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畫中仙(一)
三人邊走邊說,總算趕在金桓出府前攔住他。
一聽他們的來意,金桓撓撓頭,疑惑不解,“金某去秦相書房,是為了還書。”
金桓所還之書,是一本叫《北次經》的游記,“秦相極為寶貝此書,金某纏著他問了一年。直至半年前,他才肯借給金某瞧瞧。”
“《北次經》?”月浮玉恍若失語,再三問道:“書的第二頁,是否寫了一句‘逢春不游樂,但恐是癡人’的詩句?”[1]
金桓遲疑著點點頭,“顧公子,你怎會知道?”
顧一歧適時拉走月浮玉,“也是你的書?”
月浮玉茫然地看向人來人往的街巷,“對,我的書。那本書,我記得很清楚,寫成后便送給一個人,當做他十五歲的生辰賀禮。”
“他是誰?”
“我的義子,月方進。”
三人再回宰相府,直奔書房找書。
不曾想,那本書竟也不在了。顧一歧找來管事詢問,“你可還記得,放進秦相壽棺中的那些書中,是否有一本《北次經》的書?”
管事從前便是秦延的書童,自幼隨他讀書認字,“所有隨葬之書,全由小人查驗之后放進壽棺。小人敢立誓,沒有這本書。”
莫名其妙消失的硯臺,莫名其妙消失的書。
這兩樣與月浮玉有關之物,到底藏著怎樣的秘密?
姜杌在書柜前走走停停,不時翻開幾本書看看,“這位秦相,好似有個怪癖。”
“什么怪癖?”
“他喜歡抄書。”
管事忙應道:“是。大人嗜書如命,所以極為愛惜書。但凡得到好書孤本,會先抄寫一遍,再將原本好好收進柜中。每日拿著自己抄寫的書翻看,如此又能看書,又能藏書。”
顧一歧:“沒準他給金桓的書,是他抄寫的,并非原本!”
管家看三人在書房中到處翻找,趕忙上前幫忙。
找了約一炷香,他們最終在書房的一個木箱中,找到那本由月浮玉寫就的《北次經》。
月浮玉拿著那本書,啞然失笑。
姜杌湊近聞了聞,“這書,味道有點怪……”
聞言,月浮玉也跟著深深嗅聞了幾下,“確實有問題。”他敢斷言有問題,是因此書用的紙,經黃檗染制。其色黃,聞之泛苦,可防蟲蛀。
可今日再聞此書,竟泛著一股幽香。
月浮玉拿著書,急忙招呼兩人出府去醫館。
館中后院,大夫捏著書,面露不解,“三位是懷疑書上有毒?”
月浮玉:“對,煩請大夫幫我們驗驗毒。”
大夫雖覺奇怪,但依話照做。
他撕下書中一頁,泡在清水中。等紙張被水浸透,再撈出紙,將杯中水倒給養的老鼠。
一盞茶不到,籠中老鼠發狂似的四下逃命。
大夫驚詫不已,“這毒,瞧著像是沉碧?”
“你說什么毒?”
“沉碧。”
大夫怕幾人不信,從書房中找出一本古籍指給三人看,“你們瞧,此書中畫了老鼠中沉碧后,發狂逃命的怪異之象。”
三人一邊看書,一邊看籠中老鼠。兩者中毒后的表現,果真一模一樣。
大夫:“三位且等等,在下將沉碧的解藥喂服給老鼠,便能確定書上之毒是否為沉碧。”
又等了約一炷香,老鼠終于安靜下來,蜷縮在籠中角落。
“真是沉碧!”
“又是沉碧。”
月浮玉走出醫館時,幾近絕望。
那本書除了月方進的后人,他想不到,誰還能拿到此書。
姜杌走在最后面,走著走著卻道不對,“孟厭呢?我們回府時,已是午時中,她和崔子玉似乎不在府中?”
他們在書房鬧出的動靜不小,沒道理這兩人沒聽見。
月浮玉:“許是沒等到我們,便出府找我們了吧?”
顧一歧:“不會。孟厭如今是凡人之軀,她昨夜至今早,并未用膳。假設她巳時末起床,必定會在府中用膳,磨磨蹭蹭等到我們回來。”
姜杌認同顧一歧的猜測,“她昨夜夢中,鬧著要吃宰相府的包子。據說廚娘跟她透露,今日會做肉包。”
“她們難道出事了?”
一個神仙帶著一個缺魂的凡人,若遇上修為高的妖怪,只能束手就擒。
人命關天,三人哪還顧得上去找月長琴,急急飛去宰相府。
管事見三人去而又返,奇怪道:“三位怎未隨兩位姑娘去月府赴宴?”
“月府?”
“是啊。午時初,月大人進府,邀請兩位姑娘去府上赴宴,小人還以為你們知道呢。”
三人暗道不好,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徒留管事立在原地,看著半空中的三道人影哆哆嗦嗦,“他們……真的是人嗎?”
孟厭今日睡至巳時末,本想偷懶再睡一會兒。
無奈崔子玉守在床前,一見她睜眼,便催促她起床,“你快起來,月大人走之前交代過我,定要盯著你。”
“子玉,你近來很聽他的話。”
“我跟你說,昨日馀容走之前,讓我隨時去找她。”
崔子玉挑眉看向孟厭,“你難道不想知道月浮玉的心上人是誰?”
孟厭心虛地低下頭,“嗯,還行吧。”
兩人收拾好,打算出府去找馀容。
月長琴坐在前廳,一見兩人便熱情邀約,“兩位姑娘,本官今日略設薄宴,替浮玉賢侄聊表謝意。”
崔子玉惦記月浮玉的秘密,孟厭昏昏沉沉還想睡覺。兩人原本不想去,可實在架不住月長琴一再相邀。
僵持了一會兒,崔子玉點頭應好,“行吧,我與妹妹先去府上。”
誰知到了月府,府中連半個客人都無。
月長琴解釋道:“幾位大人尚有事要忙,兩位不如在此坐坐。來人,上茶!”
茶是好茶,可惜孟厭眼下只惦記那桌薄宴。
崔子玉辨出杯中茶是霍山黃芽,誠心夸贊,“徽茶鳳毛是黃芽,多謝月大人的好茶。”
月長琴撫須直笑,不時催催孟厭,“這位姑娘,此茶難得一見,你快品品。”
孟厭打著哈欠,昏昏欲睡。
崔子玉尷尬應付,“月大人,實在對不住。妹妹昨夜一宿未睡,她并非故意不理你。”
等至午時末,仍無客人臨門。
孟厭的肚子餓得咕咕直叫,“月大人,何時開宴啊?”
隨她的目光看去,坐在椅子上的月長琴。此刻汗流浹背,額頭大汗淋漓,戰戰兢兢指著崔子玉,“你為何無事?”
崔子玉指指自己,“我能有什么事?”
“來人,抓住她們!”
話音剛落,有幾個拿繩的小廝從外走進來。
崔子玉回身護住孟厭,“看來這位月大人不是什么好人。”
“子玉,你能應付嗎?”
“能吧。你快幫我算算,若我擅用法力,打倒面前這些人,會扣多少分?”
“你不是有上千分嗎?”
“嗚嗚嗚,月浮玉上月剛改了規矩。五品以上官員,從本月開始,每月績效也要清空。”
“該死的月浮玉!!!”
月浮玉飛進廳中,正好聽見孟厭的這一句怒罵,“查案司孟厭,當面詆毀上司,扣一分。”
姜杌一把推開月浮玉,“怪不得你死得早。”
月長琴看著從天而降的三人,與自己倒作一團的下人,“你們到底是什么人?”
“好人。”
姜杌笑著湊到他面前。轉瞬,笑容消失,月長琴被一團黑霧舉起又重重拋下。
來回幾次后,月長琴已只剩半條命。他絕望地癱倒在地上,憤恨地盯著月浮玉,“你為什么要回來?”
從他見到月浮玉的第一眼開始,他便知道,這位顧公子便是月浮玉。
上回設宴,月長琴曾有意路過書房,聽見他們叫他月浮玉。自此,他更加確定,是月浮玉回來了。
他回來報仇,回來找他們一家報仇……
月浮玉如神明一般,看著地上的月長琴,“月方進為何要害我?”
他在來的路上,想明白一件事。
硯臺被他丟了之后,他最后還是死于中毒。
照大夫所說,沉碧之毒,需日積月累。他丟硯臺前,堪堪只出現頭暈目眩。遠未到毒發之日。
假以時日,只要不繼續接觸沉碧,自會痊愈。
可是,他的身子在月封陽的毒硯臺離開后,卻一日比一日更差,直到死亡。
他這才恍然大悟,他那位義子每日送上的茶,也是毒物。
月長琴:“祖父打聽到,她的夫家嫌她性子古怪,有意逼迫她的夫君休妻。可若她真的和離,你定會不顧一切娶她。”
“那又如何?我收月方進為義子,何曾苛待過他?”
“不一樣。若你有了親子,祖父便不會是你唯一的兒子!”
月相唯一的義子與月相的義子,看似一樣,實則天差地別。
月浮玉深吸一口氣,“我收留月方進時,曾寫下一紙遺言。信中言月家的老宅與地契,在我百年后,通通會留給他。他何必……”
“你發瘋一樣的愛她,若她有了你的孩子,你定不會再管祖父!”月長琴等不及月浮玉說完,便急不可待地反駁道:“你不知何時會死,祖父總要為自己打算。”
崔子玉聽到此處,再也忍不住,一腳踹到月長琴的胸口,“為了那點金銀財寶,便要害死養育自己的義父嗎?”
“你懂什么。”
月長琴白了她一眼,“月浮玉既然將祖父當做親子,就該信守承諾,不娶妻不生子。他做不到,祖父自然該另尋明主。”
當年,月浮玉打碎硯臺,無形間破了死局。
月封陽便找到月方進,丟下一包茶,許以重利,囑咐他每日泡給月浮玉喝。
此話實在厚顏無恥,孟厭沒忍住,狠狠踹了一腳。
本來還想再踩一腳,月浮玉隔空給了一個眼神,孟厭縮頭退到姜杌與顧一歧身后。
“你為何害死秦延?”
“他和你一樣討厭,一樣鋒芒太盛。”
他月長琴,明明才是月浮玉的后人。可為什么,其余八人只聽秦延之言。
一個乞兒的后人,憑什么地位在他之上!
第72章 畫中仙(二)
“你和月方進,真是一脈相承的瘋子。”
月浮玉冷冷說道:“我已派人知會金桓,你跑不掉了。”
月長琴咯咯怪笑,等笑累了,他陰險地盯著月浮玉,“你到底是人是鬼?”
“我是神仙。”為防他聽不到接下來的話,月浮玉特意蹲下身子,“忘了跟你說,我如今在地府做官。我看過你的生死薄,你會死在三日后,斬立決。”
“月長琴,地府見。”
遠處傳來一陣陣馬蹄聲,月浮玉招呼幾人快走。
只是臨走前,他再次走到奄奄一息的月長琴身邊,“她的死,是否與月方進有關?”
“無關,是她自己找死。”
一聲悶哼后,月長琴吐出一口血。月浮玉收回腳,轉身瀟灑離開。
月長琴靜靜倒在地上,看他身影漸遠,看他身邊出現秦延。
直到看到拿著圣旨的金桓,一臉怒氣朝他一步步走來。
秦延背著手站在房頂,平靜地看著月長琴被捕役抓走,“我受刑之日,在火燒起來前,便已咬破藏在齒間的砒霜,希望能死個痛快。誰知死前一抬頭,看見隱在人群中的月長琴偷偷在笑。”
親如手足的同僚,在自己受極刑之日,如小人一般,躲在后面偷笑。
秦延疑心自己看錯,拼盡最后一點力氣,依次看向金桓等八人。
他們無一例外,滿含熱淚,唯獨月長琴在笑。
直到那時,秦延想明白一件事,“我這人謹慎。這么多年,除了收過月長琴的一本書與半塊硯臺,再未收過旁人之禮。”
月長琴送他那兩件東西時,他一再拒絕。可月長琴對他說,那些都是月浮玉之物。
他心動了。
昏帝毀了月浮玉存世的一切痕跡,他迫切地想從那本書那半塊硯臺中,窺得百年前月氏一代賢相月浮玉,曾經存在過的一丁點痕跡。
“唉,我確實害人不淺。”
月浮玉自嘲一句,“你會升入天庭做官。快走吧,有緣再見。”
秦延拱手告辭,“月相,不知你在何處為官?”
月浮玉:“在地府,幫酆都大帝打理爛攤子。”
“月相,多謝。”
與天庭的上仙離開前,秦延回頭笑著喊住月浮玉,“月相,祖父曾對我說,他幫你了結了一樁夙愿。”
秦延飛升成仙,月浮玉頗有一番感慨,“我認識秦玄時,他整日偷雞摸狗,沒個正形。沒想到,最后是他這一脈,幫我繼續守著月氏江山。”
他寄予厚望的義子,原來是一個貪財的小人。
他隨手救下的乞兒,卻因他短短三年的教導,長成頂天立地的正人君子。
孟厭指著遠處的金桓,“你當年救了十個人,除了一個是壞人,其余九人全是棟梁之材。月大人,你眼光真不錯。哎呀,若你和江……”
“孟厭!”
