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地府亂(七)
在床上等了一個時辰,仍不見一個人影。
孟厭餓得頭暈眼花,只好靠在姜杌身上勾勾他的手,道一聲,“真不錯。”
姜杌閉眼假寐,任她動作。
日頭西斜,外間起了大風。房中軒窗被風吹開,開開合合,吵得人心煩意亂。
風吹進床中時,姜杌緩緩睜開眼。右手破風而行,直往那股邪風中間去,“你倆連巫九息都不如,還想暗算我?”
話音剛落,房中半空中落下兩個人。
一男一女,雙眸猩紅。
男子持劍又要襲來,被女子攔住,“他身上有傷,我們也打不過。姜杌,你又來做什么?”
為何說又,實因姜杌這千年間來過太多次。
每回來,要么索要族中法寶,要么拿走息閣的金子。
姜杌好整以暇坐在床上,“巫悻,你們當年求我出手時,可是巴不得我年年來一回。”
聞言,被他喚作巫悻的女子面色鐵青,“你拿走了我族多少法寶與金子,竟還不滿足?九息姐姐不在,你請回吧。”
姜杌:“不巧,我就是來找巫九息的。”
身邊的男子眼神如刀,眼底溢滿憤恨,“當年九息姐姐主動提出與你成親,你明明已經答應,卻在成親當日逃之夭夭,害她失了顏面。如今她得道升仙,你竟還不肯放過她?!”
孟厭側耳在聽,一聽姜杌曾與巫九息有情,氣不打一處來,“好啊,你個壞妖。做我跟班還不知足,竟還想享齊人之福!”
姜杌耐心與她解釋,“你別信他們兩個。巫九息當年與我成親,實則打算與另外幾個大妖合謀,在成親當日殺死我。我聰明,一眼看穿他們的詭計,提前跑了。”
巫悻大罵他撒謊,“九息姐姐對你癡心一片,怎會想殺你?”
“即墨侯說的。”姜杌勾唇一笑,“他還說,巫九息養(yǎng)了不少男寵,你身邊的巫懷仁便是最得寵的那個。”
巫悻側身陰惻惻地看了一眼巫懷仁,“他說的是真的?”
巫懷仁當即破口大罵,“巫悻,你別信他。我不過是與九息姐姐走得近罷了。”
“他腰上的令牌,是巫九息的。”
撲通——
巫懷仁跪在地上,抱著巫悻的腿痛哭流涕,“我是伺候過她幾年,但我對你是真心的。”
“滾。”
一聲令下,巫懷仁跳下窗,跑了個沒影。
巫悻坐在榻上,“你找九息姐姐有何事?”
姜杌負手走到她面前,“你只需告訴我,她在何處?”
“成仙了。”
“不可能。我曾去過天庭,升仙簡牘中沒有她。”
見瞞不過他,巫悻終于坦白,“我們也不知她去了何處。”
巫九息消失在十年前,消失前,她已是半仙之身。
她努力千年,只差最后一道天劫,便可飛升成仙。十年前,她算出天劫將至,未留下一句話,便離開招搖山。
自此,消失無蹤。
起初,所有同族以為她已經得道成仙,為她高興。
幾年后,他們漸漸發(fā)覺不對。
巫九息最是重情重義,怎會不肯回來見他們一面?
再者說,巫九息離開前幾日,曾對族中長老說:“不管我能否成仙,下一任族長的繼位,我會親自回來,將族長的信物交與她。”
可惜,整整十年,巫妖族長之位空懸。
山尖之上的王座,再未等到那個明艷如火的女子。
姜杌:“她手上是不是有一面過去鏡?”
巫悻:“是又如何?那是歷代巫妖族長之物,她怎敢讓給你?”
“過去鏡在何處?”
“她離開前,帶走了。”
兜兜轉轉,還是得先找到巫九息。
姜杌沉吟片刻,“我?guī)湍銈冋椅拙畔ⅲ绾危俊?br />
巫悻掃他一眼,“你會如此好心?”
“我自然有條件。”姜杌在房中轉了一圈,“酬金一萬兩……金子,如何?”
巫悻略一思索,點頭答應。
臨走前,姜杌眉眼含笑,喊住巫悻,“對了,你們族中的那個巫即呢?上次他幫了我一個大忙,我想好好感謝他。”
巫悻不疑有他,透露巫即目前在招搖山的佛座須閉關修煉。
“多謝。”
巫悻一走,姜杌喊上孟厭,下樓用膳。
一樓臨窗僻靜處,已擺了一桌珍饈。孟厭迫不及待坐過去,“姜杌,那個巫懷仁是怎么回事?”
姜杌為她倒了一杯茶水,“巫懷仁修為差,便想走些以色侍人的偏門路子。你別看他人模狗樣,溫文爾雅,背地里干了不少仗勢欺人的壞事。今日我看巫懷仁和巫悻手腕皆系著紅繩,便知巫九息走后,巫懷仁果然攀附上了巫悻。”
孟厭不解,“巫懷仁既是男寵,再找一個應無事吧?巫悻為何生氣?”
姜杌招手讓她靠近些,“巫九息與巫悻自小不對付……我來時聽其他妖怪說,巫悻不日將與巫懷仁成親。”
宿敵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男寵,轉眼成了她正兒八經的夫君。
巫悻今日得知此事,怕是要生生嘔出一口血。
不對付,又出錢讓姜杌找人?
孟厭更弄不懂了,“可她方才,不是巴不得你找到巫九息嗎?”
姜杌靠在窗前,“因為巫悻,是下一任族長。”
巫九息一日不歸,巫悻的族長之位便要多等一日。
她當然希望巫九息快些回來,將歷代族長的法寶全部交給她。
“巫即又是誰啊?”
“一個不怕死的妖怪。”
滿桌佳肴全進了孟厭的肚子,至黃昏時分,她揉著肚子隨姜杌出門,說是去佛座須報恩。
一路上,孟厭看姜杌拿著劍,面上怒色起伏,疑惑道:“你不是去報恩嗎?”
她橫豎看了又看,他此番像是去報仇,實在不像報恩。
姜杌帶著她一路疾行,“哈哈哈,我報恩的法子,一向比較特別。”
孟厭撓撓頭,“是嗎?”
佛座須洞外,姜杌隨手指了一塊空地,“你去那邊,我報完恩便來找你。”
“我不能陪你進去報恩嗎?”
“巫即長得像夜叉,我怕你今夜做噩夢。”
“那行,我去空地等你。”
孟厭開心跑去崖邊摘花,姜杌見她走遠,慢慢走進洞中。
山洞深處,有男子的呼吸聲。
姜杌一路拖著劍,骨劍不時發(fā)出幾聲哀嚎之聲。
在洞中修煉的巫即聽見聲響,疑心是同族捉弄他,大聲問道:“誰啊?”
“姜杌。”
話音落,人影現(xiàn)。
姜杌持劍,一劍刺向巫即的手臂,“她,你也敢動?”
再一劍是腿,“惹了我,還敢跑?”
巫即凄聲求饒,“姜杌,我錯了。那日,我沒有得手。”
又一劍劃過,鮮血四濺,姜杌的臉沾了不少血。
洞中燈火通明,他背光站著,形似惡鬼。
正欲刺下最后一劍,身后有女子哭著在說:“姜杌,你殺人……”
巫即見到來人,慌忙爬過去道歉,“我錯了,上回是我鬼迷心竅,才膽大包天想欺辱你。”
孟厭原本在崖邊摘花,摘了一束,苦于找不到人送。記起姜杌說要去報恩,她便想著把花送給他的恩人。
誰知,一進洞中,便看見姜杌拿著劍濫殺無辜。
再之后,一個凄慘的男子跪到她腳邊,不停給她道歉。
三言兩語間,孟厭聽明白了。這男子瞧著可憐,從前竟想欺負她!
“什么?你欺負過我?!”孟厭丟了花,快步上前搶了姜杌的劍,“好啊好啊。怪不得我看你不順眼,一臉輕浮樣,果真不是好人!”
孟厭拿著劍,狠狠往巫即身上打,邊打邊罵。
巫即被打得抱頭鼠竄,姜杌害怕孟厭下手沒輕重,趕忙伸手阻止,“別打了。萬一他死了,連累你官位不保。”
“行。”
事關官位,孟厭立馬停手。
臨走前不解恨,又回頭踹了巫即一腳。姜杌拉不住她,只能隨她去。
直到走出洞外,孟厭仍罵個不休,“你早說他欺負過我,我便陪你進去打他了。”
姜杌:“這事本就因我而起。”
巫即是扮作他的相貌去欺騙孟厭,總歸是他,沒有保護好她。
孟厭回頭看他一眼,見他臉上血污甚重,忙拉著他去河邊洗臉,“別弄臟了你的臉,我沒得看。”
“你喜歡我的臉,還是我?”
“臉。”
姜杌輕輕笑了幾聲,捧起水開始認真洗臉。
孟厭蹲在他身邊,眉眼間突然擔憂起巫即,“姜杌,那個巫即,會不會死啊?”
她努力多年,剛升為七品官,不想再做九品官。
“他一個妖怪,哪有那么容易死?最多廢個幾百年修為吧。”姜杌洗完臉,起身喊她離開,“走,我們去問問巫九息最后出現(xiàn)在何處。”
笑容徐徐綻開,孟厭伸出一只手,“你扶我起來。”
“孟厭,別勾我了。”
“你個色欲薰心的壞妖,整日胡思亂想。”
孟厭大步離開,回頭見姜杌還站在原地,又轉身過來牽他。
兩人沿著山腰,一步步走上山頂。
巫即已被同族抬回房中,巫悻一看到姜杌,一個箭步沖過來,“姜杌,巫即做錯了什么,你竟廢他五百年修為!”
姜杌:“他惹過我。沒殺他,已算給巫九息面子。”
孟厭在旁搭腔,“那個巫即,從前想欺負我。”
巫即已傷,他們亦打不過面前之人。
巫悻憤憤不平坐到椅子上,“你們上山做什么?”
姜杌:“巫九息離開后,是否有人曾見過她?”
巫悻遲疑地點點頭,“十年前,她離開三個月后。有一位同族,曾在齊郡看見她與一男子相談甚歡。奇怪的是……”
“哪里奇怪?”
“二十年前,族中另一位同族巫咸,成仙前也曾出現(xiàn)在齊郡。”
“錯了。”
“哪里錯了?”
“巫咸也沒有成仙。”
“他與巫九息一樣,是消失了。”
第92章 百花魁(一)
巫咸是巫妖一族,傳聞中第三個成仙之人。
二十年前,他算出自己的天劫將出現(xiàn)在齊郡。在息閣擺了三日宴席慶祝后,他背著劍前往齊郡。
從此,再未回招搖山。
“他一向眼高于低。”巫悻急急解釋,“我們以為他成仙后,便瞧不上我們了。”
因巫咸常常自詡上仙,瞧不上同族及其他妖族。故而對于巫咸的消失,沒有人當回事。
姜杌問起與巫九息交談的男子,“遇見巫九息那人,可還記得男子的相貌?”
巫悻緩緩搖頭,“他也只是晃眼一瞧,并未看真切。”
姜杌告辭離開,打算帶著孟厭前往齊郡。
下山路上,孟厭牽著姜杌,問東問西,“姜杌,你為什么能看出巫九息,不是真心想與你成親?”
姜杌腳步停下,回身湊到她面前,與她對視,“她的眼里沒有我,可你的眼里卻有我。”
兩人靠的太近,孟厭紅了臉,一把推開他,“好好說話,別搔首弄姿勾搭我。雖說你長得好看,但我是正經女子,不吃這一套。”
姜杌垂眸盯著她,笑意直達眼底,“即墨侯偷偷跟我說的。”
巫九息想算計他這個人,好坐穩(wěn)巫妖族長之位。即墨侯也想算計他,畢竟一個硯臺精,再努力修煉,也打不過白奇。
他們二人,都要得到他,為他們驅使。
即墨侯眼看巫九息即將得逞,便暗中使人告訴他。
姜杌眉心微動,“其實我也在算計他們。當時無雪修煉劍術,走火入魔,巫妖手中恰好有一件法寶可以救他。我便故意跑來招搖山,一邊招惹巫九息,一邊與即墨侯稱兄道弟。”
那件法寶,只有巫妖族長成親當日才會從秘境中取出。
他假意答應與巫九息成親,又挑唆即墨侯派人大鬧招搖鎮(zhèn)救他。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靠著這二人,他總算拿到法寶,救回無雪。
雖然之后,他的算計被即墨侯與巫九息看破。兩人再次合謀,挑撥白奇來與他打斗。
孟厭聽完故事,歪著頭問他,“即墨侯和無雪又是誰?”
姜杌:“即墨侯是個有錢的硯臺精。無雪是我養(yǎng)的一個雪妖,他心不壞,只是有些愛嚇唬人。”
“他嚇唬過我嗎?”
