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黃金臺(四)
姚家大公子姚宜甫,與崔子玉生前的哥哥江流春,竟長得十分相像。
孟厭疑心崔子玉看錯,帶著她一路跟蹤姚宜甫去到一間宅子。
前廳中,坐著一男子,四十上下。比之姚宜甫,此人更像江流春。
男子旁邊,立著一女子,二十余歲的樣子。
孟厭攀在墻頭,怔怔看著廳中三人,“子玉,你有沒有發覺,那個女子長得有些像你?”
兩人眉目如出一轍,唯獨廳中女子多了幾分大家閨秀的溫婉。
崔子玉早已淚如雨下,“像,真像。”
身后幾人追隨她們而來,一看清廳中幾人,也覺奇怪。
顧一歧:“難道姚岸愛你至深,連收養的孩子也與你的親眷相似?”
姜杌:“崔子玉,你家當年還剩哪些人?”
崔子玉含淚搖搖頭,她第一個死,以為等她死后,月封陽會放過其他人。
誰知在她死后,家破人亡,他們一家全成了刀下亡魂。
月浮玉提議去找書生,“他是江乘月的關門弟子,沒準知道些什么。”
幾人連忙找去城外,書生一見到幾人,以為又是問春畫一事,急忙解釋,“自你們走后,我已決心不再畫春畫。”
崔子玉沖到他面前,急急開口,“當年,江家剩了幾人?”
書生側身讓出一條道,“進來說吧。上回一見你,我便覺得眼熟。”
“江家當年,只剩兩人。他們是大小姐江乘月,與大公子江乘星。”
江婉儀被抓后,慘死獄中。
江流春與萬里霜,不知從何處得知妹妹是被人陷害致死。四處搜尋證據,想還江婉儀清白。
城中有幾個畫師,一來知江婉儀品性。
二來也覺月封陽罰之過重,不僅燒了江婉儀所作之畫,還毀了蒼梧城所有的字畫。
月封陽得知幾人想為江婉儀翻案,一怒之下,下旨抄家,抓捕江家所有人。
江婉儀爹娘自縊于家中,江流春與萬里霜被抓。
而他們的一雙兒女,江乘月與江乘星被忠仆連夜送走,改名換姓去了西毫城。
“師叔六歲時,一日在山中玩耍,不幸被人拐走。”書生悵然道:“夫子長大后,去各處尋過幾次,沒尋到便作罷了。”
崔子玉:“乘月來過蒼梧城尋乘星嗎?”
書生:“沒有。因那時姚家人尚在,夫子害怕被他們發現。等到姚老太爺死后幾年,夫子才搬回蒼梧城,收了幾個弟子,在此小住了一段時日。”
孟厭看崔子玉若有所思,便接過話茬繼續問道:“江乘月在蒼梧城時,可曾與其他姚家人碰面?”
書生遲疑地點點頭,“應是見過。姚老太爺的義子五十大壽當日,夫子曾送過一幅畫給他賀壽。幾年前,夫子百歲而終,姚家如今的族長姚適曾帶著兒女前去祭奠。”
崔子玉喜極而泣,抱著孟厭嗚咽大哭,“乘星應該沒死。”
百年前,被拐走的江乘星,不知為何成了姚岸的義子。姚岸死后,江乘月回到蒼梧城,見到姚岸的義子,知他便是自己的弟弟江乘星。
而后,姐弟二人私下相認。
孟厭:“姚岸難道認不出江乘星?”
顧一歧:“或許他是故意為之?”
書生聽幾人猜來猜去,又看崔子玉相貌似故人,怯怯開口,“你們其實可以去問問姚家族長姚適,夫子出殯那日,數他哭得最傷心。”
幾人道謝后離開,方走出房門,便聽房中傳來一句耳熟的女子聲音,“主人,方才與他們說話耽誤了不少時辰,你快作畫。”
“她可真是勤勉啊……”
“若地府眾仙如畫妖一般勤勉,何至于墊底千年。”
再回那處宅子,嚎哭的老者已不在。
廳中的三人各自拿著賬本,一人一把算盤,在桌前算賬。
崔子玉站在墻頭,思緒萬千。
最終,在廳中三人收起賬本前,她叩門而入,“我與江乘月是故交,她昨日托夢,囑我來看看你們。”
開門的姚宜甫四下環顧,確定左右無人后,才請他們進門,“姑奶奶一輩子愛操心。這死后,看來也不放心我們。”
崔子玉笑著應他,“乘月是長姐,自小最是穩重。”
姚宜甫笑笑未說話,“爹,姐姐。這位姑娘,是姑奶奶的故交。”
姚適盯著崔子玉細瞧,“姑娘,你與乘月姑姑是何關系?”
崔子玉眉目含笑,“無關。只多年前以書畫結誼,她昨日無端托夢與我,一再叮囑我來看看你們。說是害怕姚家發現真相,將你們扭送官府。”
聞言,姚適拍著桌子,哈哈大笑起來。
等笑夠了,他目光一冷,“家父尚在世時,已將姚家的家財盡數握在手中。縱使姚家發現真相又如何,姚岸一死,其余姚家人便是一盤散沙。”
月浮玉不解道:“姚岸是否知曉令尊的身世?”
姚適勾唇冷笑,“他成了寺人后,不甘心斷子絕孫,便到處尋醫問藥。吃了幾年,仍不見好轉。后來,眼見生子的希望破裂,為了巴結朝中一個大官,他收留了大官手下門客的遺腹子。那人,便是家父。”
孟厭追問,“哪位大官?”
姚適:“上月慘死的秦相,他的祖父秦玄秦相。”
“啊?”
原本在奔流山中隱居的江乘星,在被拐后,成了秦玄門客的遺腹子。
姚岸為了家中生意,花了不少銀子,攀附上當時一人之下的秦玄。在碧陽城待了半月,姚岸帶著一個十歲的孩童返回蒼梧城,入宗祠,收其為義子。
月浮玉遲疑半晌,斟字酌句道:“秦玄知道令尊的身世嗎?”
姚適語氣悠悠,帶著幾分欣喜,“自然是知道。秦相讓家父在姚家好好活,最好把姚岸氣死,將姚家據為己有。”
月浮玉扶額苦笑,“這般損的法子,的確像是他做的。”
秦玄當年,不僅劫了崔子玉的尸身,與他合葬。還拐走江乘星,送給姚岸當兒子。
江家遺孤,無聲無息成了姚家人。更是在百年后,成了姚家的族長。
這法子,的確夠損,的確像他。
孟厭倒有一事不明,“令尊長大后,姚岸難道未曾發覺不對嗎?”
姚適:“他懷疑過。但因那時家父入宮伴讀,他隱忍未發,只私下派人追查。查了半年,自是一無所獲。”
商戶之子,成了太子的伴讀,是光耀門楣之事。
可姚岸眼看義子長得越來越像江流春,心中起疑,忙不迭派人細查義子的身世。
然則,江乘星的身世毫無破綻。
姚岸想過殺了義子斬草除根,可還未等他動手,江乘星已暗中與姚家另一脈合謀,將姚記金銀鋪死死攥在手中。
余后幾年,姚岸漸漸猜到真相,每日在房中大吵大鬧,說義子是江家孽種江乘星。
姚記金銀鋪因江乘星更上一層樓,姚家所有人皆不信姚岸所言。以為他是成了寺人后,不甘郁結于心,污蔑義子清白。
廳中眾人聽完故事,無一不感嘆秦玄的手段之絕妙。
秦玄將江乘星送給姚岸,想來是蓄謀已久。
姚岸若有親子,此事定不能成。
那么……
孟厭問道:“姚岸無故成了寺人,此事與秦玄有關嗎?”
姚適點頭又搖頭,“我聽家父提過一句,說秦相原想直接殺了姚岸,為某個人報仇。好似另有一人提議,說與其讓他死得痛快,不如讓他生不如死。”
孟厭看向月浮玉,低聲問他,“月大人,你能猜到是誰嗎?”
月浮玉喟然長嘆,“月方進。他自小陰損的法子,便層出不窮。我費心教了他幾年,以為他改了。”
重回人間,他恍然才知,他對他們實在不夠了解。
他以為月方進得他教導,是一個正人君子。結果月方進為了權勢害死他,又為了他,害死姚岸。
事到如今,他實在不知,月方進到底恨不恨他?
姚適久久看著崔子玉抹淚,“當年,姑姑輾轉回到蒼梧城。因她尚是罪人之身,只能送畫入府,與家父相認。那幅畫便是姑奶奶江婉儀生前所作的《春日戲嬰圖》,里面有兩個小兒,一個是家父,另一個便是姑姑。”
崔子玉也跟著他哭,“是江婉儀貪財,連累乘月乘星與至親陰陽兩隔。他們不怪她,還留著她的畫。”
姚適重重放下茶盞,目露兇惡,“當年之事,并非姑奶奶貪財,而是有人故意做局陷害她!可惜,家父暗查多年,只查到姚岸或與此事有關,但不知幕后做局之人是誰,姚岸也不肯說。”
崔子玉神思恍惚,孟厭不露聲色給另外三人遞了一個眼色。
而后,月浮玉拱手道謝,帶著幾人離開。
臨走前,姚適氣喘吁吁追上來,喊住崔子玉,“姚岸的書房中藏著一幅畫,你很像她。”
“江適,可否幫我替江家枉死之人上柱香。”
“好。”
回去的路上,有疏星幾點。
崔子玉獨自走在最前面,輕聲說起由她引發的那場江浮之禍,“姚家出事后,我看姚岸為籌銀子忙得焦頭爛額,便找到書畫齋,自薦做畫師。”
有一日,書畫齋掌柜告訴她,有人愿以千金買江浮笑笑生的一本春畫。她回府與姚岸商議,“如今想來,真是可笑。他一邊勸我慎重接之,一邊又說他走投無路,私自做主幫我接下此單。”
三日后,她收到一幅男子的畫像與一封信,信中羅列了不少要求。
她從未見過月封陽,自是不知畫中男子便是當今天子。
春畫繪成之日,她收到千金,交給姚岸。
再半月,一行人從碧陽城的月華宮出發,持圣旨一路快馬加鞭趕到蒼梧城,下令捉拿畫師江浮笑笑生。
第82章 黃金臺(五)
圣旨抵達蒼梧城那日,崔子玉隨姚家人去了城外。
再回城,已是地覆天翻。
全城書畫齋關門閉戶,平日里與她相熟的幾個書畫齋掌柜帶著鐐銬,被兵卒押著,前往府衙。
她慌忙去找人打聽,才知太守已下令,全城搜捕畫師江浮笑笑生。說此人罪大惡極,竟敢畫天子相貌的春畫,如今春畫傳遍市井,天子顏面盡失。
“我慌了神,趕忙回府找姚岸商議。”秦家的宅子只剩幾步便可走到,崔子玉難掩哀傷,放緩步子慢慢轉身,“他讓我別急,說他會去找他的師父青要散人,進宮替我求情。”
青要散人是宮廷畫師,一向得寵。
當夜,姚岸收拾包袱,趁夜離開。走之前,言之鑿鑿讓她在家中等待。
姚岸離開的第三日,城中所有畫師全被抓去大牢受刑。
他們受刑半月,卻未供出她。一來她是江浮笑笑生這事,僅幾人知曉。二來與她相識的書畫齋掌柜守諾,直到奄奄一息,仍閉口不言。
半月后,姚岸遲遲未歸,她在家中坐立難安。
有一日午后,烈日灼灼,無風無雨。她沒有等到姚岸,卻等來了太守與捕役。
入獄當夜,江浮笑笑生所繪的所有春畫,擺滿了牢房。太守讓她一一辨認,她辨出自己的九十九本春畫,又認下了牢房中的所有春畫,“我聽太守說,等我認完,還要繼續抓人來認,直到世上再無江浮笑笑生這個人。”
她不想再連累其他畫師,只能咬牙認下所有春畫。
太守見她認罪,便吩咐獄卒用刑。
直到死,她再未見過姚岸。
直到死,她還在擔心會不會連累爹娘兄嫂,連累他。
可惜,她近日方知,原來出賣她的人就是姚岸。
秦家宅子檐下有燈籠亮起,一行人踱步回房。
快到分別的路口,孟厭提議:“我們明日去找找當年的真相,如何?”
崔子玉想拒絕,畢竟她已死百年。
所謂真相與清白,于她來說,早已不重要。
不曾想,身邊的月浮玉一口答應,“行。明日卯初,本官在門外等你們。”
“月大人,不能晚些起嗎?”
孟厭眼角泛紅,祈求般望向他,“我如今是凡人。前些日子晝夜顛倒,我已清瘦不少。”
月浮玉面不改色:“你今日早些安寢便是。”
說罷,他疾步離開,說是要回房算算地府上月的俸祿。
幾人四散回房,孟厭與崔子玉在床上輾轉反側。
須臾,兩人雙雙起身。對視間,孟厭先開口,“我餓了,我去東廚找找吃的。”
崔子玉揉揉手腕,“多日未修煉,我去后院練劍。”
兩人各自穿鞋披衣出門,一個往東一個往西。
孟厭見崔子玉離開,趕忙掉頭,跑去后院找姜杌。跑得太急,她在轉角處撞到一人。
好巧不巧,此人正是崔子玉。
“哈哈哈,真巧啊。”
一句寒暄完,一個繼續往東一個繼續往西。
孟厭躡手躡腳摸到姜杌的門外,房門虛掩,她推門進去。
姜杌僅著一層單薄中衣,半躺在床上,無語問道:“至于嗎?他們又不是不知道……”
“今時不同往日,我如今是七品官,得時刻注意些。”孟厭自從得知自己升官,私下已將七品官能做與不能做之事,問的明明白白。
她清楚記得,其中有一條便是:不可養跟班。
夜風順著半開的軒窗吹進來,孟厭抱緊胳膊,鉆進錦衾,“你找我做什么?”
