,瞧瞧到底是個什么病。
“你去套車,咱們去回春堂找大夫瞧瞧。”
于是二人連夜帶著計云舒來到了浮梁最有名的醫館—回春堂。
八字胡的老大夫一雙眉毛擰成了一個“川”字,把了一會脈,他疑惑道:“姑娘可是用過避子的藥物?且藥性兇歹無比。”
計云舒弱弱點頭:“正是,我喝過提純的紅花湯。”
話音剛落,身邊三人俱是一怔。
姚文卿與郁春嵐齊齊驚愕地看向計云舒,目露心疼。
老大夫痛心疾首,搖了搖頭:“難了難了!年輕人啊,到底不把自個兒的身子當回事!”
“大夫,您看還能治好么?”郁春嵐忙詢問道。
聞言,那老大夫撫了撫花白的胡子,嘆了口氣。
“老夫醫術不精,這位姑娘的情況依照老夫的法子只能是吃藥慢慢養著,也許一年,也許十年,又或者一輩子才能養好。”
語畢,三人眼中皆或多或少流露出失望。
一片死寂中,老大夫又緩緩開口。
“不過聽聞青州有位懸壺濟世的女大夫,最善婦人之癥,一手針灸可謂妙手回春,再難的病癥到了她手里,都不在話下。”
姚文卿黯淡的眸光又亮了一瞬:“當真?!”
“自然是真,老夫有幸見過這位女大夫,聽說她帶著徒弟去漠北義診了,只不知何時回來。”
又是漠北……
計云舒和姚文卿二人俱是默然,郁春嵐卻沒在意二人的異常,追著老大夫刨根問底。
“那女大夫姓甚名誰?往漠北哪兒去了?”
“女大夫名叫林錦書,帶著她徒兒去了漠北平安州了,估摸著得半年后才能回來。”
聞言,郁春嵐拔高了聲音,蹙眉道:“半年后?那不黃花菜都涼了?”
老大夫搖了搖頭,語氣無奈:“那也沒辦法,為今之計,便是按我這方子慢慢養著,等林大夫回了青州,再去尋她治治。”
郁春嵐有些煩躁,可轉念一想,也只能這樣了。
第86章 去漠北
三人各懷思量地回了家,姚文卿卻是一夜未眠,一大早便來了計云舒的屋里。
恰好郁春嵐掛念著計云舒,也一大早來了。
許是那老大夫的藥方起了些作用,計云舒的臉色比昨日倒是好些,只是瞧著仍舊怏怏的,沒什么精神。
“青玉,旁的暫且不說,只你這身子,咱們非得去一趟漠北不可。”姚文卿坐在矮凳上,娓娓相勸。
聽見他的話,郁春嵐倒是開竅了。
“你是說去漠北尋那女大夫么?倒也是個辦法。”
計云舒卻仍舊不肯松口,目露憂光:“路途太遠,變數太多,以咱們身份,著實不該冒這個險。”
聞言,姚文卿心急如焚,連一向溫潤的嗓音也拔高了些。
“青玉,那難道你就這么生生地捱半年么?況且那女大夫是懸壺濟世,半年后她是回青州又或是去其他地方義診,又哪里說得準呢?”
“咱們已經改頭換面,戶籍皆全,只是江州的謝青玉和葉漁,不是逃犯姚文卿和云荷。只要咱們行事低調,避著些官府的人,沒人會注意到我們的。”
郁春嵐也貼著計云舒坐在了榻邊,附和道:“他說的對,我理解你喝紅花湯是不愿懷上宋奕的孩子,可如今你已經自由了,不必在忍受他的脅迫了,那為什么不好好養著身子,讓自己變得康健些呢?”
說到這,郁春嵐指了指她小腹。
“能不能懷嗣倒不要緊,可難道你后半輩子都愿意忍受這種折磨么?”
聽見那句離經叛道的話,計云舒忍不住抬眸看了一眼身旁的女子,眸光驚怔而復雜。
明明是根生土長在這個時代的女子,卻說出這樣與時代格格不入的話,令她不可思議,也有些敬佩。
計云舒忽而覺著,她倒是比與自己一同穿來的姚文卿,更像是一個世界的人。
郁春嵐細心地察覺到計云舒眼神的變化,接著趁熱打鐵勸道:“你若是怕同葉漁一起去路上無聊,那我陪你也一起去啊!我長這么大還沒去過漠北呢,正好去瞧瞧那兒是個什么光景。”
二人勸到這兒,計云舒自然是沒有再猶豫不決的理由了。
她輕嘆了口氣,對著二人無奈一笑:“成,那咱們去漠北。”
她這一路走來,也不差這一難了。
但愿,關關難過,關關過罷。
仲春初四日,春色正中分。
京城的雪也化了,草長鶯飛,又是一年春獵時節。
今年的春獵隊伍并不如往年龐大,畢竟榮王謀逆,宋奕趁機清算了一批與姚家交好的王公重臣,如今能來的除了太后和后妃,也就他身邊那些親信了。
“奕兒,母后竟不知你的箭術這般好?”
太后由侍從攙扶著走到獵物臺前,驚詫地看著獵臺上的獵物。
事到如今,宋奕倒也沒必要瞞著誰了。
他翻身下馬,朝他母后略頷首,云淡風輕道:“閑來無事,練了幾日。”
聞言,太后輕哼了一聲,卻不是生氣,而是帶了些調侃意味。
這樣精湛的箭術哪是幾日就能練成的?怕是瞞了她許久罷?
“罷了罷了,如今你翅膀硬了,瞞不瞞的,母后也不打緊了。”
說罷,她朝身后一身嬌俏紅衣的女子招了招手。
“來,安卉,你瞧瞧這紅狐的毛色,給你打兩對兒護膝如何?”
安卉乖巧地點了點頭,柔柔道:“太后娘娘眼光極好。”
太后喜笑顏開,又轉頭對宋奕道:“奕兒,你再去打只紅狐來。”
宋奕掀眸,淡淡地掃了一眼臉頰微紅的安卉,面不改色地吩咐凌煜。
“去,打只紅狐來。”
凌煜幾不可察地扯了扯唇角,頷首應是。
安卉的臉色肉眼可見地僵了一瞬,太后也慍怒地瞪了一眼那不解風月的人。
宋奕視而不見,單手解了弓箭扔給一旁的高裕,氣定神閑地進了營帳。
夜晚的小蒼山依舊寒如冬日,御帳內卻是溫暖如春。
宋奕此時已卸下了甲胄,著一身玄色錦袍坐于御案前,幽深晦澀的目光落在案上那幅尚未完成的江南百景圖上,神色不明。
凌煜進來匯述巡視的情況,宋奕淡淡地聽著,始終未發一言。
末了,他正欲退下,宋奕卻倏然出聲。
“有消息了么?”
凌煜微愣,意識過來他說的是誰后,他搖了搖頭。
“海捕文書下發到各處已有月余,仍舊渺無音迅。”
御帳外傳來山風刮過林木的沙沙聲,帳內依舊是死寂一片。
澄明的的燭光照不亮宋奕眸底深處的陰翳,他骨節分明的手指一寸寸撫過畫作上的墨跡,眸色愈寒。
“搜查時不拘孤身女子,男子也著重查。她狡黠刁滑,扮作了男子也未可知。”
略帶咬牙切齒意味話語傳來,凌煜頷首,領命退了出去。
許是宋奕興致缺缺的緣故,此次春獵只持續了兩日,便打道回宮了。
太后自然微詞頗多,可架不住宋奕一行人非要回去,說什么政務繁忙,讓她帶著后妃們留在這兒盡興。
瞧瞧這是說得什么話?
春獵春獵,打獵的人都回去了,她們幾個婦人留這兒盡什么興?如何盡興?
“當真是越來越不像話!”太后滿臉郁色地坐在鑾駕里,朝著身旁的安卉低聲道。
安卉很懂事,連忙接過宮人手中的茶盞,恭恭敬敬地遞了過去。
“太后娘娘且消消氣,陛下登基時日尚淺,定是有許多事要親立親為。等陛下哪日昏庸懶怠,不理朝政了,太后才真應生氣呢。”
一番寬慰的話說得太后心下通暢了些許,嘴上卻仍舊不滿道:“他能有什么事兒?不過是惦記那女子,沒心思打獵罷了。”
聞言,安卉心下一咯噔,后妃皆在此處,陛下惦記的人,是誰?
遑論男女,只有得不到的東西才會念念不忘,可難道這世間,還有那至高無上的年輕帝王得不到的女子么?
