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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人之惡(三)

    馬車早已走遠,姜杌卻一直負手站在窗前。

    孟厭走到他身后,輕輕去勾他的尾指,“我瞧你盯著那位小姐,她的相貌是你認識的妖怪嗎?”

    姜杌緩慢地點了點頭,“是一個很會種山棗的棗精。十五年前,消失在永安鎮。”

    有人推門而入,窗邊的三人回頭。月浮玉揚起手中的畫,“這兩家大戶共十人,有五人的相貌,與畫中一致。”

    “對了,嚴洵是否知曉被奪舍后的妖怪魂魄去了何處?”

    月浮玉招呼幾人坐下,“嚴洵不知道,但巫咸知道。”

    據巫咸所說,他被送到永安鎮后,在一處地室,待了一年,直到沈修榮帶著嚴洵走進地室。

    他被打暈之前,曾看見沈修榮拿出一顆珠子。

    等他再醒來時,迷迷糊糊間聽見沈修榮與手下妖怪抱怨,“不愧是活了千年的大妖,藏魂珠也吸不盡他的魂魄。無妨,料他的一魂兩魄也成不了氣候。”

    自此,巫咸的身子被嚴洵的魂魄控制。只是偶爾,趁嚴洵分神之際,這一魂兩魄才能短暫奪回身子。

    “藏魂珠?”顧一歧面露疑色,看向姜杌,“三界中的兩顆藏魂珠,一顆在太上老君處,一顆在姜杌手上。沈修榮手上怎會也有?”

    姜杌思忖片刻,篤定應他,“是還有一顆。”

    多年前,姜杌跑去白水山奪寶。

    當時,東始打不過他,便丟給他一顆藏魂珠,說是世間難得的好物,能容魂藏魄。

    他記得,東始曾與他吹噓,“這珠子原先是風生獸的。本王搶了一顆,另外一顆風生獸不知送給了誰。”

    月浮玉:“對了,巫咸還說,巫九息和花戚里并未被奪舍。但他只知花戚里關在永安鎮,不知巫九息被帶去了何處。”

    巫咸的一魂兩魄拼盡所有,在兩日內,將他所知曉的一切告知給他們。

    巫九息原本已經察覺嚴洵有異,仍舊為了救出巫咸,隨嚴洵來到永安鎮,之后被沈修榮帶走。巫咸心中有愧,他從前瞧不起同族,最后同族卻為了救他,以身涉險,不知去向。

    月浮玉幽幽嘆氣:“巫咸的一魂兩魄,如今只余一魂在苦苦支撐……”

    若他們找不到沈修榮,巫咸便會魂飛魄散,徹底消弭于世間。

    涂吾帝君的罵聲隔墻傳來,姜杌蹙眉,惆悵道:“等找出花戚里,那位帝君大人總會信了吧。”

    月浮玉一臉正色:“由不得他不信。”

    罵聲震耳欲聾,整個客棧的人紛紛開門出來瞧。

    樓下投宿的客人聽見聲響,以為客棧鬧鬼,慌張離開。樊樓的掌柜苦不堪言,氣喘吁吁來敲孟厭的門,“三位貴客,家有一老,如有一寶。為人兒女者,該多陪陪老人家。”

    孟厭捂住耳朵,“不去。他算我哪門子的爹。”

    此言一出,群情激憤。

    方才樓下圍觀的客人,七嘴八舌鬧起來,“世風日下,真為老人家不值。辛苦養大兩個兒子,結果一個兒子為了女子,不認老父。一個義子自甘墮落,與人共侍一女!”

    樊樓的掌柜再次敲門,言語間多是哀求,“三位貴客,你們去瞧瞧吧。”

    五人在房中面面相覷,只好推門出去。

    滿樓的客人一見五人,鬧得更加大聲,“你們瞧瞧,老父醉酒在床,呼天喊地。他們五人竟待在一塊,怕是巴不得老人家死啊。”

    五人咬牙切齒,走向涂吾帝君的房間。

    一開門,兩個茶杯砸過來,“滾,老夫沒你們這兩個心思歹毒的兒子!”

    門口圍了不少人,一聽這話,齊齊指責。

    更有甚者,當夜找到掌柜,要掌柜將他們五人趕出樊樓。

    次日,掌柜找到月浮玉,“貴客,并非小人不愿做你們的生意。昨夜巴郡太守大人的公子找到小人,說你們擾了他的安寧。小人不敢得罪他,只能委屈幾位貴客去旁處投宿。”

    過午,五人背起包袱。

    在整樓的罵聲中,扶著哭紅了眼的涂吾帝君前去汴樓。

    一走到汴樓,掌柜趕忙迎上來,“幾位貴客,今日樓中并無空房。”

    孟厭指著空蕩蕩的汴樓,“這也沒人啊?”

    掌柜面不改色,“有人包下整個汴樓,今夜便來。”

    孟厭還欲再說,被姜杌攔下,“算了,明擺著不想我們投宿。”

    “煩死了。”

    涂吾帝君自知鬧得太過,見五人神色不善,開口便是幾句大道理,“本君當年下凡歷劫,不知吃了多少苦,時常睡在大街上。唉,如今三界這些官員,真是一個不如一個。”

    捏拳的咔咔聲作響,趁幾人發火之前,涂吾帝君一溜煙跑了個沒影兒。

    孟厭跑去月浮玉跟前告狀,“月大人,他喝酒鬧事,差點耽誤地府正事。你寫折子時,得好好與玉帝大人說說。”

    最好罰涂吾帝君下凡,再歷五六七八個雷劫。

    唯恐涂吾帝君誤事,月浮玉眉心亂跳:“先把他找出來。”

    幾人分開尋找,孟厭帶著姜杌與顧一歧,不管走到何處,總會引來一陣騷動。

    無他,因他們發現,涂吾帝君正在酒坊與人高聲談論,“老夫那義子,鬼迷心竅愛上那個女子。為了她,不惜委身做她的二房夫婿。”

    隨著孟厭三人走進酒坊,嘖嘖聲不絕于耳。

    顧一歧扶額,無奈上前扶起涂吾帝君,“爹,快回去吧,兄長該著急了。”

    涂吾帝君邊走邊罵,“因為你們倆的不孝之舉,連累老夫被趕出客棧。”

    孟厭與姜杌走在前面,無語望天。面上仍裝出一副孝順的模樣,回頭親熱挽著涂吾帝君,“爹,瞧您說的。等找到兄長,我們再去樊樓與汴樓問問。”

    一提起樊樓與汴樓,涂吾帝君火冒三丈,“樊樓掌柜嫌你們不孝,將你們趕出來。汴樓掌柜寧愿不賺銀子,也不要你們投宿。唉,老夫真是被你們害慘了!”

    孟厭銀牙咬碎,小聲道:“你別鬧了……”

    圍觀的百姓不知內情,一聽涂吾帝君的胡言亂語,厲聲指責三人。

    對于孟厭的話,涂吾帝君置若罔聞。

    走到門口,他又不依不饒開始抹淚痛哭,坐在地上數落幾人,“老夫的滿山金銀,被你們敗到只剩半山之數。你們長大了,便嫌老夫嘮叨,背地里合謀分家產,好把老夫趕出去。”

    孟厭深吸一口氣,壓下重重怒火,面上帶笑,“阿僖,你來扶爹。”

    姜杌向顧一歧遞一個眼色,兩人一左一右架起涂吾帝君。

    剛走了幾步,人群中有一面生男子喊住幾人,“來者是客。幾位若不嫌棄,可去本公子府上暫住幾日。”

    涂吾帝君沒日沒夜地發瘋,孟厭不想麻煩他人,婉拒道:“我們人多,還是不麻煩公子了。”

    此話一出,圍觀百姓撲哧一笑,“邊昭義邊公子的宅子乃是三進的大宅,豈會容不下你們幾人?”

    邊公子?三進的大宅?

    三人不動聲色地對視一眼,孟厭樂呵呵一口應下,“多謝邊公子邀約,我這就回去告知兄長。”

    涂吾帝君看著邊昭義,一陣夸贊,“不孝子,你瞧瞧邊公子多大方。”

    孟厭與姜杌找到月浮玉,“涂吾帝君歪打正著,其中一家大戶邀我們去府上住幾日。”

    邊家的宅子在永安鎮的盡頭,月浮玉站在大道上,往前望去,大宅隱隱綽綽,似要吞沒所有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永安鎮,我們用不了法術,他們一樣用不了。”

    一行人跟著邊昭義去往邊家。

    一入前廳,昨日見過的那位小姐含羞上前,“兄長,他們是?”

    月浮玉拱手,“這位便是邊小姐吧?邊公子心善,留我們幾人在府中暫住幾日。”

    邊昭義笑笑不言語,吩咐管事帶六人去后院的廂房。

    臨走前,他道:“今日小妹歸寧,在府中略備薄宴,幾位可來前廳用膳。”

    月浮玉原想拒絕,一旁的涂吾帝君先一步開口,“極好,邊公子真是心善又有禮。”

    去廂房的路上,涂吾帝君不時抱怨幾句,“老夫前世不知做了多少孽,這世才會得你們這兩個不孝子。”

    管事附和著勸幾句,等走到后院,他指著三間相連的廂房,“幾位貴客,這三間廂房可隨意住。”

    孟厭帶著顧一歧與姜杌住進第一間。

    月浮玉與崔子玉本來走向第二間。然而,半路殺出個涂吾帝君,大大咧咧走進第二間廂房。

    走在他身后的兩人無法,只得住進第三間房。

    邊家的廂房比樊樓的上房還要雅致奢華,顧一歧一進門便躺在美人榻上,“今夜我委屈點,睡榻上。”

    姜杌勾唇一笑,把包袱丟到床上,“行,多謝顧大人成全。今夜,我與她睡床上。”

    顧一歧:“……”

    孟厭四處摸著房中的金器,語氣羨慕漸多,“連燭臺都是金子做的,真有錢啊。”

    冬日的夜,來得極早。

    一行人在房中待了不到一個時辰,有丫鬟輕聲敲門,“主子請貴客前去觀星閣用膳。”

    涂吾帝君應聲開門,對著丫鬟一陣道謝。

    幾人跟著丫鬟穿過一眼望不到頭的回廊,直走到一處高聳的閣樓前。

    匾額與對聯金光閃閃,一抬頭,檐上的金龍,騰空欲飛。

    丫鬟引他們入內登樓,閣樓的最高處,有十人正坐在桌前。

    見他們到來,邊昭義起身來迎,“幾位,快坐下。”

    與邊昭義坐在一起的翩翩公子,相貌俊秀,“晚生姓周名恂,尚不知幾位的姓名?”

    月浮玉正要開口,涂吾帝君已做到周恂身邊,與樓中十人介紹起來。他先指著月浮玉,“老夫姓牛,名半山。這個不孝子,叫牛大力,旁邊那個女子是老夫的大兒媳,叫翠仙。”

    又指著顧一歧,“他是老夫的義子,叫牛二狗。旁邊一男一女,一個叫溫僖,一個叫桃仙。”

    “原來是大力公子與二狗公子……”

    第102章 人之惡(四)

    樓中陷入片刻的沉默,邊昭義尷尬開口,“兩位公子相貌堂堂,牛叔怎會為他們取如此俗氣的名字?”

    涂吾帝君自顧自倒酒,“賤名好養活。老夫從前有兩個兒子,名字倒雅致,活到三歲便沒了。”

    “原是如此,牛叔真是用心良苦。”

    一頓飯吃到一半,孟厭已辨出不少妖怪的相貌。

    這十人中,周恂與邊昭義最為俊俏,邊小姐最是貌美。

    當然,其他七人的相貌,也是凡人中難得一見之貌。

    觥籌交錯間,周恂端著酒杯,坐到月浮玉身旁,“大力公子,怎來了永安鎮?”

    月浮玉無奈應道:“做了錯事,來此避世。”

    周恂正欲細問,涂吾帝君拍桌而起,怒氣沖沖,“錯事?你與翠仙勾搭成奸,不惜殺了她原先的夫婿,也要娶她。人家爹娘帶上整個門派找上門尋仇,你的五百年修為差點沒了。”

    話音剛落,滿樓寂靜。

    邊昭義試探著問道:“牛叔怕是喝多了,本公子瞧大力公子方到弱冠之齡,哪來五百年修為之說?”

    “爹,你喝多了。”月浮玉與顧一歧上前欲扶走涂吾帝君,“走,兒子扶你回房。”

    涂吾帝君揮手推開兩人,“要回,你們回去。周公子與邊公子心善懂禮,老夫不是忘恩負義之人,自該好好感謝他們。”

    月浮玉冷言冷語,“行,我們走了,你慢慢報恩吧。”

    說罷,他轉身叫走另外幾人。

    下樓時,他對著涂吾帝君,眼角泛紅,憤恨道:“你浪蕩半生,何時管過我與弟弟?如今在外人面前,倒知擺些為人父的架子。”

    “逆子,滾!”

    月浮玉頭也不回,下樓離開,四人在后面急追。

    等甩開丫鬟后,月浮玉總算停下,“涂吾帝君是裝的。他想以身為餌,引誘這十個人入局。”

    孟厭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整日哭鬧,原來是為了接近這十個人。”

    他們來時編好的身世與來歷,涂吾帝君明明清楚,卻另編了一個故事。

    看來,他應該已經識破這十個人的身份。

    崔子玉:“他既已知曉真相,為何不撤去結界?”

    回廊蜿蜒,好似吞人的怪物。月色不明,月浮玉低頭嘆息,“我猜,他想找回那些因他消失的妖怪吧。”

    孟厭:“他撤去結界,我們抓住那些人審問,不就得了?”