適才回房前,姜杌一再說有事找她,讓她今夜務必來房中一敘。
“想你了。”
孟厭哼哼唧唧將臉埋入衾枕,“你沒聽月浮玉說嗎?明日卯初便得出門。”
姜杌惱了,隔著衣衫,一口輕咬在她肩上,“往日在地府,我讓你上進些,你罵我多管閑事。如今成了七品官,整日在我面前耀武揚威便算了,還想拋棄我?”
蠟燭不知何時已被秋風吹滅,孟厭撐起身子,伸手去尋他的懷抱。
直至心跳和鳴,她躲進他的懷里,“沒想拋棄你,我夜里忙著寫成親文書。”
“算你識相。”
“你快些,別耽擱我升官發財。我前些日子已暗暗立誓,好好做官,好好為仙……”
女子絮絮叨叨在說,語氣似是撒嬌又似埋怨。
愛意再無法抑制,姜杌從背后環住她,沿著女子的膂骨,一路漸漸燎原。
難以言表的迷離感,似呼嘯的螢火,一陣陣從她看不見的四面八方涌來。
孟厭慌亂地捏著帳幔,斷斷續續,嘶啞著嗓子催他,“我是你主子,你每回總慢騰騰欺負我。”
茫茫夜色,帳幔垂下,透不進一絲光亮。
妖的好處在此刻盡顯,姜杌半撐著身子懸在孟厭上方。入目所及,是女子微微泛紅的小臉。
身子越漸發燙,孟厭弓起膂骨,無助蹬著,“你別……”
她想開口阻止,可這幾句低低細細的哀怨之音,倒讓姜杌的動作更加放肆。
孟厭的手被他扣著。
這壞妖明里暗里欺負她是凡人,偷偷用了妖法,讓她動彈不得,只能任由他擺弄。
不知過了多久,姜杌總算饜足地攀上她的肩頭。
“舒服嗎?”
“還行吧。”
“口是心非。”
“你煩死了。”
緋紅爬上臉頰,一陣天旋地轉,城池傾覆。
這宅子里住的,皆非凡人。
孟厭怕丟臉,實在難耐便用手捂住嘴,好歹掩住幾聲要命低語。
姜杌匆忙中還要分神看她,自是越看越歡喜。
情到濃時,他一把扯開她捂嘴的手,“怕什么?這兒離得遠。”
孟厭開口欲解釋,眸中閃過一陣羞怯。
姜杌嫌她支支吾吾惱人,索性停下動作,俯身來親她。
兩人離得太近,鼻息相纏。孟厭伸出手抱住他,貼在他耳邊一句又一句,絮絮不休,“姜杌,我很喜歡你。下次再有不得已的苦衷,得先與我說。還有,踹我下地獄這事,雖然不疼,但再不許了。”
“沒踹你下去,我抱著你飛下去的。”姜杌摸著她的額發,“做戲不得做全些嗎?我一走了之,你卻無事。功曹司那幾個臭魚爛蝦,定會在背后罵你,說你故意放走我。”
他原打算吸完方聿澤的魂魄,便與孟厭坦白。
豈料,酆都大帝技高一籌,打他一個措手不及。
萬幸,孟厭對他有情,愿意來看他,這才破了他的死局。
孟厭淚光閃動,“你真的不愿意與我說你的苦衷嗎?”
女子似哭非哭的聲音,抓撓著他的心。姜杌心尖一顫,最終沒有回應,“好孟厭,我不能說。”
臨睡前,姜杌怕孟厭睡不踏實,特意允諾,“你放心睡下,我明日拖住月浮玉。”
孟厭被他折騰半宿,早已累得骨頭散架。神思恍惚之下,哪還記得明日需早起一事。
她這一睡,直睡到日上三竿。
肚子餓得咕咕作響,她茫然醒來,四處尋人,“姜杌。”
姜杌提著食盒聞聲進房,面露竊喜,“放心,月浮玉今日還未出過房門。”
食盒中,全是孟厭愛吃之物。
孟厭喝著清粥,指指遠處月浮玉的房門,“他一向勤勉,今日怎比我還懶?”
姜杌湊近她,“我一早去你房中拿換洗的衣裙,崔子玉便不在。至方才,一直未現身。你猜,她在何處?”
孟厭一臉了然之色,“哼,月浮玉整日指責我好色。等我回地府,定要好好寫一封折子參他一本。”
“孟厭,七品官的折子,是月浮玉在批閱。”
“你就知道欺負我!”
午時末,孟厭吃飽喝足,晃著令牌與琉璃珠等在門口。
崔子玉先來,一來便與孟厭寒暄,“你昨夜去東廚吃得如何?”
孟厭:“還行。你在后院修煉得如何?”
崔子玉:“還行。唯獨那劍不情不愿。”
月浮玉今日難得穿了一身黑袍。背著手前來,冷若冰霜,不言不語。
顧一歧左右環顧,無奈嘆氣,“走吧。”
百年前的案子,如今查起來,頗多不易。
他們來回問了不少當年知情之人的親眷,得到的答案全是江浮笑笑生貪財,招致禍端。
姚適知他們想為江婉儀翻案,特意派人請他們入府,“不瞞幾位說,家父與秦相當年暗中查過不少人。唯一的知情人是姚岸,家父在他死前,曾嚴刑逼問,可惜他寧愿死,也不肯說出設局之人。”
江乘星與江乘月想翻案,想還江家清白,更想堂堂正正以江家人的身份活。
可是,他們找不到證據。
當年唯一與買畫之人有過來往的書畫齋掌柜,同江婉儀一樣,慘死在獄中。
他們還想從江婉儀收到的那幅畫上找線索,但畫早已被姚岸燒毀。
“沒有證據。”姚適伸出手指,一個個數著他們問過的人,“查了許久,只查到確實是有人故意設局,意在除掉江浮笑笑生。”
孟厭揣測道:“會不會設局之人便是姚岸?”
姚適搖頭,“他臨死前,曾對家父說,‘我是卑鄙無恥,偷了他留下的書信與畫騙她半生,但我從未想過殺她’。”
“江浮笑笑生,一個專畫春畫的畫師,會得罪誰?”
“不知。”
姜杌心思活絡,拽幾人離開,說要去找一個可能的知情人,“他在蒼梧城待了一千年,沒準他知道。”
知情人便是即墨侯。
一聽幾人來意,他先伸手討要同心鐲,“這事我確實知道,不過鐲子得先還我。”
姜杌罵他小氣,摘了鐲子丟給他,“我當年幫你搬了多少白奇的法寶,如今一對鐲子罷了,三番五次催我還。”
“白奇的法寶,你拿了大半,還有臉罵我!”即墨侯把同心鐲放進衣袖,看著崔子玉悠悠道:“你就是江浮笑笑生吧?”
崔子玉點頭,“你知道是誰設局害我嗎?”
“不不不。你該問,他為什么獨獨殺你。”
“為什么?”
“因為畫。”
第83章 黃金臺(六)
有一個人,自十歲起,便是遠近聞名的奇童。
十五歲,他畫了一幅《蒼梧疊嶂圖》。
畫中江水茫無邊際,萬重山峰重疊逶迤,舟楫穿行其間。
凡觀者,人皆窮盡目光,思接千里。
十八歲,他因畫被召入宮,奉事天子左右。二十五歲,他成了文林館的待詔,一畫值千金。
終他一生,月氏再無一人的畫技能超越他。不是因他畫的太好,而是因他實在夠狠。
天下第一,只能有一個。
他做了多年的天下第一,便再也容不得另一個天下第一出現。
陷害、打壓、污蔑……
一個個畫師消失在月氏,直到江浮笑笑生的出現。
那時,他已垂垂老矣,收了幾個不甚如意的弟子。
有一日,他的其中一個弟子抱著心上人的畫,來找他這個師父請教。
他這一生,看過太多畫,一眼便辨出弟子心上人的天資在他之上。
假以時日,她會超越他,成為天下第一。他不甘心,即使他已沒有幾年的活頭。
在得知弟子的心上人是一個愛畫春畫的畫師后,他想到了一條毒計。利用天子之怒,來保住他最后幾年的天下第一。
故事講完,即墨侯平靜地看向崔子玉,“你猜到他是誰了嗎?”
“青要散人……”
姚岸的師父,宮廷畫師青要散人。
隔了百年,崔子玉已然記不清青要散人的相貌,只知是一個面目和善的老者。
她與姚岸成親后,作畫若有不解之處,姚岸便會自告奮勇,捧著畫去找青要散人幫忙看一看。
青要散人每回給的見解都極好,好到她提出想拜師,卻被他一口回絕。
怪不得姚岸遲遲未歸,怪不得姚岸寧死也不肯說。
師父與心上人,他最終選了于他前程有助力的師父,拋棄了可能會連累他的心上人。
崔子玉眼角泛紅,卻未流出一滴眼淚,“也對。除了宮廷畫師,這世上也無旁人能輕而易舉拿到天子的畫像。”
姜杌問起即墨侯,“你能幫忙找找翻案的證據嗎?”
即墨侯白他一眼,無語道:“他已死幾十年,證據全被他毀了個干凈,這案子翻不了。”
孟厭:“你是從何處得知這些事?”
即墨侯:“青要散人親口所說,做不得假。他為了續命,用他的所有秘密交換十年陽壽。”
當年,青要散人離死還差半年之期。
他不知從何處,打聽到即墨侯是長生不老的妖怪。
為了續命,他帶著萬金登門拜訪。
即墨侯一向愛聽故事,收了金子,又提出用秘密換陽壽。十年陽壽的誘惑太大,青要散人在三日內,講了所有秘密。
孟厭好奇道:“你本事竟這么大嗎?還能為凡人續命?”
即墨侯正欲說,姜杌先一步開口,“他一個硯臺精,懂什么續命之法。他用續壽之說,騙了不少凡人。要不然,你以為他的滿屋金銀從何而來?”
故事的結局,一個心狠手辣的凡人,被一個妖怪騙走了所有家產與秘密。
他老死在夢中,睡前仍喜不自勝自己多了十年陽壽。
即墨侯的算計乍然被姜杌戳穿,急急辯解道:“我一沒殺人二沒害人,賺點辛苦銀子怎么了?”
他勞心勞力出銀子找人做戲,每日還得耐著性子聽那些凡人的齷齪事。
此事要說慘,他最慘。
“你們還想知道什么?”即墨侯端著茶杯,淺淺聞了一口,“我可是知道不少人的秘密~”
崔子玉猶豫片刻,在看了一眼月浮玉后,才慢慢開口,“姚岸為什么騙我?”
“他傾慕你,可你卻看不到他。”
即墨侯也知道姚岸的秘密,一個成了寺人的凡人,時常入府求他幫忙。
他收了銀子,聽了故事。為了打發姚岸,便找來幾個女妖,陪姚岸演了幾夜的戲。
在姚岸的口中,江婉儀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她千好萬好,唯獨有一點不好,看不到身后的他。
“他不喜歡作畫,但為了能與你說上話,他拜師青要散人學作畫。”即墨侯將姚岸所言,悉數講出,“他以為他學成后,便能與你在一起。可你卻喜歡上另一個素未謀面的男子,這男子有權有勢,比他好上千萬倍。”
姚岸想過退出,誰知有一日,他無意間在書畫齋聽到掌柜與旁人之言。
他這才得知,男子前幾日寄來幾封書信與一幅畫。因江婉儀隨爹娘去了城外,這些東西一直未交到她手上。
那一瞬恍若柳暗花明,他拿走書信與畫,敲開江府的大門,也敲開了江婉儀的心。
為了不漏出破綻,他故意派人劫持江婉儀,借機為她擋劍。之后,假意稱自己的右手已廢,不能再提筆作畫寫字,就此瞞過江婉儀。
崔子玉面上仍笑著,“他最后又為何拋棄我?”
即墨侯:“得到了,自然便不再珍惜。他是姚家獨子,你卻多年無所出。再者說,他不敢得罪青要散人。”
孟厭怒罵姚岸惡心,“騙子玉的人是他,害子玉的也是他。”
即墨侯牽唇笑了笑,自嘲中滿含得意,“唉,你們若像我一般,多聽幾個凡人的故事,一眼也能辨出人之好壞。”
姜杌輕蔑一笑,“不知是誰,被我耍得團團轉。”
“姜杌,別以為我打不過你!”
