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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世間道(二)

    招搖鎮一如他們當日來時熱鬧。

    只是,往招搖山去的路上,往來的巫妖個個低著頭,瑟瑟發抖。

    更有甚者,遠遠看到他們幾人的身影,便慌不擇路地逃之夭夭。

    待走進山中,姜杌抓來一個巫妖詢問。才知上回巫九息回來一趟,不僅帶走了巫妖一族的所有法寶,還將巫悻與巫懷仁兩人打傷。

    數千年的修為,一夕盡廢。

    巫悻這幾日已尋死多次,眼下正在山上的宅子中養傷。

    姜杌領著一行人尋到宅子,一見到巫悻,開門見山便是一句,“巫九息在何處?”

    巫悻躺在床上,隨著幾人進房,面目逐漸猙獰,語氣更是兇狠,“不知道。”

    “你與她相爭多年,難道未曾給自己留一條后路?”姜杌自顧自坐在床邊。見巫悻別過頭不說話,他勾唇一笑,開口嘲諷道:“怪不得就算巫妖一眾長老為你撐腰,你也爭不過她。”

    “巫九息下山歷劫,尚知道把法寶藏起來,為自己留后路。你倒好,她廢了你的修為一走了之,你竟躺在這里等死。”

    “巫悻,你真是廢物啊。”

    床上的巫悻捂住耳朵,雙眼流出血淚。

    姜杌不覺有錯,仍舊喋喋不休在說。孟厭于心不忍,上前拉走姜杌,“算了,她既不知道,我們別逼她了……”

    在姜杌起身的一瞬,巫悻突然詭異地笑出聲。

    而后,她扶著床柱,掙扎著起身。等笑累了,她淡然開口,“可惜啊,她始終不夠狠。又要與我們一刀兩斷,又舍不得那幾個曾經對她好的同族。我問過其中一個,巫九息和一群妖怪在南郡渝風鎮。”

    “多謝。”

    月浮玉上前道謝。臨走前,姜杌回頭勸道:“你們利用了她上千年。你此番遭遇,算是咎由自取。放心,我聽巫妖長老之意,他們依然最看重你。”

    巫悻不言不語躺回床上,蒙上被子,嚎啕大哭。

    走出宅子很久,孟厭還能聽到那陣悲痛欲絕的哭聲。

    她既不同情巫悻,亦不覺得巫九息做得對。

    巫悻修為盡廢,仍有巫妖長老撐腰。她比巫九息幸運,每日只需修煉,便能得到一切。

    她是巫妖一族的希望,也是巫九息痛苦的根源。

    巫九息要強,明知長老們利用她為巫悻鋪路。為爭一口氣,她努力千年,終于搶在巫悻之前成仙。

    快要走到山下,孟厭回頭望了望山頭之上的巫妖王座,“他們為什么不去尋她呢……”

    十年,整整十年,無一個同族來尋。

    巫九息在地室的十年,在絕望的等待中,也許漸漸生出了對巫悻,甚至對巫妖一族的恨意。

    冬月,北風呼呼而過。

    孟厭嘆氣一聲,快走兩步,跑到姜無雪身邊打聽,“巫九息為何要打傷巫悻與巫懷仁?”

    姜無雪面無表情,“不知道。”

    孟厭看了一眼身后的姜杌,“她出手傷人,你怎么不攔著點?”

    “妖主只讓我盯著她,又沒讓我多管閑事。”似想到什么好事,姜無雪難得露出笑容,語氣中難掩興奮,“對了,她特意派人與我比劍。”

    “你贏了?”

    “嗯。作為獎賞,我把那個巫妖的內丹吞了。”

    “哪個妖怪,這么倒霉?”

    “好像就是你方才問的巫懷仁。”

    此話一出,孟厭咬著手指,默默退到姜杌身邊。

    怪不得他們一路走過,那些妖怪全部驚恐萬分,原是姜無雪的緣故!

    前面的月浮玉回頭呼喊幾人上前,“南郡渝風鎮離此地極遠。姜杌,她的話,能信嗎?”

    姜杌點頭,“她巴不得巫九息被地府抓住,打入十八層地獄,永世不能翻身。”

    幾人商議之后,決定馬不停蹄前往南郡渝風鎮,一個普通的邊陲小鎮。

    行至半路,顧一歧記起南郡渝風鎮,“我上回寫結案卷宗時,曾找過趙家村的土地神。若他記得沒錯,南郡渝風鎮,是真正的趙和一家曾經的家鄉。土地神多年前,曾親眼見到趙和的同鄉帶著家眷來趙家村做客。其中有一個男子,是趙寅的兒時好友,兩人長大后,也一直有來往。”

    一語落定,所有人遍體生寒。

    相仿的年紀與熟悉的人,奪舍后,無人會發覺異常。

    這沈修榮,大概早已找到奪舍的人選。

    行了三日,一行人趕在臘八前一日,抵達南郡渝風鎮。

    鎮子偏僻,但往來的商人極多。人來人往,倒別有一番熱鬧。

    鎮上僅有一家客棧,幾人定了三間房。

    上樓前,月浮玉趁機向客棧掌柜打聽,“掌柜,近來鎮上可來了面生的人?領頭之人,是個貌美的女子。”

    掌柜搖搖頭,“你們幾位的相貌,才是難得一見。不過,幾位為何要問這些?”

    聞言,月浮玉扯謊敷衍道:“家中小妹聽信外人之言,幾月前,留下書信,說是來此經商。家中長輩不放心,托我們來此尋她。”

    “原是如此。”掌柜恍然大悟。在細細打量幾人后,他走到窗前,笑吟吟指著不遠處的牌坊,“前日,王錫與王金兩兄弟在山中獵到一頭野豬。里正一早打發人來說,明日臘八,會在牌坊前宰豬祭天,全鎮的百姓都會去。幾位明日可去那處牌坊瞧瞧熱鬧,沒準能找到親眷。”

    月浮玉記下牌坊的方向,拱手道謝。

    掌柜離開后,在鎮上打聽了一圈的顧一歧與姜杌進房,“問過了,趙寅的那個好友,叫趙子良,自小愛讀書。六年前,他中舉離開。半月前,他回鄉祭祖。”

    他們找到趙子良時,他滿面疑惑。

    據他說,他與趙寅已有四年未曾見面,“我中舉后回鄉,他路過渝風鎮,我認出他,與他寒暄過幾句。他變了不少,我們只說了幾句話,他便推說有事,急匆匆走了。”

    兒時一起發奮讀書、立誓中舉的好友。

    再見面時,一個成了臭不可聞的屠戶,一個成了春風得意的官員。

    趙子良當時看著衣袖上布滿血污的趙寅,最終沒有喊住他,邀他去家中做客。之后幾年,他在官場沉浮,再未見過趙寅,或者收到來自趙家村的書信。

    姜杌一口飲盡熱茶,定了定心神,“我故意提起沈修吉的死狀,他面色如常,神色無異。趙子良,應該沒有被奪舍。”

    月浮玉雙手撐著窗框,迎著冷風沉思許久,“巫九息不遠千里,帶著那些妖怪來此,沈修榮必定在此處。明日鎮上有熱鬧,我們也去瞧瞧。”

    定好明日出發的時辰后,幾人四散回房。

    孟厭路過顧一歧的房間,房門大開,姜無雪似門神一般,背身站在房中。

    許是察覺有人偷看,姜無雪陰惻惻轉身,手上的長劍莫名閃著寒光。對視間,孟厭勉強擠出一絲笑意,“月大人真是吝嗇,怎只定三間房呀。”

    姜無雪發覺是她,持劍走上前。

    在孟厭面前舞了幾個凌厲的劍花后,他一把將房門重重關上。

    孟厭對著緊閉的房門,小聲罵道:“無禮小妖,每回都嚇我。”

    姜杌據理力爭,“無雪并非想嚇你,是跟你鬧著玩呢。”

    “我罵他,你心疼上了。”孟厭咬著牙,學著姜無雪舞劍的動作在姜杌面前比劃,“我也跟你鬧著玩,你躲什么?哼,他就是故意嚇我。”

    姜杌無話可說,扶著生氣的孟厭回房,邊走邊解釋,“不知為何,他化形后,便成了如今的模樣,下手比我還狠。我努力糾正了一千年,總算讓他一門心思,全撲在劍術上。”

    一聽有故事,孟厭拉著姜杌坐下,“他瞧著不像是聽話之人,你怎么糾正他的?”

    姜杌笑而不語,等孟厭假裝生氣,作勢要錘他時,他才指著桌上的幾支紅梅道:“我騙無雪,有梅打算學劍。”

    “這么簡單?”

    “他倆同日化形,相互依存。無雪一聽有梅想學劍,立馬跑去冰山上苦練劍術。”

    孟厭豁然開朗,轉念又想到半人高的姜有梅,“他也真夠傻的,有梅捏訣都費勁,怎會去學劍?”

    姜杌:“此事不用任何人信,只需無雪信。”

    孟厭:“小跟班,一天到晚,鬼主意真多。”

    渝風鎮一到夜里,遠處的軍營,不時傳來幾聲催人魂的戰鼓聲。

    孟厭輾轉反側睡不著,索性躲到姜杌懷中,與他商量余下的打算,“姜杌,等找到巫九息,我們便成親,好不好?”

    姜杌低聲應好,“臨走前,我已囑咐有梅,在山下買一間大宅子與商鋪。攪亂荒冷,離大鄴城又遠,你久待在那里,定會覺得無趣。”

    黑暗中,雙目相接。

    雙手穿過男子的脖頸,孟厭俏聲應他,“好。”

    有人抵著她的額頭,蹭了又蹭。

    孟厭記起生前的一堆遺憾事,伸出手指,一一說起來,“我生前的那個未婚夫最是小氣,連聘禮都舍不得多給。我倆成親,你得多給我一點聘禮。”

    姜杌伸手,從床邊的衣袍中掏出一面鏡子,“過去鏡,你先收著。余下的聘禮,我回攪亂荒清點之后,再全部給你。”

    孟厭美滋滋收下過去鏡,“你那么多法寶,怎獨獨隨身帶著這面鏡子?這難道是什么絕世珍寶?”

    姜杌:“原打算逼問巫悻不成,便用過去鏡換巫九息的下落。誰知巫悻這般不經問,倒幫我省下一件法寶。我打聽過了,三界之中,只有過去鏡能回到過去。”

    今夜反正睡不著,孟厭起身點燃蠟燭,捧著過去鏡端詳。

    瞧了許久,她悶聲發問:“怎么用啊?”