她實在好奇,便旁敲側擊地問道:“能讓陛下念念不忘的女子,必定是仙人之姿罷?”
卻不料太后嗤笑出聲,一副不屑鄙夷的模樣。
“什么仙人之姿啊,一個小小庶民,長得還沒我身邊兒的宮女俏呢,也不知奕兒看上她什么了。”
聽到這兒,安卉愈發好奇了。
一個民間女子,竟能有這樣大的本事?
她還欲問些什么,不料太后朝她擺了擺手。
“罷了罷了,她做得那些事兒,哀家想想都晦氣,不提了不提了。”
見狀,安卉也只好作罷,只是心里瞧瞧埋下了一顆種子。
看來她要想了解更多,還得尋其他人打聽打聽——
巍峨壯麗的邙山腳下,一輛桑木馬車不疾不徐地在道路上行駛著,馭位上坐了一灰一青兩個身影。
計云舒一身藕荷色窄袖葛布裙,外披一件帶著兜帽的青色披風,風領遮住了她下半張臉,只余一雙澄明透亮的杏眸在外。
“越往北走,風霜越大,青玉,你還是回馬車里去罷。”姚文卿轉頭瞧了一眼計云舒,擔憂地勸道。
計云舒卻不依,朝他朗朗一笑:“這點風霜算什么,馬車里實在悶得慌,我透會兒氣再進去。”
姚文卿拿她沒法子,又回頭朝車內的郁春嵐道:“郁姑娘,車內有一雙護膝還有個湯婆子,煩你幫我取一下。”
語畢,車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而后車簾被從里掀開,露出了郁春嵐那張略帶困意的臉。
“你不是戴了護膝么?”她不耐地問道。
姚文卿解釋道:“外頭冷,煩你拿給青玉。”
聞言,郁春嵐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尾音拖得老長。
計云舒瞧不過眼她那神經兮兮的模樣,自個兒鉆進去將護膝拿出來戴上了。
郁春嵐撇了撇嘴,輕哼一聲,又問道:“咱們現下到哪兒了?”
姚文卿:“已過了雍州了,估摸著再有十來天便可到漠北了。”
“那敢情好啊……”郁春嵐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又躺回馬車里去了。
北邊兒的天黑得比江州早些,酉時未過,天色便已暗了下來。
計云舒站在馭位上,左手橫在額前遙望了眼遠處,只見一片昏暗中,有幾處微弱的光點,極有可能是莊戶人家的燭火。
她心下大喜,朝二人道:“前面有幾處人家,咱們今夜不用露宿街頭了!”
姚文卿似乎淡定些,郁春嵐一骨碌從車廂里爬出來,也探著頭往外瞧。
“當真?!”
計云舒瞥了眼她,道:“自然是真。”
不多時,姚文卿駕車停在了其中一戶人家的門外,三人整理好行裝后,郁春嵐輕輕叩響了柴門。
至于為何是郁春嵐來敲門,自然是怕計云舒和姚文卿二人臉上那駭人的胎記會嚇到人家,便只能由她這個體面人來出面了。
“來了來了。”
前來開門的是一個穿著青灰色麻衣的婦人,圓臉笑眼,很是和善的模樣。
郁春嵐笑容滿面地朝她見禮,道:“娘子安好!我們姐弟三人正要去平安州探親,碰巧路過此地,不知可否在貴地借宿一晚?定不是白住!娘子大可放心!”
說著,她將一塊小碎銀子遞了過去。
聞言,那婦人道好,笑盈盈地接過銀子,卻在瞥見郁春嵐身后兩個裹得嚴實的可疑人物時,有些猶豫。
“那二位是……”
見她似有反悔的念頭,郁春嵐急忙解釋:“娘子莫怕,因我這弟妹二人臉上有胎記,怕嚇到人,這才這副打扮,不信你瞧。”
她將計云舒和姚文卿二人拉到身前,扯開了二人的風領露出了真容,那婦人才放下心來。
“哎呦!倒是可惜了這么兩個水靈俊俏的人兒。來來,進來罷。”
那婦人惋嘆了一聲,將三人引進了屋。
“家中簡陋,只余下一間屋子了,既是姐弟三人,想必擠一擠也不打緊的罷?”那婦人問道。
郁春嵐無謂地擺了擺手:“嗐,不打緊不打緊!我同妹妹睡榻上,讓我這兄弟打個地鋪便是了。”
待那婦人搬來床褥后,三人又連連道了幾回謝,這才將她送出去。
將近亥時,外頭又傳來些聲響,貌似是那婦人的相公回來了,三人并未在意。
稍稍安靜了一陣,外面忽而又響起了碗碟破碎的聲響,而后便是那婦人的啼哭聲。
惶恐哀戚的哭聲落入耳中,三人皆坐了起來。
計云舒輕著步子,開了一條門縫,三人便聽得清楚了些。
“當家的!別……別打了,我現下去喂還不行么?”
“你個懶婆娘!等你去喂,雞都餓死了!”
計云舒聽得直蹙眉,竟是因為沒喂雞這種芝麻大的事兒?這娘子的相公也是混賬。
正準備出去勸一勸,胳膊卻被人拉住。
“你可莫沖動,咱們幾個借宿的外人,搞不好怕是適得其反。”郁春嵐拉著她勸道。
計云舒深思一瞬,抬眸看她,輕輕一笑:“我有辦法。”
第87章 林大夫
說罷,她穿起衣裳,推門來到了那婦人的房前,敲了敲門。
“娘子可睡了?”
她揚聲問完,屋里的哭聲與咒罵聲便戛然而止了。
她聽見了刻意壓低的私語聲,貌似是那男子在朝那婦人問些什么,而后那婦人打開了門。
“喲?這是怎么了?”計云舒往里頭瞟了一眼,故作驚訝。
那男子見了她那張丑陋的臉似乎有些驚駭,又發狠地瞪了一眼那婦人,似乎在責怪在她將這樣的丑人領回家。
計云舒裝作沒瞧見,從腰間摸出了一小塊碎銀子,遞到那婦人手里。
“我姐弟三人來這兒借宿,多虧了娘子放下家務活忙前忙后地幫我們拾掇,這是酬勞,還望娘子莫嫌棄。”
那男子見了銀子,立時變了臉色,連忙上前從婦人手里搶過銀子,諂笑道:“原來是貴客,我這婆娘好吃懶做,望沒怠慢了你們才是。”
“沒有沒有!娘子很是勤快。”
計云舒說罷,瞧了眼那屋里的狼藉,又問道:“方才我聽有碗碟碎落的聲音,家中可是出什么事了?”
“無事無事!姑娘快些回去歇息罷!你快去送送!”那男子連連擺手,又推搡了一把那婦人。
二人行至角落,那婦人抹了抹淚,感激道:“姑娘,多謝你替我說話了。這銀子方才你們已經給過了,這個就拿回去罷。”
說罷,她掏出原先郁春嵐給的那枚碎銀子,塞到了計云舒手中。
計云舒原不打算收,推搡了兩三回卻沒成功,怕二人磋磨久了,那娘子的相公又揪住話頭尋她的麻煩,計云舒這才收下,忙讓那娘子回屋去了。
“可解決了?”
她一進屋,坐在地鋪上的姚文卿便開口詢問她。
計云舒點了點頭,又躺回了榻上。
“解決了就好,快些睡罷,明早還得趕路呢。”郁春嵐打了個哈欠,翻身睡下了。
計云舒卻毫無睡意,睜著眼,呆愣愣地瞧著房上的瓦梁,腦海里回蕩著的都是那娘子惶恐不安的哭聲。
這回是碰上她出手了,那下回呢?下下回呢?方才瞧那景象,明顯那混賬就是打人打慣了的。
那娘子的后半生,只怕是難熬。
想到這,一股想做些什么,卻又無能為力的感觸涌上心頭。
計云舒狠狠閉了閉眼,將那股憂愁的無力感竭力壓下去。
無能為力的善意,幫不了任何人,只能內耗自己。
計云舒啊計云舒,你一個過了今日沒明日的通緝犯,有心思關心旁人,不如多操心操心你這尊自身難保的泥菩薩,還能活多久罷。
這般想著麻痹自己,她漸漸有了睡意。
天亮后,三人告別了那娘子,又整裝踏上了旅途。
穿過綿延不絕的終羌山,見過從銀河泄落的香山瀑布,越過廣袤無垠的漠江平原,三人終于在一個月白風清的夜晚,到了漠北平安州。
馬車行到一處客棧前停下,有人掀簾下來了。
“哎呦!我的腰……”
郁春嵐踉踉蹌蹌地爬下車,扶著腰抱怨:“二十多日了,終于到了。”
計云舒一路上游山玩水,倒沒覺著這路途有多遠多累。
她精神極佳,一骨碌蹦下車,抬頭望了眼繁星點點的夜空,彎著唇嘀咕道:“漠北的天似乎要比江州的高遠些,星星也多些。”
姚文卿正搬著行李,聽見她的嘟囔,轉頭問道:“你說什么?”
