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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冬至酒

    “你也知道,咱們姚家人口眾多,光靠祖父的俸祿自是難以養活。是以父親在世時置辦了不少產業,揚州的姚氏錢莊便是咱們家最大的產業!

    “可前些日揚州來人說,錢莊已虧損大半,祖父急得不行,又無奈公務纏身,只恨不得親自坐船去揚州查明情況,看看是否有挽救的余地。”

    說到這,他狀若愧疚地嘆了口氣:“只恨你大哥我是個不學無術的,家族遇到了這樣的難處,偏偏什么也幫不上!

    聞言,姚文卿默然,祖父年事已高,如何禁得起舟車勞頓?

    只稍稍沉思了片刻,他便拿定了主意。

    “我去罷!

    如愿等到這句話,姚文川不動聲色,佯裝擔憂道:“那翰林院那邊……”

    “無妨,我同掌院告假便是!

    姚文川撫上他的肩,似乎很是欣慰。

    “那太好了,事不宜遲,你這兩日便動身啟程!”

    “是!

    姚文卿不疑有他,立即回去準備寫折子告假。

    他身后,姚文川斂去溫和的神情,露出一個得逞又倨傲的笑意。

    本還發愁進翊王府動手太過冒險,現下有了郁春嵐傳出來的消息,祖父早已在聽雪院和藏寶閣布下天羅地網。

    只等宋奕一死,他和梅僉事便帶兵圍了皇宮,助榮王登上那至高之位。

    這等從龍之功,他絕不可能讓這個庶子沾上一分一毫。

    “公子,沒聽說咱們家的錢莊有虧損。俊鄙砗蟮男P懵懂發問。

    姚文川不悅地回頭看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他既說了虧損,那必然有法子去圓這個謊。

    轉眼便是冬至,園子里的花樹早已凋謝,只剩光禿禿的枝椏。

    倒是院子里宋奕命人新移栽的紅梅開得嬌艷欲滴,很是喜人。

    計云舒卻沒心思欣賞,目光空洞地坐在窗前,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案。

    寒鴉端著藥進來,瞧見計云舒木木的樣子,忍不住嘆了口氣。

    “姑娘,日漸嚴寒,你身子又沒養好,王爺不讓你出門也是為了你好。”

    計云舒敷衍地嗯了一聲,見寒鴉遞過來的藥碗,倒是沒和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剛喝一口她便發覺不對勁,后勁兒上來,她整張臉都皺成了一團。

    “怎么這么苦?昨日喝的不是這個罷?”

    少見計云舒這副頗具喜感的表情,寒鴉忍不住彎了彎嘴角。

    “這是王爺尋的名醫新開的方子,王爺說,日后便和韓院判的方子換著吃。”

    “這……”

    計云舒一臉難色,方湊近碗沿又忍不住拉開距離,還是沒有一口悶的勇氣。

    “蜜餞還有么?”她問。

    宋奕盯著她吃藥時,總會在她喝完后塞給她個蜜餞,味道確實不錯。

    寒鴉低頭想了想,道:“呃……應該有罷,奴婢去瞧瞧!

    “不必瞧了!

    宋奕應聲推門而進,徑直走到計云舒面前,彎腰瞧了瞧她的臉。

    “嗯,今日氣色還不錯!

    說罷,他不顧寒鴉和凌煜在身后站著,趁著計云舒不注意,忽然在她唇上淺啄了一下。

    只一下,便越發不可收拾。

    計云舒忍無可忍地咬了他一口,才終于被松開。

    宋奕舔了舔唇角的血跡,笑得恬不知恥:“這不怪我,你身上接連不好,算起來,我可有半月沒有碰過你了。”

    “你!”

    計云舒惱怒地瞪著他,余光瞥見已退到門外,自覺地盯著腳尖的寒鴉和凌煜,她好一陣羞惱。

    怒而起身坐到了榻上,離宋奕遠了些。

    這不要臉的下流東西!

    瞥見桌案上被擱下的藥碗,宋奕斂了唇邊的謔笑,哄道:“罷了罷了,不碰你便是,乖乖將藥喝了,我給你帶了桃花齋新做的蜜餞!

    說罷,他喚了一聲凌煜,凌煜立即將手中的食盒輕放在宋奕手邊。

    接過宋奕遞過來的蜜餞,計云舒看也未看他一眼,徑直塞進口中,而后將湯藥一飲而盡。

    看見干干凈凈的藥碗,宋奕眉眼舒緩,又遞了一顆送到計云舒嘴邊。

    不知想到什么,計云舒默默接過,問道:“今日怎回來得這般早?”

    宋奕揚唇一笑,將計云舒攬坐在自己腿上。

    “今日是冬節,便早些回來陪你吃餃餌!

    計云舒恍惚一瞬,原來今日是冬至,餃餌便是餃子罷?

    不知不覺,她竟已經來到這個時代一年多了。

    宋奕察覺到她的失神,不滿地捏了捏她的腰:“想什么呢?”

    “沒什么!

    計云舒回神,垂眸掩下落寞的情緒。

    八月十五夜,三杯冬至酒。

    自大淵開朝以來,便有冬至節這天飲酒御寒的傳統。

    自然,計云舒是不清楚的。

    是以當她看見桌上從沒有過的陣仗時,她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給她斟酒的宋奕。

    他今日貌似很高興?是查出兇手了?

    “王爺可是查出毒害陛下的兇手了?”

    聞言,宋奕斟酒的動作一頓,似乎沒想到她還掛念他父皇的情況。

    “快了,你不必擔憂!闭f罷,他將一杯酒遞給計云舒。

    計云舒垂眸看了一眼,沒有接。

    她酒量不好,宋奕不可能不知道,現下搞這一出,她很難不多想。

    “這是參酒,只養生,不醉人的。”

    宋奕好似知道她在想什么,唇角含笑,深不見底的黑眸也染上了一絲揶揄。

    計云舒還是不準備接,默默拿起碗筷準備用膳。

    少見她使性子的小意模樣,宋奕瞧著好生歡喜,唇畔的笑意更甚。

    知道什么最能刺激計云舒,他俊眉輕揚,戲謔道:“還是說,你想同我喝交杯酒?”

    果然,計云舒停下了筷子,淡淡地撇了撇嘴,伸手接過了那杯酒。

    剛欲抿一口,宋奕忽又喊住她。

    “酒暖嚴冬,福隨冬至,卿卿不打算同我干一杯么?”

    他語調輕揚,目露期待,一雙英氣迫人的星眸里,映出心上人小小的身影。

    計云舒輕輕抬眸,與他對視了一眼。

    靜默一瞬,她妥協地舉起了酒盞,緩緩碰上宋奕的酒杯。

    叮的一聲脆響,宋奕心滿意足,抬手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計云舒只稍稍抿了一口,沒有喝完。

    她還清醒地保留著理智,自然不會因為宋奕的幾句花言巧語就將自己灌醉。

    宋奕將她的動作盡閱眼底,卻也絲毫不介意,用完膳還非要拉著她出去賞月。

    “王爺不是說,外面天寒地凍,不讓我出門么?”

    怎么有他在就不是這么回事了?

    這種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霸道行徑,讓計云舒很是不滿。

    聞言,宋奕側頭看了她一眼,振振有詞地詭辯道:“有我在,這天便寒不到你!

    說著,他拉起計云舒的手放在嘴邊哈氣,一邊哈一邊輕輕揉搓。

    自宋奕掌心傳來的灼熱溫度,燙得計云舒有些不適。

    她本就不冷,便僵硬地抽回了手,領先宋奕一步,走在荒涼的園子里。

    “王爺好興致,中秋都過了這么久了,還惦記著賞月。”

    計云舒抬頭瞧了眼夜空中殘缺得毫無美感的彎月,不冷不淡地嘲諷。

    宋奕兩步追上她,牽過她的手,笑如清風朗月。

    “人有離合,月有圓缺,是世間最尋常不過之事。這月雖不圓,可若我與卿卿歲歲有今日這般,豈不是人世間最圓滿無憾之事!

    聞言,計云舒漠然地垂下眼睫,但默不語。

    余光將計云舒的反應盡收眼底,宋奕停下了腳步,眸色微沉。

    見他忽然停下,計云舒不明所以,正準備側頭看他,后頸倏然被一只溫熱強勢的手掌按住。

    她被迫仰起頭,承受宋奕突如其來的索取。

    清暉的月光下,一黑一白兩個身影緊緊糾纏在一起,一人情動沉淪,一人無動于衷。

    靡靡之音自二人唇間溢出,宋奕不知疲倦地攻城掠地,借用這種方式來發泄自己的郁憤與不甘。

    直到計云舒承受不住,恨恨地捶著他的胸膛,他才松開她。

    宋奕目光陰翳,指腹不輕不重地摩挲著計云舒的唇瓣,借著瑩白的月光,計云舒看清了他眼底的委屈與不甘。

    他……委屈什么?

    “我要你,你是知道的,別做那些挑戰我底線的事,明白么?”

    宋奕緩慢而沉靜地開口,眸中的偏執與癲狂肆意瘋長,似藤蔓一樣緊緊地纏繞著計云舒,讓她幾欲喘不過氣來。

    計云舒看得心驚,在他陰森迫人的視線下,輕輕點了點頭。

    她萬事俱備,只欠東風,沒必要在這個節骨點惹他不快,給自己徒添麻煩。

    見狀,宋奕緊繃的臉色舒展了些,他攬過計云舒,繼續往前走著。

    短暫而詭異的沉默后,夜空中一道微弱的光亮吸引了二人的注意。

    準確來說,是吸引了計云舒的注意,宋奕只堪堪抬頭掃了一眼,便收回了眼神。

    是一盞孔明燈。

    在計云舒晃神的注視中,漸漸飄起了一盞又一盞。

    宋奕的余光一直落在計云舒身上,見她望著那幾盞孔明燈出神,他向她解釋。

    “冬節這日,也有人會放孔明燈,祈求遠方的親人看見,盼望團聚!

    說到這,宋奕想起,她還有個不知所蹤的胞弟。

    雖然自己一直在派人尋找,可奈何線索太少,到目前為止收效甚微。

    思及她許是被孔明燈喚起了骨肉分離的感觸,他緩了緩方才壓迫的神色,溫聲問道:“想不想放?”

    計云舒回神,見他垂眸盯著自己,才意識到他在問什么。

    她輕輕地搖了搖頭:“不了,看看便好!

    說話間,已陸續有孔明燈漸漸飄走,被高聳的屋檐牢牢遮擋住,再也瞧不見。

    她收回了目光,垂眸看著腳下的路。

    腰間的力量陡然收緊,她被帶著緊緊貼在宋奕身前。

    計云舒不明所以地看他一眼,只見他不懷好意地彎了彎唇角,深邃的眸底一抹狡黠閃過。

    第72章 聞噩耗

    她還沒反應過來狀況,宋奕便發動內力,腳下輕輕一點,將她帶上了屋頂。

    “啊!”

    突如其來的失重感驚得計云舒忍不住喊了一聲,雙手也緊緊攀住了宋奕的脖頸。

    等宋奕將她輕放下,腳底結結實實踩上了琉璃瓦,那令她窒息的懸空感才徹底消散。

    計云舒緩過來,狠狠松了口氣,惱怒地瞪了眼那氣定神閑的罪魁禍首。

    “你做什么?!”

    聽見她驚魂未定的質問,宋奕粲然一笑,云淡風輕道:“底下哪有這兒視野空闊,你要看孔明燈,自然得上屋頂才能看得見!

    計云舒被他駁得啞口無言,憤憤地坐了下來。

    合著她就不該說那話!

    宋奕垂眸看了一眼她的發頂,唇角噙著一抹寵溺的笑意。

    想到屋頂風大,他單手解了自己的鶴羽氅衣,彎腰替計云舒披上。

    “這高處的景致如何?”他貼著計云舒坐下,略帶拱火地發問。

    計云舒抿著唇,別過臉,一語不發。

    宋奕見狀,笑意更甚:“好好的,怎么又惱了?”

    “惱?我可不敢惱,只這上頭風大,若因著我的緣故,讓王爺若凍出個好歹來,那豈不是我的罪過!

    她這副尖酸刻薄又陰陽怪氣的模樣,落在宋奕眼里便是嬌嗔癡怒,對他使小性子。

    鮮活靈動,他見之不忘。

    朗笑著將她攬入懷中,他用下顎貼住她的發頂,繾綣地蹭了蹭。

    “我只當卿卿顧及我,必不讓卿卿擔憂便是。”

    計云舒緘默,索性掙不脫,便任由他圈著。

    二人后方不遠處的廡殿頂上,霍臨一襲遒勁的玄衣,支著一條腿坐靠在檐角上。

    呼嘯的寒風如刀割一般劃過臉側,他渾然不覺,只靜默地注視著前方兩個交疊依偎在一起的身影,似一頭隱在幽寂中的孤狼。

    好半晌,他收回幽暗不明的目光,確認四周無異常后,輕輕飛至另一屋檐,復又隱入黑暗。

    昨夜二人鬧得晚,導致計云舒第二日醒來的時候已經將近午時,宋奕仍舊早早地入了宮主持朝政。

    皇帝宋英已經能坐起來進食了,只是仍舊虛弱,無法下榻。

    他面容疲倦地問了宋奕一些朝政上的事務,又仔細叮囑了一番,才朝宋奕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

    待宋奕從紫宸宮出來,凌煜大步迎上前,對他耳語了些什么。

    宋奕眸色微沉,略帶薄繭的指腹轉了轉手上的墨玉扳指。

    “準備馬車,去藏寶閣。”

    半個時辰后,人潮涌動的街道上,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幃馬車,拐進了幽靜的小巷里。

    進門前的最后一瞬,宋奕回頭看了眼空曠的巷子,直覺今日有些異樣。

    “怎么了殿下?”席釗也朝他身后望了一眼,問道。

    宋奕收回警覺的目光,道了句無妨,隨后進了藏寶閣。

    門一關上,席釗便將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你是說,漠北峪門關混進了北狄細作?”宋奕微瞇雙眼看著他,語氣陰沉。

    席釗點頭,道:“確有其事,只不知是混進了漠北百姓中,還是守城士兵中。”

    昏暗的室內,一道陽光透過菱木窗照在了宋奕的棱角鋒利的側臉上。

    他陰冷地嗤了一聲:“懷闕,本王著實是小看他了!