    幾人在角落低語,姜杌在四周走來走去。

    暗夜的角落,此刻不知有多少雙眼睛,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們。

    月浮玉幽幽道:“這些人心狠手辣。若他們不肯說,我們拿他們毫無辦法。涂吾帝君這法子雖冒險,但確實能找到所有消失的妖怪與沈修榮。”

    只是他也不知,涂吾帝君到底想怎么引那些人上鉤。

    “走吧。往日在天庭,數他心眼最多。”

    觀星閣中,涂吾帝君喝了不少酒。眼淚不停落下,混進酒里,他不管不顧,一杯飲盡。

    邊昭義與周恂一左一右為他倒酒,“晚輩有眼無珠,竟不知牛叔原是修仙之人。”

    涂吾帝君擺擺手,“散仙罷了。倒是有幾個弟子,如今名列仙班。”

    之后,他隨口說了幾個神仙的名字。

    周恂笑著開口,“牛叔真是謙虛,您說的幾位上仙,可不是普通的神仙。”

    涂吾帝君的手,搭在周恂與邊昭義的肩上,“這幾個人,從前只是普通的凡人罷了,根骨比你們還差。得老夫十年教誨,便飛升成仙。”

    話鋒一轉,涂吾帝君凄涼一笑,“若非兩個逆子闖下大禍,老夫怎會連散仙都做不了……灰頭土臉帶著家當和法寶,來永安鎮避世。”

    樓中伺候的奴仆早已沒了蹤影,十個人不聲不響圍上來,“牛叔,永安鎮只是一個小鎮,你為何偏偏來了此處?”

    涂吾帝君面色漲紅,手在半空中比劃,“你們還想騙老夫呢。往日在天庭,涂吾那個莽夫,早與老夫說了。永安鎮有他設下的結界,三界所有法術在此,通通不管用。結界只他能破,躲在此處,保管天庭也找不到”

    邊小姐聲音嬌俏,“牛叔,你還認識涂吾帝君嗎?”

    聞言,涂吾帝君樂開了花:“認識。老夫與他師父三清大帝是酒友。”

    “呀,牛叔真是神仙!”

    涂吾帝君樂呵呵又喝下一杯酒,“若你們想成仙,老夫有的是法子助你們飛升……”

    話未說完,他一頭栽倒在桌上,手上仍拿著酒杯,喃喃在喊:“倒酒。”

    風過閣樓,呼嘯的風聲中,夾雜著十個人興奮的話語。

    “妖怪這身子雖好,但遠不及神仙。”

    “依我說,留下這個糟老頭。等我們升仙,再殺了他。”

    “這事,要跟沈修榮說嗎?”

    “說了,這五仙一妖便是他的。你們難道忘了?他十年前得了一個半仙妖怪,死活不肯讓出來。”

    北風呼呼在吹,三間廂房中的蠟燭被風吹滅。

    孟厭伏在姜杌懷中,遍體生寒。錦衾中哆嗦的手,被姜杌的手死死握住。

    房門被人推開,走進幾個談笑風生的男女。

    有一男一女坐在顧一歧身邊,摸著他的臉,打情罵俏,“這臉真是不錯。再等個幾年,你把他的身子奪了,我們便拜堂成親,如何?”

    “荇娘,你真愿意嫁我?”

    “只要你得到這具神仙的身子,我便嫁給你。”

    男子一口應下,攬著荇娘來到床前。

    邊小姐與兩個男子正在床前,另有一男子打著燈籠立在一邊。

    有男子想去摸孟厭的臉,姜杌不動聲色轉身摟緊孟厭,將她整個擋住。

    見此情形,邊小姐笑得前仰后俯,“她的臉,不值一提,也就你這個急色鬼瞧得上。倒是這男子的臉,雖有幾道印記橫在臉上,但我瞧著不錯。你們誰想要他的身子?”

    提燈籠的男子率先開口:“姑姑,我想要。”

    邊小姐身邊的男子厲聲道:“去去去。別跟為父搶,你再尋一個。”

    幾人看了又看,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外間下起了大雪,風雪中,十個人來去的腳印,漸漸被風雪淹沒。

    孟厭等他們的笑聲消失,才敢睜眼,“姜杌,我害怕……”

    她躲進姜杌懷里,小聲哭泣。

    那些人,旁若無人說著奪舍之事。

    他人的性命,在他們眼中,連螻蟻都不如。他們區分性命之價值,只憑喜好,只看相貌。

    他們是人,卻比妖怪惡鬼還歹毒。

    姜杌緊緊攬著她,低頭在額頭落下一吻,“別怕,我護著你。”

    今夜的風雪,至次日午間才短暫停歇。

    “我虛長你們幾歲,兩位姑娘可叫我蕓娘姐姐。”邊小姐帶著一個女子一早來找幾人,約他們去鎮上看戲,“這是二妹邊荇,年歲漸長,但性子驕縱,一直未婚配。”

    孟厭挽著崔子玉俏聲應好。

    鎮上的戲臺在永安鎮的南面,他們到時,戲班正在準備。

    邊蕓莞爾笑了笑,儀態萬方,好一個大家閨秀,“真是來得不巧,幾位不如隨我去河邊走走?”

    永安河邊,孟厭牽著姜杌,挽著顧一歧。

    來往的男女,神色中鄙夷與羨慕交織。

    邊蕓帶著月浮玉與崔子玉去了臨河茶肆品茶,邊荇跟在三人身后,時不時問問顧一歧與姜杌,“二狗公子,你真是癡情。為了桃仙姑娘,竟愿意與溫公子同處一室。”

    顧一歧:“我愛她至深,自然愿意為她放下一切尊嚴。”

    邊荇的眼中滿是贊賞之色,見姜杌溫柔為孟厭攏緊狐裘。她掩唇又問起姜杌,“溫公子,不知你與桃仙姑娘如何相識的?”

    姜杌想了想,側身低頭看向孟厭,“自是一見鐘情。”

    “兩位公子真是世間難得的有情郎……”

    余下的路程,邊荇半是感慨半是心酸,與三人說起她不肯婚配的緣由,“邊家富貴,那些登門求娶我的男子,多是為了家財而來。我看穿他們眼中的算計,自此對世間男子失望至極。”

    孟厭偷摸露出手,等手被風雪吹得冰涼,她上前挽起邊荇的手,“荇娘姐姐,你真可憐。”

    邊荇被她的手冰到,面上閃過一絲不悅,“所以啊,姐姐羨慕桃仙妹妹,得兩位佳婿。若姐姐也能得到如兩位公子一般的俊秀男子,余生便無憾了吧。”

    她說話時羞紅了臉,不停拉著孟厭喊妹妹。

    一來二去,孟厭瞧明白了。這邊荇,不僅看上了顧一歧,還瞧上了姜杌。

    甚至,已經等不及奪舍,便想與他們二人成好事。

    看著遠方滾滾而來的烏云,孟厭計上心頭,“荇娘姐姐,你身子弱。兩個男子的折騰啊,你把握不住!”

    “妹妹真是為我著想。”邊荇抬頭,眼眶中閃著淚光,“昨日我一見桃仙妹妹,便覺親切。若能與妹妹姐妹相稱,做當世的娥皇女英,不失為一樁美事。”

    顧一歧與姜杌啞然失色,倒是孟厭,笑吟吟擺手,“荇娘姐姐,我喜歡三人行,不喜歡四人行。”

    戲臺之上,隱隱傳來鑼鼓聲。

    三人并肩離開,獨留邊荇立在原地,陰惻惻看著孟厭。

    今日戲班唱的是《四郎探母》,幾人坐在臺下。邊荇與邊蕓湊在一塊,交頭接耳。

    孟厭與崔子玉親熱挽著手,壓低聲音,“昨夜,你們房中進人了嗎?”

    崔子玉一邊拍手一邊點頭,“來了,好幾個。有人瞧上了我的臉,有人定下月大人的身子歸屬。”

    “涂吾帝君的房中,難道沒進人?”

    “他一個糟老頭子,他們看不上。”

    邊荇與邊蕓借口有事離開,崔子玉湊到孟厭耳邊,“今日一早,涂吾帝君進房,假裝與我們吵架。他說,巫九息在沈修榮手上,活著。”

    第103章 人之惡(五)

    戲臺之上,寒風悲笳。

    雪穿珠簾,越粉墻,悠悠飏飏飄進戲臺。

    楊四郎悲唱,“金井鎖梧桐,長嘆空隨,一陣風。”[1]

    “走吧,我們這兩個逆子,該回去孝順老父了。”

    一路穿鎮而過,回到邊家時,邊家與周家的十個人整整齊齊坐在廳中等他們。一見幾人到來,邊昭義笑著招手,“幾位快坐下。”

    涂吾帝君高坐主位,身邊是幾個男子。

    月浮玉帶著幾人上前,不咸不淡問候,“爹,我們回來了。”

    涂吾帝君將桌子拍得啪啪作響,“逆子,整日不修煉,跑去戲班看戲。老夫費心引你入道修行,不如再收幾個義子……”

    月浮玉皺眉坐下,端起金碗,默默用膳。

    涂吾帝君罵完月浮玉,仍嫌不解恨,指著顧一歧便是一句,“老夫今日聽邊二小姐說,對你有些好感。老夫瞧你也別跟著桃仙了,就留在邊家,娶邊二小姐為妻。”

    滿桌人夾菜的手懸在半空,顧一歧喏喏反駁,“爹,我們三個的日子,過得挺好的。”

    涂吾帝君吹鼻子瞪眼,側身盯著他,嫌棄之情溢于言表,“你一個神仙和一個妖怪爭寵。若傳出去,老夫哪還有臉出門。”

    月浮玉用筷子敲敲碗,“爹,你失言了。”

    涂吾帝君環顧左右,滿面無所謂,“老夫瞧他們都是心善之人,不會亂說。再者,他們根骨不錯,是修仙的好苗子。”

    許是得了涂吾帝君的承諾,邊荇拿著一壺酒,坐到顧一歧旁邊。臉上羞紅未褪,眸子里含著秋水,一舉一動間,萬種風情似要溢出來。

    顧一歧微微挪動,倒向孟厭,手在桌下胡亂地拉扯孟厭的衣袖。

    邊荇見他耳根紅透,更覺心動。

    她一邊倒酒一邊看向涂吾帝君,聲音微糯,“多謝牛叔成全荇娘的癡心……”

    眼看邊荇快到倒進顧一歧懷里,孟厭摔了碗,起身大罵涂吾帝君,“老匹夫,我還在呢。二狗是我明媒正娶的二房,你休想讓他娶旁人。阿僖,二狗。哼,我們走!”

    顧一歧忙不迭推開邊荇,亦步亦趨跟在姜杌身后。

    三人踏雪離開,直到坐進房中,顧一歧依然心緒難平,“他到底想做什么!”

    姜杌拍拍他的肩膀,挑眉打趣道:“弟弟,我瞧邊二小姐挺美的,你不如從了她?給我和桃仙騰騰床榻,好讓我們這對有情人廝守終生~”

    “滾——”

    三人在房中托腮等另外三人回來。

    孟厭閑來無事,問起姜杌去天庭一事,“你一個妖怪,為何能去天庭?”

    姜杌不動聲色,看了一眼沉默的顧一歧,最終選擇敷衍,“我當年擅入地府,是為大錯。他倆上回帶我去天庭,專程找大人認錯。”

    孟厭咬著手指,“阿旁說你從前是我的跟班,你擅入地府這事,不會連累我扣分吧?”

    身邊的姑娘仰著頭,似明珠般的大眼忽閃忽閃,一臉無辜之色。

    姜杌心弦一顫,忽地起了捉弄之心,“擅入地府這事,倒沒扣分。但因你好色收我做暖床跟班,犯了天條。大人打算從下月起,每月扣你三分,另罰沒所有俸祿。”

    他伸出三只手指,“大概要扣三年。”

    “啊?豈不是我不僅官位不保,連俸祿都沒有?”孟厭亂了心神,“要不我們快些成親,我與你搬出去,正好不用受罰。”

    顧一歧抱著手,心覺兩人無聊至極,“他騙你的。”

    “你個壞妖,整日騙我!”

    戌時中,隔壁房門有了響動。

    而后,月浮玉牽著崔子玉入內。看著顧一歧,面露同情,“顧大人,你從了邊二小姐吧。”

    “不。”

    顧一歧難得冷臉,“查案,難道需要犧牲色相?”

    月浮玉坐到他身邊,將涂吾帝君的計劃細細道來,“他打算以修仙為由,騙他們帶他去關押妖怪的地室。等你和邊二小姐成親當日,我會讓鬼差們潛入,將這十人與他們的幫兇一網打盡。”

    孟厭:“他不能先把結界撤了嗎?”

    月浮玉搖頭,“結界一撤,這些人便是有修為的妖怪。稍有不慎,他們會逃之夭夭。”

    結界于永安鎮,既是保護,亦是束縛。

    同樣失去法力,他們幾人尚會些拳腳功夫。而邊家與周家人,在結界中,只會是一無是處的凡人。

    孟厭嘆氣,“顧一歧,我護不住你了。唉,忍忍吧,幾日便過去了……”

    顧一歧迎風站在窗邊,咬牙答應,“行!”

    “顧大人真是舍身忘己。”

    “姜杌,你再多嘴,我馬上去找邊二小姐,要她一起嫁你。”

    姜杌知趣閉嘴,挨著孟厭坐下,“對了,涂吾帝君說已有巫九息的下落?”

    月浮玉微微點頭,“昨夜,他們以為涂吾帝君醉酒,在他耳邊提起沈修榮手上有一個半仙妖怪,應該是她。今日,涂吾帝君又旁敲側擊問過幾句,眼下可以肯定巫九息在沈修榮手中。”

    姜杌不解,“沈修榮留著巫九息作甚?巫妖一族,修為極差,巫九息連無雪都打不過。”

    月浮玉招手讓幾人挨近些,“他猜是為了給一個人續命。”

    “誰?”