“哈哈哈,沒有。”
兩人走到山下,息閣的一個小二立在馬車旁,“妖主,金子和干糧已備好。”
“金子送去攪亂荒。”
“好的好的。”
孟厭坐進車中,等離開招搖鎮(zhèn),她趕忙爬出來,“見者有份。你的金子,得分我一半。”
姜杌微微點頭,“等日后成親,都是你的。”
孟厭抵著他的背,開心笑出聲。
齊郡離招搖山不遠不近,馬車行個三日便到。
離開前,他曾找巫悻討要了兩張畫像,一張是巫九息,一張是巫咸。
這日,他們抵達齊郡。
姜杌拿著兩張畫像,帶著孟厭去集市詢問。問了百余人,卻無一人見過畫像中的兩人。
垂頭喪氣回客棧,又被掌柜告知,他們定好的兩間房,被人搶了一間,“客官,近來是城中的百花魁節(jié)。并非小人見錢眼開,實乃不忍一個弱女子流落街頭。”
城中客棧,已被來此拜祭百花魁之人搶空。
姜杌忍著怒氣,住進臨河的一間上房。
房間不大,勝在臨河而居。推窗見景,水凈河清,自是舒心。
孟厭倒不在意,一進房便躺在床上打滾,“姜杌,這客棧不錯。”
姜杌站在門前環(huán)視一圈,最終選擇睡在美人榻上。
清夜無塵,幽花泛香,明月由窗入簾。
孟厭睡到一半,又開始喊人,“姜杌。”
姜杌打定主意不理她,任她呼喊半晌,他動也未動。
孟厭思來想去,跑到美人榻,與他一起擠著睡。
“這里小,你去床上。”
“我害怕。”
今夜,孟厭并非故意撩撥他。而是自蠟燭熄滅后,她總覺得有人在暗處盯著她。
姜杌聽她結結巴巴講完,疑心是她的說辭,又不好拆穿她。只好陪她躺在床上,“我在這兒,沒人敢盯著你。”
孟厭望了一眼伸手不見五指的房間,角落里似乎有人眨了眨眼睛。
隔空一聲貓叫,她嚇得躲進姜杌懷中。
一夜噩夢侵擾,孟厭再睜眼時,姜杌守在她的床前,“醒了?”
“嗯。我昨夜夢到有人想搶我的身子。”
姜杌不好說是因她缺魂亂想之故,只拍著她的背安撫她,“無事,我守著你。”
今日再去城中問人,倒真讓他們問到一個曾經見過巫咸的女子。
女子是個貌美的寡婦,孤身一人開著一家酒坊,“他五年前來奴家處買酒。奴家見他長得俊俏,便使了些手段,有心勾了勾他,成了幾夜的好事。”
姜杌:“他有什么奇怪之處嗎?”
女子掩唇點點頭,“他總是自言自語,表里不一。就拿與我歡好這事來說吧,他一會兒求我疼他,一會兒把我推開,抱著頭讓我滾。”
來來回回幾次后,女子受不了,與他一刀兩斷。
孟厭湊上前,“他與你相識時,叫什么名字啊?”
女子想了想,“他說自己叫嚴洵。但是,有時候,他總會拍著桌子大喊‘巫咸’。”
嚴洵甜言蜜語,哄得她心花怒放。
可是與嚴洵相處久了,女子開始害怕。因他動不動便大喊大叫,常引得街坊四鄰對她指指點點。
“他住在何處,你知道嗎?”
“不知。自五年前一別后,我再未見過他。”
姜杌從女子處買了一壺酒,牽著孟厭離開。
孟厭懷疑是其他妖怪搶了巫咸的身子,“我在地府,認識一個小妖。他被同族搶了身子,才不得不去投胎。”
姜杌:“巫咸不是普通的妖怪,他的身子可沒那么好占。”
況且,照女子所言,巫咸的魂魄仍在他的身子中。
一具身子,如何容納兩個人的魂魄?
簡直聞所未聞。
孟厭扭頭見他拎著酒,心中好奇,“你買酒作甚?”
姜杌眉眼舒展,將酒提到她眼前晃了晃,“你不是睡不好嗎?喝點百花魁酒便好了。”
齊郡人好種梅花,城外綿延百里群山,全是花色不一的梅花。
據(jù)傳,千年前的冬月,有一名曰百花魁的女子,于城外梅山飛升成仙。
自此之后,每年的冬月,來此拜祭百花魁仙的女子絡繹不絕。
孟厭在茶肆聽完百花魁的故事,納悶問道:“拜祭她有什么好處嗎?”
茶肆中有好心女子為她解釋,“百花魁成仙前,曾是十里八鄉(xiāng)出了名的丑女,制香為生。后來,她越長越美,到成仙前,已是絕色女子。這世間女子啊,只要誠心向她許愿,她會保佑你瓊花玉貌,覓得如意郎君。”
本來蠢蠢欲動的心,霎時被女子之言澆了個透心涼。
如意郎君,孟厭如今便有兩個。她眼下正發(fā)愁到底選哪個,“唉,我這心。又喜歡顧一歧,又喜歡姜杌。”
回客棧的路上,孟厭旁敲側擊,“姜杌,你喜歡熱鬧嗎?”若他喜歡熱鬧,她大可委屈點,嫁給他們兩個。
姜杌冷言冷語,“不喜歡,更不喜歡顧一歧。”
“哦。”
一句話,斷絕孟厭所有不安分的念想。
余下的路,她小心翼翼,不時唉聲嘆氣。快走到客棧前,孟厭記起一件事,“對了,你當時為什么去地府?”
她聽阿旁阿防說,姜杌三年前扮做溫僖入地府騙她。
姜杌目視前方,笑容促狹,“原想去地府盜一件寶物,結果只盜了個好色貪財?shù)男∶掀拧!?br />
為了幫孟厭湊績效,他每日又要看書又要種花確定酆魂殿的位置,隔個幾日還要花心思哄她。
直到第二年,他才有時間進入酆魂殿。可等到抽身想走時,又實在舍不下她,便想著幫酆都大帝做一件事,事成后可以安穩(wěn)留在地府。
孟厭發(fā)狠擰了一把他的胳膊,“小跟班,含沙射影罵我呢。”
“沒有含沙射影,我是明著在罵。好色貪財?shù)男∶掀拧闭Z罷,姜杌提著酒,快步離開。孟厭站在原地暴跳如雷,“我以前,到底為什么會喜歡他!”
黑夜沉沉,姜杌為給她賠罪,不僅親自為她倒酒,甚至親手喂給她喝。
喝了不到三杯,孟厭昏昏沉沉躺在床上。抱著姜杌撒嬌時,順嘴說了心中所想,“唉,我舍不得你,又喜歡顧一歧。你就不能為了我,做個大度的男子嗎?”
姜杌怒極反笑,“做夢。”
身邊的女子安然睡去,姜杌幫她蓋上錦衾,再坐到榻上打坐。
胸口處的傷這幾日越漸疼痛,他只能灌醉孟厭,好歹有一晚上能療傷。
冬月的夜,風動一庭花影,靜謐無聲。
夜至子時末,耳邊唯有帷幔晃動與床上女子的夢囈。
姜杌靜心療傷,一只手卻突然摸過來,沿著他的額頭,一路往下摩挲。
“姜杌。”
“嗯。”
“我渴了。”
姜杌收掌,無奈嘆氣。
他忘了,孟厭但凡喝醉,后半夜必定會起來喝水。
蠟燭點燃,他倒好茶水遞給她。
孟厭的眸中一片澄凈清明,緊緊盯著他的胸口看,“你的傷,嚴重嗎?”
“不嚴重。”
“可我看你大汗淋漓。”孟厭適才摸他時,發(fā)覺他額頭上都是汗,“你是不是又想騙我?”
“真的不嚴重。”
孟厭不信,堅持要看看他的傷口,“你讓我看一眼。”
姜杌攏緊白袍,一再擺手拒絕,“不用,真不用。”
糾纏間,姜杌被孟厭推到床上。
不等他反應過來,孟厭已經屈膝跨坐在他身上。雙手往外一扯,胸口處若隱若現(xiàn)的紅色掌印浮現(xiàn),她急得大哭,“你還騙我,你都快沒命了……”
“我真沒事。”姜杌握住她的手,“這傷,我回攪亂荒修煉個三日便能好。”
“那我們立馬回攪亂荒!”
“攪亂荒遠,等我們找到巫九息再回去也不遲。”
孟厭趴在他的胸口嗚咽,“我不打擾你修煉了,你快去療傷。”
姜杌拍拍她的背,正欲起身,耳邊驀地響起一個聲音,“妖主,你們在做什么?”
孟厭淚眼朦朧,循聲看過去。入目所及,是一張詭異至極的臉。
“啊,鬼啊!”
第93章 百花魁(二)
花魄站在房中角落,無助地絞著手,“妖主,我并非有意嚇你們。”
她本來在房中安寢,睡到半夜,聽見隔壁房中隱約有打斗聲,之后又有女子的哭泣聲傳來。她疑心有人受欺負,才隱身潛入房中,想看個究竟。
誰知,一進房,發(fā)現(xiàn)兩人竟是她的相熟之人。
姜杌揉著眉心,“你怎么會來齊郡?”
一說起這件事,花魄趕忙沖到他面前,一臉誠懇,“妖主,你能不能幫我找一個人?”
“誰?”
“我的一個同族,叫花桅。她消失了……”
花桅也在大鄴城修煉,已化形三百年。
三個月前,花桅聽聞齊郡百花魁節(jié),一心想來湊熱鬧。臨走前,她與花魄約好,游玩一個月便會歸。
花魄在大鄴城等了兩個月,久不見她回來。
她們相識多年,情同姐妹。
為了找她,花魄只好離開大鄴城,來到齊郡尋人。
孟厭:“百花魁節(jié)還有幾日才到,她也許看熱鬧便忘了歸期。”
花魄轉向她,一口咬定不會,“每年的九月至十月,姜無雪下山收上供銀子,我們都不敢離開。花桅最怕姜無雪,哪有膽子敢不回來。”
孟厭記得姜無雪,那時姜杌說他是個心不壞的雪妖,“你們?yōu)槭裁磁陆獰o雪啊?”
姜杌見勢不對,趕忙開口打斷花魄,“行,我?guī)湍阏宜D阆然胤堪桑炝猎僬f。”
花魄道謝離開,孟厭皺眉看著姜杌,“她為何長的有點奇怪?”
“她是個怨妖,怨氣越大,長得越美。”
孟厭經一番驚嚇,已然了無睡意。閑來無事便坐在姜杌旁邊,看他打坐修煉。
直天明,姜杌收掌叫醒靠在他背上的孟厭,“走了。”
因要幫花魄找人,兩人出門前又叫上她。
一到她的房門才知,那個搶了他們另一間房的弱女子,便是花魄。
花魄蒙著面紗,戴著帷帽,“我和你們真是有緣!我前日來,問了幾個客棧,他們全說滿了。問到這間客棧時,掌柜無意間透露,有一對牽手而來的男女定了兩間上房。我便塞錢給掌柜,求他行行好,既成全那對男女的好事,又幫了我。”
孟厭:“……”
齊郡多花,花妖自然也多。
花魄帶著兩人找到住在城中的一個花妖越桃,“花桅沒回去嗎?她兩個月前,便走了。”
花桅在齊郡游玩半月,一直住在越桃家。
兩個月前,花桅匆匆忙忙收拾包袱離開,說姜無雪快下山了,她得快些趕回去。
越桃不知姜無雪是誰,打趣道:“他難道是你的相好?為了他,連熱鬧都不看了。”
花桅卻說不是,“他是個比閻王還可怕的雪妖。”
照越桃所說,花桅確實已經離開齊郡。
姜杌站在院中沉吟良久,“齊郡這些年,還有其他妖怪消失嗎?”
越桃撲哧一笑,“妖怪間,不是你吃我,就是我吃你。我們從未在意過身邊妖怪的消失,反正總有一日,我們也會消失。”
這話聽來,悲涼又心酸。
孟厭抬頭望了一眼面前的姜杌。
他活了這么久,那些妖怪恨他,巴不得殺了他,又在聽到他名字的一瞬逃之夭夭。
這幾千年,他不知受過多少傷,又不知付出過多少努力。
姜杌不知孟厭心中所想,這幾日,他常常在想一件事。
一具身子,到底能不能容納兩個人或更多人的三魂七魄?
人的身子脆弱無比,但妖怪的身子不一樣。只要勤加修煉,便可長生,便可刀槍不入,甚至可以成仙。
巫咸被嚴洵奪舍,可巫咸仍在那具身子里面。
他記起大鄴城那件案子,白芥子手下的妖怪便是通過奪舍的法子,借身還魂。
可他當夜讓姜無雪逼問了半宿,那幾個妖怪皆說:三年來,他們中沒有一個成功奪舍。
難道真的有妖怪或人,學會了奪舍?
而且奪的并不是人的身子,而是妖怪的身子?
想到此處,姜杌掏出巫咸與巫九息的畫像,“你幫我問問其他妖族,是否見過這兩人?”
越桃收了畫像,言明五日后給他們消息,“五日后便是百花魁節(jié),我馬上去幫你們問人。五日后,齊郡玉妃河見。”
三人等她離開,結伴踱步回客棧。
孟厭趁姜杌低頭想事,湊到花魄身邊,“我以前和姜杌,看起來如何?”
花魄扭頭看了一眼姜杌,捂嘴偷笑起來,“極為恩愛!上回姜無雪下山收銀子,還讓我們準備好禮錢,說你和妖主不日成親。”
“那那那,你們準備了嗎?”
“城中所有妖怪湊了五千兩黃金。單單我,便給了三百兩。”
孟厭大贊花魄大方,“你這小妖,真是有趣!”
花魄莞爾一笑,“畢竟姜無雪放言,誰給不夠一百兩,他便找誰的麻煩。”
“姜無雪很可怕嗎?”
“反正別惹他就行。”
回去的路上經過玉妃河,岸邊有數(shù)百位工匠正在忙碌,修繕百花魁的神像。
近兩層樓高的神像,于玉妃河邊拔地而起。整個神像由百花魁之身像,與底座的百花組成。
此神像所雕刻的百花魁,翩然欲飛。
頭綰雙環(huán)望仙髻,身穿雜裾垂髾服,層層相疊,華帶飛髾。唇上朱櫻一點,柳眉如煙。觀之面貌盛顏仙姿,妙相莊嚴。
若站在神像下仰望,更是顧盼生輝。
桃花玉面,一貌傾城,的確不負百花魁的名字。
孟厭駐足不前,“她長得真好看。”
雖說百聞不如一見,可今日一見百花魁,花魄心覺平平,“還行吧。我有一個活了兩千歲的同族,比她還美呢。”
越活越久,還能越長越美。
孟厭一時有些羨慕,“唉,做怨妖也不錯。”
姜杌瞄了一眼神像便扭頭過來尋孟厭,“走吧,先回客棧。”
孟厭邊走邊回頭看百花魁,言語間酸澀難辨,“這般美的仙女,真想去天庭瞧瞧。”而后,她話鋒一轉,興奮道:“瞧完了仙女,再去看看幾位俊美的上仙~”
“快走!”