    凌煜與席釗二人俱是一臉凝重,這不能算是個好消息。

    若那幾名細作只是混進了百姓中倒還不算嚴重,可若是混進了守城將領中,再與北狄里應外合,那峪門關這第一道防線,恐怕就要失守了。

    想到這,凌煜猶豫道:“殿下,宸王殿下駐守漠北多年,對峪門關的情形最是了解不過,不若派他前去…”

    他話音未落,宋奕便抬手止住了他。

    “宸王這幾日正因著他側妃小產的事傷神,連上朝也是心不在焉,現下派他去,反而容易誤事!

    說罷,他轉頭看向席釗:“你也在漠北軍營中待過幾年,這次便由你去…”

    宋奕的后話倏爾止住,他微闔雙眸,似乎在聽什么動靜。

    見狀,凌煜和席釗也紛紛警覺,手緩緩摸上了腰間的佩劍,卻辨不出危險在何處。

    眨眼間,一道冷光閃過,一支鋒利的弩箭破窗襲來,直取宋奕命門。

    “殿下小心!”凌煜大驚,待他看清弩箭之時,已經來不及攔截。

    好在宋奕早已察覺,他微微側頭,堪堪躲過了這致命一擊,幾許發絲散落,他的耳尖滲出了鮮血。

    來不及處理耳邊的擦傷,一支又一支弩箭洶洶襲來,凌煜和席釗早有準備,紛紛揮劍擊落。

    下一瞬,十幾名滿身肅殺的蒙面人破門而入,一句廢話也沒有,直沖三人襲來。

    血拼中,死了幾名蒙面人,宋奕三人身上皆掛了彩。

    他們背靠著背,思慮著該如何從那源源不斷涌進來的蒙面人中殺出去。

    凌煜垂眸看了一眼自己腹部滲出的血跡,意識到這些人并不是一般的殺手。

    “殿下,都是招式狠辣的行家,外頭咱們帶來的那些人手,怕是已經被殺光了。”

    宋奕握緊了手中滴血的利劍,眼神陰鷙地盯著那些人,唇角噙著一抹冷笑。

    “京城中,能豢養得起這些人的人可不多……”

    “殿下,這些人來得蹊蹺,想必是在此埋伏多日了!毕摪l覺了不對勁。

    聞言,宋奕怔了一瞬,埋伏多日……

    可他來此處的行蹤向來保密,霍臨他們皆是自己的心腹,絕不可能會泄密,還有誰知道?

    想到此處,他腦海中忽然閃過一抹倩影。

    難道是她……

    在宋奕的前方,一個虎視眈眈的蒙面人看準他失神的一瞬,迅速出劍直擊宋奕心口。

    幽冷的劍光閃過,宋奕迅速回神,堪堪挑開了那把劍,可由于動作慢了蒙面人一步,還是被劃傷了胸口。

    “殿下!”

    凌煜與席釗大驚,復又與蒙面人纏斗起來,二人以一敵十,將宋奕護在身后。

    “呵呵呵……”

    宋奕不顧胸口漸漸滲出的鮮血,以劍撐地,忽然笑了起來,笑意卻不達冷鷙的眼底。

    昨日冬至夜二人依偎纏綿的場景尚還歷歷在目,今日現實便給了他殘酷的一擊。

    竟跟姚家勾結取他的性命。

    好!當真是好!

    “凌煜!烽鳴可帶了?!”宋奕眼底猩紅一片,厲聲問道。

    凌煜再次斬殺一人,堪堪回頭:“帶了!”

    聞言,宋奕以劍刃割下錦袍的一角,冷靜地包扎好傷口,而后乍然抬眸,殺意迸發。

    “殺出去!

    藏寶閣外,領頭的蒙面人見一茬又一茬人手派進去,卻始終要不了宋奕的命,果斷轉變了策略。

    “封門,放火。”

    聽見這命令,一旁的手下有些猶豫:“頭兒,咱們的人還在里面。”

    話音剛落,領頭人犀利的視線陡然射向他。

    “他們是相爺的死士,是他們的命值錢,還是翊王的命值錢?!”

    那手下聞言,不敢再違抗,將命令吩咐了下去。

    ***

    藏寶閣的腥風血雨吹不到清暉堂,安寧平靜地作畫的計云舒,自然也感受不到宋奕的水深火熱。

    寒鴉推門進來,見計云舒開著窗戶,忍不住提醒:“姑娘,這生冷的天怎還開著窗?小心凍著!

    計云舒連忙攔住她準備關窗的動作,不滿道:“別關,里頭太悶了。”

    寒鴉無奈,只好作罷。

    正房對面的屋頂,霍臨伏在琉璃瓦上,說是在盯著異動,可視線總有意無意地落在那菱花窗內,正嫻靜地作畫的女子身上。

    他視力極佳,從這兒看去,可以瞧見她素白纖細的手指,被寒風吹得發紅的臉頰,以及伸手攔住身旁人時,那嗔怒不滿的眼神。

    不知看了多久,等再次回過神來時,他又若無其事地移開了視線。

    循環往復,情動而不自知。

    倏然,一道光點出現在他視線中,白日里,烽鳴的光亮已變得極其微弱。

    一道,兩道,三道……

    霍臨臉色驟變,連發三道烽鳴,殿下必有性命之憂。

    他不敢耽擱,長吹指哨,以警示召集火影衛。

    霎時間,一道道黑影悄無聲息地從翊王府各個地方飛上屋檐,往鴻樓以北的方向飛奔而去。

    正房內,寒鴉突然一聲不吭地出了門,計云舒放下筆,驚惑起身。

    “寒鴉?怎么了?”她立在門口,喊住寒鴉。

    “呃,姑娘……”

    正準備使輕功的寒鴉急忙停下了步子,為避免計云舒擔心,她掩飾道:“我,我有事要出去一趟,姑娘莫亂跑!

    叮囑完,她急急地走出了計云舒的視線,使了輕功往藏寶閣而去。

    計云舒納罕不已,這倒是稀奇了,以往這寒鴉恨不得盯著她如廁,斷不可能如現下這樣,撇下她獨自跑了。

    計云舒輕輕扯了扯唇角,又坐回了窗前,繼續作著畫。

    直至日落時分,一道撕心裂肺的哭聲從窗外傳來,驚落了計云舒手中的筆。

    她循著聲音走到正廳,只見趙音儀和芳蘇正趴在一個棺槨上哭得肝腸寸斷。

    視線一轉,擔架上的凌煜也滿身血痕,生死不知。

    計云舒的心跳滯了一瞬,連自己的呼吸也感受不到了,只愣愣地盯著眼前的棺槨。

    宋奕……死了?

    時空仿佛靜止,耳邊的一切她已然聽不見。

    帶著一絲不可置信,計云舒木木地走近棺槨,顫著眼睫,垂眸看了一眼那具面目全非的尸體。

    “王爺是在藏寶閣被火活活燒死的……”寒鴉立在計云舒身后,垂首啜泣道。

    藏寶閣……

    計云舒有一瞬失神,她忽而想到與郁春嵐做的那筆交易。

    原來他們打的是這個主意,原來是她的泄密,害死了宋奕……

    第73章 且慢行

    意識到這一點,計云舒臉色煞白,忽覺有些喘不過來氣。

    宋奕在被活活燒死時,一定恨不得扒她的皮,喝她的血罷?

    計云舒顫了顫毫無血色的唇瓣,只覺有一瞬間發昏,好在她及時扶住了棺槨才沒摔倒在地。

    見她站穩,霍臨不動聲色地收回了懸在半空的手,立在一旁,靜靜地注視她。

    “王爺。 

    驟聞噩耗的高裕被小廝攙扶著一瘸一拐地奔來,顧不得受傷的右腿,他掙開小廝,連滾帶爬地撲到棺槨上,哭得昏天暗地。

    “王爺!你就這么走了!讓老奴白發人送黑發人啊……”

    偌大的正廳,回蕩著幾人悲痛欲絕的哭聲。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木然地立在棺槨旁,不哭不語的計云舒。

    在旁人看來,她這副云淡風輕的模樣,便十足是個冷心冷情的白眼狼。

    望著哭得昏死過去的趙音儀,計云舒喉頭哽咽,說不出來一句話來。

    她忽略那些有意無意往她身上掃的目光,木然著神色,一步一停地出了正廳。

    走到庭院中,她深深呼出一口氣。

    呼嘯的北風席卷吹來,刀割一般的觸感讓她的意識漸漸清醒,思緒也漸漸清晰。

    芙蓉苑里,郁春嵐對計云舒的到訪一點兒也不意外,只不過她以為計云舒是來向她道謝的。

    是以當計云舒問她,為什么要利用她殺害宋奕時,郁春嵐的表情好似見了鬼。

    “怎么?你不會是喜歡上宋奕了罷?”

    她一雙鳳眸似笑非笑地看著計云舒,尾音上揚,不知是驚訝還是嘲諷。

    計云舒淡淡地看著她,冷靜道:“我不喜歡他,但,你為什么騙我?”

    “我若不這么說,你會那么痛快地告訴我他的行蹤么?”

    郁春嵐被她犀利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側了側身子躲避她的目光。

    見計云舒靜默不知在想什么,她眸光閃了閃,又繼續勸道:“你不喜歡他那再好不過,宋奕那廝不是個好東西,他死了你不也解脫了么?事已至此,你該多想想自己的后路。”

    聞言,計云舒放下茶盞,抬眸看了她一眼。

    她說得對,事已至此,做什么都無益了。

    索性顧全不了旁人,倒不如先顧好自己。

    她閉上眼,長嘆一口氣,將茶盞重重擱下,起身離去。

    郁春嵐愕然地望著那利落灑脫的背影,忍不住誹腹。

    什么人啊,來得突然,去得也突然,將她這兒當腳店了不成?

    榮王府。

    榮王收到他外祖父傳來的密信,急急拆來查看。

    這一看,他心下大喜,內心的激湃呼之欲出,好似帝位已經是他的囊中之物。

    書房內的幕僚見狀,哪還有不明白的?當即便豪言壯語,揚言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紛紛想搏得從龍頭功。

    宋庚仰天長笑,拔去了眼中盯,他的勃勃野心,更加肆無忌憚地瘋長。

    望著房中同樣一臉激湃的同黨,他緩緩揚起一個勢在必得的笑。

    “諸君,三日后,圍宮!

    城南,熱火朝天的茶湯巷里,一座不起眼的古樸宅院十分靜謐。

    一身尋常便衣的霍臨繞過來往叫賣的街販,謹慎地往四周巡視一圈后,兩急一緩地敲響了院門。

    吱呀一聲,門從里面被打開,露出了一張獨眼的嚴肅面孔。

    “霍大人。”

    席釗將他引進來后,迅速閉上了門。

    二人走到一處石亭里,一個青色的身影正端坐于桌前,慢條斯理地斟著酒。

    移步換景,遮擋物退去,翠竹屏風后露出的側臉正是那“慘死”的宋奕。

    霍臨疾步上前行禮,道:“殿下,屬下去查看過了,聽雪院那邊也被燒光了!

    聞言,宋奕斟酒的動作滯了一瞬。

    如果說在此之前他還抱有僥幸,認為是他自己疏忽而暴露了蹤跡,或者只是她無意中泄密的話,那他現下便徹底死心了。

    胸口的劍傷還在隱隱作痛,他卻毫不顧忌地猛飲一杯烈酒,好似這樣便能麻痹從心口處傳來的撕裂般的痛楚。

    席釗見他不要命一般灌自己酒,忍不住勸道:“殿下,您有傷在身,還是該好好養著自己。”

    隨著一聲酒盞碰撞石桌的悶響,宋奕終于停下了動作,他并未回應席釗的話,而是向霍臨發問。

    “見了本王的“尸首”,她是何反應?”

    霍臨默了一瞬,道:“驚詫,怔愣!

    “還有呢?可有……流淚?”宋奕啞著聲音追問,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什么。

    霍臨垂首,如實搖了搖頭。

    “呵呵……”

    宋奕倏然笑了,瘆人的笑聲中又帶了絲悲涼與澀然。

    原來那些日日夜夜的依偎交纏,耳鬢廝磨,當真只是他的一廂情愿而已。

    說什么日久生情都是假的,盡管他做得再多,她也不會對他有半分情意。

    在她眼中,他不過是個強占她,困住她的無恥之徒罷了,死不足惜。

    不知過了多久,那滲人悲戚的笑聲戛然而止,宋奕驟然抬眸,玉璃盞在他手中化為齏粉。

    她以為搭上姚家這棵大樹便萬事大吉了么?白日做夢!

    他會讓她明白,背叛他的人,是什么下場!

    霍臨望了一眼他陰寒的臉色,從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遞上前。

    “車將軍發覺早在殿下遇刺之前,禁軍梅僉事便異動頻繁。”

    宋奕接過,陰戾還未散去的黑眸飛速地掃了一眼信上的內容,唇邊泛起一抹譏笑。

    “果然沉不住氣了!

    霍臨接過他的話,問道:“殿下,我們該何時出手?”

    宋奕幽冷的目光落在不遠處檐牙上,神態倨傲,自唇間溢出的話,平靜得無波無瀾。

    “不急,讓車勇他們備好兵馬,靜候時機。”——

    宋奕慘死的消息傳到皇宮,堪堪好轉了些的宋英又生生地咳出一口鮮血來。

    “奕兒……”

    他顫巍巍地喚著宋奕的名字,一雙慈目中凝滿了哀痛絕望。

    這位曾在春獵場上意氣風發地號令眾將的帝王,似乎在這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連月來的刺殺,中毒,再到今日的喪子,壓垮了他堅實筆直的脊梁,渾濁了他慈和清澈的雙目。

    未至耄耋之年,已形如枯木,垂垂老矣。

    曾忠掩面痛泣,忍著哀痛勸慰道:“陛下……您節哀,千萬要保重自個兒的龍體啊!”