月浮玉一記眼刀掃過來,孟厭自知失言,趕緊閉嘴。
崔子玉見案情了結,悄悄挪到孟厭身邊,“走,我們去找馀容。”
孟厭眼睛亂瞟,委婉推辭,“我……沒睡好,想回房再躺躺。”說罷,她擰了一把姜杌,“姜杌,你身上還有傷呢。不如,我陪你回去吧。”
聞言,姜杌捂著胸口,面色痛苦,“我倒忘了這事。方才著急救你,我的傷口好像又裂開了。”
“走走走,我們快回房包扎傷口。”
崔子玉看兩人相偕離開,納悶道:“城隍不是說,孟厭對風花雪月之事最感興趣嗎?”
她也是前些日子才知曉,地府眾仙之間的愛恨糾葛,全來自孟厭。
聽聞孟厭靠著這些消息,著實賺了不少銀子。
月浮玉經過她身邊,照舊冷若冰霜,“走吧,收拾收拾,我們該回去了。”
顧一歧沉默地跟在兩人身后,崔子玉心心念念月浮玉的心上人,不時湊到他身邊蠱惑道:“顧大人,你難道不想知道月大人的心上人是誰嗎?”
“本官已下定決心修無情道,近來小有成就。此等紅塵俗事,本官不想知道。”顧一歧硬著頭皮敷衍她,心中直道后悔。他適才就該厚著臉皮,跟著孟厭與姜杌先回去。
“你們怎都跑去修無情道了?”
“無情道,好啊!”
孟厭和姜杌走到一半,回頭見另外三人并未追來,“我餓了,你陪我去酒樓。”
姜杌應好,牽著她跑去上回去過的酒樓,依舊是樓中最高處。
這次再來,孟厭心境變換。少了幾分害怕,多了一點愛意。此刻,她笑吟吟托腮看著姜杌,“我眼光真是不錯,一眼便相中你,做我的跟班。”
姜杌讓她閉嘴,“你別四處亂說,我怕丟臉。”
他縱橫妖界上千年,手下敗將多如牛毛。本以為去地府后,必定順風順水,風光無限。
只等酆魂殿到手,再一走了之。
結果,入地府第一日,便被孟厭騙得團團轉。他后來時時悔恨,怎么偏偏著了她的道?
一怪那塊金燦燦的令牌太晃眼,他當時真的以為她最起碼是個三品官。
二怪孟厭笑得太好看,如春風拂冬雪。川河解凍,一路摧枯拉朽,勢如破竹,直滾到他心里才堪堪停下。
孟厭:“做我跟班,很丟臉嗎?”
姜杌挨著她坐下,唉聲嘆氣,“若讓我的仇家,得知我在地府給你暖床,我日后哪還有臉出攪亂荒?”
孟厭搛起一箸櫻桃肉入口,其色殷紅如櫻,其味皮軟味甜。
姜杌不愛吃凡人膳食,見她吃的開心,試探問道:“真原諒我了?”
孟厭沒應這一句,反而說起她上回與兩位鬼差,一路去白水山的見聞,“他倆比我還懶。離白水山還有半日路程,他倆非說口渴,駕著馬車去了一間路邊茶寮。”
那茶寮,又破又小。那店家是個竹妖,眼眶泛紅。
鬼差與竹妖,是多年好友。見茶寮一片狼藉,以為他被白水山上的四個山魈欺負,“東始他們四兄弟,上月才向天庭的幾位上仙保證,發誓不再做壞事。這才過了半月,他們便又欺負你嗎?”
竹妖淚眼汪汪,支支吾吾,“不是四位大王,是攪亂荒那個。”
鬼差心下一驚,“姜杌?他怎么又來碧陽城了?”
孟厭裝作不知,向三人打聽,“姜杌是誰?”
鬼差嘆氣,“住在攪亂荒的一個大妖。百年前來過一次碧陽城,戴一張金色的惡鬼面具,將城中妖怪全打了一頓。我們哥倆那幾個月,日日跟在他的身后勾魂,忙得不可開交。”
他們記得姜杌當年離開前,曾說碧陽城實在無趣,再也不會來了。
孟厭拐彎抹角問起巫九息,“原來是他啊。我聽幽都山下的樹妖說,他有很多紅顏知己,其中有一個叫巫九息,是他的心上人。”
兩個鬼差和竹妖皆擺擺手,“他無情無義,心狠手辣,哪來的紅顏知己和心上人。”
鬼差接過話茬,“他為何找你的麻煩?”
竹妖:“好似是他夫人不見了。”
鬼差:“他何時有了夫人?當年,艷鬼勾了他半年。他嫌煩便罷了,臨走還拆了人家兩根艷骨。”
竹妖搖搖頭說不知,“不過,我此番倒是見到他的真容了。那相貌,三界難尋。”
鬼差譏笑幾聲,指指孟厭,“姜杌能有多俊?我身邊的這位孟厭孟大人,她從前有一絕色跟班。那相貌,才稱得上三界難尋。”
竹妖一聽她叫孟厭,忙道:“怪了,姜杌的夫人,也叫孟厭。”
“姜杌,我在路上遇到一個小妖怪。他與我說,有一個妖怪,發了瘋一樣,到處在找自己的夫人。”
“那他最后找到了嗎?”
“找到了。他的那位夫人最是大度,三言兩語便原諒了他。”
孟厭笑著說完,側身看向姜杌,“幽都山下的樹妖說你喜歡巫九息。可是竹妖對我說,姜杌很喜歡他的夫人,發瘋一樣的找她。我摸不準你是又想騙我利用我,還是真的喜歡我。”
從白水山回來后,她一直想找機會問問姜杌。
萬幸,兜兜轉轉,她總算知道了他的真心。
姜杌一把將她拉入懷中,一再收緊手臂,衣衫相貼,心跳重合。
唇落于她的額頭、闔上的雙眼與朝思暮念的溫唇之上。
由淺入深,輕舔慢咬。
外面的秋雨,如煙如霧。
門外忽地響起一陣急促的叩門聲,孟厭得以微微喘息,與姜杌短暫分開。
進門之人,是一臉深意的馀容,“姜杌,我這回夠知趣吧?”
馀容今日在酒樓中與相好私會,正巧碰見姜杌牽著孟厭上樓。她心中好奇,特意去了另一處高閣偷偷窺探。
姜杌冷冷發話,“你又來做什么?”
馀容自顧自坐到兩人對面,掏出三錠金子,“我妹妹半年前去了蒼梧城,自此消失不見。姜杌,你幫我找找,行不行?”
孟厭盯著金子,兩眼放光,“我其實也很會找人!”
“好姑娘,那便拜托你了。”馀容莞爾一笑,把金子推到孟厭面前,“她叫嬌客,左臉頰有一花形印記。”
孟厭收下金子,“行,我這就回去告假,去蒼梧城幫你找妹妹。”
話一說完,她揣起金子便跑,生怕馀容反悔,姜杌在后面一路追一路喊。
一回府,月浮玉坐在前廳,沉聲發問,“你們又去哪兒了?”
孟厭:“下官陪姜杌去醫館,路途遙遠,便多耽擱些時辰。”
對于孟厭信口胡謅的說辭,月浮玉并未拆穿,“你快回房收拾,我們明日出發去蒼梧城,那邊出了一個案子。”
“蒼梧城?”
“怎么,你不想去?”
“我去!”
既不用告假,又能幫馀容找妹妹賺金子。孟厭一時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姜杌怕她被月浮玉扣分,慌忙拉走她,“你在月浮玉面前收斂些,若此事讓崔子玉知道……”
“我知道什么?”
崔子玉從兩人身后,閃身走出,“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孟厭與姜杌堅定搖頭:“沒有。”
第73章 畫中仙(三)
原本十日才歸的秦浮玉,得知謀害父親的兇手被抓,馬不停蹄趕回家。
一入城,便聽百姓們交頭接耳,人人都說是禮部尚書月長琴毒害了秦相。
“怎會是月叔叔?”秦浮玉一下馬,甚至來不及喘氣,便沖進府中找月浮玉,“顧公子,你們是否抓錯人了?”
月浮玉帶他去書房,指著那本《北次經》,“他忌恨秦相得陛下重視,先后在書中與硯臺中下毒,妄圖毒害秦相。”
秦浮玉聽他說完來龍去脈,氣得一拳打到桌上,“枉家父整日提拔他。沒想到,他竟是一個如此卑鄙無恥的小人!”
“他不日將伏誅。”月浮玉實在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只好輕輕拍了拍他的背,“我們明日將去蒼梧城。之后的路,你慢慢走,不急。”
一聽幾人要去蒼梧城,秦浮玉抬手擦去眼淚,擔憂道:“城中近來不甚太平,聽說有不少人消失。”
蒼梧城自一年前起,接連有人消失。
據官府查證,至今日,消失在蒼梧城的人,已逾兩百人。
這些人在某一日走進一間寺廟,從此再未出現。
官府來來回回去寺中尋了許久,沒有任何發現。
眼見消失的人越來越多,半年前,蒼梧城的太守下令不準任何人再去寺廟,甚至用木板封之。
然而,不管是禁令,還是木板。
一日又一日,城中依然有人無故消失。而他們消失之前,皆曾出現在寺廟附近。
月浮玉:“無妨,我們本就是去蒼梧城查案。”
秦浮玉見他語氣堅決,不好再勸,轉身從書房中翻出一把鑰匙,“顧公子,你們的恩情,我無以為報。家父在蒼梧城有一間宅子,你們可去住一段時日。”
月浮玉收了鑰匙,又勸了他幾句,便回房收拾包袱去了。
管事躲在暗處,等月浮玉一走,趕忙跑去書房,“公子,他們不是人!”
“秦叔,你是何意?”
管事將那日的事,原原本本講給他聽,“我聽天牢的獄卒說,月長琴整日在牢中自言自語,說什么‘月浮玉回來了’之類的話。”
軒窗半開,從秦浮玉所立的位置望去,正好能看見月浮玉消失的背影。
他尚小時,曾祖父總喜歡將他抱在膝頭,聲情并茂與他講月相的故事,“浮玉,曾祖父的師父乃是月相。他們都說他死了,可曾祖父不信,那般好的一個人,定是成了神仙,才不得不離開。曾祖父相信,總有一日,他還會回到碧陽城。你記住,他叫月浮玉,貌似神明。”
“秦叔,他本來就不是人。”
浮玉,他是神仙呀。
翌日出府,一輛馬車停在門外。
月浮玉拱手向秦浮玉道謝,“多謝,你想得很周到。”
秦浮玉面色尷尬,眸中閃過一絲難言之色。
他昨日著急回來,原本沒想到馬車一事。是姜杌找到他,說他們幫了他大忙,讓他花錢租一輛大馬車送他們去蒼梧城。
趁幾人交談之際,姜杌率先鉆進馬車,掀簾催促道:“你們快點。”
孟厭咬著肉包,不停抱怨,“他一個妖怪,不知在急什么?”
月浮玉從她身邊走過,一臉失望,“他一個妖怪,都知上進。你倒好,吃了三個大肉包才肯走。”
孟厭:“……”
馬車中,五人坐定。
月浮玉獨坐中間,閉目養神。崔子玉與孟厭坐在左邊,嘰嘰喳喳鬧個不停。顧一歧與姜杌抱著手坐在右邊,相看兩生厭。
行至一半,崔子玉道:“我生于蒼梧城,死于蒼梧城。”
孟厭磕著瓜子,瞄了一眼側方的月浮玉,小心翼翼追問,“你因何而死啊?”
崔子玉伸出自己的右手,“這只手畫了不該畫的人。天子之怒,流血千里,官府為了討皇帝的歡心,判處我火刑。”
終她一生所畫的九十九本春畫,隨她一起于烈火中,煙消云散。
她受刑前,右手被獄卒活生生折斷。
死前太過痛苦,以致于她死后去了地府,再也不敢用右手作畫寫字。
練了整整十年,她才學會用左手作畫寫字。可畫技與字跡,已然與生前之人判若兩人。
孟厭還想接著問,又怕月浮玉扣分。偷偷歪頭看了一眼,見他閉著眼睛,不動如山,這才放心下來,“你為何要畫天子的春畫?”
崔子玉無奈攤手,“他家闖了大禍,他賣了大半家產仍湊不夠救舅姑的銀子。我一時心急,便鋌而走險答應幫人畫一本春畫。”
那時,舅姑嫌她多年無所出,不準她出府作畫,一碗又一碗的湯藥灌給她。
至出事前,她已兩年未曾拿筆。
孟厭越問越放肆,“他是誰?你生前的郎君嗎?”
崔子玉點頭,將兩人之間相遇相知的細節娓娓道來,“嗯。他叫姚岸,他的畫技在我之上。我們因字畫結緣,常有書信往來。等我十八歲那年,我寫信讓他來找我。”
孟厭:“你為何確定,姚岸便是與你有書信往來的人?”