    姜杌找來狐裘披在她身上,又從百寶袋中掏出一個瓷瓶,“巫即當時留下的巫妖血還在。你把血滴到鏡子上,再默念名字與一個日子,拿起鏡子一照,便能回到那人的過去。”

    原來如此,孟厭小心翼翼拿起鏡子。依照姜杌之言,滴妖血,默念名字后照鏡。

    可巫即的妖血滴了幾滴,她仍然好端端坐在房中,“我怎么回不到你的過去?”

    姜杌好笑地拿過鏡子,“你修為不如我,自然進不去。”

    “沒用的破鏡子!”

    孟厭躺回床上生氣,正欲喊姜杌,一抬頭卻看他拿著鏡子自言自語。

    片刻之后,房中只剩下雙眼圓睜的孟厭與一面留在燭臺旁的鏡子,“小白臉,這般急不可耐,不知要去見誰!”

    等了半個時辰,一臉滿足的姜杌出現在房中。

    “舍得回來了?”

    “看了一會兒。舍不得你,便回來了。”

    “你去見誰?”

    “一個傻子的過去。”

    “我的過去有什么好看的?”

    “今日回去再看,才發覺你喝醉后,尤為可愛。”

    等他說完,孟厭漸漸發覺不對勁,“我入地府后,只喝醉過一次。”

    她記得是幾年前的一個夏日,阿旁在黃泉路撿到一錠金子。她和另外三人知曉后,鬧著讓他請客。

    阿旁為了讓他們閉嘴,帶著他們去了陳郡的一家酒樓。

    吃喝到一半,她氣惱阿旁笑她又是地府績效墊底,足足喝了兩壺酒。

    等她酒醒,白二守在她身旁。

    “你怎么偏偏去了那一日?”

    “因為……我在那一日,在一個酒樓,遇到一個色膽包天的小傻子。”

    那傻子抱著他大呼“真俊”,夸他俊得像朵花,還說他長得像她家的一個親戚。

    他那時心情尚好,有意逗她,便問道:“哦,不知在下長得像你哪位親戚?”

    小傻子雙頰泛紅,色瞇瞇的醉眼盯著他瞧,“我爹娘的女婿。”

    一個好色的傻子,他逗了幾句便覺心煩。待起身離開,她又撲上來,勾起他的手指,一遍遍與他拉鉤約定,“你死后,記得來地府找我。她們熬的孟婆湯難喝,我熬的才好喝。”

    “那你叫什么?”

    “孟厭。孟婆的孟,神獸朱厭的厭。”

    第122章 世間道(三)

    翌日,漫天風雪。

    孟厭牽著姜杌等在樓下,月浮玉收拾妥當下樓。一見到她,嚇了一大跳,“真是難得見你早起。你總算有了一點為官之象,我心甚慰。”

    姜杌攏緊狐裘,一開口,熱氣從口中冒出,“她嘴饞,早起是為了去市集吃肉包子。”

    昨日,孟厭找掌柜打聽巫九息時,順嘴問了幾句鎮上的市集所在。

    聽掌柜說,渝風鎮逢雙日趕集,鎮東頭的市集,若去的早能吃到不少美味。

    孟厭昨夜纏著讓姜杌講故事,等雞鳴聲響起,她已睡意全無。

    市集的喧鬧聲傳進耳朵里,她索性拉著姜杌去了鎮東頭。

    話音剛落,月浮玉鄙夷地掃了一眼孟厭,“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在樓下寒暄幾句后,樓上的三人結伴下樓。

    走至最后的顧一歧一到樓下,便一言不發快步去了后院找掌柜。

    孟厭看他在后院與掌柜竊竊私語,湊到崔子玉身邊,“顧一歧怎么了?”

    崔子玉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姜無雪,“顧大人說他昨夜徹夜未眠,想找掌柜多要一間房。”

    “為何?”

    “姜無雪在房中練劍……”

    “他真是勤勉,最適合和月大人一間房。一個練劍,一個寫折子。”

    “正合我意~”

    顧一歧失望歸來,一路唉聲嘆氣。

    一行人出客棧后,一路向北。快到牌坊時,從四面八方涌來不少百姓,人人穿著新衣,個個面帶喜色。

    巳時中,晴光映照在牌坊的匾額之上。

    遠方飄來一浪高過一浪的號子聲,等了許久,四個壯漢抬著一頭嚎叫的野豬出現在人群中。

    孟厭借口是外鄉人,與旁邊的一女子打聽,“這里每年臘八,都如此熱鬧嗎?”

    她生前住在平郡,死后愛去陳留二郡。

    每年這幾個地方,逢臘八,只會在佛寺設五味粥。

    女子耐心與孟厭幾人解釋,“渝風鎮三百年前歸柔利朝,直到如今仍沿前朝風俗。每逢臘八,不僅要擊鼓驅疫,還要宰三牲祭天。”

    孟厭看了一眼牌坊旁的祭臺,上面確有一面紅漆戰鼓。

    午時一到,戰鼓雷動。

    有一位中年男子登上祭臺,文縐縐的祭詞念了幾頁紙。

    隨著他的最后一語落定,那頭野豬被抬上祭臺,“諸位,渝風鎮得上天庇護。時隔百年,又獵得山中野獸。今日,我們共食此豬,定會福壽綿長。”

    孟厭:“他這話是什么意思?”

    旁邊的女子笑了笑,“我曾聽家中祖父說,百年前,有獵戶在渝風鎮的山中獵到一頭野豬。臘八當日,全鎮人分食野豬,第二年,南郡瘟疫,獨獨渝風鎮無一人染病。鎮上的長輩都傳是神仙庇護渝風鎮,在瘟疫前降下野豬替我們擋災。”

    孟厭扭頭低聲問月浮玉,“月大人,有這回事嗎?”

    月浮玉微微點頭,“據我所知,因渝風鎮的百姓樂善好施,常行好事,玉帝大人特意吩咐土地神多多照看渝風鎮。當年的南郡瘟疫,土地神提前一年得知,上報天庭。玉帝大人不忍好人受分離之苦,吩咐土地神將喂食仙丹的野豬趕去山中,為百姓擋災驅邪。”

    原是如此,孟厭看著祭臺之上的野豬,眼冒金光。喂了仙丹的野豬肉,定然美味還延年益壽。

    若能吃幾口,真真是大好事。

    打定主意后,她左右望了望,最終走向姜無雪,“姜無雪,我跟你商量一件事。”

    姜無雪:“沒意思,不去。”

    孟厭白眼一翻,又去找姜杌,“待會,你拖住月浮玉,我去幫你們搶肉,如何?”

    姜杌:“太危險,不行。”

    眼看兩人皆直言拒絕,孟厭知難而退。閉上嘴,退到崔子玉身邊,老實旁觀殺豬。

    兒時,她也曾跟著兄長去村口看屠戶殺豬。

    一頭肥頭大耳的豬被人抬上條案,綁在其上。屠戶拎著一把殺豬刀,一刀割開豬的喉嚨,一刀直捅進去扎進豬心。

    等到凄厲的嚎叫停止,血隨著紅刀子噴流而出。

    孟厭記憶中的殺豬之事,便是如此。

    可今日旁觀渝風鎮的屠戶殺豬,才知各地的風俗之間,大有差別。

    平郡,是先殺死豬再分豬肉。

    而渝風鎮,是邊殺豬邊分豬肉,如凌遲一般,把豬洗凈后,一刀刀割下豬肉。

    不僅如此,孟厭聽身旁的幾個面露羨慕的男子調侃,才知鎮上有威望的幾個大戶,早已定下野豬心肺的歸屬。

    祭臺之上,屠戶割下第一片肉,放進盤子中。

    肉攢了幾十片后,有女子上前端走盤子,在牌坊前淘洗后,放入架好的大鍋中煮。

    火燒得又大又旺,百姓們紛紛朝熱鍋的方向瞧。

    第一鍋肉煮好后,便是第二鍋。

    百姓們在鍋前排著隊,每人可食一盤野豬肉,有三三兩兩人群端著肉從孟厭身邊走過。

    肉香飄遠,孟厭咽了咽口水,極力抑制從心底冒出的饞意。

    月浮玉在殺豬前,便已囑咐孟厭留下。

    他們幾人,則用法術穿梭于百姓之間,看能否找到巫九息或沈修榮。

    耳邊全是野豬的哀嚎聲與百姓們高興的交談聲,孟厭越聽越害怕,越聽越饞,只好與冷漠的姜無雪搭話,“唉,他們一片片割肉,不知要割到何時。野豬瞧著真可憐,他們又要吃它,又要折磨它。”

    姜無雪眨眨眼,“他們太慢了。若換我來,那頭野豬,只需半個時辰便能片完,保管每片的厚薄都一樣。”

    聞言,孟厭安靜地退后幾步,與前面躍躍欲試的姜無雪拉開距離。

    這世上,屠戶雖可怕,但姜無雪好似更可怕。

    姜無雪說了一大堆,久不見孟厭附和他,回頭才發現她抱著手縮在角落,“你怎么比姜有梅那個蠢妖還膽小。”

    孟厭擺擺手:“不是。野豬肉太香了,我怕我跑過去搶肉,白白被扣分。”

    “……”

    萬幸,這般痛苦沒有持續太久。

    午時末,另外四人回到牌坊,“走吧,沒有他們的蹤跡。”

    直到他們離開,祭臺上的酷刑仍未結束。

    那頭野豬已被分食大半。

    或許真是吃過仙丹的野豬,即使身上的肉所剩無幾,野豬仍未停止哀嚎,而且越漸凄慘。

    孟厭哀嘆幾聲,“玉帝大人真是心善,這回不知又要給渝風鎮的百姓擋什么災禍?就是可憐那頭野豬,被天庭利用一遭,又被百姓們折磨一番。往日,我聽城隍說,墮入畜生道的人,皆是前世作孽的惡人。不知這頭野豬,前世是哪個惡人,今世需受此等折磨才能投胎,再世為人。”

    崔子玉挽著她,“去年,石壓地獄有幾個游魂投胎去了畜生道,沒準是他們。”

    經崔子玉一提,孟厭想起那幾個游魂,“是他們啊。若真是他們,那真是活該。那幾個人,一個比一個壞。”

    她記得其中一個,生前為了一點銀子,燒殺擄掠,無惡不作。至他被官府抓捕前,死在他刀下的無辜亡者便有二十人。

    這人死后來了地府,仍不老實,時不時在石壓地獄鬧事,毆打其他受刑的游魂。

    兩人邊走邊說,快走到客棧前,迎面走來兩個男子。

    一行人與他們擦肩而過,孟厭清楚聽見他們在說:“怪了,今日這殺豬的法子,不像王金的手法。”

    另一人捧著碗,“聽說里正嫌棄王金殺豬的手法不夠好,花了大價錢從南郡請來一個屠戶教王金。”

    “殺個野豬而已,里正真是不嫌麻煩。”

    “聽說里正想捐官做縣丞,借機攢聲望呢。”

    兩個過路人走遠,孟厭卻低著頭駐足不前。

    另外幾人圍在她身邊,忙問道:“你怎么了?”

