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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1章 因果劫(六)

    這一聲凄厲的叫聲,引來趙家所有人。

    月浮玉進房時,房間內所有陳設之物,已被人掀翻。

    房中多了一個大洞,深不見底。

    趙全根哼哼哧哧趕來,被房中情形嚇了一大跳,“這是怎么了?”

    片刻,有一團黑霧從洞中冒出,直奔門邊的趙遂生而去。

    黑霧現形,雙眼猩紅,全身紅光閃爍的姜杌掐著趙遂生的脖子,一遍又一遍問道:“她在哪兒?!”

    趙全根上前想救兒子,反被紅光彈開,跌倒在地。

    崔子玉一邊扶起他,一邊回頭問姜杌,“孟厭呢?你們到底出了何事?”

    “孟厭不見了!”

    聞言,月浮玉用傳音術叫回守在趙栝家的顧一歧。須臾,顧一歧現身,緩緩搖頭,“孟厭沒出門。”

    姜杌相信顧一歧,他既說未曾看見孟厭出門,那她定還在趙全根家。

    趙遂生面色漲紅,似認命般,不求饒亦不說話。

    月浮玉試探著伸手,拉走姜杌,“你殺了他亦無用,不如讓我好好問問。”

    “行,我給你們三個時辰。”

    “三個時辰一到,若你們仍問不出她的下落,我會用我的法子問。”

    月浮玉眉心亂跳,“天庭有規定,妖族擅殺凡人,是為大罪。”

    姜杌抱著手,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天庭能奈我何?”

    崔子玉拉住還欲再說的月浮玉,“玉郎,此地危險重重,先把孟厭找出來。”

    事到如今,抓捕沈家人一事,只能被迫提前。

    月浮玉嘆息一聲,“顧大人,吩咐鬼差們抓人吧。”

    不到一炷香,睡夢中的趙家村人被鬼差們抓到趙全根家。

    疑似沈家人的四人被關在趙全根的房間,其余人被送進月浮玉所在的房間。

    月浮玉來來回回問了四個人一個時辰,一無所獲。

    尤以趙遂生最為平靜,從始至終,平靜地看著窗外。如活死人一般,除了呼吸聲,無人能從他的嘴里聽到一聲響動。

    趙和與趙栝對月浮玉的審問極是不滿,“你們到底是何人?我們都是本本分分的百姓,你們憑什么抓我們!”

    月浮玉走到他們身邊,語氣平淡又疲憊,“我們是官府之人。你們犯了何罪,你們二人心中有數。沈禹,你今日去鎮上問了一圈,可曾找到沈修榮?”

    一瞬的驚慌后,趙栝鎮定自若,“什么沈禹?你別嚇唬我!你說你是官府之人,證據呢?”

    顧一歧恰在此刻進門,喊走月浮玉。

    兩人邊走邊說,“姜杌方才把折丹的墳和那處野花地掘地三尺,你猜發現了什么?”

    月浮玉看向黑夜中的那團紅光,“折丹的尸身?”

    顧一歧緩緩點頭,“對,折丹的尸身,已成白骨。她被埋在野花下,但她卻死在棺材中。”

    “你是何意?”

    “她是活著時被裝進棺材,死后才移到野花地。”

    月浮玉心中大駭,顧不得規矩,直接用法術瞬移至墳前。

    有幾位鬼差舉著火把,照亮那口薄薄的楊木棺材。

    棺材四周,布滿手指抓出的血痕。一道道絕望的指甲痕跡,看得人脊背發涼。

    饒是見慣生死的鬼差,在如此黑夜,也不敢多看。

    月浮玉走到折丹化為白骨的尸骨前,“能確定她是何時死的嗎?”

    一個鬼差站出來,“月大人,下官生前是仵作。適才已細細看過,她死于半年前。”

    半年前?

    趙全根當日看到的女子,或許真是折丹。

    她當日走,卻至死都未走出趙家村。

    月浮玉在墳地轉了一圈,猛然發覺不對勁,“姜杌呢?”

    崔子玉剛想說他在山坡上,可一回頭,哪還有人影,“剛剛有鬼差來與我說,那四個人死活不肯說孟厭在何處。我看姜杌有些生氣,便讓他去山坡上等著我們便是。”

    遠處的趙家村,隱約有紅光一閃而過。

    顧一歧大叫不好,“他回去了!”

    守在趙家村的所有鬼差,被去而復返的“月浮玉”叫去墳地幫忙,“這里有本官守著。墳地那邊有古怪,你們快去那邊。”

    鬼差們不疑有他,齊齊往墳地趕。

    半道撞見另一個月浮玉,納悶道:“月大人,你怎么在這兒?”

    一行人再回趙家村,一道無形的結界已完全罩住趙全根家的院子。

    月浮玉修為最高,捏訣試了幾次,結界紋絲不動。還想再試,顧一歧喊住他,“他的修為,遠在我們之上,我即刻回地府請閻王大人過來。他若是鬧出人命,怕是不好收場……”

    顧一歧說完便消失不見,崔子玉與月浮玉只能坐在結界外苦等。

    “沈修吉,親手殺死心上人的滋味,不好受吧。”

    了無生機的趙遂生在月浮玉走后不久,等來了姜杌,拿著一束花的姜杌。那束花有白有紅有紫,是他今日細心挑選,又親手摘下,送到折丹墳前的花束,“折丹沒有得罪你。”

    姜杌隨手拉了把椅子坐下,笑而不語,只怔怔盯著手上的花。

    一朵接一朵,他把它們折斷、揉碎,然后拋灑到半空中。

    那些細碎的花瓣,似團團火星,詭異地落在四個人裸露的皮膚之上,引起一陣陣哀嚎。

    年紀最小的趙常歡,被嚇得大哭。

    趙栝見不得女兒受苦,跪地求饒,“我與常歡真的沒有見過她。”

    趙和附和道:“我也沒有見過她。”

    對于三人的求饒,姜杌點點頭,算是認可。而后好整以暇坐著,手倚在窗前桌子上,輕聲詢問靠在角落的趙遂生,“沈修吉,你呢?”

    趙遂生慘然一笑,“不知。你若是想報仇,大可殺了我。”

    姜杌恍然大悟,“原來你是想尋死啊……怪不得心尖血也不喝了,整日去墳地種花。”

    天色漸明,結界外傳來一聲聲若有似無的雞鳴。

    姜杌走到窗臺,閉目沉思。

    許久后,他背對著趙遂生,唇邊勾起一抹笑,“我若是犯錯,便得被迫與她分開。不過,我雖不能殺你,但可以找個人殺了你。”

    趙遂生似乎猜到姜杌想做什么,眼角有淚流出,他近乎哀求地跪在地上,“他老了,受不得這些打擊。我求你,別跟他說。我真的不知道,她去了何處。”

    折丹的房間與趙遂生的房間,彼此相通。

    往日,他側耳便能聽到隔壁房間的所有聲音。但自從他們住進去后,他再未聽見一聲響動。

    昨夜,他白日奔波一日,早早睡下。依稀只聽見一聲開門聲,之后便是姜杌的叫喊。

    姜杌作勢要推門出去,趙遂生無助地哀求著,“村里有一個陣法,入此陣,便會去到一處地室。但是陣法的入口在何處,只大哥清楚,我們不知。”

    趙和與趙栝頻頻點頭,“修榮常說,這些事多一個人知曉,便多一層危險。”

    “沈修榮在何處?”

    “不知。”

    趙遂生唯恐姜杌不信,手腳并用爬到他面前求饒,“我真的不知哥哥去了哪兒。求你,別告訴他……”

    姜杌負手站定,回頭居高臨下審視趙遂生,“晚了。我一心煩,便喜歡聽別人的哭聲。你等著,我把你爹找來~”

    “不要,你別跟他說……”

    在趙遂生凄涼的哀喊聲中,姜杌將趙家村的另外幾人喊至房中。

    趙全根一進房,看見趙遂生跪在地上,顧不得姜杌在場,急匆匆上前扶他坐到床上,“遂生,地上涼,你去床上躺著。”

    姜杌大力拍手,誠心稱贊趙全根,“沈炎。你瞧,趙全根比你會當爹。”

    趙和沉默地低著頭,不言不語。

    趙翠音性子急,急吼吼質問姜杌,“你把我們抓到此處做什么?”

    一記陰狠的眼刀掃過來,于少淑捂住趙翠音的嘴,兩人知趣地退到角落。

    姜杌坐在窗前,手支著下巴看著正在床前忙碌的趙全根,“趙叔,我們在你家住了三日。如此大恩,我定然該涌泉相報。我會些法術,不如我幫你把榮余的病治好吧?”

    他熱心想報恩,趙全根卻不信,“你們這幾個人恩將仇報,我不信你。”

    “我想做什么,何需你管!”

    姜杌一拍桌子,周身紅光躍動,趙全根頓時不敢說話。

    雪后放晴,紅日初升。

    姜杌拽著趙榮余到自己跟前,再掏出自己隨身帶的百寶袋。在袋中摸了一圈,他摸出一個木盒,里面裝著一粒藥丸,“太上老君的仙丹,我嫌難吃。今日,便給你吧。”

    趙榮余大喊大叫掙扎,姜杌強硬地掰開他的嘴,一把將仙丹塞進他的口中。

    在院中雞鳴聲響起的一剎那,痛哭流涕的趙榮余指著趙遂生,“爹,他不是哥哥。是他和他們,殺了哥哥!”

    趙全根自是不信,奔過來拉扯姜杌的衣袖,“你給我兒子吃了什么邪藥!”

    姜杌拂袖站到角落,沒好氣道:“仙丹被你說成邪藥。太上老君若是知曉此事,指不定要跺腳大罵你是個不識貨的蠢貨。”

    而后,他面色緩和,笑著看向趙榮余,“好孩子,快說說,當年他們是怎么殺了你哥哥?為何推你下水?”

    趙榮余撲進趙全根懷中,指著趙和與趙遂生道:“爹,哥哥消失后的第十日,我在山上撿柴火。親眼看見,趙和與趙寅殺了哥哥。”

    他常在山中玩耍,看到趙和與趙寅兩父子往山上走,心中好奇便遠遠跟過去。

    等他們進了山洞,他才發現洞中還有一個人。

    他的哥哥,趙遂生。

    那時,他的哥哥一動不動躺在地上,半空中另有一個漂浮的模糊人影。

    趙寅上前拍拍地上的趙遂生,“修吉,該起來了。”

    話音剛落,地上的趙遂生睜眼,搭著趙寅的手爬起來。

    見到這般詭異的情景,他既驚又怕。慌里慌張跑下山,想告訴爹娘,哥哥在山洞。可山洞里的哥哥,又好像不是哥哥。

    然而,等他下山,村中空無一人。

    他回頭望去,半山腰的山道上,多了幾個上山的人。

    他的哥哥在消失十日后,再次出現在家中。

    他的哥哥常常忘記自己怕水一事,一到夏日便偷偷約他去河邊玩水。

    他的哥哥推他下河,又在他瀕死之際伸出手,死死拉住他,“榮余,快拉住哥哥的手。”

    他變成了一個傻子,一個只記得模糊人影與哥哥的傻子。

    第112章 因果劫(七)

    趙榮余的話已說完,趙全根憤怒地盯著趙遂生,“榮余說的,是不是真的?”

    趙遂生閉著眼睛,無力倚在床邊。半晌,他睜眼,口齒清楚地吐出一個字,“是。”

    “為什么?”

    趙全根迫切地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害他不幸半生的理由。

    “因為你們對遂生好。”

    “比我遇到過的所有爹娘都好。”

    “我只是希望你們能愛我……”

    從永安鎮離開后,沈修吉換過不少身子。

    他的親爹沈炎照顧了他半生,身心俱疲。于照顧一事上,日漸不上心。

    他的哥哥自以為是地想了個好法子,從第三具身子開始,他的身份全是富貴人家的兒子。

    那些人的爹娘與兄弟姐妹,極為愛護他們。

    可是,真等他奪舍后。

    那些愛,漸漸消失,直至只有仆人陪著他。

    十五年前,他再次奪舍,成了鎮上一家米鋪的小少爺。

    有一日,他被仆人推去戲班看戲。那時,趙遂生與折丹便坐在他身邊,地上蹲著一個小小的趙榮余。

    他們三人吃著同一串糖葫蘆,你一口,我一口,極是快樂。

    他羨慕趙遂生有折丹相伴,更羨慕趙遂生有真心愛護他的爹娘。

    他們唱完戲,會笑著趕來帶三人回家。

    路上,一家五口熱絡地說著今日的所見所聞。

    他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身后,假裝自己,也是他們的孩子。

    之后,他常去戲班,找趙遂生玩。

    久了,他求哥哥,“大哥,我想成為他們的兒子。”

    他的哥哥自小疼他如親子。

    為了讓他開心,他的哥哥命令所有沈家人,從富貴的巴郡,來到趙家村避世隱居。

    他們相繼奪舍趙家村的村人,他也在趙遂生十五歲前,如愿以償,成為被所有人愛護的趙遂生。

    從前抗拒喝的那碗血,他甘之如飴。

    因為若他身子不好,趙家爹娘便會偷偷抹淚。

    他已經失去趙遂生的娘親,不想再讓趙遂生的爹傷心。

    折丹與趙遂生青梅竹馬,不到一個月便察覺出他的不對勁。

    他瞞啊瞞,見實在瞞不過,便編了個故事騙她,“我昏迷時,被一個神仙所救。他收了我的記性,留我一條命。”

    折丹半信半疑,畢竟那具身子屬于趙遂生,只魂魄不是而已。

    三年前,他與折丹成親。

    趙全根心里高興,時常勸他與折丹早些生個孩子。

    活了兩百年,他第一次想有一個孩子,更想讓折丹永遠陪著他。

    在某日的一次夜話,他一時興起,將永安鎮的秘密盡數告訴折丹。

    折丹以為他又編故事哄她,他心下一激動,便帶折丹下到地室,指著被關在里面的妖怪說:“我沒騙你。他們的身子,只要你陪著我,日后都是你的,你會長命百歲,還會有花不完的金銀財寶。”

    他的哥哥知曉他曾帶折丹去地室后,將折丹帶去山上警告了半日。

    折丹回來與他說,“遂生,我愿意永遠陪著你。”

    他以為折丹是真心想陪他,為了折丹,他甚至停了每日一碗的血藥。只因她說,那碗藥有一股血腥味,她聞著難受。

    可直到半年前,折丹趁他熟睡,帶走地室中的一個女妖。

    他終于明白,她并不愛他,更不會永遠陪著他。

    他的哥哥抓回折丹與女妖,將兩人拖進地室。再逼他,將活著的折丹釘入棺材。

    那一夜,他孤獨地守在棺材外。

    聽著里面一聲聲呼喊與指甲劃過的聲音……

    他的哥哥惱怒折丹的背叛,在她死后,隨意挖了一個坑,將她埋在其中。

    而他這個懦夫,只能為折丹修一座空墳祭奠。再在她的埋骨處,種上她喜歡的野花。

    陣法的入口,又一次改變。

    可他的哥哥,這一次選擇不告訴他。

    外間一陣鬧哄哄,姜杌伸頭瞧了瞧,原是閻王來了,“閻王的修為破我的結界,約莫得花一個時辰。”

    思及此,他回頭催促道:“快點,若你們誰能說出地室入口,等我找到我夫人,定會幫你們在酆都大帝面前求情。”

    故事已落幕,趙全根捏緊拳頭,看向故事中的那幾個沈家人,“小人!你們這群小人!”