“我是說,漠北的天,似乎格外高闊。”她莞爾一笑,朝他解釋道。
沒等姚文卿說話,郁春嵐出聲了。
“我的姑奶奶,你是身強體壯,我這骨頭都快散架了!別天不天的了,快些進客棧歇息罷!”
她虛虛地靠在馬車外,一副將要昏倒的模樣。
計云舒朝她撇了撇嘴,自覺進客棧去訂房了。
漠北與北狄接壤,風沙很大,民風也很是彪悍,街邊的隨處可見販賣刀劍的鋪子,賣得比米還便宜,可見是多尋常的東西。
“漠北人尚武,朝中許多武將便出自漠北一帶,他們吵架是動手不動口。”
二人聽見姚文卿的后半句話,皆忍俊不禁。
“不但尚武,民風也開放些。”計云舒看著前邊摟在一起的一男一女,忍不住調侃。
“好了好了,莫管這些有的沒的了,前邊就是平安州最大的茶樓,消息靈通,咱們進去打聽打聽。”
郁春嵐打了岔,將二人引到正事上。
三人點了一壺茶,幾盤點心,便開始向那伙計打聽。
計云舒朝四處觀望了一眼,溫聲問道:“聽說平安州來了位義診的女大夫,大哥可知曉她在何處?”
店小二擺放好茶壺,甩了甩肩膀上的巾帕,回道:“正是呢,林大夫來了好幾日了,就住在茶樓前邊兒的平安客棧里頭,幾位想必也是慕名而來,尋林大夫看病的罷?”
“正是。”計云舒點了點頭。
“那幾位可得記好嘍,每日辰時至午時,林大夫便在北街的菜市口義診,若是去晚了便只能等明日了。”
辰時至午時。
計云舒在心中默默記下后,朝那伙計道了謝。
翌日一早,三人準時來到了北街菜市口,見到了那位懸壺濟世的女大夫。
她一身質樸的靛青葛裙,帶著月白色面紗,端坐于一張簡陋的木桌前,神情貫注地替身前的老婦把脈,眉眼恬淡。
計云舒走近,這才瞧清了她上半張臉。
柳葉彎眉,桃花瓣眼,額頭瑩潤而光潔,眸光溫潤而堅毅。
不必看面紗下的臉,便知是個世外仙姝一般通透脫俗的美人兒。
“姑娘可是看病?”
清靈出塵的聲音將計云舒喚回神,雖帶了些疲憊的沙啞,卻依舊清泠悅耳。
“呃正是,正是。”
她尷尬地撓了撓下巴,隨即狀若尋常地坐在桌前,乖巧地伸出了手。
冰涼柔軟的指尖觸上肌膚的那一瞬,她不由自主地放輕了呼吸,卻見那人倩眉輕蹙。
“姑娘的癥狀,只靠吃藥怕是很難痊愈。”
“那,還有什么其他的法子么?”計云舒瞪著一雙盈盈杏眸,渴求似地望著她。
林錦書抬眸瞧她,面紗下的朱唇微不可察地彎了彎,輕聲回道:“自然有。”
“我住在平安客棧,自明日起,姑娘每日午后來我這兒針灸兩個時辰,雖不說完全痊愈,但定會比之前好上不少,至少來月事時,不會痛得死去活來。”
聞言,計云舒喜上眉梢,急忙起身道謝。
“那就多謝神醫了!多謝多謝!”
林錦書莞爾一笑,也隨之起身,朝著作揖道謝的計云舒頷首點頭以示回禮。
郁春嵐上下瞧了一眼林錦書,朝身旁的姚文卿嘀咕道:“誒,你說這女子年紀輕輕的,真有那么神的醫術?怕不是騙子罷?”
姚文卿很是無語,將她拉得遠了些,怕她得罪了能治好計云舒的人。
“你低聲些罷,人家是義診,騙你什么了?”
郁春嵐被駁得啞口無言,不滿地瞥了眼他,悻悻閉嘴了。
計云舒道謝后從排隊的人群中擠出,卻瞧見他倆站得許遠。
“怎么了?你倆站這兒嘀咕什么呢?”她疑惑道。
“無事,既然同林大夫說好了,那咱們回去罷。”
見計云舒回來了,姚文卿急忙扯開話頭,引著二人回了客棧。
平安州并不平安。
不知什么緣故,一向太平安寧的峪門關在昨日發生暴動,主帥宸王被刺殺,生死不明,大淵與北狄的第一道防線岌岌可危。
有些人脈和背景的平安州權貴聞見了風吹草動,早早地得知了峪門關防線出了岔子,都悄悄兒地變賣了產業,拾掇了金銀細軟,陸陸續續地帶著家眷南遷了。
暴動發生后的第五日,一封還帶有漠北風沙余溫的密信,被加急傳到了宋奕的御案上。
他凝眉細細看過,薄唇緊抿,眸底的墨色愈濃。
“陛下,可是漠北出了事?”凌煜見狀,隱隱覺出不妙。
宋奕將那信紙夾到燭臺上方,看著它燃燒殆盡了,才沉聲回道:“峪門關發生暴動,宸王傷勢嚴重,漠北守城將帥中,唯余席釗一人堪用。”
凌煜微詫,道:“如此說來,北狄是蠢蠢欲動了?”
宋奕沉默不語,他也著實沒想到,懷闕敢來真的。
然而轉念一想,弒君弒父登上王位的人,還有什么不敢的呢?
政權交替之時,國本最是薄弱,他野心勃勃的北狄王,又怎會放過如此千載難逢的時機。
“陛下,雍州與冀州離漠北最近,照眼下的情況,再沒有比從這兩地調兵更好的法子了。”
宋奕微微頷首,負手緩緩行至堪輿圖前,織金的龍袍后擺拖曳于地。
“先派人傳令于雍州冀州太守,讓他們帶兵前去峪門關候戰,若北狄真要開戰,朕便御駕親征。”
“親征?”
凌煜震驚而不解,急忙開口道:“陛下,不至于此罷?”
宋奕卻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目光落在堪輿上漠北的地界,眸光漸銳。
“懷闕對漠北虎視眈眈,朕對他的都城樓蘭又何嘗不是如此?他若敢戰,那朕便借此戰,一舉踏平他樓蘭,將北狄納入我大淵版圖。”
聞言,凌煜驚了一瞬,旋即很快又恢復如常。
原來如此,陛下志向宏偉,早便有攻打北狄的意圖。
倒是他,目光短淺了。
他正準備領命下去傳令,宋奕忽而又出聲叫住了他。
聲音中少了方才談到踏平北狄時的那股輕淡不屑,而多了一絲咬牙切齒的意味。
“在各處加派人手搜尋她的下落,記住,一旦有任何線索,速速告知朕!”
凌煜微怔,在心中默默嘆了口氣,才頷首應是。
第88章 狼煙起
平安客棧。
藥香徐徐的屋里,計云舒閉著眼躺在榻上,感受著小腹上傳來的微微酸麻的觸感。
隨著銀針一根根扎入肌膚,范圍大了,那酸痛的感覺反而消失不見,計云舒覺著很是神奇。
“需兩個時辰才能見效,姑娘睡一覺罷,我出去采藥,待我回來便差不多可以取針了。”
林錦書收拾好針包,立在床榻邊盈盈地看著她,聲線輕柔。
“好。”計云舒輕輕點頭,而后又閉上了雙眼。
郁春嵐和姚文卿見林錦書出來了,問了幾句情況便準備推門進去,卻被林錦書伸手攔住。
“這位姑娘可以進,但公子不便進去。”她溫聲對著二人道。
姚文卿立時反應過來,忙退后了兩步,略帶歉意道:“是,在下魯莽了。”
林錦書沒再多言,朝二人禮貌頷首后,帶著徒弟出了客棧。
等她再回來時,天色將暗。
她凈過手后,替計云舒取了針,而后又寫了一張藥方給她。
“按我這方子抓藥,每兩日吃一副,忌涼忌辛辣,可記住了?”