“你和巫九息合謀,挑唆白奇埋伏我一事,別以為我不知道。”
廳中突然劍拔弩張,兩人眼看就要打起來,孟厭趕緊拉走姜杌,“走走走,我們回房寫成親文書。”
即墨侯在后面上躥下跳,“姜杌,把我的琴,我的劍還給我。”
走至門口,即墨侯喋喋不休還在罵。
姜杌一掌揮過去,房梁應聲倒地,“你再說一句,我馬上出門去找白奇。”
即墨侯閉嘴了,抹淚看著一片狼藉的前廳。心中的算盤不停上下撥弄,算著此番又損失了多少辛苦銀子。
街巷已拐了幾條,他們依稀還能聽到即墨侯的哀嚎。
姜杌司空見慣,“他雖有些小氣,但聰明。賺錢的法子,更是一個接一個。”
他七百年前途徑蒼梧城,與即墨侯不騙不相識。
即墨侯善于利用人心賺錢。
他曾在蒼梧城住過半年,親眼見到無數的凡人抱著金銀財寶,求即墨侯為他們續命。
那些貪婪之人,為了幾年的陽壽,可以為即墨侯做任何事。
他們可以為即墨侯送銀子,也可以為他賣兒賣女,甚至拱手讓出心上人。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貪欲一旦起,便永無終止之日。
孟厭回頭望了一眼那座大宅子,“既不得罪天庭,也未妨礙地府。這門生意,兩不得罪,他確實會賺錢。”
姜杌伸手攬過她,“他門路多,認識不少神仙。三年前,我想去地府,便是托他幫忙。”
即墨侯熱心為他出了一個主意,用一錠金子賄賂兩個貪財的鬼差,以一個壽數將近的凡人身份,進入地府。
他知道即墨侯打的是什么主意,妖怪去地府,九死一生。即墨侯出錢出力為他尋門路,不過是想騙他去地府送死,好等他死去,再獨占攪亂荒。
月浮玉聽到此處,忽然開口,“看來我此回上天庭,得好好找玉帝大人談談此事。對了,姜杌。即墨侯與哪些神仙相識,你說與我聽聽。若查實,算你告發有功,年底可得賞銀十兩。”
孟厭:“月大人,你多操心地府,少操心天庭吧。”
似是同意孟厭之言,月浮玉摸著下巴,頻頻點頭,“你說的對。姜杌,即墨侯與地府哪些神仙認識?”
姜杌冷冷回道:“不知道。”
即墨侯的賺錢生意有他一份。他又不傻,為了月浮玉的十兩,白白斷自己的財路。
路過酒樓,崔子玉莞爾一笑,“走吧,我請你們去酒樓。”
孟厭:“你的俸祿不是花光了嗎?”
崔子玉:“他的。”
既是上司的銀子,豈有不花之理?
孟厭心思一轉,指著蒼梧城最大的酒樓,笑吟吟道:“子玉,去這家。”
月浮玉的嘴角微不可察閃過一絲笑意,再三與孟厭確定后,他含笑提步走進樓中。
美酒佳肴點了一桌,足足花了十兩。
孟厭埋頭喜滋滋在吃,不時抬頭說幾句恭維話,“月大人真是大方。”
一桌之人,神色各異。
崔子玉托腮看著孟厭開心,顧一歧欲言又止。唯月浮玉慢條斯理喝著茶水,言笑晏晏,“若不夠,你可再添。”
姜杌心覺有鬼,想勸孟厭別添菜。正要伸手拉她,鄰座響起女子清脆的叫喊,“小二,再來一盤五味杏酪鵝、紅熬雞、白炸春鵝、八糙鵪子、菩提玉齋、墨子酥,翠玉豆糕。另要一壺瓊花露。”
末了,她看向另外幾人,“你們不點嗎?這些都是我愛吃的。”
崔子玉湊熱鬧點了一壺碧螺春,顧一歧擺手勸道:“你少點些吧,吃不完浪費銀子。”
孟厭:“我吃得完!”
顧一歧還想再勸,被月浮玉攔下,“顧大人,孟厭辛苦查案,隨她去吧。”
暮云合璧,酒足飯飽。
這頓飯,前前后后整整花了三十兩。
正欲走,月浮玉喊住幾人,“今日是發俸祿的日子,本官便在此發了吧。”
崔子玉因績效只一分,自然沒有。顧一歧的俸祿,每月有功曹司的同僚代領,自然也沒有。
孟厭扶著腰走上前,“月大人,我的呢?”
月浮玉似笑非笑指指她的肚子,“都在你的肚子里。”
“你是何意?”
“十兩是本官的銀子,另外二十兩是你的俸祿與秦延一案的賞錢。”
孟厭欲哭無淚,看向崔子玉,“你不是說是他的銀子嗎?”
崔子玉心虛低頭,“我走得急,忘記聽他剩下的話了。”
今日臨走前,月浮玉讓她把桌上的銀子拿去花。桌上的錢袋有好幾個,她隨手挑了最大的一個。
開門走時,好似聽他在說,“誒,錯了……”
第84章 黃金臺(七)
一樁秦延之案,接連引出幾人的死亡真相。
回宅子的路上,月浮玉感慨萬千,“我每日要忙的事,實在太多。于娶妻生子一事上,一直不甚上心。”
月方進,是他收養的第一個孩子。
那一年,他十八歲,月方進十一歲。彼時,月方進還是碧陽城中的一個乞兒。
一日,他外出遇到月方進被人欺負,便吩咐侍從救走月方進。之后,爹娘逼他成親,他便收月方進為義子,想以此堵了爹娘沒日沒夜的催促。
二十歲那年,他遭遇刺殺。
正中心口的一劍,逼得他只能去蒼梧城尋名醫。
在蒼梧城養傷的半年間,他認識了江浮笑笑生,又收養了兩個孩子。
十四歲的秦玄與十三歲的金子期。
他們倆自幼相依為命,一個翻高頭,一個吃恰子。
他看出兩人天資不錯,有心引他們入正道,便吩咐侍從擒來他們,每日費心教導。
至他二十七歲死前,他暗中斷斷續續已收養十個人。
除了月方進,其余九人全被他送走,只逢年過節會偷偷入府看看他。
百年前,他以為自己死于一場重疾。
百年后,才知自己的死亡,是堂兄與義子合謀為之。
他死前所有的不甘與抱負,于他們來說,不過是過眼云煙。
“秦玄歪理多,我總是被他氣得頭痛。”想起往事,月浮玉露出一絲無奈的笑意,“秦玄每回惹我生氣,金子期便會來我床前念佛經,美其名曰清心咒。月方進呢,會一聲不吭跑去打秦玄。”
最后,為他大打出手的月方進背叛他,為了家產殺了他。氣得他七竅生煙的秦玄,倒是聽進了他的教導,成了一代良相。祖孫三代護著搖搖欲墜的月氏江山,安穩百年。
顧一歧上前拍拍他的肩,“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月大人,他們這一生,或許各自都在報恩。”[1]
月浮玉:“雖已不能伸冤,但總歸有人記得我曾來過。”
孟厭適時拍馬屁,“月大人,這天上地下,誰不記得你呀。你入地府那日,城隍便與我們說了,說你是月氏最年輕的宰相。”
月浮玉蹙眉,背著手疑惑轉身,“我生前是月氏宰相一事,城隍為何會知曉?”
“哈哈哈,我說錯了。”孟厭顧左右而言他,“不是城隍,是姜杌說的!對不對,姜杌?”
姜杌:“……”
月浮玉面上不動聲色,心里卻盤算著此番回地府,定要細查細查城隍。
自他接管地府后,發現時有眾仙生前事泄露。原先,他以為是陰帥司泄密之故,今日聽孟厭之言,怕是城隍更脫不了干系。
今日先是吃沒了俸祿,又因失言出賣了城隍。
連番打擊下,孟厭心神不寧,頻頻與身旁的姜杌搭話,“姜杌,若我被趕出地府,你能不能收留我?”
姜杌去尋她的手,“自是愿意,可你不是很喜歡在地府做官嗎?放心,城隍老奸巨猾,月浮玉不是他的對手。”停頓片刻,他溫聲道:“我已答應月浮玉,不日隨他們去一趟天庭。”
孟厭:“為何去天庭?”
姜杌:“那件事若不解決,我將永無寧日。”
雖姜杌并未明說是何事,但孟厭隱約猜到與酆魂殿有關。
想到此,她抬起頭,眉眼含春,滿目微笑,“行,那我先回地府。等你回來,我們再去永安鎮幫山刀葉找山縈。”
姜杌頷首應好,“我會先回攪亂荒一趟。再等幾日,要收上供的銀子,無雪下手沒輕重,我得回去與他說說。”
“姜無雪整日嚇唬我,煩人。”
“你沒與有梅相處過,他更煩人。”
提起姜有梅與姜無雪,孟厭好奇,“你與月浮玉一樣,也喜歡收養孩子嗎?”
姜杌一臉平靜,“我在攪亂荒,獨自活到一千歲。起初,那里除了無窮的雪與無盡的黑夜,沒有一個活物。我等了很久,才等來有梅與無雪。”
第一個一千年,他修為不夠,找不到攪亂荒的出口。
不知過了多久,昏天暗地的攪亂荒,有一日忽現烈陽與滿月。
日月映照之后,冰雪消融,攪亂荒出現裂縫。從外飄進一朵含苞待放的寒梅,正巧落在雪團之上。
經靈氣滋養百年,寒梅變成姜有梅,雪團變成姜無雪。
又三百年,他終于找到攪亂荒的出口,得以下山。
孟厭輕輕靠在他的胳膊上:“我呢,生前是家中不受寵的二女兒。我被人殺死那日,其實還剩一口氣。可治病的銀子要二十兩,爹娘無錢,便棄了我。”
一條人命,只值區區二十兩。
爹娘與未婚夫婿的舅姑在她床前推諉,誰也不愿出這二十兩。
他們眼睜睜看她咽氣,然后一哄而散。
她被黑一白二帶走時,曾與那位素未謀面的未婚夫婿擦肩而過。他長得五大三粗,一進門便拍桌大怒,“她既死了,換親一事便作罷。”
爹娘與兄長迎上去,他們幾人在她的床前絮絮叨叨爭執許久。
他們說了什么,她走了太遠,早已聽不清記不得。
死后路過望鄉臺,領著她去奈何橋的阿旁阿防,問她想不想再看一眼至親。她搖了搖頭,“算了,看了也無用。”
姜杌第一次聽她說起生前事,神色空了一瞬。
難以言喻的心疼,如藤蔓一般,死死纏繞住他的心,直到他再也喘不過氣。
他入凡世千年,袖手旁觀過太多生離死別。他從未想過,他所愛的女子,在他似風一般行過人間之時,曾那般無助、絕望、孤寂的死去。
“我護著你。”他握緊身側之人的手,站在半明半暗的街巷承諾道:“日后不管你在何處,只要你叫我的名字,我定會來找你。走,我們去找即墨侯買同心鐲。”
姜杌說走就走,另外三人再回首,已不見兩人蹤跡。
“這兩人……”
姜杌帶著孟厭,一路疾行。結果進門一問,即墨侯白日剛把同心鐲賣給白奇。
“他哪來的銀子買同心鐲?”姜杌一時有些生氣,“即墨侯,你是不是故意找理由拒絕我!?”
即墨侯抹淚,直喊冤枉,“嬌客付的銀子。說是與白奇生死與共三個月,打算與他成親,找我買下鐲子當聘禮。”
“你還有沒有同心鐲?”
“還有一對,不過得等等。”
“給我留著。”
“行行行。”
姜杌牽著孟厭離開,“無妨,你好好待在地府便是。”
沒了鐲子,孟厭倒不在意,“我這一趟收獲頗多。改日回地府,我先找城隍,賣月浮玉的秘密,小賺個兩百兩。再把七品官的令牌拿到手,去黃泉路忽悠幾個游魂去輪回司做官。”
聽聞地府七品官的令牌乃是黃金所制,比起她那個鎏金銅牌,定然更好忽悠游魂。
姜杌擔心她的官位不保,“月浮玉已開始懷疑城隍。風口浪尖上,你避著點。”
孟厭:“不怕。我已問過子玉,她說可以說,最好傳遍地府。”
“為何?”
“她說要讓全地府的同僚都知道,月浮玉與她是天作之合。”
“月浮玉知道這事嗎?”
“子玉說他扭扭捏捏害羞,定是十分愿意。”
姜杌啞然失笑,“你們確定他是害羞,而不是嫌煩不想說話?”
孟厭反駁,“你又不是他,怎會知道他心中所想?”
姜杌嘴角一抽,沒有繼續說話。只是默默有些同情月浮玉,堂堂一個中書令,整日被崔子玉纏著試“姿勢”便罷了。捂了一百年的秘密,還被孟厭拿去賺銀子。
月浮玉這一趟,真是慘吶。
回宅子已是子時,月浮玉等在前廳,特意叫住姜杌,“十日后,我與顧大人去天庭。”
姜杌:“好,我明日便回攪亂荒。”
月華初上,銀燭秋光。
孟厭沉沉睡去,夢中反復出現姜杌的臉,與她成為五品大官后的得意。
一覺睡至午后,身邊只剩傻笑的崔子玉。
“他們怎么不見了?”孟厭尋遍宅子,卻未見到另外三人,唯獨門口停著一輛馬車。
崔子玉將兩個食盒塞給她,“姜杌一早去市集買的,囑咐我給你。西毫城的城隍昨日來說,城中不少凡人的魂魄丟失,他和顧大人隨城隍去追查此事。姜杌先回攪亂荒了,他們三人約好十日后去天庭。”
孟厭啃著豬蹄,憤憤不平,“他竟不與我道別?”