崔子玉扭頭,奇怪地盯著她,“他拿著我寫的信呀。我自己寫的信,難道認不出?再者說,他當時還送了一幅畫給我。可惜有一次,他為了救我,右手受傷,再也不能作畫寫字了。”
聽到此處,孟厭丟了瓜子,“不對,書信和畫可能是偷的。跟你有書信來往的人,應該是……”
話還未說完,月浮玉、姜杌與顧一歧三人齊齊伸手。
孟厭自知闖禍,咬牙閉嘴。
見此情形,崔子玉盯著孟厭,“孟厭,你繼續說!”
孟厭低著頭不敢說話,顧一歧搭腔,“她……她話本看多了,總愛胡思亂想。”
姜杌頷首附和,“對,她昨日還懷疑黑一和白二,表面是兄妹,實則是夫妻。”
月浮玉一錘定音,“蒼梧城快到了,查案要緊。”
余下的路程,孟厭不敢再提一句,抿唇看著對面的姜杌,欲哭無淚。
下車后,月浮玉假借升官之事,將孟厭喊到一邊,“再敢亂說一句,本官立馬回地府寫折子,將你貶去地獄做厲鬼!”
孟厭嗚嗚亂哭一通,“月大人,你這是公報私仇。”
月浮玉:“你大可以試試。”
孟厭:“下官錯了。”
識時務者為俊杰,孟厭在答應閉嘴之前,仍不怕死地問了一句,“月大人,為何不告知子玉真相?”告訴她,姚岸并非她的心上人。
“她受極刑而死,給她留一點希望吧。”
孟厭再出現時,悶悶不樂。
姜杌湊到她身邊,“他扣了你多少分?放心,改日我找酆都大帝,為你求求情。”
孟厭:“嗚嗚嗚,月浮玉威脅我。”
姜杌:“你別多話,不就沒事了。”
“可我憋不住啊!”
“那你……活該。”
崔子玉站在寺廟門口,將另外四人之間的暗涌,盡收眼底。
不過,方才孟厭的隨口一言,倒讓她想起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自成親后,姚岸明里暗里嫌棄她畫的春畫上不得臺面。可明明那半年的信中,他曾說她的春畫乃是天下一絕。
“我相信有朝一日,江浮笑笑生的春畫定能揚名于天下。”
“難道姚岸真不是他?”崔子玉看著朝她走來的幾人,心里冒出一個可怕的猜測。
這間寺廟,在蒼梧城城西。
廟宇年久失修,牌匾斑駁腐朽,只依稀能認出“繁寺”二字。
門口立著一塊木板,用鮮紅大字寫著“此寺禁入”。
寺門有厚木板擋著,幾人輾轉找到一處矮墻,翻墻入內查看。
寺中早年的石板與臺階,早已殘破不堪。野草叢生,其間遍布腳印、紙錢與經幡。想來除了官府,應有不少消失之人的親眷來此招魂祭奠。
姜杌化為黑霧,在寺中轉了一圈,“沒發現有妖怪。”
幾人走進正殿,左右的壁畫已經變得模糊不清。佛像東倒西歪,到處都是灰塵。
大梁上,棲著一巢烏鴉。見到人來,烏鴉哀鳴,一窩蜂從梁上飛出。
在半空中盤旋許久,才飛到房頂上,啞啞叫個不停。
幾人兵分四路,在寺中找了幾圈。別說妖怪,連只老鼠都未見到。
眼看天色已晚,月浮玉吩咐幾人離開,“先去蒼梧城,明日再說。”
翻墻離開前,孟厭回頭望了望。
恍惚間,她好像看到壁畫中,有一男一女正在翻云覆雨。
可等她定睛一看,哪還有交合的男女,眼前只剩下姜杌滿含期待的臉,“今晚來房中找我,好不好?”
“你腦子里能否想些旁的事?”
“你難道不饞我的身子?”
不知從何處吹來一陣冷風,孟厭忽地記起前幾夜夢中反復出現的那具身子。
最終,在姜杌似笑非笑的蠱惑下,她一口應下,“饞。”
去秦家宅子的路上,月浮玉道:“秦家那間宅子,只有四間房。孟厭與崔大人一間,我們三人各一間。”
無人說話,便是同意。
等到了宅子,姜杌徑直走向后院的那間客房。這間房隱在竹林之中,離另外三間房稍遠。
今夜無月無星,天地一色,交錯難辨。
亥時初,孟厭借口找姜杌有事,在崔子玉的一臉深意中,提著一盞燈籠,去了后院。
竹林悄無聲息,唯有螢螢鬼火閃爍其間。
夜風徐來,修竹沙沙作響。
往日床榻間的纏綿情事在眼前不斷涌現,孟厭不自覺地咽了咽口水,提著燈籠越走越快。
門未關嚴,漏出余光。
她湊近往里看了看,姜杌穿著中衣,正在床上打坐。
許是聽見聲響,床上的人睜開眼睛,向她招手,“孟厭,你快來。”
孟厭放下燈籠,笑吟吟走進房中。
“姜杌。”
“嗯。”
第74章 畫中仙(四)
姜杌看著越走越近的孟厭,笑著解開中衣,“喜歡嗎?”
“嗯,喜歡。”孟厭試著摸上去。從鎖骨處慢慢往下摸,直摸到姜杌啞著嗓子,按住她的手,“別摸了……”
夢了許久的身子就在眼前,孟厭不等姜杌說話,便跨坐上去。
“今夜,我在上,好不好?”
身下的男子依然沒有開口,只是緩緩伸出手褪下她的衣衫。
燭影搖紅,珠簾落下。
“救命啊——”
靜謐無聲的夜里,忽然聽到一聲驚駭的求救聲。
月浮玉第一個沖出去,另外兩人緊隨其后,三人循聲走進姜杌的房中。
只見輕紗帳內,孟厭屈膝坐在姜杌身上,不停俯身去親他。而姜杌一邊別過頭求救,一邊用手擋住孟厭。
三人立在房中,月浮玉與顧一歧面面相覷。
唯獨崔子玉雙眼放光,嘖嘖稱嘆,“你們……玩得真花啊!”
她恨不得立馬回房,拿上筆墨紙硯,將這一出霸王硬上弓的好戲畫下來。
“救救我!”
姜杌見他們到來,一把推開孟厭,連滾帶爬跑到月浮玉身邊,“她好像中邪了。”
“啊?”
姜杌今日特意住進東面的客房,只是想找個安靜的房間修煉而已。
他出攪亂荒已達半月,前些日子,忙著勾搭孟厭,修煉漸少。上次與另外三人打斗,雖未耗費多少修為,但總歸修煉這事,敗于懶惰,而成于勤奮。
思來想去,他便打算今夜在房中打坐修煉。
誰知,孟厭突然推門而入,直奔他而來。
“她一來便推倒我,坐在我身上扯我的衣服。”姜杌攏了攏白袍,“我喊她,她不應,反而越來越開心。”
他心覺不對,趕忙去推孟厭。
可孟厭似傀儡一般,死死坐在他的身上,反復扯他的衣服,又低下身親他。
她如今是凡人之軀,他不敢用力,只好呼喊他們前來。
姜杌下床后,孟厭停下動作,迷茫地看著他們,“我接下來該做什么?”
“她真中邪了。”
四人不知她中了什么邪,只得尋來一截繩子綁住她的手腳。
萬幸,孟厭素來多眠,鬧騰了一會兒,便沉沉睡了過去。
姜杌驚魂未定,“她一直與我們待在一塊,到底是何時中招的?”
崔子玉走到孟厭身邊,細細打量,“她從寺廟出來后,便很奇怪。”
她第一個出寺,之后便在墻邊等他們。孟厭最后一個出來,盯著姜杌的背影捂嘴傻笑。適才孟厭出門前,還問過她一句,“子玉,我今日好看嗎?”
月浮玉聽完崔子玉之言,“今日出寺時,誰在她前面?”
顧一歧開口,“是我。我出去前,曾回頭喊她。當時,她站在院中自言自語,不時傻笑。”
他催了兩遍,孟厭才應他。因她神色無異,故而他并未當回事。
月浮玉:“問題看來出在那間寺廟。姜杌,你速速去找城中妖怪打聽打聽。”
姜杌點頭:“行,我稍后便去。不過,為何我們五人同入寺中,偏偏是孟厭著了道?”
“她如今缺魂少魄,本就容易被附身。”
“唉,我總覺得不是。”
金雞破曉,秋風瑟瑟。
孟厭一睜眼,發現自己身處陌生的房間,她大喊不好,“完了,我又被哪路妖怪附身了?”
桌前四人見她醒來,催促道:“你快去洗漱。”
“你們怎么也在這兒?”孟厭聽見這句冷冰冰的話,猛然扭頭。本想起身,卻發現自己手腳被繩子牢牢綁住,動彈不得,“放開我啊。”
姜杌走到她身邊,幫她解開繩子。
崔子玉勾唇一笑,與她解釋昨夜發生之事。
“你的意思是,我半夜不睡覺跑到你房里,扯你的衣服?”孟厭指著姜杌,見他點頭,她忙道不對,“不是你讓我來房中找你嗎?”
姜杌大喊冤枉,“我第三個出寺,之后便去馬車旁找月浮玉,替你求情。”
月浮玉:“他確實和我在一起。”
孟厭雙手垂下,驚愕萬分,“可我明明記得,姜杌在我后面……”
在孟厭的記憶里,前面三人離開后,姜杌跟在她后面。不斷蠱惑她勾引她,讓她夜里去房中找他。
月浮玉:“孟厭,你昨日在寺中,可曾看到什么或者摸過什么?”
孟厭面色泛紅,低頭慌亂地絞著手,“我臨走前,曾看到壁畫上面有一男一女在交。合。”
月浮玉記得殿中兩面殘缺的壁畫,可他眼中的壁畫,分明是《地獄變相圖》。上面所繪的閻王及鬼卒須發翕張,極盡猙獰之態,十八般酷刑,令人望而生畏。
如此可怖的壁畫,怎會出現男女雙修?
思及此,月浮玉看向另外三人,“你們看見了嗎?”
三人通通搖頭,姜杌忽道:“我想起來了,孟厭曾摸過壁畫。”
昨日進入寺廟后,他與孟厭在一塊。他們走到壁畫前,孟厭無意間發現其中一幅壁畫中,有一個鬼卒長得極為俊俏,便湊近摸了摸。
月浮玉當機立斷:“走,我們去看看。”
姜杌看著孟厭:“她怎么辦?”
月浮玉:“她留在此處也危險,一起去。”
再入寺廟,孟厭雜念全無,老實跟在姜杌身后,“就是這個鬼卒,我摸的就是他。”
月浮玉湊近細看,發現這鬼卒并非什么玉樹臨風的男子,只是在一眾紅發圓目的鬼卒中,稍顯順眼罷了。他屏息凝神,伸出左手摸上去。
顧一歧與崔子玉在他之后伸出手,上前摸索。
可盡管三人已將鬼卒臉上的朱砂摸到斑駁掉色,他們也未看到所謂的陰陽交。合之景。
顧一歧將兩面壁畫全摸了一遍,“孟厭,你是不是還做過旁的事?”
孟厭指天發誓,“沒有,我只摸過壁畫。”
姜杌牽著她,一再保證,“我可以為她作證。”
一行人了無發現,只得先回秦家宅子。
書房中,五人坐在桌前,月浮玉問道:“姜杌,你打聽得如何?”
姜杌找了城中七個修為高的妖怪打聽,七人皆說那個破廟有些邪門,“那個寺廟是樓繁寺,三十年前,寺中僧人棄寺離開,自此荒廢。對了,除了人,也有不少妖怪消失在樓繁寺中。”
消失的妖怪中,有一個還是活了兩千年的妖怪,修為甚高。姜杌記得他,“他叫白奇,是一只窮奇獸。蒼梧城的所有妖怪,皆聽他號令。”
據妖怪們所言,白奇有一日聽聞樓繁寺吃人吞妖怪。他不信邪,當夜便跑去寺中,想一探究竟。
自那日開始,白奇消失。時至今日,無人發現他的蹤跡。
孟厭聽了半晌,越聽越害怕,“那些人或妖怪,全部消失在樓繁寺中,可我走出去了啊。”
肚子餓得咕咕直叫,孟厭害怕自己又出事,不敢出門尋些吃的墊肚子,只得喝水。
姜杌看她雙唇發白,趕忙去摸她的手,果真發涼又哆嗦,“她餓了,我帶她出去用膳。”
兩人牽手離開,月浮玉看著孟厭的背影,“她應該有什么事瞞著我們,或者有一件事連她自己也未發覺。”
這件事,也許就是打開“樓繁寺”的鑰匙。
去酒樓的路上,孟厭一路走,一路抽抽噎噎,“我太倒霉了。”
姜杌抱怨道:“昨日我讓你跟在我后頭,別亂摸寺中之物。你偏不聽話,看見一個人模狗樣的鬼卒,便上手去摸。我問你,他有我好看嗎?”