“小跟班,你急什么。”
百花魁節(jié)臨近,今日的客棧,來了不少人。
姜杌牽著她穿過人群,聽見掌柜正給一女子賠罪,“姑娘,并非小人收錢不辦事,那位公子一眼便拆穿了小人的謊話。”
那女子不依不饒,“我為了和他住一間,多付了不少銀子。”
“姑娘,一人一間最是寬敞,你可以去找他。”
“不行,他近來說自己修生養(yǎng)性,我好不容易才想到這招。”
姜杌在心中嗤笑女子比孟厭還好色。
不曾想,一上樓看見兩個眼熟之人。再一回頭,好色的女子正笑著與他們招呼,“孟厭,姜杌!你們怎么也在這兒?”
孟厭一看到顧一歧,趕忙放手。可姜杌握得緊,她只好心虛低頭往后面站。
月浮玉:“你們不是去招搖山了嗎?”
姜杌:“說來話長,進來說吧。”
幾人坐在房中,姜杌慢慢說起他們去招搖山打聽到的消息,“巫九息消失了。族中人以為她成仙,十年來不曾尋找。有人曾看見她出現(xiàn)在齊郡,我便想著來碰碰運氣。”
月浮玉聽完,拿出一張紙,“是即公山那群人的招供書。據(jù)他們說,捕食妖怪和神仙,困住其魂魄的法子,皆來自齊郡的一個人。他們還說,這個人換了不少身子。”
“換?”
“對。換身子。”
即公山食妖怪的人,共三十二人。
幾十年前,這三十二人與齊郡的那名男子是同村。某日,一個面生的男子回村,堅稱他就是村中某個外出的男子。
起初,村中人以為他是學會了易容之術。后來,有人聽見男子的兒女問他,“爹,我們何時也能與你一樣,長生不老?”
村民一合計,將男子與兒女綁到祠堂,欲燒死男子。
男子為了活命,情急之下,說他有一個法子可以讓他們長生不老。
法子便是:吃妖怪,吞內丹,變成非人非妖的怪物。
這幾十年間,他們靠著男子傳授的法子,果然不老不死。
但是,妖怪的內丹,凡人的身子無法承受。他們雖然得以續(xù)命,但此生再也不能踏出即公山。
孟厭:“他們?yōu)楹纬耘n^馬面?”
月浮玉:“因為男子半年前曾回村,教給他們捕食神仙,走出即公山的法子。”
此話一出,孟厭遍體生寒,“他們是人啊……”
顧一歧:“因為是人,所以長生不老的欲念更重。”
男子走前,再三叮囑他們,神仙不比妖怪。若神仙出事,天庭與地府定會查到他們。
可他們被困在即公山幾十年,急不可耐想要走出去。
那日路過的牛頭馬面,成了他們第一個捕食的神仙。
可惜,男子騙了他們。
孟厭驚詫萬分,“你的意思是,男子是故意騙他們吃神仙,好讓天庭和地府發(fā)覺,抓住他們?”
月浮玉點頭,“是。”
說到此處,姜杌問道:“換身子又是何意?”
月浮玉指著招供書上的幾句話,“男子告訴他們長生的法子后,他們又囚禁了男子近三年。直到確定法子無誤,才將其放走。但為了長久地控制男子為他們所用,他們抓住男子的兒女,逼迫男子每十年回村一次。”
男子每次回村,樣子全不一樣。
村中人懷疑他瞞下其他長生不老的法子,男子卻說:“我這個法子,你們做不到。”
上一個十年,男子的兒女被妖怪所傷,一命嗚呼。
男子得知兒女慘死,并未多說什么。直到半年前,他突然回村,說他打聽多年,終于幫他們找到一個一勞永逸的法子。
村中人信了,可是吃了牛頭馬面,他們依然不能走出即公山。
孟厭訝然:“這人已換了不少身子,竟還放不下兒女嗎?”
崔子玉:“人嘛,骨肉親情,斷不了割不斷。”
姜杌:“他們既知曉男子在齊郡,是否知曉男子叫什么?”
“嚴洵。”
“巧了不是,我們也在找嚴洵。”
第94章 百花魁(三)
姜杌將酒坊女子之言告知給眾人,“若她沒撒謊,巫咸的身子應是被嚴洵所占。可奇怪的是,巫咸的魂魄依然在自己的身子中,只是再不聽巫咸的使喚罷了。”
兩樁案子皆指向同一個人,月浮玉提議道:“既是一個人,便一起查吧。”
姜杌應好,孟厭卻突然跳出來,“姜杌受傷了。不如我跟著你們,讓他先回攪亂荒療傷?”
月浮玉點頭,姜杌原想解釋幾句留下來,反被孟厭一把捂住嘴。
等把其余幾人送人,孟厭語重心長道:“你眼下受了重傷。萬一碰到厲害的妖怪偷襲,我豈不是人財兩失?”
“嗯……”姜杌局促不安地去碰她的手。見她沒拒絕,手指勾起她的尾指,緊緊將她的手握進掌中,溫聲叮囑,“別亂跑、別逞能、別貪財。還有,少跟顧一歧說話。”
“你大度些。”
“孟厭!”
“知道了,小氣鬼。”
“聽話。”
姜杌連夜離開,走前承諾會在百花魁節(jié)當日回來。
孟厭自個在房中躺至天明,蠟燭燃了一夜,她盯著無人的角落自言自語,“到底誰在盯著我啊?”
自姜杌離開,那種毛骨悚然的感覺瞬間襲來。
燭影晃動間,好似有人立在角落,睜大雙眼死死盯著她。
隔壁有了響動,孟厭趕緊奪門而出。
他們今日去的是城中鏢局,因即公山的那群人說,嚴洵原先是個鏢師。
孟厭走在后面,與崔子玉和花魄抱怨,“那間房鬼氣重,我總覺得有人盯著我。”
崔子玉:“不如你搬去與我一塊住?”
花魄快人快語,“可你的房中,不是有一個男子嗎?”
她昨夜聽到隔壁房中,時有咿咿呀呀之聲,偶爾聽得幾句男子惱怒的話語。
昨夜妖主走時,曾細細交待過她。要她時時跟著孟厭,尤其要防著男子與孟厭接觸。
還說若此趟差事辦得好,可免了她的上供銀子。
聞言,崔子玉的臉,霎時緋紅一片。
見兩人齊刷刷往她這邊看,她期期艾艾解釋,“哈哈哈,昨夜月大人與我商討案情。我們意見不合,吵了幾句。”
孟厭了然,深覺同情,“崔大人,你半夜還要干活,真是不易。”
幸好她只是個七品官,不用被月浮玉叫起來干活。
等兩人不再糾結房中男子之事,崔子玉道:“要不,我陪你去花魄房中睡覺?”
孟厭的眼中閃過猶豫,花魄以為她是害怕自己的臉,趕忙指指面紗,“我可以蒙著面紗睡覺。”
“不是,我是怕床小,睡不下三個人。”
“孟姑娘,那床夠大,睡得下三個人!”
“行!我們待會再買些佐酒菜和百花魁酒,如何?”
“我來出銀子,妖主走前給了我一百兩。”
前面的月浮玉與顧一歧,聽到后面三人嘰嘰喳喳的吵鬧,無奈搖搖頭。
顧一歧回頭看了一眼花魄,“看到她,我突然想起大鄴城那件案子。”
月浮玉看過那件案子的卷宗,一個心思歹毒的大夫,利用醫(yī)術逼死無辜之人。
當下,聽顧一歧提起此案,他問道:“那件案子怎么了?難道還有隱情?”
顧一歧:“真兇白芥子在伏法前,曾提過一個人,說這個人很懂抓妖怪之法。”
月浮玉:“可知是何人?”
顧一歧啟唇念出一個名字:“沈修榮,年三十上下,自稱是捉妖師。”
據(jù)白芥子說,他與沈修榮相識后,在沈修榮的授意下,開了一家醫(yī)館。
他暗中下毒,致使病人出現(xiàn)離魂之癥。
這時,沈修榮以捉妖為由,伺機驅使不能化形的妖怪奪舍。
因他們選中的奪舍之人,皆是權貴的獨子。
若奪舍成功,權貴的家產便是他們的囊中之物。若奪舍不成功,沈修榮會指使白芥子慢慢下毒,好讓那些權貴把家產一點點交出來。
后面的三位女子說起百花魁,尤以孟厭講的最大聲。
顧一歧勾唇笑了笑,繼續(xù)道:“白芥子說,那些不能化形的妖怪全是沈修榮獵到的。有些妖怪正直,不愿與他們同流合污,沈修榮便讓白芥子,將他們煉為丹藥。”
月浮玉做人二十余年,做神仙百年。還是頭回聽說此等歹毒之人,“這人的生死簿,可曾查過?”
說到此處,顧一歧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月大人,照生死簿上所記,此人應該已經死去多時。”
回地府后,他托查案司其他判官查過此人。
然而,翻遍生死簿。所有年約三十上下,叫沈修榮的男子,皆已死去。
月浮玉尚有一事不明,“他們殘害妖怪,為何地府從未收到魂魄喊冤之事?難道是鬼差嫌煩未管?”
顧一歧搖搖頭,“不不不,被沈修榮殺害的妖怪。數(shù)十年,甚至數(shù)百年間,沒有鬼差,發(fā)現(xiàn)他們的魂魄。”
“即公山那群人用法陣困住魂魄,此法陣據(jù)說來自沈修榮。”
“不,他們獵捕的妖怪,修為不高,才被法陣困住,無法逃脫。但被沈修榮抓走的妖怪,小小的法陣應困不住他們……”
幾人在城中鏢局問了一圈,無人聽過嚴洵的名字。
街上人山人海,孟厭拉過一女子一打聽,才知今日是百花魁的玉像巡游之日。
前路擁擠,月浮玉吩咐幾人等在巷口,等人群散去。
鑼鼓喧天中,扮做天兵天將的男子手持刀斧從遠處出現(xiàn)。
身后有八人抬著一頂花轎,轎中有一蒙面女子抱著一尊白玉神像。
最后面,是一群打扮艷麗,提著竹籃的女子。
孟厭聽前面的兩個女子說:男子意為神將,轎中女子為百花魁,后面的女子為神女。
花轎行過,周遭之人紛紛伸手。
神女們從籃中抓起一把梅花,扔向圍觀之人。
爭搶的人太多,孟厭與崔子玉被擠到巷中角落。
正疑惑花魄去了何處,前方忽地有人大聲叫喊,“鬼啊!”
從人群中漏出的縫隙,孟厭看到花魄站在中間,帷帽與面紗散落一地。
身邊七嘴八舌的指責聲,不絕于耳。
“她好丑啊。”
“她長得真奇怪。”
“她是鬼吧?”
……
孟厭又急又氣,急忙跑過去。
可看熱鬧的人實在太多,她與崔子玉寸步難行。
等到好不容易背著月浮玉偷偷用了法術挪到前面,方才還竊竊私語的百姓,此刻正誠懇地向花魄道歉。
花魄的身邊立著一個男子,眉目疏淡,挺拔端莊。
手上拿著的,正是花魄掉落的帷帽與面紗。
見所有人已道歉,男子將帷帽遞給花魄,“姑娘,無需在意他人之言。”
花魄點頭道謝,“多謝葛公子。”
巡游的隊伍散去,孟厭挽著花魄離開,“那位公子什么來歷,怎人人都聽他的話?”
身后的顧一歧回道:“葛山尾。”
孟厭回頭:“顧一歧,你認識他嗎?”
月浮玉的面上浮起怒色,崔子玉見勢不對,先一步開口,“孟厭,他就是大人選定的下一任妖冥使尚書令,葛山尾啊!”
在崔子玉不停的提醒下,孟厭想起來了,“原來他便是大人每逢三月三朝會,定會提的那個凡人。”
如今的妖冥使尚書令還有十年,便要去天庭為官。
酆都大帝在地府找來找去,盯上了一個人間男子葛山尾,只等他死后入地府,再忽悠其上任妖冥使尚書令。
葛山尾自小便與妖怪結緣。
據(jù)傳,他能一眼辨出妖怪真身,但從不做傷害妖怪之事,妖族對他素來敬畏。
黃泉路上不少妖怪游魂,聽說葛山尾日后將來地府為官,明里暗里塞了不少銀子給城隍。只為拜托他,在葛山尾入地府那日通知他們,好讓他們在投胎前瞻仰其風姿。
孟厭:“不光妖怪聽他的話,怎連人也這般聽他的話?”
花魄眉眼彎彎,“他是百花魁在人間的郎君。”
“啊?”
見眾人如此反應,花魄揚起一張笑臉,“齊郡有風俗,百花魁護佑一方百姓,勞苦功高。為免她為仙寂寥,每隔一段時日,便會擲杯筊幫她選一位郎君。”
葛山尾,便是她今世的人間郎君。
孟厭半是羨慕半是嫉妒,“人比人,氣死人吶。”
月浮玉走過她身邊,“你就算失憶,也難掩本性。”
孟厭不敢反駁,畢竟城隍說,如今月浮玉代管地府,撒潑打滾這一套對他無用。
要想在地府安穩(wěn)做官,就得夾起尾巴做人。
時辰尚早,月浮玉與顧一歧想去城中再問問,花魄想去打聽花桅的下落。
孟厭站在兩撥人中間,搖擺不定。
跟著顧一歧,月浮玉在,難受。
跟著花魄,萬一有妖怪找上她,危險。
思忖片刻,孟厭一個響指,“我們傻了。既然左右都是妖怪的事,為何不去問一個最了解妖怪的人?”