計云舒雙手接過,輕輕點了點頭。
之后的一個月里,她每日午后雷打不動地去平安客棧接受針灸。
等再次來癸水時,小腹的脹痛竟減輕了大半,人也變得精神了許多。
郁春嵐戳了戳計云舒的臉蛋,感嘆道:“你氣色瞧著好多了,沒想到啊!那女大夫還真有本事。”
計云舒瞥了她一眼:“那當然,人家可是神醫!”
郁春嵐支著下巴,鳳眸流轉間,光彩乍現。
“誒!不若我也去找那位林神醫扎幾針?我偶爾也疼呢。”
聞言,姚文卿似笑非笑地瞟了一眼她,毫不留情地揭了她的底。
“你之前不是說那位神醫是騙人的么?怎么現下倒改主意了?”
郁春嵐惱怒地瞪了他一眼,見計云舒一臉疑惑底瞧著自己,她尷尬地擺擺手:“沒!我沒說過,你莫聽葉漁瞎嚼舌根!”
計云舒噙著笑,淡淡地瞧了一眼肢體不自然的她,沒再接話。
于是第二日午后,在林錦書替計云舒扎好針后,郁春嵐也乖巧地坐在了桌前。
她眨了眨那雙水光瀲滟的眸子,略帶崇拜地望著那世外仙姝一般的人兒。
“女神醫,你也替我扎兩針罷,我小日子也疼得厲害。”
林錦書微愣,隨即垂下燕尾蝶翅一般的眼睫,輕輕朝桌案抬了抬手,示意她將手腕放上來。
在接觸到柔膩肌膚的那一瞬,林錦書不動聲色地瞧了一眼桌前那緊張得直咽口水的麗人,淺淺彎了彎唇。
“姑娘的癥狀尚輕,并不需要針灸,只同青玉姑娘吃一樣的藥養著即可。”
謊報病癥被被拆穿,郁春嵐尷尬地笑了笑。
聽說自己還算康健,她便止了針灸的念頭,朝著林錦書連連道謝。
建淵二十四年春,北狄王懷闕率先撕破了一年來北狄與大淵安定共處的假象,在峪門關外集結了十萬大軍,再次向大淵皇帝下了戰書。
彼時,雍州刺史與冀州太守已帶領兩州兵力,在峪門關防線安營駐扎了月余,只等御駕親臨。
計云舒這頭,腹痛的毛病治得差不多了,她想去尋那跛腳老道的念頭也愈發強烈起來。
夜里,她拿著那本志異錄翻來覆去地看,怎么看怎么覺著,還是得親自見一面那劉老道才知真假。
于是翌日一早,她便拉著姚文卿來到茶樓打探消息。
今日的茶樓里頭,似乎比往日格外熱鬧些,不少茶客在高談闊論著些什么。
二人尋了一處角落坐下,照例點了一壺茶后,又再次向那伙計打聽。
“姑娘說那瘋道士?他從前確是在峪門關一帶,只不過近來兩國開戰,不少峪門關的百姓都逃到平安州來了,這會子他興許在平安州的哪個巷子里發瘋也未可知。”
伙計說完,利落端起托盤去招待其他茶客了,留下驚詫相視的計云舒和姚文卿。
“兩國開戰?哪兩國?”計云舒有一瞬發懵。
姚文卿朝她解釋道:“應是咱們大淵與北狄開戰了。”
他話音剛落,旁桌的中年男子聲音忽而拔高了些,似乎在反駁什么人。
“你莫在這兒妖言惑眾了!早在那北狄王動手之前,陛下便已知曉他的意圖,這才早早地派了冀州與雍州的八萬大軍前來漠北駐扎,定還有京師來的精銳兵力尚在路上,他北狄十萬人馬便想拿下峪門關?那是癡人說夢!”
“你說得固然有理,可北狄也不是吃素的……”
在旁桌二人的爭執聲中,計云舒漸漸蹙起了眉,轉頭問姚文卿道:“那這么說來,咱們這兒豈不是很危險?”
姚文卿卻輕輕地搖了搖頭:“方才那人說得沒錯,且若我沒猜錯的話,這次的主帥應還是宸王,加之雍州與冀州,一個兵強馬壯,一個驍勇善戰,北狄人打不進來。”
聽到這兒,計云舒眉目舒展,徹底安下心。
在打聽到那跛腳道士的蹤跡后,二人不再多留,起身出了茶樓。
恰在他二人走后的下一瞬,方才那高談闊論的中年男子又說話了。
“告訴你罷!這回,宸王殿下是副帥!”
聽聞常勝將軍做了副帥,眾人不解發問:“啊?宸王是副帥?那主帥是誰?”
那男子瞥了一眼伸長了脖子等他說話的眾人,幽幽道:“這回的主帥,可是圣上!”
“啊!是圣上?!圣上要來漠北了?”
“我的天老爺!圣上親征了……”
霎時間,此起彼伏的驚詫聲,貫穿了整個茶樓。
***
計云舒和姚文卿二人接連早出晚歸,好幾日見不到人影,引來了郁春嵐的懷疑。
又一日晚上,郁春嵐將沐浴出來的計云舒堵在門后,瞇著眼逼問道:“你們倆這幾日不大對勁兒,說!瞞著我在搗鼓些什么?!”
計云舒眼神閃了閃,解釋道:“我們在尋人。”
“尋人?什么人?”郁春嵐一臉疑惑。
計云舒撥開她的手,一本正經地說道:“我們在尋一個跛足道士,聽說他有一味長壽仙丹,吃了可延年益壽。”
“啊?”
郁春嵐有些發懵,上下掃了計云舒好幾眼,有些不敢置信這些癡人說夢的話會從她嘴里說出來。
“你不是在誆我罷?”她秀眉緊擰,一瞬不瞬地盯著計云舒。
“哪兒能啊?我也是從書上瞧來的,說漠北有個老道有長壽仙藥,這不來都來了嘛,我就想著找找看,萬一真有呢?你說是不是?”
說罷,計云舒朝她俏皮地眨了眨眼。
說得貌似有些道理,可郁春嵐總覺著哪里有些不對勁兒。
不等她反應過來,計云舒急急將她推了出去。
“都這么晚了,你快些回去洗漱歇下罷……”
反手關上門后,計云舒長長吁出一口氣。
之后的幾日,她與姚文卿二人分頭在各處打聽那老道的蹤跡。
就在她以為那老道也許并未逃到平安州來時,終于在一個七歲男童的手中,發現了同她那本相似的異聞錄。
“欸!小娃娃,你手里這書哪兒來的?”她急忙攔住那孩童問道。
那男童扯袖抹了抹鼻涕,指了指計云舒身后的破廟。
“從劉老道那兒搶來的。”
劉老道……
計云舒心下大喜,立馬朝著那座破廟疾步走去。
神像下,一個光著腳的老人正坐在干稻草上閉眼打坐,身上的道士服破破爛爛,掉了漆的拐杖也被放在一邊。
她斂著步子走近,輕輕蹲下,溫聲喚道:“道長?道長?”
喚了兩聲,那人睜開了眼,略略掃了一眼計云舒,復又闔上了眼。
臟亂的白胡子下,他的唇瓣動了動:“叫仙人。”
計云舒無語地閉了閉眼,欲言又止。
誰說他瘋癲?這不挺清醒的么?
想到自己有事要問他,她耐著性子問道:“仙人,請問這本異聞錄是仙人你寫的么?”
聞言,劉老道倏然睜眼,渾濁的目光落在計云舒手中的書上,瞠著雙目一把搶過。
而后似乎變了一個人般,不再端著一副老神仙的模樣,潑婦罵街般地叫喊起來。
“這幫黑了心的小崽子!將我的辛辛苦苦撰寫的天宮紀事搶去擦屁股!我呸!小雜種!待我上天去見了玉帝,定要好好告他一狀!讓他這輩子也娶不著媳婦兒!”
他癱坐在地,氣得連拍大腿,又哭又笑的瘋樣兒,讓計云舒瞠目結舌。
她連連往后退了幾步,待那人平靜了些,才壯著膽子上前,一邊順著他的話安撫他,一邊將話頭往自己的疑問上引。
“仙人莫惱,方才來時我已將那小崽子打了一頓,這會兒正哭著喊娘呢!”
“哦?如此甚好!多謝姑娘替老道我出氣了。”
說著,他又恢復了那副老神在在的模樣,右手豎在前胸,說了一句福生無量天尊。
計云舒虛虛笑了笑,又問道:“仙人在書中所說,時空倒轉,凡人可上天入海,敢問是真是假?”