孟厭不敢反駁,絞著手小聲應他,“沒你好看……你們今日也摸了,不是也沒事嗎?沒準不是因為摸他,是因為我缺魂。”
姜杌:“連千年大妖都未能幸免,我們四個卻無事,那問題定在你身上。”
孟厭:“哼,還不是怪你搔首弄姿勾搭我。”
酒樓中,孟厭胃口不佳,喝了幾口粥,挑挑揀揀吃了幾樣小菜便作罷。
姜杌怕她回去又餓,又逼著她吃了幾口肉。
見她哼哼唧唧鬧著不肯吃,他故意挨近,挑眉打趣道:“多吃點,今夜來我房中,我好好伺候你。”
孟厭嫌他色。欲薰心,擾她安寧,一把推開他,“煩死了。你明知道我好色,還整日衣衫不整在我面前亂晃。昨日在寺中,我腦子里全是你。”
姜杌自知犯錯,急忙安撫她,“我跟你鬧著玩的。”
孟厭狠狠咬了一口肉,眼神凌厲,“我想你,你想我嗎?”
姜杌閃爍其詞,被逼得急了,才老實應道:“沒有,我昨日在想修煉的事。”
“果然男人一旦得手,便不再珍惜。”
“我因你差點官位不保,在地府被人罵罪人。你那時在攪亂荒,吃香喝辣,很是逍遙吧?”
孟厭一陣數落,從酒樓罵到秦家宅子仍不肯停,“沒準我就是因為想你,才出事。”
姜杌眉心緊蹙,緩緩走在最后,隨她一起去找月浮玉。
等看到他們三人,姜杌問道:“你們昨日在寺中,都在想什么事?”
月浮玉:“查案。”
顧一歧:“查案。”
崔子玉:“查案,但我還想了一會兒生前的事。”
姜杌招呼幾人坐下說,“今日我聽孟厭說,她昨日在想我。或許關鍵不在壁畫,而在入寺之人心中所想之事。”
他們四人,無半分色。欲雜念。獨獨孟厭,所思所想,全是姜杌。
月浮玉盯著孟厭,“據我所知,去過樓繁寺然后消失之人,多是二十上下的男女。”
這般年紀的男女,色念最重。
姜杌補充道:“對對對,白奇特別好色。還有馀容的妹妹嬌客,也是個艷鬼,靠吸食男子陽氣為生。”
色,食色性也。
色。欲如食欲一樣,皆出自人之本能所需。
走入樓繁寺之人,其心中的色。欲被無限放大,直至被色。欲吞噬,迷失在寺中。
第75章 畫中仙(五)
月浮玉:“孟厭說壁畫上的鬼卒瞧著俊俏,你們覺得如何?”
另外三人:“平平無奇。”
在他們四人眼中,鬼卒平平無奇。可在孟厭眼中,他卻是一個極為俊俏的男子。
按照月浮玉的猜測,那些消失之人,與孟厭一樣,從壁畫中窺見俊俏的男子或絕色的女子。色。欲被勾起,他們被壁畫上的男女迷惑,徹底迷失在幻境中。
崔子玉不解:“倒是奇怪,為何孟厭沒有消失?”
姜杌洋洋得意:“自然是因為我最好看。她放著我不要,難道退而求其次,去找壁畫上的丑八怪?”
月浮玉嘴角微抽:“你說的……確有幾分道理吧。”
從始至終,孟厭都低著頭,唯恐幾人指責她好色。
見幾人停下思索,她趕忙抬頭解釋,“我沒有一直想姜杌,我也想過查案。”
月浮玉抱著手,微微往后仰,好整以暇地看著她,“那你說說,你想到了什么?”
“你們沒發覺一件事嗎?”
“何事?”
“所有人都知道樓繁寺有古怪,為何接二連三,還是有人消失?”孟厭昨日踏入寺中,便覺不對,“除開一些好奇心重,不信邪之人,其他人為何明知故犯?”
甚至在官府嚴令禁止入內后,還是有人偷偷翻墻進去,然后離奇消失。
顧一歧:“確實古怪。或許打開樓繁寺的鑰匙,不止一把。”
崔子玉:“枯坐在此處,想到死也想不明白。我們不如去問問那些消失之人,在消失之前曾去過何處?做過何事?”
“行。”
此案處處透著古怪,月浮玉害怕孟厭又遭算計,吩咐道:“姜杌,你和孟厭留在此處。”
姜杌自告奮勇,“我帶她去找妖怪打聽,順道去借一件法寶。”
三人見他一再堅持,叮囑他顧好孟厭后,便快步出門。
姜杌等他們一走,帶著孟厭去了一間大宅子,里面住著一個妖怪,奴仆無數。
孟厭一坐下,便有四個丫鬟端來茶水與糕點。另有兩個丫鬟,一個為她捏腳,一個為她捶肩。
如此過了半個時辰,有四人抬著一個華服男子入內。
姜杌湊到孟厭耳邊,向她介紹起來,“他叫即墨侯,是硯臺所化的精怪。”
即墨侯一見姜杌,白眼連連,“你來做什么?”
姜杌開門見山,“即墨侯,把你那對同心鐲,借我兩天。”
“不借。”
“那我硬搶。”
額頭青筋暴起,即墨侯竭力壓住心中的怒氣起伏,“三百年前,你找我借亂玉劍,說三日后還給我。一百年前,你又說要借焦桐琴,說第二日便送回來。如今,我的劍呢?我的琴呢?它們在何處?”
孟厭偷偷扯姜杌的衣袖,“他瞧著有些生氣,你要不先把劍和琴還給他?”
姜杌:“我丟在攪亂荒了,現在去取,也來不及。”
即墨侯看兩人嘀嘀咕咕,舉止親密。再一看孟厭僅有一魂一魄,心覺奇怪,“她一個凡人,缺魂少魄,竟也能活?”
姜杌眼珠子一轉,心生一計,“不瞞你說,她其實不是人。”
即墨侯雙眼圓睜,吶吶道:“那……她是什么東西啊?”
姜杌拖過一把椅子,坐到即墨侯身邊,語氣沉重,“三十年前,我與一凡人女子相愛。后來她得病死了,我尋遍九州三界,又冒險入地府,也只找到她的一魂一魄,勉強為她續命。”
“你還挺癡情的。”即墨侯眼中泛淚,“誒,你不是得了一顆藏魂珠嗎?怎會只尋得一魂一魄?”
姜杌看著孟厭,邊說邊抹淚,“我有一仇家,在她死前找到我,非要與我比試。等我打贏仇家,她的魂魄已被黑白無常勾走。三年前,我借口尋寶,拜托你送我去地府。唉,實則全是為了她。”
即墨侯掩面痛哭,不知是為女子的枉死,還是為姜杌踏遍三界心酸。
等哭夠了,他悵然抬頭,“可這與同心鐲有何關系?”
姜杌見他上當,溫聲道:“我與她要在城中待幾日。我仇家多,近來城中也不大太平。我怕她又出事,便想找你這個好心人借同心鐲,好隨時保護她。”
原是如此,即墨侯拍著他的肩,大贊他有情有義。
之后,他吩咐侍從去房中將同心鐲取來。
“姜杌,你變了不少。馀容、白奇還有巫九息罵你無情無義,原來你竟是個有情郎。”
“這事你千萬別跟他們說。你知道的,我廢了他們不少修為。我怕他們打不過我,便報復她。”
即墨侯鄭重點點頭,一再向他保證,“放心,我一定為你保密。”
姜杌美滋滋接過同心鐲,放進衣袖。
正欲走,見東廚炊煙裊裊,他開口道:“你家今日吃什么?”
即墨侯所答的膳食,皆是些稀罕的滋補物。
孟厭聽著心動,搓搓手,試探問他,“我能在你家吃頓飯嗎?”
“行……吧。”
離用膳的時辰尚早,即墨侯邀約兩人去后院書房賞花飲茶,聽曲看戲。
書房內,三人坐在臨河窗前。一河之隔的岸上,有一戲班,正在咿咿呀呀唱戲,“聽聞東廂之內,有一書生高叫低喚。”[1]
即墨侯屬實愛哭,一出戲方唱到第二句,他已泫然淚下,不住用絲帕抹淚。
孟厭與姜杌不愛看戲,偷摸離開椅子,在院子里逛起來。
這宅子,處處華麗奢侈。
孟厭摸著閣樓下那尊半人高的白玉獅子,目瞪口呆,“一個妖怪,怎么比神仙還有錢!”
姜杌:“他最會賺錢。”
說罷,他掏出同心鐲,一個戴著自己手上,一個塞進孟厭的手腕,“你戴上這鐲子,日后不管你在何處,我都能找到你。”
孟厭摸著鐲子,疑惑道:“他怎么聽完你瞎編的故事,便同意將此物借給我們?”
姜杌神秘一笑,“他跟你一樣,喜歡看話本~最喜歡感天動地的有情郎。”
遠處回廊,遙遙有一行丫鬟端著飯菜走過。
姜杌牽著孟厭,前去廳中用膳。即墨侯早已端坐在主位,見兩人牽手而來,面上浮起欣慰之色,“姜杌,你們打算何時成親?何時要孩子?”
孟厭夾菜的手停在半空,姜杌忙應道:“一來她從前是大家閨秀,最是重名節。二來我想等她身子再好些。”
話一出口,即墨侯頻頻點頭。一臉了然于胸,大贊自己有眼光,“姜杌,心上人在側,你竟能忍住,真乃世間難得的有情郎!”
孟厭看著放在她腰上的那只手,咬牙切齒:“他……真的特別能忍啊。”
姜杌沿著腰側來回摸了一圈,心滿意足,“好說好說。”
即墨侯看兩人眉來眼去,更是欣慰。一個沒忍住,又開始抹淚。
席間,姜杌提起白奇,“他雖重色又貪財,但好歹也是能與我打個十天半月的大妖,怎莫名其妙消失了?”
即墨侯搖搖頭,“我也不知。出事后,他麾下的幾個妖怪來找過我,讓我幫忙找找。可我去樓繁寺找了一圈,空空如也。”
他當日帶著百余奴仆,將樓繁寺翻了個遍,沒有任何發現。
姜杌:“白奇消失前,在忙什么?”
即墨侯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盯著他,“他能忙什么,和女妖雙修唄。半年前,馀容的妹妹嬌客來蒼梧城做客。兩人一拍即合,特意買下一個宅子,在房中雙修,整整一個月未踏出房門。”
孟厭瞪大雙眼,“啊,他們不會膩嗎?”
即墨侯面無表情,“有一回我去找白奇討債,看他倆拿著一本春畫在看,上面姿勢挺多的。”
姜杌關心起另外一件事,“嬌客也消失了。你知道她和白奇,誰先消失嗎?”
即墨侯:“嬌客先消失,之后是白奇。嬌客消失前,曾來找過我,說想與我雙修。”
“你同意了?”
“沒有,她那時古古怪怪的,我派人將她趕出去了。”
孟厭:“她何處古怪?”
即墨侯紅著臉:“我喜歡馀容。嬌客私下一直喊我姐夫,她往年常來蒼梧城,從未勾引過我。”
那日,經常喊他姐夫的女子,突然破門而入,扯開他的衣袍,說要與他雙修。
他怕得不行,生怕馀容知道這事后,再不理他。沒有片刻的猶豫,他一掌將嬌客推出房門,又喊來奴仆,將嬌客送去白奇的宅子。
嬌客被他送走后,再未來過。
過了三日,白奇消失。白奇手下妖怪找來時,他曾問過他們,嬌客在哪兒。
結果那些妖怪說,嬌客三日前與白奇鬧別扭,回碧陽城了。
姜杌:“她那日真的回去了嗎?”
即墨侯皺眉想了想,招手喚來一人問道:“三個月前,我讓你們送去白府的女子,你們送到了嗎?”
那人擺頭,“老爺,她走到一半,借口有事便跑了。”
奴仆們看她離開的方向,正是白奇的宅子,便回府向他稟告,說人已送到。
孟厭斷言,“她那日應是去了樓繁寺。”
姜杌:“她應該也迷失在寺中幻境中了。”
即墨侯聽兩人一來一回的言語,漸漸察覺不對,“你們的意思是,嬌客和白奇一樣,消失在樓繁寺?”
兩人點點頭,即墨侯捂著胸口,“完了,要是讓馀容知曉嬌客是被我弄丟的,她非得殺了我。”
姜杌寬慰他,“眼下地府正在追查此案,已經有了些眉目。”
即墨侯抬頭輕輕瞥他一眼,無語道:“你一個妖怪,怎么會知道地府的事?”
“我如今在幫地府做事。”
“你一不缺錢二沒得罪神仙,為何幫地府做事?”
姜杌有苦難言,指著孟厭道:“她在地府當官,每月偷懶耍滑,連十分的績效也湊不夠。為了保她的官位,我只得陪她查案。”
即墨侯臉色大變,“她不是凡人嗎?”