    宋英抹了抹唇邊的血跡,悲痛的目光望向鳳儀宮的方位。

    “皇后呢?她如何了?”

    曾忠急忙從宮娥手中接過茶盞與錦帕,替他擦拭手上的血跡。

    “皇后娘娘哭了暈,暈了哭,幾位太醫正寸步不離地守著娘娘,陛下放心罷!

    聞言,宋英重重地嘆了口氣,聲音蒼老而沙啞。

    他靠在軟榻上,目光望向遙遠的天際,靜默好半晌,才開口吩咐宮人。

    “來人,拿筆墨來。”

    落筆成書,曾忠看著墨跡未干的圣旨,嘆道:“陛下是準備立宸王為太子。”

    “朕僅有的三位皇子里,論天資和帝王心術,無人能出奕兒之右,若論仁善和寬厚,池兒當屬第一。”

    曾忠點了點頭,將那圣旨疊好。

    確實,眼下再沒有比宸王殿下更適合做儲君的人選了。

    “宸王殿下仁厚,滿城皆知,將來也定同陛下一般,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

    說罷,他正準備去傳旨,被身后的宋英喊住。

    “此旨不必現下宣,等過了奕兒的頭七再宣罷!

    “是,陛下!

    曾忠垂首應是,心道在陛下心里,翊王殿下的分量,著實不輕。

    宋英復又疲憊地靠回了軟榻上,朝他擺了擺手,擔憂道:“朕這幾日眼皮總跳,不立下這個,朕心不安。”

    儲君乃一國安危所系,自古以來,有多少兵變禍患,皆由儲君未定而引起。

    他這旨意一下,便可止了某些人蠢蠢欲動的心思了。

    清暉堂里,計云舒立在廊下,靜靜地看著下人們來來往往地布置靈堂。

    說毫無感觸那是假的,可讓她像趙音儀和高裕那般痛哭流涕,卻也哭不出來。

    等入了夜,四下無人的時候,她披上裘衣,迎著冰冷的寒風獨自去了靈堂。

    寒鴉見她是往靈堂而去,便沒再跟著。

    空蕩的靈堂中,白色的靈幡被透進的寒風吹得晃動不止,火盆中還有些許未燃盡的紙錢。

    計云舒蹲下身子,從腰間取出火折子,重新燒起了紙錢。

    “宋奕,你肯定恨不得從陰曹地府里爬出來,向我索命罷?”

    計云舒一邊往火盆里添紙錢,一邊自言自語。

    “我是有意勾結也好,無意泄密也罷,做了就是做了,沒什么好狡辯的。”

    “我們本該各安天命,你當你的太子爺,我做我的民間女,各自奔前程,可你偏要勉強。造成今日這般局面,也許我是最大的惡人,但你也并非全然無辜!

    說道此處,計云舒有些哽咽,不知是悲自己,還是哀宋奕。

    手中的紙錢燒完,她緩了緩情緒,抬眸定定地望著那口棺槨,神情悲凜,語氣決然。

    “事已至此,我沒什么好說的了。黃泉路遠,且慢行,你要來尋我索命,就盡管來罷。”

    說罷,她利落起身離去,翩躚的裙角在寒風中翻飛飄舞,恣意而孤絕。

    第二日,她在靈堂前自白的這些話,便被影衛傳到了宋奕耳中。

    他甚至能想象到她說出這些話時,那悍不懼死的決凜神情。

    “呵,本王是不是該贊她敢作敢當呢?!”宋奕眸色陰戾,咬牙切齒地從牙縫中擠出這句話。

    那名傳話的影衛不敢回復他的自言自語,抬眸看了一眼棋盤對面同樣如坐針氈的席釗,默然退到了一邊。

    席釗輕輕地放下了棋子,眼觀鼻鼻觀心,試圖當作沒瞧見面前人的暴怒。

    宋奕的眼前浮現出計云舒那張清絕的臉,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捏著棋子的手青筋暴起。

    “各安天命?你休想!”

    第74章 險被困

    許是因為宋奕走了,計云舒想要逃離的心思反倒沒那迫切了,而寒鴉也不再時時刻刻盯著她,只是夜里仍與她共眠一室。

    這天,她在去靈堂的路上,也遇見了前來吊唁的郁春嵐。

    計云舒有些驚詫:“你還在這兒?”

    她本以為宋奕死了,郁春嵐該早和她那個相好私奔了才是,沒成想她還有功夫來這兒。

    聞言,郁春嵐白了她一眼,與她并排著蹲下,自顧自地往火盆里扔著紙錢。

    “你這是什么眼神?我好歹嫁了他七八年,面雖沒見過幾回,可這表面樣子還是得做做。”

    說到這,她轉頭看了一眼計云舒,道:“倒是你,之前想逃沒逃出去,這會子大好的時機,你怎還不走?”

    計云舒垂眸盯著手中的紙錢,抿了抿唇。

    “我……再過幾日罷!

    語畢,郁春嵐倏然笑了起來,嬌俏嫵媚的笑聲回蕩在整個靈堂。

    她略帶揶揄地瞥了一眼計云舒,調侃道:“你不會真對那宋奕生出幾分情意,舍不得走了罷!

    計云舒自是不愿搭理她,埋頭燒著紙錢。

    “欸,我倒是能理解你,那宋奕雖品性惡劣,可樣貌身形那可是一等一的,又是血氣方剛之年,想必在帳中,他沒少將你折騰得死去活來罷?”

    說罷,她用肩膀輕輕蹭了蹭計云舒,擠眉弄眼,眼神曖昧。

    聽著她露骨的調笑,計云舒再沒了燒紙的心思。

    她轉過頭,閉了閉眼,沒好氣兒地刺她。

    “不說其他,你這副下流模樣,倒跟他般配得緊!

    一聽說自己跟宋奕般配,郁春嵐不干了,瞠著眼睛不滿道:“罵誰呢你?!誰同他般配了?!”

    將手里的紙錢一摔,她急急起身,叉腰瞪著蹲在火盆前的計云舒。

    “我可是好心提醒你!明日便要封城了,你再不走可就晚了!”

    說罷,她氣呼呼地轉身,準備離開。

    “等等!”

    計云舒聽出來她話里的不對勁,立即起身攔住她。

    “你方才說封城?無兵無禍的,為何封城?!”

    郁春嵐怔愣一瞬,反應過來自己說漏嘴了,臉色有些不自在。

    計云舒猛地拽住她的衣袖,疾聲道:“快說!別騙我!”

    郁春嵐一見她這副不說實話不讓自己走的架勢,沒了法子,只得支支吾吾地說了明日一早榮王便要逼宮造反的事。

    逼宮?

    計云舒驚愕不已,再聯系起宋奕的死亡,一切在她的腦海中漸漸清晰起來。

    原來如此,難怪他們非要置宋奕于死地。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而甩開郁春嵐的袖子,轉身就走。

    “你上哪兒去?!”郁春嵐疑惑問道。

    “我進宮,找陛下!”

    得知她要去通風報信,郁春嵐慌了神,急忙追上她,哄騙道:“來不及了,宮里已經被姚家和梅僉事控制住了,你不可能進去的!”

    “姚家?姚家也參與了?!”計云舒驚得說不出話。

    郁春嵐見她似乎認識姚家的人,便順著她的話頭說下去。

    “自然,姚家是榮王的外祖家,自然與榮王同氣連枝。”

    計云舒不知該怎么辦了。

    逼宮謀反,若失敗了,姚家必定被滿門抄斬,若成功了,那位曾經替她申冤的賢德圣上又不知魂歸何處。

    計云舒跌坐在地,狠狠地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滿臉痛苦。

    郁春嵐垂眸瞧著,有些于心不忍,再加上對她隱瞞了實情的愧疚,她伸手撫了撫她的發頂,出口勸導。

    “我從前只以為你是個通透人,怎么現下反而糊涂了?這種帝王家自相殘殺爭權奪位的事,哪朝哪代不發生?哪是我們這等人能干預的?”

    “我說得難聽些,誰當皇帝,老百姓不都得吃飯么?只要能吃飽肚子,他們可不在乎誰當皇帝。”

    “至于當今圣上,確實是個不可多得的賢君,可接連來得刺殺下毒,陛下已然撐不了多久了。屆時陛下一殯天,朝內群龍無首,外有兇殘的北狄虎視眈眈,大淵的狀況定會比現下更糟糕!

    “榮王雖平庸,可他是有孝心的,畢竟是他親父皇,再如何也不會真的逼死陛下,多半是給陛下個太上皇的稱號,關到行宮軟禁起來罷了!

    “你細想想,我說得對不對?”

    說罷,她輕輕拍了拍計云舒的肩膀,將她從冰涼的磚地上扶了起來。

    聽完這番中肯誠摯的話,計云舒好似從混沌的迷霧中尋到了一絲指路的光亮。

    郁側妃說得對,她這樣一個身份的人夾在中間,哪邊都顧不了,既如此,倒不如顧好自己。

    她抬眸,眼神復雜地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輕輕地點了點頭。

    “側妃說得對!

    聞言,郁春嵐朝她爽朗地笑了笑:“嗐!莫喊我側妃了,只喚我春嵐罷,相逢一場,咱們也算是有緣了!

    春嵐,原來她叫郁春嵐。

    計云舒垂首,也淺淺地笑了笑。

    “方才啊我是哄你的,你想何時走便何時走罷,有榮王的魚符在手,就算封城了也沒人敢攔你!

    燒完紙錢,郁春嵐挽著她往外走。

    計云舒卻搖了搖頭:“不了,我明日一早便走。”

    “喲,這么快便想通了?準備去哪兒?”郁春嵐調侃她。

    聽見她的話,計云舒有一瞬的恍惚。

    說來可笑,天大地大,除了翊王府,竟再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她苦澀地笑了笑,道:“邊走邊看罷,京城是不會再待下去了!

    “欸,江州浮梁是我家鄉,風景秀麗又離京師十萬八千里,不若你去那兒瞧瞧?”郁春嵐一臉憧憬道。

    計云舒側頭瞧了她一眼,倒也沒一口回絕。

    “行,若是我能到江州便去瞧瞧看,如何?”

    “成啊!我跟你說,我們浮梁的米酒可是天下一絕,圣上都贊不絕口……”——

    當晚,亥時方過,一封加急密信送到了相府外書房。

    燭火通明的書房內,姚鴻禎獨自一人靜坐良久。

    “報相爺!密探來信!”

    “進來!”

    姚鴻禎驟然起身,有一種真相將要大白的緊張感。

    他急急接過信封,拆開細細看過,花白的眉毛狠狠擰成了一團。

    好個陰詐狡猾的小兒,果然是金蟬脫殼!

    “相爺,探子依您的吩咐,并未盯著凌煜,而是一刻不歇地盯著翊王身邊的另外一位親侍。這廝甚是機警狠辣,短短三日,咱們派去的十幾名探子只余一個活口,便冒死送來了這封密信!

    姚鴻禎長嘆一口氣,道:“照老規矩,犧牲的探子和死士每人黃金百兩予其親屬,且厚葬。”

    說罷,他擺了擺手示意信使退下,喚來管家。

    “去把文川叫來。”

    姚文川得知宋奕沒死時是不敢置信的,他死死地盯著手中的信紙,目眥欲裂。

    “這不可能!祖父,孫兒親眼見到他的尸首的!”

    想那宋奕不會武功,身邊也只一個功夫厲害些的凌煜,他們可是派了上百名死士前去圍剿,怎么可能沒弄死他呢?

    “障眼法罷了,那只不過是他尋得一個替死鬼。”姚鴻禎疲倦地靠在沉木椅上,神情凝重。

    好你個宋奕,把我們耍得團團轉!

    姚文川狠狠地撕碎了手里的信,急得來回踱步。

    “祖父!您想想辦法!咱們該怎么辦?宋奕手里可是有支自衛軍的!”

    姚鴻禎撫了撫花白的胡子,目光犀利地說道:“怎么辦?開弓沒有回頭箭,他沒死便讓他再死一回!自衛軍又如何?逆王的自衛軍不就是亂臣賊子么?”

    “只要咱們從陛下那兒拿到繼位詔書和兵符,庚兒就是新帝,京郊大營和各地兵馬皆聽他號令,區區逆王,有何可俱?”

    聽見他祖父的話,姚文川才定了定神,不再慌亂。

    “那祖父喚我來可是有事交待?”他問道。

    姚鴻禎:“你速速去榮王府,告知庚兒宋奕沒死的事。他同你一樣沉不住氣,將我的話告訴他,讓他莫自亂陣腳,免得壞事。”

    “是,孫兒受教了,這就去告訴殿下!

    姚文川面上有些掛不住,疾步出去了。

    清暉堂里,計云舒堪堪睡下,在心里默默算著化骨散發效的時辰。

    直從亥時等到子時,她聽著寒鴉呼吸漸漸勻緩了,這才放下心來,起身穿衣。

    她從床褥下翻出一早便準備好的金銀細軟,再次仔細清點了一下,忽而聽得身后傳來寒鴉的聲音。

    “姑娘,你做什么呢?”

    計云舒身形僵住,不動聲色地將包袱塞到絲衾下,強裝鎮定道:“我起夜去解手!

    “我陪姑娘去罷!

    寒鴉并未懷疑,許是因為沒點燭火,室內黑暗,她并未發覺計云舒的異常。

    凈房中,計云舒暗自咒罵著郁春嵐給的東西不靠譜,說什么藥效猛烈,她就不該聽她誆騙!

    回房后,計云舒趁著寒鴉關門的功夫,抄起桌案上的瓷瓶便朝著她后頸砸去。

    不料寒鴉像是背后長了眼睛似的,身手利落地奪了瓷瓶不說,反將計云舒背著手壓在了門上。

    計云舒大驚:“你會武功?!”