崔子玉輕聲回她,“他守了你一宿。”
“誒,那你去了何處?”
“我去幫你要俸祿。如何,仗義吧?”
“那你要到了嗎?”
“沒有。連帶我又扣了兩分。”
“他可真是公私分明!”
馬車跑遠,蒼梧城越漸模糊。
崔子玉自出城后,便依依不舍地放下車簾坐好,“我昨夜去找過姚適。告訴他,相比真相,江婉儀更希望他們好好活下去。”
姚適面上帶笑,說他們會好好活下去,“但我們依然會幫江婉儀找到當年的真相,以江家人的身份,重活于世。”
“凡人,有時比神仙還執著。”
崔子玉的手中捏著一支金簪,是臨走前,姚適所送之物。她入地府的第一年,被生前的極刑所擾,日夜痛苦不堪。
當時,鐘馗大人與她說:“子玉,一念放下,萬般自在。”
不是忘記,而是放下。
因為她已成仙,江婉儀的一切,與她再不相干。
“我生前,也很執著。”孟厭啃完豬蹄,又盯上另一個盒中的果脯。顏色各異的果脯裝了兩層,一吃便知買果脯之人的用心,“我執著地想買一盒胭脂,甚至最后因此送了命。”
她去山林采藥,偷偷攢了好幾年,才背著爹娘攢到一兩銀子。
可惜直到死,她還是沒有買到心儀的那盒胭脂。那盒她來來回回走過無數次,一眼便相中的胭脂。
“忘了與你說,他昨夜留了一個案子給你!”崔子玉從身后取來案子的卷宗,“我幫你看了,是一個小案子,在離陳郡不遠的平郡。”
“平郡啊……”
第85章 地府亂(一)
這世上,無人知攪亂荒從何而來。
就像姜杌,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出現在攪亂荒,不知道自己該如何活下去。
只能沒日沒夜的修煉,直到走出攪亂荒。
時隔多月回來,姜無雪照舊在他踏入攪亂荒的一瞬,持劍從天而降,“無雪。除了我,沒人會進來。”
姜無雪收了劍,走到他身邊,“妖主。不對,上月來了一個人。”
“誰?”
“南宮扶竹。”
“他怎會找到攪亂荒?”姜杌與姜無雪并肩走在雪上,“他不是凡人嗎?”
姜無雪無語道:“那人本來只找到山下。姜有梅那個沒腦子的蠢妖,一聽他認識你,便樂呵呵把他帶進來了。我趕過他幾回,死活趕不走他。”
因姜杌一再叮囑,讓他不要出手傷凡人。他只得每日催促南宮扶竹離開,不敢動手。
南宮扶竹認識的人該是溫僖,怎會是他?
姜杌心中起疑,疾步往院子趕。
方一走到院中,便看見身形消瘦的南宮扶竹朝他奔過來,“你能不能殺了我?”
“啊?”
震驚過后,姜杌一口拒絕,“我若是殺了你,天庭與地府,皆不會放過我。”
他一個妖怪,雖法力高強了些,但哪敢殺無辜凡人。
南宮扶竹不依不饒,“你上回不是殺了方聿澤嗎?我愿意死在你手上……”
姜杌不欲與他多解釋,“我可以殺他,但不能殺你。”
眸中最后一絲光亮黯淡下去,南宮扶竹寂然開口,“赤水讓我好好活下去。可我失了她,又沒了家,實在不知該去何處尋活路。”
自從被抄家,他試過自盡。可每回,總有人在旁救下他。
無數次被救之后,他放棄了。
有一日,他路過茶肆,聽到說書先生說,“妖怪殺人如麻,最愛吃凡人修煉。”
于是,他便想著:找到一個妖怪,再讓妖怪殺死自己。
他認識的妖怪只有一個,便是姜杌。輾轉打聽了半月,他才找到攪亂荒。
姜杌聽他說完,更是疑惑,“你怎么知道我是姜杌,又住在攪亂荒?”
南宮扶竹:“上回你走后,有幾個人找到我,問我是否認識你?他們走時,我留了個心眼,問你叫什么,他們與我說了。”
姜杌根據南宮扶竹描述的相貌,猜測那幾個人應是北方鬼帝的屬下,“他們也真是的,什么都告訴你。”
“對了,他們還罵你和那位孟姑娘狼狽為奸。”
“胡說,我和她明明是天造地設的一對佳侶。”
姜杌堅決不肯殺死南宮扶竹,“我看過你的生死簿,你的陽壽還有十年。”
“十年……”南宮扶竹滿目哀傷,“我等不了十年了。”
姜杌:“活著不好嗎?”
南宮扶竹:“不好。”
于他來說,活著太過難受。
不論兒時,還是長大,無人在意他的喜惡。
他渾渾噩噩活到與赤水相遇,可他的爹娘又親手斷絕了他的唯一生機。
姜杌看穿他眼中的死意,寬慰他幾句后,特意找到姜無雪與姜有梅,“他瞧著想死,你們盯著點他。”
姜無雪提劍出門,“妖主,我去趕走他。”
“他已找到攪亂荒的入口,你趕不走他。”姜杌攔下姜無雪,而且他觀南宮扶竹心生死意又無處可去,“他上次救過我一次。你們盯緊他便好,特別是有梅。”
姜有梅自知做了錯事,從始至終低著頭不敢吱聲。
當下一聽姜杌提到他,趕忙發誓,“妖主,你放心,我定死死盯住他。”
“我明日將出門一趟,大概會去一個月。”
“妖主,孟姐姐今日怎沒跟你一起回來?”
姜杌笑意加深,“等我回來,她便能長久地與我在一起。”
姜有梅心下了然,爬上桌子,晃著小腿,“妖主,孟姐姐是地府的神仙,對不對?”
姜杌往后微仰,眼中難得流露出贊賞之色,“你怎么知道?”
姜有梅捂嘴偷笑,“嘿嘿,我認識大鄴城的城隍。他與我說,孟姐姐從前是孟婆,后來是判官。因為好色,讓一個壞妖騙了,這才被地府派來人間查案贖罪。”
“哦,城隍有沒有與你說,那個壞妖叫什么名字?”
姜有梅晃晃頭上的梅花,“沒有。他是個九品城隍,不常回地府。只打聽到壞妖原先是孟姐姐的暖床跟班,聽說相貌與你不相上下。”
“下來!”姜杌厲聲吩咐道:“你整日偷懶不修煉,跑去山下顯擺便罷了,還敢與城隍結交。”
千年來,姜有梅頭回被姜杌訓斥,此刻不可置信地瞪大雙眼,任熱淚奔涌而出,“嗚嗚嗚,妖主,我幫你打聽過了。孟姐姐是真心喜歡你,并非將你當做壞妖的替身。”
“滾——”
姜無雪等姜有梅奪門而出,一臉不屑,“這蠢妖,妖主比壞妖好千萬倍。她放著妖主不要,難道選一個騙她的壞妖?”
“我看你也是一個蠢妖,滾——”
月浮玉收養的孩子,一個比一個聰明。
怎么他養的這兩個,一個賽一個的蠢。
今日的攪亂荒,又現滿月。
姜有梅坐在冰山上,抱著姜無雪大哭,“我又沒說錯話,妖主為何罵我?”
姜無雪一掌推開他,“許是看你煩,又覺得你蠢吧。”
譬如他,一直便覺姜有梅無用又煩人。
每回去收上供銀子,但凡姜有梅跟著,他不僅要對付不聽話的妖怪,還得分心救暈倒在地的姜有梅。
姜有梅:“哼哼,妖主也罵你蠢呢。”
姜無雪:“呵呵,再蠢也比你聰明。”
次日一早,姜杌穿過漫天風雪,沿著山路,一步步走向等在山下的月浮玉與顧一歧。
“孟厭回地府了嗎?”
“我讓她查案去了。”
姜杌半是夸贊半是譏諷:“月大人果真會做官。”
衣訣翻飛,月浮玉迎風而立,“并非本官自夸,三界中,無人比我更懂為官之道。”
“……”
去天庭的路上,姜杌趁機告狀,“北方鬼帝的幾個屬下,私自向凡人泄露地府機密大事。還有大鄴城的城隍,與山中妖怪私交過甚!”
月浮玉:“行。此事若查實,你可得三兩的賞錢。”
賞錢,姜杌倒不在意。他唯一在意的是,他和孟厭的名聲,“我若將此事說清,你能否寫個皇榜,還我和孟厭一個清白。”
身后的顧一歧默默開口,“還有我。”
他與月浮玉先回地府,足足五日不眠不休,總算將酆都大帝寫的所有書看完。
所有答案,果然盡在書中。
月浮玉思忖片刻,“行吧。但你私自入地府這事,得算大過。”
姜杌竭力爭取,“我幫地府做了不少事,功過相抵。我這三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一切由大人定奪。”
行了幾日,三人抵達南天門外。
今日值守南天門的守衛遠遠看見月浮玉的身影,趕忙理理衣袍,立正站好,“月大人好!”
月浮玉看著兩人,頗感欣慰。
百年前,他代管天庭前,南天門的守衛懶惰成性。經他調教三年,才漸成如今這般奮發有為的樣子。
“酆都大帝在何處?”
守衛一臉正色,遙遙指了指最高處的彌羅宮,“回月大人,大人在彌羅宮與諸位大人下棋論道。”
月浮玉帶著兩人前往彌羅宮,守衛看著姜杌的背影發愣,“他好似是妖怪,我們要攔嗎?”
另一個守衛道:“還是攔一攔吧?要不然秦大人知曉這事,便是兩分……”
“咱們真是命苦,剛走一個月大人,又來一個秦大人。”
諸天之上,九根擎天玉柱,琳瑯振響。
酆都大帝被三人找到時,正與秦延侃侃而談,“自從月大人代本官掌管地府,每日夙興夜寐,清減不少。本官于心不忍,欲為他尋一幫手。秦大人,你意下如何?”
秦延拱手施禮,“多謝大人賞識。下官才疏學淺,怎敢當此重任?再者,大人乃地府百官之首,萬事自該親力親為。”
人沒騙走,反被秦延教訓一通。
眼看秦延越說越起勁,酆都大帝緩緩退后,打算溜之大吉。
不曾想,方退了兩步,又被另一人攔下,“大人論道多日,想必感悟頗深。不如今日便與下官徹夜長談,說一說酆魂殿,如何?”
酆都大帝心覺躲不過,只好沉著轉身,“行,你們隨本官去流坡山。”
昆侖云霧繚繞,四人在霧氣中漸行漸遠。
日月周而復始行經昆侖,人間的日與夜由此而生。
孟厭與崔子玉一路顛簸二十日,才到平郡。
所謂的小案子,只查了五日,便真相大白。原是一男子因病自盡后,不放心死前收留的貍奴,趁黑白無常與城隍寒暄之際,逃之夭夭。
崔子玉追著游魂滿城跑,好說歹說才將他哄好,“你放心,我們馬上去幫貍奴找新主子。”
孟厭抱著一只黃白相間的貍奴,在城中遍尋買主,身后跟著嘮嘮叨叨的游魂。
一連三個買主,游魂全道不滿意,“這三個不行。你瞧他們,對小廝無半點耐心,定不會好好對我家霜霜。”
這只叫霜霜的貍奴,雖好看但也重。
孟厭抱了一日有苦難言,前胸后背早已大汗淋漓,“那你說,你想把霜霜交給誰養?”
游魂支支吾吾半晌,最后瞥了一眼不遠處的書院,“給他們吧。”
他們是游魂生前的幾位師兄弟,孟厭抱著霜霜找到其中一人,“余生臨死前托我將這只貍奴交與你們。”
幾人一聽余生的名字,個個淚流滿面。
“我們已在幫他籌措治病的銀子,他為何還要尋絕路?”