    姜杌失了耐性,走到床邊,拖著沈修吉下床,“快說,你為什么要推趙榮余下河?”

    沈修吉:“沒有為什么,他老是在我面前提起從前的趙遂生,我嫌煩罷了。”

    趙全根再也忍不住,撲到沈修吉身前,又打又罵。

    姜杌蹲下身,湊到趙全根耳邊,“他殺了你的大兒子,害死你的妻子。打他一頓,你難道便能解恨嗎?伙房有刀,你去拿一把。殺了他,一命抵一命,才算報仇。”

    趙全根停下打罵的動作,起身頭也不回沖去伙房。

    再回來時,他的手中,緊緊握著一把刀。

    下手前,他悲愴地問道:“遂生,我的遂生……還能回來嗎?”

    那具面貌是他的親子,身子里卻藏著沈修吉魂魄的男子,平靜地告訴他,“回不來了。奪舍后,哥哥用陣法困住他的魂魄。已經過了多年,魂魄已經盡散。”

    趙和,亦是沈炎。

    眼見親兒子即將被殺,急忙沖上前護住沈修吉。

    姜杌曲起手指,一下又一下敲打著桌案,“趙叔,你兒子死得真慘。唉,魂飛魄散,連輪回都入不了。”

    沈炎為沈修吉求情,“趙全根,你要殺便殺我。修吉,不,遂生是真心把你當親爹啊!”

    趙全根面無表情揮下第一刀,血濺了他一臉,“我不稀罕做他的爹。”

    緊接著是第二刀、第三刀……

    直至沈修吉斷氣,沈炎抱著受傷的胳膊躲到床后。

    “恭喜趙叔大仇得報。”姜杌撫掌道好,拍怕趙全根的肩膀,“你們一家出去吧,順便把那個季惠娘帶出去。”

    趙全根牽著季惠娘與趙榮余離開。

    門后被嚇得不輕的趙翠音拉著趙招水也想走,姜杌抽出骨劍,攔在兩人身前,“你們跑什么?上回的故事,我沒講完,想繼續講。”

    趙翠音與趙招水不敢動作,縮成一團退后半步,站在角落瑟瑟發抖。

    姜杌抱著劍,斜倚在窗前,時不時張望外間的動靜,“他們兩個都是修為高的妖怪,死活不肯讓步。你們猜,我用了什么法子,讓他們心甘情愿獻出全部家產?”

    眾人搖頭不語。

    姜杌邊罵邊解釋,“你們真笨啊。我只需告訴其中一個妖怪,只要他將家產獻給我,另一個妖怪的家產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可我貪心。所以同一句承諾,我告訴了他們二人。”

    “他們原本是同盟,結果為了我的一句話,反目成仇。”

    “你們說,我這招離間計,使的好不好?”

    眾人哄著他,不停稱好。

    姜杌滿意了,眉眼彎彎,拍掌大笑,“你們既然也覺得好,那我今日便讓你們見識見識。”

    房中人不解其意,面面相覷,眼中俱是驚恐之色。

    姜杌語氣平淡,“你們中,選一個人出來。等我殺了他泄憤,就放了你們,如何?”

    幾人支支吾吾,不敢有所動作。

    外間的吵鬧聲越來越大,姜杌看著結界的裂縫,無語道:“閻王瞧著懶散,破結界倒是快。”

    回頭見幾人還未選出一人,他發怒大喊,“快點!我數到三,再選不出來,我殺光你們所有人!”

    “一。”

    “二。”

    “三。”

    在“三”字落定之前,沈禹猛推了一把身側的趙招水。

    趙招水不可置信地看向親爹,“爹,我是你的女兒!”

    沈禹眼神閃躲,“你一個人死,換我們所有人活。招水,這是積德行善的好事。”

    姜杌歪著頭,將骨劍架在趙招水的脖子上,“他們對你真狠。”

    在被姜杌殺死之前,趙招水淚流滿面指著趙栝罵道:“你們讓我替你們死,那我便送你們下地獄。”

    轉身回來,她告訴姜杌,“我知道地室入口!”

    “哦……你怎么會知道?”

    “我懷疑趙栝不是我爹,經常跟著他。”

    “入口在何處?”

    “就在折丹的房中,你隨我去。”

    姜杌急切地拉走她,等到了房中,他背著手站在房中,舉目望去,“在哪兒?”

    回應他的,只有一把從他胸前冒出的劍。

    他捂著胸口驚訝轉身,看向身后那個孱弱的小姑娘,“你才是沈鳶!”

    沈鳶抽出劍,算是默認,“這把劍,可不是普通的劍,而是斬妖劍。”

    姜杌的嘴角開始滲血,他虛弱地倒在地上,“你真是聰明啊,還能認出我是妖怪。”

    沈鳶不甚在意地攤了攤手,“你們進村子的第一日,我便知道了。修榮哥哥遲遲未歸,我們早想一走了之,奈何修吉哥哥不愿走。算了,多謝你的結界攔住地府的鬼差,要不然我們還跑不了呢~”

    語罷,她瀟灑轉身,打算叫上沈家其余兩人,盡快逃走。

    沈鳶興高采烈回到房中,“爹,大伯。那妖怪已經被我殺死,我們快走。”

    “鳶兒,后面……”

    沈炎與沈禹不敢有任何動作,驚恐地盯著她的身后。

    一團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黑霧,此刻完完全全遮住了喋喋不休催促的沈鳶。

    “一把斬妖劍,也妄想傷我?”

    姜杌冷哼一聲,推開沈鳶,坐到椅子上,把玩著骨劍,“她刺了我一劍,我更心煩了。你們這回,得選兩個人讓我殺。”

    這回,沈禹不再猶豫,快速有了決斷,“淑娘,翠音。常歡還小,你們去吧。”

    趙翠音撲通跪下,“爹,我是你女兒啊。”

    沈禹一掌拂開她,桀桀怪笑,“你是趙栝的女兒,不是我的女兒。”

    于少淑含淚拉走趙翠音,哭著走向姜杌。

    那把骨劍在她們二人的脖頸間游走,伴隨著聲聲哀嚎。

    姜杌聽著此起彼伏的哭聲,更覺心煩,“你們倆真傻,刀還在地上呢。他們三個,兩個受傷一個手中沒武器。二對三,你們還有一線生機。你們求求我,我近來常行好事,沒準于心不忍,便好心幫你們捆住另外三人。”

    趙翠音率先開口:“你不想動手,我可以動手!”

    唯恐于少淑不答應,她趕忙扭頭勸道:“繼母,我們殺了他們,不會有人知道的。他們推我們送死,真正該死的,是他們才對。”

    于少淑素來膽小,握著趙翠音的手不住顫抖,“翠音,我害怕……”

    趙翠音也害怕,但相比殺人,她更怕死。

    在沈鳶跑向刀之前,她先撿起房中唯一的一把武器,沾著沈修吉鮮血的刀。

    冬日,血凝得快。

    趙翠音撿起刀時,上面的血跡已然斑駁結塊。

    房中的形勢急轉直下,姜杌似笑非笑站在兩撥人中間,“骨肉相殘,我看著難受。最后給你們一個機會,告訴我地室的入口,我便送你們離開。”

    “快點說。閻王的修為,可是在我之上。”

    “若你們被地府抓住,哪還有命瀟灑。你們造下的罪孽,足夠在十八層地獄待滿上萬年。”

    沈家幾人被他逼急了,只好看向沈修榮的親爹沈炎。

    沈禹:“大哥,修榮一向聽你的話。你快把地室的入口告訴他。”

    沈炎抱著受傷流血的手,“折丹差點帶走那個妖怪,修榮生氣。入口改了后,我問過幾次,他不肯說。”

    那邊的姜杌冷聲在催,對面的趙翠音舉著刀蠢蠢欲動。

    沈禹不顧兄弟間往日的情面,揪著沈炎的衣領大叫,“全怪你的那個倒霉兒子,非要跑來這種窮鄉僻壤。”

    “當年若不是修吉為你求情,你早被陳權打死了。”沈炎木著一張臉,“還有你那個討人厭的女兒,整日挑三揀四,浪費了不少好身子。”

    姜杌耐著性子聽兩兄弟爭吵,耳邊隱約有一個男子的聲音在說:“姜杌,你別沖動。你在天庭,曾答應過大人,不再造殺孽。”

    他辨出那個聲音,來自他此生最煩的一個人。

    “顧一歧,你真的太煩了。”

    他不想造殺孽,可他尋遍了趙家村的每一寸土地,仍找不回一個女子。

    無助,挫敗……

    在這個孤零零的夜里,他似乎又回到三年前的攪亂荒。

    滿目荒蕪,無盡白雪。

    他每日枯坐在冰山上,揮手毀了一切。可第二日,雪依然在飄。

    攪亂荒,沒有因他,產生一絲一毫的改變。

    墻角處,窸窸窣窣有了動靜。

    姜杌仰頭輕嘆,“閻王不愧活了上萬年。”

    留給他報仇的機會所剩無幾,那把骨劍被高高舉起。若他揮下,這里的所有人,都將魂飛魄散。

    “姜杌!”

    在揮劍之前,他聽見有人在叫他,話語里夾雜著前所未有的興奮。

    “顧一歧這點修為,還想扮做孟厭騙我。”他嗤笑一聲,兀自笑道:“我又不傻,難道聽到她的聲音,便會沖……”

    話還未說完,窗邊冒出一個人的腦袋,與兩句滿含算計的話。

    “姜杌,你快幫我算算。”

    “我救了十個妖怪,找到五箱金銀珠寶。按照查案司的規矩,這回我能加多少分?”

    第113章 鳩盤荼(一)

    結界正在破裂,姜杌死死盯著一窗之隔的女子,不言不語。

    孟厭氣急,直接翻窗進來問,“死騙子!你上回自己跟我炫耀,說什么《地府為官手札》,你倒背如流。今日我問你績效,你怎么不說話了?”

    “按照月浮玉定下的規矩,你這算大功,能升為五品官。”姜杌啞著嗓子開口,難受之余,仍不忘打趣她一句,“不過……”

    “不過什么?”

    “不過,我此番壞了地府規矩,是為大錯。而你是我主子,所有的錯,得拿你的功勞去抵。”

    “豈不是我累死累活,白忙活一場?”

    “算是吧。”

    孟厭癱坐在桌子上,低頭自認倒霉,“算了。我看清了,我這輩子注定沒有升官發財的命!”

    趙翠音見孟厭出現,忙不迭舉著刀,走到她面前,“她瞧著沒事,你能放我們走了嗎?”

    孟厭被那把刀嚇到后退,一側身,看到倒在血泊中的趙遂生。想起姜杌說的大錯,她驚慌失措,“姜杌,你殺了他嗎?”

    姜杌回頭瞧了一眼,“不是我親手殺的。”

    “那還好。阿旁說,若奉差出了人命,最多扣三分。”

    “是我逼趙全根殺的。”

    “……”

    孟厭忍無可忍錘了他一下,氣鼓鼓道:“你逼趙叔殺人做什么?趙遂生反正要去地府受刑,如今平白連累我扣分!”

    姜杌伸手抱住她,頭輕輕抵著她的肩膀,“我找不到你。”

    孟厭離開時,穿得單薄。

    在姜杌靠過來后,肩膀處濕潤了不少。她大概猜到原因,輕輕回抱住他,“折丹說,她快撐不下去了,只能出此下策附身到我身上,讓我去救她。”

    折丹的怨氣太大。

    孟厭雖是仙身,但因缺魂之故,對折丹的附身,實在無能為力。

    等去到地室,折丹消失,她才清醒。

    一來苦于找不到出口,二來折丹一再說只救一個妖怪,不會耽擱太久。

    她想著,姜杌笨手笨腳,讓他做個面,少說也得一個時辰。

    救個妖怪上去,回來正好立功又吃面。

    誰知,等她真救了一個妖怪。她才發現,下面還關著不少妖怪。

    那些妖怪被折磨得血肉模糊,她心有不忍,只能挨個救出他們。

    一來二去,等她找到出口上來時,只聽見姜杌在說話。

    “趙翠音,你快出去找子玉。”想起被救出的妖怪,孟厭跳下桌子。一邊囑咐趙翠音,一邊拉起姜杌往外跑,“姜杌,我遇見巫九息了,她說愿意把過去鏡借給我們!”

    巫九息靠在折丹的床邊,大口喘著粗氣。

    有一對男女朝她跑來,他們背著光,她看不清相貌,只能看到兩團赤紅的人影。等走近了,她莞爾一笑,“姜杌,沒想到真是你。”

    “巫九息?”

    姜杌遲疑地喊出這個名字。只因面前滿身血污的女子,和他記憶中的巫妖族長,實在天差地別。

    巫九息扒開垂在臉上的頭發,好讓他看得再清楚些,“是我。對了,那幾個沈家人。我聽孟姑娘說,他們將被帶去地府,我想最后看一眼他們的樣子。”

    姜杌慢慢點頭,“行吧。要我扶你嗎?”

    “不用。”

    女子滿是血污的手摸索著床邊,緩緩起身,一瘸一拐走向對面的房間。

    孟厭挽著姜杌,一個勁懊悔,“唉,我就不該睡在那間房。等會出去,你別說話,我對付閻王大人極有法子。待會兒,你且看我撒潑打滾為你求情,這事沒準就過去了!”

    “行,聽你的。”

    兩人纏纏綿綿敘舊,直到房中傳來一聲驚駭的叫聲。

    姜杌察覺不對,疾步沖進房中,孟厭緊隨而來。

    面對房中的情形,兩人呆愣在原地,“巫九息,你吃了……他們……”

    房中坐著的女子扭頭,嘴角處全是鮮血,“千年難得一見的惡魂,我吞幾個嘗嘗味道。”

    姜杌將孟厭護在身后,“你若是吞下惡魂,便不能成仙。”

    巫九息閉目想了想,片刻睜開雙目,將尾指上的血,一點一點舔舐干凈,“你和你身后的小孟婆待久了,腦子也變笨不少。”

    孟厭露出個腦袋,“你怎還罵我啊?枉我費心救你!”