“哈哈哈,她生前是凡人,如今是神仙。”
“滾——”
第76章 畫中仙(六)
同心鐲已到手,姜杌牽著孟厭瀟灑離去。
走前,他再三承諾道:“放心,這回我一定還你。”
兩人回去時,已近黃昏。
紅日西墜,遠處山巒,流金赤紅交錯。
舉目四顧,千里溶溶。
另外三人早兩人一刻回府,此刻坐在桌前,桌上擺著不少春畫。
孟厭一回府,便看三人拿著春畫端詳,不時有交談聲傳出。
“崔大人,你瞧這姿勢如何?”
“委實一般,不如我手上這本。”
孟厭走到三人面前,“你們在做什么?”
月浮玉見他倆回來,耐心解釋道:“我們今日查到,所有消失的人,在消失前都看過春畫。”
他們中有的是新婚男女,在成婚前,長輩將春畫塞給嫁妝中。
有的買。春畫,用來辟火辟邪。
月浮玉:“這里是全城出自不同畫師的所有春畫。眼下,我們需找出到底哪本,才是打開樓繁寺的鑰匙。”
姜杌害怕孟厭胡思亂想又被迷惑,將她趕去窗邊飲茶。
四人翻了約兩個時辰,頭暈目眩,一無所獲。
孟厭泡茶路過,看姜杌似防賊一般擋著春畫,更是生氣,“哼,若不是你壞我修行,我早去修無情道了。”
姜杌無語笑道:“孟厭,地府有規矩,眾仙修無情道,最差也需得是六品官。你的品階想修無情道,還差得遠呢。”
孟厭疑心姜杌亂說,扭頭問顧一歧,“顧一歧,他說的對嗎?”
顧一歧神色慌亂,看了一眼月浮玉。正要開口,對面的月浮玉反問道:“孟厭,你難道未曾看過《地府為官手札》?”
孟厭老實回答,“沒有,太厚了。”
“查案司孟厭,扣三分。”
孟厭一朝多嘴,慘扣三分。本月績效所剩無幾,她越看姜杌越心煩,索性坐回窗前飲茶,罵罵咧咧,“小白臉,哪壺不開提哪壺,故意害我扣分。”
幾人交換翻看,看至亥時,依然沒有發現任何古怪之處。
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月浮玉合上春畫,“今日先看到此處,明日我們再去找找旁的線索。”
孟厭跟在崔子玉后面離開,路過一處角落時,被人一把拉入懷中,“走,我藏了幾本,去我房中看。”
“不看,小命最重要。”
“有我在,你怕什么。”
孟厭思來想去,點頭應好,“那行吧。”
黑暗中,姜杌去握她的手。掌心相觸,他慢慢牽著她往前走。
姜杌偷偷藏下的幾本春畫,艷而不俗。
孟厭一頁頁翻開,綺羅珠翠,惟妙惟肖。其上女子玉軟花柔,男子則孔武有力。
姜杌端著茶杯,見她看得認真,勾唇一笑,“好看嗎?我今日不修煉,不如我們試試?”
誰知,他的話說了不少,孟厭卻毫無反應,眼睛直勾勾盯著其中一張春畫。
姜杌疑心她出事,趕忙放下茶杯,去尋繩子。
正欲轉身,孟厭拉住他的手,“姜杌,這幅畫有點不對。”
“哪里不對?”
“這里面的女子,好像是嬌客。”
孟厭將蠟燭移到畫前,指著上面的女子,“你瞧,畫上女子的左臉頰有一花形印記。你還記得嗎?馀容拜托我們找嬌客時,也說嬌客左臉頰有一花形印記。”
姜杌奪過那幅畫,與嬌客抱在一起的男子結實魁梧,臉上有一刀疤,“怪了,男子好像是白奇?”
兩人對視一眼,趕緊去找另外三人。
月浮玉看著兩人遞來的春畫,認出其出自蒼梧城城北的無聲閣。
“無聲閣所賣的春畫取名為《畫堂春令》,分為五冊。”崔子玉從桌上七十余冊的春畫中,找出其余《畫堂春令》,“另外四冊在這里。”
五人一張張看過去,這本《畫堂春令》的確與其他春畫大不一樣。
上面男女的相貌從不重復,但所繪之景來來回回只在一間閨房。
崔子玉素愛畫春畫,一眼便瞧出不對勁,“觀此人畫技,不管是畫人還是畫景,都該十分了得。可此人畫了約上百幅,卻局限于一間閨房中。除非……”
月浮玉:“除非他作畫時,也被困在房中。”
是了,五人再翻《畫堂春令》。果然發現此畫極其詭異,畫師作畫時,好似就站在房中,邊看邊繪。
孟厭提議:“我們不如去找找這個畫師?”
幾人冒雨跑去無聲閣,一問才知,畫《畫堂春令》的畫師,從不露面,“他畫好后,會將《畫堂春令》放進一處山洞,我們收到畫后,便將一百兩銀子裝進木盒,丟在山洞。”
月浮玉:“他拿走銀子了嗎?”
掌柜:“拿走了。反正我每次去取畫,沒見到有銀子。對了,明日便是交畫的日子。”
《畫堂春令》每兩月出一冊,明日便是第六冊的交畫之期。
月浮玉問出山洞所在的位置,帶著幾人往山洞趕。
孟厭走在后面,哈欠連天,“月大人,等此案了結,你幫我求求大人,讓我回地府吧。我不想做人了,太累了。”
月浮玉:“正好,我與顧大人有事要去天庭找大人,便幫你一起說了吧。”
聞言,孟厭立馬回神。一個箭步沖到月浮玉身邊,拉扯著他去了前面,“月大人,我想打聽一件事。”
“何事?”
“我有一朋友,想托我問問你。若地府之人與妖怪成親,會被趕出地府嗎?”
月浮玉掃了她一眼,“你指你和姜杌?”
孟厭堅決不肯說是自己,“沒有,是阿旁托我問的。他近來喜歡一個花妖,想與她成親,又怕官位不保,連拘魂使都沒得做。”
月浮玉呵呵一笑,“你回去自己看《地府為官手札》,里面有寫。”
“在……第幾頁啊?”
“第二百七十五頁。”
孟厭牢記這個頁數,可她現在一時半會回不去地府。
答案抓耳撓心,看著朝她走來的姜杌,孟厭計上心頭,“姜杌,我考考你。《地府為官手札》第二百七十五頁寫了什么?”
姜杌深覺莫名其妙,“地府眾仙與妖怪成親,需寫文書上奏酆都大帝,經酆都大帝朱批,方可成親。婚后,夫婦二人需搬出地府,前去人間做官,自食其力,繼續為地府做事。另,每年需向地府交納一百兩的貢賦。”
一口氣說完,姜杌側頭看她,“你為何問這條?”
孟厭:“我就問問。照你所說,豈不是和妖怪成親,雖官位還在,但俸祿全無,還得交銀子給地府?”
姜杌微微頷首,“要不說酆都大帝最會賺錢和省錢呢。”
“有點虧,我再想想。”
思索間,一行人走到山洞。
趁天還未亮,月浮玉吩咐四人進山洞埋伏。
孟厭亦步亦趨跟在姜杌身后,隨他躲在一處角落。上下眼皮打架得厲害,她抱著他的胳膊,呼呼大睡。
等至隅中,艷陽當空。
姜杌喊醒孟厭,“有人來了。”
來人是一身形消瘦,身著襕衫的書生,懷中抱著一個木盒。入洞后,他將木盒放下便走。
幾人遙遙跟在他身后,見他一路穿過田地,涉過小溪,最后到了一處宅子門前。里面隱約有人聲傳來,月浮玉急追過去,卻發現宅子里面,竟全是十歲左右的孩童。
那書生見月浮玉忽然出現在房頂,驚慌大喊,“你是誰?”
崔子玉已至書生身后,“《畫堂春令》是你畫的?”
書生被兩人一嚇,抱著頭跪在地上求饒,“兩位大人,我錯了。我畫春畫并非為了圖財,而是為了照顧弟弟妹妹。”
據書生所說,一年前的某日,他在夢中夢到一對男女在床榻上纏綿。
之后幾日,他接連夢到男女交合的情形。奇怪的是,每日夢中的男女相貌完全不一樣,可架子床卻從未變過。
他醒來后,按照夢中之景,繪出幾頁春畫賣給書齋,“我第一次只畫了五張,賣了五兩。書齋掌柜見我畫的不錯,讓我多畫點。我想著銀子多,便接著畫了下去。”
每日入夢的男女接連不斷,他的畫越畫越多,賣的也越來越好。
“弟弟妹妹是城中的乞兒。”書生嗚咽淚下,“我收留他們后,整日去城中找活。我知道畫春畫不對,可被丟的孩子太多了,我快養不起他們了。”
月浮玉扶他起來,“你開始做夢前,可曾去過什么地方或者見過什么人?”
書生帶幾人去書房,“我清楚記得,去年中秋前后斷斷續續開始做夢。在做夢前,我剛剛畫好一幅畫。”
那是一幅山水畫,畫工精湛。
崔子玉看著有些眼熟的畫技,“教你作畫的夫子是哪位?”
書生:“江乘月。她居于西毫城奔流山,我算是她的關門弟子。”
崔子玉又問道:“江乘月的爹娘是誰?”
書生心覺奇怪,“江流春與萬里霜。兩位師祖死于江浮之禍,他們死時,夫子五歲,師叔江乘星兩歲。家中忠仆冒險救出他們二人,帶去奔流山隱居,師叔在九歲時丟失,至今未找到。”
崔子玉肩膀聳動,淚流滿面,“他們怎么死了……”
書生無奈應她,“師祖的妹妹被人陷害致死,他們二老與數十位畫師為她奔走,被昏帝下旨誅殺。”
聽到此處,其余幾人終于明白江乘月到底是何人。
崔子玉癱坐在地上,低著頭,任眼里肆意流下,“蒼梧城姚家呢?”
書生不明所以,“你是指姚記金銀鋪的姚家嗎?”
“對。”
“你們沒去城中逛過嗎?姚記金銀鋪十里一家,生意紅火。”
崔子玉猛然抬頭,“姚家為何沒事?”
書生苦笑,“這位姑娘,我實在不知當年之事。只是聽夫子提過幾句,說她的姑姑被姚岸騙了一輩子。”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第77章 畫中仙(七)
崔子玉在那幅山水畫前哭了許久。
幾人連帶書生,在門外靜靜站著等她。
孟厭悄悄挪到月浮玉身邊,“月大人,不如跟子玉說了吧。”
月浮玉嘆息一聲,“我心中自有定奪,你別多事。”
“我是為你好。”
“查案司孟厭,忤逆上司,扣……”
正說到此處,崔子玉推門出來,“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眾人看向她,聽她以極為平靜的語氣,講起她的生前,“我從十四歲開始畫春畫。起初,畫的不好,只能丟在角落。后來有一日,我正要丟畫,卻聽見畫中有聲音傳來。”
那個聲音像是個二八年華的妙齡女子,溫柔地對她說,“主人,你別丟掉我。”
崔子玉以為自己聽錯了,還想丟畫,那聲音急忙阻止,“主人,我是畫妖。你畫的很好,只要改一個顏色便好。”
她聽話照做,果然那幅畫好似有了生機,筆酣墨飽,活靈活現。
之后,畫中不時傳來聲音,在她不知從何處下筆,在她不知用什么顏色之時。
“我死前曾試著與畫妖說話。”崔子玉悵然若失,“可畫中無人應我,我以為她走了。沒想到,她與我一樣,死在了刑場;也與我一樣,被困在了刑場。”
孟厭:“為何如此說?”
崔子玉:“樓繁寺,便是百年前的行刑之地。”
書生來回打量幾人,“你們是外鄉人嗎?江浮之禍,死了約百人,刑場便是如今的樓繁寺。昏帝夜夜夢魘不斷,便在刑場之上,建了一座寺廟,以鎮壓亡魂。”
“都怪我……我不該讓她等我。”
百年前,因她貪財引發的禍端,連累了至親,連累了城中畫師。
在百年后,又因她的執念,連累無數人消失在樓繁寺。
孟厭:“你死前跟她說了什么?”
崔子玉撲進孟厭懷里大哭,“我讓她等我轉世,等來生繼續作畫。”
可她去了地府,再也不能轉世為人,畫妖苦等了她百年。
“我死了太久,竟也辨不出自己生前所繪之畫。”崔子玉拿出《畫堂春令》,一張張看過去,“這些,其實是我從前畫的。”
孟厭尚有一事奇怪,“若此事真是畫妖所為,為何隔了百年,她才開始誘人去樓繁寺?”
見幾人提起一年前,書生好心解釋道:“一年前,有一伙盜墓賊曾挖開樓繁寺后院的一座孤墳,里面有一副棺材,但沒有尸骨。”
“或許畫妖作亂的源頭,便是那座空墳。”
月浮玉向書生道謝后,帶著幾人疾步往樓繁寺趕。
寺中一如往昔,幾人去到后院,尋路找到那座空墳。
墳已被挖開,腐朽不堪的棺材就那般留在墳中,里面空無一物。
孟厭折了一根粗樹枝,在墳邊四處搜尋。果然讓她發現一截斷木,上面刻著五字。
「江婉儀之墓」
“子玉,這好似是你的墳。”孟厭將斷木遞給崔子玉,“你的尸骨不在此處,難道是衣冠冢?”