    寒鴉卻卻并沒有回她的話,而是冷聲道:“姑娘,你這是做什么?”

    她手上的力道不輕不重,恰好能禁錮住計云舒又不會讓她吃痛。

    計云舒臉上有些掛不住,一時語塞。

    “呃,我……我一時糊涂,我……”

    這蒼白又結巴的解釋,她自己都聽不下去了。

    正思索著要不直接坦白說出實情時,壓著她的力道倏然松了。

    計云舒疑惑回頭,只見寒鴉一聲不吭地倒在了地上。

    她怔了怔,隨即蹲下身子去探她的氣息,平緩清淺,是昏迷了。

    “原來她沒騙我,這化骨散對常人起效快,對習武之人卻不一樣。”

    計云舒松了口氣,喃喃自語著將寒鴉搬回小榻上,又換上了她的衣服。

    思慮也許外面還有黑衣人,她等足了一個時辰,估摸著那些黑衣人暈得差不多了,才帶著兩個包袱悄悄出了門,卻是往靈堂而去。

    計云舒將其中一個包袱整整齊齊地放在宋奕的棺槨上,語氣輕淡道:“這狐白裘和岫玉簪是你的東西,我不會帶走!

    說罷,她淡然轉身,走下石階后又再次回頭,最后望了一眼靈堂正中的純黑棺槨,毅然離去。

    宋奕,我們的孽緣,就到此為止罷。

    在高聳的院墻下尋狗洞時,計云舒瞧見一個白衣女子的身影,手里還提著個燈籠。

    “誰?誰在那兒?”她出聲詢問。

    “我,我是芳側妃院里的,姐姐是……”

    計云舒走近,見是個有些眼熟的小丫頭,她迅速別過了頭,怕被認出來。

    第75章 陡生變

    “我的神天菩薩,原來是姑娘你!”

    見還是被認出來,計云舒忍不住啐罵自己無事生非,遮著臉連連否認。

    “你認錯了,認錯人了。”

    “是我啊姑娘!我是念秋。∧挥浀梦伊嗣?”念秋見計云舒要走,急忙拽著她的袖子。

    念秋?這名字挺耳熟。

    計云舒轉過身,借著燈籠的光亮辨認了會兒,這才想起來她是誰。

    初進翊王府那日,她幫這個叫念秋的姑娘說了幾句話,讓她洗去了家賊的罪名。

    “是你!我想起來了,這大半夜的你提著燈籠在這兒做什么呢?”計云舒笑道。

    念秋見到恩人似乎很是高興,一雙眼睛都笑成了彎月牙兒。

    “多虧了姑娘那日幫我說話,還教我法子拿捏住萍兒姐姐,現下她再也不敢尋我麻煩,側妃也愈發看重我。昨日側妃的貍貓阿滿丟了,側妃難過得吃不下飯,我看著于心不忍,這才連夜出來尋它。”

    “原來如此。”

    計云舒垂眸淺笑,思及自己找了好一會兒也沒能找到能逃出去的狗洞,她視線落在念秋身上,眼神微動。

    “念秋啊,你從那頭過來,有見著狗洞么?”

    聽見她要找狗洞,念秋雖心有疑惑,可還是如實告訴了她。

    “有的,姑娘順著我來時的路一直往前走,在一處竹林后頭便有一個狗洞。”

    說罷,她的視線看向計云舒肩上的包袱,猶豫道:“姑娘是要出府么?”

    “呃……”

    計云舒愣了愣,掩飾道:“正是,你也知道,王爺不在了,我留在這也沒什么意思!

    聽到這,念秋點了點頭,又問道:“狗洞臟亂,姑娘為何不走大門呢?”

    “家里人急病,等不及明日開門了,我這就走了,后會有期啊念秋!”

    怕遲則生變,計云舒不再同念秋寒暄,擺了擺手,急急朝她說的方向奔去。

    “丑時四更,天寒地凍。”

    空蕩蕭瑟的街道上,更夫朝凍得發紅的手哈了口熱氣,敲響了四更的梆聲。

    茶湯巷里的商販早已打烊,黑漆漆一片,唯余深巷最盡頭的庭院中亮著一盞燭火。

    霍臨立在炭爐后,說著今日被跟蹤的事。

    “今日一共三個探子,屬下殺了兩個,另外一個被他跑了,姚鴻禎那邊應該已經知曉了殿下您沒死。”

    宋奕半闔著眸子靠在軟榻上,姿態倨矜,氣定神閑地把玩著手上的白玉扳指。

    “知曉便知曉罷,也沒指望能瞞那老兒多久!

    說到這,他話鋒一轉,利眸微抬,沉聲問道:“車勇準備得如何了?”

    霍臨道:“車將軍的人已經混進了梅指揮僉事的禁軍中,只等明日殿下進宮,將他們一網打盡!

    聞言,宋奕復又闔上幽深的雙眸,似笑非笑地嗤了一聲,語氣帶著一絲不屑。

    “甚好!

    霍臨正欲退下,宋奕忽然出聲叫住他。

    “你今夜不必回王府了,她那兒有寒鴉他們盯著足以,凌煜尚在養傷,明日你便與我一同進宮。”

    霍臨頷首應是,依言宿在了隔壁廂房。

    與此同時,計云舒剛剛從狗洞中爬出來。

    望著灰蒙蒙的天色,她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雜草,緊了緊包袱后往姚府的方向走去。

    這個時辰沒有車馬,她只得靠兩條腿一步步走,直從雞鳴走到了平旦,天邊泛起了魚肚白。

    等遠遠地望見姚府氣派的雙扇大門時,計云舒忍不住感嘆。

    虧得她素來身子結實,否則這把骨頭非被她走散不可。

    這數九寒冬,她硬是走出了一身的汗。

    擦了擦額角的密汗,她走上臺階,喚醒了值夜的看門小廝。

    聽見計云舒的話,那小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道:“姑娘你來得不巧,我們三公子前兩日便出遠門了,沒個把月怕是回不來!

    “走了?他去哪兒了?”計云舒驚詫道。

    “揚州!

    他怎么去揚州了?

    計云舒蹙著秀眉走下臺階,長吁了一口氣。

    她今日一走不知何時能再見,本想著同他來告個別,卻沒承想這般不巧。

    罷了罷了,也許是命中注定罷。

    她不再糾結,尋到集市上雇了一架牛車,往城門口而去。

    等她到了城門口已經是卯時了,有不少等著出城的老百姓,已經在城門口排起了長隊。

    很快便排到了計云舒,她將早已準備好的魚符遞給了守城士兵。

    只見那士兵接過看了一眼,而后抬頭盯著計云舒,那異樣的眼神,莫名讓她生出一種不詳的預感。

    “官爺可是對我這魚符有疑?”她忐忑地問道。

    那人沒說話,而是將魚符還給了她。

    計云舒松了口氣,正準備出城,那人卻忽然拉住她胳膊,朝旁邊的守衛喝道:“就是她,帶走!”

    “欸?!你們這是做什么?!”

    計云舒驚疑不定,掙扎著辯解:“這不是我偷的!是,是榮王殿下給我的!”

    她本以為搬出榮王來便能唬住他們,不料身旁兩只大手仍舊像銅墻鐵壁一般死死地制住她胳膊,那兩人也俱是面無表情。

    計云舒急得不行,心里直把郁春嵐罵了千百遍。

    她就知道這人不靠譜!

    她被綁著雙手塞進了一架馬車里,馬車行駛的方向正是皇宮方位。

    看著熟悉的宮道,計云舒心下隱隱發沉。

    到底是誰?又為何要綁她進宮?

    正想著,馬車轟然停下,她又被押進了一見華麗的宮殿,殿門口守了兩個面目威肅的禁衛軍。

    此時此刻,與她一宮之隔的紫宸宮內,皇帝宋英扶著曾忠的手顫巍巍起身,狠狠扇了榮王一耳光。

    “孽障!誰給你的膽子謀反!咳咳……”

    他激憤地說完,又咳出一口鮮血來。

    榮王結結實實挨了一耳光,卻出乎意料地并未惱怒發狠,反倒是有些委屈。

    “父皇!你都這個樣子了!把皇位給我怎么了?!你老老實實做個太上皇養傷不好么?!”

    “咳咳……你,你休想!”宋英癱坐在榻邊,喘著粗氣。

    他是著實沒想到,他這個最平庸膽小的小兒子,竟敢做出這等大逆不道之事!

    榮王煩躁地撓了撓頭,繃著一張臉走來走去,壓根兒不知道接下來該如何是好。

    父皇要真不寫傳位詔書,他總不能真殺了他父皇罷?!

    這種喪盡天良的事,他可是萬萬做不出來的。

    思來想去,他還是決定來軟的。

    從姚文川手中搶過空白詔書,他耐著性子鋪到宋英面前。

    “父皇,兒臣求您了!您就寫了罷!”

    “兒臣雖平庸,可有左相大人在一旁輔佐,兒臣定會是一位好皇帝!

    聞言,宋英猛地抬頭,一把將空白詔書揮在地上。

    他顫著手指,怒目切齒道:“休想!別以為朕不知道那姚鴻禎打得什么主意!告訴你!朕便是死了,大淵的江山,也落不到你們姚家一分一毫!”

    “父皇!你太固執了!”

    榮王惱得不行,又忍著怒火將詔書撿起來,拳頭攥得緊緊的。

    姚文川皺了皺眉,直覺這般拖下去容易壞事,便將榮王拉到一旁。

    “殿下,遲則生變,陛下既不寫,那咱們寫了,再將玉璽翻出來蓋上便是。”

    榮王一聽是個法子,他父皇這臭脾氣,只怕勸上一天一夜也成不了事。

    “只是,這字跡……”

    想到最緊要的,他又犯了難。

    姚文川道:“殿下莫慌,祖父早便料到或許有這般情況,早早地便送了能人進來,只要翻出陛下寫過的折子,他便能一一復刻字跡,以假亂真。”

    “好!甚好!”

    聽見這話榮王喜出望外,急急地喚人在殿中翻找起來。

    待禁衛軍翻出一道寫過的旨意遞給他看時,他臉色大變,喜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憤怒委屈與不甘。

    “你就是天底下最偏心的父親!”

    他將那道圣旨狠狠地砸在地上,指著宋英控訴,眼尾發紅,神情哀戚。

    “我就這么比不上他們么?!啊?!”

    “從小你就沒夸過我幾句!整天奕兒長奕兒短!我是不是你親生的?!你根本就不配當我父皇!”

    “憑什么誰都能當太子,就我不行?!我告訴你!這個皇位,我偏要搶!”

    宋英看著狀若瘋魔的宋庚,被他的悲憤話語牽出了以往的回憶,有一瞬失神。

    難道真是他的偏心,導致了今日的禍端么?

    “咳咳……你!你這個……”

    還沒來得及說完,他又咳出一口血來,孽障兩個字沒出口,他便一頭昏死在床榻上。

    “陛下!”

    曾忠等隨侍的人慌了神,場面一時混亂。

    宋庚立在一旁冷冷地看著,余怒未消的他撿起那道令他崩潰的旨意,狠狠扔進了鼎爐中。

    “接著找!找不到去御書房找!”

    話音剛落,一名禁衛軍急慌慌跑進來。

    “殿下!探子來報,城中出現了一支精兵,正皇宮方向而來,打頭的人……正是翊王!”

    榮王和姚文川俱是一驚,二人自然知曉宋奕沒死,只是驚駭于他的行動如此迅速,竟像早早地等著他們出手似的。

    “有多少人手?!”姚文川厲聲發問。

    “約莫千人左右。”

    聞言,姚文川松了口氣,對榮王道:“殿下莫慌,梅僉事的人手少說有五千,咱們拿到詔書最為要緊!

    “對對!表哥說的對!”

    榮王定了定神,想起什么,他又揪著一旁侍從的衣領發問。

    “那女子抓來了么!”

    “抓來了!現下就在廣陽官!”那侍從回道。

    聽見這話,榮王安了心,見隨從翻來了一封書信,他忙喝那仿字的人速寫詔書。

    第76章 清君側

    永安街上,或有一些精明的商販從今日的異樣的氣氛中嗅出了一絲不對勁,早早地閉門打了烊。

    一些遲緩些的,在瞧見那隊訓練有素的黑甲兵自街上行過時,這才察覺出有大事發生,惶惶不安地收拾東西回去了。

    隊形的正前方,宋奕披玄甲,執銀劍,姿態倨傲地坐在赤驥烈馬上,目不斜視地盯著前方的路。

    恰巧路過翊王府,他不知想到什么,他側頭對身旁的霍臨道:“進去瞧瞧,她還在不在!

    不多時,霍臨神情不明地拿著一個包袱出來,雙手奉與宋奕。

    “殿下,人跑了,只在靈堂中留下了這個!

    聞言,宋奕冷冷地扯了扯唇角,目光陰沉地接過包袱。

    他拿起岫玉簪在掌心緩緩摩挲,陰郁的視線又落在那疊得整整齊齊的狐白裘上,緊閉的薄唇間溢出一聲寒涼的低語。

    “跑?你跑得出我的五指山么?”

    話音剛落,只聽一聲清脆的聲響,岫玉簪在他手中應聲而斷。

    他倏然抬眸,遙望著皇宮的方向,目光陰鷙。

    “進宮,清君側!

    紫宸宮。

    假詔書堪堪寫成,忽從外面傳來一陣呼嘯天際的吶喊搏殺聲。

    榮王和姚文川頓覺不妙,出來一看,只見禁軍與禁軍相互廝殺了起來。

    宮道上,一隊披甲執銳的精兵洶洶地沖了進來,精準地將另外一撥禁衛軍屠殺殆盡。

    榮王驚怒嘶吼道:“梅鳴人呢?!誰把他們放進來的?!”

    若是硬攻進來的,怎么可能一點兒聲響都沒有?!定是有人開門將他們放進來的!