    姜杌看著她的一雙紅目,恍然大悟,“你入魔了。”

    雪后放晴的日頭,照進房中。

    陽光之下,女子的瞳色,紅得滲人。有風徐來,費力吹起散在額間的烏發,雪白利齒隱在烏發之后,女子的唇角勾起一抹陰森森的笑意。

    在他們的見證下,巫九息伸手抓起沈鳶,埋在她的脖頸間,大口吸吮。

    姜杌持劍沖過去,身后的孟厭卻突然應聲倒地。

    騎虎難下,他咬牙回身抱起孟厭往外走。巫九息在后面喊住他,“你若是出去了,她便會死。姜杌,你大可試試。你知道的,我雖修為不如你,但論狠毒,你比不過我。”

    姜杌面無表情,“她救了你,你卻給她下毒。”

    巫九息笑得前仰后俯,“妖怪,哪懂什么叫恩將仇報。她說她認識你,我便順手給她下了一點毒。放心,她不會死,只要你聽我的。”

    “你想讓我幫你做什么?”

    “我吞了惡魂,天庭和地府不會放過我,我要進攪亂荒躲躲。”

    姜杌搖搖頭,“入魔的妖怪,進不去攪亂荒。”

    巫九息吞了四個惡魂,恢復生機,信步走到姜杌身邊,帶來一陣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她伸手摸了摸孟厭的臉,“攪亂荒,難道不是你讓誰進,便能進嗎?”

    說到最后一個字時,她抬頭,笑吟吟看著姜杌,“結界快破了,她也快沒命了。”

    “等著。”姜杌放下孟厭,轉身走向院外,一把將顧一歧拽進來,“你來幫我作證,這些人不是我殺的,讓月浮玉別亂扣孟厭的分。”

    顧一歧看著房中四人的尸身,無語道:“反正你得擔一半的錯。”

    巫九息更是鄙夷,“你一個妖怪,惦記她的分做什么。”

    “她每月就十分。一旦扣多,她免不得要在我面前念叨個七八日,說我是她升官路上的絆腳石。”

    顧一歧聞聲看向巫九息,“她干的?”

    姜杌:“這事怪我,忘記跟孟厭交代,她性子歹毒,最會使陰招。孟厭一時不察,中了她的毒。我眼下要帶她們回攪亂荒,你記得給我作證。”

    顧一歧咬牙切齒怒罵,“你把我拽進來,萬一她殺了我怎么辦?”

    姜杌:“你……一個神仙,難道還怕妖怪?”

    巫九息懶得聽兩人閑扯,“姜杌,快點。”

    “走!”

    三人散作一團黑霧消失不見,結界隨之散去。

    閻王率鬼差大步踏進房中,憤怒地指著地上的尸身,“誰干的?!吃了熊心豹子膽,竟敢與地府搶魂魄!”

    顧一歧:“姜杌說是巫九息。閻王大人,下官瞧巫九息的眼睛泛紅,瞧著像是入魔了……”

    聞言,閻王近身聞了聞沈鳶脖頸間纏繞的妖氣,“的確是入魔了。”

    說話間,有一縷魂魄自死去的沈鳶身體中冒出,漸成人形,依稀能辨出是趙招水的模樣。

    閻王仔細打量后嘆了一口氣,“唉,只是一魂一魄,不能復生為人。帶回地府,送去投胎吧。”

    顧一歧后知后覺,“怪不得姜杌手中的孽鏡臺,照不出一個惡魂。”

    他們還以為沈家人手中有什么厲害的法寶,原是留了原主的一魂一魄為他們的惡魂掩護。

    既懂奪舍,又懂得留一魂一魄克制孽鏡臺。

    如此看來,沈家人知曉的三界秘密,可能已遠超不少神仙。

    聽見顧一歧提起姜杌,月浮玉深吸一口氣,“姜杌和孟厭呢?他們倆鬧出大禍,還敢跑!”

    顧一歧細細解釋,“孟厭身中劇毒,姜杌被巫九息拿孟厭的命脅迫,只能帶她們去攪亂荒。”

    被孟厭救出的九個妖怪,相互攙扶著走過來作揖道謝,“多謝幾位上仙的救命之恩。”

    月浮玉吩咐鬼差將九人帶去地府,而后扶額走向門外等候的趙家村眾人。

    趙全根怔怔抱著趙榮余,眼中血淚已留盡。

    月浮玉嘆息一聲,“錯在他們,你好好過日子吧。”

    “我殺了人。”

    “無妨,反正他也活不了。”

    對于季惠娘,月浮玉從袖中掏出一粒仙丹遞給她,“你吃了吧。”

    季惠娘哭鬧著不肯接,趙翠音一把奪過仙丹,塞進她口中。

    許久后,伴隨著一陣冷冽的朔風,季惠娘恢復神識,久久望著自己從前的家,“我生下他那日,無意間聽見那對父子說,‘這世上,又多了一個沈家人’。可我嫁的人姓趙,不姓沈。”

    小兒子滿月后,她越來越覺得不對勁。

    她的枕邊人,還有她辛苦生下的大兒子,讓她覺得陌生。

    趙和再也記不得成親之日的誓言。

    趙寅十五歲前,喜歡讀書,卻在十五歲去過鎮上后,放下書本,拿起屠刀。

    他們明明是她的親人,可又不像她的親人。

    她開始害怕,害怕小兒子也會變成陌生人。趁趙和與趙寅某一日離開,她發狠將小兒子扔進水缸中。

    趙和回來后,將她綁在柱子上,打了三天三夜,嘴里說著,“殺了我們沈家人,我打死你!”

    她終于明白,他們真的不是她的親人。

    趙翠音自嘲一笑,“季嬸,你有我傻嗎?我娘去世后,我整日討好我爹,討好繼母。二妹罵我是墻頭草,說再也不認我這個姐姐。我一直以為二妹的性子越來越孤僻,是故意與我作對。今日才知,我的親妹妹,早已換了一個人……”

    而她,這個與趙招水一母同胞的親姐姐,竟然絲毫未曾發覺一丁點不對勁。

    巴郡的臘祭就在明日,趙家村的十一人,短短幾日,只剩下面前的六人。

    離開前,崔子玉靠在月浮玉肩頭,“玉郎,我們好似做了錯事。”

    因他們的出現,趙全根被逼殺人。

    他們給趙家村帶去殘忍的真相,卻沒有留下只言片語。教會趙家村剩下的這些人,往后的路,該怎么走。

    閻王原打算直接抹去趙家村這六人的記憶,月浮玉思忖之后,只淡淡應了一句,“人比神仙還堅強。相比盲目的活著,不如在知曉真相后,帶著一點希望,努力活下去。”

    “走吧,沈修榮還沒抓到。”

    走了兩步,月浮玉越想越氣,“等事情了結,你勸孟厭快點和姜杌成親,然后搬去人間。”

    崔子玉維護孟厭,喏喏道:“大人上回還夸孟厭是地府人才呢。”

    “大人夸誰,都是一句地府人才。”

    “哎呀。事情一件接一件,我們再一件接一件解決便是。”

    “玉娘,我管得頭痛。”

    “玉郎,地府靠你了!”

    第114章 鳩盤荼(二)

    重回攪亂荒,姜杌抱著孟厭站在入口處,與巫九息討價還價,“你先把毒解了。”

    巫九息:“行,過去鏡尚在我手中,諒你也不敢耍什么花樣。”

    巫妖的毒,巫妖的血可破。

    她用力咬破手指,破損處滲出的血,滴到孟厭的眼皮之上。

    片刻后,緊閉的雙眼有了動靜。孟厭悠悠轉醒,躲到姜杌身后大罵巫九息忘恩負義,“你個沒良心的壞妖。我好心救你,你偷偷摸摸給我下毒,害我扣分!”

    巫九息白眼一翻,“是你自個蠢,非說你認識姜杌。”

    時隔十年,從一個女子口中聽到姜杌的名字。

    她真是好奇極了,好奇女子口中的姜杌,是否是她認識的那個妖怪?那個無情無義,對誰都沒有好臉色的死妖怪!

    姜杌開口制止兩人的爭吵,“要吵進去吵。”

    三人踏進攪亂荒,熟悉的人影持劍刺來。

    姜杌熟門熟路牽著孟厭躲到一邊,巫九息用右手擋下這一劍,左手挽了一個劍花。

    一黑一白兩個人影,在瑩白的風雪中,霎時混成一團。

    打到急處,劍影劈開梅樹,花瓣碎成萬千紅點。似點點繁星,在風中胡亂飄散。

    小院中,姜有梅躲在院門后齜牙咧嘴,十分心疼自己不能化形的同族,“姜無雪這個小人,定是故意砍梅樹劈梅花!”

    姜杌經過他身邊,一臉嫌棄,“姜有梅,你不是要下山闖蕩嗎?”

    姜有梅回神,滿臉堆笑去牽孟厭的手,“呀,孟姐姐,你來了。”

    孟厭指著姜有梅頭上的梅花,“姜杌,他就是姜有梅嗎?長得真可愛。”

    “孟姐姐,你不認識我嗎?”姜有梅瞪大眼睛,“你上回來攪亂荒,還是我帶你進來的呢。”

    姜杌嘆氣:“她忘了一些事。你去讓無雪別打了,好不容易種幾棵梅樹,他全給我砍沒了。”

    姜有梅指指自己,眨著無辜又圓滾滾的大眼睛,“妖主,我去?”

    “難道我去?”

    “萬一姜無雪喪心病狂,把我殺了呢。”

    “正好,我換朵更好看的梅花養。”

    “去就去!”

    姜杌闔上門,扶著孟厭躺到床上。

    孟厭在架子床上滾來滾去,連連稱嘆,“姜杌,你的床真大!”

    高興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她哀怨道:“我倆這回闖了大禍,致地府連失四個惡魂。你說,大人會不會把我逐出地府啊?”

    姜杌換了身衣袍,回身安慰她,“地府這萬年來,不少人捅了大簍子,照樣在地府做官。譬如城隍,你看他整日不務正業,功曹司從不管他。”

    孟厭仍不放心,“我倆還放走了巫九息。我聽其他妖怪說,巫九息曾立誓要殺光所有凡人。”

    姜杌摟著她親了又親,“她拿什么殺?她那點修為,就算入魔提升了點,也無濟于事。”

    “地府的十萬惡魂,不是在你手上嗎?你藏著點,千萬別讓她知道。要是再丟惡魂,我這官啊,便真的做不成了……”

    一番看破世事的慷慨陳詞,惹得姜杌埋在她頸間大笑。

    兩人貼得甚緊,一人的胸腔震動,另一人也感同身受。

    孟厭哼哼唧唧抱怨,姜杌低低一笑,沿著她的下巴,一路朝上親吻。

    心跳得厲害,唇齒相偎的親吻,讓孟厭頓感全身發熱。

    姜杌停下,認真看她,“禍是我闖的,我來解決。”

    小臉紅撲撲一層紅暈,孟厭眼睛迷離,撲進他的懷抱,“大不了扣俸祿。我聽城隍說,大人比玉帝大人還心軟呢。”

    “嗯。”

    兩人正欲更進一步,有人一腳踹開房門。

    姜杌咬牙回頭,“誰?!”

    姜無雪不知有錯,一個箭步沖到床前,“妖主,她怎么變厲害了?”

    “她已入魔,修為高了點。”

    “那我也要入魔。”

    姜杌捏緊拳頭,“滾——”

    姜有梅在門外旁觀姜無雪挨罵,樂呵呵捂嘴偷笑。巫九息扯扯他頭上的梅花,“梅妖,哪里可以沐浴?”

    “你別扯梅花。”姜有梅捏著小拳頭,沒好氣地指了指姜無雪隔壁的房間,“最后一間房空著。”

    巫九息提步走過去。臨進門前,她低頭瞧了瞧自己破敗的衣裙,扭頭對著姜有梅吩咐道:“梅妖,下山幫我買幾身衣裙,顏色越艷麗越好。”

    “我又不是你的仆人,不去。”

    一團紅霧砸過來,姜有梅跺跺腳,淚眼盈盈跑進房中告狀,“妖主,她欺負我,把我當仆人使喚。”

    姜杌抱著手,斜看他一眼,“你反正要下山,多買幾套衣裙。還有,再買些吃食。”

    姜有梅氣沖沖地走了,走前一再發誓,日后定要給他們這群人一點顏色瞧瞧。

    外間風雪大作,姜杌將門窗關緊。似不放心般,又設了一道結界在門窗之上。

    等做完這一切,他躺回床上,“你怎會遇見折丹?她的魂魄難道還在?”

    孟厭翻身過來抱他,頭枕在他的胸前,“嗯,沈修吉曾經送給她一串珍珠手串。她死后,有一魂一魄被吸進手串中。手串放在枕下,我夜夜枕著它睡,折丹便夜夜入夢纏著我。”

    她在夢中所經歷的一切,全是折丹死前的遭遇。

    最后一夜的夢中,折丹的魂魄現身,哀求她,去救救巫九息,“她每日受剜心之痛,快撐不下去了。地室的入口,只有我知曉,你讓我附身下去救她,不會耽擱你多少時辰。”

    孟厭怕死,執拗地不肯去。

    折丹心中著急,直接附身在她身上,再以做面為由支開姜杌。

    頭頂上方的男子猶在生氣,孟厭繼續解釋,“折丹說,沈修榮那個陣法有些古怪。我們中,只有我能進去。再者,我下去前,曾得片刻清醒,便掙扎著用折丹的胭脂,在鏡子上留了一句話。你沒看見嗎?”

    姜杌擰眉細思。

    當夜,他端著熱粥進房,發現孟厭不見。唯恐她出事,他直接用法術掀開房中所有物件,又化形鉆入地底查看。

    房中的銅鏡,他依稀記得被劍氣劈成幾塊。

    那上面,好似有幾點紅印?

    攻守轉換,眼下輪到姜杌結結巴巴反駁,“我擔心你,哪顧得上看鏡子上面寫了什么。”

    “你自個眼神不好又沖動,還怪我。”

    “你騙我在先,扣分是應該的。”

    姜杌:“倒是奇怪,既然半年前巫九息已經逃出地室,以她的修為,怎會又被抓回去?”

    孟厭:“折丹說是因為巫九息又折返回來救她,結果趙招水從背后偷襲巫九息,致她們倆全被抓走。”

    提到趙招水,孟厭尤為生氣。

    折丹與巫九息本來已經跑到村外,沈修榮攔下折丹,巫九息逃走。

    可巫九息擔心折丹,返回趙家村時,遇到在角落哭泣的趙招水。她說自己被趙常歡欺負,只能在外面睡。

    趙招水平日里便裝得像,假意正氣凜然為巫九息指路,實則將她騙去地室。

    “地室里面密不透風,我剛進去,差點沒熏死我。”孟厭想起那間地室,仍不時犯惡心,“其中有一個妖怪,在里面待了三十年。沈修榮和沈鳶喜歡虐打他,常常折磨他取樂。”

    人,

    有時,的確比妖怪還可怕。

    “沈修榮還沒抓到嗎?”