    “沈修吉,沈修榮的弟弟。自小缺魂少魄,時常被附身。”

    涂吾帝君在永安鎮歷劫的幾十年間,親眼看著沈修吉長大,心生憐憫。

    在一日醉酒后,他無意中泄露,仙人心尖血可治缺魂之癥。

    他隨口一說,以為沈家人不會當真。

    誰知,沈家人暗中記下這句。

    因不敢抓神仙,只好退而求其次,抓那些即將成仙的妖怪。

    巫九息十年前被抓,沈修吉每日一碗心尖血,她便要日日受剜心之痛。

    半仙之身,雖能愈合,但剜心的疼痛,幾乎永無止境。

    姜杌記起巫九息的臉,那般要強的女子,此刻不知在何處過著怎樣的苦日子。

    “巫九息自一千年前,便不肯變換相貌。”風吹得燭影搖搖晃晃,姜杌與他們說起他認識的巫九息,“她是族長,但巫妖中沒幾個人服她。為了爭一口氣,她日夜苦修,期望成為巫妖一族中,第三個成仙之人。”

    她沒有如前兩位同族一般,去找一個恩人相助。

    而是選了最苦的一條修仙之道:悟道修行。

    巫九息要護著全族,又要管理息閣,為巫妖一族攢身家。

    “姜杌,妖與妖,亦有差別。你受攪亂荒靈氣滋養化形,而我們,努力千年遠不及你的一百年。司幽與我同年化形,而我,卻打不過他。”

    當年,巫九息求他出手時,滿目心酸。

    姜杌的面上浮起一絲哀色,孟厭抱著他的胳膊,輕輕搖晃。

    隔壁響起驚天動地的呼嚕聲,月浮玉起身離開,“我們會救出她的。”

    是夜,孟厭抱著姜杌,靠在他的胸口,靜靜聽他的心跳動,“姜杌,不管前路如何,我愿意陪你去找巫九息。”

    “嗯。”

    顧一歧徹夜未眠,一早便坐在窗前發呆。

    孟厭牽著姜杌走到他身邊,兩人于心不忍,試探問道:“顧一歧,要不我們去找月大人再說說?讓他換一個法子,引蛇出洞。”

    顧一歧望向無人的院外,“月大人已答應我,此事做成,我將升為一品官。”

    “一品官?”孟厭一聽一品官,雙眼冒光,蠢蠢欲動,“不如我去問問邊二小姐,是否喜歡女子?若她喜歡,我可以費心勾她愛上我!不瞞你們說,我對付女子極有一套。”

    姜杌、顧一歧:“……”

    涂吾帝君恰巧路過,雙眼通紅,眼下一片烏青。

    可惜,他只是面上憔悴,開口中氣十足,“逆子,大早上還不快去修煉!”

    “是,爹。”

    顧一歧跑去院中,冒著風雪開始打太極。

    姜杌攬著孟厭坐在窗前,不時道幾聲好,“顧一歧快成一品官了,你卻要隨我去人間做九品官。孟厭,你后悔嗎?”

    院中多了一個人,原是一臉無語的月浮玉。

    涂吾帝君生怕兩人不好好修煉,搬來一把椅子守著,偶爾揮起梅枝催促。

    孟厭見月浮玉吃癟,躲在姜杌懷中偷笑。等笑夠了,她仰頭吻上他的下頜,“姜杌,我不后悔。”

    “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后悔沒早些坦白,后悔沒早些娶你。”

    “如今,也不遲。”

    邊荇端來熱茶孝敬涂吾帝君,“義父,荇娘一早煮雪烹茶。”

    涂吾帝君笑著接過茶,扭頭鄙夷地看向孟厭,“桃仙,你瞧瞧邊二小姐,再看看你。一個一無是處的小仙,也敢恬不知恥霸占老夫的義子。”

    姜杌握著孟厭的手,撓她的手心,小聲低語,“他找機會與你吵架,好順理成章把顧一歧推給邊二小姐。”

    掌心溫熱,足以驅趕嚴寒。孟厭霎時有了底氣,“老匹夫,我受夠了。二狗,你自己選,是要你爹還是要我?”

    顧一歧面上為難,看看涂吾帝君,又瞧瞧孟厭。

    最后,他捂住耳朵,大步離開。

    孟厭望著他離開的方向,上躥下跳大罵,“牛二狗,你個沒用的小白臉,我遲早休了你!”

    姜杌躲在她身后扶額狂笑,唯恐被邊荇瞧出破綻,他努力咬牙憋笑,抱著孟厭的腰為顧一歧求情,“桃仙,弟弟愛你至深,定會選你。”

    孟厭一巴掌拍開他的手,“哼,你也是個沒用的小白臉!”

    啪——

    孟厭關上門窗,躺回床上。勾起手指,輕聲喚姜杌,“快來陪你主子睡個回籠覺。”

    “這就來。”

    門外的涂吾帝君,看著緊閉的門窗罵罵咧咧,“你瞧瞧那個無禮的野丫頭。”

    邊荇走到涂吾帝君身后,嫻熟地為他捏肩,“桃仙妹妹年輕,自是不知孝順的道理。義父,您慢慢教她便是。”

    “老夫可不敢教她。你根骨不錯,老夫更愿意教你。”

    “多謝義父……”

    第104章 人之惡(六)

    顧一歧再回房時,步伐沉重。

    隨他推門入內,迎風送來一陣若有似無的香氣。

    姜杌斜倚在榻上,見他失魂落魄的模樣,再次慶幸自己聰明無雙。早在易容當日,他便留了個心眼,偷偷囑咐崔子玉往他臉上多添了幾個印記。

    行走江湖,長得太俊或者太美,可不是什么好事。

    顧一歧一臉悲痛走到榻上,揮手趕走姜杌,“你倆出去,今日黃昏前,別來煩我。”

    姜杌依言照做,推醒孟厭,牽著她去河邊賞雪。

    路上,孟厭頗有一番看破官場的頓悟,“唉,我如今才想明白,當個小官挺好的。你瞧顧一歧,身為二品官,在地府呼風喚雨。來人間查案,照樣身不由己。”

    岸邊的寒梅壓滿枝頭,似玉如雪。

    姜杌隨手折了幾支梅花送她,“他每月五百兩俸祿,你才幾兩。再者說,他當年能從功曹司一個七品小官升去天庭做四品官,心思與手段皆在普通人之上。邊二小姐,不是他的對手。”

    “什么!五百兩?”

    孟厭瞪大眼睛,伸出五根手指,“我每月累死累活才二十兩,顧一歧每日看看文書便有五百兩?!”

    地府眾仙的俸祿,因既要分官位,又要分所在的衙門,其中還要細分所做之事。

    同衙門的同僚,同樣的品階,皆各有不同。

    為防同僚之間無端生攀比之心,故而每個人的俸祿,一直秘而不示人。

    孟厭直到今日方知,二品官每月竟有五百兩之多。

    “你怎么知道?”

    “有一年去功曹司幫城隍遮掩爛賬,順手翻開看了幾頁。”

    “你幫城隍遮掩爛賬作甚?”

    “那筆爛賬,你分了十兩。”

    “呀,姜杌,你真是一個好跟班!”原是為了幫她。孟厭綻開笑容,摟著姜杌的胳膊嬌俏撒嬌,“我從前沒看錯你。”

    姜杌往她頭上別了一朵紅梅,雙眸似笑非笑盯著她看,“對了,阿旁阿防的俸祿也比你高。”

    “他們多少?”

    “每月二十五兩。”

    孟厭咬牙切齒,立誓回地府,便找阿旁阿防算賬。

    枉她整日請他倆吃喝看戲,原來這倆兄弟的俸祿比她多出不少。

    冬日的河岸,縱有暖陽,也冷得打顫。

    兩人沿著河邊來回走了幾圈,眼看天色漸晚,姜杌牽著孟厭回去。半道碰上涂吾帝君,身后跟著周家與邊家的十個人。

    涂吾帝君看見兩人,面露嫌棄,拂袖離開。

    孟厭半是泄憤半是做戲,對著他的背影大罵:“老匹夫!”

    走在最后的邊荇路過兩人身邊,左右望了望,提起顧一歧,“桃仙妹妹,二狗公子今日沒和你們一塊嗎?”

    孟厭冷哼一聲,“邊二小姐,你真是明知故問。”

    聞言,邊荇眉眼間閃過疑色。

    前面的邊蕓不停在催,邊荇施施然離開,邊走邊自言自語,“誒,他去了何處?”

    顧一歧既然離開后沒遇到邊荇,那他今日為何心事重重?

    孟厭與姜杌對視一眼,齊聲道:“我們該不會被顧一歧騙了吧?”

    兩人急匆匆回房,果然見顧一歧安穩靠在架子床上,一旁的炕桌上擺著熱茶與茶點。

    眼下,他左手端著茶杯,右手捏著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

    聽見兩人進房的腳步聲,顧一歧眼皮未抬,兀自飲茶看書,“你們在,我睡不好。今夜,我要搬去與涂吾帝君同住。”

    孟厭坐到床前,隨手拿起一塊茶點塞嘴里,“邊家有不少空房,你為何搬去與涂吾帝君住?”

    “我若是孤身一人,邊二小姐定會乘虛而入。”顧一歧收了書。說到最后,他語帶鄙夷,“你們幾個靠不住。我的安危,還得靠我自己。”

    “顧一歧,聽說你每月的俸祿有五百兩?”

    “說少了,是六百五十兩。”

    孟厭攥緊拳頭,一言不發坐到姜杌身邊,“又能娶美人,又能拿俸祿。哼,這些大官,真是討厭。”

    門外有幾個丫鬟踏雪行過,嘴里說著邊家與周家這十人,近日要辟谷禪修。

    孟厭聽到這句,與房中兩人議論起來,“涂吾帝君到底怎么騙他們的?怎一個個這么聽話?”

    這十個人好歹也活了兩百多年,奪舍這等殘忍之事,做了無數次。

    照理說,他們應個個心狠手辣,怎會輕易相信涂吾帝君的說辭?

    顧一歧翻著書,正好看到張儀戲楚這一段,“放眼三界,涂吾帝君怕是最識人心之人。幾千年前,他曾是地府的鬼差。”

    “鬼差?”

    孟厭來了興趣,“鬼差變帝君?他的運氣,也太好了吧!”

    “你以為光靠運氣便能成仙?”顧一歧抬頭看了她一眼,“涂吾帝君尚在地府時,每月績效均名列榜首。他做了一百年鬼差,又做了三百年功曹書的文書,總算等到升去天庭的機會。在天庭苦熬了近兩千年,才下凡歷劫,位列星君。”

    成功非一朝一夕之事,相比涂吾帝君,顧一歧深覺自己才算孟厭口中的運氣之人。

    一日又一日的堅持,涂吾帝君見識過的人心鬼蜮,豈是他們能比的?

    顧一歧:“三界之中,唯凡人陽壽有盡,以此便會生出貪嗔癡三欲。永安鎮當年的百姓有百人,活下來的僅有十余人。明知會死于非命,可他們依然前赴后繼行奪舍之法,無外乎想長生不老。妖怪的身子和無盡的金銀珠寶得到之后,他們自然想更進一步。神仙的身份,便是他們迫切想得到之物。”

    無盡的欲念,催著他們去相信涂吾帝君。

    而涂吾帝君隨口的幾言,隨手露的幾招,給了他們足夠的希望。

    而且對于他們來說,成功抑或失敗,都有退路。相信涂吾帝君,于他們而言,是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

    “唉,顧一歧,我終于知道你為何能做大官了。”

    “你若是勤勉些,也能做大官。”

    孟厭默默退回到姜杌身邊,“我還是喜歡做小官。”

    姜杌輕輕攬過她,“少操心,才活得自在。做小官,挺好的。”

    剩下的半句話,他壓在心底,未曾言語。

    他當年冒險入地府。

    或許是活膩了,想尋一個體面的死法。又或許,是真的想尋出酆魂殿。

    他說不清他的目的,只知他那時其實并沒有十足的把握,一定能留在地府。

    若孟厭當年是大官,斷不可能開口留下他。

    天時地利人和,他似乎注定會遇見孟厭。

    三人在房中等到夜色茫茫,也未等到涂吾帝君回房。

    孟厭擔心他出事,忙去找月浮玉,“月大人,要不去尋尋他?”

    月浮玉搖搖頭,“不用擔心他。若他真有危險,會自己用法術。”

    “可是,在永安鎮的結界中,法力會消失啊……”孟厭入永安鎮的第一日,還不信邪讓姜杌試過,法力的確消失了,“為何涂吾帝君能用?”

    月浮玉忙著寫折子,抬頭不甚耐煩地回了她一句,“他行事,素來喜歡留一個心眼。永安鎮的結界是他所設,他有破解的法子。還有,你們少在房里說話,他每夜都在偷聽。”

    他也是今日在院中修煉,無意間聽涂吾帝君提起他夜里對崔子玉說的情話,才知涂吾帝君的法力并未消失。甚至他們幾人每日說的話,涂吾帝君用耳聽八方術聽得一清二楚。

    孟厭咬著手指,惴惴不安,“我罵過他好幾句,他應該不會記仇吧?”

    “不會。若此事查清,他官位不保。”

    回房后,孟厭環顧四下。總算想通涂吾帝君為何要選中間的廂房,原是為了方便偷聽他們說話。

    孟厭慢慢坐回床上,“不過,他到底怎么看出那些人有問題的?”

    姜杌:“第一日,他喝完酒回到客棧,便突然開始耍酒瘋。我想,他應是在喝酒時,發現了端倪。”

    “他的心眼也太多了……”

    那些人以為永安鎮安全,在此為所欲為。

    殊不知,涂吾帝君偷偷還留了一手。他們旁若無人的算計,被他聽得清清楚楚。

    “從一介鬼差到一方帝君,沒點心眼可不行。”

    次日天晴,一行人一出門,便看見邊家的奴仆抱著喜服往顧一歧房中送。

    往外一打量,府中各處張燈結彩,小廝們踩在方凳上,正打算往軒窗上貼喜字。

    孟厭裝作生氣,找到在前廳與邊昭義飲茶的涂吾帝君,“老匹夫,你什么意思?”

    涂吾帝君撇撇嘴,開口之語極盡嘲諷,“你配不上老夫的義子,二狗如今幡然醒悟,是好事。老夫已幫他定下婚期,你快滾吧。”

    “你!”