劉老道爽朗一笑:“自然是真,我昨日便應玉帝之命,入了東海尋蛟。”
“那時空換轉呢?!”計云舒急了。
“時空倒轉之術,是乃天機不可泄露,非天神不可為也。”
劉老道一本正經,計云舒滿心失落。
原來那些令她心驚的話,當真只是此人著了魔的胡謅而已。
她深深低下頭,認命地嘆了口氣,緩緩起身出了廟。
罷了,罷了。
便當作從沒聽過這些話罷,心里也許還好受些。
計云舒失魂落魄地走在來時的路上,原本平靜的街道忽而騷動起來,計云舒被涌動的人群擠到了路邊。
正當她想探頭瞧瞧前邊兒發生了什么時,一隊官府的官差從街道兩側沖了出來,分工明確地將圍觀的人群趕到了路邊,開出了一條寬闊的道路來。
計云舒緊了緊兜帽,身旁人的談話聲落入耳中,轟然乍響。
“真沒想到,圣上居然親臨了!這回咱們的將士定然士氣高漲!一舉將北狄人趕得遠遠的!”
那句話在計云舒的腦海中回蕩了許久,震得她腦中空白一片,久久無法回神。
不會罷?不可能罷?
在她的僵愣與心存僥幸中,兩排披堅執銳,威儀肅殺的兵士有條不紊地走來。
隊伍的正中央,一座九龍攢金頂的玄黑鑾駕如眾星拱月,凌煜與霍臨皆是一身墨色勁裝,騎著高頭大馬隨護在鑾駕的一左一右。
瞧見那熟悉的面孔,計云舒才終于相信,宋奕來了。
隨著行走而微蕩的青黑帷裳內,那隱隱綽綽的熟悉身形似乎動了動,轉頭朝著她所在的方向望過來。
計云舒霎時警鈴大作,她驚駭地埋下頭,緊緊地用兜帽捂著自己的臉,讓自己盡量淹沒在人群中。
轎輦漸漸行近,周圍的人群也跟著移動。
計云舒轉身想離開,卻不慎被摩肩接踵的人群擠了出去,恰好摔倒在隊列中一位士兵的腳下。
“什么人?!”
隨著這一聲厲喝,隊伍驟然停下,計云舒煞白著臉色,渾身如墜冰窖。
完了……
第89章 被識破
她僵硬地跪坐在地,所有人的視線齊齊落在她身上,也包括宋奕。
透過霧紗般的黑色帷裳,宋奕瞧見了跪在路邊的一個模糊的身影。
“去瞧瞧,怎么了?”
他吩咐完,懶懶地收回了目光,復又闔上雙眸,神態驕矜地靠回了軟座上。
“是。”凌煜頷首,縱馬朝著計云舒的方向行去。
眼見著凌煜越行越近,計云舒急中生智,裝作聾啞人朝著身前的士兵夸張地比劃,一副很是焦急的模樣。
那士兵瞧了一眼她的模樣,似乎是被人群擠出來的,朝著身后喊道:“回陛下,是個啞巴,被人流擠出來了。”
聞言,凌煜勒住了馬,轉身回去。
“陛下,是個啞巴,被圍觀的百姓擠出來了。”
淡淡地一聲嗯從鑾駕里傳來,那漫不經心的沉冷聲音隨之響起。
“走罷。”
隊伍復又移動起來,逃過一劫的計云舒連忙爬起身,強裝鎮定地鉆進了人群中。
誰也沒有在意這出意外,唯有鑾駕左側的霍臨,望著那黑黃的瘦小身影出神,只覺有一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觸。
計云舒提心吊膽地跑回了客棧,郁春嵐見她臉色煞白,跑得滿頭是汗,有些驚惑。
“青天白日的,你見鬼了?”
計云舒將桌上的溫茶一飲而盡,狠狠喘了口氣,道:“宋奕來平安州了。”
郁春嵐彼時方坐下,聽見她這話,又噌一下竄了起來。
“你說什么?!宋奕來平安州了?!”
這不是比鬼更可怕么?!
“是真的,我親眼瞧見的。”計云舒緊緊攥著手中的茶盞,沉聲道。
“他,他怎么會來漠北?!他來漠北做什么?!”
郁春嵐驚惶地走來走去,口中念念有詞,恰巧姚文卿推門進來了,也是一臉凝重的神情。
不等計云舒二人問,他就急忙開口:“宋奕來峪門關親征了,咱們得趕緊走。”
看來姚文卿也瞧見了。
計云舒只稍稍沉吟了一瞬,便行動了起來。
“他說得對,咱們得趕緊走,留在宋奕眼皮子底下實在冒險。”
郁春嵐見她這個時候了還要出門,忙喊住她:“誒!你去哪兒?”
“我去同林大夫說一聲,說我要離開漠北了。”計云舒揚聲回答,腳下的步子不停。
于是翌日一大早,三人便收拾包袱,坐上了離開漠北的馬車,真可謂來也匆匆,去也匆匆。
三人離開后的第二日,峪門關的戰事便打響了,一打便是兩個月。
峪門關的戰火燒不到千里之外的江州,三人又安安穩穩地過了兩月的太平日子。
某日在回春堂抓藥時,姚文卿聽老大夫說起為了躲避戰火,那位去漠北懸壺濟世的林大夫也提前回青州了。
他心下大喜,立馬跑回去將這個好消息告訴了計云舒。
“林大夫也回來了?”計云舒驚訝道。
姚文卿擦了擦汗,道:“正是。青玉,你的病才治了一半,可不能半途而廢,青州離咱們很近,兩日功夫便到了。”
計云舒略微沉吟,很快便打定了主意。
“成,那我去收拾收拾。”
郁春嵐趕忙開口道:“誒誒!這回我可不去了啊!再坐兩日馬車我這骨頭要散架了!你讓葉漁陪你去。”
計云舒輕輕瞥了她一眼:“成!那你便留在家里看家罷!”——
青州府地處西南,與江州相鄰,一年四季溫暖如春,風景也很是醉人。
經過近兩日的路程,二人到了青州,一邊兒走一邊打聽,終于尋到了林大夫的醫館。
“錦書來。”
計云舒仰頭望著那質樸的桑木牌匾,喃喃念出聲。
“這聽著不像是醫館,倒像是書齋。”她朝著身旁的姚文卿笑道。
姚文卿淺笑著點頭,道:“咱們進去罷。”
醫館不大,人卻不少,聽說這錦書來是整個兒青州府里瞧病最便宜的醫館,每個月還有一日看病不收銀錢,故此青州的老百姓有個什么頭疼腦熱的都愿意來這兒看。
林錦書見了計云舒也有些意外,在得知是來尋她繼續針灸時,便讓徒弟將計云舒帶到了一間隔間內。
“姑娘稍候,待我師傅瞧完手頭這個病患便過來。”
“好,多謝小大夫。”計云舒急忙將那小丫頭送到門口,作揖道謝。
待針灸完,天已經黑了,計云舒二人正準備回客棧,余光瞥見林錦書也帶著小徒弟關了醫館門出來了。
“天色已晚,林大夫是要去哪兒?”她問道。
“我不住醫館,打烊了便家去。”
想到她一大一小兩個姑娘走夜路恐怕不妥,計云舒熱心道:“林大夫家住何處?不若我倆送送你們罷?”
聞言,林錦書清泠一笑,緩緩走下臺階,一雙桃花眸柔柔地落在計云舒身上。
“家住白云山,我們有牛車,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到了。青玉姑娘的好意我心領了,二位還是早些回去罷。”
說罷,她背起藥簍,帶著小徒弟離開了。
見狀計云舒也不再啰嗦糾纏,坐上馬車回了客棧。
之后的幾日,由于二人身上的銀錢所剩無幾,計云舒便獨自一人來針灸,姚文卿則是同在江州時一樣,在街上替人寫信賺銀錢。
好在林錦書偶然在街上瞧見姚文卿,這才發現了二人的窘境,之后計云舒過來針灸,她再也沒收過錢。
這天,計云舒針灸完從小隔間出來,一個干瘦的身影猝不及防摔在她腳下,她被撞了一個踉蹌,堪堪扶住了門框才站穩。
“死瘸子!你擋老子路了知道么?!”
一道惡聲惡氣的聲音傳來,計云舒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滿臉橫肉,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正惡狠狠地瞪著自己腳下的姑娘。
計云舒火氣上來,立時將那被嚇得埋頭瑟縮的姑娘扶了起來,而后轉頭喝道:“這路是你修的么?!再說了,她擋了你你不會好好說?推她做什么?!”