    孟厭抬起頭,“若你們是巫九息,你們會怎么報復仇人沈修榮?”

    姜杌率先開口,“自然是把他拖到攪亂荒,慢慢折磨他。等折磨個幾百年,我倦了,再殺死他,讓他永世不得超生。”等一口氣說完,顧及月浮玉在場,他又趕緊補上另一句,“但我不日將是地府官員,對于此等惡魂,當然是將他送去地府受刑!”

    孟厭:“你比我還狗腿子。”

    月浮玉滿面欣慰,“沈修榮是惡魂,若放任惡魂不管,乃是地府失責。若我們抓到他,他會在十八層地獄受刑千年。”

    孟厭緩緩搖頭,“你們的法子,我覺得不解恨。”

    若她是巫九息,以及慘死在沈修榮手下的妖怪,她不會白白讓他去地府受刑。

    因為她看不見他的慘狀,但他帶來的痛苦,卻會伴隨她一生。

    那些痛苦、那些折磨、那些經歷,沒日沒夜地扯開心上的缺口,死死扎根在她的心尖上。

    所以她需要親眼看見他的慘狀,那些痛苦才能得以消散,她才能解脫。

    幾人前后腳都說了自己的報仇法子,唯有姜無雪目光閃爍,勾起一抹笑,站在屋檐下。

    孟厭看向他,“姜無雪,你會怎么報仇?”

    姜無雪摸了摸握著手中的長劍,低頭一聲冷笑,“我會把他身上的肉,一片片慢慢地割下來。”

    孟厭:“這么簡單?”

    姜無雪:“放心,等他快死時,我會好心救活他。好讓他清醒地看著全身上下的血肉被我劃開,然后隨手丟到山下喂狗。”

    讓仇人清醒地痛苦死去?

    的確是一個足以掙脫自身痛苦的殘忍法子。

    更多的百姓從他們身邊走過,一臉饜足之色,“這頭野豬,可真能叫。肉都分完了,還沒死。”

    “王家兄弟如今可不得了,王錫獵到野豬,王金又得南郡屠戶指點。”

    “唉,今日我與王金招呼,他假裝不認識我。”

    ……

    孟厭看著幾人離開的背影發愣,余光瞥見姜無雪長劍的劍光,凄冷如冰雪。

    “完了,那頭野豬!”

    第123章 世間道(四)

    一頭普通的野豬,何需一片片割肉折磨?

    一頭普通的野豬,怎會在血流干,肉也全無的境遇下,仍能凄聲嚎叫?

    因為它不是真正的野豬,是裝著沈修榮魂魄的野豬。

    幾人趕到祭臺時,那頭野豬已被分食干凈。唯有地上留有的幾灘血水,仍能依稀窺見今日此地的熱鬧。

    有幾個人見到他們,高興地迎上來,“諸位也是來吃野豬肉的嗎?著實不巧,最后幾片肉,被錢家分走了。”

    孟厭:“今日殺豬的屠戶是王金嗎?他在何處?”

    其中一個男子指著鎮外,“是他。他適才將豬骨一起撿走了,說是拿回家熬湯。”

    幾人道謝離開,方走出幾步,有人喊住他們,“幾位留步。老夫是渝風鎮的里正,幾位瞧著面生,不知來此做什么?”

    月浮玉上前拱手行禮,一派書生模樣,“家中小妹來此經商,久未有書信送回家。家中長輩擔心,讓我們幾個晚輩出來尋她。”

    里正撫須大笑,“原是如此。”

    而后,他蹙眉深思,許久后方道:“前些日子,鎮上趙子行的家中,多了幾個面生的男女。其中一個,長得極為貌美,幾位可去瞧瞧。”

    剛找到一個王金,又冒出來一個趙子行。

    月浮玉問起這個趙子行,“他與趙子良的名字僅一字之差,他們二人可有關系?”

    里正點點頭,“他們是堂兄弟。”

    既是堂兄弟,沒準和趙寅也有來往。

    月浮玉思忖后,招呼幾人去角落,“姜杌隨我和顧大人去找趙子行,玉娘帶著孟厭與姜無雪去王金家瞧瞧。”

    “行。”

    幾人說好后,各自分開。

    去往王金家的路上,孟厭心有余悸,“幸好你倆攔著我,沒讓我去搶肉。”

    萬一那頭野豬真是沈修榮,她若嘴饞吃了那幾片肉,怕是余生都不敢再吃肉。

    姜無雪心情煩悶,一路拎著劍砍梅枝折梅花。

    孟厭與崔子玉走在他的身后,時不時被飄來的梅花瓣砸中。

    兩人對視間,滿是苦不堪言的苦笑。

    王金家在鎮外西邊的村中,他們問路問到一處不大的院子。

    原本孟厭打算上前叩門,誰知走在前面的姜無雪,一聲不吭將門踹開。

    崔子玉:“他怎么了……”

    孟厭:“我也不知道……”

    三人一進門,便聞見一陣令人作嘔的血腥氣。

    循著血腥氣,他們發現兩個躺在血泊中的男子。姜無雪蹲下身,探了探鼻息,“沒死,暈過去了。”

    孟厭細細端詳,發現兩人相貌極為相似,猜測他們便是獵到野豬的王錫與王金兩兄弟。

    至于那股血腥氣,崔子玉在房中四下尋找。最終在一個木架上,找到一具被吊起來的尸身。

    那具尸身死狀慘烈,臉上爬滿了蛆蟲,已然辨不清相貌。

    姜無雪拿著劍挑開尸身上的衣衫,孟厭找來蠟燭。直到這時,三人才發現,死在此處的這個人,身上的血肉,被分割得干干凈凈。

    那身厚袍包裹的,只有一具白骨架子。

    孟厭與崔子玉驚駭萬分,一旁的姜無雪卻連聲道可惜,“最多割到第一千三百三十四刀,人便沒氣了。我還以為他們多厲害呢,還是不如我。”

    不像他,不僅能割到三千刀,還能讓那人不斷氣。

    三人拿著蠟燭細看間,暈倒的兩人悠悠轉醒。

    一見到房中情形,兩人慌忙起身,邊跑邊叫,“殺人了!”

    崔子玉用法術追到兩人,好言好語解釋,“我們是官府之人,來此便是為了查案。你們知道死的這個人是誰嗎?”

    兩人面面相看,緩緩點頭,“知道,趙寅。”

    他們二人,的確是王錫與王金,“半月前,趙寅急匆匆跑來渝風鎮。說是欠了一堆債,沒臉回家,想跟著我們哥倆去南郡干活。”

    趙寅與他們相識多年,王錫想也未想便答應下來。

    前日,他們三人在山中獵到一頭野豬。當夜喝酒慶祝時,突然闖進來一群人。

    之后的事,便是他們被人打倒在地。

    孟厭:“巴郡離渝風鎮尚遠,你們怎會認識趙寅?”

    王金:“大家都是屠戶,趙寅常去南郡。一來二去,我們便認識了。”

    崔子玉著急追問道:“你們還記得當夜闖進來的人,長什么樣子嗎?”

    王錫撓撓頭,“只記得領頭的那個女子,紅眸紅衣。”

    孟厭猜測女子便是巫九息,沈修榮應是被他們凌遲后,又將他的魂魄換到野豬身上,讓百姓們分食其肉。

    沈修榮眼睜睜看著自己被凌遲被分食,卻無能為力,只能痛苦哀嚎。

    可惜,他奪走了不少具身子,最后寄生在一具不能言語的野豬身上。

    沈修榮因為奪舍而活,又因奪舍而受凌遲之刑,好一場因果輪回。

    孟厭招呼幾人去趙子行家,王金指著趙寅的尸身,“三位,我們哥倆能否隨你們一起去報官?他他他,實在太嚇人了……”

    崔子玉頷首應好,“走吧。”

    一路上,王金與王錫不住道謝。

    雖是冬日,兩人的額頭上,熱汗不停冒出。

    走到一處樹林,王金忽然倒地。

    崔子玉環顧四周,發現鳥雀無聲,猜附近應是有妖怪埋伏,“王錫,你快把王金扶起來。”

    王錫壯著膽子上前,抱著王金,無助悲嚎,“他死了……”

    “啊?”

    孟厭拉著姜無雪上前,正欲蹲下身查看。姜無雪的長劍忽然從她眼前閃過,然后直愣愣插進王金的胸口,接連捅了三下。

    兩人震驚地看向他,孟厭猶豫再三,還是不怕死地罵出聲,“你發什么瘋?!”

    姜無雪抽出長劍,“他現在死透了,你快哭。”

    話音剛落,王錫嚎啕大哭,指著姜無雪大罵是殺人兇手。

    孟厭期期艾艾解釋,“他人不壞,就是喜歡和人鬧著玩。姜無雪,你定是覺得王金中了什么妖怪的毒難受,才給他痛快,是不是?”

    姜無雪云淡風輕:“不是。”

    王錫破口大罵:“殺人兇手!”

    孟厭沒了法子,只好向崔子玉招手,“姜無雪好像把人捅死了。”

    崔子玉看了看姜無雪,又瞧了一眼胸口冒血的王金,“這事,歸顧大人歸。照地府規矩,姜無雪得去地府受刑。”

    兩人在樹下商議許久,最終由孟厭出面,先向王錫道歉,“對不住啊,好像是他把你弟弟殺死了……等會兒,我帶你去找家中長輩,你在他面前,幫姜無雪說一兩句好話,行不行?”