崔子玉笑著搖搖頭,“哪來的尸骨。我死后,被人挫骨揚灰了。”
孟厭大罵月封陽變態,“他真是活該被人殺了,活該斷子絕孫。”
畫妖作亂的根源找到,眼下他們要做之事,便是找到畫妖,救出被她引誘之人。
要見畫妖,就得入幻境。
月浮玉面色漲紅,輕咳幾聲,“這樣,大家今日在寺中,多想想男女之事。兩人一組,若發現其中一人有異,便大聲呼喊。”
顧一歧指指自己,又指指月浮玉,“我該和你們一起,還是和孟厭姜杌一塊?”
月浮玉:“隨你。”
顧一歧默不作聲走向孟厭,“姜杌,你不會介意吧?”
姜杌:“不!介!意!”
五人就此分開,孟厭帶著兩人在寺中閑逛,不時抱怨幾句,“今日非要讓我想,我倒不敢想了。”
顧一歧背著手,左顧右盼,“你多想想。我們幾人中,唯你平日想的最多做的最多。”
此話拐彎抹角,意在指責她好色。
在孟厭聽來,屬實不是什么好話,“你還有臉說我!從前在地府,你做夢還喊過我的名字呢。”
顧一歧微微露笑,“只喊過一次,難為你記到現在。”
“你們倆當我是死人嗎?”
姜杌陰惻惻的聲音從兩人身后傳來,顧一歧回頭看他一眼,“你放心,我已決意修無情道,于仕途上更進一步。”
孟厭怕姜杌吃醋,趕忙拉過他安撫,“你聽話,等我回地府,便寫成親文書。”
“你每回寫個文書,沒個一年半載憋不出來。”姜杌實在不放心孟厭做事,“不如我直接去找酆都大帝求情?”
顧一歧抖抖衣袖上的枯枝落葉,“不巧,地府眾仙的姻緣一事。從上月起,由本官負責批閱。”
姜杌:“……”
三人在寺中來回轉了好幾圈,色。欲沒起,倒起了殺心。全因顧一歧與孟厭炫耀,他下月不僅將升官,往后每年還會額外加一千兩的俸祿。
孟厭氣得牙癢癢,一拳打在柱子上,“憑什么你我都犯了錯,你卻能步步高升?”
姜杌倚在樹下,“孟厭,人得有自知之明。你整日偷懶耍滑不做事,如今尚能留在地府,實乃酆都大帝心善。”
“你們倆,煩死了!”
孟厭被兩人氣得七竅生煙,坐在石階下,尋來一根又一根樹枝,大力掰斷。
樹枝斷裂的聲音猶在耳邊,顧一歧舉目看向無聲無息的寺廟,“月大人和崔大人呢?”
自分開后,他們三人好似再未遇到過另外兩人。
“他們倆難道一起中招了?”
三人在寺中找了一圈,最終確定月浮玉與崔子玉進了幻境。
孟厭站在壁畫前氣喘吁吁:“我們怎么辦?”
顧一歧與姜杌對看一眼后,齊齊看向她:“孟厭,靠你了!你快想。”
“兩個沒用的小白臉。”
孟厭欲哭無淚,在左右兩人的逼迫下,只能坐在地上,絞盡腦汁想一些男女之事。
想了約半個時辰,她發覺壁畫上有一個貌若姜杌的男子,不停朝她招手。
她遲疑地伸出手,在與他十指相扣的瞬間,她的眼睛被人蒙上。再睜眼時,她已身處一間女子的閨房。
紗幔低垂,青煙彌漫。
床榻上似乎有人,孟厭一步步走近,快到床前時,她被人兩只手拉住,“孟厭。”
孟厭一回頭,發現是姜杌與顧一歧,“你們怎么進來的?”
姜杌晃晃腕間的銀鐲,“你消失的一瞬,銀鐲拖著我們上前找你。”
三人推門出去,入目是成千上萬扇一模一樣的房門。
每扇門打開,里面都是一男一女,重復做著同樣的事。
開了近三十扇門,他們仍未找到月浮玉與崔子玉。
孟厭:“照我們這樣找下去,月大人與崔大人的孩子,怕是都能喊人了。”
顧一歧:“月大人是正人君子。”
孟厭:“可子玉是他的心上人。”
心上人近在眼前,本就被勾起色。欲之心的月浮玉,哪還顧得上其他。
姜杌抿唇未說話,從打開第一扇門起,他便發覺此幻境有些古怪。他看過《畫堂春令》上所有的畫,第一扇門中的男女出現在《畫堂春令》第二冊第三頁,房中桌上寫著一個“一”字。
而第二扇門中的男女,卻出現在《畫堂春令》第三冊第十頁,房中桌上寫著一個“二”字。
門中之男女,毫無規律可言。破局的關鍵,在于找出桌上之字。
要找出月浮玉與崔子玉在哪間房間,就得先找出他們出現在哪幅畫中。
“我們錯了。”
“哪里錯了?”
“答案在房中,不在門外。”
兩人隨他回到來時的房間,“快找找畫。”
孟厭在一個角落找到一冊春畫,上面寫著《畫堂春令》。
姜杌快速翻著書,“找,從畫中把月浮玉與崔子玉找出來。”
顧一歧明白過來,與他一起開始翻書。
三冊書翻完,在翻到第四冊時,顧一歧發現其中一幅畫有些不對勁,“這對男女,瞧著有些生疏啊……”
兩人隨他看去,畫中男女坐在床榻的兩邊,各自抱著手,桌上寫的是“三三九五”。
“第三千三百九十五扇門。”
三人忙不迭去找門,緊趕慢趕,好歹趕在房中兩人親吻之前,破門而入。
孟厭第一個進房,一看月浮玉的舉動,便知自己擾了上司的好事,“月大人……是顧一歧推我進來的。”
月浮玉端正坐好,“你們總算來了。”
姜杌走進房中,“來是來了,眼下該怎么出去?那個畫妖呢?”
崔子玉紅著臉,“我試著喊過她,沒人理我。”
孟厭:“要不,我們把畫燒了,逼她出來?”
她想著,畫妖愛畫。若毀了畫,沒準她便會現身。
“那試試吧。”
五人在房中燒畫,直到五冊《畫堂春令》燒完,畫妖依舊未現身。
崔子玉盯著房中角落發愣,“這間閨房是我生前的房間。”她從柜中翻出藏起的筆墨紙硯,坐在桌前鋪紙磨墨,研朱調粉。
山巒處一筆青墨重重落下,有悅耳女音從畫中傳來,“哎呀,你這顏色用的不對。”
“那你說,我該如何畫?”
“你輕輕落下便好。”
一幅山水畫將成,畫妖終于現身,拍著手大贊,“你畫的真好,與我的主子不相上下。”
崔子玉無聲落淚,淚滴到畫中溪流之中,暈染了水墨,恰似一圈漣漪,“你的主子托我告訴你,別等她了。她如今在地府做官,不能轉世為人,繼續與你作畫。”
畫妖:“可她說過會來找我。”
崔子玉拿起畫,笑著送給她,“你瞧,我來了。”
第78章 黃金臺(一)
畫妖接過畫,怔怔看著崔子玉,“主人,你的畫技退步不少。”
聞言,崔子玉的笑容僵在臉上,辯駁道:“地府重享樂,沒有你在旁督促,我有些犯懶。但是每兩日一幅畫,是有的。”
畫妖拿著畫細細端詳,“你騙我,你最多五日一幅畫。”
“是四日一幅畫。”
“不可能,這畫技止步不前,定是因你時常偷懶之故。”
“是五日一幅畫……”崔子玉底氣不足,越說越小聲。唯恐畫妖生氣,她結結巴巴再三保證,“你放心,等此事了結,我一定勤學苦練。”
畫妖懵懵懂懂抬起頭,眼中盡是迷茫之色,“你們要了結什么事?”
孟厭趕忙沖到她面前,“那些被你困住的男女,你能不能把他們放了?”
畫妖:“他們自愿前來,我不知道如何讓他們離開。”
此話一出,房中眾人頓時愣在原地。
他們冒險進入幻境,未曾留后手,難道真要被困在幻境中?
月浮玉叫上幾人去角落,“我方才與崔大人試過了。幻境中,法力盡失,形同凡人。”
孟厭:“那怎么辦?”
姜杌盯著畫妖瞧,“再詐詐她?”
“行。”
幾人再次圍到畫妖身邊,七嘴八舌纏著她問個不停。
連番問了兩個時辰,畫妖秀眉緊蹙,抿嘴生氣,“你們五個耽誤我作畫了。”
崔子玉上前勸她,“我們還有要事在身,不如你先放我們出去?”
畫妖不明就里,“你們怎么進來的,就怎么出去唄。”
說罷,畫妖消失不見。
崔子玉撓撓頭,向幾人解釋,“她應該是去作畫了。從前我還未嫁給姚岸時,她整日催促我作畫。”后來,她嫁為人妻。舅姑不喜她作畫,連姚岸與她的爹娘兄嫂也勸她收起筆墨紙硯,學著操持家務,做姚家的主母。
孟厭坐在床前,慢慢回味畫妖留下的最后一句話。
怎么進,怎么出?
進入幻境之人,是因欲念橫生。
難道……
孟厭拍著床大喊,“別想男女之事了,斷絕欲念,我們沒準就出去了。”
此話說的容易,做起來卻難。
畫妖幻境,一直在不停催生人之欲念。
幾人彼此相顧嘆氣,各自坐在房中四角,打坐化解欲念。
孟厭打坐到一半,姜杌笑吟吟湊過來,“你真的愿意與我成親?”
“算是吧。”孟厭擺弄著裙角,與他小聲說起她的打算,“在查案司,我注定升官無望,不如去人間搏一搏。我往日聽泰媼大人說,她有一手下,便是自請去人間做官,最后成了三品官。”
身旁的女子大談升官之路,姜杌從牙縫里拋出幾個字,“你是想嫁給我,還是想升官發財?”
孟厭唇角微微一勾,眼珠黑亮,“都想!”
姜杌低著頭,語氣酸澀,“在你心中,那個破官位比我重要很多吧?”
他入地府的第一年,有一回孟厭不知何處聽到一個謠言,說天庭要重罰有跟班的女仙。
當夜,孟厭直接將他掃地出門,整整一個月不理他。
孟厭聽出他語氣中的不高興,趕緊抱著他的胳膊撒嬌,“放心,我不是喜新厭舊之人。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等我做了大官,你也有面子不是?”
“孟厭,與其指望你升官,我不如答應酆都大帝。”姜杌轉過頭,似笑非笑,“前些日子,酆都大帝的信中,盛情邀約我去地府做官。好似是五品官吧,我嫌官位低沒答應。”
“大人真是沒眼光!”
兩人越吵越大聲,惹得月浮玉心緒起伏,冷冷道:“你們倆,出去。”
孟厭低聲罵了一句,閉上嘴繼續打坐。
姜杌走回自己原先的角落,方一坐下,便覺不對,“顧一歧呢?”
崔子玉聞聲睜開眼,“顧大人的無情道,果真已小有成就,我們抓緊些。”
顧一歧已出幻境,余下幾人不敢再耽擱。
之后的幾個時辰,孟厭一想到姜杌即將為官,官位甚至還壓她不少。別說欲念,腦子里來來回回,都是姜杌那張得意炫耀的小人嘴臉。
一時氣憤難當,她忍不住罵出聲,“小白臉,等我找到更好的,便踹了你。”
“你想踹了誰?”陰冷至極的聲音自她耳邊響起。孟厭一睜眼,入目已是姜杌那張極其生氣的臉,“哈哈哈,我說著玩的。”
顧一歧的身影出現在不遠處的石柱下,他揉著眉頭,不悅道:“你們倆都出來了,他們倆為何還未出來?”
姜杌扶起孟厭,三人坐在地上,抱著手苦等。
夜色茫茫,頭頂的烏鴉飛來飛去。
孟厭靠在姜杌背上嘀咕,“月大人整日自詡修了百年無情道,到頭來,還不如我呢。”
顧一歧折了一截樹枝丟進火堆,“你少說幾句吧。萬一讓月大人聽見,便是兩分。”
說起這個,孟厭倒起了好奇心,“顧一歧,你怎么知道他們二人之間的事?”
篝火持續在燒,顧一歧恍惚間記起,有一日他去月浮玉房間,正巧撞見月浮玉在硯臺上刻字。一個“江”字與一個“浮”字,兩個毫無關系的字,讓他徒生疑惑。
月浮玉見他一再追問,便將自己生前之事一一告知,“月大人二十歲那年,在蒼梧城養傷。某日在書畫齋,見到一本落款為‘江浮笑笑生’的畫師畫的春畫,當即留下一封書信,希望能與江浮笑笑生書信結誼。”
在養傷的半年間,他與江浮笑笑生每三日一封書信往來,全由書齋掌柜代為轉交。
之后,月浮玉回到碧陽城。
可接連寫了數十封信,卻無人回信,直到他收到一封男子的書信。
信中言:他與江浮笑笑生青梅竹馬,近日已經成親,萬望月浮玉勿要再寫信給她。
隨信一起送到的,是江浮笑笑生寫給另一個男子的情信。
孟厭唏噓不已,“姚岸看來不僅騙了子玉,還騙了月大人。”
火光照亮顧一歧平靜的側臉,“月大人死后,才慢慢想明白。他最后的幾封書信與一幅畫,應是被有心人拿走了……”
說到此處,孟厭倒有一事不解,“照理說,他們兩人互通書信已久,子玉怎未認出月大人的字跡?”