    “沒有。我聽鬼差說,沈家人也在找他。”

    “唉,他要是又行奪舍,豈不是永遠找不到他?”孟厭忽地有了一個主意,眸中閃閃發亮,“不如我倆上進些,先把他找出來。將功贖罪,沒準還能升官得賞!”

    “先把你的魂魄找到再說。”

    “行!”

    大鄴城的日頭西斜之時,遠在山上的攪亂荒已是漆黑一片。

    姜杌坐在巫九息對面,兩人之間,亮起一支蠟燭。

    半明半暗的房中,巫九息的臉隱于黑暗中,唯獨那雙眼睛顯露在燭光中。

    沉默良久,巫九息率先開口,“姜杌,你變了不少。”

    姜杌聳肩攤手,毫不在意她的說辭,“是嗎?我沒發覺。”

    巫九息靠近蠟燭,“你變得越來越像人,一個有血肉的人。姜杌,對于妖怪來說,這可不是什么好事。”

    妖怪若是變得像人,有了七情六欲,甚至有了弱點。

    遲早有一日,這個妖怪會被其他妖怪徹底吞噬。

    姜杌不欲與她多說,“過去鏡在哪兒?”

    巫九息:“巫妖族長的王座之下。你等我五日,我回去取。”

    姜杌:“我不放心你,我陪你去。”

    “你每去一次招搖山,息閣便少銀子。你若不放心,讓姜無雪陪我去。”

    “行,你們明日就出發。”

    姜杌離開前,巫九息喊住他,“姜杌,有時候真相并不重要。她雖缺魂少魄,但仍活得開心。可你要是執著真相,也許會跌進深淵。”

    “不行,我要完完整整的她。”

    “姜杌,你會后悔的。”

    巫九息與姜無雪在次日一早離開,姜杌拉著姜無雪,事無巨細交代了一大堆。

    孟厭等他們一走,趕忙帶著姜杌回地府認錯。

    橫眉豎眼的閻王坐在大殿中,旁邊是一臉怒氣的月浮玉。

    孟厭抬手抹淚,“閻王大人,下官被游魂附身,身不由已才犯下大錯。”

    為了表決心,她舉四指對天立誓,“下官已與姜杌說好,會盡快把罪魁禍首沈修榮抓回地府!”

    月浮玉冷哼一聲,“巫九息呢?她吞惡魂修煉,該至地獄受刑。”

    姜杌想說話,被孟厭捂住嘴,“月大人,她被折磨了十年,吞惡魂并非她本意。下官想著,不如留她一命?”

    “吞惡魂的妖怪,必須入地府受刑。”閻王怒目拍桌。然后話鋒一轉,又道:“不過,她若是能助地府找到沈修榮,算她大功,可免百年之刑。”

    孟厭頻頻點頭,諂媚道:“閻王大人真是功德無量!”

    出地府時,崔子玉來送兩人。

    孟厭:“沈修榮一點下落都沒有嗎?”

    崔子玉:“地府已通知所有鬼差尋他,了無線索。前幾日,玉郎和顧大人翻遍生死簿,發現沈家人至少殘害了近百人。”

    百人的魂魄無法/輪回,三界對此事多有指責。

    沈修榮一日抓不到,世間便會再多一個被奪舍之人。

    第115章 鳩盤荼(三)

    在攪亂荒等待巫九息的五日,孟厭白日要下山去城隍廟,與崔子玉幾人商議捉拿沈修榮一事。

    她修為差,每日往來于山上山下,累得氣喘吁吁。

    這日晚間,孟厭趴在床上抱怨,“既然我能進來,子玉他們為何不能進來?”

    若他們能進攪亂荒,她何需整日奔波。

    姜杌在桌前翻著月浮玉給的卷宗,語氣平淡地應她,“他們進不來,只有你能進來。”

    “行吧。”

    巫九息這人,倒是信守承諾。

    第五日一早,姜杌推開房門,入目便是紅衣紅裙的巫九息,與一臉憤憤不平的姜無雪。

    見到姜杌,姜無雪忙不迭跑過來告狀,“妖主,她明明在路上答應過我,到了招搖山后,便與我比劍。結果真到了招搖山,她躲在山中不見我!”

    巫九息平靜地走過他身邊,從衣袖中取出一面銅鏡遞給姜杌。

    這銅鏡甚小,鏡背有一雙鳳凰相對、足踏花枝,一圈祥云纏繞。

    觀其形,與山下市集售賣的銅鏡,并無不同。

    姜杌拿著銅鏡,仔細端詳,“怎么用?”

    巫九息莞爾一笑,那雙紅目,極是蠱人,“簡單。用巫妖血催動過去鏡,你再攬鏡自照,心中默念要回到哪個日子與旁觀之人的名字。”

    事不宜遲,姜杌當即吩咐道:“巫九息,你隨我進來。無雪,你守在門外。”

    進門之前,巫九息再次勸他,“姜杌,真相真的不重要。”

    “你廢話怎么這么多。”

    “言盡于此,你愛聽不聽。”

    孟厭從山下回來時,攪亂荒中,姜有梅在院外堆雪人,姜無雪面無表情站在房外。

    雪人還是四個,兩人兩狗。

    孟厭看著姜有梅堆好的兩只狗,好奇道:“難道攪亂荒中,還有其他活物?”

    姜有梅坐在地上,肉乎乎的小手指著兩只狗,“這個大狗是妖主,那個哈巴狗是姜無雪那個小人!”

    孟厭看了一眼姜無雪的方向,蹲下身,悄悄問他,“你不怕他們打你嗎?”

    “他們一個拿我當仆人使喚,一個日日罵我是蠢妖。”姜有梅一腳踢飛哈巴狗雪人,“反正這攪亂荒,我待夠了!等我長大些,定要出去闖蕩,再不待在這里受窩囊氣。”

    孟厭一聽此言,趕忙挨近他坐下,“有梅,我瞧你聰明又可愛,才與你提這事的。你要去地府做官嗎?我有些人脈,可以舉薦你做妖冥使!”

    今日在城隍廟,孟厭無意間聽到顧一歧與月浮玉商議,因地府官缺太多,他們打算提高舉薦銀子。

    往日,孟厭從黃泉路忽悠一個游魂做官,才得五兩。

    聽聞從下月起,地府將廣納三界人才入地府為官。地府同僚,但凡舉薦成功一個,便能得三十兩。

    話音剛落,姜有梅一腳踹飛頭上插著梅花的雪人,再氣鼓鼓吼出聲,“孟姐姐,你和他們倆一樣壞!”

    大鄴城的城隍,沒日沒夜與他們這些妖怪發牢騷,說地府俸祿低,雜事又多。

    枉他覺得孟厭是好人,原來也是個推他入火坑的壞女人!

    姜有梅負氣離開,說要去冰山上修煉。

    孟厭在后面急追,“誒誒誒,如今地府俸祿多了不少,你別聽城隍胡言亂語。”

    姜有梅腿短,但跑得極快。

    孟厭方追了幾步,前面的紅色人影便已消失不見。

    沒騙到姜有梅,她唉聲嘆氣回到小院,硬著頭皮與姜無雪攀談,“你怎么不進去?姜杌呢?”

    姜無雪亮出劍,橫在她面前,“妖主在房中修煉,你不能進去。”

    孟厭白了他一眼,作勢要去開門,“他每回修煉,都巴不得我在場。”

    劍紋絲不動,少年面不改色,“反正你不能進去。”

    “哼,不進去就不進去,他別后悔。”

    孟厭找來一把椅子,坐在屋檐下賞雪飲茶,“你回來了,巫九息呢?”

    “里面。”

    “他們兩個在里面修煉?!”

    “不是修煉,妖主用鏡子幫你找魂魄。”

    “好跟班啊,我沒看錯他!”

    從午后等到日落,院中的雪越來越大。

    自來了攪亂荒,孟厭還是頭回見到這般大的飄雪。聽風起,看雪落,她喝著熱茶,時不時吟上一兩句酸詩,“不知天上誰橫笛,吹落瓊花滿世間。”[1]

    久不見姜有梅回來,孟厭向姜無雪打聽,“有梅每回說去修煉,最多堅持半個時辰。今日已過了兩個時辰,他怎還沒回來?”

    身后,無人回應。

    孟厭在心中偷偷罵了幾句姜無雪冷得像塊冰,面上仍裝得開心,側身好言好語問他,“要不,我們去找找他吧。”

    可是,等轉身看清身后的情形后,她臉色大變,“姜無雪,你怎么了?”

    方才還如門神一般站在門口的姜無雪,此刻正在慢慢消散。

    撐著最后一口氣,姜無雪推開門,催促孟厭,“你快進去,妖主出事了……”

    孟厭慌忙進房,然而尋遍房中各個角落,不見一個人影。

    唯獨房中窗前的桌子上,放著一面普通的銅鏡。

    孟厭跑過去照鏡,可鏡中只照出她著急的面容。

    窗外狂風暴雪,似要吞沒攪亂荒的一切。

    門外的姜無雪已經徹底消失。

    整個攪亂荒,眼下只剩下孟厭,絕望地對著鏡子大喊:“姜杌!”

    姜杌回到了孟厭消失的那一日,巫九息默不作聲跟在他身后。

    對于巫九息的出現,姜杌眉心蹙起,極為不滿,“你跟著我做什么?”

    巫九息背著手,“怕你受不了真相死在里面,白白浪費我族法寶。”

    遠處山下出現一輛馬車,有一個女子正連滾帶爬走下馬車。

    巫九息挑眉,指了指女子,“她來找你了。”

    姜杌隨她看去,果然看到孟厭與牛妖。一時忘記在鏡中,他欣喜喊道:“孟厭!”

    可惜,遠處的孟厭忙著上山,不曾理會他。

    巫九息嗤笑幾句,信步走過去。

    姜杌快跑幾步,總算趕在孟厭上山之前,跑到她身邊,陪她一起上山。

    身側的女子慢慢在走,偶爾哼幾句小曲兒,自言自語夸贊自己,“再過幾日,我便能領到七品官的俸祿!真是佩服我自個,這官運委實不錯。”

    攪亂荒近在眼前,她小聲嘟囔:“希望姜無雪那個討厭鬼今日不在。”

    姜杌與她并肩站在入口處,笑著回她:“他在山下收上供銀子,這幾日都不在。”

    如他所言,熟悉的劍影沒有出現。

    孟厭又一次夸起自己,“我這運氣,真是不錯!”

    風雪中,姜杌陪孟厭走在雪中,聽她呼喊姜有梅。

    姜杌見無人回應她,氣得大罵姜有梅,“好啊,這個蠢妖,騙我說在山下只待了半個時辰。”

    孟厭從上山到進攪亂荒,已過了一個時辰。

    他盤算著,待會兒出去,定要好好治治姜有梅。

    不遠處的院外,出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姜杌擰眉,疑惑地問出聲,“他不是走了嗎?怎么還在攪亂荒?”

    院門外交談的兩人,聽不到他說的話。

    他立在孟厭身邊,聽見南宮扶竹在說:“昨日已歸,方才去了冰山上修煉。不如我帶你去?你等我片刻,我回房披件狐裘便來。”

    “孟厭,我不在冰山,你別去。”姜杌伸手想去阻止孟厭,可伸出的手穿過她的身子后,了無動靜。

    “沒用的。”

    巫九息冷冷開口,“你不如跟著那個男子進去瞧瞧。”

    姜杌依言跟著南宮扶竹進到房中,親眼看見他披上狐裘。臨走前又取走桌上的長劍,揣在懷中。

    狐裘夠寬大,足以遮蓋那柄閃著寒光的長劍。

    姜杌的腳步停下,他見過太多人心。

    僅僅一眼,他便猜出南宮扶竹想做什么。

    一個執著死亡的凡人,一個千里迢迢來攪亂荒求死的凡人。

    南宮扶竹想死,但所有人都攔著不讓他死。

    在絞盡腦汁思索幾日后,他從方聿澤逼死赤水一案中,找到了一種死法:狠心殺死一個妖怪的心上人,即使那個人曾幫他找到真相。

    為了尋一個“死”字,他懷揣著利劍,笑著踏出房門,“孟姑娘,走吧。”

    姜杌緩緩跟在孟厭身后,身邊的巫九息抱著手,目視前方兀立的冰山。

    前面的兩人停下時,巫九息語氣幽幽,“姜杌,很多時候,真相不重要。譬如我,辛苦坐上族長之位,卻在無意間知曉,族中長老只是拿我當巫悻的墊腳石。只因巫悻的根骨比我好,更容易得道成仙。”

    被她打敗的那些同族,在比試前全部得了長老們的承諾,假意敗給她而已。

    她用息閣賺的銀子,全進了巫悻的口袋。

    無人在意她的苦,無人在意她的心酸。甚至消失十年,也不曾有一個同族尋她。

    她是若有似無的存在,若非巫妖一族的法寶尚在她的手上,怕是直到死在沈修榮手上,也無人會提起她。

    那個曾經努力為巫妖賺錢,那個低聲下氣求各路妖怪幫忙,希望巫妖不被其他妖族欺負,希望巫妖能過上好日子的巫九息。

    巫九息溫聲在說:“我知道真相后,傷心了半月。”

    自然,這半月中,無人進房安慰她。

    每一個來找她的同族,要么為了息閣的銀子。要么受了欺負,請她出面。

    南宮扶竹面上瞧著難受,巫九息不合時宜地笑了笑,“姜杌,我或許能挺過來,但你呢?知曉真相后,你能挺過來嗎?”

    那把劍隨著她的最后一句,從狐裘中抽出。

    姜杌擋在孟厭身前,卻眼睜睜看著那柄劍穿過他的身子,直直刺向孟厭。

    他無能為力癱坐在雪中,聽奄奄一息的孟厭,顫抖著問出那句,“為什么?”