    孟厭叉腰罵了一會兒,等到邊蕓聞聲來此,才憤憤不平離去。

    一回房,月浮玉捏著一張紙等在房中,“你們今日便上山,通知兩位大人,三日后進永安鎮。”

    姜杌蹙眉盯著那張紙,疑惑開口,“進鎮前我看過,鎮外有人盯梢。若他們貿然進來,豈不是打草驚蛇?”

    崔子玉在旁解釋,“涂吾帝君三日后,會將永安鎮的結界覆蓋到地府鬼差所在的山上。給你們的紙上,是結界的破解法子,神荼大人一看便知。屆時,鬼差們可隱身入鎮,他說保證無人會發現。”

    得了涂吾帝君的承諾,孟厭帶著姜杌回房收拾包袱。

    顧一歧來過一次,惆悵地看著兩人離開。姜杌臨出門前,故作哀傷,拍拍他的肩,“弟弟,好好和邊二小姐過日子~我和桃仙有空,會來看你的。”

    “忘說了。成親文書等鐘馗大人同意后,還需本官首肯~”

    “……”

    姜杌牽著孟厭,在這日午后離開永安鎮。

    只是,方走出鎮外百步,他們的身后已然跟了不少妖怪。姜杌滿臉無奈,“我這具身子,惦記的人可真多。”末了,他不忘擠眉弄眼逗逗身邊的孟厭,“放心,我的身子,只準你惦記。”

    又走了幾步,四面八方出現幾個妖怪朝他們走來。

    來者不善,孟厭本就走得心驚膽戰。一聽他還有閑心調侃自己,氣不打一處來,“你這壞妖,煩死了。”

    “怎么辦?”上山的路被四個妖怪擋住,孟厭低聲問姜杌,“他們對付妖怪極有一套,你打得過他們嗎?”

    姜杌攬著她,徑直走過去。

    前面的妖怪側身讓開一條道,等他們走過,后面的數十個妖怪不緊不慢跟上來。

    走到一處樹林,那群妖怪忽地散開。每人手中拿著一截繩索,站在四個方位,口中默念咒語。

    霎時,從天而降的紅光將兩人罩在其中。

    繩索圍成一個圈,一再收緊。直到將兩人的手腳纏住,動彈不得。

    “你想想法子啊!”孟厭背對著姜杌,心中又氣又怕。方才,她提議將兩位鬼帝大人喊過來,姜杌不讓,結果轉眼落到這群妖怪手上,“再過三日,便是領俸祿的日子。你不知道,我頭回在地府領到二十兩……”

    后面幾句,孟厭一開口,已帶了隱隱的哭腔。

    “縛妖索,好東西。”姜杌低頭看了一眼捆住自己的繩索,低低笑起來,“蠢貨,跟我之前,竟不知打聽打聽我是誰。我當年不要的縛妖索,也敢拿來捆我?”

    話音落,繩索被一把憑空出現的骨劍割斷,斷成幾截。

    姜杌左手握著骨劍,右手牽著孟厭。

    隨著劍光閃過,無數聲慘嚎驚起滿山鳥雀。

    神荼帶著一隊鬼差聞聲趕來,一來便見數十個妖怪倒在地上。上手一模,已經了無氣息,“姜杌,你好歹留一兩個活口吧……”

    “我留了活口。”姜杌說完,飛身從樹上拎下來兩個妖怪。一只手拖著一個,眼神清澈,笑吟吟走向神荼,“你瞧,他們倆活得好好的,還能哭呢。”

    第105章 人之惡(七)

    “走吧……”

    神荼無奈搖頭,帶兩人去山洞。

    孟厭早在鬼差出現時,便看見躲在樹后的阿旁阿防。記起他倆的俸祿,她忙走過去指責,“狐朋狗友,每月的俸祿比我多,還整日讓我請你們吃喝!”

    阿旁和阿防對視一眼,方出口問道:“你怎會知曉我倆的俸祿比你多?”

    姜杌默不作聲走過,拉走孟厭。

    阿旁阿防追上來,語氣幽怨,“雖說你常請我們哥倆吃喝,但是上回幫你和顧一歧操辦定親宴,光買喜服,便花了我們不少銀子呢。”

    “好啊!”姜杌回頭,眸中閃過狠厲之色,“原來是你倆攛掇她和顧一歧成親。”

    阿旁阿防見勢不對,趕忙低頭溜走。

    姜杌盯著兩人的背影,滿腔怒火堆在心頭,“他們倆一天到晚凈知道添亂。”

    孟厭順口應他,語氣中略帶遺憾,“阿旁阿防最是仗義,他們做這么多事,不過是為了幫我圓夢罷了。”

    話一開口,已覺不對。

    身側之人,周身寒意逼人。孟厭傻笑幾聲,借口有事,忙追著阿旁阿防而去。

    山洞中,神荼看完信,幽幽說道:“涂吾帝君看來是打算用修為保官位。”

    孟厭:“神荼大人,這是何意?”

    神荼還未開口,一旁的蔡郁壘了然一笑,“千年修為設下的結界,撤去難,擴大亦難。他私自向凡人泄露三界秘密,致無辜者枉死,無數魂魄丟失,闖下滔天大罪,官位難保。此番,他散修為抓住永安鎮這十人。玉帝大人一向心慈手軟,看他修為不在,定不會再行貶官。”

    孟厭后知后覺:“他的心眼,果真多……”

    怪不得涂吾帝君非要自己編故事騙那群人,他們還以為他于心有愧,不想他們冒險。

    原來是準備將功贖罪,好保住官位,免得又被貶下凡。

    蔡郁壘撫須一笑,“三界之中,察言觀色與趨利避害這八字。涂吾帝君,最是精通。”

    神荼附和著笑了笑,轉瞬又嘆惋道:“他從前自私自利,唯利是圖。不知為何下凡一趟,竟這般信任凡人,最后招致大禍……”

    孟厭望向山洞外無盡的黑夜,“許是難得遇到一群真心待他之人,也想做一回無私之人吧。”

    在山上等待的三日,孟厭無事可做,每日不是找阿旁阿防閑扯,便是與姜杌在崖邊賞雪。

    遠處的永安鎮,一到夜里,隱隱有紅燈籠亮起。

    孟厭駐足眺望,猜測紅燈籠來自邊家,“哎呀,明日便是顧一歧成親的日子。”

    姜杌側目看她,咬牙切齒,“怎么,你打算去搶親?”

    “你真小氣,我順嘴說說而已。”

    “是嗎?我入地府第一年,聽說你特別喜歡顧一歧。甚至為了他,勤勉了半年之久。”

    身邊的男子論起舊事,一件接一件數落不停。

    孟厭耳根子難受,趕緊開口打斷,“我……后來不喜歡他了。”

    姜杌冷哼一聲,“還不是因為他拋下你走了。”

    “不是不是。”孟厭說起當日在齊郡,她從顧一歧嘴里得到的答案,“我猜,在他走之前,我便不喜歡他了。”

    顧一歧生前死得太早,有太多的不甘心。

    可她不同,她生前過得太苦。在地府的每一日,都心滿意足。

    他們注定,不是同路人。

    姜杌哼哼兩聲,算是滿意她的說辭,“對了,你怎會喜歡顧一歧?”

    當年他入地府后,只聽功曹司的幾人提過幾句,說孟厭對顧一歧一見鐘情。

    孟厭雙手捧著臉,認真想了想,“我好似在人間遇見過顧一歧,他曾答應我,會來地府找我。后來,我在金雞鄉遇見他,覺得有緣,便喜歡上他了。”

    姜杌啞然失色,“你怎么確定,你在人間遇見的男子是顧一歧?”

    孟厭回頭看他,眸中清亮,似繁星閃閃,“他長得俊俏,又穿一身白衣。當日那個男子也長得俊俏,答應會穿白衣來找我。”

    夜風在吹,姜杌沒有言語,許久后才憋出一句話,“你真是個傻子。”

    “小跟班,竟敢罵我。”

    “走吧,傻子。顧一歧還等著我們去救。”

    “姜杌,你為什么喜歡我啊?”

    “因為我喜歡傻子。”

    回山洞的路上,姜杌走在前面不時大笑。孟厭好奇問道:“你笑什么啊?”

    “我天性愛笑。”

    “你這壞妖,定是在笑我。”

    次日一早,神荼派鬼差來說,結界已至山上。

    按照涂吾帝君紙上所寫的法子,一行鬼差隱身入鎮。

    孟厭帶著姜杌,跟在阿旁阿防后面,“你們瞧這鎮子,比陳郡還熱鬧呢。”

    阿旁人脈廣,早在出發當日,便找城隍打聽過,“兩百年前,涂吾帝君歷劫時,這鎮子不過百人,是個又小又破的小鎮。等涂吾帝君離開,過了十幾年,鎮上忽然人丁凋零。再過了幾年,這鎮子詭異地又興旺起來。上回,我聽巴郡的鬼差說,永安鎮兩百年間,沒拘到一個魂魄。”

    孟厭驚訝道:“妖怪的魂魄被藏魂珠吸走了。可鎮上死了那么多人,他們的魂魄能去哪兒?”

    阿防抱著手神秘一笑,“我們哥倆猜是結界之故,致游魂無法入地府。”

    左邊的兩人掩唇偷笑,孟厭不知出了何事。還是姜杌一眼看穿這哥倆的算計,“怪不得你們這倆惜命鬼會跟著來,原是想來此白揀功勞。”

    鎮上的游魂被結界困在永安鎮,兩百年間,定然攢了不少游魂。

    有兩位鬼帝與一位帝君坐鎮。此回來永安鎮,看似危險重重,實則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揀些現成的績效。

    阿防搖頭晃腦:“非也非也。城隍上月打探到一個消息,今年的別歲宴會論功行賞。我倆跑這一趟,少說能賺五十兩呢。”

    天塌下來,尚有多位大人頂著。

    他們只需躲在角落,伺機拘幾個游魂,便能賺到績效和賞銀。

    這一趟差事,屬實是千載難逢的美差。

    孟厭陰陽怪氣:“你倆的心眼,可真不少。”

    阿旁得意洋洋:“黑一白二想來還來不了呢。”

    “對了,他們去了何處?”

    “被閻王大人派去旁處拘魂了,我倆出發前,他倆抱頭痛哭。”

    “白白錯失銀子。換我,我也哭。”

    說話間,一行人悄無聲息走到邊家的前廳。

    涂吾帝君高坐在主位,許是發覺他們已到。他悄悄用手指了指柱子,示意他們去角落等待。

    定好的良辰一到,穿著喜服的顧一歧與邊荇步入廳中。

    正欲拜堂,涂吾帝君起身,清咳幾聲,說自己有話要說:“今日義子成婚,老夫著實高興。高興之余,便想問問邊公子一件事。”

    邊昭義聞聲笑語:“牛叔,有何事想問晚輩?”

    涂吾帝君指著他與邊蕓,“你倆既是邊荇的爹娘,為何不與老夫同坐在此?”

    聞言,邊昭義與邊蕓對視一眼,面上俱是疑色,“牛叔,你何出此言?荇娘是晚輩與蕓娘的二妹,何來的爹娘之說。我們兄妹五人,爹娘早亡,靠著家中薄產,才茍活至今。若非世道好,我們早沒命了。”

    “陳權,唐卿。與兩百年相比,這世道確實好。”對于兩人的解釋,涂吾帝君不甚在意地笑了笑,“你們再也不用擔心,賣酒養不活女兒陳玖。”

    邊蕓大驚失色,指著涂吾帝君大聲問道:“你到底是誰?”

    涂吾帝君拿起桌上的酒,一飲而盡,“當年,與你們同釀這壺酒之人。”

    還未等兩人反應,周恂已先一步開口,“你是涂吾?”

    涂吾帝君轉身看向他,滿目哀傷,“王宣,你膽小,連與心上人說話都結結巴巴。沒想到,你如今竟膽大妄為至此,不僅敢殺妖怪,還敢殺神仙!”

    邊家與周家剩下的六個人,涂吾帝君一一喊出他們的名字,“唐守節、唐玉輝、殷雙、傅昆、紀長恭,還有……涂言。”

    涂言是涂吾帝君收留的一個棄兒,心善,自小便喜歡陳玖。

    他飛升前,已與陳權定好涂言與陳玖的婚事。

    早在入邊家的第一日,他便認出唯唯諾諾跟在陳玖旁邊的涂言。

    他不敢相信,那般心善的孩子。也與這些人一樣,為了長生不老,走上殺人奪舍之路。

    名字叫完,廳中一片死寂。

    涂吾帝君大吼著問出縈繞于心的那個問題,“你們到底為什么這么做?”

    “為什么?”

    一直躲在角落觀禮的邊家小公子,也是涂言,從陰影中走出來,“我們幫你歷劫成仙,你為何不助我們成仙?憑什么只有你能長生不老?”

    涂吾帝君不怒反笑:“因為本君本就是神仙,因為本君勤勤懇懇修行了幾千年。你們呢?本君留下的心法,你們可曾有一日翻開?”

    修行的日子,苦不堪言。

    座下的童子時常說他的無極殿,一年到頭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并非他為人差,而是他沒空去交友論道。

    他根骨差,比不上旁的上仙,只能一日比一日更努力。

    涂言橫眉豎眼,雙眼猩紅走向涂吾帝君,“義父,心法修行,少說也得五十年才見成效。可我們是凡人,等不了五十年!”

    話音剛落,涂言的手上,多了一把匕首。

    隱身在角落的鬼差發現時,已然來不及。

    那把匕首從涂吾帝君的腹部刺入,接連刺了數十下。

    從始至終,涂吾帝君神色如舊,任由面無表情的涂言一刀刀刺進又拔出,帶不出一點鮮紅血跡。

    刺到最后,涂言惱怒成羞,“你怎么殺不死?”