    王錫:“……”

    崔子玉見王錫面色不善,趕緊開口,“你放心,家中長輩定會為你主持公道。”

    王錫抱著王金直抹淚,孟厭戰戰兢兢遞上手帕。

    變故突發,在孟厭伸手的一瞬。死去的王金猛地睜開眼睛,左手化為利爪,直直伸向孟厭的手。

    在孟厭的手被利爪抓住前,劍光閃過,利爪消散為紅霧。

    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姜無雪右手持長劍,插進王金的胸口。左手握短劍,抵住王錫的脖頸。

    孟厭離他最近,能清楚地聽到他興奮的聲音,“巫九息,我抓住你了。”

    那顆入了魔的內丹,他惦記很久了。

    事已至此,王金消失,巫九息現身,“憑你,也想抓住我?”

    而王錫一轉頭,也變成了一個女子。

    正巧,孟厭見過這女子,“花戚里,你果真和她在一塊。你們想抓我,威脅姜杌,是不是?枉我們費心搭救你們,兩個恩將仇報的壞妖。”

    巫九息:“不,我是要抓你們三個人。花戚里,動手。”

    姜無雪收起短劍,將長劍揮出。一劍不見劍影,唯余劍聲嘶鳴回蕩。

    巫九息剛被姜無雪發狠捅了幾劍,傷口流血不止。花戚里見此情景,素手一抬,萬千玉簪花從天飄下。

    那些花,詭異至極。

    隨風飄到面上,手上,直往心口鉆。

    崔子玉捏訣,好歹在更多的玉簪花落到她們身上時,設好結界。

    姜無雪冷冷笑了笑,揮下第二劍。

    透骨的寒意,在將玉簪花結成冰花的同時。穿過結界,直達孟厭的全身。

    她修為差,眼下只能緊緊抱住崔子玉取暖。

    萬幸,在她被凍暈之前,花戚里先被凍成了雪人。

    無盡的冰雪從花戚里的腳下盤旋而上,巫九息慌忙想來救她,反被她一把推開,“九息,快走。”

    巫九息一咬牙,直接化成紅霧離開。

    冰雪消散,孟厭恢復神智。

    那邊的姜無雪看著花戚里,眉眼彎彎,喜上眉梢,“你的內丹,好像也不錯。”

    他下手極快,話一說完便變了臉色,拿起劍往花戚里的胸口刺。

    孟厭叫苦不迭,唯恐他殺了花戚里,趕忙大步跑過去拉他,“上回姜杌連累我扣了八分,你若殺了她,我連七品小官都沒得做。”

    姜無雪置若罔聞,繼續使力。

    孟厭猛然松手,“你殺吧。怪不得有梅說你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壞妖,論心善,遠不及他半點。”

    握劍的手停下,姜無雪側身盯著孟厭,“他何時說的?”

    “就半月前,我跟他在山上堆雪人。他堆了一個哈巴狗雪人,說是你,還說你心狠手辣,像一條亂咬人的瘋狗。”孟厭越說越起勁,“不像他,心善又可愛。”

    在聽到哈巴狗時,姜無雪已然怒氣起伏。

    待又聽到姜有梅私下自夸心善又可愛,罵他心狠手辣。他氣得丟下劍,跺腳生氣,“那個蠢妖,騙我說哈巴狗是他自己。我要回攪亂荒找他算賬!”

    崔子玉幫他收起劍,“我們這就回客棧找姜杌商量,好不好?”

    姜無雪已跑遠,回頭不停催促,“你們快點。”

    “你別走遠,我們馬上來。”

    孟厭膽戰心驚扶起花戚里,“我又救了你一回呢。”

    花戚里低聲道謝:“多謝。”

    兩撥人在牌坊處遇見,姜杌一看姜無雪殺意難忍的樣子,便知他們遇到的是巫九息,“那個里正也是妖怪變的,故意拆散我們,引你們去王金家。”

    他們三人急匆匆跑去趙子行家,叩門一問,才知鎮上壓根沒有叫趙子行的人。

    等他們發覺不對,原路折返回來找孟厭他們三人,又在一處暗巷遇到幾個攔路的妖怪。

    孟厭扶著花戚里上前邀功,“月大人,我找到花戚里了,能……加幾分呀?”

    月浮玉抱著受傷的手,“一分。”

    “哦。”

    第124章 世間道(五)

    回地府的路上,孟厭好奇問道:“姜無雪,你怎會知曉王金便是巫九息?”

    姜無雪漠然應她,“我在他們面前舞劍,有一個躲開了,有一個沒躲。”

    這世上,能面不改色任由他在他們面前揮劍之人。

    除了姜杌,便是巫九息。

    孟厭聽完緣由,違心夸贊道:“你真聰明啊。”

    姜無雪抱著手,“那是自然,我最是聰明可愛。不像姜有梅那個蠢妖,比你還蠢。”

    “我哪里蠢了?”

    “若不是我聰明,你已經被巫九息抓走了。”

    孟厭失了底氣,罵罵咧咧坐到姜杌身邊,“瞧你養的無禮小妖,整日嚇我還罵我。”

    姜杌夾在兩人中間,既管不住姜無雪絮絮叨叨罵人的嘴,又不敢讓盛怒的孟厭少說幾句。

    馬車顛簸一路,他不時勸勸這個,“無雪,你少說幾句。若是有梅在,定不會胡亂說話。”再不時溫聲寬慰另一個,“孟厭,他一貫不會說話,你別放在心上。”

    “妖主,你見色忘義。”

    “姜杌,你又心疼他。”

    爭吵間,先到了攪亂荒所在的山下,姜無雪氣沖沖下馬車,提著劍直奔攪亂荒而去。

    孟厭掀簾看了一眼,后知后覺開始害怕,“有梅不會被姜無雪打死吧?”

    姜杌幫她放下簾子,扶她坐好,“放心。有梅疼,無雪亦疼;有梅死,無雪也會死。這回,大概會多罵兩三句吧。”

    “打又打不得,他倆可真是冤家路窄。”

    幾人押著花戚里回地府,接連審問了幾日。她一直咬牙閉嘴,不肯說一句話。

    這日午后,孟厭穿著一身粉衣跑去看她,“你們殺了沈修榮,還不解恨嗎?”

    花戚里緩緩搖頭,“不夠。”

    她是花妖,在山中苦修百年才化形。

    入世后,她并未如同族一般,肆意欺凌凡人。而是廣結善緣,常行好事。

    她在金陵城有一處大宅子,里面的奴仆多是無家可歸之人。她好心收留他們,庇護他們直到死亡。

    在被抓住前,她從未害過一個人。

    可正因為這點不該有的善心,致她被葛山首騙去山中,落到嚴洵手里。

    永安鎮的那十個人,嘴上說著好話,下手卻極狠。

    他們每一個,皆是窮兇極惡之徒。

    地室中,關著不少妖怪。

    在短短的幾個月中,她親眼見到他們被折磨,被殺死。

    他們的胸口破開一個大洞、他們的內丹被人生生剖走、他們的尸身留在地室中,直到下一個妖怪的到來。

    花戚里無助地悲泣著,手腳被鎖鏈縛住,她只能盡力抬起頭,“你知道那群凡人怎么折磨妖怪嗎?”

    孟厭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他們是壞人。”

    “有一日,來了一個俊俏的男妖。永安鎮那群人彼此相爭,誰也不肯放手。”花戚里的雙眸流下淚珠,一滴一滴,滴進身下的彼岸花中,“最后,因無人讓步,他們決定把他殺了。”

    那個男妖死在她的腳下。

    死時,他的雙眼睜著,憤恨地盯著她。

    他也是一個心善的好妖,好心搭救被狼群追趕的沈修榮時,被他所擒。

    直到死亡,他仍舊想不通,他明明做了好事,為何卻落得如此下場?

    他想不明白,花戚里也想不明白。

    后來,巫九息找到她。徹夜長談后,她想明白了,“錯的不是有著善心的我們,而是那群愚不可及的凡人。毀了如今的人間,才能創造更好的人間。”

    孟厭掏出手帕,幫她拭去眼角的淚水與臉上的血污,“我生前倒霉,活到二十歲便被人殺了。殺我的那個兇手,隔了半年才被問斬。”

    那人死后入地府受刑,去了刀山地獄。

    她常常去刀山地獄,躲著石頭后面,罵罵咧咧看那人受刑。

    看了十年的受刑慘狀,她才漸漸覺得解恨。

    第十一年開始,她不再去刀山地獄。無他,地府和人間的熱鬧太多,她忙著湊熱鬧,哪還顧得上去看那人每日來來回回上山,然后被鬼差推下山。

    二十年后,那人從地獄受刑離開,前去奈何橋投胎。

    當日,她守在奈何橋。為了報生前的仇,她偷偷往孟婆湯中,加了不少黃蓮。

    等那人痛苦地喝完離開,泰媼大人忽然現身,“呀,本官怎不知,如今孟婆湯的湯方中,需要加黃蓮?”

    唯恐被扣分,她理直氣壯狡辯,“他害我早死,我只是往里面加了一點黃蓮而已。”

    泰媼大人并未怪她,只是勸她向前看,“你明明已經報仇放下,實在不該整日記起他。你記起他一次,痛苦便會多一日,好日子自會少一日。本官且問問你,你昨日鬧著去人間看戲,今日為何跑來奈何橋熬湯?”

    她低著頭沒有言語。

    今日的陳郡,原本有一出她愛看的戲。

    可為了給那人一點教訓,她舍了去人間的機會,一大早跑來奈何橋吹冷風熬湯。

    結果等了大半日,才等到那個早已記不得她是何人的兇手。

    那出戲,她等了足足一年才等到。

    為了這個早該素不相干的人,她巴巴跑來,真是浪費一整日偷懶的好時光。

    泰媼大人笑而不語,“你快滾吧,本官看你這副偷懶樣,便覺心煩。”

    她慢慢走回房,直到如今,仍在懊悔,“你知道我后悔什么嗎?”

    這回輪到花戚里搖頭,孟厭語氣幽怨,“后悔沒去看那出戲。”

    白二去了,看到了那位驚為天人的白翟郎君。

    而她,因為臨時起意去了奈何橋,被白二暗地里笑了好幾年。

    “聽說扮演白翟郎君的戲子,風度翩翩,郎艷獨絕。”孟厭提起此事,依然后悔不迭,“你不知道,殺我的那個人,面貌猙獰,說話還難聽,真是氣死我了。”

    等孟厭說完,花戚里大吼著,吼出那一句,“不一樣,我們不一樣。”

    孟厭坐到她身邊安撫道:“我知道,你們受了很多苦。花戚里,昨日黃泉路上的幾個游魂找到城隍,說愿意替你去地獄受刑。他們是你從前的幾個奴仆,聽聞你被抓入地府,已在鬼門關外徘徊許久。”

    “妖有善惡之分,人亦有。”

    “花戚里,那些人造下的惡果,不該由所有好人去承擔。”

    說到最后,孟厭悄悄湊到花戚里耳邊,“有一個游魂自稱是你的義妹,你要見她嗎?”