    一個滿身是血的禁軍爬上了臺階,驚恐道:“殿下,梅僉事被殺了,禁軍中有臥底……”

    堪堪說完這句話,他便斷了氣。

    宋奕!好你個宋奕!

    姚文川陰著臉色,一拳砸在了宮墻,精心謀劃了這么久,就這樣敗了,他如何能甘心?

    想到敗后姚家的下場,他忍不住打了個冷戰,逐漸冷靜下來。

    他轉身進殿,吹了吹假詔上的未干的墨跡,從曾忠手里搶過玉璽,重重地蓋了上去。

    榮王只覺大勢已去,絕望地看著宮道上的遍野橫尸,忽見他表哥舉著假詔書沖到玉階上怒喊。

    “陛下已傳位于三皇子榮王!榮王才是天命所歸!宋奕!你這個亂臣賊子!竟敢舉戈于新帝!”

    “左相已從京郊大營調集兵馬,勸你束手就擒,還可留你一…呃嗯!”

    命字未落地,一支金羽箭以不可阻擋之勢貫穿了他的咽喉,箭尖穩穩地沒入他身后的檀木殿門。

    姚文川不甘地發出了一聲嗚咽,直挺挺地倒在了血泊中。

    宋奕目光散漫,慢條斯理地收起了弓箭,不屑地嗤笑了一聲。

    調兵?調什么兵?兵符早已在他手里握著,還想詐他?

    “表哥!”榮王撲跪到姚文川的尸體旁,悲痛欲絕。

    宋奕的人已經殺到了紫宸宮外不遠處,親衛急忙將他從地上拉起來。

    “走!快走啊殿下!”

    榮王卻仿佛失心瘋了一般,一把將他推開,沖到計云舒所在的宮殿,不由分說地將她拉到了玉階上。

    “宋奕!你看看這是誰!”

    宋奕……

    計云舒猛然怔住,連橫在脖子上的匕首都感受不到了,直愣愣地盯著遠處的高頭大馬上,那個冷硬的黑色身影。

    原來,原來他沒死啊……

    宋奕的眼力比計云舒好,他能清楚地看見計云舒那愣怔又漠然的神情。

    知道他沒死,她很失望罷?

    宋奕冷笑,目光寒涼,下顎緊繃,握著韁繩的冷白手背上,清晰可見暴起的青筋。

    他縱馬前行了一段距離,隔著廝殺的人群與她遙遙相望,那一瞬,好似連耳邊呼嘯的寒風都停止了。

    宋庚有些癲狂,還在做著帝王的美夢。

    “宋奕你這混賬!朕是新帝,你膽敢以下犯上!”

    他話音剛落,一支利箭挾著勁風破空而來,擦著榮王頭頂而過,似是警告。

    榮王被嚇住,神智清醒了些,心知自己還有計云舒這個籌碼,他忽而生出了些底氣。

    “宋奕,我數十個數,你若還不退兵至宮門外,我立刻殺了她!”

    聞言,計云舒自嘲地扯了扯唇。

    這榮王也是倒霉,找誰做人質不好偏偏找她,現在的宋奕恐怕比他更想殺了她。

    聽見這話的宋奕面無表情,而那陰鷙駭人的眼神卻讓榮王慌了一瞬。

    他硬著頭皮喊出了第一個數,緊張地注意著宋奕的反應。

    伴隨著他的數數聲,宋奕再次執箭上弦,彎弓拉滿,將箭尖緩緩對準了他和計云舒所在的方向。

    榮王這下徹底慌了神。

    難道說表哥聽來的消息是假的?這女子根本就不是宋奕的寵妾?

    然而他已入絕境,只能咬牙賭一把了。

    計云舒能感覺到身后人的顫抖,她抬眸望向宋奕,兩人視線交匯。

    任誰看都像是一幅英雄救美的畫面,可只有她知道,這箭矢,是對準她的。

    宋奕維持著拉弓的姿勢遲遲未放手,他的視線順著鋒利的箭尖一瞬不瞬地盯著計云舒的臉,情緒翻涌的眸底,閃過一絲掙扎。

    有那么一瞬間,他真的很想一箭射死她!

    這個狼心狗肺的女子,將他的愛意狠狠踩在腳下!還聯合他的政敵,要置他于死地!

    看著宋奕越發陰戾的眼神,榮王握著匕首的手不住地發顫。

    反應過來自己劫持的是個毫無用處的人,他眼底閃過一絲兇狠,面目變得扭曲起來。

    注意到他的動作,宋奕瞳孔猛縮,箭尖上移幾分,果斷松開了箭尾。

    計云舒決然地閉上了雙眼等死,卻只感受到一道勁風擦著她頸側劃過,身后禁錮她的力道突然消失了。

    她僵硬地轉頭看去,榮王已經肩膀中箭,倒在了地上。

    感受到頸側有溫熱的液體流出,計云舒木木地伸手撫上脖頸,摸到了一手濕濡。

    殷紅的鮮血太過刺目,加之驚駭過度,她忽覺天旋地轉,一頭倒在了冰涼的宮地上。

    昏過去的最后一瞬,她瞧見那匹火紅色的烈馬緩緩在她眼前停住,寒涼無波的聲音自耳畔響起。

    “逆王及其同黨,全部帶走……”——

    含英巷,姚府。

    姚鴻禎立在樓閣上,神情凝重地眺望著皇宮的方向。

    宋奕已經帶兵進宮,而他派進去打探消息的人遲遲未歸,多半是敗了。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身形晃了晃,急時扶住了闌干才堪堪站穩。

    姚家,毀在他手里了。

    姚鴻禎的眼神不再犀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蕪與絕望。

    他一步一停地下了樓閣,默然地推開了書房門,癱坐在木椅上。

    猛然想起什么,他腐朽的身軀一震,眼神中煥發出最后一絲光彩。

    “管家!管家!”

    等不及管家進來,他急急起身,踉蹌著沖出門外大聲呼喚。

    管家應聲而來,急忙扶住了將要摔倒的姚鴻禎。

    “你拿著魚符速去揚州,讓文卿有多遠走多遠,再也不要回來!去!快去啊!”

    姚鴻禎神情焦急地塞了一個東西到他手里,不由分說地將他推搡著往前走。

    “相爺!您跟老奴一起走罷!”管家立時反應過來大勢已去,連忙流著淚勸他一起走。

    姚鴻禎充耳不聞,只瞠著雙眼一個勁推他。

    “走!快走!來不及了!”

    見他還扒拉著自己的衣袖,姚鴻禎抄起小廝手里笤帚往他身上招呼。

    “走!給我走!來人吶!把管家給我趕出去!”

    周圍做活的小廝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那個曾經老沉穩重,威嚴肅穆的相爺,此時如同巷口的叫花子一般癲瘋,叫囂著要把跟了他四十年的老管家趕出去。

    見下人都不動彈,姚鴻禎更怒了。

    “你們是死人么!快趕出去!”

    這一聲怒吼把小廝們震回神,急忙七手八腳地將老管家架出了姚府。

    姚鴻禎終于松了口氣,像一根被吸干了養分的樹干一般,無力地癱坐在地。

    他算得沒錯,又或者說他將宋奕看得極為透徹。

    在將管家趕走后,僅僅過了一盞茶的功夫,霍臨便帶兵圍了姚府。

    看著身前面目冷肅的霍臨,姚鴻禎不緊不慢地抿了口茶。

    “帶走。”霍臨一聲令下,黑甲兵便沖上前準備抓人。

    “慢著。”

    姚鴻禎位極人臣四十載,最巔峰時可坐御賜之椅臨朝參政,短短兩字透出的那股渾厚肅穆的上位者氣度,讓書房眾人感受到了一絲威壓。

    霍臨面無波瀾,淡淡看了眼座椅上的姚鴻禎,道:“今非昔比,相爺的官威還是收收罷。帶走!”

    姚鴻禎驟然起身,斜睨了一眼霍臨,甩了甩衣袖。

    “本相自己走!

    說罷,他理好衣冠,挺著枯朽而筆直的脊梁,毅然赴死。

    一日之間,鐘鳴鼎食,權勢顯赫的左相府再不復往日榮光。

    人員收監,奴仆發賣,淪為任人宰割的階下囚。

    大理寺,詔獄。

    計云舒幽幽轉醒,發現自己被關在一間連窗戶都沒有的昏暗牢房中,耳邊時不時傳來幾聲痛苦的慘叫和恐懼的驚呼。

    “呃……”

    她忍著頸側傳來的刺痛,艱難地坐起身,環顧了一眼四周。

    逼仄陰暗的牢房中,只有她身下這張帶著破碎絮被的茅草床,臟亂又冰涼。

    脖頸間的血跡已然干涸,糊在了白色的囚衣上。

    她起身下床,虛浮著步子,在空蕩的牢房中搜尋能包扎傷口的東西。

    尋了半天,她終于在墻角找到了一塊不大鋒利的瓦片。

    霍臨恰巧路過,側頭看了一眼她蹲在墻角的背影,腳步微微滯了一瞬,旋即又恢復如常。

    他來到最里面的牢房,走到宋奕身后。

    “殿下,云姑娘醒了!

    聞言,宋奕揮鞭的動作一頓,狠戾的目光看向刑架上傷痕累累的榮王。

    “正好她醒了,若讓孤知道你說的有半句假話,孤活剖了你!”

    說罷,他扔下馬鞭,抄起桌案上的魚符,徑直來到了計云舒所在的牢房。

    第77章 階下囚

    牢房門被人打開時,計云舒正埋著頭用瓦片割下囚衣的邊角,準備拿它包扎脖子上的傷口。

    一雙金絲滾邊的云錦朝靴驀然進入視線,她微微發愣,抬眸望去。

    只見宋奕一身玄色暗紋織金蟒袍,玉冠束發,面上的狠厲還未斂去,正立在幾步之外,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計云舒默然一瞬,垂下眼眸,自顧自地將割下的布條纏扎在自己的脖頸上。

    做完這些,她不動聲色地側過身,將他忽視。

    宋奕冷冷地注視著她的動作,內心的怒火更甚。

    他將那魚符摔在計云舒跟前,寒聲發問道:“哪來的?!”

    計云舒驚愕地從魚符上收回目光,秉著能逃一個是一個的原則,將郁春嵐摘去了。

    “我偷的!

    “偷的?這是三品以上官員內眷才會有的東西,你從哪兒偷的?!”宋奕陰著臉色質問。

    計云舒怔然,答不上來他的話,可也不想把郁春嵐說出來,便緘口不語。

    宋奕緊繃下顎,狠狠磨了磨后槽牙,只恨不得上手掐死她。

    “孤只問你,你是不是與榮王不清不楚?!”

    見她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宋奕便只挑了自己最關心的問。

    聽見這沒頭沒腦的話,計云舒忍不住嗤笑了一聲:“心臟的人瞧什么都是臟的。”

    她這句話剛說完,宋奕陰沉的面色緩和了些,可他身后的高裕卻急了。

    “大膽!一個叛賊,竟敢對太子殿下不敬!”高裕杵著拐杖,指著計云舒罵道。

    太子……

    聞言,計云舒轉過頭看了一眼宋奕,意味不明地問道:“你復位了?”

    宋奕只眸色晦暗地盯著她,并未回應。

    倒是高裕坐不住了。

    他連腿傷都不養了就為了跟在宋奕的身后晃悠,好讓整個宮里人都知道他這個高內監回來了,此時怎會放過這個炫耀好機會?

    “正是,我們殿下平叛有功,陛下親復了太子之位,又兼監國攝政!备咴Q鲋^,趾高氣揚地說道。

    “呵……”

    計云舒自嘲地扯出一抹笑,原來到頭來,她所謂的抗爭,只不過是竹籃打水一場空罷了。

    兜兜轉轉,又回到原點了。

    不,比原來更糟糕,現在的她,是一個勾結逆王的叛黨,凄然等死的階下囚。

    “哈哈……”

    她抱著膝蓋蜷縮在地上,將臉深深埋在臂彎里,忍不住苦笑出聲。

    笑著笑著,又悄然流下眼淚來。

    望見她發顫的肩頸,宋奕的喉結上下滾了滾,漆黑的眸底翻涌著愛恨交織的情愫。

    他深深地看了一眼計云舒后,憤然拂袖離去。

    關門聲響起,計云舒才從臂彎間抬起頭來,緩緩抹了把臉上的淚。

    “云姑娘!

    一道虛弱而蒼老的聲音自身后傳來,計云舒微愣。

    轉頭看去,她這才發現對面的牢房中還有一個人,老神在在地靠在墻邊,滿頭白發。

    她不由自主地起身,趴在牢門上辨認了一會兒,這才想起來這個老人是誰。

    “左相?左相大人?您還記得我?”她拔高了聲音問道。

    姚鴻禎緩緩睜開了眼,枯朽的面容上,罕見地露出一絲神采奕奕。

    “金鑾殿上第一面,老夫便記住你了。”

    說到這,他略有些感慨:“只沒想到,再見竟是這般的光景。”

    聞言,計云舒黯然地低下了頭,不知該如何接話。

    忽而想起什么,她又猛然抬頭,仔仔細細地從對面的牢房中搜尋姚文卿的身影。

    “左相大人,姚文卿呢?!”

    姚鴻禎卻淡淡搖了搖頭,回道:“他命大,去揚州躲過了一劫,只是宋奕心黑手狠,只怕他也難逃一死!

    聽這話,計云舒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原來姚文卿還沒被抓到。

    “也好,也好。事已至此了,能逃一個是一個。”她撫著心口,喃喃自語。

    姚鴻禎抬眸看了她一眼,復又疲憊地闔上雙眸,語重心長道:“云姑娘,宋奕不會殺你。”

    計云舒默然一瞬,大半張臉隱在昏暗中,瞧不清神情。

    過了許久,她才長嘆一口氣:“我不知道。”

    昨日她也以為宋奕會一箭射死她,可她還活著。

    然而單論自己出賣他這件事,就算不死,后半輩子怕也是不得善終。

    與其被他折磨羞辱,倒不如死來得痛快。

    姚鴻禎卻搖了搖頭,聲音嘶啞,似已經心力交瘁,平靜地交代著臨終的遺言。

    “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你日后多加保重,若真能見到文卿,請姑娘代為轉告,讓他自此改名換姓,遠走高飛,永不入京。”

    計云舒愕然地張了張唇,不知說什么好。

    她已是自身難保,如何還能再見到姚文卿?