    事實如他猜想的一般,南宮扶竹是因為他,所以想殺孟厭。

    “方聿澤殺了赤水,我恨不得殺了方聿澤。”南宮扶竹坐在他身邊,沾滿鮮血的雙手捂著臉,“我便想,若是殺了你,他愛你至深,定會殺了我。”

    “她是因你而死。”

    “姜杌,遇見你,是她一切不幸的開始。”

    “你,是她的劫。”

    第116章 鳩盤荼(四)

    孟厭的性命,在慢慢流逝。

    胸口血窟窿中冒出的血,流進身下的白雪中。孟厭費力地捂著胸口,嘴中一遍又一遍喃喃地祈禱著:“救救我……”

    從認識孟厭的第一個月開始,姜杌便知道她惜命

    有一日,有幾個長相兇惡的游魂因嫌棄孟婆湯難喝,大鬧奈何橋。

    那日該孟厭輪值,游魂們鬧起來時,她非但不用法力阻止,反而腳底抹油,徑直跑回房。

    因她逃跑,幾個游魂未喝孟婆湯便涉過忘川河,致輪回司被扣了整整二十分。

    那一個月,他苦心鉆研《地府為官手札》,好歹尋了幾件差事,免她績效被扣光。

    酆都大帝寫的書實在枯燥乏味,他每日耐著性子在看。

    孟厭游手好閑慣了,對于扣分一事毫不在乎。

    可他得在乎,因為他對地府的所有規矩一清二楚。在游魂之事發生前,孟厭已接連半年績效墊底。

    地府有規矩,若官員績效連續七個月墊底,便會貶官一級。

    一個九品孟婆,貶官之后,只能去做從九品的判官文書。

    而他這個跟班,不能再繼續跟著她。

    他們那時的感情淡之又淡。他想著自己反正已進地府,與其跟著孟厭這個沒前途的孟婆。不如使點銀子向上打點,另謀高就,盡快把酆魂殿找出來。

    他長得俊俏,各司爭著要他。

    思來想去,他盯上了功曹司的文書一職。

    正欲離開那日,孟厭被泰媼責罵,抹著眼淚回房。

    看他站在門口,她以為他在等她,哭著跑過來,“阿僖,還是你對我好。該死的泰媼,明明知道我怕死,非逼著我去取無盡火。那山又高又陡,我運氣又差。萬一我摔下去,死了怎么辦?”

    她喋喋不休在罵,他白眼連連在聽。

    等她罵完,早過了他與功曹司約定的時辰。

    他微微嘆氣,牽著她回房,“你是神仙,摔下去死不了。”

    孟厭也嘆氣,“地府每日都有同僚死于非命。我命薄,自然該惜命。”

    姜杌不知她為何做了神仙,仍如此惜命。

    直到后來,他們在蒼梧城的最后兩日,孟厭提起她的前世。

    她死的那日,先是被人劫財倒在雪中。

    好不容易被人救回家,結果爹娘不肯拿出兄長的聘財,眼睜睜看著她斷氣。

    她與他一樣,從未去過望鄉臺。

    他是無親眷可望,而她是害怕看到親眷,想起自己死前的種種絕望。

    一個沒有仙根的凡人,就算進了地府,熬再多年,也只會是當牛做馬的孟婆。

    三界眾生眾相,其實并無不同。

    孟厭在地府的每一日,都活得極為認真。他在她的身邊,旁觀了三年。雖然內心多有不屑,但不得不承認,她一個人活得很好,比他這個活了三千年的妖怪還好。

    不是驚天動地才算活著。

    偷懶耍滑,聽曲看戲的人生,一樣算活著。

    與孟厭一樣,他有很多好友。

    可他的那些好友,要么惦記他這個人,要么惦記他的修為。

    他與他們相處時,需慎之又慎。因為妖怪的世界,無人真心待他。

    孟厭卻不一樣,她有許多真心待她的好友。他們護著她,他們真心拿她當好友,甚至至親。

    她活得肆意自在,即使她只是一個小小的地府孟婆。

    有一回,他與幾個鬼差在野狗村飲酒。

    酒喝到一半,他發現一個鬼差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他嚇出一身冷汗,因為千年前,他便是如此被一個妖怪暗算,在攪亂荒閉關修煉了整整一個月。

    他慢慢退后,另一只手隱在衣袖中捏訣。一番動作,反倒把那個鬼差逗笑,拍著他的肩膀,笑得前仰后俯,“放心,孟厭今日隨白二去人間聽戲了,不會來此。你敞開喝,萬事有我們幾個幫你遮掩。”

    活了三千年,他頭回喝得不省人事。

    翌日睡醒,他盯著桌上的醒酒湯,莫名笑出聲。

    入地府的第二年,他終于找到酆魂殿。

    本想一走了之回攪亂荒,可孟厭又闖下大禍,慌里慌張跑來找他,“阿僖,我貪了地府的銀子。城隍說,大人三日后要看地府的賬冊。萬一查到我,怎么辦?”

    他又留了下來,潛入功曹司,幫城隍擺平了那筆爛賬。

    冥冥之中,好似所有人和事都在阻攔他離開孟厭。

    活了三千年,他第一次低頭認命。

    因他的心,如攪亂荒一樣,裂開一道淺淺的裂縫。

    有風,吹進來、有花,飄進去、有光照進來。

    直到那顆心,被一個人,完完整整填滿。

    他變得和自己口中愚不可及的凡人一樣,有了嫉妒心,嫉妒萬事不如他的顧一歧,曾經被孟厭那般的愛著。他開始患得患失,害怕孟厭遲早會發現,他是個別有心機的妖怪。

    此生雖長,無她何歡。

    一個長出血肉的妖怪,有了害怕之心的妖怪,至此有了致命的弱點。

    而那個弱點,足以要了他的命。

    一如眼下,姜杌陪著瀕死的孟厭躺在雪中。如她生前狠心的親眷一般,靜靜等著她死去。

    巫九息負手站在風雪中,“姜杌,若你未進地府,她此刻便不會躺在此處等死,重復生前的悲慘命運。她此生的不幸,全由你一手造成。”

    姜杌輕輕去尋孟厭的手,縱使她感受不到,他也妄想著能給她一點點溫暖。

    巫九息低頭看了一眼,“你收留這個男子,是為第一錯。明知姜有梅愛下山,卻仍舊將攪亂荒交給他看守,是為第二錯。還有第三錯,你答應會保護她,為何做不到?”

    蒼山負雪,霜雪滿頭。

    姜杌低聲反駁一句,“我當時在天庭。”

    “天庭?”巫九息頓覺可笑,蹲下身,直視他的眼睛,“姜杌,你是否想過,若你當年擅入地府后,并未愛上孟厭。收留你的她,會是什么下場?”

    有雪花飄進眼睛里,短瞬的帶來片刻清醒。

    姜杌沒有回應巫九息的這一句質問,只固執地重復著一句話,“我沒有想要害她……”

    “你瞧,你仍在逃避。”

    巫九息起身迎風雪站立,看著姜杌,失望地搖搖頭,“你利用她在先,如今的種種,不過是你愛上她之后的彌補。姜杌,若你沒有愛上她,她會死。”

    與他并肩躺在風雪中的那個人,那么近又那么遠。

    姜杌側身去看孟厭,大滴大滴滾燙的淚水從他的眼中滑落,砸進雪中,“是,她會死。”

    若他沒有愛上孟厭,在找到酆魂殿后一走了之。收留他的孟厭會死,會如顧一歧當日所說,在地獄受刑五百年。

    他騙了她的一切,到頭來,卻要她擔下所有罪責。

    也許,若他沒有在那一日踏入地府,孟厭會和顧一歧在一起,一起去天庭,吵吵鬧鬧過完一生。又或者留在地府,每日過著自己的小日子。

    只是,不管當年的孟厭如何抉擇,總好過現在孤寂地躺在雪中等死。

    是他,毀了她的余生。

    姜杌將頭久久埋進雪中,雙手無力下垂。

    雪冷得刺骨,可遠不及親眼見證心上人死去,自己無能為力的絕望。

    冷風凄凄,過去鏡中的攪亂荒靜得出奇,帶來一句又一句孟厭的求救聲。那些呼喊好似一柄短刃,一下接一下剜著他的心肝,劃過他的四肢百骸。

    若他狠心趕走南宮扶竹,若他早些回來,她不會孤寂地死去。

    無人救,無人理,甚至于無人知。

    巫九息面若神佛,憐憫地看著他,“有一句古話‘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想必你也聽過。她因你而死,便是你殺了她!姜杌,是你殺了她。”

    “我殺了她?”

    “對,你殺了她。”

    姜杌面露疑惑,掙扎著想起身與巫九息對質。

    巫九息眼疾手快,一把按住他,“殺人償命,天經地義。你該一命抵一命,向她賠罪,祈求她的原諒。”

    刺進孟厭心口的那把長劍,莫名出現在巫九息手中。接著由她之手,遞給姜杌。

    劍身上染了血,不偏不倚,正好滴落到姜杌的臉上。

    姜杌摸了摸那滴血,耳邊是孟厭的一聲聲呼喊,“姜杌,快來救我。”

    “姜杌,你聽。”

    “她死前,一直在怨恨你。怨你不救她,恨你是殺她的兇手。”

    “她惜命怕死,黃泉路上全是兇狠的惡魂,她一定害怕極了。”

    “姜杌,你去陪她。”

    那把混著孟厭鮮血的劍,抵在姜杌的胸口,劍柄牢牢握在巫九息手上。

    在死亡來臨之前,姜杌想再看一眼孟厭。

    他挨近她,靠在她的肩頭。在她一句又一句的哀求聲中,他緩緩閉上雙眼。

    長劍下移,破開第一層的緋紅外袍。

    右手握劍的女子,暗暗使力。長劍已至第二層的中衣,再往下,便是男子的血肉。

    巫九息的唇邊勾起一抹笑意,左手悄無聲息放到劍柄之上。

    身下之人,無半點掙扎的跡象。

    雙手合力,巫九息使出渾身力氣刺下這一劍。一劍刺中心臟,破開皮肉,直至沒入雪中才停。

    鮮血從姜杌的身下流出,與身旁孟厭的血混作一團,無聲無息滲進雪的深處。

    姜杌從前受過很多傷,但這一次,他真切感受到了疼痛與冰冷。

    劍柄仍舊握在巫九息手中。

    聽到姜杌的悶哼聲,她抽出劍,往里又刺了一劍,“當年我與你大婚前,我特意從即墨侯手里千金買來這把軒轅劍,想著捅傷你,再讓你為我所用。可惜,即墨侯臨陣倒戈,讓你跑了,這把劍沒了用武之地。”

    “沒想到,兜兜轉轉幾百年后,這把劍總算有了用處。”巫九息盯著劍柄上的“軒轅”二字發笑,“聽聞這把劍可斬仙滅妖。相識千年,用此劍送你上路,不枉我們相識一場。”

    緋紅衣袍染了血,暗紅一片。

    姜杌頹然地張開雙臂,臉上帶著釋然又決絕的笑意,微微翕動的嘴唇蒼白至極,“多謝你。”

    巫九息再次抽出劍,往他胸口刺,“你是該多謝我。若不是我好心幫忙,你怎會找到真相?姜杌,如今你可以瞑目了,快去黃泉路與她團聚吧。”

    攪亂荒的風雪,從未停息。

    但此刻的房中,孟厭看著外間忽而停止的風雪,只覺害怕。

    遠處的冰山消融,她看見了另一座山。山上白雪皚皚,其上紅梅點點,枯枝滿山。

    她記起來,那是攪亂荒外的山。

    如消失在她眼前的姜無雪一樣。攪亂荒,正在她的眼前消失……

    房中的一切,已經模糊不清。

    桌椅消失,外面的山越漸清晰。孟厭癱坐在地,眼淚橫流,幾近崩潰。

    有冬日的陽光照進她的眼中。

    而她只能抱著銅鏡,一遍遍呼喊,“姜杌。”

    第117章 鳩盤荼(五)

    那聲呼喊一路穿過風雪,傳到巫九息的耳朵里。

    軒轅劍,五劍即可斬仙滅妖。

    她已刺下四劍,只剩最后一劍,便能徹底殺死姜杌。

    只要他死去,攪亂荒就能成為她的修煉之地。其中源源不斷的靈氣滋養,會助她成為三界唯一的魔。

    正欲雙手合力刺下致命一劍,身下的男子突然睜眼盯著她,“不對!孟厭沒有死。巫九息,你聽,她讓我記得去地府娶她。”

    姜杌躲開那一劍,捂著胸口的傷口,迫不及待湊到孟厭耳邊,聽她死前的最后幾句話。

    他清楚聽到,她咬牙切齒在說:“幸好只是一魂一魄塑的肉身。該死的南宮扶竹,等你死后入地府,我定要讓泰媼大人,熬一碗世間最難喝的孟婆湯給你喝,惡心死你!”

    罵完南宮扶竹,孟厭仍覺不解恨,又罵起姜杌,“還有姜杌這個死騙子,不知何時才會回來……”

    孟厭留下的最后一句話,是一句惆悵又期待的話語。

    “姜杌,日子已經定好,你記得早點來娶我。”

    姜杌跪在雪中,低低笑起來,眉眼多出幾分溫柔繾綣之色。

    身后的雪上,有一個持劍的人影正在靠近他。

    那把劍刺中他之前,他回身死死握著劍身,“巫九息,你想殺我。”

    巫九息眼底含笑,“相識一場,我好心幫你了結夙愿罷了。”

    姜杌起身,勉強站定,眸中怒氣起伏,“我前腳剛救了你,你后腳立馬使一出詭計殺我。想要攪亂荒?你可真夠狠的。”

    “姜杌,我勸過你,不要執著真相,你非不聽勸。”算計已被識破,以她如今的修為,尚不是姜杌的對手。巫九息自知不敵,隨手丟下劍,掩唇笑了笑,“她的確是因你而死,我可曾說錯?”

    “她因我而死,我自會道歉,求她原諒。我與她之間的事,還輪不到你這個成魔的妖怪多管閑事。”姜杌逼近她,一字一句罵出聲,“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算計,我今日若真的死在這兒,你也休想出去。”

    巫九息自是不信,轉身去找過去鏡的出口。

    出口仍在,她冷笑一聲,大步踏出去。

    然而,出口外不再是姜杌的房中,而是一片昏天暗地之處。

    她被四面八方涌出的狂風,再次吹進過去鏡中。一臉狼狽,跌倒在雪中。

    姜杌擦去嘴角溢出的血,好整以暇抱著手,居高臨下地肆意嘲諷她,“放心,我出不去,你也出不去。”

    巫九息咬著牙,“為什么?”

    姜杌在她身邊走來走去解釋,“攪亂荒就是我,我就是攪亂荒。你把我困在鏡中,等于攪亂荒也在鏡中。只要我不出去,你永遠走不出去。”

    “倒是算漏了這事。我從前還以為你故意誆我們,說什么攪亂荒是你的,誰也奪不走。”巫九息自嘲一笑,“難得從你口中聽到一句實話,我卻從未當真。唉,無趣,每回都輸給你。”

    “快點,她要回來了。”

    “你急什么。”

    “我們定好冬月最后一日成親,沒剩多少時日了。”

    “恭喜你啊。”

    “口頭上的恭喜大可不必,你多送點金子給我便好。”

    “姜杌,你和她,真是天生一對。”

    巫九息忽地想起當日在地室,孟厭樂呵呵與她商議,“我聽姜杌說,你有很多賺錢的門路。那個,我救了你,你能帶我發點小財嗎?”