“誰?”
“葛山尾啊。”
月浮玉難得夸贊一回孟厭,“你總算有了點為官之象。”
一行人問路找到葛山尾。
一聽來意,葛山尾皺眉凝思,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已有很多妖怪在齊郡消失……”
葛山尾認識齊郡的所有妖怪,連妖怪的名字與來歷也清楚。
“妖怪們喜歡同我講這些。”葛山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幾年前,我的身邊,開始有妖怪消失。”
起初,他以為是妖怪們搬走去了旁處。
可是沒過幾日,他遇見妖怪們的好友,才知消失的妖怪并未搬走。
他們只是消失了。
葛山尾:“其他妖怪勸我,說妖怪消失是常事,讓我不要傷心。”
然而,一個又一個的妖怪接連從他身邊消失。
他暗中查了許久,卻一無所獲。
“你是花魄嗎?”葛山尾笑了笑,溫潤如玉,恰如春風拂面,“花桅說,她有一個同族叫花魄。因修為太差,那張臉變得十分奇怪。”
孟厭:“你見過花桅?”
葛山尾微微頷首:“凡是來齊郡的妖怪,我都見過。”
他能叫出他們的名字,他能與他們把酒言歡。
有一日,他再也看不到他們。
第95章 百花魁(四)
花桅離開齊郡前,葛山尾曾在城門處遇見過她。
“我問她,為何不多待幾日?”葛山尾低低笑起來,眉眼間顧盼神飛,“她說姜無雪似催命鬼一般,若回去晚了,免不得要被他拿劍嚇唬個幾日。”
他目送花桅離開,而后去了百花魁廟幫忙。
孟厭:“花桅離開前,可有異樣?”
葛山尾搖搖頭,“沒有。她行色匆匆,與我說了幾句便走了。”
知曉幾人在追查妖怪消失一事,葛山尾轉身回到書房,取來幾張紙,“這上面,是齊郡這些年消失的妖怪。”
紙上有名有姓,甚至連妖怪最后出現(xiàn)在何處,穿著打扮都寫的一清二楚。
一看便知,書寫之人的用心。
月浮玉收下紙,拱手道謝。
孟厭眼尖,瞥見葛山尾房中有喜服,以為他不日將成親,誠心道賀,“葛公子,你要成親了嗎?恭喜恭喜。”
葛山尾回頭,尷尬地笑了笑,“不是。盛傳百花魁節(jié)當日,百花魁可能會下凡,故而每年拜祭百花魁時,她的每任郎君都需穿著喜服行游街之事。”
輕咳幾聲,葛山尾漲紅了臉,接著道:“傳聞,有時百花魁還會與人間郎君洞房。”
既享人間煙火,又享人間俊俏男子。
一時之間,孟厭與崔子玉對視一眼。彼此眼中,滿是羨慕之色。
回去的路上,孟厭問顧一歧,“天庭的上仙中,真有百花魁嗎?”
顧一歧點頭,“九疑仙人便是百花魁。”
一提起九疑仙人,眾人沉默不語。
花魄不知內情,忙問道:“你們見過她嗎?”
“沒見過。但九疑仙人的威名,誰人不知啊。”
孟厭入地府第二年,三月三朝會當日。天庭的一位上仙闖地府,說陰鬼使尚書令蓄意勾引他的未婚妻九疑仙人,兩人在朝會戲臺上打得不可開交。
“肅靜”喊了幾聲無用,酆都大帝索性吩咐鬼差搬來他的八仙椅。坐在臺上,翹著二郎腿,飲茶看戲。
這事最后鬧到玉皇大帝處,上仙與陰鬼使尚書令皆說九疑仙人是自己的心上人。
直到九疑仙人一身素衣趕來,眉目清冷,一本正經道:“大人,下官近來在修無情道,已決意斷情絕愛!”
無情道修了沒幾年,九疑仙人再次跑去修煉合歡道,引發(fā)三界大亂。
孟厭:“顧一歧,你見過九疑仙人嗎?”
顧一歧:“沒有。她近來在修無情道,不常露面。”
“她又招惹了哪兩位上仙?”
“唉,值年神星君與湘江水帝。”
百花魁神像已修繕一新,神像周圍多了不少梅花。
花魄熱心為幾人解釋,“百花魁喜梅花,往日以制香為生,留有一個香方羅浮夢。每到百花魁節(jié),城中男女會效仿百花魁,熏羅浮夢折梅祈愿。”
岸邊熙熙攘攘皆是懷中抱梅的男女,走過帶起一陣若有若無的梅香。
幾人行走間,小心閃避。
不料,稍有不慎,花魄撞到一人。
等看清來人相貌,花魄笑著道:“葛公子,又碰見你了!”
男子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姑娘,你認錯人了。我是山尾的哥哥,葛山首。”
葛山首與葛山尾,長的一模一樣。
一樣的心善,一樣的熱心腸。他是樂師,善彈箜篌。
今日抱著箜篌,便是打算去玉妃河邊,與其他樂師合奏一曲《百花魁引》。
一行人快擠出人群時,聽見身后傳來一陣渺渺仙音,泠泠似雪山清泉,自九天而下。
孟厭停下與眾人感慨,“葛家爹娘可真會生。兩個兒子,一個賽一個的好。”
月浮玉拿著葛山尾給的紙看了一路,不時皺眉凝思。他已翻至最后一頁,并無奇怪之處。
孟厭見他面露難色,趕忙拉著崔子玉與花魄湊過來幫忙,“月大人,下官幫你看。”
結果,幾個神仙沒看出問題,倒是花魄一眼瞧出問題,“他們都是有錢的妖怪。”
“妖怪還要分有錢與無錢?”
花魄莞爾一笑,“分的!譬如花桅,她就極會賺錢。有時候我湊不夠上供銀子,會找她借點。”
花桅采山花與朝露,制胭脂賣給城中的大家閨秀。她的胭脂賣得極好,光是去年,便攢下兩千兩金子。
月浮玉指著其他妖怪的名字,“你怎么看出他們是有錢的妖怪?”
花魄一個個與他們說明,“山魈一族,擅掘金銀。花妖一族,隨便賣一朵奇花給權貴,便是千金。還有山熊精,好勇斗狠,常常威脅小妖們上供,坐享其成。”
幾人照她所說,一個個看過去。
果不其然,在紙上一句微不足道的小字中,最終發(fā)現(xiàn)端倪,“這些妖怪消失后,宅子被毀。”
葛山尾以為是妖怪間尋仇,并未在意。
只是今日聽花魄一言,幾人豁然開朗,“毀的不是宅子,而是搶奪妖怪家產后,留下的痕跡。”
“走,我們去最近消失的山魈家瞧瞧。”
山魈家離得不遠,幾人走過一條街巷,便到了。
宅子不大,但已被大火燒得僅余幾根斷木。
花魄帶著孟厭與崔子玉,敲開隔壁山魈的大門,“山魈大哥,旁邊這位山魈的宅子被何人所燒,你知道嗎?”
山魈茫然搖頭,“我近日才搬來此處。”
那邊的月浮玉與顧一歧在宅子內轉了一圈,確定是有人故意縱火。
因墻角的草木處,留有桐油。
三人問了一圈,只找到一個百姓。說山魈家無故起火當夜,曾隱隱聽見有人呵斥手下,罵他們是蠢貨。
幾人回到客棧,聚在房中商議。
月浮玉懷疑是謀財害命,“雖然他們害的是妖怪。”
可妖怪,即使比不上神仙,但總歸有修為,會法術。
怎會輕而易舉被擒,還拱手交出家產?
所有消失的妖怪,家宅均毀于大火。孟厭記起這件事,“花魄,你來時,花桅的宅子還好嗎?”
花魄:“我離開當日,專門又去花桅家找過,宅子好好的。就是……”
“就是什么?”
“姜無雪守在房頂,說要給花桅一點顏色瞧瞧。”
嚴洵、沈修榮了無下落。
月浮玉吩咐道:“我們先查查妖怪消失一事。嚴洵與沈修榮都懂捕食妖怪之法,沒準此事與這二人有關。”
眾人應好,四散回房。
花魄端來佐酒菜與百花魁酒。
夜里一片黑,唯桌上的蠟燭閃著亮光。三人坐在桌前,一邊喝酒一邊閑談。
孟厭方喝了一杯,便覺眼前一片黑一片白,隱隱綽綽現(xiàn)出一個人影,“那邊角落是不是有人啊?”
花魄與崔子玉隨她看去,角落空無一人,“沒人。你許是喝多了,快去床上躺著。”
兩人扶著她躺下,孟厭閉上眼睛,又睜開。
半睜半閉之間,有一個朦朧的人影懸在她的上方,嘴巴開開合合,好似在說什么。
孟厭迷迷糊糊,只好問道,“你在說什么?我聽不見。”
人影失望離開,孟厭歪頭,沉沉睡了過去。
一夜好眠。
翌日離開客棧時,孟厭與另外幾人說起昨夜的怪夢,“她可急了,一直說個不停。我問她,她又走了,真是奇怪的夢。”
崔子玉安慰她,“你如今缺魂少魄,夢到奇怪之事,不足為奇。”
顧一歧打趣道:“難得聽你夢到女子。”
孟厭如今的心里,裝了顧一歧,又裝了姜杌。
一聽顧一歧打趣她,自是扭扭捏捏,一臉害羞樣。
花魄旁觀一切,瞬間明白姜杌要她防備的男子,便是顧一歧。
余下的路程,她緊緊挽著孟厭,絲毫不給顧一歧任何接近孟厭的機會。
幾人再次找到葛山尾,打聽城中的妖怪中,哪些略有家產。
葛山尾提了幾個名字,又寫下妖怪的家宅所在,“你們?yōu)楹纹矣屑耶a的妖怪?”
月浮玉:“我們疑心妖怪消失,與他們的家產有關。”
葛山尾震驚不已,“可是,連我也僅僅猜測他們略有家產而已。搶奪他們家產之人,又是從何得知?”
這個問題問的極妙,從昨夜猜到妖怪消失背后的真相后,他們五人一路都在想:“真兇,到底是怎么準確無誤分辨出哪些妖怪有錢,哪些無錢?”
據(jù)花魄說,怨妖一族法力低微。
花桅賺了大把銀子,但從來不敢與其他妖族炫耀。
而抓她之人,卻知她極會賺錢。
孟厭反問葛山尾,“你為何猜測這些妖怪有錢?”
葛山尾嘆口氣:“他們時常塞錢給我,還讓我隨意花。”
與葛山尾結交的妖怪,多是仗義之輩。
他們承了葛山尾的恩,便想著報恩。有的喜歡給他送奇珍異果,有的喜歡給他送銀子。
葛山尾衣食不愁,自然對銀子拒之千里。
原是如此,孟厭笑道:“他們是真心敬佩你,才會將珍重之物送給你。”
幾人帶著葛山尾給的地址,找到其中一個野兔精。
一聽幾人的來意,野兔精連連擺手,“我確實有些銀子,但只夠溫飽。葛公子一年前在山中救過我,我無以為報,便想著湊點銀子送給他。”
野兔精看了一眼紙上的字,指出其中一個花妖家財萬貫,“葛公子也救過她。半月前,她抬了一箱金銀珠寶去葛家,葛公子沒收。對了,她喜歡湊熱鬧,可她好似很久沒出現(xiàn)了……”
月浮玉暗道不好,直接吩咐幾人捏訣離開。
城外山中的宅子門前,幾人看著一片廢墟,脊背發(fā)涼,“這個兇手,真是膽大包天。”
花妖前腳露富,后腳便被抓走。
孟厭:“兇手難道守在葛家門外,從中挑選送銀子的妖怪?”
月浮玉:“極有可能。走,我們再去葛家問問。”
回城路上,顧一歧想與孟厭說說成親文書一事。
花魄一見他靠過來,立馬如臨大敵,拽著孟厭快步離開。
顧一歧不知花魄的目的,提步追過去。
眼見顧一歧越追越近,花魄帶著孟厭也越走越快。山路崎嶇,她踩到石子,直直往旁邊倒,“救我……”
一旁便是懸崖,幸好孟厭眼疾手快,將她拉住。
驚魂未定,花魄被嚇出一身冷汗,摘了面紗不停喘氣道謝,“多謝孟姑娘救我。”
孟厭與她面對面站著,看她的嘴巴開開合合,不自覺想起昨夜那個人影的嘴。
片刻,她大叫道:“我昨夜夢中的女子,說的是‘救救我’!”
第96章 百花魁(五)
“可是,那不是夢嗎?”
崔子玉率先發(fā)問,“我們昨夜聽你半夢半醒間,一直在喃喃自語。”
孟厭懷疑不是夢,“我往日做夢,從來不會夢到女子。”
這話顧一歧贊同,“她只會夢到俊俏男子和金銀珠寶,要不然就是做錯事被趕出地府。”
“顧一歧,你煩死了。”孟厭白了他一眼繼續(xù)說:“我如今缺魂,沒準真能看見你們看不見的東西。”
她住進客棧的第一日,便發(fā)覺角落像是有人。
姜杌說她胡思亂想,可她昨夜確實看到一個人影,甚至能清楚辨出男女。
月浮玉站在崖邊思忖良久,而后吩咐道:“我與崔大人去葛家,顧大人隨你們回去,看能否找出人影。”
“行。”
花魄一瘸一拐走在最后,她此番偷雞不成蝕把米。
一來二去,倒成全了顧一歧,“希望妖主回來,不要罵我蠢。”
孟厭三人回到客棧,顧一歧用法術在房中各處找了一圈,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人影的存在。
天色尚明,孟厭提議再等等,“她晚上才出來呢,我們再等等。”
三人坐在房中等另外兩人,顧一歧在花魄不停的打斷中,總算尋到機會開口,“你的成親文書,我已交給鐘馗大人。他朱批同意后,你便得帶著姜杌搬去人間。”
孟厭直到此時,才知曉與妖怪成親,需搬出地府一說。當即呆愣在椅子上,“我才升官啊……”
顧一歧:“無妨,去人間亦可做官。”
“那我會是幾品官?”