    如往日一般,涂吾帝君慈愛地摸摸他的頭,“我當年教過你,不管與誰來往,都要留一個心眼,那是自己的后路。永安鎮的結界由我所設,結界于我,形同虛設。”

    周家與邊家的十人一聽這話,慌忙想走。

    可惜,方走到廳外,便被結界彈飛在地。

    有人抱著涂吾帝君的腿求饒,有人持刀走向顧一歧等三人。

    “神荼,抓人吧……”

    涂吾帝君頹然坐到椅子上,目睹鬼差現身抓走這十人,看到藏在鎮上的那些幫兇被鬼差帶走。

    時至夜半,熱鬧了一日的永安鎮,安靜如初。

    “乾坤一擲,陣破無形。”

    輕吻梨子整理庇護了永安鎮兩百年之久的結界,在這一日的深夜無聲無息消失……

    第106章 因果劫(一)

    晨光初破曉,永安鎮的百姓在這一日照常忙碌時,發現鎮上的兩家大戶再一次消失無蹤。

    “這兩家人怎么又走了?”

    “聽說昨夜邊二小姐成親,許是跟著夫婿一家去了旁處吧。”

    ……

    結界已撤,游蕩在鎮上百年的游魂顯魂。

    阿旁阿防粗粗一數,大呼發財,“好幾百人呢。光我們哥倆,便拘了三十個游魂!”

    直到坐上馬車離開,孟厭仍忿忿不平,“他倆運氣真好,這回白撿便宜。我真是嫉妒死了。”

    涂吾帝君此番兵行險招,果然保住官位。

    一聽孟厭之言,不免自持帝君身份,開口教訓幾句,“本君聽說你從前是泰媼手下的孟婆?怪不得修為差,官位也低。”

    涂吾帝君尚是帝君,孟厭不敢高聲反駁,只好躲到姜杌身后低聲一頓罵。

    月浮玉無奈嘆氣,“好了。涂吾帝君,本官尚有事問你。”

    涂吾帝君似乎已經猜到他的問題,嘆惋道:“他們其實不知道沈家藏在何處。”

    奪舍的法子,由沈家人提出。

    沈修榮自小能言善辯,不到三年,便鼓動鎮上大半百姓。

    另有二十余人不愿與沈家人同流合污,本想離開,反被沈修榮帶人抓進祠堂。

    奪舍,自此從這二十余個無辜百姓開始。

    十余年間,他們抓了四十余個妖怪,死了一半的人。

    可惜,無一人成功。

    直到某日,沈修榮抓到一個妖怪。那妖怪為了活命,獻上藏魂珠。

    沈修榮總算摸到奪舍之法的門路,之后幾年,沈家人與鎮上最后剩下的十人相繼成功奪舍。

    可是,在鎮上住了幾年后,沈修榮帶著沈家人搬走。只每月會遣手下送些金銀與妖怪來,供他們花,供他們選。

    他們上一次見沈修榮,是在十年前。

    那日,嚴洵抓來一個巫妖。

    邊蕓一眼相中巫妖的相貌,想留幾年,用作自己的下一具身子。

    巫妖在地室被關了幾日后,沈修榮突然出現,將她帶走。

    涂吾帝君說到此處,愧疚之情溢于言表,“聽說那個巫妖已是半仙之身,只差一個雷劫,便能成仙。本君一時心軟,害人害己。”

    孟厭見縫插針,問出心中所想,“涂吾帝君,你為何會相信他們啊?”

    “他們以前,真的是很好很好的人。”

    涂吾帝君下凡過很多次。去永安鎮那次,他運氣差,投生成了巴郡的一個乞兒之子,自小受盡白眼。

    二十歲時,他來到永安鎮謀生。認識了獵戶沈炎與沈禹兩兄弟,釀酒的陳權與唐卿夫婦,還有膽小的讀書人王宣。

    從二十歲到四十歲歷劫離開,他旁觀他們成家,又旁觀他們的兒女長大。

    他們熱情待他,在人間的二十個新歲,他不是在沈家便是在陳家。他活了千年,還是頭回遇到像永安鎮百姓那般淳樸善良的凡人。

    自私千年,他漸漸生出報恩的心。

    沈修榮被妖怪所傷,他便教他如何對付妖怪。陳權與唐卿整日擔心女兒陳玖,他便教他們釀酒。

    涂吾帝君悲痛地闔上雙眼,“第一日入鎮,我借口飲酒支開你們。用招魂術招來了兩個人。”

    “是誰?”

    車中眾人異口同聲問道。

    “一對不能投胎的游魂夫婦,在永安鎮已徘徊千年。我尚在地府為官時,便與他們相識。”涂吾帝君仰頭嘆氣,“我設下結界當日,他們與我道別,說會一直留在永安鎮。”

    他招來他們二人一問,才知自他走后,永安鎮的百姓,真的走上了不歸路。

    他們想告訴他,可他們只是游魂,既去不了地府,更上不了天庭。只能日復一日,默默守著永安鎮,冷眼旁觀一切不幸的發生。

    涂吾帝君:“神仙無情無欲,可我卻生了私心,是為第一錯。多年來忙于修煉,不曾下界來永安鎮,是為第二錯。錯上加錯,連累無數凡人妖怪慘死,是為大禍。”

    月浮玉聽到此處,忍不住開口,“那帝君打算如何贖罪?”

    涂吾帝君干巴巴一笑,“當然是日后好好做官,造福三界眾生。”

    “……”

    孟厭低聲與姜杌抱怨,“他可真不要臉。”

    姜杌湊到她耳邊,“臉皮越厚,越容易做大官。”

    兩人在角落嘀嘀咕咕,涂吾帝君在對面吹鼻子瞪眼。等到兩人不再言語,他才慢騰騰開口,“那個巫九息,若你們尋到她,本君愿意收她為弟子。”

    孟厭脫口而出,“你想收,沒準人家還不愿意呢。”

    給罪魁禍首當弟子,與認賊作父相比,有何不同?巫九息本就只差一道雷劫飛升,結果因涂吾帝君之故,受了十年的剜心之痛。然而,涂吾帝君犯了大錯,仍能好好做帝君為官。

    這天道,真是不公。

    話一說完,崔子玉忙偷偷拉孟厭的衣袖。

    涂吾帝君尷尬應她:“她若是提些旁的條件,本君一律應下。”

    余下的路程,幾人打定主意不理涂吾帝君。

    到了幽都山下,涂吾帝君借口有事找泰媼,先走一步。

    孟厭等他離開,大聲罵道:“討厭鬼!”

    一行人步入地府,恰有神荼的手下鬼差來報,“月大人,從永安鎮地室救出的一個妖怪,說她知曉沈修榮在何處。”

    此妖怪便是消失在齊郡的玉簪花精,花戚里。

    一見到幾人,她忙拉著孟厭的手道謝,“姑娘,多謝你。我被嚴洵抓走當日,留了一縷殘魂在客棧。苦等一年,終于等到你。”

    因孟厭缺魂,花戚里留的一縷殘魂才得以被發現。

    姜杌心急沈修榮的去處,不等她們寒暄完,便急急追問,“你說你知曉沈修榮在何處?”

    花戚里點頭,“我有些修為在身,被抓來永安鎮的路上,嚴洵帶我見過沈修榮。”

    因當年巫九息差點被奪舍,而后幾年,嚴洵但凡捉到修為高的妖怪,都會先帶其去見沈修榮。

    在巴郡的一處宅子,花戚里見到了沈修榮,“他湊近看了我一眼,便嫌棄地讓嚴洵帶走我。我留了個心眼,在他靠近時,偷摸往他身上灑了一點玉簪花粉。此花之香,百年不散,僅我能聞到,我愿意幫你們找到他。”

    姜杌一口應好,盤算著明日就帶花戚里去找人。

    月浮玉平靜發話:“后日出發。”

    姜杌不解:“為何?”

    “因為本官也要去。”

    “你去做什么?”

    月浮玉負手而立,“沈修榮手上有藏魂珠。那顆珠子里,少說也有幾十個魂魄。再者,拿到藏魂珠,便是大功一件。”

    孟厭誠心夸贊,“月大人,你可真是勤勉。”

    “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1]

    “……”

    既然定好出發的日子,一行人四散回房。

    孟厭一路走一路喋喋不休罵涂吾帝君,姜杌勸不住她,索性隨她去。

    地府的路一如往日的窄。

    有路過的同僚看見二人,側身停下,笑著與孟厭招呼,“孟厭,你何時回的地府?”

    孟厭心覺奇怪,“你們怎突然與我說話了?”

    幾人熱心與她解釋,“大人半月前回地府議事。言明是他暗中派姜杌入酆魂殿,盜取惡魂后放在別處。想以此法,試試地府是否上下一心。”

    “啊?”孟厭神色一滯,愣在原地。許久才慢慢應道:“大人,真是閑得慌……”

    “哈哈哈,大人一年到頭,就這點樂趣。”

    孟厭自覺冤屈洗清,牽著姜杌晃晃悠悠回房,“姜杌,你和大人一唱一和,把全地府騙得團團轉。”

    姜杌的嘴角微微抽搐,強顏歡笑附和一句,“大人也是為了地府好。”

    進房前,孟厭看向隔壁緊閉的房門,大喊奇怪,“子玉明明先走一步,怎還未回房?”

    姜杌一把拉她進房。

    桌上的兩根蠟燭仍亮著,孟厭托腮坐在桌前自言自語,“我的魂魄,你們到底在哪兒?”

    衣柜中,姜杌翻了又翻,沒找到自己往日的衣袍。

    他不信邪,又去另一處暗柜找了一通。

    自然,一無所獲。

    最后,他站在房中,無語問道:“孟厭,你把我的衣袍全扔了嗎?”

    孟厭回神,疑惑地搖搖頭,“我醒來后,沒動過房中的東西。”

    不是醒來后的孟厭干的,便是去攪亂荒前的孟厭做的。

    姜杌嘆息一聲,除去衣袍睡到床上。

    孟厭走過來,隨他躺下,“我明日陪你去買新衣袍。”

    “你出銀子。”

    “行吧。”

    躺至夜半,隔壁的房中,依然無人走動。

    孟厭一時有些擔心,“姜杌,子玉會不會出事了?”

    姜杌困乏不已,摟著她輕輕安撫,“她能出什么事,和月浮玉在一起吧。”

    “做大官,真是不容易。”孟厭回身抱緊姜杌,“這么晚,竟還要議事!”

    “小傻子,快睡吧。”

    “小跟班,又罵我。”

    翌日,孟厭出門,正好撞見崔子玉開心回房,眸中神采奕奕。

    去人間的路上,孟厭與姜杌感慨:“自從月浮玉來了地府,同僚們時常起早摸黑。沒想到,如今還得徹夜不眠與他議事。”

    姜杌一路耐著性子聽她胡扯為官之道,直走到陳郡,再也忍不住,“她和月浮玉已打算成親。你失憶前,她拜托你將她與月浮玉的故事賣個好價錢,誰知你忘了五年的事。她心急,便自己編了個故事賣給城隍,聽說賺了三百兩。”

    “?”

    孟厭張大嘴巴,心中悲痛難忍,“我的三百兩啊……”

    無意得知自己曾痛失三百兩,孟厭雙眼無神,如行尸走肉般跟在姜杌身后。

    姜杌買起衣袍來,屬實是大手大腳。

    陳郡的成衣鋪共十家,他一家家逛過去,各色衣袍,足足買了三十余件。

    孟厭付了一兩銀子后,便捂緊自己的錢袋,“我昨夜只答應買一件。”

    “小氣鬼。”

    兩人買的衣袍實在太多,成衣鋪掌柜原想找幾個人幫忙。姜杌擺手說不用,轉頭自己租了輛馬車。

    等馬車跑至城外,他從衣袖中取出一個錢袋,將衣袍一件件塞進袋中。

    奇怪的是,衣袍一靠近此袋,便消失不見。

    孟厭看得目瞪口呆,結結巴巴問道:“這是什么法寶嗎?”

    “百寶袋。我平時拿它裝金銀和法寶,今日湊合著裝點衣袍。”

    “你真是暴殄天物!”

    第107章 因果劫(二)

    黃泉路一如往昔,游魂一眼望不到頭。

    姜杌牽著孟厭由黃泉路進鬼門關,路上有游魂認出他是妖怪,慌忙去找鬼差,結果只得一句,“咱們大人近來廣納三界人才,他便是大人招攬的第一個妖怪人才!”

    對于鬼差的說辭,游魂撇撇嘴,白眼一翻,“黃泉路上的游魂騙不到,你們也只能騙騙外面無知的妖怪了~”

    姜杌耳朵靈,不時將鬼差與游魂的話講給孟厭聽。

    起初,孟厭還樂呵呵附和。

    后來,孟厭拉著他越走越快。姜杌回神,忙問道:“怎么了?”

    孟厭低頭不說話,兀自牽著他繞道走。

    走出幾步遠,姜杌覺出她的古怪。皺眉一回頭,只見三三兩兩的鬼差身上,套著幾件不合身的白袍。

    那些白袍,瞧著極為眼熟。

    他順手拉住離得最近的一個鬼差,“你們這袍子,從何處買的?”

    鬼差指指躲在遠處的孟厭,“前幾個月,孟厭賣給我們的,一件六十文。”

    等鬼差走遠,孟厭才躡手躡腳走出來,裝作無事發生,“你騙我在先,我當時肯定只是想著賣你幾件衣袍而已。”

    “整整五十三件,你全賣了。”

    “白二說,我養了你三年呢。”

    孟厭哼哼唧唧說落,“養你三年,花了我不少銀子。你一走了之,為免人財兩失,我肯定要想法子賺錢回本。再者,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得謝謝我,要不然你今日還狠不下心,買這么多新衣袍。”

    姜杌越聽笑意越深,等到回房,他誠心道謝,“行,多謝主子恩典。”

    隔壁的崔子玉又不在,孟厭痛惜自己到手的三百兩,趴在床上嗚咽悲訴。

    姜杌整理衣袍時,發現當初那本成親文書,放在衣柜的最下面。

    孟厭丟了他的衣袍,卻沒有丟掉它。

    厚厚的一本書,他順勢坐在地上一頁頁翻過去,平靜地看到最后一個問題。

    和前面的九十八道題不同,直到被抓那晚,他才寫上最后一頁的答案。

    孟厭久不見他過來,側身看他拿著一本書瞧,心覺奇怪,“你在看什么?”