游魂余生立在孟厭身后,一字一句應著幾人,“這病是無底洞。已連累你們多年,不忍再讓你們為我折腰,卑躬屈膝討好他人。”
“對了。他臨死前說,有你們相伴多年,已很知足。”
第86章 地府亂(二)
游魂余生心愿已了,在向兩人道謝后,跟著黑白無常隱入茫茫密林中。
崔子玉:“走吧,我們去投宿。”
孟厭:“即公山到底出了什么亂子?竟連閻王大人也去了。”
“不知。”
孟厭原本打算查完此案,便回地府找閻王求情,把魂魄放回去。誰知崔子玉回地府一問,才知即公山早先出了亂子,閻王半月前,率鬼差平亂去了,不知何日才歸。
凡人之軀不能在地府久待。
她眼下只能在人間逗留一段時日,等閻王或月浮玉回地府,再行還魂之事。
平郡八面環山,歲已深秋,群山深紅出淺黃。
孟厭與崔子玉在城中閑逛半日,投宿的客棧沒找到,倒聽到一件事。
經刑部查實,方相國與南宮太守多年來同流合污。
十年前,兩人便暗中與太傅豐卿侯勾結,意欲推晉王繼位,好把持朝綱。
茶肆中,有人提起南宮扶竹,“這位南宮公子真是正直,親自入宮,告發南宮太守收受賄賂,包庇陳郡都尉之子盧望丘逼死未婚妻,欺辱女子一事。”
早在南宮太守收下盧都尉的一箱金銀前,南宮扶竹便偷偷瞞下所有證據。
盼著有朝一日,能還那些無辜女子清白。
孟厭聽著鄰桌幾人的交談,頗有一番感慨,“知人知面不知心。當初我們追查諸薔一案,以為南宮太守是正義的好官。豈料,他也是一個道貌岸然的小人。”
當初那個信誓旦旦,說要還死者一個真相的南宮太守。
在真正得知真相后,轉頭便找盧都尉索要賄賂。幫真兇盧望丘掩蓋真相,也為維護方相國之女方盈的名聲。
一個女子的死亡真相,轉瞬成了他手中的聚寶盆。
鄰桌幾人仍在說,“南宮家抄家后,南宮公子抱著一截木頭離去,不知去了何處。聽說陛下有意留他在宮中繼續做畫侍詔,他言斯人已去,他再也無法提筆作畫。”
另有一人道:“上月,南宮公子的幾位好友寫了一本《赤水扶竹》,情真意切,肝腸寸斷。”
幾人相約改日去戲班聽這出《赤水扶竹》,孟厭望向平郡城外的群山,“赤水放棄投胎在地府等他,不知他是否依她所言,好好活著。”
崔子玉催她離開,“他最聽赤水的話,也許此刻便在某處活著吧。”
甫一回客棧,有鬼差找來。
一來是查案司出了新案子,需孟厭去查;二來即公山的亂子久未平息,閻王下令,讓判官司所有五品以上判官前去增援。
崔子玉詫異之下,忙問道:“即公山到底怎么了?”
鬼差目露哀色,“半月前,有牛頭馬面去即公山勾魂,被人所食。”
“人吃了牛頭馬面?”孟厭大驚失色,“他們是神仙啊……怎會如此?”
鬼差連連嘆息,被食的牛頭馬面與他交好。
那日,他們同去人間。路上,幾人還曾抱怨過即公山幾句,“即公山那個邪門地方。這幾十年,別說人,連妖怪的魂魄都勾不到一個。小弟這月的績效,只能靠幾位兄長了。”
“好說好說。我這月被派去戰場勾魂,手上攢了不少游魂,分你幾個便是。”
他們笑著分開,可直到鬼門關闔上,他卻再未等到他們出現。
幾日后,有兩位妖冥使行過即公山,無意發現牛頭馬面遺失的令牌。四下尋找,在林中發現一堆尸骨。
兩人驚覺不對,慌忙回地府稟告。
閻王查了幾日,發現山中妖怪全無,“閻王大人懷疑有人吞妖食鬼,妄圖長生不老。”
崔子玉:“為何又讓判官去?”
鬼差:“那群人的修為已在鬼差之上,只得派判官去抓。”
“那群人?”
“對,我們前日抓到一人。據他所言,山中還有約三十人。”
的確是大亂子。
凡人無法分辨妖魔鬼怪,這群人卻懂捕殺妖怪,甚至膽子大到連神仙都敢吃。
長此以往,不知會長成怎樣的魔物。
崔子玉擔心孟厭,臨走前找鬼差另討要了兩人,“你派兩個鬼差保護她。”
鬼差點頭應好,“兩位大人,下官已與他們約好,他們明日便會來此。”
既如此,崔子玉不敢耽擱,趕忙隨鬼差前去即公山。
孟厭抱著卷宗看了半宿,翌日睡到午時,兩個鬼差仍未到。
“他們怎比我還懶?”
孟厭無法,只得先去查案子。
不到半日,案子查清,黑白無常拘魂離開前,特意與她說,“鬼差們大半去了即公山,剩下的鬼差每日忙得不可開交。孟大人,你在平郡多等幾日吧。”
等孟厭垂頭喪氣回到客棧,正巧在路邊遇見上回替他們駕馬車的牛妖,“牛妖,你怎么在平郡?”
牛妖一臉老實相,聞言摸摸頭,“有人雇我駕馬車來此。”
“你何時回大鄴城?”孟厭俏聲問他。她不想留在平郡,她想去攪亂荒,“可否捎我一程?”
“行的。”牛妖收了上一個人的銀子,喊上孟厭,連夜出發,“平郡去大鄴城,需十日的車程。我力氣大,六日便可到。”
“你真勤勉。”
說好的六日,在孟厭一聲聲的夸贊聲中,生生變成了五日。
待馬車停下之時,孟厭哆哆嗦嗦,手腳并用爬出馬車,“多……謝。”
在山下歇了一會兒,孟厭趕緊上山。姜有梅留下的記號與狐裘還在,她披上狐裘,大步踏入。
預想中的劍光沒有閃過,孟厭上下左右看了又看,“怪了,討厭鬼姜無雪今日怎么不嚇我?”記起姜杌曾說這月要收上供銀子,她猜姜無雪應不在攪亂荒。
“姜有梅。”
風雪漸盛,她邊走邊喊,卻無半個人影出現,“有梅連我都打不過,難道還能去幫姜無雪?”
院子近在眼前,院中卻走出來一個男子。
那男子見到是她,微微有些震驚,“孟姑娘,你怎么來了?”
孟厭盯著面前的男子,與上一次見面相比,他頹唐不少,“南宮扶竹,你怎么在這兒?”
南宮扶竹無奈笑了笑,“人間無處可去,便想來此躲躲。”
鵝毛大雪不停,孟厭往院子里面張望,“姜杌回來了嗎?”
“昨日已歸,方才去了冰山上修煉。不如我帶你去?”南宮扶竹目光一閃。見孟厭輕輕點頭,他笑著指指自己身上的袍子,“你等我片刻,我回房披件狐裘便來。”
“好。”
再出門時,南宮扶竹問起她和姜杌,“上回,有幾個人找到我。說你貪色好財,表面被姜杌所騙,實則與他勾結,盜取寶物。”
孟厭氣得牙癢癢,“哪個臭魚爛蝦說的?”
南宮扶竹撲哧一笑,“姜杌也說他們是臭魚爛蝦。”
越往冰山走越冷,孟厭攏了攏狐裘,又看旁邊的南宮扶竹瘦得不成樣,心有不忍,“要不你給我指指方向,我自己尋路去找他。”
南宮扶竹搖搖頭,“我在院中坐著也無事,就陪你走兩步吧。對了,你們打算成親嗎?”
“你怎么知道?”
“有梅說的。”南宮扶竹忽然記起姜有梅當時說話時的得意樣,忍不住笑出聲,“他說你從前眼瞎,找個了壞妖。如今幡然醒悟,才看到姜杌的好。”
“他蠢死了。”
孟厭捏拳生氣,“姜杌瞧著聰明,怎養的妖怪,一個蠢一個煩,沒一個好妖!”
南宮扶竹:“天性使然,姜杌也未多加管束。他們其實……挺好的。”
起碼對他,這短短的幾個月,他們已遠超他的爹娘。
孟厭嘴角一抽,“姜無雪哪好了?整日拿著一柄劍到處嚇人。”
譬如她,每回進攪亂荒,總要被他拿劍嚇一回。
南宮扶竹有心為姜無雪解釋,“他如今是我師父,教我練劍。”
“你竟有膽子拜姜無雪為師?”孟厭想起姜無雪冷冰冰的臉,便覺害怕,“他陰晴不定,小心哪日不高興,把你打一頓。”
南宮扶竹苦著一張臉,“我知道無雪脾氣不好。起初,我找過有梅。唉,他實在一無是處。”
姜有梅連劍都提不起來,更別提教他練劍。
“你練劍做什么?”
孟厭問的這一句,直到走到那條路的盡頭,才聽見有人回答。
“為了……殺你。”
話音剛落,孟厭的胸口憑空多出了一把劍。
那把劍,閃著寒光。從她的后背刺入,又從她的胸口刺出。
劍上染了血,血珠順著劍身滴落到雪上。
如三十年前死亡當日,孟厭又一次倒在雪中。她怔怔看著南宮扶竹,“為什么?”
“對不住。”
南宮扶竹平靜地坐在她身邊,絮絮叨叨與她說起,他想了很久很久的計劃,“我想死,可他不肯殺我。他離開后,我聽說他愛你至深,便想利用你,逼他殺了我。”
血從胸口處的傷口涌出,孟厭慌忙用手掌去捂。
可是,止不住的鮮血又從她的指縫間溢出,順著手指的方向,淌進雪里。
腥熱的血,落進冰冷的雪里。
轉瞬,消失。
陽壽將近的無助感,再一次籠罩孟厭。她想喊,傷口拉扯的疼痛,讓她只擠出一點點粗啞的聲音,“姜杌,救我。”
南宮扶竹伸手接過一捧雪,“他沒有回來。對不住,你們幫我良多,我卻騙了你。”
雪落無聲,可耳邊突兀地響起了渺茫的嗚鳴聲。
孟厭拼盡力氣往前爬,想喊來姜有梅或姜無雪。閻王一再叮囑過她,千萬不能死,否則會失憶會損仙身。
她想長生不老,她不想再做回命薄的凡人。
南宮扶竹將她的掙扎看在眼里,“無雪后日才歸,有梅去了城中。我以為等不到你了,我以為沒機會了……”
孟厭驟然沒了勁,眼前一白,她側躺在雪上喘氣,“我是神仙,你就算殺了我這具身子又如何?等我回到地府,等我醒來,我會來找姜杌說清。”
“我知道你是神仙。”南宮扶竹呵出一口寒氣,“姜杌明日回來。我會告訴他,我殺了神仙孟厭,而不是凡人孟厭。”
“他又不傻,不會信你的。”
“孟姑娘,他會信的。”
第87章 地府亂(三)
孟厭在成為孟厭前,是平郡城外一戶人家的二女兒。
在沒有弟弟之前,爹娘對她不好不壞。等有了弟弟后,她每日要干的活,多不勝數。
兄長大她七歲,可他卻不用干活。
因為兄長是個讀書人,雖說他認的字,還不如她隨耳偷聽到的多。
兄長學了數十年,一事無成。
至說親時,十里八鄉的姑娘嫌棄他空有讀書人的架子,實則連字都認不全。
她十九歲時,兄長二十六歲。
鄰村相熟的媒婆找到爹娘,提出換親。用她,換另一人的妹妹。
那位未婚夫婿的名聲不大好,鄰村的姑娘無人敢嫁給他。
她也不想嫁,害怕被打死。
兄長和爹娘找到她,接連勸了多日,“二妹,你別聽外人亂說。他和善易相處,你嫁過去便有享不完的福。”
至親眼里的算計刺痛了她的心,她無力反抗,只能點頭答應。
成親前,她攢到一兩銀子。
那日大雪紛飛,她興高采烈找去胭脂鋪。
在一處暗巷,她被人攔住。那人跟了她一路,以為她的錢袋里有數不清的銀子。
她竭力解釋,那人嫌煩,一刀捅進她的腹部。搶了她的錢袋,一走了之。
走了很遠,她聽見那人的抱怨聲,“就一兩銀子,跟寶貝似的捂著……”
這些年,她干活掙的銀錢全被爹娘拿走。
這一兩銀子,是她攢了幾年之數。
她運氣說壞又尚好,那人剛出巷口便被捕役抓住。
有好心人抬她回家,還幫她請來了大夫。
可惜,大夫開口便要二十兩,“刀上有毒,老夫也只能盡力一試。”
爹娘看著她,抹淚卻不說話。
后來,未婚夫婿的舅姑來了,也是抹淚不說話。
每個人都在等她自己活,抑或等她自己死。
她看著他們,慢慢闔上眼睛。
再睜眼時,黑一盯著她,連話都說不清,“你好像……是死了,跟我們走吧。”
白二無語望天,“大哥,什么好像死了,她已經死了。”
“我跟你們去哪兒?”
“地府。”
黑一白二那時初入地府為官,她是他們勾的第一個游魂。
三個新死的游魂一言不發走過黃泉路,正要走進鬼門關,卻被守衛攔住,“黑一,她的路引呢?”
白二眨眨眼,“路引是什么?”
守衛捶足頓胸,大罵牛頭馬面,“騙一個是騙,騙兩個也是騙。他們怎凈騙些蠢的?!”
她記起城隍給過的一張紙,趕忙遞給守衛。
好說歹說,他們總算進了鬼門關。
黑一白二走到望鄉臺,又把她推給阿旁阿防,“陰帥司讓我們去領令牌,你們帶她去投胎吧。”
阿旁阿防是一對雙生兄弟,入地府為官已十年之久。
去奈何橋的路上,兩人一左一右,對她十分關切,“你想投胎嗎?”
她用力點點頭,阿旁道可惜,“本官瞧你是個人才,才有心留你在地府做官。”
“我能做什么官?”
“地府的官缺可多了!就拿輪回司來說吧,當孟婆,每日僅需熬熬湯,每月便有五兩俸祿拿。”阿防怕她不信,特意取下腰間的令牌給她看,“在地府做官,便可領一塊金令牌。如何,不錯吧?”
那令牌,金燦燦。
她心動了。
再者說,她生前時常熬湯,“我愿意留在地府做官。”
阿旁阿防見她同意,拐道去了輪回司見泰媼。
泰媼慈眉善目,像一個活菩薩。一見她,便親熱地問東問西,“你生前可熬過湯?可幫家中干過活?”