    “你有法子?”

    “我人脈廣著呢~”

    “我要見她。”

    “行,你等我去把她偷偷帶進來。”

    孟厭說完,起身跑去黃泉路。行至金雞鄉,月浮玉帶著幾人等在一旁,“如何?”

    “她愿意說了!”孟厭樂呵呵道:“月大人,此事若成,我能加多少分?”

    她好不容易自薦攬下這事,一為將功贖罪,二為升官發財。

    月浮玉幽幽回她,“三分。”

    辛苦一趟,才得三分。

    孟厭欲言又止,邊嘆氣邊跑去黃泉路尋人。

    花戚里與這位義妹交談了半日才作罷,孟厭坐在門外的石頭上。閑來無事,她掏出錢袋數銀子。

    不知何時,姜杌悄無聲息坐到她身邊,“白翟郎君?喲,你還惦記那個丑八怪啊。”

    孟厭心虛低頭,“沒見著的,總是最好的。”

    為防姜杌又吃醋,她趕忙回身抱住他安撫,“你放心,在我心里,你是最俊的!”

    “最好的是白翟郎君與顧一歧。我辛苦好幾年,只撈到一個最俊的?”姜杌作勢生氣,將臉別過去,“以色事人,果然不長久。”

    孟厭手腳并用保證,“我最好色,你長得最俊,我肯定一輩子都喜歡你。”

    “若我有一日,變丑了呢?色衰而愛弛啊……”

    “沒事,我還貪財。你有滿山的金銀,我定不會拋下你,另尋跟班!”

    姜杌忍著笑意扭頭,“你故意惹我生氣,是不是?”

    孟厭撲進他懷里,“不是,我逗你玩呢。”

    巫九息了無消息,他們定好的婚期只能一再延后。

    兩人坐在門口,頭抵著頭賞月。昏昏欲睡時,有人喊醒他們,“花姐姐愿意說了。”

    “多謝你。”

    姜杌喊來月浮玉,一行人隨著孟厭踏入房中。

    花戚里面上帶笑,“多年未見她,今日一見,怕是只能等她投胎轉世了。”

    只是,不知那時,她們是否能認出彼此?

    月浮玉:“巫九息在何處?”

    花戚里閉上眼睛,面露痛苦,“她眼下,在不周山附近的淮南城。”

    月浮玉皺眉沉思,“她去那里做什么?”

    “讓沈修榮再被凌遲一次。”花戚里說完這句,停頓許久,才接著說下一句,“半月后,巫九息會帶著沈修榮的魂魄,撞斷橫在天地之間的天柱,引山海河流淹沒人間。而他們,會將沈修榮的魂魄投入洪水中,讓他親眼見證凡人滅亡。”

    孟厭:“不周山不僅有天兵天將把守,還有上仙守著天柱。她進不去,更撞不斷天柱。”

    她有回聽城隍提過,不周山之上的天柱,最是穩當。

    別說妖怪,幾百年前,有幾個帝君爭權奪勢,騰云駕霧跑去不周山斗法。

    幾千年的修為打在天柱上,天柱紋絲不動。

    花戚里:“她說她有法子進入不周山。她還說,當年女媧煉五色石補天,并未徹底補上窟窿。天柱之上,至今仍有一道裂縫。”

    而那道裂縫,便是他們報仇的機會。

    花戚里之言,屬實有些天方夜譚。但幾人觀她面色誠懇,不像胡言亂語之詞。最后由月浮玉開口:“王金與王錫兩兄弟已入地府。據他們說,獵到野豬的當日,沈修榮在他們酒中下藥,想行奪舍之事。”

    然而,中間不知出了什么差錯,兩人的魂魄沒有被吸進藏魂珠,反而被困在那間房。

    死亡當夜,他們旁觀一群妖怪為他們報仇,一刀刀將謀害他們的沈修榮殺死。

    “還是去晚了一步。我不該糾結半日,才跟著九息離開。”

    “他們并未怪你,反而托本官告訴你。大仇得報,多謝你們幫他們收斂尸身,妥善安葬。”

    臨走前,花戚里笑著喊住孟厭,“孟姑娘,你說的那出戲,我去看過。那個扮演白翟郎君的戲子,確實溫柔又俊俏。”

    “你也見過他嗎?”

    “他是我多年前的一個相好,從未嫌棄我是妖怪。唉,后來他得了重病,我到處尋醫問藥,還是沒能救回他。”

    第125章 世間道(六)

    無意間得知自己心心念念的白翟郎君,曾是別人的相好。

    去酆都大殿的路上,孟厭不時悲嘆。余光瞄到身邊的俊俏男子,她漫不經心問出聲,“姜杌,你從前有相好嗎?”

    姜杌白眼一翻,“我要是真有過相好,怎會傻傻被你騙到床上?”

    “你好好說話,平白無故又詆毀我。”

    “不知是誰,半夜摟著我,又摸又親不撒手。”

    孟厭銀牙咬碎,捏拳解釋,“我夜里睡覺,喜歡抱著竹夫人罷了。我好心讓你上床睡,你個色鬼,大半夜脫了衣衫,拉著我的手,非要讓我摸摸你冷不冷。”

    姜杌好笑地看著她,“你把我被子搶了,我冷得發抖而已。”

    “反正是你先勾搭的我。”

    “好好好,怪我長得太好看,害你把持不住犯了錯,行了吧?”

    兩人越吵越大聲,月浮玉快步走過,“再高聲喧嘩,你們一人扣五分。”

    累死累活撬開花戚里的嘴才得三分,不過大聲說幾句話,便要扣五分。

    孟厭挽著姜杌,不住抱怨,“這月浮玉,存心和我過不去。”

    今日的酆都大殿,多了一個白衣女子。

    孟厭與崔子玉一見到她,趕忙上前行禮,“下官拜見后土娘娘。”

    后土娘娘回身,慈愛地扶起二人,“本官一路走來,發覺地府女仙,人人皆有跟班相伴,甚好甚好。只是僅一人相伴,實在過少,明年地府由本官做主,你們大可放心多選幾個跟班。”

    孟厭害羞點頭,崔子玉低頭不敢接話。

    月浮玉咬著牙上前,“下官拜見后土娘娘。花戚里已吐露實情,巫九息意在滅世。據她所言,天柱有一道裂縫。”

    后土娘娘引幾人去酆都大帝的書房,“是。天柱上有一道縫,一直補不上。”

    顧一歧發問,“驪山中,有不少五色石,取來煉制再補上,不行嗎?”

    透過軒窗,后土娘娘目視遠方的幽冥地府,“試過,不行。”

    數千年來,無數的同僚前仆后繼想補上那道裂縫。可他們每個人都試過,無一人成功,包括她。

    那道裂縫,極小。

    若非仔細去找,無人會注意到。

    可就是這道微乎其微的裂縫,卻足以毀天滅地。

    后土娘娘側身看向房中眾人,“補天煉石需耗費自身萬年修為。女媧娘娘之后,世上再為無一仙能完成第二次補天之舉。”

    創世神女媧,歷一次補天,修為差點耗盡。

    九重天之上,女媧已閉關修煉萬年,修為依舊大不如從前。

    月浮玉上前,拱手站定,“下官代管地府,卻未能察知百人魂魄丟失,是為失職。下官治下無方,致使巫九息吞下惡魂,意欲滅世,此皆下官之罪也。巫九息滅世之罪,下官難辭其咎,愿以此身以贖前愆。”

    一番攬罪之言,倒讓后土娘娘尷尬地不知如何是好。畢竟永安鎮那群人奪舍的那幾十年,是她在管地府。

    眼下,后土娘娘清咳幾聲后,一臉正色道:“此等大罪,怎好讓月大人一人擔責,此事錯在本官三人。本官與另外兩位大人思己過,昨日已與玉帝商議,若地府能阻止滅世,罪可赦。”

    月浮玉再次拱手上前,“不可。此乃大罪,下官自該擔責。”

    顧一歧適時上前,“下官與月大人同為中書令,愿與月大人共擔此罪。”

    “顧大人,此事錯在我。”

    “月大人,此事我亦有錯。”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在房中引經據典。

    后土娘娘面無表情聽了幾句,揮手趕走幾人,“快走吧。不管能否阻止滅世,萬事有本官擔責,行了吧?”

    “多謝后土娘娘。”

    月浮玉心滿意足,帶著眾人離開。

    走出書房,孟厭湊到月浮玉身邊,誠心夸贊,“月大人,你真會做官。”

    不像她,遇事只會撒潑打滾。

    今日她進了書房后,原想跪下求饒。

    沒想到,經月浮玉的一番官場之言,后土娘娘不僅沒有怪罪她,反而將所有大罪攬到地府三位上司身上。

    對于孟厭的夸贊,月浮玉不甚在意地理了理衣袍,“三界之中,無人比我更懂為官之道。”

    孟厭諂媚地跟在他身后,“月大人,接下來我們該做什么?”

    “明日出發去淮南城。”

    “好的。”

    回房路上,崔子玉問起孟厭當日被附身之事,“前些日子,你來去匆匆,一直沒細問你。你是仙身,即使缺魂少魄,怎會被一個沒有修為的凡人魂魄附身?”

    孟厭撓撓頭,“許是折丹的怨氣太大了。她被活生生悶死在棺材中,掙扎了幾個時辰才死。”

    崔子玉記起那口棺材中的絕望抓痕,似是同意般地點點頭,“你委實夠倒霉的,每回那些個殘魂怨鬼,全被你碰上了。”

    聞言,孟厭左右望了望,挨近崔子玉道:“我找野狗村的王道長問過了,他說我這是犯太歲。”

    一個神仙跑去找凡人游魂問福禍?