“呦呵?又來一個丑八怪?!”那男子打量了眼計云舒,嘲弄道。
“我丑?你也不瞧瞧你自己!長的滿腦肥腸,跟頭老母豬似的!不對!老母豬都比你清秀些!”
“說你老母豬都是侮辱它了!你還是同夜香里的蛆更像些……”
跟郁春嵐日夜相處的日子,計云舒妖嬈嫵媚沒學會,兇悍潑辣她倒是學了個十足十。
這會子若是郁春嵐來瞧啊,估摸著她都要嘆一句青出于藍勝于藍。
計云舒火力全開,罵得忘我,全然未注意到她身旁那名被她扶來起的女子,正定定地瞧著她,眼神意味不明。
“你!你這賤蹄子!老子弄死你!”
那男子似乎從沒被人罵得這般難聽過,立時惱了,氣急敗壞便要撲上來廝打計云舒,好在林錦書及時出來,喝住了他。
“張貴!你住手!”
清淩而又頗具威嚴的聲音一出,那男子立馬老實了。
林錦書在這一帶行醫許久,懸壺濟世,廣積恩善,是出了名的在世活菩薩,青州百姓極為敬重愛戴。
“林大夫,我,是這潑婦先罵我的,我沒打她……”那男子褪去了囂張的氣焰,囁嚅著唇瓣。
要是讓他的老母親和娘子知道他把林大夫給得罪了,那還不得扒了他的皮。
林錦書冷冷瞧了一眼他,道:“你屢次在我醫館生事,我這小廟容不下你這尊大佛。日后,你張家的人來瞧病,我一概不接,你們另尋高明罷!”
說罷,她拂袖離開,進了藥柜中,不知在尋些什么。
“欸!林大夫,你饒我一回罷!我再也不會鬧事了!”
“我說得都是真的!我保證!您就饒我一回罷……”
那男子還跟在林錦書后頭絮叨求情,林錦書理也不理,徑直讓徒弟將他打發了。
“冬雪姑娘,這是你要的膏藥,拿著罷。”林錦書復又折返回來,將兩個瓷瓶遞到那姑娘手中。
冬雪……
聽見這有些耳熟的名字,計云舒恍惚一瞬,這才轉頭去瞧那姑娘的臉。
蠟黃,干瘦,左臉上還有一道從太陽穴蔓延到下巴的疤痕,猙獰駭人。
這是冬雪?
她如何也不能將眼前的女子,同記憶中那個高傲明艷的冬雪聯想在一起。
此時見她定定地看著自己,計云舒猛然回過神來,往上扯了扯兜帽,迅速別過臉去。
自己都化成這樣了,她應是認不出來的罷?
“多謝林大夫,多謝姑娘。”
冬雪不動聲色地收回目光,道謝過后,拿著藥膏離開了醫館。
計云舒稍稍松口氣,望著那一瘸一拐的身影,不免生出了些惻隱之心。
原來那時冬雪被流放,是流放到青州來了。
想來流放這一年,她經歷了許多可怕的事罷?
“林大夫,方才那姑娘經常來拿藥么?”她轉頭詢問林錦書。
林錦書輕輕頷首,道:“經常來,其他的醫館大多不給奴犯看病,她又常受監管的差役打罵,所以每每做完勞役,她便會來我這兒看傷。”
聞言,計云舒靜默著嘆了口氣,心緒復雜地出了醫館。
人來人往的街道上,冬雪隱在不起眼的角落里,幽幽地盯著計云舒離去的背影。
她干瘦的手指,緊緊攥著一張通緝令。
云荷,你別怪我,我實在是熬不下去了……
又一日,計云舒針灸完正準備離開,忽聽得身后有人喚她,她回頭看去,竟是那冬雪。
愣住的那一瞬,冬雪已經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她身前,朝她遞上了一個針腳很細致的香囊,看得出是下足了功夫做出來的。
“那日姑娘替我出氣,我很是感激,無奈身無長物,只能做了這個香囊送給姑娘,以示謝意。”
見她確實沒認出來,計云舒神情自然了些,只是仍舊將聲音壓得很粗。
“好好!多謝多謝!”
“姑娘不猜一猜,這香囊里頭裝了些什么香么?”
冬雪笑吟吟地看著她,再不復往日的跋扈,很是溫順的模樣。
方才拿在手里計云舒便聞著一股淡淡的艾草味,這會子聽冬雪問起,她又將香囊放在鼻子下深嗅了幾回。
“我猜你放了艾草,薄荷,嗯……也許還有藿香?”
“姑娘說得不錯,還有一味丁香。這些草藥最是驅蟲,青州濕熱,蚊蟲多,姑娘將這個帶在身上,便不招蟲子咬了。”
聽冬雪說完,計云舒眼神一亮,這倒真是個好東西。
“多謝多謝!你的手真巧!”
計云舒再次道謝過后,又與她寒暄了幾句,這才往回走。
可沒走兩步她便手腳發軟,眼前發黑,她堪堪走到路邊,虛虛地扶著墻根坐下。
本想著好好緩一緩,卻不料一陣暈眩襲來,她恰好栽在了一個人懷里。
“姑娘?姑娘?”
暈死過去的最后一瞬,她瞧見冬雪那異常平靜而又閃爍著幽光的眼神。
再次醒來,她發現自己被五花大綁地捆在了牛車上,那在她跟前系著麻繩的人,正是冬雪。
見她醒了,冬雪停下手中的動作,狀似一臉的平靜與漠然,嗓音卻是沙啞而微顫。
“云荷姑娘,別來無恙。”
流放他鄉受盡苦楚,重遇舊時故人,卻是這般境地,她也說不上來心下什么滋味。
此時此刻,計云舒再不愿相信,她也不得不信了。
她悔,她恨,悔自己多管閑事!恨自己的眼前人!
原來,她是那個愚善的農夫啊。
“為什么?!這么做對你有什么好處?!”她從牙縫擠出這句話,怒目切齒。
聞言,冬雪抬起荒蕪的雙眸,輕聲道:“好處?你不知道罷,大淵律例,戴罪立功者,死罪免,活罪赦。”
“你是勾結逆王的叛黨啊云荷!這樣大的功勞,只要把你交上去,我就不用日日被折磨了,夜夜受摧殘了。”
說到這兒,她荒蕪的眼神中,好似迸發了勃勃生機,光彩熠熠。
計云舒的唇瓣被咬出了血,她雙目赤紅地看著眼前人,只恨自己被制住了手腳,不能撲上去啖她血肉。
見她發狠的模樣,冬雪驀然輕笑,只是眼眶含淚。
“你不用這么看著我,你這樣抄家滅門的大罪,會死得很痛快的,一點兒罪也不會受。”
“至少不會像我一樣,吃泔水睡豬圈,白日勞役遲了一步便會被抽得鮮血淋漓,夜里還要被那群畜生糟蹋蹂躪!”
冬雪眸底一片猩紅,好似下一刻便會泣出血來,她嘶吼著說完,接著便是無盡的嗚咽。
凄慘哀絕,如怨如訴,似湘妃泣竹,盡是血淚。
哭罷,她又抬起頭,木木地望著計云舒,好似失了魂。
“云荷,我真快要熬不住了,我好冷,冷得刺骨。有時候我總想著,與其這樣豬狗不如地活著,還不如一刀殺了我來得痛快。”
看著她癲狂的模樣,計云舒陷入絕望的沉默。
冬雪的遭遇是可憐,所以便要將她推入地獄么?
“再冷,你也不能拿我的血暖你自己!”計云舒暗自磨了磨后槽牙,恨恨地瞪著她。
聽到這兒,冬雪又恢復了那副淡然的模樣。
她抬手抹了抹淚,嘆道:“罷了,你也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來了這青州府,被我認了出來。”
說罷,她封住了計云舒的嘴,坐上了牛車馭位,駕著車徑直往青州府衙而去。
聽聞有人抓住了逆王的余孽,那青州知州急得午膳都沒用便來了府衙,來時頭上的烏紗帽都是歪歪扭扭。
“逆黨何在?”
他一面兒朝里走一面兒詢問府衙差役,在瞧見被捆在地上的計云舒時,他皺了皺眉。
“她?這也不像啊?”
與計云舒一起的還有跪在地上的冬雪,奴犯見了官員,是沒有資格站著的。
“知州大人,打盆水來將她臉上的東西擦掉,便是那逃犯云荷了。”
聞言,知州急忙喚人打了水來,待將計云舒臉上的脂粉擦凈后,他立時瞪大了眼,兩眼放光。
“哈哈哈!是她!是她沒錯!”