    然而在瞧見那位朽木將摧的老人,正眼含希冀地望著自己時,一股酸澀涌上鼻尖。

    她垂下眼睫,輕輕點了點頭——

    天漸暮,露漸寒,雪花隨風穿幕梁,落了滿宮墻。

    紫宸宮內,短短幾日連番經歷的悲痛驚怒,讓宋英的狀況急劇惡化,他靜靜地躺在龍榻上,行將就木。

    聽見宋奕來了,他才竭力地睜開眼,奄奄一息道:“奕兒來了。”

    “父皇!

    宋奕垂眸頷首,欲上前接過曾忠手中的湯藥,被他父皇出聲打斷。

    “朕喝不下,你們都別忙活了!

    宋英每說一句話,似乎都竭盡全力,他自知時日無多,心里卻仍有件事放心不下。

    “奕兒,父皇有話交代,你上前來!

    聞言,宋奕近前兩步,掀袍跪于地,等他父皇開口。

    “人人都說幼子可親,庚兒是最小的,可朕卻從未親過他。造成今日這般,也許,朕才是最大的緣故!

    宋奕眸光無瀾,靜靜地盯著眼前明黃的絲衾,神情不明。

    宋英半闔著眸子,自顧自說著。

    “姚家極其同黨按罪伏誅,至于庚兒,廢為庶人,幽禁于王府,永世不得出!

    “去擬旨罷。”

    囑咐完這些,宋英才算是了無牽掛,朝宋奕擺了擺手。

    宋奕瞳色微沉,靜默一瞬,他緩緩站起身,接過曾忠遞來的圣旨,開始落筆。

    等他走出紫宸宮時,雪已經停了,整座宮城都落了滿身霜華。

    宋奕收回目光,走下白玉階,腳下傳來簌簌的冰雪碎開的聲響。

    高裕見狀,剛忙撐著傘迎上來。

    “殿下,這天冷得很,咱們快些回宮罷!

    說到這,宋奕似乎想起來什么,道:“寒鴉可是明日回宮?”

    高裕點頭:“正是呢,寒鴉和太子妃她們都是明日回宮,殿下可是有吩咐?”

    “王府書房里還有不少密信和字畫,讓寒鴉明日帶回來。”

    “欸,奴才這就遣人回去一趟,與寒鴉一起拿來!

    說罷,高裕替宋奕撣了撣鶴氅上的雪花,二人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廣陽宮而去。

    皇后第二日聽說這道旨意時,氣得連早膳都沒用便急急地喚了宋奕來。

    “奕兒,你可是糊涂了?!竟不知道勸勸你父皇!”

    她情緒激動,四鳳冠上的珠釵搖曳晃動個不停。

    宋奕微微頷首,耐心解釋道:“母后息怒,我才方復位,父皇心底又一直對三弟割舍不下,若因此事違逆父皇,反倒因小失大,得不償失。”

    說罷,他驕矜轉身,不疾不徐地掀袍坐下,眸底一片濃墨。

    皇后氣得將手中的湯媼一把摔在地上,目露怨憤,咬牙切齒地說道:“那賤人做出下毒這樣大逆不道的事,僅僅是被打入冷宮!連那孽障謀逆也只是廢為庶人!你父皇當真是老糊涂了!”

    宋奕淡淡地睨了一眼地上的狼藉,云淡風輕地接過宮人遞上來的熱茶。

    微抿了一口,他才幽幽地啟唇,語氣輕淡寒涼。

    “倒是母后糊涂了,一個進了冷宮,一個終生監禁,或聾或啞,又或者染了急病死了,難不成還會有人在意么?”

    聽見這話,皇后微愣,旋即反應過來她兒話中的深意,緩緩勾起了一個殘忍的笑。

    是啊,倒是她糊涂了,兩個人人喊打的逆賊,難道還會有人在意她們的賤命么?

    這樣想著,她原先的憋悶惱恨立時煙消云散,連催促宋奕選秀的大事都拋之腦后了。

    鳳儀宮外,霍臨見宋奕出來,急忙迎上去,欲言又止。

    宋奕察覺到了異樣,側頭看了他一眼:“何事?”

    霍臨將那個不太好的消息壓下,先說了第一件事。

    “今日王府眾人遷宮,那位郁側妃不見了。”

    宋奕腳步未停,輕嗤了一聲:“跳梁小丑罷了,無關緊要之人,跑便跑了罷!

    說著,他直覺有些不對勁,轉過身定定地看著霍臨。

    “這種芝麻大點的事也值得你巴巴兒地跑來,一臉凝重?”

    霍臨緊張地低下了頭,從袖中掏出一個藕色荷包,沉聲道:“今早寒鴉收拾字畫,從云姑娘的字畫匣中發現的。劉詹說,是提了純的避子藥。”

    語畢,宋奕伸手接荷包的動作倏然僵住。

    他驀地搶過荷包,一把扯開,面色陰沉地將那僅剩不多的小丸粒倒在手掌心。

    “當真?”

    宋奕死死地盯著手里的藥丸,帶著最后一絲可悲的僥幸,從喉嚨深處擠出這兩字。

    “千真萬確!被襞R低眉斂首,不再多言。

    隨著他最后一字的落地,宋奕最后一絲理智被怒恨蠶食殆盡,一雙陰翳的黑瞳中,蘊著前所未有的雷霆之怒。

    她竟還敢背著他吃這東西?!

    他五指驟然收緊,將那幾顆藥丸狠狠碾成粉末,任風吹散。

    正準備出宮去大理寺,走了幾步,他又倏然止步。

    似乎隱隱想起了什么,他側過頭,忍著怒氣吩咐道:“讓寒鴉來廣陽宮見孤。”

    第78章 翻舊賬

    寒鴉依命來到了廣陽宮,在宋奕問她計云舒誤喝紅花湯時可有什么異常時,她只沉思了一瞬,便憶起了那日的情形。

    “要說異常的話,姑娘在喝了一口后有些發愣,又似乎是猶豫,之后便將那藥一口悶了,連苦都沒喊,姑娘平日里可是最怕苦了!

    她說完,室內陷入一片令人心慌的死寂。

    寒鴉不明所以,抬眸看了一眼霍臨,卻見他也是一臉心事重重的模樣。

    她正狐疑著,殿中倏然響起了一陣令人發怵的笑聲,好似將所有的悲痛與狠戾都壓抑在笑聲里,似癲似狂。

    宋奕雙手撐在案幾上,笑了很久才抬起頭,冰冷地望向大理寺的方位。

    一雙森寒的眸子里,醞釀著毀天滅地的風暴。

    她知道那是紅花湯的罷?她定是知道的罷?

    她從始至終對他無一絲情意,他不是心知肚明么?

    可為什么,為什么在得知真相后,他仍心如刀絞,那種從靈魂深處被撕裂的痛楚,深入骨髓,連喘息都是奢望。

    只道她厭他入骨,寧可冒著性命危險喝下紅花湯,也不愿懷上他的血脈。

    至此,他方真正體會到誅心二字。

    “殿下!”

    見宋奕的身形猛然晃了晃,霍臨與寒鴉二人齊齊出聲

    宋奕墜坐在沉木椅子上,以手覆面,只外露出一張極薄極涼的唇。

    “備車,去大理寺。”

    ***

    詔獄的牢房皆無窗,雖說透不進風,可一到了冬日,照樣是寒徹骨髓。

    計云舒神色哀戚地半坐在牢門邊上,臉頰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方才她從姚鴻禎口中得知,今日是姚家滿門抄斬的日子。

    “大人們倒也罷了,那孩童呢?陛下向來仁善,哪怕是滿門抄斬,也應會將幼童排除才對。”計云舒滿臉焦急,扒著牢門問姚鴻禎。

    姚鴻禎似一具了無生氣的尸體,癱坐在墻根,眸色哀痛頹靡,語氣通透又絕望。

    “姑娘也許不知,謀逆一案,是宋奕全權主審,依著他狠辣涼薄的性子,定是要斬草除根,滅我滿門。”

    計云舒的眼眶中盈滿了淚水,忍住喉間的哽咽,她輕輕喚了一聲曾經的恩人。

    “左相大人……”

    看著他絕望赴死的模樣,她很想做些什么,卻又什么都做不了。

    昏暗的走廊中傳來幾聲腳步聲,計云舒以為是獄卒來了,急忙抹了抹淚,重新坐回了茅草床上。

    聲響在她的牢門前消失,她稍稍抬眸,猝不及防撞進了一雙隱隱含著戾氣的黑眸。

    是宋奕來了。

    摸不清他的來意,計云舒淡淡別過臉,沉默不語。

    宋奕冷冷地盯著她半晌,越看他胸膛的起伏越劇烈,好似下一刻他便會出手,狠狠擰斷眼前那纖細而倔強的脖頸。

    他深深吁出一口氣,稍稍壓制住內心的暴怒,厲聲道:“孤問你,那日,你知不知道皇后送的是紅花湯?”

    聞言,計云舒的身形微僵,有些疑惑他是如何知道的。

    然而轉念一想如今發生的一切,他知不知道的,都不再重要了。

    正如左相大人說的,宋奕睚眥必報,難道她說不知道,他就會放過自己這個背刺他,置他于死地的人么?

    計云舒不愿再撒慌,輕輕吐出兩字:“知道!

    聽見這云淡風輕的兩個字,宋奕驀地咬緊了牙。

    他疾步沖到她跟前,緊緊擢住她的胳膊將她提到自己身前,猩紅的眸底覆上了一層扭曲猙獰的暗影。

    “怎么?直接攤牌了,不裝了是么?!”

    計云舒掀眸望他,嗤一聲地笑出了聲,滿眼譏諷地睨著他。

    “裝?你也知道我在裝?”

    “你也知道我對你無意!那你為什么偏要困住我?我好好的一個人,變成如今這副模樣難道不是拜你所賜嗎?!”

    “還想讓我給你生孩子?做你的春秋大夢罷宋奕!哈哈……”

    她越說越激動,越想越怨恨,將心里的委屈憋悶統統朝著罪魁禍首發泄完,只覺身心都舒暢了。

    “你找死!”

    宋奕被那些鉆心挖肺的狠話激得失去理智,他面目陰戾地揪住計云舒的領口,利落抽出了腰間的匕首。

    身后一直沉默不語的霍臨終于變了臉色,急忙上前攔住發狂的宋奕。

    “殿下!您冷靜些!”他驚駭道。

    “滾開!”

    宋奕一把推開他,復又提起匕首朝著計云舒刺去,然而在望見她眼中的解脫與釋然的那一瞬,又堪堪停住。

    他陰翳的眸中閃過一絲恨悲交織的情愫,恨她冰冷無情,又悲自己放不了手。

    鋒利的刃尖懸在計云舒的心口好半晌,終了終了,他還是收回了匕首。

    “就這樣痛快地殺了你,豈不是太便宜你了。”

    宋奕拽著衣領將她摔在地上,虛張聲勢地放下狠話。

    恰在此時,執行斬首命令的獄卒們進來抓姚家的人。

    計云舒瞧見曾經收留庇護自己的老人此刻被人像塊抹布一般拖拽在地,送上斷頭臺。

    “左相大人!”

    她踉踉蹌蹌地從地上爬起身,連滾帶爬地沖到牢房門口,卻只在走廊拐角處堪堪見到了一片白色囚衣的衣角。

    計云舒恨恨地捶了捶牢門,淚眼婆娑地埋下了頭,哭得悄無聲息,不知不覺中,早已淚流滿面。

    宋奕倨傲地立在一旁,冰冷地睥睨著她的動作,唇角泛起一抹譏諷。

    “你以為你的下場會比他好么?”

    聞言,計云舒抬手抹了抹眼淚,并未反駁,只冷冷回道:“事已至此,要殺要剮,我悉聽尊便。”

    朝堂上爭權奪利哪兒來什么對錯之分,姚家和榮王鋌而走險,逼宮造反受萬人唾罵確實不假,可他宋奕又是什么好東西么?

    不過五十步笑百步罷了。

    望著那清絕冷毅的面孔,宋奕狠狠磨了磨后槽牙,額角的青筋隱隱凸起。

    那悍不懼死的模樣,氣得他心口一陣陣絞痛。

    憑什么?!她憑什么這么理直氣壯,云淡風輕?!

    而他卻念念不忘!殺不了,又放不下!

    宋奕神色晦暗地看了她一眼,眸中盡是陰郁與不甘,他一腳踹開牢門,憤憤甩袖離去。

    ***

    建淵二十三年的暮冬格外兵荒馬亂,動蕩不安。

    皇帝宋英,于建淵二十三年,冬月二十八在紫宸宮崩逝,臨終前留下遺詔,傳位于皇太子宋奕,擇日加冕登基。

    揚子樓上的鐘聲整整響了三日,京師內外一片縞素,嫁娶宴請之事一律禁戒。

    被關在詔獄中的計云舒自然不知曉外頭的風雨飄搖。

    她似一具無知無覺的木偶,木木地盯著昏暗陰冷的地面,不知春秋與冬夏。

    直到三日后,一個人的到來,她才迎來真正的轉機。

    大理寺內,獄卒瞧見來人,急忙恭恭敬敬地迎上前。

    心道這個時辰這位爺不該是同他們衛大人一樣,在金鑾殿觀陛下的登基大典么?

    “宸王殿下,您怎么有空親自來了?”

    宸王徑直掠過他,自顧自往牢房走去。

    “皇兄今日不得空,讓本王來瞧瞧逆黨是否畏罪自盡。”

    獄卒聞言,殷勤地領著他走到了計云舒所在的牢房,諂笑道:“王爺您瞧,叛黨沒自盡,好著呢!