“大人,我都做過的,我還會劈柴挑水種菜采藥!”
泰媼滿意點頭,拿出一張紙,讓她選一個名字,“本官手下孟婆,皆有名有姓。你快挑一個。”
她東挑西選,指了一個孟厭,“大人,這名字是何意思?”
泰媼生前沒讀過幾本書,見她眼神灼灼,只好現編了一個“朱厭”的故事誆騙她,“你聽說過神獸朱厭吧?此字,便是出自神獸朱厭的厭!”
阿旁阿防在一旁小聲低語,“泰媼大人,朱厭哪是什么神獸啊……”
“那我要這個名字。”
自此,平郡城外那戶人家的二女兒,成了孟厭。
很多年后,她遇見顧一歧。
顧一歧生前是狀元,書讀的自然多,“厭,為滿足。這確實是一個好名字。”
孟厭很滿足在地府的每一日,雖然她每一日都無事可做。
日子久了,她成了地府偷懶耍滑湊熱鬧的一把好手。
每月績效,月月墊底。
有幾年,她擔心自己會被趕出地府,再世為人。
城隍讓她放寬心,“莫怕,最多扣俸祿。本官在地府千年,還未見過有同僚被趕出地府。”
地府很好,她不想離開地府。
更不想投胎做人,做一個連自己的命都握不住的凡人。
攪亂荒的雪仍下著,很不幸,這具凡人之軀的陽壽即將到頭。
孟厭從腰間取下那兩顆不值錢的琉璃珠,握著手中。這是姜杌尚是溫僖時,送給她的唯一禮物。
那日,他們同去人間,她看中了一支簪子,纏著讓溫僖付銀子。
溫僖一向摳門,只肯掏十文錢買簪子旁的琉璃珠。雖然幾日后,那支簪子還是到了她手上。
眼下,琉璃珠沾了掌心的血,閃閃發亮。
孟厭第一次覺得這珠子好看,珠光綻放,其間隱隱有螢螢之光閃爍。
南宮扶竹背對著她,兀自在說,“他快回來了。”
孟厭努力朝出口處望了望,恍惚間,她好似看見有人笑著從山下走上來,“姜杌……”
有光倏忽閃過,南宮扶竹回頭,孟厭已徹底倒在雪中。
“對不住。”
他再次誠摯道歉,而后靜靜坐在雪中,等待死亡的來臨。
遠處出現一個紅色身影,卻是姜有梅。燃起的希望又落空,他懊惱地繼續坐在孟厭旁邊。
染血的琉璃珠又亮了亮。
就在他的眼前,幾縷白線,似線又非線,被吸進琉璃珠中。
他記起來了,這是他的三魂七魄。
雪落,覆了一層又一層。
姜杌趕回攪亂荒時,姜有梅正坐在院中堆雪人。
雪人堆了四個,三人一狗。
“你也不怕無雪看見,追著你打。”姜杌環顧一圈,卻不見南宮扶竹,“他和無雪呢?”
姜有梅:“那個凡人走了。姜無雪下山收銀子,聽說昨日又與城中妖怪比劍。”
姜杌推門進去,“你怎么知道他與妖怪比劍一事?你難道出去過?”
姜有梅隨他進去,再三發誓,“我只昨日和今日出去過,就半個時辰。”
“孟厭來過嗎?”
“沒來過。”
姜有梅爬上桌子,見他笑得開心,湊到面前問他,“妖主,你打算何時娶孟姐姐?”
姜杌掃了他一眼,“你關心這個作甚?我讓你練劍,你練了嗎?我讓你打坐修煉,你修煉了嗎?”
他在天庭的日子,日日向月浮玉取經,想知道如何養好姜無雪與姜有梅。
月浮玉不堪其擾,只丟下一句話,“嚴師出高徒。”
姜有梅被他連番逼問,慢慢爬下桌子,捂著臉跑出門。
一路跑一路哀嚎,路過雪人身邊,他一腳踢飛堆好的白色小狗。
姜無雪抱著一堆銀子回來,正好撞見姜有梅哭著離開,“這個蠢妖,又怎么了?”進房不見南宮扶竹,他悵然道:“我好不容易收個弟子,他怎還跑了?難道嫌我劍術不精?”
與孟厭約定去永安鎮的日子過了三日,姜杌依然不見孟厭來找他。
在攪亂荒焦急不安地等待了七日后,他前去幽都山打聽。
人間已是初冬,一路行過,葉紅霜白。
他走在路上,耳邊時時能聽見幾句竊竊私語之言。
這些聲音,來自與他擦肩而過的鬼差,那些凡人看不見的鬼差。
他們在說上月,地府出的一件大亂子,“即公山那群人,可真夠狠的。這百年間,在山中吃了近百個妖怪,修為大漲。若非他們膽子太大,吃了牛頭馬面,天庭和地府還不知道這事呢。”
“上月,全地府出動,著實忙碌。”
另一個鬼差神秘一笑,“聽說月大人還在天庭,下月才歸。即公山中,只剩下幾人未被判官司抓住。咱們這些小嘍啰,大可放心歇息幾日。”
地府這些人,果然十年如一日的懶惰。
姜杌笑著搖搖頭,快步離開。
方走了兩步,又撞見兩個黑白無常,面上帶笑,“快些走,今日孟厭與顧大人成親。去晚了,可就沒位置了。”
他們腳下生風,路過呆立在原地的姜杌,還調侃道:“這人間男子,長得倒不錯,比地府幾位大人還俊。”
姜杌伸手,一把揪住其中一個無常的衣領,眸中猩紅,全身閃著暴怒的寒光,“孟厭今日與誰成親?”
“顧一歧,顧大人啊……”
還未等黑白無常反應過來,姜杌已先一步化形飛走。
黑白無常撓撓頭,看著半空中的那道黑霧,“誒,他怎么會看見我們?”
幽都山下的城隍,今日擺攤賺了不少。
他捏著一袋銅錢,哼著小曲兒,慢悠悠走在回幽都山的小道上。
不巧,今日無人的小道,突然多了一個眼熟的男子。
路窄,男子偏偏站在中間,動也不動。他裝作不認識此人,信步走上前,“公子,可否讓老夫過去?”
好話說盡,男子卻紋絲不動。他惱了,捏訣念咒打算避開男子離開。
誰知,男子在他捏訣的一瞬,身形一閃,掐住他的脖子威脅道:“帶我進地府!我知道你有法子。”
地府進去難出來容易。
妖怪進地府的法子,他確實有,可他不敢。
畢竟這事一旦事發,輕則貶官,重則被罷官,“姜杌,你今日就算殺了老夫,我也不會帶你進地府!”
“你接連二十年與功曹司合謀,貪了地府五百兩。”
“行,我帶你進去。”
第88章 地府亂(四)
孟厭在一個午后醒來,全身酸痛,四肢乏力。
“這房間,好似不是我的啊?”她揉揉手腕,穿鞋下床。四下環顧,卻發現不對勁,“神仙還能犯離魂癥嗎?我這是進了誰的房子……”
房中陳設比之輪回司,好上不少。
桌上的蠟燭,竟奢靡地點了三支。孟厭心疼自己買蠟燭的銀子,趕忙跑過去滅蠟燭。
中間的一根滅了,奇怪的是,左右的兩根橫豎吹不滅。
“難道是無盡火做的無盡燭?”孟厭仔細盯著蠟燭瞧。無盡燭十兩一支,她嫌貴,一直未買,“這房間的主人定是個五品官,連無盡燭都買得起!”
一通分析后,她慌忙記起已過上衙的時辰,急匆匆往輪回司趕。
有意路過功曹司,她笑盈盈向房中之人打聽,“顧一歧呢?他今日不在嗎?”
房中坐著五人,一聽她所言,全部驚恐回頭,“你怎么醒了?”
孟厭不解道:“我睡了很久嗎?”
有人惡狠狠起身,好似想說些什么。孟厭擔心被泰媼發現,一溜煙跑了個沒影。
“她怎么了?”
“估計辦砸了差事,想裝傻躲過一劫唄。”
……
孟厭還未到輪回司,又被阿旁阿防拉住,“你怎么醒了?”
“我不過多睡了半日,你們怎一個個都說我?”孟厭委屈巴巴,看著面前的阿旁阿防,“我昨夜大概犯離魂癥,走錯了房間,多睡了一會兒罷了。”
阿旁與阿防面面相覷,試探著問她,“孟厭,你……在攪亂荒過的怎么樣?”
孟厭面露疑惑,迷茫反問,“攪亂荒?攪亂荒是什么地方嗎?”
阿旁小心翼翼:“你還記得姜杌嗎?”
孟厭更覺奇怪:“姜杌又是誰?”
阿防心道不好,趕緊將阿旁拉到角落,“我瞧孟厭是失憶了。”
阿旁大喜,“這是好事。孟厭被姜杌欺騙,沒準在攪亂荒又受了委屈,這才忘了前塵往事。”
思及此,兩人笑容滿面回到孟厭身邊,“孟厭,我問問你。你入地府多少年了?”
孟厭:“二十五年。”
阿旁湊到阿防耳邊,“看來丟了五年的記性。她既忘了姜杌,我們便別提了。你去通知其他同僚,讓他們小聲點罵孟厭,別讓她聽見起疑。”
“行!”
阿防借口有事離開,阿旁拉著孟厭去奈何橋。
一路上,阿旁左右環顧,生怕有同僚跳出來罵人,又惹孟厭想起傷心事。
孟厭未曾在意他的舉動,反倒含羞帶笑打聽起顧一歧,“阿旁,顧一歧呢?他昨日說讓我陪他去三生石,可我方才去功曹司找他,他卻不在。”
阿旁尷尬一笑,“啊,他去天庭了。”
孟厭心思一轉,“聽說地府眾仙成親,需得玉帝大人首肯。他此番去天庭,難道是為了與我成親?”
阿旁為了穩住她,只好扯謊附和道:“對對對,你這幾日別去人間聽話本,在地府安心等著他便是。”
“好好好。”
奈何橋上,赤水與幾位孟婆正在閑談即公山的亂子。
阿旁帶著孟厭趕來,眼神示意赤水去了橋下,“她在攪亂荒被那個壞妖所傷,忘了從前的事。你讓她們注意些,別在她面前提姜杌和溫僖,多說說顧大人。”
赤水側身望了一眼橋上的孟厭,一口答應,“她定是受了情傷,才不得已逼自己忘掉。”
兩人說好,再回橋上。
孟厭拿著湯勺發愣,“泰媼大人今日怎舍得讓我們熬湯?”
赤水笑著迎上去,“泰媼大人近來在房中研究補身湯,哪顧得上熬孟婆湯。”
“真是難得有活做。”
孟厭在地府等了五日,顧一歧依舊不見人影。
她憂心忡忡跑去金雞鄉,找阿旁阿防與黑一白二,“去天庭,要不了五日吧?他難道不準備與我成親,而是打算拋下我?”
阿防亮出手上的喜服,“沒有。他臨走前,還托我們四個幫你準備喜服呢。日子都定好了,就在五日后。”
“這么急?”
孟厭一時有些心煩意亂,“其實,我還沒想好要不要嫁給他……”
白二挨著她坐下,“五日后是定親。你莫怕,等你日后想清楚,再成親也不遲。”
孟厭遲疑地點點頭,自她醒來,同僚們對她多有厲色。
她只是多睡了半日,實在不知做錯了什么,“他們怎一個個都不待見我啊?”
黑一安慰她,“各司文書都想嫁給顧一歧,卻被你捷足先登。她們,是嫉妒你!”
其余三人頻頻點頭,孟厭又道:“那些男子,他們也會嫉妒我嗎?”
“顧一歧一表人才,惦記他的同僚,自是有男有女。”
“咱們地府,真是包容萬象!”
孟厭開心抱走喜服,白二倒擔憂起五日后的定親宴,“若顧一歧真回了地府,這戲可就演不下去了。”
阿防:“我已找南天門的守衛打聽過,顧一歧和月大人還在流坡山,一時半會不會回來。”
阿旁:“孟厭當年鬧著要嫁給顧一歧。這回,她受了情傷,我們四個自詡是她的朋友,自然得幫她了結這樁夙愿。”
“定親宴當日,她問起顧一歧怎么辦?”
“沒事,屆時我們騙她,就說顧一歧去流坡山找大人了。”
“我們先斬后奏。萬一顧一歧回來后,不愿意娶孟厭怎么辦?”
“我瞧著,顧一歧還喜歡孟厭。”
正說著,孟厭去而復返,“對了,你們知道我為何搬去查案司嗎?”
她打聽了幾日,才知如今住的房間歸查案司管。
而且,她醒來的那間房,就是她的房間。
黑一面不改色撒謊,“前段日子,輪回司多了不少孟婆。你知道的,泰媼大人素來喜新厭舊,便把你趕去查案司了。”
原是如此,孟厭撫掌大笑,“不錯,我這算因禍得福。查案司的房間比輪回司,可好上太多了。”
“哈哈哈,你運氣特別好。”
“還有,定親宴可以收禮錢嗎?”