顧一歧拿起樹枝在地上胡亂比劃,“月大人上天庭的第二年,有一位以草書見長的上仙升入天庭,月大人拜他為師,學了多年。”
從行書入草書,從壯志滿懷的月相到冷酷無情的月大人。
一百年,太長了。
姜杌:“他也真夠傻的,當年竟不知找找崔子玉。”
顧一歧:“月大人是個君子,又是頭回喜歡一個女子,自然不愿擾她的安寧。等收到姚岸的信,他倒是派人去蒼梧城打聽過,可惜一無所獲。”
孟厭:“唉,子玉真可憐,被姚岸蒙騙,又因救姚岸送了命。”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正講到月浮玉房中之畫的深意,崔子玉從三人身后冒出來,“月大人房中的畫,怎么了?”
“啊!”
孟厭被她嚇了一大跳,捂著胸口問道:“你何時出來的?”
崔子玉:“你們說到畫的時候。”
顧一歧起身,看向她的身后,“月大人呢?”
崔子玉搖搖頭,“他不知怎么了,死活靜不下心。我離開前,他讓我們再等等他。”
“月大人每日想的事多,情有可原,情有可原。”
“對,地府一堆爛攤子,全靠月大人。”
崔子玉靜靜坐在火堆前,三人坐在另一邊,不敢再說一句話。
等至翌日天明,月浮玉跌跌撞撞出現在寺中,“走吧,去找找破幻境的法子。”
一行人回到秦家的宅子,月浮玉打算去天庭問問,“你們在此等我,我去去便回。”
顧一歧打算去地府,“我回地府問問幾位鬼帝。”
兩人說完便走,剩下的三人無事可做,崔子玉忽然提出要去城中逛逛。
孟厭不疑有他,拉著姜杌隨她出門。
不曾想,崔子玉一出門,便直奔姚記金銀鋪打聽,“掌柜,你們東家的先祖可有一個叫姚岸的?”
掌柜鄙夷地看了她一眼,“這蒼梧城中誰人不知姚老太爺的威名!當年江浮之禍,若不是姚老太爺大義滅親,不僅姚記金銀鋪,城中所有書畫齋都難逃一劫。”
崔子玉聽罷,不怒反笑,“是嗎?他怎么大義滅親的?”
掌柜上下打量幾人,“你們是外鄉人?百年前,城中有一個畫師大逆不道,竟敢擅畫天子相貌的春畫。官兵來城中捉拿逆賊,擾得全城不寧,姚老太爺于心不忍,便寫信告知太守,逆賊便是他的內人江婉儀。姚老太爺告發有功,這才保住姚記金銀鋪。”
孟厭害怕崔子玉動怒報仇,忙去拉她,卻見她笑得越漸開心,“對了,掌柜。匾額上的‘姚記金銀鋪’是誰寫的?”
掌柜側頭看了看,“姚老太爺寫的,他師從青要散人,寫的一手好字。”
崔子玉道謝離開,走之前還買了一支金釵插在頭上。
孟厭惶惶不安,一路小心翼翼,“子玉,我們快回去吧。他倆快回來了,月浮玉要是發現我們不在,又要扣分。你說對不對,姜杌?”
姜杌不應她,反而問崔子玉,“走,我們陪你去掘墳。”
“遠,不想去。”
孟厭提議,“要不我們去把他的子孫罵一頓?”
“累,不想去。”
孟厭與姜杌唉聲嘆氣,跟在她后面,不時對視苦笑。
所幸在城中轉了一圈,崔子玉催促兩人回去,“我這月績效只剩兩分,再被扣兩分,怕是只能去賞惡司當討債判官。”
孟厭驚訝道:“你怎么比我還剩的少?”
她整日忤逆月浮玉,時至今日,也還有整整八分的績效。
崔子玉語氣淡然,仿佛在說一件事不關己的小事,“哦,早先在幻境里,我把他睡了。他直接扣了我八分。”
孟厭呆立在原地,目瞪口呆,一動不動。
怪不得月浮玉心煩意亂,遲遲出不了幻境。原來他們看到的那幅畫,不是開始,是結束。
孟厭走到她面前,誠心夸贊,“你膽子還挺大的。”
崔子玉輕揚唇角,湊到她耳邊,“八分換一個月大人。怎么算,都是我贏了。”
第79章 黃金臺(二)
三人抱著一堆物件回府,數孟厭與崔子玉買得最多。
月浮玉正與顧一歧在前廳議事,一聽兩人嘰嘰喳喳的笑聲,便覺煩亂,“你們去了何處?”
孟厭不敢提姚記金銀鋪,只好說是去城中找線索。
倒是崔子玉不管不顧,脫口而出一句,“去瞧了瞧我原先不長眼嫁的人。看他過得好,子孫又多,我挺難受的,便去城中把上月的俸祿花完了。唉,尚不知這月的俸祿有多少。”
月浮玉面無表情,揮手讓三人坐下。
顧一歧:“我回地府問了閻王大人與四位鬼帝,神荼大人帶我去石壓地獄找到一個畫妖。”
那個畫妖化形千年。
百年前,為了修煉不擇手段。在人間利用一幅美人畫,引誘男子入內,吸食男子的陽氣與魂魄修煉。
后來,死亡的男子漸多,魂魄卻遲遲不顯。
此事驚動地府,酆都大帝派幾位鬼帝前去人間抓捕畫妖。
“他說我們此番遇到的畫妖與他是同族,擅造幻境。”接下來的話,顧一歧斟酌許久,“他還說,幻境唯一的破解之法,是殺死畫妖。”
孟厭試著開口,“可她并未做壞事。”
樓繁寺中的畫妖,并非有意引誘那些人入幻境。
她一未吸食陽氣,二未害人性命,實在算不上罪大惡極。
月浮玉:“我去天庭問了幾位上仙,有一法,可破幻境。”
“何法?”
“幫畫妖償愿。心愿若了,她自會離開。”
此法雖不傷畫妖性命,但問題在于,他們并不知曉畫妖的心愿。
崔子玉摸著頭上的金釵,欣喜道:“試試唄。”
回房路上,崔子玉消失不見。孟厭獨自回房,點著蠟燭在床上算錢。
等至夜半,才見發髻散亂的崔子玉,披著一件紫袍,笑著回房。
“你……膽子也太大了!”孟厭忙不迭拉她入內,闔上門后,苦心勸道:“你可只有兩分了。”
崔子玉躺在床上,笑得歡暢,“沒事,他說扣他的分。”
風花雪月之事,孟厭最是喜歡聽。
思及此,她挨著崔子玉躺下,“你真喜歡上他了啊?”
崔子玉的頭抵在孟厭的肩膀,悶聲嘟囔,“我本來就喜歡他。”
“你知道了?”
“你們三個旁若無人說的那般大聲,我又不是聾子。”
他們三人自顧自交談,全然不顧她的呼喊。
她慢慢走近,隱在角落,聽幾人說起月浮玉與她的往事,那些她從不知曉的往事。
崔子玉指責孟厭不仗義,“枉我拿你當交心的好友,你竟瞞著我。”
孟厭結結巴巴解釋,“我想說,月大人不讓。我一個七品小官,哪敢得罪他。”
崔子玉面不改色糾正,“明日才是下月,你眼下仍是九品官。”
“夫唱婦隨,你和他一樣煩人。”孟厭推了崔子玉一把,翻身睡過去。迷糊間,她問起崔子玉的金釵,“對了,你的金釵呢?三兩銀子買的呢,別弄丟了。”
“他拿走了,說不襯我。”
次日一早,一行人前去樓繁寺。
因知曉進出幻境的法子,這回再進幻境,著實輕松不少。
崔子玉照舊坐在窗前亂畫一通,畫妖生氣現身,“主人,你越來越懶惰了。”
眾人見她出來,忙上前拉她坐下,“你有什么心愿嗎?”
畫妖嘟著嘴,左搖右晃。想了許久,她道:“還想再看看主人從前畫的春畫。”
孟厭好言好語,“江浮笑笑生的春畫都被燒了,你換一個心愿。”
“這世上,還有一本。”畫妖攤手,狡黠一笑,“我只有這一個心愿。”
沉默片刻,月浮玉忽然開口,神色沒有任何波瀾,“是還有一本,被我藏起來了。”
走出樓繁寺前,孟厭慢悠悠走至最后,與姜杌竊竊私語,“昨夜子玉去了月浮玉的房中。”
姜杌四下環顧,“我和顧一歧看見了。”
孟厭好奇心大起,“你怎么會和顧一歧在一起?”
“成親這事,靠你不如靠我。”
“……”
被月浮玉藏起來的那本春畫,據他說,藏在他書房的柜中。
孟厭恍然大悟,“怪不得當日,你死活不讓我們碰你的書!”
月浮玉沒好氣道:“姜杌擺明沒安好心,若非書被人收去了旁處。我的秘密,早被你們倆嚷嚷出去了。”
孟厭:“你知道是誰幫你收的書嗎?”
月浮玉:“不是月方進便是秦玄,我的事,只他倆知曉一二。”
不過經過月長琴的事,他猜當年收書之人應是秦玄。
若月方進先找到,自然會拿著書去找月封陽換賞錢。既然畫妖篤定還有一本書存世,那定是秦玄拿走了書。
只是,他實在不知,秦玄會把書藏在何處?
一行人先去月府,大門緊閉,門上貼著封條。
短短五日不到,曾經車水馬龍的月家,如今枯枝落葉堆滿大門,一派衰敗之象。
幾人翻墻入內,直奔月浮玉的書房翻找一通。
春畫沒找到,倒找到幾塊碎銀。
孟厭捏著碎銀,諂媚問道:“月大人,這能算是我的嗎?”
月浮玉:“拿著吧。”
書房連同月府翻了個遍,月浮玉站在空蕩蕩的后院,“走,再去秦家找找。”
宰相府中,秦浮玉見五人再次登門,既高興又疑惑,“顧公子,你們不是去了蒼梧城嗎?”
月浮玉顧不上與他寒暄,“秦玄在世時住在何處?平日里常去何處?”
秦浮玉指指后院的一間院子,“曾祖父住在榮壽堂,平日愛去城外教人讀書。”
榮壽堂在府中最后面,月浮玉邊走邊抱怨,“他大字不識幾個,倒敢當人夫子,也不怕誤人子弟。”
“其實曾祖父后來中舉了。”
“武舉吧?”
“哈哈哈,對。”
榮壽堂門口有一副對聯,上書: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1]
自秦玄死后,這里再未住進過一個人,只奴仆每隔半月,會進房打掃。
五人連同秦浮玉,把榮壽堂里里外外找了又找,連秦玄當年不知寫給誰的情詩,都翻了出來。
只那本春畫,依然沒有找到。
秦浮玉得知幾人在找自己曾祖父藏起來的一本書,笑道:“曾祖父常說府里藏不住東西,他但凡得了什么好物,大多送去城外的那間私塾。”
幾人問明私塾所在,馬不停蹄趕去。
那是一間建在城外的鄉野私塾,夫子有十人,學生不計其數。
一聽幾人來意,其中一位夫子引幾人去一間柴房,“秦大人送來的所有物件,都在此處。我們這些年賣了一點,還剩不少。”
柴房打開,一箱箱金銀珠寶出現在眾人眼前。
姜杌眼尖,認出其中一顆夜明珠是前朝皇室之物,“我在宮里面見過,聽說這顆夜明珠,最后進了皇陵陪葬。”
夫子撫須大笑,“這位公子好眼光,這顆夜明珠確實是前朝高宗皇帝的陪葬品。因價值連城,我們賣了幾年,也未找到買主。”
孟厭大驚失色,“啊,這里面的寶物,都是偷來的?”
“不算偷。秦大人說,這叫物盡其用。”
“他自小歪理便多。”
秦玄中了武舉后,被派到皇陵守衛。
每每輪到他當值時,他便會進入皇陵盜寶,再托人送去私塾救濟鄉民。
他守了三年,盜了三年。
直到月封樾造反,他被月封陽召回碧陽城。
誰知,他運氣極好。
那日方一回到城中,見一男子被殺手追趕,便好心救下男子送去城外。
結果,那男子是入城看望親娘的月封樾。之后,月封樾登基為帝,封秦玄為宰相。
月浮玉蹙眉聽完,“秦玄膽子倒大,連宰相都敢應下。”
“秦大人其實有很多門客。”
“都是些偷雞摸狗之徒吧?”