    崔子玉愣了半晌,方道:“可我聽說,那個王道長生前是個騙子……他一直待在野狗村,便是因為生前騙了太多人,無法入輪回。”

    月浮玉路過聽見兩人之言,無語道:“你哪是犯太歲,明明是自身修為太差。”

    孟厭低頭認錯,“你說的對,月大人。”

    等月浮玉離開,孟厭憤憤不平退到姜杌與崔子玉中間,“這月浮玉,明里暗里罵我懶。”

    崔子玉熱心寬慰她,“你別生氣,他整日也覺得我懶惰。”

    她和月浮玉在一起前,每五日畫好一幅畫。

    可自畫妖一案后,月浮玉對她多有管束。如今,她三日便能畫好一幅畫。

    自然,月浮玉言語間,仍多有不滿。

    “唉,他于作畫一事上,極有天分。”崔子玉唉聲嘆氣,“我與他一同作畫,他總能早我一個時辰。每回看著他的畫,我真是慚愧。”

    他們生前時常交流作畫之事,那時,月浮玉的畫遠遠比不上她。

    結果兜兜轉轉百年后,月浮玉的畫技已遠超她不少。

    孟厭拍拍她的背,“子玉,我聽阿旁說,月浮玉在天庭便夙興夜寐。他每日忙完公事,不是作畫,就是練字。天上人間三界,論勤奮,誰能比得過他。姜杌,你說對不對?”

    姜杌默不作聲行過她的身邊,等走出幾步,才慢悠悠道:“你的修為,確實挺差的。”

    往日在床榻間,他稍一用力,她便喊累。

    此話意有所指,孟厭順著他的眼神往下看,霎時明白過來,抬頭狠狠瞪了他一眼,“好色鬼!”

    “快走吧,明日還得早起。”

    “小跟班,你急什么。”

    “月浮玉走前曾說,明日寅時初出發。”

    “這么早?這就來。”

    回房已是戌時末,孟厭先躺到床上,來回滾了幾圈,卻久不見姜杌,“你不睡嗎?”

    姜杌捧著過去鏡,站在窗前,“孟厭。你再想想,折丹附身前后,可有異常之處?”

    孟厭慢慢起身,捏著那塊七品金令牌,仔細思索。

    在趙家村的幾日,她夜夜噩夢。

    夢中之境,多是那片野花叢,并未出現折丹。

    最后一夜,她噩夢后驚醒,再次睡下后,折丹出現在她的夢中,不停求她去救巫九息。

    如今想來,出現在她夢中的折丹確實有些奇怪。

    想到一件事,孟厭道:“我對她說,我們是地府的神仙,來此便是為了救出巫九息。”

    她說自己修為差,救不了巫九息。不如叫醒另外四人,隨她一起去地室救人。

    可惜,她說了一堆,折丹依然堅持讓她一人前去。

    姜杌坐到她身邊,“這事,里里外外透著古怪。”

    今日崔子玉的無心之言,倒提醒了他一件事。

    孟厭再不濟,也是神仙,怎會被幾縷魂魄強行附身?

    遑論折丹,縱使怨氣再大,也僅僅是一個普通的凡人。而且,她明知孟厭修為差,卻不準孟厭找幫手,隨她一起救人。

    若折丹真想救出巫九息,他抑或第一晚睡在房中的崔子玉。相比修為差還惜命的孟厭,他們難道不是更好的選擇嗎?

    孟厭聽他一通分析,也覺不對勁,“她難道不是折丹?”

    姜杌拉著她,走向隔壁的崔子玉房間,“崔子玉,當日你曾在我之后,又在折丹的房中找過一圈。你快想想,那面碎鏡中,可曾留有只言片語?”

    崔子玉作畫多年,只需掃過一眼,便能記住眼前之景。

    眼下,她稍一思索,便斷言:“沒有。我瞧過那面碎鏡,上面只有幾道胭脂。我敢肯定,那不是字,而是被人擦過的痕跡?”

    唯恐兩人不信,孟厭舉四指對天發誓,“我真的留了字在上面!”

    姜杌回身看向孟厭,“關押巫九息的地室入口到底在何處?”

    孟厭努力回想,片刻后迷茫地看向二人,“入口在何處,我不知曉。只知出口,在折丹房中。”

    姜杌再問:“你最后是怎么找到出口的?”

    孟厭手舞足蹈比劃,“就……突然找到了。”

    “怎么突然找到的?”

    “我不知道。反正我救出那幾個妖怪后,巫九息忽然對我說,‘出口在這里’,我便扶著她上去了。后來聽到你在房中說話,我丟下她,跑過去找你。”

    當夜,顧一歧沒有看見有人走出趙全根家,一房之隔的沈修吉亦未聽見開門聲。

    由此看來,地室陣法的入口和出口,都在折丹的房中。

    折丹既然知曉入口,怎會不知曉出口?而所有事都講給巫九息聽的折丹,怎會不告知她,如此重要的事?

    地室中,巫九息第一個被孟厭救出。

    她明知出口在何處,卻耐心地等孟厭救出所有妖怪。這般心善有耐心,實在不像巫九息的性子。

    姜杌抱著手在房中來回踱步,“入夢與附身的魂魄,或許不是折丹……”

    “可能是巫九息?”

    “對。”

    第126章 世間道(七)

    “不如我們用過去鏡瞧瞧,折丹死亡當日,到底發生了何事?”

    姜杌應好,帶著兩人回到房中,找出巫即的妖血和過去鏡。

    可血滴了不少,過去鏡沒有一點反應。

    孟厭舉著鏡子在姜杌面前晃了又晃,“不對啊。照理說,你的修為在巫九息和折丹之上,怎會進不去她們的過去?”

    崔子玉:“她們的不行,我們再試試那幾個沈家人。”

    然而,幾滴妖血下去,過去鏡依然如一面普通的銅鏡,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姜杌自言自語嘀咕,“難道巫九息沒說實話?”

    轉眼一想,他在渝風鎮的那日,明明已經成功去到孟厭的過去。

    孟厭眼珠子一轉,拉起兩人便往外走,“你們忘了嗎?許郡還有一個巫妖!走走走,我們找她問問。”

    她瞧巫湄,可比巫九息這個壞妖,好太多了。

    三人連夜去到許郡找巫湄,一問究竟。

    人間已是臘月,黑茫茫一片中,路上時有幾點紅燈籠的光影。

    他們行走在路上,孟厭不時與兩人感嘆,“如今的人間,真好啊。”

    她死前幾年,人間并不太平,兵禍、匪亂頻頻。

    生前殺死她的那個人,后來她聽拘魂的黑白無常說,從前也是個苦命人。少年喪親,為了活下去,上山做了土匪。

    沒幾年,官府剿匪,他逃跑后只能去劫財度日。

    一個苦命人為了一點碎銀,殺了更多的苦命人,并因此賠上性命。在地府受刑二十年,才投胎為人。

    值嗎?

    孟厭覺得不值得,可又實在想不到十歲喪親的孩童,若想努力活下去,到底該何以為生?苦難專挑苦命人,她和他若能生活在太平世,也許只會擦肩而過,然后彼此走向自己的好日子。

    崔子玉指了指遠方的山巒,“人間經千年據亂世,又歷千年升平世,才見如今的太平世。民不怨則神不怒,便是太平之業也。”

    一番高談闊論,孟厭兩耳發癢,心覺十分耳熟,“子玉,你跟月浮玉待久了,文縐縐的話也多了不少……”

    “哈哈哈,是嗎?”

    “夫唱婦隨,你和他真是天生一對。”

    說話間,巫湄的家到了。

    孟厭上前叩門,許久后,一位面貌普通的男子將門拉開。見到面生的三人,他問道:“幾位找誰?”

    “你的夫人,我們是她從前的好友。”

    “行,我去喊她。”

    不多會兒,滿面疑色的巫湄僅披了一件寬袍便沖出房門,“原來是你們,我還以為是同族。”

    姜杌掏出過去鏡,長話短說,“我們想問你一件事,為何這面過去鏡,有時能進去,有時又不能?”

    一見到過去鏡,巫湄更是疑惑。

    等來回翻看之后,她終于確定,姜杌手中的過去鏡,便是巫妖歷代族長之物。

    巫湄驚訝抬頭,“此物,怎會在你的手上?你到底是誰?!”

    姜杌:“巫九息給的。”

    巫湄已多年未回過招搖山,自然不知族中出了何事。

    不過,她曾聽巫即說,巫九息已十年未出現,應是已經成仙。思及此,她復又問道:“九息最是重情重義,怎會把族長的法寶交給你?”

    子時的更聲傳來,孟厭睡意漸起。

    眼見兩人的話越說越多,她趕緊接過話頭,“巫九息沒成仙,被人抓走折磨了十年。為了報復仇人,她打算滅世。我們來此,便想弄清她這十年間出了何事,阻止她滅世。”

    巫湄狐疑的眼神在三人身上掃來掃去,“九息不是這樣的人。”

    她記憶中的巫九息,仗義心善,對同族最是慷慨。

    巫妖修煉不易,若非巫九息一力護著族中人,他們在人間,哪得瀟灑日子?

    就連她,當年若不是巫九息力排眾議,送她出招搖山尋恩人成仙。時至今日,她大概還留在族中,渾渾噩噩度日。

    對于他們口中的滅世之言,巫湄自然不信。

    巫湄據理力爭為巫九息解釋,姜杌先失了耐心,“五百年前,我曾救過你。當日,你曾說,此恩,你定會償還。巫妖一族,若不能還清所有恩情,便不能成仙。快說。”

    “你是姜杌?”

    “對。”

    巫湄沉思良久,看著姜杌悠悠道:“怪不得巫即臨走前對我說,他遇到一個厲害的大妖,還開心地祝我早日成仙。”

    見她語氣似有松動,孟厭趕忙上前,“你快說說,為何我們進不去巫九息的過去?”

    巫湄拿起過去鏡,“此鏡是巫妖族長之物,只聽族長號令。”

    姜杌蹙眉,不解開口,“我曾用這面鏡子,去到一個人的過去,親眼旁觀她當日的一言一行。”

    巫湄好笑地盯著他,“你們聽我將話說完。過去鏡雖只聽族長號令,但有人若知曉使用之法,亦可進到鏡中。不過,不能窺見巫妖一族的過去。”

    孟厭恍然大悟,“呀,原是一面認主的好鏡子!可我們還試了幾個凡人,為何也進不去?”

    外間大雪在飄,巫湄的郎君遲遲不見她回房,擔心她受凍,特意抱著暖爐進房。

    等他一走,巫湄低低一笑,“那是因為,九息封印了這幾人的過去。除了她,無人能窺見。”

    姜杌一拳打在桌子上,“好個巫九息,擺了我一道。”

    過去鏡的秘密已問清,幾人告辭離開。

    臨走前,巫湄喊住幾人。先向姜杌道謝,再向幾人求證,“九息,真的要滅世嗎?”