“可以吧……”
“那行,你們多喊點同僚來,最好把黃泉路的游魂也叫上。”
孟厭一朝醒來,換了大房間,不日又將與心上人成親。
每夜夢中,來回皆是美夢。
定親宴當日,她獨自在房中穿喜服,“阿旁這個摳門鬼,就不能買件好看的嗎?”
她身上穿的這件喜服,皺巴巴不說,連朵花都未繡上。
絲絳不知去了何處,她埋頭在衣柜翻找一番。絲絳沒找到,倒找到另一件喜服,比之她身上這件,著實好上不少,“難道是顧一歧買的?”
孟厭不疑有他,換上新喜服,又從妝匣中找到十幾支金簪。
梳妝打扮好,她坐在床前,靜靜等待。
午時有風起,她昏昏欲睡,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自外面傳來。
須臾,門被推開,有人焦急地喊她,“孟厭!”
姜杌盯著房中女子,那身紅,狠狠刺中了他的心。
那是他離開地府前,特意買的喜服,足足花了百金。還有她頭上的金簪,全是孟厭鬧小性子時,他買來討好她之物,“好好好。原來你根本不喜歡我,原來你一直在騙我……”
“孟厭,你騙了我三年,還想與顧一歧成親,沒門!”
他暴怒著上前拉起孟厭便走,“走,別逼我對你動手。”
孟厭的手腕,被他握得生疼。
一再確定自己不認識此人后,她無語問道:“你是誰啊?”
聞言,面前的男子停下動作,轉身死死盯著她,指尖微微發顫,“你如今是打算裝作不認識我?”
孟厭眨眨眼睛,一片茫然,“我真不認識你!”
僵持間,孟厭抽回自己的手,挪到角落嘀咕,“他難道也喜歡顧一歧?得不到顧一歧,便想污蔑我的清白?他長得也不差,怎心思如此歹毒!”
哼,居然想通過污蔑她,得到顧一歧。
姜杌一時不知她出了何事,只好闔上門,在房中各處找了一圈。
片刻,他抱著一堆物件丟到床上,“你自己來看,我到底認不認識你。”
孟厭走到床邊,一看床上之物,震驚地捂住眼,“嗚嗚嗚,我的房中怎會有這些污穢之物……”
那上面有緬鈴數個、春畫數本、調情香數支、懸玉環數個。
孟厭不敢置信地指著那一堆物件,“定是你為了污蔑我,提前放的!”
姜杌冷冷一笑,“這些都是你自己買的。”
“不可能!我守身如玉,最是清白。”
“屁!我自入了地府,你夜夜與我纏綿。”
孟厭懵了,癱坐在地上大哭,“死騙子,你誣我清白。定是你放的,不是我買的。”
姜杌陪她坐下,極力壓下起伏的怒氣,帶著一絲苦澀的開口,“你到底怎么了?我在攪亂荒等了你很久,我去天庭前,你明明答應過我,說愿意與我成親……”
孟厭偷瞄他一眼,哭得梨花帶雨,“可我不認識你啊。”
姜杌正要解釋,阿旁阿防進房催孟厭。一看到他,兩人立馬大聲喊叫,“姜杌來了!”
叫喊聲引來地府不少神仙,姜杌抱起孟厭便往外跑。
跑到望鄉臺,他被神荼攔下,“姜杌,你盜取十萬惡魂仍不知足,竟敢趁諸位大人不在,又闖地府!”
姜杌放下孟厭,與他解釋,“我在天庭,已與大人說清。月浮玉和顧一歧呢?”
神荼:“月大人和顧大人還在天庭。”
此事的所有知情人皆不在,姜杌問起崔子玉,“崔子玉呢?她也可以證明我的清白。”
神荼:“崔大人在即公山平亂。”
孟厭趁姜杌與鬼帝對峙的間隙,偷偷跑到樹下躲起來。
神荼不欲與姜杌多說,飛身一躍,持劍刺來。姜杌無法,只得抽劍抵擋。
自此,兩人廝打起來。
第89章 地府亂(五)
兩人一來一回打了半晌,遠處遙遙出現兩人。
孟厭眼尖,一眼認出其中一人是顧一歧。她急忙跑過去告狀,“顧一歧,他污蔑我。說我與他有染,你千萬別信!”
顧一歧見她穿著喜服,心覺奇怪,“你何時醒的?”
孟厭躲在他的身后,言笑晏晏,“顧一歧,今日我們定親,你怎不穿喜服?”
“我們定親?”顧一歧瞪大雙眼,結結巴巴指著姜杌,“你不是要嫁給姜杌嗎?”
“姜杌是誰?”
這是孟厭第二次聽人提起姜杌,“我認識他嗎?”
那邊的姜杌見孟厭躲在顧一歧身后,更覺心痛。
神荼瞅準時機,閃身到他身邊。一掌正中胸口,劍抵在他的脖頸處,“姜杌,收手吧。”
月浮玉深感孟厭莫名其妙,見姜杌被擒,他走上前拿走劍,“神荼大人,酆魂殿與姜杌無關。上月在天庭,他已向我們解釋清楚。”
神荼半信半疑收了劍,月浮玉問起孟厭,“閻王大人與本官都不在,她魂魄未還,怎會醒來?”
“不知。”神荼也是一知半解,“前幾日,本官聽手下的文書說,她醒來后,好似忘了不少事。他們說她故意裝傻,躲避責罰。”
“并無責罰,何來躲避?”
月浮玉走到孟厭面前,“你忘了哪些事?”
孟厭看著面生的男子,扯扯顧一歧的衣袖,“顧一歧,他又是誰?”
姜杌沉默地立在月浮玉身后,嘆息一聲,“房中的蠟燭仍亮著,她不知為何醒了。”
孟厭一見姜杌,便覺害怕,只得躲在顧一歧身后。
顧一歧苦不堪言,轉身柔聲對她說道:“姜杌沒有壞心,你上回交上來的成親文書,我已批閱。你曾說,想冬月與他成親。”
“啊?我真跟他有一腿啊……”
孟厭坐在床上,眸中全是迷茫之色。
月浮玉盯著桌上的蠟燭,“怪了,蠟燭未滅,她的魂魄應未損?可她怎會失憶?”
顧一歧提議去找閻王問問,“地府抽魂一事,一直是閻王大人在做,他應該清楚。”
姜杌抱著手坐在孟厭身邊,看她把緬鈴藏在枕下,便覺好笑,“別藏了,那下面有你的私房錢。”
“誒,你怎么知道?”
孟厭捂住枕下的銀子,回身看他,“你……真跟我有一腿啊?”
“嗯。”
“你長得怪好看的。”
孟厭藏好緬鈴,湊到姜杌面前,細細端詳,“我這眼光真是不錯,連奸夫都知選個最俊的!”
姜杌無語看她,“顧一歧才是奸夫,我不是。”
“我怎么會拋棄顧一歧,與你在一起?”
“你喜歡我,我也喜歡你唄。”
孟厭挪到角落,咬著手指深思。
姜杌走到月浮玉身邊,“我來時打聽過了。半月前,她和崔子玉出現在平郡。之后,崔子玉離開,她突然消失,之后再無鬼差見過她。”
閻王當夜趕回地府,一進門便蹙眉看著蠟燭,“本官派了兩人守在此處,他們人呢?”
旋即,有兩個鬼差進門,“大人,是我們在守。”
“這蠟燭可曾閃動?”
“未曾閃動,但是蠟燭熄滅過。”鬼差日夜不休守在房中,只記起一件怪事,“不過,一眨眼又燃起來了。兩日后,孟厭便醒了。”
閻王在房中來回踱步,想到一種猜測,“她的那具凡人之軀應該沒了,不知為何魂魄卻保住了。”
姜杌開口質問,“人都沒了,魂魄怎會保住?”
閻王:“可能她的魂魄被藏起來了?或者……”
“藏?”
姜杌猛然想到一種可能,回身沖到孟厭身前翻找,“我給你的琉璃珠呢?你的令牌呢?”
“什么琉璃珠?”孟厭愁眉苦臉,“我令牌丟了。一醒來,就沒了。”
房中眾人隨姜杌走到床前,聽他喃喃自語“珠子”“令牌”。
顧一歧想起來一件事,“她抽魂離開時,把令牌和琉璃珠一起帶走了。”
姜杌:“她的魂魄應該被藏魂珠吸進去了。”
可是,若藏魂珠真的吸了她的魂魄,那便說明她的手上有血。他當年把藏魂珠藏進琉璃珠時,曾設下封印,開啟的唯一條件便是她的血。
孟厭聽不懂幾人的話。
眼下,她蜷縮在角落唉聲嘆氣。
一覺醒來,她屬實是悲喜交加。
喜的是:莫名其妙成了七品官。
悲的是:喜歡的顧一歧成了奸夫,她的正室另有其人。
“我的命,怎么又苦又好啊!”
“如今怎么辦?”月浮玉喊走姜杌,“你能否找到藏魂珠在何處?”
“我找過,找不到。”
姜杌懊惱地站在門外,側耳聽房中的顧一歧溫聲安慰孟厭。
孟厭醒在最喜歡顧一歧的五年前。
那時候,她的心里并沒有他。
崔子玉聽聞孟厭出事,連夜趕回地府,“她不是在平郡嗎?”
月浮玉正好有事問她,“你走后,誰保護孟厭?”
崔子玉找來當初那位鬼差。一問才知,因即公山之亂,他答應的兩位鬼差忙著勾魂,壓根沒去找孟厭。
最后一個看見孟厭的黑白無常,只說瞧見她回城,并不知她到底去了何處。
崔子玉去看孟厭,心中懊悔不已,“我該等到鬼差來再走的……”
孟厭笑著與崔子玉招呼,轉身又問顧一歧,“崔大人一貫與我沒來往,怎會來看我?”
顧一歧不知如何回答,只好安撫道:“她住在隔壁。”
日升月落,又是一日。
孟厭一早推門出去,發現姜杌守在門外,“你怎么還在啊?”
“你不多睡兒?”姜杌去牽她的手,被她躲開也不惱,“你要去何處?我送你去。”
“人間。”
前些日子,因阿旁阿防一再叮囑她待在地府。時至今日,她已足十日未去人間看戲聽曲。
今日輪回司休沐,她便想著去人間看看。
“我陪你去,好不好?”
“行吧。”
他們去的是陳郡,熱鬧一如往昔。
兩人前后腳,不緊不慢走在路上。走至一半,前面的孟厭忽地回頭,拉起姜杌便跑。
在角落躲了許久,她才慢慢走出去。
姜杌四下環顧,“你怎么了?”
孟厭悄悄用手指了指人群中的一人,“他是我債主。幾年前,我欠了他十兩,沒還。”
“司幽?”
“完了啊……我連這事都與你說了,我還真跟你有一腿!”
遠處的司幽聽見有人喊他,循聲走過來。
一見到姜杌與孟厭,他欣喜道:“你們怎么在這兒?”
孟厭唯恐司幽讓她還錢,躲在姜杌身后,死活不敢開口。
司幽察覺有異,“她怎么了?”
姜杌嘆氣,“唉,她忘了一些事。”
三人尋了一間茶肆,坐下慢慢說。
司幽聽完姜杌所說,摸著茶杯沉思良久,方道:“我知道一件法寶,可以回到過去。”
“什么法寶?”
“過去鏡。”
“在何處?”
“巫九息手上。”
姜杌眸中閃過一絲疑色,巫妖一族的法寶,他如數家珍。他記得,好似沒有過去鏡,“你確定巫九息手上有過去鏡?”
司幽坦然直言,“我確定。五十年前,我去招搖山,便是為了奪過去鏡。”
可惜,最后姜杌從天而降,將他打敗。
“巫九息這個騙子,騙我說族中已沒有法寶!”姜杌素愛收集妖族法寶,光巫妖一族,他就拿了十件。當年司幽單挑巫妖一族,巫九息求他幫忙,一再發誓說她的手中只剩金子,并無法寶,“早知你是去奪過去鏡,我攔你作甚?”
司幽哀聲低嘆,“如今知曉也不遲。你與巫九息交好,她不是吝嗇之人,定愿意借你一用。”
過去鏡,意在回到過去。
照鏡者,可在一日內回到想去的日子。如旁觀者般,旁觀那一日發生的所有事。
只要拿到過去鏡,便能知曉孟厭出了何事,魂魄也能尋到。
姜杌道謝后,帶著孟厭匆匆趕回地府。
其余幾人聽他一說,當即同意讓他帶著孟厭去招搖山尋過去鏡。
這事,唯獨孟厭不愿意。
因她今日聽阿旁阿防說,姜杌曾騙過她三年,“他騙過我。沒準我沒出事,就是故意忘記他。”
這一句又一句,直往姜杌心窩子上戳。
崔子玉看姜杌眼圈泛紅,只好進房勸孟厭,“孟厭,他是真心喜歡你。騙你這事,他已誠心向你道歉,你曾與我說,你原諒他了。”
孟厭哼哼唧唧不依不饒,“他若是喜歡我,為何我出事,他不來救我?”
“他去天庭了。”
“反正我不放心他,萬一他又騙我呢?他是妖怪,路上要是餓了,把我吃了怎么辦?”