想到升官發財的青云路就在眼前,那知州撫掌大笑,笑夠了,他又端起了官老爺的模樣,坐在了明鏡高懸的牌匾之下。
“奴犯冬雪,既你戴罪立功,本官便遵大淵律例,放你還鄉。”
說罷,他虛虛地撫了撫八字胡,轉頭吩咐道:“去,將她的放奴文書和赦書寫來。”
拿到文書,冬雪冰冷漠然的眼中,終于有了光彩。
她垂著頭,細細地撫摸著那墨跡未干的文書,指尖發顫。
她終于可以回家了。
府衙大門關上的那一瞬,走出門外的冬雪,回頭深望了一眼門內的計云舒,用只有她自己能聽見的聲音,說了句對不起。
朱門緊閉,隔出了兩方天地。
一個天,一個地。
抓到了在逃女叛黨的消息傳到峪門關軍營時,已經是十日后了。
凌煜看著手里從青州加急傳過來的文書,陷入了沉思。
早不尋到,晚不尋到,偏偏在這個關頭尋到。
兩個多月的鏖戰,北狄不但沒打下峪門關,反倒失了自己的邊境線,連帶著喀城也即將被他們攻下。
在這個節骨眼上把這信送到陛下跟前,擾亂陛下的心緒不說,更怕陛下沖動起來,拋下這邊的軍情不管,跑青州逮人去了。
凌煜眉心緊擰,只覺自己從沒這般掙扎過。
有那么一瞬,他想扣下這份信,等打下了喀城再送過去。
但也僅僅是一瞬。
想到這兩月來,每個夜深人靜的夜晚,偌大的軍營駐地,只有陛下的御帳亮著孤零零的燭光。
燭光下,陛下的御案上靜靜地躺著那張被他一筆一畫補完的江南百景圖。
而他什么也不做,只默默地瞧著,背影孤絕寂寥。
定了定神,凌煜捏緊了手中的信,長吁出一口氣。
罷了,拋開這些不談,光陛下的雷霆之怒他便承受不起。
御帳中,宋奕褪去了寬大厚重的龍袍,換上了一身利落修身的玄金甲胄,身姿挺拔勁瘦,鶴背蜂腰。
他若有所思地看著沙堆中,北狄邊境一帶的地形走向,不知想到了什么,唇邊揚起了一抹勢在必得的弧度。
余光瞥見凌煜掀簾進來,他只當是日常匯述軍情,仍舊倨矜地望著地勢圖,等他開口。
“陛下,青州知州傳來的文書,已經抓到了云荷姑娘。”
語畢,宋奕唇角的笑意僵住,愣了一瞬,他立時從座椅上竄了起來,目光如炬。
“當真?!”
“千真萬確。”
凌煜說罷,將那封書信雙手奉上。
宋奕大步繞過桌案,迅速取過信,急切胡亂地拆開看過,越看眼中的暢意越甚。
“好!甚好!”
他咬牙切齒地吐出幾字,卻不是怒,而是痛快,好似長久以來的憋悶與煩躁在這一瞬忽然煙消云散。
“來人!備車!”
宋奕攥著那封信就要往外走,凌煜見狀暗道不好,急忙上前攔住。
“陛下!軍情要緊!讓青州派人將云姑娘送來便是,這個節骨眼上,您不能走啊!”
“不成!她最是狡猾,朕得親自去!有席釗和車勇在這兒盯著,不打緊!”
眼看著宋奕氣血上頭,不管不顧地往外沖,凌煜急了,徑直撩袍跪在宋奕腳下,擋住了他的路。
“陛下!席釗非行伍出身,車將軍有勇無謀,宸王殿下重傷未愈,喀城眼看著便要收入囊中,萬不能因為兒女情長便放棄這唾手可得江山啊陛下!”
凌煜仰頭看著他,眸光真切,句句皆是肺腑之言。
宋奕瞠目看著他,雙腿如灌了鉛一般,再也挪不動半步。
此時此刻,他才深感朝中人才匱乏,無可用之兵。
被凌煜點醒的他漸漸冷靜下來,只是眸中的偏執不減。
掙扎了半晌,他妥協道:“朕留在這兒,你去將她押來!”
見自己好歹勸住了,凌煜總算松了口氣,頷首應下。
正欲出去準備行囊,宋奕急急出聲叫住他,不放心道:“還有霍臨!你們二人同去!”
“是。”
凌煜應聲,正欲轉身,宋奕又再一次叫住了他,嗓音急迫:“還有寒鴉!她最是狡詐!讓寒鴉也一起去盯著!”
好不容易有了消息,卻不能親自去逮她,宋奕只恨不得將身邊所有得力的人都派去,將那害他飽受折磨的罪魁禍首抓來。
聽到這,凌煜終是忍不住了。
陛下平日里那么一個穩重睿智的人,怎么到了一遇上她就變成這副模樣了呢?
患得患失不說,還糊涂冒失,哪里還有一國之君的風范。
他望著極度不安的宋奕,無奈開口提醒道:“陛下,寒鴉在京城統領影衛,她沒來漠北。”
嘖……
宋奕懊惱地攥緊了拳,轉身狠狠砸在了桌案上,恨自己失態犯糊涂。
罷了罷了!他終究是不能平心靜氣地對待與她有關的事。
平復完自己混亂的心緒,他復又走近凌煜,鄭重地叮囑道:“只你二人去!記住,一定要將她帶到這兒來!越快越好!”
“是,屬下遵命。”
凌煜凝眉垂首,終于能掀簾出去準備行囊了。
第90章 官老爺
青州府,府衙正堂內,在牢里關了十日的計云舒,被兩個差役強行壓跪在地上,接受審問。
青州知府重重拍下驚堂木,凝眉問道:“逆黨云荷,你是如何從京城逃到我青州地界的?可有人協助?”
計云舒垂眸,淡淡道:“無人協助。”
那知州一聽便知她在撒謊,立時便了臉色。
“勸你從實招來!陛下仁善留你一命,才讓你有機可逃,本官可沒那么多耐心!”
他話音剛落,空曠的明堂中倏然響起了一陣突兀的笑聲。
計云舒抬起頭,目露譏諷地看著上座那著緋色官袍的人,不答反問道:“他仁善?那這世上還有不仁善之人么?”
知州怔了怔,旋即反應過來她話里的意思,怒目厲喝。
“大膽!你一個階下囚,不但不知悔改,竟還敢辱罵陛下!”
“辱罵?我沒有辱罵,我只是陳述事實罷了。”
計云舒神情凜然,接著道:“大人口中仁善的陛下,不過是個不過是個無德無行,卑鄙齷齪的衣冠禽獸罷了。”
輕淡而篤定的話語落入知州耳中,他勃然大怒。
“住口!本官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猖狂至極!”
“來人吶!上拶刑!”
語畢,兩個差役立時拿著拶子上前來,不由分說地將計云舒的雙手塞進了夾棍間隙中。
隨著知州的一聲令下,兩名差役立時拽著繩子發力,鉆心的痛楚襲來,計云舒慘叫一聲,而后咬緊了牙,再不肯出聲。
知州頗為滿意地瞧著痛苦的計云舒,緩緩道:“陛下年少英才,高風峻節,豈是你這等奴犯可隨意攀誣的?”
宋奕高風峻節,這簡直是計云舒活這么久以來,聽過最好笑的笑話,好笑到連正在受刑的痛楚都減輕了許多。
“哈哈哈……說他宋奕高風峻節,簡直荒謬。”
“一個寡廉鮮恥,惡劣不堪的人,高風亮節哈哈……”
計云舒直抒胸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那知州狐疑地瞧了眼又哭又笑,狀若癲狂的計云舒,擰眉問身旁人道:“她瘋了?”
身旁的差役也是一頭霧水,想到什么,他開口提醒。
“大人,逆王的余孽定是要押回京城大理寺聽審的,想必京城來的人已在路上了,若她真瘋了,咱們反倒不好交差。”
一語驚醒夢中人,想到自己唾手可得知府之位將要飛了,那知州頓時捶胸頓足,急急叫停。
“哎呀住手住手!莫拉了!快去尋個大夫來瞧瞧她瘋沒瘋!”
一場酷刑才剛剛開始,便因阻礙了知州官老爺的青云路而被喊停,辱罵皇帝的階下囚反倒瞧上了大夫,當真令人啼笑皆非。
計云舒懶懶地靠在墻上,任憑眼前的老大夫瞧瞧看看,瞥見那一臉緊張地看著自己的知州時,她譏誚地扯了扯唇。
好一出官場現形記。
明明她罵宋奕時,那知州還急得跟她罵的是他娘老子一般,可一旦擋了他的升官路,是罵也不要緊了,打也不要緊了。
她這個人竟不是人,是保佑他官運亨通的文昌帝君了?