    姜杌晃晃手里的書,眉眼中暗藏無邊笑意,“沒什么,一本無趣的書。”

    “那你快過來,明日還得早起呢。月浮玉整日扣我的分,煩死了。”

    “放心,他明日定會遲到。”

    床上的女子溫聲在催,他的唇角揚起笑意,順手將文書塞到最下面。

    塞的時候過于心急,最后一頁露出半截。

    隨著柜子的關閉,幾點余光照亮上面的答案。

    “你是否真的愿意與她/他成親?”

    “姜杌愿意與孟厭成親。”

    翌日一早,姜杌先醒,喊了孟厭半晌才將她喊醒。

    出去的路上,孟厭摸著額頭,直打哈欠,“我今早困得睜不開眼睛,會不會是生病了?”

    姜杌啞然失笑,“孟厭,你昨夜少撩撥我幾句,今早便不會困。”

    這一句句,話里話外指責她好色,孟厭錘了他兩拳,“你還有臉說我。不知是誰,整夜抱著我不撒手。”

    地府門口,孟厭總算見到崔子玉。此刻就站在月浮玉身邊,一臉甜蜜。

    見人到齊,月浮玉冷冷發話,“走吧。”

    姜杌環視一圈,又看見顧一歧,“你怎么也要去?”

    顧一歧理理衣袍,“本官如今專管三界魂魄丟失一事。大人昨日已下令,沈家人奪舍一案,由本官負責。”

    “……”

    花戚里說,她被關在永安鎮地室的時日,時時能聞到花粉香。猜測沈修榮藏身之處,應該離永安鎮不遠。

    一行人先到巴郡,以永安鎮為起點,駕著馬車,沿著周圍村鎮找了兩日。

    等到第三日,行到一處村子。

    漫天大雪中,花戚里指著不遠處那個炊煙裊裊的村子道:“我敢肯定,他就在那里。”

    月浮玉:“你能通過花香找到沈修榮嗎?”

    花戚里從衣袖中取出一片玉簪花瓣,“你們等我半日,我用法術找找。”

    馬車停靠之地,旁邊是一片空地,其上花團錦簇,宛如春日。

    孟厭被那片詭異的花景吸引,等待花戚里施法的間隙,她拉著崔子玉走下馬車。

    姜杌不放心,趕忙跟上去。

    “這兒可真奇怪,竟有這么多野花?”孟厭仔細數了數,野花多達七八種。

    在凜凜冬日,這些顏色各異的花,肆意盛放,美而惑人。

    花戚里聞聲走過來,熱心為兩人解惑:“仙客來、羽葉報春、柳葉白菀……這里所種之花,全是冬日開花的花種。你們瞧,這些花高低交錯,應是有人有心種在此處。”

    環顧一圈,花戚里的唇角溢出笑意,“我猜,是一個男子為心上人種的。”

    “你怎么知道?”

    孟厭與崔子玉齊聲問道。她們倆看了許久,橫豎沒看出一點門道。

    花戚里指著遠處的小坡,“你們站到高處看,自有答案。”

    聞言,孟厭拉著崔子玉站到坡上。

    果然見一團團花叢中,有一種紫色的野花穿插其間。這些花,隱約組成兩個字,“折……丹?”

    孟厭:“我知道了,那個男子的心上人叫折丹!”

    遠處的姜杌朝幾人招手,孟厭走過去,才發現花叢深處,有一座墳。

    不巧,墓碑之上,寫的便是:「愛妻折丹之墓」

    “原是為了祭奠亡妻……”

    “真是癡情人。”

    去找土地神的月浮玉與顧一歧已回來,幾人不敢耽擱,趕忙回到馬車中。

    方才從花戚里手中飛出的玉簪花瓣,重新回到她的手上,“玉簪花瓣并未沾到他的身上,想來他今日不在村中。”

    孟厭不解,“他既不在村中,也許沒藏在此處。”

    花戚里搖搖頭,“此處的香味最重,他在此起碼待了半年以上。”

    來的路上,月浮玉已將此案的來龍去脈講給土地神聽。

    當下一聽花戚里之言,他一拍大腿,“此村有十一人,有一人前幾日去了巴郡。你們要找的人,沒準是他。”

    “他是誰?”

    “趙寅,一個屠戶。”

    土地神護佑此地,已有五百年,未曾發現任何異樣。

    此村名曰趙家村,村中人多為趙姓,“兩位大人,下官官位雖低,但可以保證,他們都是凡人。”

    “凡人?”

    “對。”

    據土地神所說,趙家村目前住著三戶人家,分別是趙栝一家五口、趙和一家三口,還有趙全根與兩個兒子。

    永安鎮十人的認罪書上,清楚寫明沈家人還剩五人。

    思及此,月浮玉問道:“此村可有怪事發生?”

    土地神擺手,片刻又遲疑地提到一件事,“半年前,村中有一個女子去世,可下官并未看見有拘魂使來此。”

    有人死去,卻無人來此拘魂。

    要么此地的拘魂使欺上瞞下不做事,要么是無魂可勾。

    月浮玉帶著幾人前去巴郡城隍廟,找到常在此地拘魂的兩個黑白無常。

    兩人聽完他們之言,齊齊面露疑惑,“幾位大人,趙家村的亡者叫折丹。一來她的魂魄未現,二來地府一向是依令勾魂,但她死時,城隍大人未下勾魂令。”

    聽聞月浮玉已到城隍廟,在城中擺攤的城隍,急匆匆從城中趕回來,“月大人,并非下官幾人偷懶,實在是她不該死在半年前。”

    月浮玉大驚,“你們是什么意思?”

    城隍擦擦頭上的汗,“月大人若不信,可找出她的生死簿瞧瞧。”

    生死簿在地府,月浮玉正欲回地府翻看,姜杌在旁默默開口,“我記起來了。照生死簿所記,這個叫折丹的女子,應該死在四十年后。”

    見城隍點頭稱是,孟厭震驚扭頭,“你怎么知道?”

    “有一回去大人書房,想著來都來了,便多看了幾眼。”

    “……”

    城隍歇了一會兒,方覺氣順,“下官借著擺攤,問過不少人。他們都傳言這女子沒死,而是跑了。”

    趙全根有兩子,大兒子趙遂生,十五歲時生了一場大病,自此身子骨變差。二兒子趙榮余,幾年前落水受了驚嚇,成了一個癡傻孩童。

    折丹是趙全根家的童養媳,自小生活在趙家。

    因趙遂生身子不好,折丹一直照顧他。三年前,兩人成親。

    半年前,折丹消失。

    趙全根逢人便說折丹受不了苦,拋下趙遂生跑了。

    針對城隍的話,跟來的土地神道:“折丹這姑娘,心善。逢年過節,下官常收到她的香火。而且下官觀她與趙遂生夫妻情深,實在不像拋夫棄家之人。下官猜測她是真死了,魂魄未現,許是出了什么差錯。”

    兩人各執一詞,作勢便要吵起來。

    顧一歧看向兩人,“村中可有人親眼看到折丹下葬?”

    土地神和城隍面面相覷,“她在一夜之間消失,下官知曉此事時,棺材已埋入土中。”

    顧一歧:“她也許真的沒死。”

    姜杌:“又或許,是被某個人奪舍,然后離開了趙家村。”

    孟厭左看右看,小心提議道:“我們不如把趙家村的人,全部抓去地府審問。”

    城隍和土地神驚呼不行,“天庭有規定,凡人不可進地府。而且僅是猜測,便要將人拘去地府,不可不可。”

    “那把他們抓來城隍廟?”

    “孟大人,我們并非官府之人,怎好胡亂抓人。”

    月浮玉思忖良久,“既然花戚里確定沈修榮曾長久地待在趙家村,那我們便先去趙家村一探究竟。”

    顧一歧找來花戚里,吩咐她與土地神守在趙家村的村口。

    等趙寅回村,若他便是沈修榮,直接抓去地府,“本官會派幾位修為高的判官及鬼差與你們一起。而你們,不僅要盯緊回村的趙寅,更要盯住趙家村離開之人。”

    他隱隱覺得,沈家這五人,沒準全藏在趙家村。

    “走吧,我們兄妹五人去趙家村瞧瞧。”

    時隔半日,再次路過那處野花叢。

    孟厭看著開得正艷的叢叢野花,徒生寒意。

    折丹在趙家十幾年,怎會在成親兩年半后突然離開?

    她怕是,早已遭遇不測……

    第108章 因果劫(三)

    趙家村在巴郡東南方,離永安鎮僅一日的車程。

    村子靠山,山下便是趙家村。遠遠望去,三個籬笆小院掛滿枯藤敗葉,一派清貧之景。

    孟厭越往村子走越好奇,“倒是奇怪,永安鎮那群人整日游手好閑,全靠沈修榮養。可真正賺錢的沈修榮,卻在這種避世的村子住著。”

    趙家村有三戶人家,除了趙和一家是二十年前遷來此處的外來戶。其他兩家,均是土生土長的趙家村人。

    而世代趙家村人,要么靠山做獵戶,要么出村做屠戶。

    這樣窮苦的村子,她實在想不通,賺得盆滿缽滿的沈修榮,為何會選擇在此定居?

    一行人剛到第一家,院內突然沖出來一個發髻散亂的婦人。

    孟厭光顧著和崔子玉說話,一個沒注意,被婦人撞倒在地。那婦人撞到人,看也未看,徑直跑走。

    片刻,院中跑出一個拿著繩子的中年男子,氣喘吁吁追著婦人跑。

    另外兩戶人家聞聲走出。

    許是司空見慣,幾人瞧了眼熱鬧,哄笑幾聲,便轉身回家。

    余光瞟到站在門口的他們,有人走過來,上下打量,遲疑地問道:“幾位瞧著面生,怎會來此偏僻地?”

    月浮玉拱手施禮,“在下五人自陳郡來,本想游歷四方,不曾想走錯道。眼看天色已晚,不知可否在村中留宿一晚?”

    說罷,一旁的崔子玉遞上一兩銀子。

    男子樂呵呵收下銀子,招呼他們去他家,“我家有兩間空房。走走走,上我家去。”

    路上,男子說起家中的情況,“我叫趙全根,家里有兩個兒子。我命苦,兒子一個傻一個身子骨不好。”

    趙全根極為健談,二十余步的路程里,全是他在說。

    等到了他家,他仍喋喋不休抱怨,“唉,我原先有一個兒媳。自小將她養大,結果她長大后,仗著有點姿色,跟人跑了。”

    五人互換眼色,猜測他說的兒媳便是生死未卜的折丹。

    孟厭借機上前與他攀談,“趙叔,世道亂,沒準你的兒媳是被人拐走了。”

    一聽孟厭質疑他,趙全根立馬賭咒發誓,“她就是跑了。”

    據趙全根所言,半年前的一個夏夜,他起夜路過院門,看見折丹與一個人相互攙扶著離開。

    起初,他以為自己眼花看錯。

    直至第二日一早,他去田間種地。回來后,卻久不見飯菜端上來。

    打開大兒子的房門,才發現大兒子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遂生醒來與我說,折丹昨夜給他喝過一杯茶水,之后他便不省人事。”

    “原來趙叔的兒媳叫折丹。”崔子玉故作驚訝,“我們方才路過一座墳,瞧見墓碑上寫的便是折丹。”

    一行人已走進趙家小院,墻上的喜字已斑駁得不成樣。

    趙全根嘆氣,“她不要臉,我們趙家還要臉。她跑了之后,我們只能給她立一座墳,假裝她死了……”

    屋檐下,坐著一年輕男子,旁有一個十三四歲的男孩,咿咿呀呀不知在說些什么。

    趙全根指著兩人道:“大的是遂生,小的叫榮余。你們去堂屋坐著,我去做飯。”

    堂屋不大,但勝在干凈整潔。桌上的葫蘆瓶中,還插著一束野花,與他們在村外空地見到的野花品種一樣。

    孟厭看著趙遂生,有心稱贊,“呀,你家真會過日子。”

    然而,屋檐下的趙遂生一言不發,一雙冷漠至極的眸子,久久盯著院子墻角的水缸。

    倒是趙榮余聽見他們圍著野花看,慌忙跑進屋,抱走葫蘆瓶,“哥哥的。”

    崔子玉拿出幾塊飴糖遞給趙榮余,可他卻不接,頭也不回抱著瓶子去了屋里。

    孟厭看著他的身影,干巴巴傻笑,“趙叔真會騙我們,他看著不傻呀。”

    五人各自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加上屋外的趙遂生,屋里屋外六個人,無一人說話,氣氛詭異地安靜。

    院子外傳來一女子的哭泣聲,孟厭拉著崔子玉出門去看。哭泣的女子,原是撞倒她的婦人。

    眼下,婦人被繩子捆住,前面一男子牽著繩子。

    婦人路過看見她倆,急匆匆朝她們奔過來,“我不認識他,你們救救我!”

    崔子玉見狀,拉住那截繩子,“大叔,這位大嬸說不認識你。”

    前面的男子回頭,尷尬地笑了笑,“她是個瘋子。”

    挨著趙全根家的一戶人家,有幾人端著飯碗出來湊熱鬧,附和著男子的話,“她整日胡言亂語,你們別聽她亂說。”

    更有甚者,指責婦人曾經溺死自己的兒子,“她瘋起來,連自己的兒子都殺了。”

    孟厭與崔子玉面面相覷,只好放手,任由男子拉著婦人離開。

    等兩人一走,孟厭牽著崔子玉正欲回去。有一個女子喊住他們,“你們是外鄉人嗎?怎會來趙家村?”

    孟厭回頭,見是一個清秀的女子,便將月浮玉的那套說辭講給她聽。

    女子俏生生點頭,熱情邀約她們二人,明日去鎮上看熱鬧,“我叫趙翠音,明日鎮上有戲班唱戲,不如我們一起去吧?”

    孟厭應好,指著崔子玉道:“我叫孟厭,她是我義姐,叫崔子玉。”

    趙翠音與她們約好去鎮上的時辰后,端著飯碗,歡呼跑走。

    “孟厭,進來吃飯。”

    “來了。”

    不大的桌子,擺了整整一桌的飯菜。

    趙全根抹著頭上的汗水,不停招呼幾人,“你們快吃。”

    席間,孟厭問起被繩子捆住的婦人,“趙叔,為什么要拿繩子捆她呀?”