    “快點!”

    “從這出去!”

    攪亂荒再現冰山之時,消失的姜無雪沖進房中,“妖主呢?”

    孟厭淚眼摩挲看著姜無雪,嚎啕大哭,“我對著鏡子喊了半天,沒人應我。”

    兩人拿著銅鏡,嘀嘀咕咕研究。

    氣喘吁吁的姜杌悄悄出現在孟厭身后,“你倆在做什么?”

    孟厭嚇得大叫,回身一看是他,慌忙撲進他懷里,“你去哪兒了?怎么身上都是血?剛剛,有梅和無雪,還有攪亂荒都消失了……”

    姜杌輕拍她的背,“被巫九息算計,多費了點功夫。”

    “對了,巫九息呢?”

    “她先我一步出來,你們沒看見她嗎?”

    恰在此時,姜有梅出現,擺著一張臭臉進房告狀,“妖主,那個壞女人又扯我的梅花。”

    “她在哪兒?”

    “那邊的冰山下面,好像在挖什么東西。”

    “完了,藏魂珠!”

    風卷寒云,雪紛紛在下。

    一行人跑過去時,巫九息已從雪中找到那串琉璃珠,穩穩握在手中。

    孟厭從掉落在巫九息腳下的那塊鎏金令牌,大概猜到琉璃珠是何物。

    眼下,巫九息貪婪地盯著琉璃珠,“姜杌,你真是喜歡她,連藏魂珠也舍得送給她。當年,你說要進地府盜取酆魂殿,看來你做到了。”

    整整十萬惡魂,若她吞下修煉,假以時日,修為必定大增。

    十年之苦,她要所有愚蠢的凡人,用命來還。

    他們與她,相隔只十步。

    姜杌沉吟良久,開口勸她,“冤有頭債有主。你要報仇,該找沈家人。”

    巫九息從琉璃珠上移開眼,抬頭打量他,笑得前仰后俯,“有一年,你說要滅世。我和即墨侯勸了你幾日,你罵我們是窩囊廢。沒想到啊,這才過了不到五十年,你卻成了你口中的窩囊廢!”

    姜杌有苦難言,唉聲嘆氣解釋,“我從前活膩了而已,不想連累你們倆,便想著罵幾句,把你們罵走。”

    孟厭躲在姜杌身后,聽著兩個妖怪,左一句“滅世”,右一句“愚蠢的凡人”,氣得牙癢癢。等姜杌一說完,她忍不住罵道:“我說你們這些妖怪,動不動便滅世。那些好好過日子的凡人,又沒得罪你們。”

    話音剛落,巫九息周身有紅霧升騰而起。

    她一步步踏著紅霧走過來,拉著孟厭的手去觸碰她的心口。

    隔著一層薄薄的衣衫,孟厭摸到一處空蕩蕩的凹陷,她大驚失色,“你的傷?”

    巫九息面色蒼白,慘然一笑,“同一個地方,被人用刀挖了十年。縱是仙身,也愈合不了,況且我只是個半仙之身……”

    每日雞鳴,沈修榮或沈炎便會下到地室,剜開她的心口,扯出她的心。那顆跳動的心,隨著他們粗暴的拉扯,一點點在滴血。

    那樣的痛苦折磨,直到沈修榮將剜心的活交給折丹,才算緩和一點。

    折丹會顧及她的疼痛,給她片刻喘息的機會。也會在等待滴血的間隙,鼓勵她活下去。

    孟厭慢慢抽回手,低著頭不言不語。

    沉默許久,她才堅定地抬頭,看向巫九息,“沈家人罪有應得。可是,其他無辜的凡人沒有做錯事,他們過著自己的小日子。不該因為這些喪心病狂之人對你做下的惡事,便死于非命。地府已派所有鬼差去人間找沈修榮,你不如隨我們去找他,讓他認罪伏法?”

    巫九息唇色盡失,獨獨眼眸發亮,“在折丹死亡的一瞬,我選擇入魔而非成仙。惡魂已吞,無法回頭。”

    “凡人愚不可及,滅世方能造世。”

    “姜杌,在地室的十年,我總算明白這句話。”

    巫九息攥著琉璃珠,眼看便要化形逃走。

    孟厭欲哭無淚,死死拉住她,“你把藏魂珠還給我,行不行?我好不容易升官,前幾日還在閻王大人面前夸下海口,會將功贖罪。”

    “放手!”

    巫九息怒火中燒,眼中如鬼魅般猩紅,“再不放手,我殺了你!”

    姜杌拉走孟厭,“讓她走。”

    無盡的擔憂涌上心頭,孟厭惴惴不安地看著姜杌,“里面有……”

    姜杌輕輕環住她,“嗯,里面有你的魂魄。放心,我會找到你的一魂一魄。”

    一聽這話,孟厭瞪大雙眼,小聲低語,“姜杌,惡魂不在里面嗎?”見姜杌微微點頭,她得意洋洋夸贊道:“不愧是我的跟班,真聰明!”

    那邊的巫九息已快走到攪亂荒的出口,姜無雪飛身想去攔,反被姜杌厲聲喊住,“無雪,別去。”

    一來二去,巫九息倒是起了好奇心。

    走至出口處,她回身問道:“姜杌,你弄丟惡魂,難道不擔心地府問罪嗎?”

    姜杌沒好氣道:“問什么罪?”

    巫九息不怒反笑,“地府的十萬惡魂,如今在我手上。我將用惡魂修煉,用畢生修為觸不周山,引天河之水滅絕凡人,以此滅世。你且說說,這算不算大罪?”

    “算。”

    姜杌信步走過去,眼中布滿疑色,“但是巫九息,你怎么知道十萬惡魂在我手上?”

    巫九息斜瞥他一眼,“即墨侯在三界的人脈,還不如我。你在地府的事,我找個地府神仙,一問便知。那人收了我不少金子,說酆都大帝已將十萬惡魂交予你,不日歸還。”

    三界所有法寶中,只有藏魂珠能容納魂魄。

    而姜杌手中,便有一顆藏魂珠。

    姜杌皺眉,面上有些生氣,“誒,你又為何知曉藏魂珠在孟厭那里?”

    巫九息笑靨如花,掩唇盯著他,“我看到了,看到她因你死在攪亂荒,看到她的魂魄被吸入藏魂珠中。”

    姜杌恍然大悟,“原來你躲在山中不與無雪比試,是為了找出藏魂珠。”

    “為了這顆寶貝珠子,我著實費了不少修為。”巫九息攤手,不甚在意地笑得開懷,“萬幸,你們倆在折丹房中說的每一句話,她都與我說了。”

    她試了不少日子,總算趕在回攪亂荒前,提前從鏡中窺得孟厭之死的真相與藏魂珠的所在之處。

    原想直接取走藏魂珠一走了之,可惜姜無雪寸步不離地跟著她。苦于沒有下手的機會,她只能隨姜杌進入過去鏡,想著趁機殺了他,霸占攪亂荒和藏魂珠修煉。

    姜杌聽完她一石二鳥的算計,嘴角一抽,無語道:“你委實多此一舉。繞了一個大圈子,還不如直接從我的過去找。”

    巫九息深吸一口氣,“你的修為在我之上,過去鏡進不去你的過去。”

    “我從前苦口婆心讓你勤加修煉,你偏要去開息閣掙錢。”

    “姜杌!”

    面對眼前人的氣急敗壞,姜杌負手立于風雪之中,“巫九息,跟你做個交易。你把孟厭的一魂一魄給我,這顆藏魂珠連同里面的惡魂,全歸你。如何?”

    巫九息眉眼彎彎,“好啊。”

    一聽惡魂二字,孟厭慌忙跑過來阻止。

    無奈姜杌眼疾手快,先她一步解開藏魂珠的封印,從中找到兩縷魂魄。

    等孟厭跑到時,姜杌開心地伸出手,“孟厭,我找到了。”

    “你傻不傻,我倆要是弄丟惡魂,會被挫骨揚灰!”

    “有,才算弄丟。沒有的東西,如何算弄丟?”

    第118章 鳩盤荼(六)

    瀟灑離去的巫九息,驀然聽到這一句話。

    她猛地回頭,大聲質問,“姜杌,你什么意思?!”

    “藏魂珠已經歸你了,解開封印的法子,我也與你說了。”姜杌將魂魄收進百寶袋,順手攬過孟厭的腰,便要回房。經過巫九息身邊,他冷言冷語,“我難得大方一回,你怎還不領情?”

    轉身方走了十余步,孟厭聽到巫九息震耳欲聾的罵聲。

    “姜杌,你這個騙子!”罵聲停下,巫九息已然近在眼前。憤怒起伏的一張臉,死死盯著姜杌,然后一把將琉璃珠扔給孟厭,“還給你。這珠子小成這樣,你也不嫌寒酸!”

    孟厭:“又沒讓你拿……”

    巫九息說完便走,姜杌看她走遠,趕忙問道:“過去鏡,你還要不要?”

    “不要了。他們拿我當墊腳石,我偏要做他們的絆腳石!”

    等出口處的身影消失,姜杌忽然往后栽倒。

    一前一后的孟厭和姜有梅急著撲向他,才發現他的身子有鮮血流出。

    姜無雪見怪不怪,收起自己的劍,木著一張臉扶起姜杌朝冰山上走去。

    前面一深一淺兩雙腳印,后面是哭哭啼啼的孟厭與姜有梅。

    等到了冰山,姜無雪放下姜杌,轉身對后面的兩人道:“妖主被劍所傷,需要在此療傷,我們回去吧。”

    孟厭看著孤零零在此的姜杌,“我能守著他療傷嗎?”

    “隨你。”

    孟厭就勢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看姜杌被一層又一層的冰雪覆蓋。

    冰山之上,寒風刺進骨髓。

    孟厭試著用手揉搓手臂取暖,身側的姜無雪冷冷發話,“你在此也是添亂,不如回房,安靜等上三日。”

    “我哪里添亂了?”

    “萬一你凍死在此處,妖主傷好了,還得費心殉情。”

    孟厭捏緊拳頭,“我是神仙,不怕冷!”

    話雖如此,在亂雪撲面的一瞬,孟厭默默挪動身子,往外面又走了走。

    姜有梅極是上道,立馬回房找來一件狐裘,上躥下跳為孟厭披上,“孟姐姐,這是九尾狐一族的狐裘,你快穿上。”

    姜無雪看不慣姜有梅的諂媚樣,冷哼一聲便要回房。

    身后的孟厭忽地叫住他,“反正你也無事做,不如下山幫我買點吃的吧。今日冷,適合吃暖鍋。對了,再買幾盤豬蹄,我愛吃。”

    姜無雪:“不去。”

    姜有梅:“好啊,姜無雪,你平日欺負我就算了,連孟姐姐也欺負!”

    孟厭:“就是,就是。”

    架不住這二人一句又一句的嘲諷,姜無雪不堪其擾,直接化形消失。

    姜有梅見他離開,忙喜笑顏開跑到孟厭身邊,“他去山下了。”

    兩人守著姜杌,等了約一個時辰,消失的姜無雪出現,手上拎著不少吃食。

    姜有梅早已將房中的桌椅搬到山上,與孟厭兩人坐在桌前圍爐飲茶。不時端著茶杯,走過去看看姜杌。

    暖鍋擺上,無奈山上風大,火死活燃不起來。

    姜無雪摸著下巴思考,片刻后打了個響指,“妖主房中有一個法寶叫不熄之火,我去拿。”

    “行,你快去。”

    不熄之火取來,暖鍋總算沸騰起來。

    孟厭招呼兩人坐下,“不瞞你們說,我生前便想開個食肆。”

    姜有梅樂呵呵搭腔,“我在大鄴城有很多三界好友。孟姐姐,若你要開食肆,我讓他們日日去捧場。”

    一聽此言,孟厭頓時樂開了花,“呀,沒想到有梅與我一樣,也是喜愛交友之人。不如這樣,我請你做掌柜,你幫我打理食肆,如何?”

    姜有梅遲疑地問出口,“我做掌柜,那你做什么?”

    他每回下山,見到那些掌柜們,個個忙上忙下,費力不討好。

    做掌柜,好像并不是什么好事。

    孟厭啃著豬蹄,說話含糊不清,“我得做官,我會花錢請十個八個伙計讓你管,你每日只需收收銀子便好。放心,我不是懶惰之人,但凡得空,定會去食肆幫忙。”

    聽著像是好事?

    姜有梅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默默夾菜的姜無雪,“那姜無雪做什么?”

    孟厭隨口應他,“你是食肆的掌柜,你想讓他做什么,他便得做什么。放心,萬事有我和姜杌為你撐腰。”

    “行!”

    姜有梅一口答應下來,樂呵呵吃著菜,時不時捂嘴偷笑。

    “蠢妖。”

    姜杌有意識時,詭異地聞到了一股香味。

    三千年來,在冰山上療傷無數次,他還是頭回聞到肉香。他努力睜開眼,循著香味看去。不遠處的平地上,依稀有三個人影。

    朦朧間,他聽見其中一個女子輕聲在問,“他每回受傷,都要如此療傷嗎?”

    另有一人淡漠應著,“嗯。”

    女子的語氣中隱隱帶了哭腔,“這里真冷,他不會被凍死吧……”

    “應該,死不了。”

    “哦。”

    三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絲毫未曾注意不遠處的姜杌已慢慢睜眼,起身打坐。

    等孟厭吃飽喝足,打算去瞧他一眼時,才發現姜杌的面色已紅潤不少。

    她伸出手去摸他的臉,卻猝不及防撞進他睜開的眸子中,“別碰,冷。”

    “你何時醒的,怎不喊我?”

    “方才。”

    孟厭搬來一把椅子,坐到他身邊,興致勃勃與他說起成親后的打算,“姜杌,我想過了,我倆這日子費錢,萬不能坐吃山空。我打算在山下開一家食肆,專賣豬蹄,你覺得如何?”

    姜杌全身冷得發顫,面上卻笑得開懷,“這主意不錯。有梅與城中所有妖怪相熟,人脈極廣。你不必請伙計,大可讓有梅找花妖幫忙。山下花妖一族,約有兩百人,每人幫一日,便能省下大半年的銀子。”

    孟厭面色尷尬,偷偷瞄了一眼姜有梅的方向,“有梅又要做掌柜又要做伙計,萬一他撒手不管,怎么辦?”

    姜杌:“他極好騙。你在他面前,多夸夸無雪,他自會上當。”

    孟厭了然:“姜杌,你真有法子!”

    聊了許久,在下一陣疼痛來臨之前,姜杌開口將孟厭趕走,“你快回房。你在此,我的心靜不下來。”

    “哼,你這壞妖,受傷還胡思亂想!”