“凡去人間為官,需從九品開始。”
“我虧了。”孟厭看著窗外,唉聲嘆氣,“顧一歧,要不你回地府,讓鐘馗大人等等,我再想想。”
顧一歧負手站在窗邊,語氣平淡至極,“孟厭,你失憶前一再催促我,讓我快些交給鐘馗大人。我想,你一定很想和姜杌成親。”
那日笑靨如花的女子,將一本寫得滿滿當當?shù)奈臅唤o他。
她的語氣中,是難得的認真與篤定,“顧一歧,我想好了。我要與姜杌成親,日子定在冬月的最后一日。”
因為那一日,是結束亦是開始。
孟厭趴在桌子上,看著顧一歧的背影,“顧一歧,我后來為什么不喜歡你了?”
冬日有風,樓下的凡人攏緊衣袍,與身邊人相偕離開。
顧一歧迎風站著,風輕云淡一句輕語,“因為我不甘心。”
“不甘心什么?”
“不甘心……不甘心留在地府,也不甘心娶你。”
孟厭大概想明白了,側頭看著角落,眼角有淚滑過,“顧一歧,我不怪你。”
“嗯,我知道。”
花魄尷尬地坐在兩人中間,左顧右盼,坐立難安。
在難言的沉默中等待多時,她總算熬到月浮玉與崔子玉進房。
月浮玉一坐下便道:“問過了。那些妖怪送銀子上門時,來來往往不少人,沒法細查。”
葛家兩位公子,皆是齊郡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那些妖怪抬著一箱金銀登門,自然會引來百姓圍觀。
圍觀者眾,他們接連問了幾人,了無線索,只能放棄。
崔子玉坐到孟厭身邊,“你們找的怎么樣?”
孟厭指指角落,“那種古怪的感覺又來了,我猜她此刻站在角落。”
月浮玉的修為在幾人之人,聞言立馬用法術尋找。
不遠處的更聲傳來,他們等候許久,無人的角落終于漸漸現(xiàn)出一個殘缺的人影。
粉衣,流蘇髻。
頭上左步搖右金簪,極為富貴。
孟厭:“你是誰?”
人影無聲啟唇,眾人猜了半晌,紛紛搖頭。
孟厭:“我該如何救你?”
一聽這話,人影伸出四個手指。眾人不解其意,還欲再問,她已消失不見。
崔子玉摸著下巴,“她應該是殘魂。”
何謂殘魂?
人已遠去,唯有一絲執(zhí)念執(zhí)著地想留在一處。隨著歲月更迭,執(zhí)念慢慢消散,殘魂便會消失。
孟厭猜測女子從前應在這間客棧住過,“我們明日問問掌柜,看能否找出女子的來歷。”
其余幾人應好,月浮玉與顧一歧出門前,孟厭快步挪到兩人身邊,“兩位大人,去人間有什么官做啊?”
月浮玉不明所以,“挺多的。”
孟厭搓搓手,滿懷期待,“我能選嗎?”
顧一歧:“本來能選。但是大人覺得姜杌是個人才,已幫你們二人定好官職。”
“大人真沒眼光,我難道不是人才嗎?”
“你覺得呢?”
月浮玉一開口,孟厭沒了底氣。送走兩人后,她趕忙關門。
花魄在床上招手,孟厭順勢躺到兩人中間,“這月浮玉,真討厭。崔大人,你討厭他嗎?”
崔子玉側身,甜蜜開口,“討厭。”
最討厭他欲擒故縱。
一想到往日床榻間的纏綿,崔子玉羞澀地蒙上被子。
孟厭與花魄將她的一舉一動看在眼里,“崔大人,怎么一提起他,你便怪怪的?”
崔子玉蒙在被中,含糊開口,“沒,快睡吧。”
“她怎么一臉少女懷春樣?”
“許是春日快來了吧。”
次日一早,幾人找到掌柜,打聽曾住進客棧的女子,“著粉衣,頭上插了不少步搖與金簪,瞧著特別富貴!”
掌柜一聽“富貴”二字,忙說想起來了,“是去年來此拜祭百花魁的一位姑娘。住了幾日便走了,連包袱都沒要。幾位客官,難道是捕役?”
月浮玉點頭,“本官便是大理寺少卿。”
掌柜細細打量,見他氣宇軒昂,確實是大官之象,“她的包袱,小人還留著。大人,請隨小人去后院。”
女子叫花戚里。
月浮玉記得這個名字,曾出現(xiàn)在葛山尾所寫的那張紙上。
花戚里是個玉簪花精,一年前路過齊郡,在城中待了半月后消失。
她也是唯一一個,葛山尾明確寫明其是有錢妖怪,“花戚里喜著粉衣,愛熏鵝梨帳中香。她做玉石營生,出手闊綽。我與她提過幾次財不外露的道理,她倒毫不在意,說自己修為高,城中沒幾只妖怪能打過她。”
花戚里的包袱中,沒有財物,僅有幾件衣裙。
掌柜對天發(fā)誓,“大人,小人開門迎客,斷不會做私吞貴客財物之事。”
孟厭:“花戚里消失后,有人進過她的房間嗎?”
掌柜面上浮起糾結之色,“像是有人進去過。小人那日在樓下,看見花姑娘的房門打開過,但是再一抬頭,又關上了。房中并未遺失任何物件,小人也不知,到底是否有人進去過?”
因百花魁節(jié),客棧每日人滿為患,掌柜與小二自是忙碌。
若真有人進去,他們其實也不知道。
月浮玉帶著幾人回到房中,“花戚里要是沒說謊,一個修為甚高的妖怪,到底會被何人抓住?”
孟厭伸出四指手指,“怪了,她為何獨獨伸出這四指手指?”
昨夜,光顧著猜花戚里的用意。
今日一比劃,孟厭方覺奇怪,因花戚里伸的是大拇指、食指、中指與無名指。
其余幾人照著比劃,姿勢說不出的怪異。
“她也許是在為我們提示兇手。”
之后的三日,一行人白日穿街過巷打聽消息,晚上便聚在房中,討論案情。
可惜,查了幾日,問了多人。
此案,依舊疑云重重。
明日便是百花魁節(jié),也是姜杌答應回來的日子。
這夜,孟厭輾轉反側。一閉上眼,夢中全是姜杌的臉,“幾日沒見他,還有點想他呢……”
花魄聽到她的囈語,偷偷蒙在被中記下這句。
百花魁節(jié)當日,幾人在玉妃河邊等到了越桃,“這個叫巫咸的男子,有妖族姐妹見過,就在上月。對了,他說今日要來百花魁節(jié)湊湊熱鬧。”
越桃的那位姐妹還說,長相是巫咸,自稱卻是嚴洵的男子,出手極為大方。
“他說他有數(shù)不盡花不完的銀子。”越桃的姐妹以為他是經商的妖怪,嚴洵神秘一笑,說他有旁的賺錢門路。
月浮玉:“看來這樁謀財害命案,與嚴洵脫不了干系。”
顧一歧:“他今日既然也在,我們不如分頭找找?”
“行。”
今日城中的熱鬧,僅兩處。
顧一歧帶著孟厭與花魄,前往百花魁廟。
月浮玉與崔子玉,留在玉妃河邊的百花魁神像附近。
孟厭三人方一到廟口,身著喜服的葛山尾騎馬出現(xiàn)在人群中,后面跟著一頂花轎,里面空無一人。
旁邊的熱心百姓解釋道:“你們可仔細瞧瞧幾個轎夫。若百花魁下凡,花轎漸重,轎夫們便會抬頭,一路將花轎送去城外百花魁的舊宅中!”
“哈哈哈,百花魁是神仙,應該不會下凡吧?”
神仙私自下凡,乃是觸犯天條的大罪。孟厭不信九疑仙人今日敢來凡間,還敢與人間男子春風一度,“再者說,神仙斷紅塵凡情,一心修行,怎會行洞房之事?”
百姓鄙夷地看了孟厭一眼:“陰陽交合,乃是人之常情。”
“百花魁又不是人。”
“她從前是人。”
孟厭爭不過幾個百姓,只得牽著花魄,喊上顧一歧,四處尋找頂著巫咸相貌的嚴洵。
快尋到廟門前,身后的人群中爆發(fā)一陣陣歡呼。三人站在臺階上看過去,原本要來廟前停歇片刻的花轎,忽地調轉方向,直奔城外。
百姓們拍掌大喊,“百花魁下凡了!”
“她真敢來啊……”
人群霎時涌向城外,三人無奈,只得跟上去。一路上經過玉妃河,又拉上崔子玉與月浮玉。
云天一色蒼茫,岸邊有三五女子手執(zhí)紅梅一舞。旁有幾位樂師,鐘聲扣扉,琴簫和鳴,音落意綿。
同樣的《百花魁引》,今日聽來,少了空靈婉轉的冷泉之聲,多了清脆悅耳的輕玉之音。
花轎越走越遠,一行人被圍觀的百姓擠到神像旁。
一河之隔,孟厭怔怔看著對岸的女子,“少了。”
“少了什么?”
“一把箜篌。”
第97章 百花魁(六)
月浮玉粗粗掃了一眼合奏的樂師,回身催促幾人快走。
只是,方走了兩步,他猛然停下,“顧大人,如何彈箜篌?”
顧一歧兒時學過一年的箜篌。
已死多年,眼下他也只能拼命回想,閉著眼伸出手,于半空中彈起來,“彈箜篌用四指,小指跟隨四指動作。”
“花戚里比劃時,只伸出前四指,小指未動!”孟厭反應過來,“葛山首是兇手。”
葛山首,也許不是謀害其他妖怪的兇手,但一定是謀害花戚里的兇手。
花轎去城外,會路過葛家。
幾人連忙跟上去,可到了葛家才知,葛山首前日背著箜篌去城外訪友,已幾日未歸。因他常常去城外與人合奏,長則十天半月,短則三五天,故而葛家人并未外出尋找。
“如今怎么辦?”
一日之日,要抓兩個兇手。外面烏泱泱全是人,僅憑他們五個,怕是連葛山首都找不到。
月浮玉捏訣喚來齊郡的所有鬼差,“今日你們需與本官一起,找出兩個人。一個是葛山首,一個是嚴洵。”
孟厭拿著巫咸的畫像,一一讓鬼差查看。
走至最后一排,她看見兩個熟人,“阿旁阿防,你們倆怎么也來了?”
阿旁:“不止我們,黑一白二稍后便來。”
阿防:“你如今缺魂少魄,萬一被妖怪殺了,平白少一個朋友。”
孟厭捏著畫像,含糊地說了一句,“多謝。”
月浮玉一聲令下,所有鬼差奔向城外。
孟厭牽著花魄,阿旁阿防跟在兩人左右。
出城路遠,幾人閑聊起案情。阿旁:“這齊郡怎么回事?聽說沒了不少妖怪?”
孟厭嘆息一聲,“有人謀財害命。只不過害的不是人,而是妖怪。”
無人會在意妖怪的消失,連妖怪自己都不曾在意。
一群歹毒的人,暗中盯上有錢的妖怪,抓走他們,再搶走他們的家產。
阿旁問起姜杌,“他人呢?”
孟厭笑吟吟,“他先回攪亂荒療傷了,答應今日來找我。”
旁邊的阿防見她面上高興,試探道:“你想起來了?”
孟厭搖搖頭,“沒呢。但我覺得,我應該很喜歡他。”
“確實。往日在地府,你整日與他形影不離。”
“何止。連偶爾熬孟婆湯,也要牽著他的手。”
“你們倆,這是嫉妒同僚!”
四人路過城門,碰見上回有過一面之緣的野兔精,跟在百姓身后,打算去城外湊熱鬧。
孟厭喊住他,“葛山尾并不缺銀子,你為何非要湊銀子送給他?你是精怪,若無錢,大可尋些山中野果給他便是。”
野兔精與她說起葛山尾當日救他的情形,“那時我剛化形下山,一腳踩進獵戶的陷阱中。葛公子聽見我的呼喊,將我從陷阱中救出,手也被陷阱所傷。有朝一日恩人有難,我自該傾盡全力幫他渡過難關。”
孟厭腳步一滯,葛山尾又是百花魁的人間郎君,又是妖族傾力保護之人,怎會有難?
“你是不是弄錯了?”孟厭道:“我們問過葛山尾,他并不缺錢。”
野兔精欲言又止,阿旁阿防苦心勸了一路。
直到快到城外宅子,他重新開口,“原本我是不想說的。葛公子缺錢一事,是他親口跟我講的。”
他記得,是葛山尾救了他之后的第二個月。
有一日,他剛在城中安頓好,葛山尾登門,言語間似有難處。他問了半晌,葛山尾才幽幽講起來:“我為救治妖怪,散盡家財。如今身染重疾,卻拿不出銀子救命。”
他見不得恩人受苦,便答應為葛山尾籌措治病的銀子。
可惜,他是一只無用的野兔精。
幾月下來,只借到五百兩。他捧著銀子去葛家,卻被葛山尾一口回絕。
后來,葛山尾登門道謝,說他已攢夠銀子治病。臨走前,葛山尾一再哀求他,“萬望你幫我保守這個秘密,我因救治妖怪,才走至絕境。若讓其他妖怪知曉,他們定然不肯再讓我救治。”
如此至情至性,有情有義的男子。
野兔精自然一口答應下來,“若非旁邊兩位兄長說話有些道理,我實在不愿說出恩人的秘密。”
孟厭聽完他的話,冷哼一聲,“葛山首真是把你們騙得團團轉!”