    趙全根淺酌了一口酒,娓娓道來,“她叫季惠娘,是趙和家的。原先挺賢惠一個人,七年前生了個小兒子,不知怎么,就瘋了!逢人便說不認識趙和。有一日,趁趙和不注意,還把小兒子溺死在水缸中。”

    聞言,眾人大吃一驚。

    孟厭心覺婦人沒準是生了什么怪病,“她家的人,沒有帶她去看過大夫嗎?”

    趙全根招呼幾人吃喝,而后幽幽道:“看過。趙寅孝順,為了瘋娘,沒日沒夜在外面干活,請來不少大夫和道士登門,都沒用。為防她跑丟,趙和只能捆住她。”

    趙寅便是疑似沈修榮的男子。

    若趙寅真是沈修榮,季惠娘或許不是犯了瘋病。而是察覺到自己的枕邊人,還有親生的大兒子,已經被人奪舍。

    這夜臨睡前,月浮玉找到醉醺醺的趙全根,又塞了二兩銀子給他。借口看戲為由,打算在趙家村再多留五日。

    趙全根收了銀子,滿臉堆笑,“過幾日是臘祭,你們不如看完臘祭的熱鬧再走。”

    “好啊。”

    月浮玉回房,與另外四人商議,“趙和與趙寅這對父子,極為可疑。”

    倚在窗邊的姜杌,從窗縫里瞧見對面房中,隱隱綽綽的兩個身影,“沈修吉天生缺魂,身子差,仙人血治標不治本。不巧,這位趙遂生,身子也差。”

    趙全根在伙房忙碌的時候,他曾溜去伙房找他。

    一番套話,姜杌發現如今這個二十二歲的趙遂生,大有問題,“趙遂生十五歲前,身子骨尚好。是十五歲那年,突然生了一場怪病,身子自此變差。”

    “奇怪的是,趙遂生在家休養半年后,身子骨又好了不少。直到折丹走前半年,他的身子再次變差。”

    顧一歧思忖后道:“你是猜測,趙遂生是沈修吉?”

    姜杌盯著對面緊閉的軒窗,“我今日在堂屋,偷偷觀察趙遂生。他看似盯著水缸,實則一直在偷聽我們說話。”

    趙寅、趙和、趙遂生。

    這三人身子中的魂魄,也許就是消失的沈炎、沈修榮與沈修吉三父子。

    孟厭:“還差沈禹與沈鳶兩父女。”

    崔子玉記起趙翠音,“趙栝的大女兒趙翠音,約我和孟厭明日去鎮上看戲,我們找她套套話。”

    五人各自定好明日要做的事,崔子玉與孟厭去到另一間房,據說此房曾是折丹的房間。

    這間房挨著趙遂生,隔音差,依稀能聽見趙榮余大喊大叫的聲音。

    孟厭奔波一日,沉沉睡去。

    今夜的夢中,她的身子輕得似一陣煙霧,漫無目的飄蕩在半空中。

    夢里,她最后躺在一片野花叢中,周身白霧縈繞。

    卯時末,崔子玉被孟厭伸過來的手嚇醒。一睜眼,孟厭的手死死抓住她的衣袖往后扯。

    崔子玉一把推醒孟厭,“你怎么了?”

    孟厭迷糊糊起身,拍拍腦袋,直喊難受,“做了一宿的夢,頭痛。”

    兩人皆心有余悸,索性離榻梳洗。

    推門出去,村中晨霧彌漫。

    姜杌本在院外,聽見走動聲,過來瞧了瞧。一見是孟厭,心覺稀罕,“難得見你起這么早。”

    孟厭瞪了他一眼,“我……一貫勤勉上進,你少污蔑我。”

    “走,我們去后山走走。”

    孟厭回房披了件外袍,路過伙房,順手拿了一個饅頭,再隨姜杌去后山。

    時至冬日,山中并無獵物,行走間,全是枯枝落葉被踩斷的咯吱聲。

    “昨夜,我偷偷用孽鏡臺照了趙家村所有人,沒找到一個惡魂。”姜杌小心牽著孟厭,“還有,我用法術找了一圈,也沒找到巫九息。但我總覺得,她就在這里。”

    他說不清楚為何篤定巫九息被藏在此處,只是隱隱覺得,這里是一切的終點。

    孟厭啃著尚算溫熱的饅頭,“嗯,我信你。”

    從半山腰眺望趙家村,左看右看,也只是一個平靜祥和的村子。

    山上冷,孟厭伏在姜杌懷中低語,“沈家人不擇手段,視性命為螻蟻。結果過了一百多年,卻拋棄一切榮華富貴,跑來這種偏僻的村子茍活,真是稀奇。”

    姜杌不懼冷,拉著孟厭的手往他懷里放,“可能過慣了好日子,想憶苦思甜吧。”

    “反正是一群瘋子。”

    下山時,崔子玉與趙翠音已等在趙全根家門口。

    三個女子年齡相仿,自有說不完的話。

    路過趙翠音家,她忙朝院內大喊一句,“趙招水,你去不去?”

    須臾,院內傳來一句震耳欲聾的回話,“翠音,你別管她。”

    去鎮上的路上,趙翠音說起趙招水,“趙招水是我妹妹,性子不討喜,繼母最討厭她。”

    孟厭:“我瞧你繼母對你倒還不錯。”

    趙翠音:“繼母人不壞,是趙招水自個性子倔罷了。”

    第109章 因果劫(四)

    趙翠音帶她們去的鎮子,在趙家村的西面。

    三人邊走邊說,腳步飛快,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鎮子。

    臨近臘祭,鎮上人流如織。

    趙翠音一路帶著她們穿街過巷,去到一處戲臺。

    今日戲班演的是《踏搖娘》,女子搖搖晃晃,踏步擊節上臺。每唱一句,便要凄涼地含悲哭訴一句,“踏謠,和來!踏謠娘苦!”

    等到女子的郎君出場,一個打一個躲,一方哭一方追。

    底下人或捧腹大笑,或義憤填膺。

    孟厭看趙翠音對男子多有怨言,回去的路上,有意無意與她說起折丹,“我聽趙叔說,他原來有一個兒媳,跟人跑了。”

    趙翠音面無表情看向遠方,“是,叫折丹。遂生哥哥對她一往情深,她倒好,卷了銀子,和野男人跑了。”

    兩人還欲再問,趙翠音卻不愿再提。

    路過野花地,三人看見趙遂生獨自站在野花叢中,茫然四顧。

    趙翠音嘆息一聲,帶著兩人離開。

    回去再次路過趙和家,趙家村口中的瘋婦季惠娘,無助地坐在屋檐下。她的腳上綁著繩子,繩子的另一端在堂屋喝酒的趙和手上。見三人路過,季惠娘雙手揮舞,發瘋大喊,“救救我啊,我不認識他們……”

    揮舞間,她想跑過來,無奈腳下的繩子越扯越緊。

    堂屋內的趙和,陰惻惻一張臉,用酒杯慢慢敲打著桌子。手下一動作,季惠娘絕望地坐回屋檐下,怔怔望著她們。

    趙翠音朝院內喊了一聲“和叔”,急忙拉扯兩人離開。

    等走遠了,她才道:“她是個殺人的瘋子,你們離她遠點。”

    孟厭與崔子玉沒有應她,只低頭聽她一路抱怨村中諸事。

    回到趙全根家前,趙翠音再次邀約她們明日去鎮上。她笑臉盈盈,她們卻遍體生寒。

    這般熱烈的姑娘,不知身子里真正裝的,到底是趙翠音還是沈鳶的魂魄?

    趙全根見她們回來,忙招呼兩人用飯。

    月浮玉的銀子給的多,他今日去鄰村的屠戶處,買了不少肉。

    一桌人,靜靜在吃。

    趙全根惦記趙遂生的身子,不停給他夾肉。見趙遂生不住咳嗽,他忍不住道:“遂生,你近來怎不吃藥了?”

    趙遂生漠然回他,“在吃。”

    月浮玉借機開口,“不知遂生得了何病?在下學過一些岐黃之術,不妨讓在下為你把脈,瞧一瞧病癥?”

    趙全根心下一喜,忙不迭勸趙遂生伸手。

    幾句之后,趙遂生惱了,丟下碗,徑直回房。趙榮余看哥哥離開,看了一眼桌上的肉后,依依不舍地跟著他回房去了。

    方才還熱鬧的一桌子人,此刻只剩下趙全根抹著淚嘆氣。

    孟厭看著自責說錯話的趙全根,嘴里的飯菜也食之無味。

    若沈修吉沒有奪舍趙遂生,趙全根一家,怎會淪落到如此境遇?

    今日在戲班聽戲,她才知,趙全根與亡妻從前便是鎮上戲班的人。

    他們夫婦二人素有善心,常常接濟鎮上的乞兒。

    一家人的日子過得清貧但知足,直到趙遂生十五歲那年。他上山為親娘撿草藥,結果卻不慎迷路。

    趙家村所有人尋了十日,才尋回昏迷不醒的趙遂生。

    孩子沒有被野獸所食,大冬日在山中過了十日仍能安全回家,本來是件皆大歡喜之事。

    可誰知,趙遂生再一醒來,身子骨越來越差。

    趙全根重金從巴郡請來一位大夫,才知趙遂生傷了根骨,日后怕是要一輩子被人照顧。趙全根亡妻懊悔因自己之故,致兒子重病難愈,氣急之下,撒手人寰。

    再之后,便是趙榮余。

    在某日無故落水,醒來后變得癡癡傻傻。

    因為沈修吉,好好一個家,分崩離析。

    趙全根的頭發間,已經漸生白發。

    孟厭不知道,在得知真相的那一日,趙全根會不會如同季惠娘一般,成為他人口中的瘋子……

    那邊的趙全根兀自在說:“唉,你們別介意。這些年,我找了不少大夫來看,遂生也是怕你們與那些人一樣,是騙子。”

    顧一歧拐彎抹角問起他提的藥,“晚輩見趙叔方才提起藥,想來遂生這病,尚有良藥可醫。”

    趙全根皺眉望了望趙遂生的房間,良久方道:“趙寅這孩子心善,去巴郡干活時,遇到一個游醫,開了一個藥方。那方子上,全是些普通藥草,可遂生吃了半月便見好。”

    趙遂生需日日喝藥,每日都是折丹熬藥,再送到房中。

    趙遂生與折丹成親后的第三年,他突然鬧脾氣,不想喝藥。趙全根勸過幾次,皆被趙遂生一句“我自有分寸”給擋回去了。

    “我對他有愧。”趙全根喝著悶酒,滿面漲紅,“看折丹對停藥一事毫無反應,便隨他去了。唉,后悔啊……如今想來,沒準是折丹鼓動他停藥,好找理由拋下我們罷了。”

    他自言自語抱怨,同桌五人的心中卻好似響起一聲驚雷。

    若他們猜得沒錯,趙遂生每日所喝的神藥,應該是巫九息的心尖血。

    而折丹,或許知道真相。

    又或許,折丹的消失與巫九息之間,存在關聯。

    姜杌想到趙全根曾見過折丹與一個人離開,“趙叔,你莫怪我提起傷心事。這兩日聽你之言,折丹自小得你家養育,怎會突然與人離開?你當夜可曾看清,與她相攜離開之人,是男是女?”

    趙全根搖頭,“我就看見兩個影子往村外跑。”

    孟厭:“那你怎么肯定其中一人是折丹?”

    趙全根:“一來身形像折丹,二來,她不是消失了嗎?那我當夜看見的兩個人影,其中一個,定是她。”

    孟厭抿唇想了想,復又問道:“折丹離開前,可有異常舉動?”

    趙全根依舊搖頭,“沒有。和往常一樣,白日上山采藥,午后陪遂生看書。”

    趙遂生的房中傳來一陣陣咳嗽聲,趙全根擔心他,丟下碗筷,踉踉蹌蹌往他房中去。

    五人收拾碗筷,路過房外,聽見趙全根在罵折丹,“遂生啊,別想她了……”

    許久后,房中另有一人,回以一句平淡至極的話語。

    “爹,我活累了。”

    姜杌白日從月浮玉口中得知孟厭夢魘一事,這夜特意來房中陪她。

    孟厭看著躺在自己身側的姜杌,“子玉去了月大人房中,那顧一歧怎么辦?”

    姜杌:“月浮玉和顧一歧有一堆事要忙,昨夜便徹夜未眠。”

    孟厭:“他們兩個俸祿那么多,活該晚上也要忙。”

    今夜的夢中,仍是那片野花地。

    孟厭夢見自己在花叢中奔跑,后面隱約有一個人影在追她。她回頭,想看得真切些。

    可一扭頭,后面盡是白霧。

    茫茫一片的霧氣中,她徹底迷失。孤獨地站在花叢中,從腳下破土而出的野花,越長越高,直至淹沒她。

    野花擋住孟厭所有的去路與退路,她大聲求救,“救我……”

    姜杌抱著手倚在床邊,看著孟厭眉心頻頻蹙起,手在半空中胡亂比劃。

    夢中的孟厭被高聳入云的野花困在原地,額頭冒出熱汗,眼角有淚水流出。姜杌趕忙推醒她,“快醒來!”

    一瞬間,野花散作云霧消失。

    孟厭睜眼,抱著姜杌大哭,“那些花把我困在里面,我越喊,它們長得越快。”

    “哪些花?”

    “折丹墳地附近的野花。”

    姜杌環顧房中四個角落,看似無聲無息,又好似有人在暗處蠢蠢欲動。

    孟厭實在害怕,剩下的半宿,說什么也不肯閉眼睡覺。

    長夜漫漫,四野寂靜。一個不肯睡,一個不想睡,只好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孟厭:“姜杌,我的魂魄到底在哪兒啊?”

    姜杌:“在一顆琉璃珠里,但珠子不知落在了何處。我問過城隍,你最后出現在平郡。”

    提到平郡,孟厭忽地閉嘴不言。

    姜杌久久未聽到她開口,以為她睡著,扭頭才發現她失神地看著床帷,“你生前住在平郡?”