    “食色性也,君子好色不淫。”

    孟厭走了,走出百步,又轉身藏在石頭下。

    遠處的姜杌在她走后,蜷縮在角落,大口喘著粗氣。

    他好似很疼,雙手插入雪中,試圖抓住一件物件,好緩解一陣陣從全身從四面八方襲來的疼痛。

    孟厭一手捂眼一手捂嘴,不敢看不敢說話,生怕他聽見,更疼更難受。姜無雪漠然地站在她的身后,“走吧,等妖主疼過這一陣,遲早會發現你。”

    “嗯。”

    兩人慢騰騰下山,姜有梅站在南宮扶竹的尸身旁邊,“孟姐姐,好像是他殺了你。”

    如今的孟厭認不出南宮扶竹,便問道:“他是誰?”

    大滴大滴的淚水滴到雪中,姜有梅抿著唇,“怪我,妖主讓我盯著他。我貪玩,去了山下,他定是趁我不在,殺了你……”

    孟厭:“他為何殺我?我與他有仇嗎?”

    姜無雪蹲下身,捧起雪蓋住南宮扶竹,“他想死,估摸著想殺了你,逼妖主殺了他吧。”

    “真是奇怪的人。”

    姜有梅兀自懊悔,哭聲震天。

    姜無雪生怕他吵到姜杌,回身捂住他的嘴,警告道:“再哭,我殺了你。”

    “姜無雪,你真是討厭!”

    姜有梅抹著淚跑了,說要去閉門思過,等姜杌傷好,他再負荊請罪。

    孟厭陪著姜無雪往南宮扶竹身上堆雪花,“姜杌沒有動手,他怎么自個死了?”

    面前之人,便是殺害她的真兇。

    孟厭堆雪花時,偶爾會故意將雪花揉成雪團砸到他身上泄恨報仇。

    對于她的小心思,姜無雪只淡淡看了一眼,“我猜是藏魂珠一起吸走了他的魂魄。他還有十年陽壽,不該死在這里。只要這具身子能保住,等他的魂魄歸位,他便能活。”

    “難得見你對一個人這么上心。”

    “他是我收的第一個弟子。”

    起初,南宮扶竹找到他,說要與他學一些劍術,下山后行俠仗義。

    他見他眼神灼灼,便應了。

    那把殺死孟厭的劍,便是他第一日教導南宮扶竹時所送。只是沒想到,他這個弟子,學劍術是假,殺人才是真。

    孟厭從雪中摸到那把劍,劍身上刻著“無雪”二字。

    她大概懂了姜無雪的沉默,“你們不必自責。他既然打定主意要殺我,總會尋到法子的。”

    “我瞧他像是富貴公子,怎會想到尋死?”

    “他失了所有生機。”

    “倒是怪可憐的。”可憐不過一瞬,孟厭轉頭揉了一個大雪團砸到南宮扶竹身上,“討厭鬼,害我失憶。”

    “走吧,我要回去修煉劍術了。”

    “好啊,我打他,你心痛上了。”

    孟厭一個雪團砸過去,姜無雪趕忙化形飛走。

    后面的兩日,孟厭每日裝作不知,笑容滿面上山看姜杌療傷。

    等他痛起來時,便借口有事溜走。

    如此過到了第四日一早,她睡得迷迷糊糊,唇上突然多了一陣冷意,“冷。”

    “快起來吧,我們還得回地府找閻王大人。”

    孟厭后知后覺睜開眼,姜杌正坐在床前看她,“城中有一家食肆蒸的包子,保管你愛吃。”

    “你怎么不等我去接你?”孟厭撲進他的懷里,“昨日我與你說好的,今日由我接你下山。”

    “孟厭,我們約好辰時初見面,眼下已快午時。”

    “是嗎?”

    孟厭不好意思地望了望窗外,將睡過頭的錯順道推給姜杌,“我前幾夜擔心你,一直沒睡好。昨日聽你說,今日便能好,一時開心,就多睡了幾個時辰罷了。”

    姜杌笑而不語,催促她穿衣洗漱。

    趁她墨跡時,姜杌踱步去了院外。好笑地看著姜有梅抱著一捆梅枝,說是負荊請罪,“你倒是心疼你自己,盡揀些細梅枝。”

    姜有梅支支吾吾辯解,“粗梅枝,沒準能化形呢……我要是多一個同族,便不用受姜無雪的欺負。”

    姜杌:“萬一你的同族,與你一樣貪玩,還不求上進呢?”

    姜有梅:“妖主,我錯了……”

    “滾去山上修煉,我看你就煩。”

    去地府的路上,孟厭小心翼翼問起惡魂之事,“惡魂不在你的手上嗎?”

    轉念一想,她又覺不對,“地府同僚們都說,大人與你做戲,把惡魂交給你。我懂了!你早就背著所有人,把惡魂還給大人了,對不對?”

    身側的女子深覺自己猜到了真相,隨著最后一字啟唇,眼神也跟著明亮了幾分。

    姜杌側頭看她,眸光微動,“孟厭,地府其實沒有惡魂。”

    孟厭堅持說有,“有的。我聽阿旁說,從前月浮玉陪大人去過酆魂殿,里面空空蕩蕩,大人當場放聲大哭。”

    “地府,果然藏不住秘密。”

    “哈哈哈,我們也是關心大人。”

    第119章 鳩盤荼(七)

    在告知她真正的地府秘密之前,姜杌先誠懇道歉,“孟厭,我從過去鏡中,看到了真相。對不住,你是因我而死……有一個人失了所有生機后找到我,求我殺了他。我給了他虛無縹緲的機會,他為了尋死,便殺了你。”

    孟厭若有所思,“那具身子,并非我的仙身。殺我的那個人,難道不知道這事嗎?”

    姜杌停住,溫柔地抱住她,“他知道。可他是一個聰明人,算準了我一定會殺他。”

    南宮扶竹失去過至愛,更懂如何逼瘋另一個失去心上人的他。

    在看到真相的一瞬,姜杌一直在問自己,“我會殺了他嗎?”

    答案是會。

    若他踏入攪亂荒的一瞬,入目所及卻是孟厭的尸身,他會直接殺死南宮扶竹。

    抱她的那雙手越來越用力,孟厭拍拍姜杌的背,“我不怪你。”

    “我怪我自己。”

    巫九息說得沒錯,他明知南宮扶竹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找他。可他仍一時心軟留下南宮扶竹,埋下禍根,讓孟厭重復生前的絕望,獨自死在冰天雪地的攪亂荒。

    孟厭的魂魄明明已經保住,卻獨獨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三年。

    或許是因死前太過痛苦,她的其他魂魄幫她做了選擇。

    忘記他,忘記她所有不幸的開始。

    “別提這些傷心事了。”孟厭雙眼放光,滿懷期待地搓搓手,“你快說說,酆魂殿是怎么回事?”

    姜杌抬手抹去眼角閃動的淚花,“我說了,你別跟其他人說,特別是阿旁阿防。”

    “你放心!我保證不對外說!”

    姜杌伸出手,牽起她的手往地府走,“酆魂殿里面,也沒有惡魂。”

    孟厭似懂非懂,“那大人當日為何哭?為了與你做戲?”

    姜杌:“大人當日想順水推舟坐實酆魂殿之實,把所有事推到我身上。”

    他在地府的第二年,通過翻看酆都大帝所寫之書,找到酆魂殿的另一處入口。

    結果一進去,里面空空如也。

    聯想到酆都大帝素來自吹自擂慣了,他便知地府壓根沒有酆魂殿,更別提什么十萬惡魂。

    所謂營造酆魂殿的來龍去脈,不過是酆都大帝信口開河編的故事。

    在地府的第三年,他生了和孟厭永遠在一起的心。

    某日,他在一本書中,發現酆都大帝隱瞞千年的秘密。

    “什么秘密?”

    孟厭著急追問道:“地府還有什么秘密,是我不知道的。”

    姜杌背著手,似笑非笑,“大人啊,有很多秘密。”

    酆都大帝百年前寫的一本《勸善戒惡錄》中,記載了一個小故事。

    這個故事,與酆都大帝平日所寫的自夸之言,完全不一樣。

    “那本書啊,我聽城隍提過一句。”孟厭搖頭晃腦,說起城隍之言,“《勸善戒惡錄》此書,大人文思泉涌,區區只寫了三日。書中所記之故事,全是大人平生所歷的真人真事。”

    話鋒一轉,孟厭干咳兩聲,假意撫須大笑,“當然啦,大人整日不是在天庭就是在地府。這些故事,都是假的~”

    姜杌被她的一舉一動逗笑,“確實都是假的,但有一個故事是真的。”

    “哪個故事?”

    “鬼差除惡的故事。”

    孟厭依稀記得這個不大精彩的故事。

    說的是一個鬼差,在追查一件人間自盡案時,發現兇手實為惡魂。若放任他繼續留在人間,遲早會有更多人死于他之手。

    為了避免更多無辜者死于非命,心懷大義的鬼差,在一日深夜,強行拘走兇手的魂魄。

    這個故事有頭無尾,書上只寫到鬼差拘走惡魂,便不了了之。

    孟厭惦記鬼差的結局,托城隍旁敲側擊打聽過,“城隍說,大人編故事騙人呢,讓我們別惦記。”

    地府近在眼前,姜杌回身,怔怔盯著孟厭,“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心懷大義的鬼差是誰?”

    全地府,敢厚顏無恥自夸是心懷大義的同僚,唯有一人。

    孟厭大驚失色,“大人?”

    姜杌點點頭,算是默認,“你若看過大人的所有書,便會發現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若是寫到自己,一定會在前面加上‘心懷大義’四字。”

    一本不起眼的書,一個不起眼的故事。

    因著加在鬼差前面的四個字,讓姜杌察覺到:這個鬼差,或許便是酆都大帝。

    判官司的衙門中,堆著不少卷宗。

    他塞了一錠銀子給看門的判官,從堆積如山的卷宗中,找到上百個明確寫著“惡魂”二字的凡人。

    之后,他趁著和孟厭去人間看戲的機會,順藤摸瓜找到其中的二十人。

    無一例外,這些人已全部死去。

    月浮玉上任的前幾日,察查司發現一個惡魂。

    因臨近別歲宴,全地府上下大多得過且過。孟厭忙著偷懶和打聽年底的獎賞,一天到晚不見人。他便偷偷溜去人間,跟蹤那個所謂“惡魂”的凡人。

    別歲宴前一日的午后,他在城外樹林親眼看見那個凡人被雷劈中。

    大冬日,天降驚雷,劈死一個凡人,他深覺詭異至極。

    誰知,片刻后,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

    凡人的魂魄突然出現在林中,跟在一個人身后,自此消失無蹤。

    姜杌認得那個人,是酆都大帝的一個手下。

    回地府后,他在奈何橋假裝種花看了幾日,也未看見那個凡人的魂魄過橋渡河。

    故事講到此處,孟厭撓撓頭,“天庭有令,神仙不得干涉凡人生死。若照你所言,大人為了救無辜者,擅自拘走惡魂。此乃觸犯天條的大罪,天庭難道毫不知情?”

    姜杌抬頭望向高聳的幽都山,“又或許‘神仙不得干涉凡人生死’,本就是假的。”

    孟厭:“那生死簿呢?有陽壽未盡之人死去,難道鬼差們沒有發覺?”

    姜杌:“生死簿在大人手上,他拿筆一改之事。”

    “也對。”

    孟厭恍然大悟,地府與天庭這萬年來,一直在干涉凡人生死,“那那那,被大人拘走的惡魂去了何處?”

    “在地獄受刑。”

    “我聽阿旁說,你從前隨我去查案,也私吞過幾個惡魂。

    “他們也在地獄受刑。”

    孟厭頓感迷惑,“如此說來,你除了擅入地府,并未做錯其他事。那為何大人一開始,非說十萬惡魂被你偷了?”

    提到此事,姜杌心緒起伏,忍不住罵出聲,“地府績效年年墊底,實在是事出有因!”

    他知曉酆都大帝的秘密后,為了將功贖罪,特意寫了一封信,費勁送進酆都大帝的書房。

    信中,他寫道:“大人,我雖為妖族,但與您一樣心懷大義。如今惡魂禍亂人間,我曾得一法寶,名曰‘藏魂珠’。此珠可容納魂魄,我愿意用此珠,助大人一臂之力。”

    可惜,他情真意切的一封好信,酆都大帝忙著寫書論道,壓根沒拆開看過一眼。

    他在信中留下一個地址,希望能與酆都大帝詳談請罪。

    然而,他接連等了半月,酆都大帝了無蹤跡。

    他一時摸不準酆都大帝是何意,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我以為他是有意為之,想瞧瞧我的實力。結果,他只是忙著寫那堆破書……”

    等他被抓后,酆都大帝為了坐實地府有酆魂殿一事,引月浮玉進酆魂殿,妄圖把莫須有的十萬惡魂嫁禍給他。

    若他死在地府,這十萬惡魂,便會隨著他的死,成為一樁懸案。

    若他僥幸逃脫,地府大可放消息出去,引來無數覬覦酆魂殿的妖魔鬼怪與他相爭,正好除掉不少覬覦惡魂的妖怪。

    孟厭咬著手指,尷尬地笑了笑,“哈哈哈,你不知道嗎?大人他每回去書房,僅僅是為了寫書。哎呀,你早點跟我說不就好了,我有門路,保管幫你把信送到大人手上!”

    姜杌白眼一翻,“呵呵,你的那個門路更離譜。”

    第一封信,酆都大帝未曾表態。

    在吸走盧望丘的惡魂后,他又寫了一封信,交給常與酆都大帝飲酒的城隍。

    “你猜這封信,最后送到了何處?”

    “月浮玉手上?”

    姜杌勉強扯出一絲干巴巴的笑意,“我手上!”