他們前幾日還納悶那些有錢的妖怪,到底是怎么被找到的,原來是葛山首之故。
有錢的妖怪,給銀子也快。
無錢的妖怪,湊了幾月,只有幾百兩。
并非妖怪有意露財,而是有人引誘他們故意露財。
有錢的妖怪露財后,招致殺身之禍,生死未卜。無錢的妖怪被拒絕后,還會覺得葛山尾果然是好人,死心塌地替他保守秘密。
野兔精知道葛山首,葛山尾的雙生兄長,也是城中的樂師,“葛大公子怎會是壞人呢?”
阿旁阿防聽了一路,算是聽明白了,“兄弟,你們啊,是被騙了。這位葛大公子利用你們的仗義心腸,挑無辜者下手。我且問問你,你能分辨葛家這對雙生兄弟嗎?”
野兔精迷茫搖頭,他與葛家兄弟僅僅幾面之緣。
“那你如何確定,找你借錢的葛公子,一定是葛山尾?”
“不能確定……”
野兔精抱著頭,陷入茫然。
孟厭拍拍他的肩膀,“葛山尾是好人,你只是被壞人迷惑而已。走,隨我們一起找出葛山首,找回那些消失的妖怪!”
“我去找同族幫忙。”
野兔精一咬牙,化形離開。
他們一路找來,既沒發(fā)現(xiàn)葛山首,也未發(fā)現(xiàn)嚴洵。
遠處的花轎隊伍已停下,百姓擠滿了百花魁的舊宅。駿馬之上的葛山尾已下馬,抱著一尊百花魁的玉像,在院中拜堂。
三聲高喊過后,一群人推著葛山尾進房。
孟厭帶著三人繞到西窗,見軒窗半開,翻窗而入。葛山尾見到她,滿是疑惑,“姑娘,你怎會在此?難道你便是百花魁?”
“葛公子,你的兄長去了何處,你知道嗎?”孟厭隨意扯了一個謊話,“他的箜篌彈得極好,我有一位兄長想拜師學藝。”
葛山尾走到窗前,指指遠處的山峰,“他在那處,修有一間木屋。他不在家中,便會在木屋中。”
孟厭道謝后離開,翻窗走前,她打趣道:“葛公子,百花魁定是十分喜歡你,才特意下凡與你洞房。”
房中的葛山尾,面上染上紅暈。那片紅,一路綿延到耳根子。
阿旁得知百花魁便是九疑仙人,多有羨慕之語,“真是羨慕這些上仙。”
阿防仰天長嘆,“春宵一刻值千金,九疑仙人今夜真是瀟灑快活啊~”
兩人對視苦笑,勾肩搭背朝山上走去。花魄見孟厭停步不前,忙問道:“孟姑娘,怎么了?”
“快把顧一歧喊來,他不是葛山尾!”
語罷,孟厭拔腿往回跑。
阿防拉著花魄跟上去,阿旁留在原地呼喊顧一歧。
萬幸他們走的不遠,再回去時,葛山尾仍在。
在窗外竹林守了一會兒,顧一歧帶著鬼差趕到,“孟厭,怎么回事?”
孟厭低聲道:“房中的男子是葛山首。”
“你為何能確定?”
“因他今日熏的香不是羅浮夢。”
顧一歧擰眉,“熏香怎么了?”
孟厭指著漫山遍野的梅樹,“百花魁喜歡綠萼梅。他若是真心敬畏百花魁,今日該熏她最喜歡的羅浮夢。”
其余鬼差納悶道:“熏香而已。”
孟厭急得跺腳,“不是的。葛山尾是一個溫柔細心的男子,他連花戚里愛穿粉衣,愛熏鵝梨帳中香這些細節(jié)都記得清清楚楚。今日是見百花魁的日子,他怎會胡亂熏香?”
這世間的香數(shù)不勝數(shù),可每個女子喜歡的香卻屈指可數(shù)。
百花魁既然喜歡羅浮夢,真正的葛山尾便不會在這般重要的日子,照著自己的喜好來。
聽完孟厭的推斷,顧一歧點了幾個鬼差,“你們隨我隱身進房抓人。”
孟厭帶著阿旁阿防守在竹林。
一炷香后,顧一歧帶著鬼差回到竹林,“他好似能分辨神仙。我們一走到窗前,便被他發(fā)現(xiàn)。”
他們進房后,房中只剩下一尊玉像。
問了幾個百姓,都說沒見過有人走出房門。
一行人不知所措之際,野兔精找來,“那間房有暗門。他開門后,往山中跑了。”
顧一歧帶著眾人追進山中,行到一處空地時,眼前的梅樹忽然開始挪動,擋住所有人的去路。
變故叢生,越來越多的梅樹挪到空地,以合圍之勢,將他們死死圍在中間。
阿旁護著孟厭與花魄,“這群人,到底是人還是妖,怎會如此邪門的陣法?”
孟厭輕扯顧一歧的衣袖,“你會破陣法嗎?”
“不會……”
最大的官不會,其他鬼差更是愛莫能助。
孟厭坐在地上,招呼其余人,“先休息一會兒吧。跑了半日,累死我了。”
阿防依言坐下,沾沾自喜,“幸虧我聰明,追上來前已告知月大人我們的方位。”
“萬一月浮玉也不會破陣法呢?”
“那……他可以回地府請閻王大人。”
眾人坐在梅樹下。
孟厭靠在花魄身邊,望著頭頂?shù)奶炜瞻l(fā)呆,“你們別說。這陣法雖邪門,但還怪好的呢,我竟看到了姜杌。”
花魄隨她看去,一襲紅袍的男子,手持一把骨劍從天而降。
耳邊劍氣嘶鳴,梅花隨風而舞。
有細碎的梅花瓣落進孟厭眼睛里,她抬手揉揉眼。
再一睜眼,有人站在她面前,眼底波光微轉。孟厭從他的眼中看見自己,笑靨如花的自己。
“孟厭,我回來了。”
“壞了,這陣法迷人心智!”
第98章 百花魁(七)
姜杌緊趕慢趕,總算趕在他們進山前,回到城中。
去客棧一打聽,才知他們去了城外。一路追到城外,幾個花妖為他指路,“野兔精說,他們去了山中找葛山首。”
等好不容易循聲找到他們,幾棵梅樹非要擋在他面前。
他嫌煩,便出手砍光了周遭所有的梅樹。
顧一歧走出陣法,入目所及,是一片光禿禿的梅林。
余光中,有紅色人影消失在梅林盡頭,“葛山首在那里,快追!”
孟厭急著想追過去立功,姜杌伸手攔住她,“放心,無雪去追了,他跑不掉。月浮玉已經抓到嚴洵,我們先去找他。”
“行!”
月浮玉能抓到嚴洵,實屬巧合。
他帶著鬼差隱身在人群中,一個個查看相貌。
原本沒有發(fā)現(xiàn)嚴洵,是他無意間看見人群中的一個男子,對著無人的角落面露驚恐。等他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角落處的鬼差拿著巫咸的畫像。
他趕忙現(xiàn)身追上男子,男子回頭見他追上來,一個飛身,跑進林中。
追了一路,他們最終在山崖處攔住嚴洵,“你既能看穿本官身份,那本官也無需多言。嚴洵,束手就擒吧。”
嚴洵冷冷一笑,“地府小嘍啰,你們抓不住我。”
話音剛落,一陣霧氣襲來。
在他們的腳下,百竿綠竹從地底鉆出,將所有人困在其中。
月浮玉正欲捏訣破陣法,有女子的聲音呼嘯而來,“月大人,本仙來救你!”
來人是今日下凡,欲與人間郎君共度春宵的九疑仙人。
不曾想,俊俏的郎君沒見著,倒見到了平生最怕的月浮玉。
唯恐被發(fā)現(xiàn)下凡一事,她躲進山里,想伺機逃跑。
方才,她坐在山尖,騰云駕霧欲走。眼看月浮玉被陣法所困,她心生一計,便現(xiàn)身美救英雄。
九疑仙人修為甚高,一劍破陣法,再一拳打倒嚴洵。
等嚴洵被鬼差制服,她一臉正色走過來,“月大人,本仙今日無意路過此處,竟發(fā)現(xiàn)有邪祟作亂,真是人神共憤啊。”
月浮玉從頭到腳掃了她一眼,見她一身紅衣,便知她打的是什么主意,“你快走吧,秦大人眼下在南天門等你。”
“月大人,我好歹救了你。”
“你覺得本官不會破陣?再敢私自下凡,本官親自去天庭找玉帝大人。”
“小仙這就滾。”
九疑仙人走了,走到一半,看見一個俊美雪妖,又不想走了。一路化成梅花瓣,跟著雪妖追人。
誰知,雪妖雖貌美,但下手實在太狠。
譬如適才,凡人男子念咒,挪梅樹欲擋雪妖的去路。那雪妖明明可以飛走,偏偏舞個劍花,把梅樹砍成三截。
千年的梅樹,經風霜雨雪,躲戰(zhàn)亂人禍,最后毀在雪妖手上。
那雪妖砍了梅樹還不解恨,路過含苞待放的紅梅旁邊。他一腳踏上去,將紅梅碾了個稀碎。
“我叫姜無雪,你叫什么?”
雪妖的語氣中,難掩欣喜與激動,“你快跑啊,我馬上追上你了。”
葛山首累得氣喘吁吁,因未看清前方,一頭撞到梅樹上。
姜無雪持劍迫近,“你叫什么?”
“葛山首。”
“葛山首,我找你很久了。你把花桅交出來,她今年的上供銀子遲遲未交。”
“什么花桅?我不認識她。”葛山首靠在樹上,手往樹下的土中摸,“你追錯人了。”
話音落,他抬手將手中的土撒向姜無雪。
可惜,在揮手的一瞬。他驚慌地發(fā)現(xiàn),他的手掌不見了……
他揮向姜無雪的土,變成了他的血。
須臾,疼痛自腕間傳來。他握著手腕,凄聲叫喊。
叫喊聲引來月浮玉與顧一歧帶隊的兩撥人。月浮玉看看凄慘的葛山首,又看看一臉無辜的姜無雪,“你干的?”
姜無雪點頭,“妖主讓我千萬留他一命,我留了。你瞧,他沒死。”
顧一歧大手一揮,“算了。來人,將葛山首抬去木屋,問出消失妖怪與葛山尾的下落。”
幾個鬼差上前抬起葛山首,斷掌留在一旁,“大人,要一起撿走嗎?”
姜無雪上前撿走斷掌,“我學過接手掌的法子。”
一行人來到山中木屋,屋子有三間,鬼差將葛山首抬進書房。
嚴洵與葛山首前后腳被帶去書房,兩人一見面,便撇過頭,裝作不相識。月浮玉將兩人的舉動,盡收眼底,“看來這兩個是同謀。”
關于消失妖怪與葛山尾的下落,兩人抵死不認,閉口不言。
月浮玉失了耐心,吩咐鬼差嚴刑拷打。
嚴洵是妖怪身,拷打無用。葛山首悶哼幾聲后,也再不言語。
一時之間,房中人拿兩人頗為無奈。
恰在此時,姜無雪伸手站出來,一臉真誠,“我最會逼供,我?guī)湍銈儐枴!?br />
月浮玉看向姜杌,“他真的會逼供?”
姜杌遲疑地點點頭,勉強扯出一絲笑意,“哈哈哈,略知一二吧。”
“行,你來逼供。”
“你們先出去,我怕你們偷師。”
月浮玉吩咐眾人離開,在另一間書房等候。
林中寂靜,寒氣逼人。
隔壁的房中一直沒有半點聲響傳出,一行人焦急地等待了半個時辰,姜無雪才高興地跑來:“他們愿意說了。”
月浮玉起身前去隔壁,拍著他的肩夸贊道:“好孩子,多謝。”
只是,方一踏進房中,他震驚地大喊,“姜無雪,過來!”
姜無雪老實走過去,“怎么了?”
月浮玉指著形同廢人的葛山首,與臉被劃花的嚴洵,“他們怎么成了這副鬼樣子?”
“放心,能說話!”
事已至此,月浮玉只能拉過一把椅子,一句句問起來,“葛山尾在何處?”
葛山首啞著嗓子開口,“與那群妖怪關在一起。”
“何處?”
“旁邊山上的半山腰,有一處山洞。”
月浮玉喚來幾個鬼差,讓他們趕去救人。
“你們從何處學到的辨妖辨仙之法?”月浮玉掃視二人,“還有,你們到底是人是妖?”
第一個問題,葛山首應道:“沈修榮教的。事成后,他會帶走百歲以上的妖怪,其他無用的妖怪留給我們煉丹藥。”
第二個問題,嚴洵開口了,“從前是人,如今是妖。”
既說到此,月浮玉好奇道:“你為何能奪走巫咸的身子?”
嚴洵平靜地看著房頂,“沈修榮會奪舍的法術,我已換過不少妖怪身子。巫咸這具,算是最好的。”
“奪舍?”
“對,驅除妖怪的魂魄,奪走妖怪的身子,讓我們復生。”
“我們?”
“巴郡永安鎮(zhèn)。那里的人,從兩百年前開始,便用此法活到現(xiàn)在。”
月浮玉問完該問之事,輪到姜杌進房詢問,“巫九息在哪里?”
嚴洵的眼中閃過驚慌,姜杌蹲下身,伸手扼住他的脖頸,“她在哪兒?”
“十年前,我抓住她后,送去永安鎮(zhèn)。”嚴洵喘息著,“沈修榮出面將她帶走,之后去了何處,我真的不知。”
“沈修榮是誰?”