    宸王看了眼背對著他躺著的計云舒,扭頭朝他吩咐。

    “本王有些話要問她,你把門打開,便退下罷!

    “誒誒!豹z卒連連點頭,掏出鑰匙將牢門打開了。

    聽見熟悉的聲音的那一瞬,計云舒是有些恍惚的,她麻木地轉過身,見果真是宸王。

    “王爺?”她愣愣地起身,眸中滿是驚詫。

    宸王回頭看了眼走廊,確認走廊再無其他人后,才抬步走了進去。

    “云荷,你當真是糊涂!卞吠跷Ⅴ局碱^,對她說了第一句話。

    計云舒抿著唇,沒有接話,到了如今這田地,說什么都無益了。

    宸王抬眸,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眼前狼狽不堪的人,又長嘆了口氣。

    “然而此事也并非你一人的過錯,若非皇兄執迷不悟,又何至于鬧成如今這般呢?”

    聞言,計云舒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他,心下感慨。

    宸王不愧是她的貴人,在人人唾罵她是勾結逆王的叛黨時,只有他能一眼看透真相,理解她的處境。

    宸王沉吟一瞬,語氣堅決道:“皇兄既說服不了自己放手,非要癡絕糾纏兩敗俱傷,那便由我這個當弟弟的來幫他解脫!

    計云舒怔怔地聽他說完這話,腦子有一瞬間發懵,宸王要殺了她?

    驚駭間,她瞧見宸王身后的周祿從隨行小廝手中取過一個褐色的包袱,放在她面前打開。

    里面放著的是一套小廝模樣的衣裳,幾張銀票以及戶籍路引。

    那個荒唐的念頭被她否決,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個更荒唐的念頭。

    “王爺?你……”

    計云舒瞠著一雙晶亮的杏眼,不敢置信地看著宋池。

    “你趕緊換上,今日是皇兄的登基大典,不到夜里他不會得空,趁著這個空隙,我會讓周祿送你出城。”

    “可王爺若放我走了,那您自己……”想到宋奕的性子,她很為宸王擔憂。

    宋池輕輕搖了搖頭,道:“你不必擔心我,父皇子嗣單薄,我與王兄自小一同長大,有著這層情誼在,他不會殺我。”

    見計云舒沉默著不動作,他徑直催促勸道:“快走罷云荷,這是你最后的退路了。”

    說罷,宋池謹著君子之禮,帶著身后幾人出去避嫌。

    轉機來得太過突然,可計云舒只懵了短短一瞬,便下定了決心。

    她心知此時不是墨跡糾結的時候,顧不得什么羞恥便迅速脫了身上發黃的囚衣,利落地給自己束了男子發冠,將銀票和戶籍路引緊緊地揣在自己衣襟中。

    “王爺,我好了。”做好這些,她輕輕地喚了一聲。

    第79章 去江州

    宸王聽見聲音略有些詫異,他倒是沒料到計云舒的動作如此之快。

    他復又走進牢房,看著眼前的“王府小廝”,放心地點了點頭。

    “走罷王爺!庇嬙剖娴馈

    “等等!

    宸王卻掠過她走到了床邊,將計云舒換下的囚衣堆在茅草床上,又把絮被蓋上,堪堪做出了一個人形的輪廓。

    “走罷。”

    做完這個,他帶著計云舒出了牢房。

    獄卒見宸王要走了,急忙送出來,立在后頭恭謹道:“王爺您慢走!

    誰也沒有發覺,宸王身后的隨從小廝中,多了一個人。

    一行人堪堪出了皇宮,宋池便止了步。

    “云荷,我若久久不去登基大典,皇兄怕是要多疑,你跟著周祿,他會帶你出城!

    宋池立在馬車旁囑咐計云舒,似乎想起了什么,他又開口補充道:“北方不大安穩,你最好渡船南下!

    囑咐完,他眼瞅著計云舒進了馬車,這才轉身回宮。

    等他到了金鑾殿時,登基大典已然開始了。

    宋奕身著一襲貴重的玄黑鎏金緙絲龍袍,袍上以近萬根金線繡制而成的九條五爪團龍栩栩如生,皆立著威嚴的雙目,肅穆沉靜地盯著玉階之下的文武百官。

    似它們的主人一般,冰冷孤傲,極具壓迫性。

    透過冠冕上的旒珠,宋奕一眼便瞧見了姍姍來遲,偷摸混進武將中的宋池。

    他略帶警示地瞥了一眼他,而后淡淡地收回了目光。

    “跪。”

    隨著高裕的一聲指示,殿內文武百官齊齊跪行三拜九叩之禮。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宋奕遙立于玉階之上,微微抬手:“起。”

    站定后,車勇瞟了瞟御座上的人,見他沒朝這邊看來,他壓著聲音問身旁人。

    “我說王爺,這陛下的繼位大典您也敢遲來?做什么去了?”

    宋池側頭覷了他一眼,幽幽道:“人有三急!

    “嗤…”

    車勇輕笑了一聲,雖然聲音極小,可由于殿內極其安靜,顯得格外明顯。

    宋奕的視線幽幽地飄向二人,眾官紛紛屏氣凝神,不敢側目。

    “車勇!

    聽見宋奕拖長了聲音喚自己,車勇才意識到不對勁,連忙理冠出列。

    “臣在!

    “看來你精力不錯!彼无榷⒅,皮笑肉不笑。

    車勇沒聽出來異樣,一本正經地回答道:“回陛下,臣日日早起練功,所以精力不錯!

    這會兒換宋池忍不住笑了,不過有車勇這個例子在前,他生生憋住了。

    心道這車勇當真是頭腦簡單,皇兄的言外之意明明是暗諷他太過喧鬧,偏他聽不出來,還一口認下。

    果然,宋奕隱在冠旒后的唇角,緩緩勾起了一個不懷好意的弧度。

    “既如此,金鑾殿外的宮道上已積雪成霜,那便由你掃去,替朕和百官謀福罷!

    “啊?陛下?”

    車勇呆愣愣地抬頭,還未反應過來狀況,御座上的宋奕便大手一揮,退了大典。

    百官紛紛散去,徒留一頭霧水的車勇左顧右盼,不知發生了什么。

    “車將軍快掃罷,我們不打緊,摔了陛下可就麻煩大了!彼纬嘏牧伺乃募绨,笑著睨了他一眼后,揚長而去。

    車勇瞧著他幸災樂禍的背影,瞠著目,咬著牙,狠狠哼了一聲。

    “掃就掃!”

    人流涌動的長門街上,一輛毫不起眼的青幃馬車在街道上疾馳,趕車人正是周祿。

    車廂內,計云舒小心翼翼攤開戶籍和路引,瞧著上面陌生的字眼。

    江州人士,謝青玉。

    是宸王替她安排的新身份罷?

    江州……

    計云舒忽然想起來郁春嵐同她說的話,江州正是她的家鄉。

    倒是巧了。

    她輕哂一笑,將戶籍復又疊好塞了入衣襟中。

    半個時辰后,她順利出了京城,來到了碼頭,渡口泊了不少南下的商船與客船。

    計云舒接過包袱,向周祿拱手告別:“多謝了周管家,便送到這兒罷,您快些回去照看王爺!

    “云荷,山高路遠,你多保重!敝艿撘荒槼林氐囟谒

    計云舒清朗一笑,道:“我會好好保重自己的,周管家再會!

    說罷,她轉身上了其中一條客船,朝著船下的略顯擔憂的周祿揮手告別。

    計云舒知道他在擔心什么,雖說是太平世道,可她一年輕女子孤身一人南下,路上難免出差錯。

    自己現下雖然穿著小廝的衣裳,然而那白凈的面皮和一聽便知是女子的聲音,還是招來了船上不少人或好奇或揶揄的打量。

    計云舒忽視那些異樣的目光,神色自若地進了客艙。

    向船主付了銀錢后,復又上了甲板,靜靜地眺望著遠處江天一色的景致。

    客船緩緩開動,暮冬的寒風擦著遼闊的江面吹過,裹挾著水面的濕氣迎面撲來,濕冷徹骨。

    她不自覺地打了個寒戰,打開包袱將里面的裘衣披在身上,這才覺得暖和些。

    現下該去哪兒呢?計云舒心想。

    本意是想著去揚州尋姚文卿,可轉念一想,姚家覆滅,他定然也逃去其他地方了。

    再者,揚州離京城太近,宋奕很快便會知道她逃獄了,她不能冒這個險。

    如此看來,倒只有江州適合落腳了,只不知在何處。

    想到這,她又回船艙問了那滿臉絡腮胡,身材長相都有些彪悍的船主。

    “江州?我這船便是到江州的,姑娘自去歇息,到了地兒我喊你便是。”

    那船主上下掃了一眼計云舒,自是一眼便看穿了她的女子身份,倒也沒覺著稀奇。

    許是走南闖北行船經商,見的新鮮事兒多了,也見怪不怪了。

    聽見他的話,計云舒大喜過望,連連道謝:“那再好不過了!多謝多謝!”

    船主正清點著貨物,似乎很是繁忙,見他朝自己擺了擺手,計云舒會意,便不再啰嗦,自覺走開了——

    臨近酉時,詔獄內的獄卒照例將飯食送進牢房,卻見茅草床上的“人”有些不對勁。

    “欸欸!放飯了!”

    他喊了一嗓子,仍舊無人回應。

    獄卒不耐煩,上前一把掀開了絮被,只見茅草床上除了一堆發黃的囚衣外,空無一物。

    他瞪大了眼睛,駭得倒吸一口涼氣,連連后退。

    “衛大人!不好了!”

    聽聞有犯人逃了,大理寺卿衛蘇急急趕來,看著空蕩蕩的牢房,他神色霎時變得凝重起來。

    “今日可有人來探過監?”

    獄卒如實道:“只有宸王殿下來過,說是陛下派他來的。”

    聞言,衛蘇心下疑惑不已,宸王為何要放走逆黨?

    然而茲事體大,他來不及細想,立即策馬進了宮。

    太和殿內,宋奕方才從太廟行完一系列的繁瑣禮節回來,手上的茶還未到嘴邊,高裕又匆匆來報,說衛蘇來了。

    他姿態矜貴地靠在軟榻上,將手里的茶一口飲盡,開口道:“讓他進來罷!

    衛蘇一進殿便伏跪于地,自行請罪。

    “陛下,臣失職,未能看管好逆黨,讓她逃了!

    “哪個逆黨?”宋奕閉著眼,疲倦地捏著著眉心,語氣也略顯疲憊。

    幾乎是在他反問完的下一瞬,他立時反應過來什么,陡然睜眼,眸中一片戾色。

    “女逆黨?!”

    他瞬間從御座上竄了起來,面目狠厲地質問堂下跪著的人。

    “正,正是!

    面對宋奕前后判若兩人的暴怒模樣,衛蘇不禁有些發怵,他緊張地將事發經過一一述來,而后屏氣凝神,等待處置。

    “宋池!”

    宋奕驀然一拳砸在黃檀案幾上,指節捏得幾近泛白,冷硬的眸底一片猩紅之色。

    他怒目切齒,沖著高裕吼道:“叫他給朕滾進宮來!”

    “欸!”

    高裕訕訕地應了一聲,匆匆跑出去傳話,沒多久又匆匆跑進來,回道:“陛下,宸王殿下已經在殿外跪著了,可要傳他進…”

    他話音未落,宋奕徑直繞過案幾,面目陰鷙地朝殿外走去。

    在瞧見階下跪著的宸王時,他怒氣更盛,抬腳便是下死力的一踹。

    宋池不設防被踹倒在地,還沒來得及爬起來,臉上又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拳。

    宋奕一手揪住他的衣領,一雙冷鷙的眸子似刀子一般割過宋池的臉,陰聲質問道:“誰給你的膽子將她放跑的?!”

    “你是不是以為朕不會對你怎么樣?啊?!”

    宋池看著眼前瘋魔的人,誠摯地開口相勸。

    “皇兄!須知襄王有意,神女無心,皇兄再如何強求,云荷也不會喜歡上皇兄,倒不如放她自由,自此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你……你住口!”

    宋奕目眥欲裂,冷白的手背上隱隱可見凸起的青筋。

    他最聽不得這些話,即使自己心里一清二楚,但他不愿承認,更不愿聽到從別人口中說出這些話。

    “你將她藏到哪兒去了?!”他戾聲質問道。

    宋池定定地看著他,輕輕搖了搖頭。

    “我沒有藏她,我讓她出了京城,再也不要回來!

    聽到這,宋奕稍稍冷靜下來,理智也漸漸回籠,現下最要緊的,該是將她抓回來。

    他徑直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狼狽的宸王,冷冷吩咐道:“來人!把宸王給朕打入詔獄,聽候發落!”

    “陛下!”

    恰在此時,一道女子的聲音傳來,宋奕冷冷掀眸看去,是宸王的母妃景太妃來了。

    他剛下令,救兵便來了。

    宋奕復又垂眸,冷冷地掃了一眼宋池,將他的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

    “陛下!池兒犯下大錯,我本不該來阻礙陛下,但求陛下念著與池兒自小的情分,從輕發落罷!”

    景太妃跪在宸王身旁,雙眼含淚地懇求道。

    宋奕涼涼地掃了一眼二人,余怒未消的他并不想理會景太妃的求情。

    見眼前人無動于衷,景太妃心知觸了他的逆鱗,為了保下宋池,她膝行上前,拽住了那人的龍袍一角。

    “陛下!陛下千不看萬不看,但求看在我曾救了太后娘娘一命的份上,饒了池兒罷!”

    “陛下……”景太妃一邊說著,一邊抹著眼淚。

    過了許久,宋奕的神情才有所松動。

    他寒涼的視線,落在正狼狽地擦著嘴角血跡的宋池身上,啟唇道:“幽禁于宸王府,無詔不得出!