    城隍白日收了他的信,晚間便找到他,說酆都大帝已看過信,還回了一封信。

    等他興高采烈的拆開,才發現是他的書信。

    孟厭磕磕絆絆為城隍解釋,“他估摸著是酒喝多了。”

    身側之人默不作聲,好似在生氣。孟厭趕緊問道:“你逃走后,大人可沒抓你,也沒引妖魔鬼怪去攪亂荒。”

    “說起這事,整個地府,也就月浮玉有點官樣。”姜杌嘆息一聲。月浮玉當日陪酆都大帝去書房時,偶然發現桌案上有不少未拆開的書信,“月浮玉哪看得了這些,當即讓大人坐在桌前,要他務必拆開所有書信查看。”

    酆都大帝邊做戲邊拆信,等他拆到當初那封信時,姜杌已想法子逃出地府。酆都大帝白白錯失一個不要俸祿的人才,日夜痛哭流涕懊惱。

    孟厭:“原來如此。姜杌,你大度些,大人不是故意陷害你。”

    兩人已走進地府,血月懸在上方,彼岸花綿延至遠方。

    姜杌又記起一件事,“我塞到你懷中的書信,字字句句寫明想留在地府為官。大人倒好,不知聽了誰出的餿主意,讓你抽魂塑肉身來攪亂荒送信。”

    孟厭愛財如命,他冒險回地府拿走她的私房錢,還特意在桌上留下一封挑釁的書信。算準了她看過之后,一定會來找他討債。

    他想著,等她來了攪亂荒,他好好與她說清楚。

    萬萬沒想到,酆都大帝越描越黑。

    更沒想到,那封他親手所寫的信,最后經孟厭之手,原封不動又到了他的手上。

    “大人……他一向如此。”

    孟厭目視前方黑霧茫茫的幽都山,大概也猜到酆都大帝為何要死守這個秘密,不愿讓地府一眾同僚知曉。

    殺惡魂,雖行的是好事。

    但若是讓三界皆知曉此事,免不得有殺良冒功之人,以大義之名,行濫殺無辜的惡事。

    凡人有貪欲,神仙亦有,甚至更甚。

    姜杌帶著孟厭找到閻王,順便告知巫九息逃走一事。

    自然,閻王將兩人罵了個狗血淋頭。

    罵了一個時辰,閻王取走孟厭與南宮扶竹的魂魄,“孟厭隨本官來。對了,這個游魂的身子還在嗎?”

    姜杌:“在,我帶來了。”

    語罷,他取出百寶袋,往下一扔,南宮扶竹的尸身出現在地上。

    閻王接過藏魂珠,抬手一揮,三魂七魄齊齊奔向南宮扶竹:“孟厭是仙身,得廢一點功夫,你且在此等等本官。對了,你看著點這個游魂,讓他別亂跑。”

    “好。”

    南宮扶竹睜開眼睛時,已身處一處奇怪的宮殿。

    殿中金碧輝煌,殿外霧氣茫茫。一輪血月高掛,無樹無花,無鳥雀之音。

    往來之人,瞧著像人,可行走如風,腳不沾地,轉瞬消失在他眼前。

    南宮扶竹看向殿中唯一眼熟的男子,“姜杌,我死了嗎?”

    姜杌倚在窗前,平靜地應他,“沒死。”

    “這里是何處?”

    “地府。”

    聞言,南宮扶竹跪在地上,面上浮起凄涼的笑意,“既來了地府,為何未死?”

    悲鳴間,有一行人踏進殿中,其中一人正好停在他的腳步,輕輕喚他,“扶竹。”

    時隔半年,南宮扶竹再次聽見赤水的聲音。

    他驚訝抬頭,“赤水!”

    赤水從姜杌口中得知來龍去脈,借著陪泰媼來酆都殿議事的時機,想勸一勸南宮扶竹。

    眼下,她拉著南宮扶竹去到殿外,“我讓你好好活著,你卻跑去殺人。孟姑娘因你之故,差點毀了仙身!”

    南宮扶竹淚流滿面,“我沒了家沒了你,想死又死不了,才走上絕路。”

    赤水跟著他哭,“孟姑娘心善,并未怪罪于你。你日后定要向善而行,早日贖清罪孽。”

    臨了,她與南宮扶竹約定,“我如今在地府為官,是個八品孟婆。等你死后來地府,我親自送你輪回,可好?”

    “好。”

    孟厭的一魂一魄,兜兜轉轉終于回到她的身子中。

    閻王喊醒她時,她迫不及待跑出門去尋一個人,“姜杌。”

    不巧,南宮扶竹也在。

    一見到她,他忙不迭作揖道歉,“孟姑娘,對不住。是我鬼迷心竅,傷害了你。”

    孟厭看他久久盯著奈何橋的方向,眼珠子一轉,想到一個好主意,“我這人大度,便原諒你了吧。不過……”

    “不過什么?”

    “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若我能辦到,即使赴湯蹈火,也必定為你做到。”

    “簡單。”孟厭湊近他,擠眉弄眼,“你想留在地府做官嗎?我看你是個人才,才與你提這事的。”

    南宮扶竹的眼中莫名添了一抹生機,試探著問出口,“我也能留在地府做官?”

    “我人脈廣著呢~”孟厭洋洋得意,“但你還有十年陽壽,一時半會不能做官。這樣,你隨我去一趟功曹司,先把舉薦文書簽了。”

    “行!”

    第120章 世間道(一)

    魂兮歸去,短促三十余年的陽壽中。南宮扶竹獨獨這一日的所見所聞,稱得上光怪陸離。

    窄道兩旁,有一簇又一簇鬼氣森森的紅花。

    一莖數朵,一枝碧綠花葶上,長出一簇傘狀花序。花影迎風微動,長須紅蕊,花瓣四散而不繁。

    前面的孟厭見南宮扶竹時不時停下,趕緊回頭催促,“日后來了地府,你大可慢慢看。”

    南宮扶竹面上帶笑,快走兩步,“可我殺了你,犯了大錯。這……還能做官嗎?”

    孟厭眼神狡黠,拍拍他的肩膀,“你殺我這事,約莫得去地獄受刑幾年。你先把文書簽了,等受刑之期一到,你便直接上任,去做拘魂使。如何?”

    南宮扶竹雙手握緊,堅定點頭,“我愿意。”

    “走走走,功曹司那幾個臭魚爛蝦放衙最早。”

    姜杌不緊不慢跟在兩人身后,眉心亂跳,無語望天。

    為了這點舉薦銀子,孟厭真是無所不用其極。

    今日著實不巧,他們三人走到時,月浮玉正帶著文書在功曹司巡視。

    一見孟厭,月浮玉扶額嘆氣,“他陽壽未盡,你把他帶來功曹司做什么?”

    孟厭一臉恭維之色,慢慢挪到他面前站定,“月大人,下官近來聽聞地府官缺多,一心為地府排憂解難,便想著舉薦南宮扶竹入地府為官!”

    月浮玉面無表情,“那是他死后之事。”

    孟厭將他拽去角落,“月大人,凡事講究未雨綢繆。如今,牛頭馬面連游魂都騙不到……”

    “行吧。”

    月浮玉思忖片刻,點頭同意。等南宮扶竹簽字畫押后,由閻王出面,收走他今日的所有記憶。

    等目送南宮扶竹離去,姜杌站在孟厭身邊,“你恨他嗎?”

    遠方的昆侖山隱于云霧之中。

    孟厭生前,喜歡躲在山中。無他,不想照顧弟弟,不想給兄長端茶送水,活得沒有人樣。

    山中云霧繚繞,她一個人坐在樹下求神拜佛,希望明日一睜眼,日子能過得好些。

    可惜,她的命途如此,再多的祈禱也無用。

    “我生前,每日暗暗發誓,下輩子定要投個好胎。”輕輕的一陣笑聲傳進姜杌的耳朵里,孟厭捂住嘴偷笑,“等真入了地府,我又不想投胎了。”

    不想重復身不由己的命運,不想死在街頭無人問津。

    做個小孟婆,于她來說,似乎也不錯。

    孟厭:“姜杌,在平郡的最后一個案子,我回過原先的那個家。”

    爹娘早已不在,聽說兄長娶了一個女子,搬去了旁處。

    家中,只有弟弟尚在人世。

    她緩步走過,她的弟弟站在屋檐下,聽見令牌與琉璃珠的金聲玉振聲,曾抬頭看過她一眼。

    只一眼,他便低頭忙碌去了。

    “他真是沒良心,枉我照顧了他數十年,竟未認出我。”孟厭埋怨道:“后來,我想通了。我是孟厭,不是他的姐姐。”

    他的姐姐,早已死在三十年前。

    而如今從他面前行過的女子,是孟厭。

    孟厭,有好友有至愛。

    不用照顧弟弟,不用討好爹娘與兄長。

    她是她,又不是她。

    有三兩鬼差從他們身邊路過,孟厭笑著與他們招呼,“我惜命,既恨爹娘兄長不救我,也恨南宮扶竹自己想死非要拉上我。可是,我不想因為他們,影響我的好日子。”

    她生前無數次祈禱得來的好日子,不該被仇恨占滿。

    姜杌攬過她的肩:“走吧,月浮玉還要與我們議事。”

    “天殺的月浮玉!”

    查案司內,月浮玉端坐在主位之上,“長話短說,找不到沈修榮。”

    鬼差們已尋遍四國,無一人發現沈修榮的蹤跡。

    姜杌:“他隨時可以奪舍。若按相貌去找,無異于大海撈針。”

    孟厭想了想,心頭忽地冒出一個人,“花戚里曾說,玉簪花粉久久不散,不如讓她幫我們再找找?”

    “離開趙家村那日,我吩咐她和土地神留下。但她說家中有事,要回去一段時日。”顧一歧說罷,起身離開,招手喚來一鬼差,“你去金陵城,讓花戚里速速來一趟幽都山。”

    鬼差離開,幾人繼續議事。

    月浮玉的眼神,在孟厭與姜杌之間來回打量,“說吧,巫九息怎么回事?”

    孟厭硬著頭皮解釋,“她跑了。”

    “你們難道不知道抓住她?”

    “姜杌被她所傷,我這點修為,上去便是送死。”

    事已至此,月浮玉也只好嘆氣吩咐道:“本官已派判官前去招搖山,若巫九息現身,他們會抓她回地府。當務之急,是先找到沈修榮。”

    一個手中握有藏魂珠,還懂奪舍邪法的凡人。

    比之妖魔鬼怪,更為可怕。

    孟厭唯唯諾諾點頭,臨走前再三承諾,“月大人,下官已決心好好做官,好好為仙。”

    “這話,本官已聽你說過三遍。”

    “是嗎?你記性真好。”

    回房路上,孟厭絮絮叨叨與姜杌說起自己的猜測,“沈修榮走前,明明說好五日便歸。可直到我們離開,他仍不見人影,想來是已經察覺有異,先一步逃之夭夭。他們五人,在一起兩百年,最后大難臨頭各自飛。這沈修榮,委實夠狠。”

    身旁的女子斷斷續續提起當日地室中的所見之景,姜杌蹙眉思索,須臾后發問,“對了,折丹的魂魄去了何處?”

    孟厭攤手,“不知道。她當夜搶了我的身子后,帶我去了地室。”

    等進了地室,折丹的魂魄消失。

    孟厭害怕姜杌擔心,著急出去,一直呼喊她。

    可喊了許久,只有奄奄一息的巫九息在旁回應,反反復復求孟厭救救自己。

    孟厭按照巫九息所言,救下她。

    正欲扶她離開尋找出口,又聽到其他妖怪的求救聲,“也是奇怪,自進了地室,折丹的魂魄再未出現過……”

    兩人邊走邊說,孟厭記起花戚里的殘魂一事,猜測當時附身在她身上的魂魄,沒準是折丹的殘魂,“她滿懷驚恐,被活活悶死在棺材中。她死前執著地想救出巫九息,死后怨氣不散,魂魄留在手串中。或許等我救出巫九息后,她的執念已了,殘魂便自行散去?”

    “或許吧。”

    姜杌沒見過折丹,不知她與巫九息之間的情誼為何深厚至此。

    一個自私的妖怪,明明已經逃走,卻仍義無反顧回去救人。

    一個明明是人,卻對一個妖怪心生憐憫,甚至為了救她,死于非命。

    姜杌與巫九息相識千年,深覺折丹口中的巫九息,與他認識的巫九息,大為不同。

    轉念一想,巫九息被關了十年,日日受剜心之痛。

    折丹,于她來說,是十年暗無天日的地室中,唯一的那道光。為了這束光,她做出任何事,似乎都不足為奇。

    月出月落,金烏東升。

    在地府等了兩日,眾人等到一個壞消息:花戚里不見了。

    顧一歧:“她不在金陵城的家中嗎?”

    前去金陵城的鬼差面露惶恐,“回顧大人,下官奉命前去尋花戚里。到了金陵城才知,她在回家后的第四日,離奇消失。下官問了城中的妖冥使及她的同族,他們也不知她去了何處。”

    孟厭:“難道是沈修榮抓走了她?”

    一旁的姜杌搖搖頭,“沈修榮逃命都來不及,平白無事抓她做什么?”

    而且,他觀花戚里修為不錯。若非當年一時不察被葛山首欺騙,怎會輕易中圈套,被嚴洵抓住?

    吃一塹長一智,沈修榮再想騙她,可不容易。

    幾人坐在查案司書房內苦思冥想多時,月浮玉帶著一個鬼差前來。一來便道:“從永安鎮與趙家村地室救回的所有妖怪,在這幾日,全部離奇消失。”

    話音剛落,姜杌在一瞬想通了所有事,“巫九息!”

    巫九息被沈修榮折磨十年之久,從半仙被迫入魔。

    此恨滔天,她定會想盡法子找出沈修榮報仇。

    孟厭心覺不對勁,“不對啊,她怎會知曉花戚里的存在?”

    姜杌:“她做了幾百年的巫妖族長,八面玲瓏,左右逢源。若她想打聽這些事,多的是法子。我們被她騙了,她當時回招搖山,不是為了取過去鏡,而是為了搶在地府之前,派人去打聽被沈修榮殘害的妖怪。”

    那些妖怪與巫九息一樣,對沈修榮恨之入骨。自然愿意跟隨她,找出沈修榮,親手報仇。

    而他們,失了花戚里,怕是再難找到沈修榮。

    無人開口,房中眾人陷入無聲的沉默。

    姜杌來回踱步,忽然想到一個人,“巫九息一心想找到沈修榮報仇。我們既然找不到沈修榮,不如找找巫九息。有一個人,或許她知曉巫九息的行蹤。”

    “誰?”

    “巫悻。”

    她們既是一脈相承的同族,又是水火不容的仇敵。

    巫悻花了一萬兩黃金找回巫九息,反被擺了一道。巫九息將過去鏡帶走,致巫悻此生都不能繼承族長之位。

    此番,賠了夫人又折兵,巫悻必定對巫九息懷恨在心。

    月浮玉聽姜杌說完,當即決定前往招搖山,“事不宜遲,我們今日便出發。若讓巫九息先找到沈修榮,地府難辭其咎。”

    “行。”

    他們比誰都明白,沈修榮若是先被巫九息找到,怕是形神俱滅……

    前去招搖山的路上,姜杌有意路過攪亂荒,把姜無雪帶了出來。

    姜無雪抱著劍,冷著臉下山,一來便站到孟厭旁邊。

    身旁好似多了一座冒著寒意的冰山,孟厭哆哆嗦嗦往姜杌身上靠,“他來做什么?”

    姜杌指了指走在前面的三人,“巫九息詭計多端,若我真跟她打起來,我不放心他們三個。無雪雖比不上我,但對付巫九息手下的妖怪,應綽綽有余。對了,要是無雪出手太重,你攔著點。他從前差點入魔,我委實費了一番功夫才救回他。”

    孟厭微微回頭瞥了一眼姜無雪,無辜地問出聲,“我攔他?你真瞧得起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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