“他自稱是捉妖師,行蹤不定,我只知他從前是巴郡永安鎮(zhèn)人士。”
巴郡永安鎮(zhèn)。
這個地名,姜杌聽山刀葉提過,一個有結界的小鎮(zhèn)。
棗精山縈消失前,曾與一女子結伴同行,去了永安鎮(zhèn)。自此,消失不見。
書房緊閉,幾個上司全在里面。
孟厭稍稍看了一眼,扭頭與姜無雪攀談起來,“你怎么逼供的?”
姜無雪搖頭不肯說,崔子玉與白二抱著手在旁勸道:“我們都是好人,不會偷師。”
“你們真想知道?”
“嗯!”
“這事簡單。”姜無雪勾起唇角,眸中明凈清澈,“我把他的手筋腳筋抽出來,然后變一把鈍刀子,一點一點慢慢割。”
陰風陣陣,三人愣在原地。沉默良久,由白二帶頭,違心夸贊,“你真有法子啊……”
姜無雪:“還沒完。我跟他說,我能幫他接斷掌接經脈,他便答應交代一切。”
“你真有善心。”
“其實我不會,我騙他的。”
孟厭:“你怎么會來?”
姜無雪指著躲在一旁瑟瑟發(fā)抖的花魄,“我沒收到花桅的銀子,還以為她跑了,結果是有人把她藏起來了。”
他在花桅宅子房頂守了好幾日,等來幾個鬼鬼祟祟的妖怪。
一問才知,花桅被這些妖怪的主人藏在齊郡,打算永遠不交上供銀子。
他收了一千年的上供銀子,還是頭回遇到有妖怪敢不交,自然生氣。
若非妖主恰巧回來,他早跑來齊郡要債了。
得知來龍去脈,三人啞然失色,對視一眼后,悄悄挪走。
正巧,月浮玉站在門前招手,“玉娘與孟厭過來。”
崔子玉笑著奔過去,孟厭細細琢磨月浮玉之言,果然發(fā)覺不對勁,“崔大人,他為何叫你玉娘啊?”
“我喜歡別人叫我玉娘。”
“是嗎?”
兩人一進房中,外間響起一陣喧嘩之聲。
幾個鬼差拖著十個妖怪前來,后面是幾個相互攙扶的妖怪。走至最后的人,是一對男女。
男子是葛山尾,至于女子?
月浮玉怒氣起伏的聲音猶在耳邊,“九疑仙人,你還沒滾?”
九疑仙人扶著葛山尾,眼角泛紅,“月大人,若不是本仙出手相助,你的鬼差哪打得過這十個惡妖。”
黑一上前解釋,“月大人,下官幾人不知洞中有妖怪幫兇。一進洞便被妖怪拖進深潭,是上仙出手制服妖怪,救下我們所有人。”
“救完人,你可以滾了。”
“月浮玉,別以為我怕你。”
囂張不過片刻,九疑仙人敗下陣來,“這就走。你別找玉帝告狀,我往后千年的俸祿都快被你罰沒了,哪還有銀子花。”
月浮玉不欲搭理她,轉身進房,重重闔上門。
“該死的月浮玉。”
九疑仙人罵罵咧咧罵完,扭頭拉著葛山尾一頓哭訴,“郎君,今日他在,我不好與你洞房。等你去了地府,我們這對苦命鴛鴦,便可再續(xù)前緣。”
葛山尾輕輕拂開她的手,拱手道謝,“多謝百花魁救命之恩。”
“郎君,你可以叫奴家,花玉奴。”
有鬼差上前扶走葛山尾去房中歇息。臨走前,九疑仙人摸著他的手,一陣悔恨,“早知月浮玉今日在,我該早些下凡,好歹與你先成七八次好事。”
花魄遠遠看見花桅,淚流滿面跑來扶她,“花桅,你活著就好。”
花桅熬了整整一個月,才說出家中銀子藏在何處。本來半月前,嚴洵已經準備將她送去永安鎮(zhèn)。可因為去大鄴城的妖怪一去不返,嚴洵疑心她說謊,故而多留了她半月。
在黑漆漆的洞中,她無助絕望地等了兩個月,終于等到生機。
姜無雪一見花桅出現(xiàn),提著劍走到她面前,“一百兩。”
“回去給你。”
“現(xiàn)在便給。”
“姜無雪,我身上像是有銀子嗎?”
“姜無雪,你等她回去給你。”
九疑仙人路過,聽見三人的爭執(zhí),勾唇走向姜無雪,“弟弟,可愿與姐姐去天上逍遙幾日?”
姜無雪面色冷下來,手腕一翻,利劍直奔九疑仙人身上去。
花魄嚇得大叫,九疑仙人伸出手指夾住劍身,“弟弟這性子,可真烈。”
花桅與姜無雪相識已久,對他的脾性一清二楚。害怕他被九疑仙人打傷,一瘸一拐上前,“上仙,他并無壞心,你放過他吧。”
“你瞧本仙這位同族,多知趣。”
九疑仙人松手,閃身一瞬移到姜無雪身邊。狠狠摸了一把他的臉,知足離去,“走了,回去繼續(xù)修無情道。”
同族?
花魄與花桅驚訝地看向遠處的背影,“你也是怨妖嗎?”
“是啊。”
妖界法力最低微的怨妖,修煉千年成仙。
天庭的上仙們對她多有鄙夷,她一日日閉關修煉,一年年四處拜師。
為的便是不給怨妖一族丟臉,更要對得起齊郡人一聲聲的祈愿,與從未斷過的香火。
“百花魁,你在天上,一定要保佑我們。”
第99章 人之惡(一)
姜無雪頭回被人欺負,直接闖進房中告狀,“妖主,有個壞女人欺負我。”
姜杌面無表情:“你欺負回去。”
姜無雪語氣誠懇:“她是神仙,我打不過。”
“那你快回攪亂荒修煉,順便把兩個怨妖帶回去。”
“行!”
姜無雪提劍出門,招呼花魄與花桅回大鄴城,“你們快走,別耽誤我修煉劍術。”
花魄扶起花桅,唉聲嘆氣,“走吧,幸虧他拖住那群妖怪,要不然我此刻已無聲無息死在永安鎮(zhèn)。”
“小怨妖,每年一百兩的上供銀子,值吧?”
“嗯,挺值的。”
姜無雪一走,房中人繼續(xù)商談去永安鎮(zhèn)之事,“據(jù)本官所知,為永安鎮(zhèn)設下結界的上仙,應是涂吾帝君。”
孟厭深覺這位涂吾帝君糊涂至極,“凡人怎么活,是凡人的事。他閑得慌,把三界所有秘密告知給他們,反倒讓他們生了不該有的心。”
并非孟厭詆毀上仙,實因嚴洵又透露一件事。
這位涂吾帝君為了保護永安鎮(zhèn)的百姓,不僅散去修為設結界,還費心教他們如何分辨與獵捕妖怪。
他升仙后,拍拍屁股走人。
永安鎮(zhèn)的百姓眼饞長生不老的好處,用他所教之法,在短短幾十年間,徹底走上歪門邪路。
他們不知從何時起,學會“奪舍”的邪術。
之后,由沈修榮出面,與利欲熏心的人或妖合謀,設計抓住有錢的妖怪。
修為高者,送去永安鎮(zhèn),成為鎮(zhèn)上百姓的“身”,好讓他們借尸還魂續(xù)命。
修為差者,會做成丹藥,賣給權貴。
日子過久了,他們越漸不滿足。
如今,每二十年,便要換一具身子。
據(jù)嚴洵所知,這二十年來送去永安鎮(zhèn)的妖怪有四十余個。均是百歲以上的妖怪,面貌或俊或美,皆非凡相。
至于嚴洵為何能奪舍還魂,全因他是沈修榮的得力干將。
永安鎮(zhèn)當年的那群百姓,日子過得奢靡,自然需要大把金銀。沈修榮多年前找到嚴洵,收他做弟子,讓他在各處為他們賺錢。
嚴洵從前是鏢師,走南闖北見識過不少騙術。騙起妖怪來,當然得心應手。
每年,經他之手送去永安鎮(zhèn)的銀子,便有萬金之多。
沈修榮舍不得他,有意為他留了幾具妖怪身子。
月浮玉:“本官已派鬼差回地府,通知閻王大人。由大人出面,讓涂吾帝君撤去結界。”
顧一歧適時開口,“永安鎮(zhèn)那群人已能分辨神仙,我們該如何潛入?”
孟厭躍躍欲試,“簡單。我和姜杌是仙妖情深,崔大人和月大人是神仙相戀。我們四人被地府棒打鴛鴦,跑去永安鎮(zhèn)避世。”
顧一歧:“那我呢?”
孟厭絞著手,心虛地看向姜杌,“姜杌,我暫時收顧一歧為跟班,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
余下之事,便是收拾包袱前去永安鎮(zhèn),找出那些消失的妖怪。
叩叩——
“進來。”
阿旁與阿防扶著葛山尾進門,“大人,他有幾句話想與你們說。”
葛山尾拱手行禮,“聽聞幾位要去尋妖,我愿幫忙畫出所有消失在齊郡的妖怪。”
“你能畫出來?”
“能,你們等我五日便好。”
月浮玉點頭答應,葛山尾再次開口,“可否讓我去看一眼葛山首?”
“可以,他就在隔壁。”
葛山尾扶著門框,一步步走進房中。
與他有著相同面貌的兄長,似活死人一般躺在地上。
葛山首知他為何而來,“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我殺他們,是為了保護無辜百姓。”
“萬物有靈,他們并未傷人。”葛山尾捂著胸口,坐在葛山首旁邊的椅子上,平靜地問出口,“你利用他們的善心謀財害命,你不配為人。”
“妖怪本就不該存于世間,我只是替天行道罷了。”葛山首恬不知恥,一臉不在意,“你去把外面那個雪妖叫來,他答應過我,幫我治傷。”
聞言,葛山尾起身離開。走至門口,看著無人的院外,他低低一笑:“你騙了一群好妖,到頭來,被一個惡妖所騙。你說的那個雪妖,心狠手辣,怎會好心幫你治傷?”
“葛山首,他早走了。你的斷掌,被他隨手扔到山下。”
“我會回家告知爹娘,你的所有惡行。”
葛山尾一出門,有幾個被救回的妖怪趕來攙扶他。
一人六妖,慢慢消失在山道上。
月浮玉帶走嚴洵與葛山首,“巫咸的魂魄還在,本官回地府找閻王大人試試,看能否抽走嚴洵的魂魄。”
天色已晚,鬼差們四散回地府。
孟厭原想跟著一起回去,臨走前被姜杌拉住,“孟厭,我有話想對你說。”
“不就是想問我,有沒有想你唄。”
“你怎么知道?”
孟厭不言不語,上前牽起他的手下山。
夜闌靜,山道遠。四野遼闊,他們走得慢吞吞。
“姜杌,我想你。”他的手,極為溫熱。夜里涼,孟厭握得很緊,“你呢?你想我嗎?”
“想。”
“很想。”
他生于冷寂的攪亂荒,若遇受傷,只能回攪亂荒。坐在冰山之上,任由冰雪蓋住自己。
徹骨的冷,浸進四肢百骸與每一寸肌膚,直達五臟六腑。冷意會一點點侵蝕意志,他需要時刻不停地逼自己保持清醒。
清醒地看清自己被極寒冰封,清醒地經歷生不如死的錐心刺骨。
此番回去,他想著孟厭,往日痛不可言的折磨,這回有了一點甘之如飴之感。
他有了希望。
希望快些療傷,快些回到她身邊。
孟厭支支吾吾,“姜杌,我考考你。以前我想你的時候,我會做什么?”
姜杌費勁想了許久,緩緩給出一個答案,“我們以前沒分開過,何來想我之說?”
“你個壞妖,又詆毀我的名聲。我白日在奈何橋熬孟婆湯,定會與你分開。”
“孟厭,你失去的是五年的記憶,不是三十年。”姜杌一想起孟厭在輪回司的所作所為,多有數(shù)落,“你完完整整熬出來的孟婆湯,我一只手都能數(shù)過來。”
“你笨死了。”孟厭停下,踮起腳尖,勾住他的脖頸,“我會想親你。”
近在咫尺,氣息可聞。
沾染了冬夜冷意的舌滑入口中,貪婪地索取她的氣息。
姜杌雙手環(huán)著她的腰,隨唇舌間的動作,手不自覺地也在收緊。
山下的煙花炸開,火光流瀉而下,映出仍停留在山腰的影子。
他們不舍地分開,不過片刻,又緊緊地相擁。
回客棧的路上,孟厭突然問起姜有梅,“我聽姜無雪說,你還養(yǎng)了一個梅妖。這回,怎沒帶他來?”
姜杌嘴角一抽,“帶他來做什么?他那點修為,連怨妖都打不過。”
從攪亂荒出發(fā)前,姜有梅蠢蠢欲動,整日背著包袱在他面前晃悠。他沒忍住,開口罵了幾句。
結果,姜有梅負氣出走,說要去外面闖出個名堂才回來。
等他和姜無雪離開大鄴城,正巧撞見姜有梅跟在幾個小花妖后面,幫她們拿胭脂付銀子。
孟厭好奇:“你養(yǎng)的兩個妖怪怎么不像你?”
姜杌嘆口氣,“唉,我聰明一世。偏偏他倆,一個太蠢,一個太狠。”
孟厭倒有不同的見解,“沒準你往日也又蠢又狠,是因我這個主子之故,才變好的。”
“你可真會往你臉上貼金。”
“你且說說,是不是吧?”