    孟厭微微點頭,“我有一個哥哥和一個弟弟,爹娘疼他們勝過我。死亡那日,我拿著攢了幾年的一兩銀子,高高興興去買胭脂,被人捅了一刀。后來,爹娘嫌貴,不愿救我,我便死了。”

    女子的聲音帶著哀傷,姜杌頭回見孟厭如此情態,側身緊緊摟住她。

    尚是溫僖時,他問過孟厭的身世。

    那時孟厭說她生前是家中獨女,但做人運氣差,落水而亡。

    在蒼梧城,他第一次聽孟厭說起生前之事,才知她生前過得如此艱辛。

    當下,又聽她說起至親的袖手旁觀,與生前的種種心酸,更是心疼。

    “以后,我陪著你。”

    “嗯。”

    兩人敘舊半晌,孟厭哈欠連天。

    姜杌寬慰她,“你放心睡,我守著你。”

    孟厭起身看了眼外間的天色,估摸著離雞鳴尚早,這才摟著姜杌放心睡下。

    許是有人相伴,再無噩夢滋擾,孟厭睡得香甜。

    獨獨姜杌,睜眼盯著門縫,口中喃喃自語,“平郡。”

    照孟厭能避則避的性子,平郡這個傷心地,她一定會想辦法離開。

    姜杌心中閃過一絲疑云,“她難道去了攪亂荒?”

    可轉眼一想,攪亂荒離平郡極遠,和孟厭出事的日子又對不上。

    “你到底會去何處?”

    姜杌啟唇,看向身側之人。

    翌日趙家村落下一場大雪,入目煙霜白雪,一片荒景。

    雪漸大,趙遂生卻撐著一把傘離開。

    趙全根看著他的背影直嘆氣,與他們抱怨起來,“昨夜才勸過他,今日又去墳地種花了。”

    孟厭:“趙叔,那片野花是遂生自己種的嗎?我游歷四方,還沒見過那般好看的野花呢。”

    對于孟厭的夸贊,趙全根半是得意半是哀怨,“折丹跟人跑后,趙寅那孩子怕有風言風語傳到遂生耳朵里,便為折丹修了個假墳。遂生嫌墳地光禿禿不好看,鬧著要種花。并非我自夸,我這兒子,于種花一事上,極有天分。你們看那片的花,開得多艷啊。”

    趙全根樂呵呵在說,另外五人不約而同想到一件事。

    消失的折丹,是否也如夢中的孟厭,被野花困在地底,動彈不得……

    第110章 因果劫(五)

    原本昨日與趙翠音約好的去鎮上,因這場大雪,未能成行。

    趙翠音在家無事可做,索性跑來找兩人,“走啊,去我家烤火。”

    孟厭拍手,開心應好,“翠音,我們換身衣袍便來。”

    月浮玉抱著手,立在堂屋賞雪,順便與姜杌說起昨夜趙家村眾人的古怪,“顧大人在山上守了一夜,瞧見趙和與一男子竊竊私語。看身形,應是趙栝。”

    姜杌了然,“看來這位趙栝也是沈家人。”

    五個沈家人,他們已猜到四人,唯有最小的沈鳶了無線索。

    這個趙栝,前后有兩任妻子。

    他與第一個妻子,生有大女兒趙翠音和二女兒趙招水。

    又與十三年前娶的新婦,生有三女兒趙常歡。

    月浮玉親自審問過永安鎮的十個人,從他們口中,沈鳶是個聰明,極會審時度勢的小姑娘。

    沈鳶是沈禹的老來女,至沈家人離開永安鎮時,她方二十歲,尚未出嫁。

    在永安鎮那群人的記憶中,沈鳶說話柔聲細語,時常悶在家中看書。

    據說,沈禹最是疼愛沈鳶。

    為了給沈鳶留一具好身子奪舍,沈禹不惜得罪所有人,硬搶了一個貌美的妖怪。

    換衣袍的兩人已出門,另外三人提步跟上去。

    趙翠音在家中久等他們未至,只好出門來催。

    一出門,撞見他們一行人,連聲稱嘆,“你們五人的相貌,真是難找。”

    孟厭傻笑敷衍,上前挽著她的手進門。

    院中已堆起火堆,一位清麗的婦人端著酒與他們招呼,后面跟著一個扎著雙髻的豆蔻少女。

    趙翠音悄悄說:“她是我繼母,叫于少淑,旁人喊她于嬸。后面那個,是我三妹,叫趙常歡。”

    孟厭點頭,問起趙招水,“你不是還有一個妹妹嗎?”

    “那里。”趙翠音白眼一翻,指指堂屋角落低著頭的女子,“她早上與常歡吵架,被繼母說了幾句,便生氣了。”

    趙翠音與趙招水雖是同母姐妹,但趙翠音討厭趙招水悶不做聲的怪僻性子,背地里常說她的壞話。

    孟厭與趙招水,同是家中不受寵的二女兒。

    烤火時,見趙招水孤零零坐在角落,她心里難受。

    思索片刻,她笑著跑過去拉趙招水的手,“招水,我們講故事還差一個人,你一起來吧。”

    許是從未有人在意過她的感受,趙招水震驚抬頭,看向孟厭。

    那雙孤寂的眸子里,仿佛在此刻當下重新燃起了生機。

    她遲疑地點點頭,任由孟厭拉著她,坐到火堆旁。

    趙翠音見她坐過來,陰陽怪氣譏諷幾句,便興高采烈說起鎮上的見聞,“聽說今年臘祭,巴郡的太守大人也要來。”

    趙常歡捧著一本書在看,不時附和姐姐幾句。

    輪到孟厭時,她順嘴講了阿旁阿防哥倆的生前事,“我認識一對雙生子,他們自小彼此看不慣。沒想到,哥哥最后為了救弟弟,死在土匪的刀下。弟弟為哥哥報仇后,逃跑時墜崖而亡。”

    阿旁先入地府,被城隍騙去做拘魂使。

    不曾想,第一個拘的魂魄,卻是自己的親弟弟阿防。

    趙翠音對這個故事不為所動,催著姜杌講。

    姜杌冷冷發笑,“我有一回,在路上遇到兩個人。他們給我一箱銀子,說想與我做朋友。你們猜,我和他們結交了嗎?”

    孟厭躍躍欲試舉手,“你定是收了銀子,但是沒有與他們結交!”

    其余幾人紛紛搖頭。姜杌勾唇一笑,“我搶了他們的銀子,又把他們打個半死不活,最后逼他們交出全部家產獻給我。”

    孟厭啞然失色,舉起的手,慢慢尷尬放下,“你真……狠啊。”

    因姜杌笑得陰森又可怖,無人再敢說一句話。

    顧一歧開口講了一個笑話,總算將話頭岔過去。

    輪到趙招水時,她垂著頭,緩緩搖頭,“我沒有故事。”

    趙翠音心覺她掃興,嘴巴張著,作勢要罵幾句。孟厭見狀,伸手攔住趙翠音,“臨走前,趙叔讓我們早些回去用飯。算算時辰,我們也該走了。”

    “行吧。”

    趙翠音送他們至院門,孟厭問起趙栝,“翠音,你爹呢?”

    “今早去鎮上了。”

    “我們明日再來找你。”

    回趙全根家的路上,月浮玉望著遠處的山坳,幽幽道:“我已派鬼差跟蹤趙栝。”

    離用飯的時辰還早,一行人假借賞雪為由,去了后山。

    孟厭自進了趙家村,日夜都在想一件事,“沈家這五人,明明有一大把妖怪的身子可以選,怎會奪舍凡人?”

    還是幾個相貌平平無奇,家中僅夠溫飽的凡人。

    其余四人未應。此間答案,怕是只有山下,藏在他人身子中的沈家人才知曉。

    遠處的趙全根大聲在喊,幾人順勢下山。

    孟厭湊近姜杌,“他們有心與你結交,你為何要打他們啊?”

    “他們廢話太多,我聽著心煩。”

    “……”

    下山路上,孟厭走在最后。

    路過一棵大樹,有人從樹后躥出,死死拉住她,哀求道:“救救我……”

    來人是趙招水,一臉哀容與驚懼之色。

    孟厭與崔子玉扶著她去到一處隱蔽的樹林,聽她講她的親爹趙栝與異母妹妹趙常歡的怪異,“常歡七歲后,好似換了一個人。還有爹,他從前很疼我。可是,自從十年前,他去了巴郡回來后,再也回不去了……”

    生疏,陌生。

    是趙招水,對如今住在她家的親爹與妹妹的感受。

    那些曾經熟悉的人。

    有一日,她突然覺得在看兩個毫不相干的人。

    她曾經旁敲側擊試著問過姐姐趙翠音,可趙翠音只當她和季惠娘走得太近,染了瘋病。

    幾人聽完她所說,先是安撫道:“常言道,‘有了繼母便有繼父’。你爹許是過于疼愛你妹妹罷了,你別多想。”

    趙招水一再堅持自己的說辭,“還有隔壁的遂生哥哥、趙寅哥哥還有趙和叔,他們也變了不少!”

    她口中的幾人全是他們猜測的沈家人,他們面面相覷,最后由月浮玉開口,“我們還要在村里留一段時日,不如我們幫你查查?若真是有人冒充,我們便將他扭送官府。”

    趙招水一口答應,臨走前拉著孟厭的手,不停道謝。

    孟厭看她穿得單薄,再想到趙常歡一身厚襖,心里難受得想哭。

    嘴巴不夠甜的二女兒,夾在聰明的大女兒與親生的三女兒之間,無人真心疼愛她。

    “走吧。”

    趙全根在堂屋等了許久才等到幾人回來,“你們怎耽擱這么久?”

    孟厭笑吟吟坐到椅子上,“山上雪景好看,多瞧了一會兒。”

    今日的桌上,趙榮余在,趙遂生卻不在。

    趙全根見幾人盯著空位瞧,特意解釋,“別管他,還在墳地種花。”

    趙榮余吃飯不老實,一碗飯,灑了一半。趙全根抱著碗唉聲嘆氣,不時大聲吼幾句。

    “趙叔,我來吧。”

    孟厭坐到趙榮余身邊,接過趙全根手中的碗,“我家里有一個弟弟,全靠我照顧呢。”

    趙全根心里發酸,看孟厭手法嫻熟,借口有事,去了伙房。

    眾人看他離開時肩膀聳動,時不時抬手,猜他應是在哭。

    比起自己生前那個討厭鬼弟弟,孟厭深覺趙榮余聽話,除了偶爾喜歡大喊大叫,說些有頭沒尾的話。

    快吃完時,趙榮余抓了一把米飯塞在嘴里,傻里傻氣地對孟厭說:“我有兩個哥哥,一個哥哥飛走了,一個哥哥把我從水里撈起來了。”

    語罷,他跳下椅子,張開雙臂,繞著桌子一直跑個不休。

    姜杌從他的動作中,猜測他應該看到過魂魄離體的畫面,“魂魄離體后,似風箏浮在半空,模模糊糊一個人影。”

    孟厭拉住奔跑的趙榮余,“哥哥怎么把你從水里撈起來的?”

    提起這事,趙榮余眨眨眼睛,開始大喊大叫,“不知道!我不知道!”

    在伙房的趙全根聽見叫喊聲,慌忙跑過來,把趙榮余摟在懷中,“沒嚇到你們吧?”

    幾人搖頭,孟厭斟酌道:“趙叔,榮余出事時,已逾十歲,怎會莫名其妙落水?”

    趙全根一邊安撫趙榮余,一邊嘆惋,“那日我去鎮上為遂生買藥,一回來,他們說榮余在河邊玩水,一腳踩空掉下去了。”

    孟厭:“誰救他上來的?”

    趙全根想了想,說是趙和,“趙栝和于少淑說是趙和,我后來提了兩斤肉上門道謝。”

    月浮玉與顧一歧摸著下巴深思。從趙榮余斷斷續續的話語中,當日救他之人,或許不是趙和,而是趙遂生。

    思及此,顧一歧問道:“遂生當日沒和榮余一起嗎?”

    趙全根:“榮余貪玩,遂生和折丹哪看得住他。再者,遂生五歲時曾落水,長大后便怕水得很。”

    說話間,趙遂生扛著鋤頭進來。

    他滿身風雪,臉上布滿淚痕,手被凍得通紅。

    趙全根心疼他,急忙放下趙榮余,去扶趙遂生進屋,又是一陣苦勸。

    冬日的夜,來得極早。

    幾人陪趙榮余在房中玩了一會兒,等至戌時,顧一歧將趙榮余送回趙遂生的房中。

    外間風雪聲呼嘯,孟厭半夜驚醒,抱著姜杌小聲哭泣,“那些野花又想把我困在夢里面。”

    姜杌為她倒了杯熱水,“我陪著你。”

    “嗯。”

    孟厭再次睡下,神色稍有緩和。

    姜杌抱著骨劍,用劍與法術在房中尋了一圈,依然了無發現。

    申時中,孟厭悠悠轉醒,拉著姜杌的手撒嬌,“姜杌,我餓了,想吃面。”

    姜杌白眼一翻,“大晚上,我去何處給你找面?”

    孟厭指指伙房的方向,笑容狡黠,“伙房里有面粉,你去做一碗面。”

    “行……吧。”姜杌拍拍她的手,大步離去。臨出門前,他回頭囑咐道:“這間房有些邪門,你別亂跑。”

    “嗯。你快去,記得多加肉。”

    “好。”

    等姜杌到了伙房,尋遍柜子,也沒找到面粉。只能就著剩飯,為孟厭熬一碗熱粥。

    冬日難生火,他看四下無人,干脆捏訣念咒生起一團火。

    火燃得旺,不到一刻鐘,姜杌捧著一碗肉香四溢的粥進房,“孟厭,我加了很多肉,你快趁熱吃。”

    可惜,他熱烈的情愫,久久無人回應。

    他疑惑抬頭,卻發現床榻之上,空無一人。

    “孟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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