    崔子玉用力點頭,“對,你若不信,可回招搖山瞧瞧,問問你的同族。”

    巫湄擺擺手,“我信你們,也信九息。她自小性子執拗,萬事不肯服輸,好勝心又強,族中長老對她頗有怨言。那般傲氣的女子,有朝一日被凡人囚禁折磨多年,必定要所有凡人為她的恨意陪葬。”

    東邊的天色,隱隱冒出一團緋紅的紅暈。

    巫湄回頭瞧了一眼亮燈的房間,轉身對幾人道:“九息做事,向來滴水不漏。但是,百密總有一疏。你們若想回到過去,找出被九息掩蓋的真相,可以多想想多試試。”

    “多謝。”

    “姜杌,是我該多謝你。”

    救命之恩,只用了幾句話償還。

    到頭來,是她賺了。

    三人與巫湄交談多時,剛入地府,迎頭撞見月浮玉與顧一歧。

    月浮玉摸著下巴,眉眼發愁打量風塵仆仆的三人,“你們三個,昨夜沒回地府?”

    崔子玉:“我們去人間找巫湄問事去了。”

    孟厭在一旁閉目頷首,一臉得意。

    她難得上進,月浮玉定會夸她有為官之象。一想到月浮玉的夸贊,她忍不住笑出聲。

    可惜,想象中的夸贊之語悉數沒有。

    偌大的地府門口,只有月浮玉冷冰冰的一言,“崔子玉,孟厭無故不回地府,扣三分。”

    孟厭氣呼呼睜眼,憤憤不平地指著姜杌,“他為什么沒有被扣分?”

    月浮玉面無表情看向姜杌,“倒忘了他。行,你再扣三分。”

    “他犯錯,為何是我扣分?”

    “他是你的跟班,自然歸你管。”

    一時多言,被扣六分。

    走出地府前,姜杌在孟厭身邊幸災樂禍,“哎呀,多謝主子大方幫我擔錯~這月績效只剩四分,孟厭,你得多多努力才行啊。”

    孟厭:“滾——”

    兩人在后面吵吵鬧鬧,崔子玉在前面與月浮玉、顧一歧交代巫湄所說。

    顧一歧:“你們懷疑當日附身孟厭之人,不是折丹,而是巫九息?”

    崔子玉:“對。若巫九息心里沒鬼,為何要給趙家村所有人的過去設封印,不讓我們窺見?折丹之死,應該另有隱情。”

    月浮玉也覺三人的懷疑有些道理,“此事的確蹊蹺。”

    與姜杌打鬧中的孟厭,余光無意間瞥見月浮玉面容惆悵,立馬挽著姜杌上前,邊走邊假裝討論案情。

    臨出發前,姜杌道:“我回攪亂荒叫上無雪,好歹多一個幫手。”

    月浮玉一口應下,“行,三日后,淮南城城門見。”

    等姜杌離開,孟厭低聲發問,“月大人,就憑我們幾個,怎么阻止巫九息啊?”

    雖說姜杌與姜無雪修為高,足以與巫九息一戰。

    若巫九息又使陰招,他們幾個哪是那些千年大妖的對手。

    這一趟,瞧著像是去白白送命。

    月浮玉嫌棄地看了她一眼,“本官做事,怎會不留后手?放心吧,幾位鬼帝大人,昨日已先一步出發去不周山。”

    孟厭:“月大人,你想的真周到。”

    余下的路程,四人每日冥思苦想,又時不時拿出過去鏡試試。

    可直到抵達淮南城,他們也未能成功進到過去鏡中。

    淮南城在不周山的西北面,有天河之水自山中來,奔流不息自華夏九州而去。

    萬年前,其中一脈流經此地。

    凡人在河流兩岸筑宅建城,臨水而居。凡人稱不周山為淮山,稱此地為淮南城,城中之河為淮水。

    淮南城,屬軒轅朝疆域。

    四人在城門口等了半日,總算趕在城門關閉前,等到姜杌與面色不善的姜無雪。

    “走吧。”

    月浮玉見人到齊,提步離開。

    結果到了城中客棧一問,才知六日后是淮水河神祭,來此拜祭河神之人多不勝數。

    一行人問遍全城,只找到兩間房。

    眼看天色已晚,幾人只能將就住進兩間房中。

    隨小二上樓前,想到花戚里說,他們打算將沈修榮再凌遲一次。孟厭與崔子玉打聽起河神祭,“小二,淮水河神祭需要宰三牲祭天嗎?”

    小二回頭打量二人,心覺面生,便未曾斥責,“小人瞧兩位姑娘是外鄉人,才未罵人。此話,你們切勿在外人面前提。”

    “為何?”

    “淮水河神的真身便是三牲。每逢淮水河神祭的前后半月,城中人不可提三牲,更不可食三牲,以示對三位河神的尊重。”

    “原是如此,多謝小二為我們解惑。”

    孟厭與崔子玉道謝后,連忙跑去另外四人的房間。

    第127章 太平世(一)

    一進門,姜杌面無表情抱著手,端坐在榻上,不時嘆氣。

    另外三人,一個練劍、一個寫折子、一個看卷宗,各有各的忙碌。

    姜杌透過姜無雪的劍光看到孟厭,長呼一口氣,信步走過來,“怎么了?”

    孟厭拍拍他的背,擠眉弄眼打趣道:“姜杌,你怎么不尋些正事做?”

    另外三人停下手上的忙碌,齊齊看向兩人。

    崔子玉坐到椅子上,“方才,我們拿出巫九息的畫像給掌柜看,他說并未見過。還有,小二說淮水河神祭不會宰三牲祭天。而且,為表對河神的敬意,城中所有人需要等到臘月二十七之后,才能食三牲。若花戚里并未撒謊,巫九息在此應不能重演當日渝風鎮的事。”

    聞言,顧一歧放下卷宗,“萬一有人偷偷吃肉呢?”

    孟厭:“這地方的凡人,對淮水河神最是敬重,應不會有人敢偷偷吃。”

    一提起淮水河神,房中的幾個神仙皆搖頭說不知這號人物。

    倒是姜杌,一聽淮水河神是三牲,便覺耳熟。一細想,果然是自己的老熟人,“他們啊,我認識。”

    孟厭不解問道:“他們是河神,你怎么會認識?”

    “什么河神?”姜杌笑得不能自己,“三個喜歡裝好人的老妖怪罷了。”

    七千年前,一牛一羊一豬被城中凡人送去山中祭祀不周山的山神。

    誰知,上天有好生之德,這一牛一羊一豬并未死在冰雪終年不化的不周山中,而是經山中靈氣滋養,得以化形為妖。

    三人化形后,各自取名為:照渠、安封、辟辛。

    一千年前,三人曾去即墨侯的府中做客。

    姜杌回憶起那時的情形,便覺好笑,“認真論起來,他們三個算是即墨侯的師父。即墨侯那些騙人的把戲,全來自三人。他們當時還想收我為徒,我一口回絕了。”

    剩下的幾句話,他未說。

    他當年倒不是嫌棄他們的賺錢法子,而是覺得太麻煩。

    像即墨侯,整日耐著性子聽凡人大倒苦水,辛苦騙幾日,才能騙到幾千兩。

    不像他,每年讓妖怪交上供銀子。不時再去奪奪寶,轉手高價賣給即墨侯和白奇,便能賺到滿山金銀。

    孟厭聽完他講的故事,伸出大拇指大贊三人聰明,“姜杌,你瞧瞧人家,再瞧瞧你。同是妖怪,他們都成河神了,你還是妖怪。”

    姜杌看向她,白眼一翻,“跟你同進地府的幾個人,最差的那個,已是五品官。”

    兩人作勢,就要吵起來。

    月浮玉坐在兩人中間,左右各看了一眼,“敢吵,扣三分。”

    他一發話,兩人偃旗息鼓。

    孟厭:“既然一時半會想不通凌遲一事,我們明日不如去不周山問問滅世之事?”

    月浮玉:“行。明日寅時末出發。”

    “下官遵命……”

    自從開始跟著月浮玉奉差,孟厭深覺自己越起越早。雙眼無神回到房間,她躺下裹上錦衾便呼呼大睡。

    一墻之隔,三人繼續忙碌,獨獨姜杌用手支著下巴,目視遠方的一處大宅。

    他依稀記得,當年照渠那個老不死的妖怪曾說,他們三個住在淮南城最大的宅子中,里面有不少空房。

    思忖間,姜無雪提著劍走過來,“妖主,我剛學會一門劍法,你快幫我看看。”

    姜杌擺手,“我困了,改日再看。”

    姜無雪不依不饒,“妖怪不用睡覺。”

    見敷衍不了他,姜杌只好改口,“你的修為遠在我之下,我看了也無用。你去找那邊的顧一歧幫你瞧瞧,他生前便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書生劍客。”

    姜無雪回頭瞧了一眼手無縛雞之力的顧一歧,“上回在大鄴城,他不是不會使劍嗎?”

    他明明記得,顧一歧當時攔著不讓他吞魂。結果他只用了三劍,顧一歧便閉嘴了。

    姜杌隨手從百寶袋里尋了件狐裘披上,“你還小,不懂人情世故。他上回是顧及與我的交情,才故意讓著你。”

    “真的嗎?”

    “我騙你做什么?你好好在房中練劍,我去找個人。”

    “行!”

    語罷,姜杌打開軒窗,化為黑霧離開。

    姜無雪興奮轉身,走向顧一歧,“來,我們來比劍!讓我來會會你這個書生劍客。”

    顧一歧:“……”

    次日,姜杌早早等在門外。

    等五人一開門,他便道:“快收拾收拾,我們去一間不花錢的大宅子住。”

    孟厭樂呵呵回房收拾,不到一炷香,便背著包袱出門。

    幾人跟著姜杌左拐右拐,行了許久,才走到一處三進的大宅子門前。

    孟厭仰頭看著門口碩大無比的大鐵牛,嘖嘖稱嘆,“這牛,可真大,得花不少錢吧。”

    一行人在門口稱贊時,紅漆大門從內打開。走出一個面貌清秀的女子,笑容滿面,極為熱情,“來了便是客,快進來。”

    月浮玉經過此人身邊,蹙眉凝思,“我好似在哪里見過你?”

    女子不言不語,徑直往前走。

    看著女子慌忙離開的背影,月浮玉總算想起來了。五十年前,他曾抓住兩個下界與妖怪飲酒的神仙。

    他率天兵天將找到其中一人,那時,這個女子便如今日一般,頭也不回慌忙逃走。

    月浮玉退后兩步,向姜杌打聽起來,“她是誰?”