丟了一魂一魄,于仙身并無損傷,孟厭不想冒險。
崔子玉勸不動她,闔上門后對姜杌道:“不如我隨你去?她出事,全怪我。”
即公山亂子未平,崔子玉趕回來已被扣了五分,他不好再麻煩她。
姜杌搖搖頭,“無妨,我自己去吧。”
外間的腳步聲消失,孟厭偷摸下床,準備去找城隍。
不曾想,一出門便撞見姜杌,“你怎么沒走啊?”
心口好似血珠四濺,泛起一陣陣針刺一般的疼痛。姜杌穩了穩心神,啞著嗓子開口,“我明日一早,會出發去招搖山。你若想來,便去幽都山下的城隍廟找我。”
孟厭快步跑走,邊跑邊喊,“要去你自己去,我不去。”
拐角處的背影消失,姜杌緩緩閉上眼,雙眸止不住的顫動。
孤寂地站了許久,直到胸口處心如刀絞般的疼痛襲來。他拭去嘴角的血,用力按住胸口,黯然離開。
幽都山浮云縹緲,從東邊昆侖山升起的金烏,映出樹下的背影。
姜杌孤身在此,從夜深等到天明。
前去人間的鬼差三三兩兩從他身邊走過,直到他的身邊空無一人。
臨走前,他回頭望了一眼幽都山。
然后,轉身離開。
下山的路,他慢慢在走。說不清是心中仍懷有期待,還是身子受傷,不敢用力。
快走到山下集市時,恍惚間,他好像聽見有人在叫他。
“姜杌!”
第90章 地府亂(六)
孟厭背著包袱,追了姜杌一路。
喊他不應,叫他不理。
萬幸,在她累得快斷氣前,姜杌總算停下。
孟厭忙追上去,“你不是說在城隍廟等我嗎?”
姜杌見她氣喘吁吁站不穩,趕緊伸手扶住她,“我等了你很久,以為你不來了。”
孟厭罵他撒謊,“我天一亮便去城隍廟了,怎么沒看見你?你定是在騙我!”
“我真的在城隍廟等你。”
“你去的是哪座城隍廟?”
“東邊那個。”
“哎呀,你去錯城隍廟了。那間城隍廟,地府早不要了。”
姜杌滿目疑惑,“不對啊。前日入地府,城隍帶我走的,便是那間城隍廟。”
孟厭堅持說他去錯城隍廟,害她白跑一趟,“我不管,反正是你錯了,你得請我吃肉。”
“知道了,我請你。”
山下熱鬧的集市,孟厭選了一家最貴的面鋪。
她大口吃著面,時不時抬頭問問姜杌,“招搖山遠不遠?那里有什么好吃的嗎?”
姜杌適才去集市買干糧租馬車,眼下一邊收拾一邊回她,“遠,得行個數十日。那里住著巫妖,山下有一家息閣,味道還不錯。若是遇到巫九息掌廚,味道會更好。”
“巫九息是誰?你的老相好嗎?”
“不是。只是認識的人。”
靜靜等孟厭吃完,他牽著她去尋馬車。
路上,他狀似不經意問起,“你為什么又愿意陪我去?”
“該死的月浮玉威脅我。”孟厭一提起月浮玉便生氣。一醒來,莫名其妙多了一個上司,還是個冷酷無情的上司,“他說若我不去,便扣光我的績效。你不知道,我若是這月拿不到十分,下月又得變成九品官。”
姜杌沒有說話,只是在她坐進馬車前,他輕聲道:“孟厭,七品官需連續兩年,每月績效均不足十分,才會變成九品官。”
“……”
這下輪到孟厭支支吾吾,“多謝你提醒我,原是我被月浮玉騙了。”
余下的路程,孟厭要么躺在車中睡覺,要么掀簾看看外面。
至黃昏時分,兩人行到一處偏僻小鎮,鎮上沒有一間客棧。
所幸馬車夠寬敞,足夠孟厭睡個安穩覺。
姜杌靠在樹下,十指交迭在一起。火光映出他的半張臉,映出那張牙關緊咬,滿面痛苦的臉。
前日打斗時沒注意,神荼那一掌,傷及五臟六腑。
這幾日,胸口不時疼痛難忍。若要療傷,便得回攪亂荒閉關修煉。
可如今孟厭魂魄丟失,雖仙身暫時未損,但久了,誰也不知道她會不會突然出事。
孟厭睡到一半,將車簾拉開一條縫。躲在車內偷偷看姜杌,自然是越看越滿意,“呀,我可真會選。”
昨夜崔子玉找到她,言之鑿鑿說她與姜杌確實有一腿。她原本不信,顧一歧又拿出她寫的成親文書,上面密密麻麻全是她的字跡,做不得假。
她是真的愛上了一個妖怪,還和這個妖怪情意綿綿,愛得要死要活。
正想的出神,火堆旁閉目養神的姜杌睜開眼,往火里又添了些枯枝。
夜里冷,他穿得單薄。
孟厭看他顫巍巍添柴,一時有些難受,“姜杌,你要不來車里睡吧?”
姜杌抬頭,不明所以,“我不用睡覺。”
孟厭又好言勸了幾句,姜杌依舊拒絕。一來二去,孟厭惱了,“我聽白二說,我從前是你主子。主子讓你進來,你便得進來。”
姜杌無奈地嘆口氣,起身聽話鉆進車里。
“你睡我旁邊。”孟厭笑著挪開身側的包袱,拍拍被褥,示意姜杌睡到旁邊,“你放心,我睡覺特別老實!”
姜杌看她一臉色相,便知她打的什么主意。
當年孟厭頭回騙他,也是如此情形。
大半夜叫他去床上睡,沒話找話撩撥他。等他被撩起了邪火,她又故作矜持讓他快些安寢,委屈地說明日舉薦他做其她女仙的跟班,好讓他有個好前程。
孟厭等姜杌躺下,側身與他說話,“姜杌,阿旁阿防說你騙過我。你為什么要騙我,你是惦記我的銀子嗎?”
“你少與阿旁阿防說話,他倆沒腦子,容易帶壞你。”車里漆黑一片,姜杌盯著車頂發呆,“我不是惦記你的銀子,是惦記你。”
“那你為什么騙我?”
“在喜歡你這件事上,我沒騙你。”
孟厭越挨越近,“姜杌,你長得真好看。”
姜杌一扭頭,便看見孟厭盯著他的臉偷笑。心道她就算失憶,也改不了好色的本性,“別看了。我胸口受傷,這幾日得靜養,動不了。”
孟厭關切道:“你怎么會受傷?”
姜杌:“還不是怪你和顧一歧說話。”
“我那時候……哪知道顧一歧才是奸夫啊。”不過多睡了半日,一覺醒來天都塌了,孟厭欲哭無淚,“對了,我到底為什么會拋棄顧一歧那個二品官,選你這個妖怪啊?”
姜杌一邊應付她摸過來的手,一邊想詞回答她,“他去天庭的那日,我來了。你喜新厭舊,覺得我更好看,便棄了他,選了我。”
不料,孟厭聽完大怒,“你騙人,我怎會是水性楊花的女子?定是你故意勾搭我,我一時不察,才著了你的道。”
那只手已摸到胸口處,姜杌忍氣吞聲,“行行行,是我故意勾搭你。”
“本來就是。哼,你個壞妖,還想壞我的名聲。”
“孟厭,快睡吧,我求你了。”
孟厭在他胸口處來回摸了好幾把,這才心滿意足轉身睡下。
翌日睡醒,已是天光大亮,姜杌駕著馬車帶上她離開小鎮。
孟厭在車里無事可做,便跑去車外陪姜杌,“萬一那塊鏡子沒用,我找不到魂魄怎么辦?”
姜杌也不知道。
他從未聽過過去鏡,而且巫九息已經消失多年。巫即說她已經成仙,可他在天庭打聽過,這些年三界的成仙簡牘中,并沒有巫九息。
巫九息是巫妖族長,卻多年未回招搖山,怕是兇多吉少。
他們這一趟,大概一無所獲。
“天涯海角,總會找到的。”姜杌側頭看她,似開玩笑般,又低聲說了一句,“若真的找不回你的魂魄,那我便死纏爛打,費盡心機,再勾你愛上我唄。”
“你這壞妖,果然沒安好心。”
孟厭咬著肉餅,說話含糊不清,“那你得努力些,趁我現在看不見顧一歧。”
“別提顧一歧了。”
“行吧……”
行到第八日,遠遠可見招搖山的山尖。
奇山兀立,群山嵯峨黛綠。縱是冬日,也可見滿山蓊郁蔭翳。
巫妖一族已在招搖山居幾千年,山下招搖鎮人來人往,叫喊聲此起彼伏。
馬車方進集市,孟厭便再不肯回車里坐,晃著腿,四處亂看。
往來之人,有人亦有妖。
有女妖熱情似火,一見姜杌便挪不開眼。
不顧孟厭在場,一個個直直往姜杌懷中撲,反被姜杌一掌打飛,倒在地上掩面而泣。
也有男妖拿著一把折扇,對著孟厭就是一句肉麻情詩。
姜杌耐心聽男妖念完,再一劍將折扇砍成兩截。
孟厭怒斥姜杌小氣,沒有容人之量,“我聽說泰山王手下的一個文書,只是八品官,便有五個跟班呢。我如今是七品官,多一兩個跟班也無妨。”
姜杌白眼一翻,“地府不能養跟班。”
“她為什么能養五個?”
“因為人家養的是正經跟班,哪像你。”
此話拐彎抹角罵她不正經。
孟厭氣急敗壞,跟在姜杌身后罵罵咧咧。
一路吵鬧,一座三層相高,五樓相向的酒樓近在眼前,匾額上龍飛鳳舞寫著兩個大字。
「息閣」
其上飛橋欄檻。
其間金碧輝煌,珠簾繡額,燈燭晃耀。
甫一走近,便有俊美小二端著茶點,笑臉相迎,“兩位客官,打尖還是住店?”
姜杌牽著孟厭,徑直走進去,“告訴巫悻與巫懷仁,姜杌來了,讓他們速來見我。”
此話一出,小二手中的茶點與樓中的杯盞應聲倒地。
人群中不知誰喊了一句“姜杌來了”,適才還熙熙攘攘的息閣,轉眼只剩下孟厭和姜杌。
“你把他們嚇跑了。”孟厭尋了一圈,沒發現一個人,氣得大怒,“我今晚吃什么啊!”
姜杌一路上與孟厭炫耀,說息閣滿目珍饈,食之饞饞。隨便一道菜,都比皇宮的御膳房還好吃。
說了一路,孟厭被勾得饞蟲四起,搓著手期待了整整五日。
為了這一頓,她已好幾日不曾多吃。
可如今,姜杌不等她先吃,便將所有人嚇跑,存心和她過不去。
姜杌牽她上樓,直奔息閣最高處的一間房。
此房兩面有窗,既可俯瞰招搖鎮,又可眺望招搖山。
房中陳設更是極盡奢華。
紫檀雕花拔步床往那一擺,床中床,罩中罩,氣勢恢宏。
孟厭躺在床上,抱著姜杌的胳膊作勢就要咬下去,“姜杌,我餓得想吃了你。”
姜杌將她扶正,似笑非笑地問她,“你想怎么吃了我?”
“沒趣。”孟厭四仰八叉躺著,看著床頂的牡丹花問道:“他們為什么怕你?”
“妖怪之間,成則為王,敗則為寇。”姜杌半靠在床上,“他們如今怕我,不過是因為打不過我。若有一日,我被其他妖怪打敗,他們便會生吃了我。”
所以,他需要很強,強到那些妖怪聽到他的名字,就得落荒而逃。
孟厭:“你還挺不容易的。”
姜杌卻道還好,“跟他們打斗,最多受傷罷了。當你跟班的那三年,我才不容易。”
孟厭太過懶惰,績效每月墊底。為了幫她湊夠績效,他只得苦心鉆研那本《地府為官手札》。看能否悄悄尋些旁的事做,好歹幫她加幾分,免得她因常年倒數第一被逐出地府。
加分一事。
不能加的太多,否則功曹司會懷疑,進而查到他。
又不能加的太少,畢竟孟厭與倒二之間懸殊近七分。
他每月既要辛苦幫她做事掙績效,還得塞銀子四處托人打聽其他人的績效。苦思冥想近兩個月,總算試出一套絕妙的法子,幫她穩在倒數第二,堪堪能拿足俸祿。
日子安穩過了三年,誰知來了一個月浮玉。
地府績效大改,他辛苦試出的法子,一朝成了廢紙。
輪回司每日能做之事,只夠加五分。而孟厭,若連續三個月績效不足十分,便得去做從九品的判官文書。
地府有規定:從九品不得養跟班。
他沒辦法,為了不和孟厭分開,只能陪她去查案。
孟厭一拳錘過去,“我哪有一無是處。有幾個月,我不是倒一。”
姜杌面無表情,“倒一的鬼差觸犯天條,才沒了績效。你倒好,每月光因偷懶這一件事,便被扣了九分。”
孟厭每日睡到日上三竿才去上衙。
午后一到奈何橋,假模假樣熬了幾下湯,又跑去橋下睡覺。
一年到頭,正事沒干一件,閑事倒干得多。
可惜,這些閑事全是敗法亂紀之事。地府一旦查實,她哪還有官做。
只苦了他,有時還要幫她那群沒腦子的狐朋狗友遮掩錯事。
譬如,城隍貪的幾百兩爛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