“哈哈哈,對。”
柴房中的金銀珠寶很多,但沒有一本書。
有孩童來請他們用膳,月浮玉讓孟厭去,“你去吃吧。”
孟厭屁顛顛跟著夫子離開,崔子玉倚在門邊看了一會兒,轉身笑著去追孟厭,“我如今越看他越喜歡。”
她嫁給姚岸后,發覺他與信中男子的所做所言大不一樣。
兄嫂與身邊的丫鬟說世間男子皆是如此,成婚前與成婚后,時常判若兩人。
她傻傻地信了,畢竟姚岸為了救她,再也不能寫字作畫。
后面幾年,姚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她有了忙不完的家事,自此開始荒廢作畫一事。
畫妖不再出現,直到她死前畫的最后一幅畫。
“主人,你不該嫁給他。”
畫妖的語氣中,盡是惋惜之言。
若她未嫁給姚岸,她或許真的可以成為他口中的月氏畫圣。
孟厭大口吃著肉,時而聽崔子玉紅著臉,說起月浮玉寫給她的信。時而湊到幾位夫子身邊,聽他們給孩童講故事。
“那日風云驟變,刑場無故起了一陣邪風,而后黑霧彌漫。風停霧散,只剩空蕩蕩的刑架與一張紙條。你們猜,上面寫了什么?”
許是這故事已講過太多次,孩童們爛熟于心,齊聲高喊,“我帶走了。”
孟厭對這個故事來了興趣,“這是哪位英雄好漢干的?”
夫子們會心一笑,“盜圣和一位弱不禁風的書生。”
另外三人循聲趕來此處,一聽到“盜圣”二字,月浮玉無語望天,“秦玄和金子期,是不是?”
夫子們含笑點頭,“秦大人與金大人尚在世時,常說起這個故事。”
月浮玉:“他倆一個讀書太少,一個讀書太多,確實合得來。”
“這位公子,倒是了解兩位大人。”
“還行吧。”
畢竟是他撿來的孩子,好歹也辛苦養了幾年。
孟厭糾結于這個故事的起因,“他們為何要去劫法場?”
月浮玉白眼連連,“他倆素愛吹牛,這故事是假的。”
“確實是假的。”夫子們頷首附和,但看孟厭一臉真誠,他們道:“不是劫法場,他們劫的是一個已死之人。聽秦大人吹牛說,他試過劫獄,但那人被抓進牢獄的第一日,便被折磨致死。他來不及救人,只能搶走那人的尸身,免得受火刑,瞧著不好看吶。”
第80章 黃金臺(三)
咣當——
有碗碎聲傳來,孟厭回頭望去,疑惑道:“子玉,你怎么了?”
“我想起來了……我沒有死在刑場,我死在入獄后的第一日。”
因那本春畫,月封陽成了市井街巷的談資。官府抓到她后,月封陽等不及行刑之日,便下令用刑。
她挺過了斷骨之痛,沒躲過獄卒朝她揮來的木棍。
當頭一棒,讓她頭破血流,死在獄中。彌留之際,她聽見獄卒們在說——
“她死了怎么辦?”
“明日抬著尸身上刑場,反正火一燒起來,誰知道是死是活。”
……
崔子玉說的種種,與故事中那個被劫走的人完全對得上。
孟厭豁然開朗,“秦玄和金子期沒準真的劫走了子玉,可他們會把她的尸身帶去何處?”
顧一歧:“江家祖墳?”
姜杌:“西毫城外的奔流山?崔大人的至親不是藏在那里嗎?”
月浮玉不發一言,因他突然想起秦延去天庭前,曾說秦玄幫他了結了一樁夙愿。他死前幾日,秦玄入府看他,見他依依不舍那本書,與他打趣道:“師父,等她百年后,我偷來她的尸身與你合葬,如何?”
他回了什么,他忘了,只記得秦玄走前一再對他說:“師父,這天下沒有我偷不到的東西。”
“她和書,應該都在我的墓里。”
天邊轟隆一聲秋雷,幾位夫子招呼孩童們去收書,“秋后一聲雷,遍地起盜賊。孩子們,快去把書收起來。”
“走吧,去挖我的墓,里面有不少金銀。”
死了百年,再次站在墓前,卻是為了挖自己的墳。
月封陽恨他入骨,倒知做些表面功夫。
他的墓在城外姑逢山的月氏皇陵,不遠處便是月封樾的天子墓。
五人帶著鐵鍬,避開皇陵守衛,就著零星的月色,開始挖墓。
孟厭站在墓前,提著燈籠為四人照明。
挖了一個時辰,一副玉棺出現在眾人眼前。孟厭咂舌,“月大人,你真有錢啊。”
月浮玉:“我好歹也是王爺之子。”
姜杌一掌推開玉棺,頓時臭氣熏天。孟厭趕忙憋氣,把燈籠丟給姜杌,跑到樹下躲起來。
玉棺中,確實有兩具尸骨。
月浮玉看著硬套在尸骨上的鳳冠霞帔,尷尬不已,“他倆也真夠閑的……”
崔子玉卻覺得極好,“這料子不錯,鳳冠也不錯。比我頭回嫁人,穿的還好。”
月浮玉:“能不好嗎?這兩件,是天子立后穿的吉服。”
“他們確實挺閑的。”
姜杌在尸骨旁邊的一個盒子中,找到一本書與幾封信。稀疏星光映照下,玉棺中的金銀珠寶閃著別樣的光彩,他笑著朝樹下的女子大喊,“孟厭,快過來撿銀子。”
“來了!”
這聲叫喊,實在太過大聲,驚動皇陵的守衛。
他們撿得正開心時,一隊守衛手持刀劍將他們團團圍住,“你們是何人?竟敢盜皇家之墓!”
“怎么辦?”
“跑啊。”
姜杌攬過孟厭,足尖一點,飛身一躍。
三人見他逃跑,也趕忙捏訣離開。
那日后,城中漸起謠言,說有五個來無影去無蹤的摸金校尉,開棺盜墓后一走了之。
月弗之派金桓前去皇陵追查。等看到棺中的兩具尸骨與散落一地的金銀,金桓大概明白了來龍去脈。之后,他進宮回稟,“陛下,應是月相在人間查案缺銀子,便開棺取了點金銀離開。”
“他為何不來找朕?”
“月相愛民如子,定然不愿勞民傷財。”
江浮笑笑生所畫的最后一本春畫到手,幾人將墓中金銀交給私塾的夫子后,駕著馬車徑直前往樓繁寺。
相比第一次,車中位置有了不少變化。
顧一歧抱著手坐在中間,左邊是姜杌與孟厭,右邊是月浮玉與崔子玉。
車中鴉默雀靜,他清清嗓子,“那個……月大人,你還去天庭嗎?”
月浮玉冷面冷語:“去。”
崔子玉靠在月浮玉懷里,好奇問道:“你們去天庭作甚?”
月浮玉盯著姜杌,握著崔子玉的手,溫聲道:“找大人問點事。”
孟厭一猜便知兩人去天庭所為何事,“大人也真是的,把地府的秘密全寫在書里。”
顧一歧大驚失色,“你怎么知道秘密在書里?”
“我聽城隍說,大人但凡得空,便與同僚們飲酒吹噓。自夸無人能找到酆魂殿,除非那人能看完他寫的所有書。你們不知道嗎?”
崔子玉起身坐好,“這事我知道,可我們都當大人吹牛。”
酆都大帝生前是炎帝大庭氏,諱慶甲,愛寫書愛吹牛。
地府中,無人認真看過他寫的書,更無人相信他說的話。
孟厭與幽都山下的城隍是多年盟友,而城隍與酆都大帝是同一年入地府的同僚。
據城隍所說,實非地府眾仙不信酆都大帝,而是他實在愛胡謅,“大人有幾本書,說他打敗了幾個魔尊,都是假的!那幾個魔尊一心歸順天庭,假意和大人過了幾招罷了。”
姜杌附和道:“酆都大帝寫的一本《訓狐錄》中,說他與九尾狐大戰三天三夜,大勝九尾狐一族,將他們趕去荒無人煙的青丘。假的!我認識九尾狐的族長,他們只是從招搖山搬去了青丘而已。”
今日既說到此處,孟厭擔憂起被姜杌私吞的惡魂,“你讓我別管酆魂殿,那你把幾個惡魂還回去。”
姜杌別過臉,“那幾個惡魂我早還了。”
月浮玉眉心跳動,察覺到一絲不對勁,“你既還了惡魂,為何大人未與我提過這事?”
“酆都大帝有自己的秘密唄。”
“看來你和大人相談甚歡啊。”
“還行吧。”
馬車晃晃悠悠行了半日,樓繁寺終于到了。
幾人拿著春畫入幻境,畫妖捧著書,贊不絕口,“這是主人所有畫里,畫的最好的一本。”
為了畫成此書,彼時尚是江婉儀的崔子玉閉門半月未出。
因為她說,
她要送給那個人一本世間難得一見的冠禮。
畫妖看完了畫,心滿意足,“心愿已了,我得去尋下一個主人。”
崔子玉輕輕抱住她,與她道別,“謝謝你。若不是你從旁督促,我如今怕是一事無成。”
“你勤勉些吧。”畫妖說完這句,忽地話鋒一轉,指著孟厭與月浮玉,“少與這女子相處,我觀她懶惰成性,定會帶壞你。還有這男子,我看他人模狗樣,定會讓你耽于情愛。”
孟厭:“……”
月浮玉:“……”
崔子玉立在一旁,含淚立誓,“我發誓。出去后,每日一幅畫!”
“再見,江婉儀。”
畫妖化作一陣輕煙離開,幻境在一瞬坍塌。
無數男女出現在樓繁寺,有的抱頭痛哭,有的含羞帶怯。
人群中有一高大的男子擁著一個女子,頻頻朝他們看過來,“姜杌,你還敢來!”
話音剛落,姜杌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男子追到孟厭身前,指著逃跑的姜杌,“他是不是姜杌?”
孟厭一本正經,“不是,他是我的跟班,叫溫僖。”
男子摸著腦門,“怪了,他怎么和姜杌長得一模一樣?”
等人群散去,姜杌才小心翼翼回到孟厭身邊。
一路遇到的妖怪不在少數,孟厭還是頭回見他如此怕一個人,“你很怕他?”
姜杌心慌慌:“他便是白奇,我倒不是怕他。一百年前,我和即墨侯合謀把他騙去城外,即墨侯的奴仆,趁機盜走了他的所有法寶與金銀珠寶。”
幾人回秦家宅子收拾包袱,半道路過街巷,瞧見有人當街爭吵。
孟厭素愛湊熱鬧,拉著姜杌一個勁往前跑。
聽了半晌,問了幾人,大致弄明白了原委。原是有一四十余歲的老者,拿著一對銀鐲,自稱其父是姚家前任族長姚岸的私生子。
今日登門認親,反被姚家族長趕出門。
眼下,他坐在鬧市,舉著銀鐲悲泣,“天可憐見,祖父與祖母琴瑟和鳴,若非姚家攔著不讓祖母進門,我怎會流落街頭?”
老者之話,聽者流淚,聞者傷心。
可惜,任他撒潑打滾鬧了半日,往來的百姓竟無一人停下。
“這城中百姓怎如此冷漠?”孟厭上前欲扶起老者,反被一老嫗攔下,“小姑娘,他是個騙子,別信。”
孟厭指著老者,“他不是有證據嗎?”
老嫗四顧一圈,拉她去角落,“姚家老太爺二十七歲那年被人所害,成了寺人。連如今的姚家族長都并非他的親孫子,這人更不可能是姚家老太爺的親孫子。”
孟厭張大嘴巴,“啊?萬一他爹是姚家老太爺成為寺人前所生的呢?”
老嫗斜看她一眼,篤定道:“姑娘,你是外鄉人吧?姚家老太爺二十七歲前,寸步未離蒼梧城,整日忙于生意,怎會有私生子?再者說,聽聞他對原先的那位夫人一往情深,那位夫人多年無所出,他也未曾興過納妾的念頭。”
“他確實深情……”
孟厭干巴巴附和著老嫗之言,等老嫗離開,她趕緊跑去找另外三人,“子玉,我跟你說一件大好事!”
“何事?”
“姚岸在你死后,成了寺人!”
此話一出,無一不驚。
崔子玉呆若木雞,結結巴巴道:“月封陽這么恨我嗎?連他都不肯放過。”
月浮玉在一旁搖頭,“月封陽若真的不肯放過他,直接滅了他九族便是,何必多此一舉留他一命。”
孟厭:“那會是誰干的?”
崔子玉:“許是姚家的仇人吧。姚家生意紅火,免不得有眼紅之人。”
晚霞明,落花寂寂。
明日需早起回大鄴城,黃昏將收,月浮玉便迫不及待催幾人回去。
路上,又遇到白日的那個老者,被幾個奴仆打扮的男子抬著離開,一路鬼哭狼嚎。
一行人身后,跟著一面目俊秀的公子。
他們與他擦肩而過,崔子玉在看清他面貌的一剎那,流淚扭頭,“他長得很像我的哥哥江流春……”
孟厭拉住一個過路的百姓,指著那人道:“他是誰?”
“姚家大公子姚宜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