    說罷,他喚來宮人將景太妃扶起,而后一臉陰沉地轉身進了殿。

    殿內,衛蘇還恭恭謹謹地跪在堂下,等候處置。

    “速速去寫海捕文書,下發到各州府!尤其是京城周邊地帶,給朕嚴查!寧可錯抓,絕不放過!”

    聽見命令的衛蘇愣愣地抬頭,似乎沒料到宋奕就這么放過了他。

    “是,微臣遵命!

    說罷,他再次恭敬地叩首,而后起身出了太和殿。

    宋奕雙手撐在案幾上,繃緊了下顎,目光陰鷙地盯著遠方的天際。

    既然跑了,那最好跑得遠遠的,千萬別被他抓到!——

    夜色濃重,霧氣繚繞的江面上,泛起了點點漁火,是許多還未歸家的漁翁在討生計。

    計云舒立在甲板上,迎著寒風愣愣地望著空中的孤月,一時間情緒翻涌。

    今日是元日,闔家團圓的日子,而她卻在逃亡路上,不知來日。

    想到這,她不由得擔憂起現下與她同樣處境的姚文卿來。

    也不知他現下如何了,但愿別被宋奕抓住才好。

    “夜深了,姑娘快些回去歇息罷!

    聽得身后有人喚,計云舒回頭看去,見是那位船主,手里還端著燭臺,估摸著是出來查驗船體的。

    “誒,這就回去了!

    她走出幾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折返回去問那船主。

    “師傅,到江州需多少時日?途中可還靠岸?”

    船主回道:“前后差不多半月罷,我趕著回江州老家過除夕,也許會提早一兩日到。中途也不靠岸,我這船上的物什一應俱全,姑娘若缺什么自來找我取便是,價錢都好商量!

    “誒。”

    計云舒朝他笑了笑,心下安心許多。

    她原還擔憂途中靠岸的話,容易碰見官差查船,想那宋奕定然會在各個渡口官道嚴查她的蹤跡,現下倒是了卻這禍患了。

    沒了后顧之憂,計云舒原本沉重的心緒瞬間輕快了不少。

    她轉身回房,闔上門閂,躺在榻上靜靜地想著日后的規劃,不知不覺中,漸漸睡沉了。

    出逃第四日,客船堪堪行過了揚州地界,原本平靜的客船,忽然在今早變得異常喧鬧起來。

    甲板上,圍成一圈的人群中躺了一個面色蒼白,渾身濕透的男子,旁邊的船主正不停地按壓著他的胸膛,也是渾身濕透的模樣。

    “哎呦我的神天菩薩……這大冬日里頭,真是造孽……”

    “唉,我看是這人八成是不行了,你瞧,都沒出氣兒了!”

    人群中傳來惋惜厄嘆的聲音,船主置若罔聞,神色凝重,手上按壓的動作不停。

    計云舒被喧鬧的聲音吵醒,披著裘衣出來一看,只見蕭瑟的寒風里,甲板上卻圍了一圈人,阿彌陀佛的話語此起彼伏。

    她心下納悶,上前拉住一個婦人問道:“娘子,這是怎么了?”

    聞言,那婦人好似打開了話匣子,拉著計云舒就往人群中間擠。

    “姑娘不知,方才船主他們從江里撈上來一個人,臉都白了,船主正救著呢!”

    “要我說啊,這人怕是活不成了,這寒冬臘月的,泡在水里這么久,凍也凍死了!你說是也不是?!”

    計云舒不明其中情況,并未回應那婦人的話。

    她被人擠著往右邊走了幾步,瞧見的景象由躺著那人的腿部變成了全貌。

    在瞧清了躺著的人面容的那一瞬,她臉色突變。

    第80章 二人行

    “姚文卿!”

    她驚駭地沖上前,半蹲在地,看著船主救人的動作,原本伸出去觸碰姚文卿的手又迅速收了回來。

    怎么會這樣?

    計云舒雙手捂唇,悲痛地望著這一幕。

    她再也聽不見耳邊的嘈雜,只滿眼懇求地盯著姚文卿那張蒼白的臉。

    別死,千萬別死。

    也許是老天聽見了計云舒的祈求,也許是姚文卿命不該絕。

    就在船主手上的力道漸漸減弱,將要放棄這條生命的時候,姚文卿猛地咳出來了一灘水。

    可還沒等計云舒高興呢,他又一頭暈了過去。

    “姚文卿!”她連忙搬起他的頭,一聲聲喚他的名字。

    “誒!活了活了!這下活了!真是老天保佑!”

    人群之中有人在感嘆,計云舒稍稍安心。

    “這下沒大礙了,姑娘認識他?”善心的船主用濕透的衣角胡亂擦了擦臉上的水珠,對計云舒道。

    “正是,他是我同鄉。”

    計云舒說完,立即跪下給他磕了一個頭。

    “我代他向您拜謝,救命之恩,實在無以為報,師傅定要接受!

    見狀,船主連忙將計云舒從地上拽起來。

    “姑娘快起來!這不值當什么大事兒!快起來!”

    “這郎君現下還虛弱著呢,姑娘快些將他帶回去,好好灌他些熱水,暖暖身子!

    船主的話倒是提醒了計云舒,她趕忙將姚文卿扶起來,船主也好心地將姚文卿背回了計云舒的房間。

    再次向他道過謝后,計云舒闔上了房門,又往炭盆中加了些灰炭。

    她將姚文卿濕透的衣服脫下,放在炭盆上靠干,又塞了幾個湯婆子進姚文卿的被窩。

    做完這些后,她才安心地坐在榻邊,一邊看著昨日從船主那兒借來的大淵地域圖,一邊等姚文卿醒來。

    將近午時,計云舒聽見外頭有人喊她,出來一瞧,正是那面惡心善的船主師傅。

    他站在門外,朝計云舒招了招手。

    “謝姑娘,我婆娘熬了姜湯還有一些吃食,你來拿一些回去!

    計云舒露出一個感激的笑,旋即跟著他走了。

    姚文卿遲遲不醒,她還擔心是凍壞了,現下有了姜湯,喂他喝了定會好些。

    恰在她走后沒多久,姚文卿便幽幽轉醒了。

    他撐坐起來,環顧了一下四周,瞧見炭盆上掛著自己的衣服,這才反應過來自己只穿了一條褻褲。

    他連忙下榻,將那半濕不干的衣服又穿了回去。

    正兀自猜測著救他的人是男還是女時,計云舒推門進來了。

    二人視線相接那一瞬,驚呼聲此起彼伏。

    “云荷?!”

    “你醒了!”

    計云舒喜上心頭,再一看他穿的衣服,眉心又擰了起來。

    “這濕衣服你還穿它做什么?當心捂出風寒來!”她佯裝發怒地瞪了他一眼。

    姚文卿驚喜之后,卻是有些不自在,耳尖悄悄地染上了一絲緋色。

    他看了一眼那忙碌的背影,躊躇地問道:“我的衣服,是你脫的么?”

    “對啊,你衣服都濕透了,穿身上做什么?”

    計云舒一面打開食盒將飯食端出來,一面坦蕩自然地回答他。

    她不是什么扭捏的人,那種情況下她只顧著他的安危,自然沒心思顧及其他。

    這會兒聽姚文卿問她,她倒是覺出味兒來了。

    她轉過身,向著姚文卿解釋:“呃,你放心,我只脫了你上衣,沒脫褲子。”

    她穿過來的時日尚短,仍然保留著一些原有的思維與認知,覺得只看了他上身似乎沒什么了不得的。

    然而姚文卿跟她不同,他自孩童時便穿來了這兒,又在書塾受了十多年的禮教熏陶,對一些男女大防等禮節,自是比計云舒敏感不少。

    是以當計云舒說出只脫了他上衣這句話時,那抹緋紅立時從他耳尖蔓延到了兩邊臉頰,燙得他不知所措。

    “咳咳……嗯,好……”

    他佯裝咳嗽捂著下半張臉,含糊著點了點頭,以此來掩飾自己的異常。

    計云舒并未發覺不對勁,見他咳嗽,忙盛了一碗姜湯遞給他。

    “快,喝了,驅驅寒!

    姚文卿伸手接過,含著繾綣的笑意望著她,聲線一如既往地溫潤:“好!

    得知是計云舒脫了他的衣裳,他內心難以遏制地生出一股悸動與雀躍。

    唇邊的笑意漸漸上揚,他一口悶了碗里的姜湯。

    二人正用著午飯,計云舒忽而想起了姚鴻禎在死前叮囑她的話,心緒漸漸變得沉重起來。

    沉思了一會兒,她還是開口了。

    “我曾在大理寺的詔獄中見過你祖父,他讓我告訴你,從此以后改名換姓,再也不要回京!

    聞言,姚文卿喝湯的動作頓住,他沉默著喝完,悶聲問道:“祖父,還說其他話了么?”

    “沒了。”

    計云舒搖了搖頭,擔憂地看著他,柔聲道:“他只希望你能活著!

    家族覆滅,親人盡數喪命,無論發生在誰身上,都是滅頂一般的打擊,計云舒很擔心他的狀況。

    “我明白。”

    過了許久姚文卿才回她這句話,聲音帶了絲幾不可察的哽咽。

    相比較管家找上他,告知噩耗的那天,他的悲痛已經被時間沖緩。

    然而最令他痛心絕望的是,背著勾結逆王的罪名,他連給祖父他們收尸都成了奢望。

    想到這,他痛心疾首,狠狠扇了自己一個耳光。

    計云舒大驚,連忙按住他的手:“姚文卿!”

    “事已至此,你和我都沒有退路了!逝者已矣不可追,你得好好活著,你祖父九泉之下才能安心!”

    她定定地望著他,希望能將他從自責與悔痛中拯救出來。

    “我知道!

    姚文卿雙手捂臉,悲傷低落的聲音自他指間溢出,淡淡的,悶悶的,計云舒聽得心頭一片酸澀。

    她將碗碟放進食盒,尋了個借口出去了。

    讓他一個人靜靜地待會兒,也許會好些罷?計云舒心想。

    她將食盒還給了船主,又與他的娘子嘮了好半晌,才提著一筐灰炭慢吞吞地挪回去。

    姚文卿似乎好轉了些,正立在窗邊呆呆地望著江面,見計云舒提著一筐炭回來,他急忙上前幫忙,語氣略顯責備。

    “要搬東西你為何不喊我去?重不重?”

    計云舒搖搖頭,朗笑道:“不重不重,你才剛醒,哪能讓你去?”

    姚文卿瞧了她一眼,無奈地嘆了口氣。

    二人正理著炭呢,計云舒倏而一拍腦門,懊惱地嘖了一聲,把姚文卿看得一頭霧水。

    “怎么了?”

    “你瞧我這記性,竟忘了告訴你,是這客船的船主將你從江里撈起來的,也是他把你救醒的,快跟我去同他道謝。”

    說罷,計云舒不由分說地拉著他往外走,正巧碰見了剛從甲板上下來的船主。

    “何師傅!”

    計云舒喚了他一聲,轉頭對姚文卿道:“就是他!

    聞言,姚文卿立時疾步上前,躬身道謝。

    “何師傅,救命之恩無以為報,當受我一拜!

    何船主忙攔住他,爽朗笑道:“公子請起,云姑娘已經替你謝過了,給我結結實實磕了個響頭呢!我比她也大不了多少,倒把我弄得怪難為情的!

    計云舒啞然失笑,瞧了手足無措的姚文卿一眼,悄聲對他耳語。

    “既然你恩公都這么說了,那就免了罷!

    姚文卿彎唇淺笑,便只朝何師傅作了個揖。

    “多謝何師傅。”

    道過謝后,二人并排著在甲板上漫步。

    此時已近黃昏,遠處的江面倒映著靡麗絢幻的晚霞,水天一色,如夢似幻。

    二人靜靜地瞧了一會兒,計云舒似想了起什么,開口問道:“你可是在揚州遇見抓你的官兵了?”

    “正是!币ξ那漭p點了點頭。

    “那時府上管家找到我說家中遭難,還沒來得及逃出揚州便遇上了前來緝拿我的官差,慌亂中我與管家失散,跳進了揚州江才逃過一劫。”

    聞言,計云舒長吁一口氣,感嘆道:“萬幸,萬幸!

    “你呢?你是怎么從王府逃出來的?又要坐船去何處?”

    聽見姚文卿的反問,計云舒將自己是如何被抓入詔獄的,又是怎么逃出來的經過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

    “宸王……當真當得起仁善二字。”

    姚文卿神色肅敬,望著遠方的水天相接處喃喃自語。

    計云舒附和著點了點頭,又說起自己已經改名換姓,準備暫時去江州落腳。

    “江州?不錯,江州遠離京城,又依山傍水,很是宜居!

    計云舒聽見他的肯定,心神微動,笑道:“你若是沒地方落腳,不若與我一起?”

    她話音剛落,姚文卿微怔,漫天的晚霞好似將他的臉也映出了紅暈。

    在她俏皮的歪頭注視下,姚文卿輕淡而雀躍地點了點頭。

    計云舒笑意更甚:“那敢情好!不過你得改個名字,畢竟咱倆如今是逃犯!

    聞言,姚文卿沉思了一瞬,望著江面上陸陸續續燃起的漁火,他緩緩道:“客帆風送葉,漁火夜遺星,便叫葉漁罷!

    計云舒在唇齒間咀嚼這二字,低眉淺笑。

    “葉漁,不錯。”

    姚文卿溫潤的目光落在計云舒的發頂,唇角含笑:“你呢?你如今的名字是?”

    說到這,計云舒彎著杏眼瞥了他一眼,笑聲清泠入耳,拂過姚文卿的心弦。

    “我啊,我叫謝青玉!

    姚文卿挑眉含笑看她,謙謙君子顯現出罕見的恣意張揚。

    “青玉,很好聽的名字!

    聽見他夸贊,計云舒眉眼含笑,轉過身繼續往前走著。

    “是么?那葉公子可知這名字有什么典故?”

    “典故么?待我想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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