前面的人笑笑沒有回應,孟厭跑過去牽他的手。
吵吵鬧鬧間,山下燈籠林立,騰空升起的煙花似無數(shù)花枝,墜地的一瞬,花瓣飄飄落下。
孟厭帶著姜杌在齊郡住了五日,總算等來另外三人。
葛山尾在家中畫了五日,臨去永安鎮(zhèn)前,他托付一個妖怪將畫交予他們五人,“葛公子說,他于心有愧,萬望諸位能尋回他們。”
整整二十三幅畫,細膩入微,栩栩如生。
尤為有心的是,葛山尾在每幅畫旁邊,甚至小字標注了畫中妖怪的顯眼特征。
“大人怎么找到葛山尾的?”孟厭拿著畫,自嘆弗如,“怪不得他能做妖冥使中書令,真是人比人,氣死人。”
這事崔子玉倒是清楚,“我聽妖冥使的同僚說,好似是大人去黃泉路找妖怪游魂打聽,不少妖怪都推選葛山尾為官。還一再表示,若葛山尾當上妖冥使中書令,他們此后絕不在黃泉路鬧事。對了,聽聞大人前日已成功忽悠葛山尾,死后入地府為官。”
孟厭豎起大拇指:“咱們大人,騙起人來,一套接著一套。地府的幾個大官,我聽城隍說,全是大人騙來的。”
譬如五方鬼帝,當年一入地府,便被酆都大帝騙去書房。
徹夜長談三日后,五方鬼帝痛哭流涕走出書房,口中喃喃著“知己”“伯樂”之類的話。
孟厭與酆都大帝沒說過幾句話,只知每年三月三朝會那日,所有同僚都恨不得夙興夜寐,在地府再做五百年的牛馬。
另外三人將兩人的談話聽在耳中,笑而不語。
月浮玉:“大人昨夜與我說,涂吾帝君不相信永安鎮(zhèn)的百姓是不擇手段之人。縱使玉帝大人已然下令,他仍不愿撤去結界。”
孟厭聽到這句,罵罵咧咧上前,“他糊涂至極,枉為帝君!”
“他不日將升為涂吾大帝,來年代東岳大帝,管理地府。”
“哦,當我沒說。”
“不過,”月浮玉看向遠處的一輛馬車,“昨日大人與后土娘娘將他大罵一頓。他已答應,與我們同去永安鎮(zhèn)。若查實此事,他自會撤去結界,再行請罪。”
“那他在哪兒?”
“方才你罵他時,他就在你的身后。”
“……”
涂吾帝君抱著手坐在馬車中,見幾人坐進車中,語氣不悅道:“騰云駕霧飛過去便是,平白耽誤本君修煉。”
月浮玉拱手行禮,禮數(shù)周全,“《天庭為官手札》第三頁第二條,嚴令禁止眾仙在凡間使用法術。涂吾帝君適才用了馭云與布虛二術,當扣三十分,罰沒半年俸祿。本官今日會寫折子,上報天庭。帝君可有疑問?”
車中陷入沉默,孟厭咬牙憋笑。實在忍不住,便撲進姜杌懷里,肩膀聳動,假裝在哭。
涂吾帝君忍氣吞聲:“無疑!”
第100章 人之惡(二)
去永安鎮(zhèn)的路上,崔子玉為五人易容后。月浮玉為涂吾帝君編了一個新身份:孟厭的親爹,孟半山。
涂吾帝君指著孟厭,“本君沒有做七品官的女兒,換一個人。”
姜杌計上心頭,看向顧一歧,“那便做二品中書令顧大人的爹,顧半山。”
涂吾帝君淡淡掃了一眼身側的顧一歧,仍不滿意,“不行,他修為平平,不可做本君的兒子。”
“崔大人呢?她雖是五品官,但修為在顧大人之上。”
“本君千年前有一宿敵姓崔,自此甚是厭惡此姓。”
一來二去,整車人算是看明白了。
這涂吾帝君,明擺著是想做月浮玉的親爹。
月浮玉倒是一臉無所謂,“查案要緊。涂吾帝君從此刻起,便是本官的親爹,月半山。玉娘,你幫他易容。”
崔子玉應聲而動,只花了半個時辰,涂吾帝君著實像換了一個人。與易容后的月浮玉,活脫脫一對親父子。
行至一半,月浮玉道:“閻王大人已抽走嚴洵的魂魄。據(jù)巫咸說,他被奪走身子的二十年間,有一日清醒,曾偷聽到沈修榮無意說漏嘴,提過一句‘修吉’,應是他的弟弟。”
從沈修榮與沈修吉兩兄弟的姓名入手順藤摸瓜。地府查了永安鎮(zhèn)幾百年來所有的沈姓人,最終找到兩家人:沈炎與沈禹兩兄弟。
生死簿上,他們兩家人本該亡于兩百年前。
可翻遍輪回司的卷宗,均無沈家人的投胎記載。
涂吾帝君記得沈家人,“他們兩兄弟以打獵為生。本君歷劫當日,是他們叫來百姓,助本君成功歷劫飛升。他們最是仗義,你們莫因幾個宵小之言,便懷疑好人。地府一向紕漏頻出,沒準是泰媼又忙于熬湯,漏了他們。”
孟厭與他爭執(zhí),“泰媼大人從未漏下一個游魂。”
涂吾帝君輕飄飄落下一句,“本君與泰媼同日為官,她的仕途卻停滯不前。時至今日,依然管著小小的輪回司。”
“泰媼大人是因為喜歡在地府熬湯,才沒去天庭。”
孟厭一心維護泰媼,崔子玉趕忙拉住她,小聲低語,“算了,他頑固不化,你別氣到自己。”
余下的路程,其余五人商議案情。涂吾帝君獨坐角落,閉目養(yǎng)神。
在冬陽的余暉中,載著六人的馬車,晃晃悠悠進了永安鎮(zhèn)。
進鎮(zhèn)子前,月浮玉掀簾看向不遠處的山頭,“鎮(zhèn)中無法用法力,此行危險重重。大人已派蔡郁壘與神荼兩位大人,帶著一眾鬼差,埋伏在山中。本官每三日,會上山報平安。”
“好。”
永安鎮(zhèn)離巴郡不遠,鎮(zhèn)上高閣林立,車水馬龍。
孟厭驚訝一個小小的永安鎮(zhèn),竟應有盡有,“你們看,那邊成衣鋪的衣裙樣式,比齊郡的成衣鋪瞧著還好看呢。”
姜杌在齊郡時,找過幾個妖怪打聽,大致弄清了永安鎮(zhèn)這兩百年間的情況,“永安鎮(zhèn)自兩百年前開始,每隔二十年,鎮(zhèn)上的兩家大戶,便會換一撥人。”
二十年之期一到,上一個大戶會借口外出經商離開。
下一個大戶會在半個月內,拿著上一個大戶親筆寫下的借據(jù)與房契等文書,順理成章搬進宅子。
“你是猜,這兩家大戶便是永安鎮(zhèn)當初的百姓?”
“對。”
除了兩家大戶,鎮(zhèn)上的其他人,全是來此經商的外鄉(xiāng)百姓。
永安鎮(zhèn)有兩家客棧,一曰樊樓,二曰汴樓。
一行人選了樊樓投宿,闊氣地要了三間上房。掌柜看著孟厭,面露疑惑,“姑娘,你要與身后兩位公子同住一間房嗎?”
孟厭看向身后的兩人,“不行嗎?他們都是我的郎君。”
聞言,掌柜面色漲紅,尷尬應道:“啊……倒不是不行。只是不知姑娘,怎會嫁兩位郎君?”
“家中姑奶奶常說,這女子嫁夫婿,自當多多益善。我有一位表姐,嫁了五六個。”
“哈哈哈,姑娘家的家風真是驚世駭俗啊。”
進房前,涂吾帝君伸著懶腰,對幾人道:“我瞧這鎮(zhèn)子并無奇怪之處,你們查個兩三日便走吧。”
所有人只當他的話是一陣耳旁風。
約好申時去鎮(zhèn)上逛一逛后,幾人進房歇息。
孟厭一進房,丟下包袱便與兩人抱怨,“他可真煩人。”
姜杌在房中仔細搜了一圈,才沉聲接話,“他真是個老頑固。”
顧一歧靠在窗邊,底下的百姓來去匆匆。
他們個個面帶喜色,慈眉善目。若非親耳從嚴洵口中,得知永安鎮(zhèn)那群人折磨妖怪的手段,他或許也會如頑固的涂吾帝君一般,對鎮(zhèn)上的百姓深信不疑。
“我們今夜如何安寢?”
姜杌指指美人榻,“我委屈一點睡榻上,你睡地上。”
顧一歧看著那張寬敞的美人榻,“看起來,是我比較委屈。”
申時一到,一行人推門下樓,涂吾帝君慢吞吞走在后面。一會兒喊腰痛,讓他們攙扶。一會兒怒斥月浮玉不孝,非要他當街喊爹。
幾人被他折磨得苦不堪言,唯獨月浮玉笑吟吟上前,聽話照做。
孟厭與崔子玉感慨,“月大人平日里冷冰冰,此番為了一個案子,竟卑躬屈膝至此。”
崔子玉湊到她耳邊,“不是,月大人每日都在悄悄寫折子。”
據(jù)她方才偷看到的折子,涂吾帝君短短半日,績效已被扣五十分,罰沒十年的俸祿。
再過個幾日,涂吾帝君約莫要貶去做星君。
剩下的感慨之言,孟厭硬生生憋回心里,“月大人,果真會做官。”
前面的涂吾帝君折磨了一番月浮玉,心情大好。隨意走進一家酒坊,開口便要兩壺酒。
月浮玉熱心幫他付銀子,“爹,兩壺酒怎夠你喝?店家,再上三壺酒。”
涂吾帝君不明其意,樂呵呵答應,揮手趕幾人離開,“你們幾個不省心的小輩在此,我喝得不盡興。”
“爹,你慢慢喝。”
語罷,月浮玉帶四人離開,繼續(xù)往鎮(zhèn)中走。
孟厭心覺有古怪,輕拉姜杌的衣袖,“喝酒怎么了?”
姜杌:“若我記得沒錯,上仙下界飲酒,一壺酒一百分。”
“月大人,真狠啊……”
永安鎮(zhèn)的盡頭,是一座祠堂。
鎮(zhèn)中兩家大戶的宅子便在祠堂附近,家家全是三進的大宅,門口一對威風的石獅子。
大門敞開,能看見奴仆來來去去。
孟厭與崔子玉找了幾個百姓打聽,才知這兩家大戶前日相約去了巴郡,后日才歸。
不過,姜杌看向角落的一個人,“有人自我們進來,便一直跟著我們。我猜這兩家人,快回來了。”
一行人面上帶笑,似來此游玩的過路人,在鎮(zhèn)上逛了一圈,買了不少東西。
逛至酉時初,去酒坊扶走醉醺醺的涂吾帝君。
誰知走到客棧前,涂吾帝君突然當街耍起了酒瘋。指著月浮玉,劈頭蓋臉一頓罵,“不孝子!為了這個一無是處的女子,背叛師門,害老夫顏面盡失。”
圍觀者越來越多,顧一歧上前好言好語苦勸,反被他一把推開,“還有你這個不孝子,與一個男子共侍一女。枉老夫收你為義子,多年來費心栽培你。”
罵到興處,他坐在臺階上抹淚嚎哭。
樊樓的掌柜聽見吵嚷聲,忙叫上小二出來攙扶他,“貴客,常言道‘少管兒女事,長命活到老’。您何苦因他們氣壞身子,走走走,小人扶您回房。”
涂吾帝君得了他的安慰,總算止了哭泣,顫巍巍隨他上樓,邊走邊嚎哭。
真真聞者傷心,聽者流淚。
有圍觀百姓聽完來龍去脈,對著幾人竊竊私語。其中,看向孟厭者,尤其多。
“一女嫁二夫,真是傷風敗俗。”
“她相貌僅算清秀,到底為何能嫁給兩個俊俏男子?”
有人猜孟厭是權勢滔天的公主,有人猜顧一歧與姜杌是貪財之人。
孟厭立在人群中間,咬著手指,期期艾艾大喊一句,“丟死人了,我……不活了。”
姜杌追著她上樓,顧一歧走在最后。
闔上房門,孟厭當即破口大罵,“他定是存心與我們作對。”
姜杌聽著樓下的動靜,笑著打趣她,“他們說你左擁右抱,坐享齊人之福。”
孟厭趴在錦衾上,欲哭無淚。
顧一歧坐到床邊,敲敲床框,示意姜杌過來。
三人盤腿坐在床上,顧一歧壓低聲音,“有兩人藏在圍觀的百姓中,偷偷觀察我們。其中一人的相貌,與葛山尾所畫的竹妖毫無二致。”
同樣的臉上有疤,同樣的鼻上有痣。
姜杌:“看來永安鎮(zhèn)中,不止有窮兇極惡的真兇,還有一群為虎作倀的幫兇。”
外間響起一陣馬車聲,六目相對,下床奔向窗前。
原本喧鬧的樓下,眼下正行過四輛寶馬雕車,朱紅漆,金銀飾件遍布車身,車馬飾件極盡奢華。
孟厭咂舌,“他們到底奪走了多少妖怪的家產?”
光一輛馬車,便值百金之數(shù)。
三人倚窗偷看間,第三輛馬車中,有女子掀簾朝上看過來。
杏面桃腮,眉目如畫,好一個嬌俏佳人。
女子抬頭看見姜杌與顧一歧,掩唇嫣然巧笑,眸含秋水,害羞地望了又望。
顧一歧出于禮節(jié),勾起唇角,假意笑了笑。
可姜杌看著那張臉,遍體生寒,實在笑不出來。
因為那張臉,他見過。
百年前,他去碧陽城。有一日路過城外姑逢山,一個棗精在山下賣棗。
見他路過,她笑語盈盈遞上一顆山棗,“公子,山棗甘甜,送給你吃吧。”
他一口咬下,比山刀葉的千年三尸醉,委實好吃不少。
“公子,我叫山縈,是個靠山吃山的棗精。你叫什么?”
“姜杌。”
她說她叫山縈。
十五年前,她消失在永安鎮(zhè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