“大夫,如何了?她瘋沒瘋啊?”
“知州大人且安心,沒瘋,好著呢。”
“哎呀甚好,甚好。”
那知州狠狠松了口氣,審也不審了,打也不打了,只老老實實地將計云舒關在牢里,等著京城來人交差。
凌煜和霍臨二人快馬加鞭,只用了七日便從漠北趕到了青州。
二人風塵仆仆地進了府衙,凌煜亮出了自己的腰牌,將那知州駭得不行。
“不知御前凌大人大駕光臨,下官有失遠迎,望大人恕罪。”
他強自鎮定地見禮,心下卻納罕不已。
只知京城會來人押送逆黨,卻不想來了這么個大人物,瞧著旁邊那位也是氣度不凡,定也是陛下親侍。
難道這逆黨身上有什么不可說的秘密,才讓陛下親派了這二人前來?
越想他越慶幸沒將那女子逼瘋,否則陛下問不出來東西,他別說升官了,怕是現有的官職都保不住了。
“逆黨在何處?”
聽得凌煜的問話,他急忙帶著二人來到囚牢。
透過牢門,霍臨一眼便瞧見了閉著眼靠在墻角的計云舒,視線落在她紅腫不堪的手指上,他眉心緊蹙。
凌煜自然也瞧見了,立時變了臉色。
“誰讓你用刑的?!”他一把攥住那知州的衣領,厲聲質問。
二人匪夷所思的反應著實出乎意料,那知州嚇得直哆嗦,結結巴巴地解釋:“這,這逆黨對陛下出言不遜,下官只用了對女犯的拶刑而已,并未用重刑。”
當真是找死!
凌煜猛地推開知縣,吼道:“快去找大夫來給她治傷!”
知州懵了又懵,只覺自己貌似抓了個假逆黨。
不能用刑,還得尋大夫給她治傷,這是哪門子的逆黨?
“快去啊!”
愣神的功夫,他又被吼了一嗓子,這下他不敢再耽擱,灰溜溜地跑出去請大夫了。
瞧見那兩張熟悉的面孔,計云舒只稍稍訝異了一瞬,便淡然地收回了目光。
來得倒快。
從漠北到青州,她們幾人可是足足花了近一月的時日,想那宋奕定是恨她恨得牙癢癢罷。
霍臨徑直踏進牢房,隔著一步之遙,在計云舒面前半蹲下。
“云姑娘,你且忍一忍,大夫馬上便來了。”
計云舒并未接話,虛靠著墻,留給他一個漠然的側臉。
霍臨緊了緊拳,眸光晦暗不明,他默默直起身,拉開了些距離。
一盞茶的功夫,知州又帶著先前那名老大夫進了牢房給計云舒包扎傷口,在問起如何處置逆黨時,凌煜只回了他一句。
“找個干凈的廂房給她養傷,之后的事,你不必管了。”
“是是,下官明白。”
凌煜蹙眉瞧了眼知州那副諂媚的模樣,又迅速收回了目光。
他已經仁至義盡了,若讓陛下瞧見了她的傷,這蠢貨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姚文卿這頭,計云舒失蹤的日子里,他沒有一日不在奔波。
雖然林錦書也在幫忙找,可光憑他二人,終究是杯水車薪。
無奈之下,他只得回了江州找郁春嵐商量對側。
聽他說了半天,郁春嵐愁著臉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估摸著,多半是被官府拿著了。”
“不會罷?她的名字樣貌皆已改變,一般人是認不出來的。”姚文卿道。
“但現下只有這一種可能。不說其他,單她臉上那胎記,怕連人販子都不會拐她。”
郁春嵐話糙理不糙,姚文卿聽了心下發沉,立時便要起身趕去青州府衙,卻被郁春嵐攔住。
“你瘋了罷?當心青玉沒找回來,你自己又搭進去了!”
姚文卿立時急了,眼尾都有些發紅:“可青玉她生死不明,難道讓我就這般干坐著么?”
“我去!”郁春嵐脾氣上來,也朝他吼了一句。
姚文卿微怔:“你去?”
“對!官府那頭我去,你便在青州一帶的人牙子手里,還有窯子里去找找。雖說不大可能,但以防萬一,你還是去瞧瞧看。”
冷靜下來的郁春嵐頭腦清晰,不似姚文卿那只無頭蒼蠅一般亂撞。
“好……好,你說的對。”望著她鎮定的模樣,姚文卿也漸漸冷靜下來,
二人仔仔細細商量了一番,又花了一下午整理行囊,而后便分頭踏上了尋找計云舒的漫漫長路。
青州府衙的廂房外,凌煜正和霍臨商量著何時啟程的事情。
“來之前陛下再三強調盡快將云姑娘押送回去,咱們已經耽擱了十多日,不能再磨蹭了。”
霍臨想到計云舒那裹成粽子的雙手,猶豫道:“可路上沒了大夫,難不成咱們幫她換藥不成?不若買個丫頭跟著?”
聞言,凌煜才意識過來還有這個棘手的事,男女大防,讓他們給她換藥自是不可能,也只能買個丫頭跟在路上了,倒還可以在他們不便的時候盯著她。
兩人的行動很迅速,那丫頭下午從人牙子手里買來,晚上便被送到了計云舒房里,第二日一早,一行人便啟程了。
馭車位坐了兩個隨他們從漠北而來的兵士,皆是宋奕精心挑選的武功高強的人。
霍臨和凌煜則一馬當先,在前面領路。
車廂內,計云舒瞧了眼對面的小丫頭,輕聲問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小丫頭卻緘口不語,連頭也不敢抬。
計云舒滿頭霧水,試探道:“你,不會說話么?”
這回,那小丫頭倒是開口了,只是聲音比蚊子叫還小聲些。
“兩位大人吩咐過,不許同姑娘說話。”
“呵。”計云舒冷笑。
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
正兀自想著,那小丫頭拿出了藥箱,似乎是要給她換藥。
計云舒不欲為難她,默默地伸出了手。
七日后,一行人行至錦州邊界的一座小鎮,小鎮地處偏僻,僅有一家異常簡陋的客棧。
趁著去凈房的間隙,計云舒有目的地觀察了一下這間客棧。
凈房的左側是盥室,右側是馬廄,雖說不大,可身后幾雙眼睛盯著,想要逃跑卻也不容易。
“姑娘?”
計云舒只稍稍磨蹭了一瞬,那小丫頭便出聲試探了,好似計云舒若不應答,她下一瞬便會沖進來看人還在不在。
“來了。”
計云舒暗自咬牙,理了理裙擺,抬步出了凈房。
走到房門口,仍舊是凌煜守在那兒,他和霍臨二人輪流值夜,下半夜便是霍臨守了。
計云舒早已摸清,只淡淡瞧了抱劍立與門側的凌煜一眼,便進了房。
到了后半夜,寂靜的客棧里響起了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而后便是絡繹不絕的摔打哭喊聲。
計云舒被驚醒,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小榻上的丫頭,只見她一臉驚恐地望著門外。
計云舒凝眉沉思,而后來到門前,輕聲開口道:“外面怎么了?”
回應她的不是霍臨,而是其中一名兵士。
“是一群山匪,霍大人和凌大人已經去處理了,姑娘安心。”
霍臨不在外面?
計云舒心神一動,不著痕跡地瞧了眼小榻上瑟縮的人。
外頭噪雜的打鬧聲,掩蓋了廂房內傳來的悶哼。
不多時,廂房門從里面被打開,那小丫頭垂頭朝門口二人福了福身,嗓音不知為何有些沙啞。
“房里沒水了,姑娘說口渴,喚我去倒些茶水來。”
借著昏暗的燭火,那名兵士朝里掃了一眼,在見到半靠在床榻上,耷拉著側臉的計云舒時,他微微點頭。
“去罷。”
聞言,那小丫頭輕輕帶上了房門,腳步輕移地出了走廊。
直待凌煜和霍臨二人將山匪盡數解決了,那小丫頭也沒回來,兩名守衛雖心存疑惑,可到底只是個無關緊要丫鬟,便沒太在意。
凌煜從游廊進來,瞧了一眼緊閉的房門,道:“里頭可有什么動靜?”
守衛搖了搖頭,如實道:“云姑娘正睡著,只是那丫鬟說要去取茶水,至今未歸。”
聞言,霍臨擦拭劍尖血跡的動作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