    姜杌不知兩人之間的恩怨,“辟辛,一個豬妖。”

    走出很遠的辟辛,縮在墻角,心中止不住的道后悔,“姜杌那個小妖怪,怎會認識月浮玉?”

    這些年間,不少神仙下界與他們兄妹三人飲酒,言語間,總會提到月浮玉。說月浮玉鐵面無私,絲毫不留情面,萬幸他被騙去了地府,天庭的神仙們方得這一點點喘息的機會。

    想起上月,有一個真君曾言河神祭當日會下界與他們飲酒。

    為免好友被月浮玉抓住官位不保,辟辛忙不迭跑去前廳,“大哥,快派人去找妙源真君座下童子,讓他千萬別下凡,月浮玉來淮南城了!”

    另外兩人一聽他所言,也著急起來,一個箭步沖出前廳去找人帶話。

    姜杌帶著幾人進到前廳時,廳中只剩大汗淋漓的辟辛,與坐立不安的安封。

    四目對視間,安封先道:“我聽姜杌說,你們今日要去不周山。那那那,你們快去選房間,放下包袱便出府去吧。”

    孟厭以為兩人是因他們是神仙之故,才一副驚慌失措的模樣,“你們別害怕,我們都是好神仙,不會做壞事!”

    安封與辟辛面面相覷,“好像是你們,才該怕我們吧?”

    “哈哈哈,你們一臉和善,肯定是好妖。”

    “小姑娘,年紀輕輕,看人可真準!”

    辟辛硬著頭皮上前,帶幾人去后院選房,“你們在找巫九息嗎?”

    孟厭點頭,“你也認識她嗎?前幾日,她帶著數十個妖怪來了淮南城。”

    辟辛:“認識。活久了,什么人啊、妖啊、神仙啊,我們都認識。我們兄妹三人常在城中閑逛,這幾日沒見過她。今早,我問了城中小妖,說近來城中來了不少妖怪,但是不確定是否是你們找的那群妖怪。”

    月浮玉:“我們午后回來,你讓手下小妖,帶我們挨個問問城中的妖怪。”

    辟辛膽戰心驚回話,“二哥,你帶他們去后院,我出府去找人。”

    安封應好,大步走在最前面。

    后院有十間房,姜杌拉著孟厭選了最里面的一間,月浮玉隨手推開第一間房門,崔子玉緊隨其后。

    輪到顧一歧時,出了岔子。

    無他,姜無雪執拗地要與他一間,“昨夜,你說得很好。今夜,我再舞劍,你再幫我瞧瞧。”

    原本姜無雪對顧一歧“書生劍客”的名號不屑一顧。不曾想,昨夜他在顧一歧面前比劃了半宿,顧一起竟耐心地指點他,一字一句全說到關鍵處。

    顧一歧站在門口,手扶著門框,愁容滿面,后悔不迭,“我隨口胡說的,你別當真。你的劍術已入臻化境,無需我的指點。”

    他兒時身子骨差,區區只練過幾年防身之術而已。

    昨夜的指點之言,全是他的胡編亂造。

    此話一出,姜無雪覺得自己懂了,“我知道,你是顧及與妖主的交情,才故意沒有點破我的劍法差。你放心,今夜你隨便罵。只要你說的在理,我定不會頂嘴。”

    顧一歧扶額,“你去隔壁,我晚上過來找你,如何?”

    姜無雪:“不行,你讓我進去。”

    說又說不動,打又打不過。顧一歧無法,只得側身讓他進房。

    孟厭牽著姜杌路過,見到房中情形,以為是顧一歧害怕被妖怪所害,特意找姜無雪保護,好心安慰道:“顧一歧,你別害怕。我聽姜杌說,這宅子里住的都是好妖。你瞧,我都不怕呢。”

    房門被人重重關上,孟厭氣得跺腳,“姜無雪這個無禮小妖!”

    幾人放好包袱,在淮南城的冬陽照向不周山時上山。

    遠遠望去,不周山高聳不見山形。從山腰處往上,山峰全部隱于厚厚的云霧中。

    山路崎嶇蜿蜒,一行人上山途中,遇見不少天兵天將與地府鬼差。

    幾位鬼帝已在天柱旁與不周山中守了多日,了無發現,“不周山設有結界,另有神獸駐守四方。你們說的那個巫九息,是個妖怪,到了山下,便會被四方神獸發現。”

    月浮玉從山頂往下看,“幾位大人可曾查過其他入口?比如地宮。”

    神荼頷首,“淮南城千年前是前朝都城,有幾位人間帝王確實曾在不周山鑿地宮建皇陵。本官昨日已派鬼差進皇陵查看,并未發現任何人的蹤跡。”

    在山上轉了一圈,幾人下山回城。

    辟辛帶著一個妖怪等在城門口,“走吧,所有來淮南城的妖怪,都住在城東的幾個客棧。”

    幾人隨她一個個客棧找過去,無一人是他們要找的妖怪,也無一人見過巫九息與跟隨她的其他妖怪。

    不過,其中有一個妖怪提到一件小事,“前日,我在離淮南城不遠的一座小鎮,見到一群人在路邊殺豬送肉給過路人。說是為家中長輩祈福,不少人去搶呢。”

    另有一個妖怪附和道:“我比你到的早。他們嘴上說是祈福,我瞧著應是巴不得家中長輩折壽。”

    “為何?”

    “他們送的不是肉,而是肉片。我旁觀了半日,那頭豬著實可憐,像是被他們活生生凌遲而死……你們且說說,此等折磨牲畜的做法,怎會是祈福之舉?”

    第128章 太平世(二)

    一行人馬不停蹄前往兩個妖怪說的小鎮。

    鎮子偏,他們找到當日曾拿走一盤豬肉的百姓。據他說,那群人約有十一人,自稱是淮南城人士,“他們說,馬上便是淮水河神祭,城中不讓宰三牲。但家中長輩生了重病,他們只能出此下策,跑來鎮上殺豬祈福。”

    孟厭指著遠處的淮南城方向,“你們為何不用遵守淮南城的規矩?”

    百姓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此地屬于清遠城,只是離淮南城更近而已。淮水河神從未庇佑清遠城,我們為何要跟著淮南城那群人,不食三牲?”

    “你們這兩座城,可真分得清。”

    “那是自然,清遠城有清江水神護佑。”

    回城路上,月浮玉走在前面道:“看來他們已完成第三次凌遲。下一步,便是滅世。”

    顧一歧:“上有天兵天將日夜不休守在天柱旁,下有地府鬼差藏身在地宮中。密不透風的不周山,他們到底會怎么進去?”

    崔子玉:“也許還有通往天柱的通道,連神仙也不知道。”

    幾人邊走邊說,回城已是黃昏。

    金烏遙遙墜入遠處的不周山,淺淺紅霞淺染繞山的云霧。

    人間,即將過去一日。

    而他們,依然找不到巫九息。

    回府之后,幾人總算見到牛妖照渠,相貌堂堂,活脫脫一個世家公子。

    前廳中,已備上滿桌佳肴。

    照渠坐在主位,招呼眾人,“幾位上仙,快坐下。”

    月浮玉拱手道謝后落座。

    孟厭一坐下,看到桌上的羊四軟、牛膾、葵花斬肉,心覺奇怪,“城中不是不讓食三牲嗎?再者,桌上的膳食,好似都是你們的同族……”

    在牛妖面前大口吃他的同族,孟厭光是想想,便覺害怕。

    照渠毫不在意,率先夾起一片牛膾,“活久了,我們早不忌諱這些了。快吃快吃,這頭牛自小養在山上,肉又嫩又香。”

    他既已動筷,其他人也不好再說些推辭之語。

    吃到一半,月浮玉停筷問起不周山,“你們在此幾千年,是否知曉有隱秘的通道可直達天柱?”

    安封咽下羊雜,又喝了一口羊湯才應話,“我們只知曉有一條路,可以避開守山的四方神獸,去到山中的山神廟。”

    月浮玉思量片刻,“你們明日帶我們去走走那條道。”

    “行。”

    顧及三個妖怪在場,一向愛吃肉的孟厭,今日只敢夾些青菜,喝點肉湯。

    一桌葷食,最后全進了三妖的肚子。

    席散,孟厭好奇問道:“城中百姓為了你們不食三牲,甚至不能提宰殺之事。你們為何要吃啊?”

    辟辛擺擺手,“他們信他們的,我們吃我們的。這兩件事,并不沖突。”

    “你們活的,可真通透啊……”

    這夜臨睡前,孟厭問起這三人為何成了淮南城的河神。

    姜杌:“這事我聽他們吹噓過。”

    照渠、安封、辟辛因不周山靈氣化形,成了半妖半仙之身。

    不周山有天柱,需要神仙下界看管。每一百年,便有四位神仙上山。

    三人常在不周山中,一來二去,認識了不少神仙。

    從那些神仙口中,他們知道了不少人間秘密。

    姜杌轉身摟住她,“有一年,淮南城山洪肆虐。他們提前從一位神仙口中得知此事,悄悄救下不少凡人。事后怕天庭查到他們,便化身乞兒,在市井街頭到處宣揚是淮水河神顯靈。”

    之后的故事,便是百姓感念淮水河神救城之恩,為他們建廟修神像。

    不知何時,又聽聞淮水河神的真身乃是三牲。百姓們商議之后,才定下如今一整月不食三牲的規矩。

    孟厭在姜杌的懷里莞爾一笑,“照你這么說,他們還真是好妖。”

    姜杌隨她笑了笑,“他們喜歡住在淮南城,所以不想淮南城被毀。當年冒著觸犯天條的風險,也要使計救下凡人,其實是為了讓凡人替他們救下淮南城。”

    孟厭側身躺下,大為感慨,“反正是好妖。”

    聞言,姜杌拉著孟厭的手往他胸口摸,色瞇瞇反問,“我難道不是好妖?”

    “滾——”

    翌日風雪盛,一行人跟在照渠與安封身后,冒雪上山。

    兩人帶著他們所走的道,在不周山北面的一處山洞。

    山洞被飄雪掩蓋在樹林中,若非有人帶路,輕易尋不到此處。

    沿著洞中石階一路拾階往上,只需一個時辰便能到達山腰處的山神廟。

    照渠邊走邊為幾人解惑,“這條道,是千年前一個皇帝所建。他死后,另一位皇帝派人封了洞口。我們常去山中,所以知曉此路。”

    月浮玉停下腳步,“不周山上面全是神仙,你們為何會常去山中?”

    一句話,問得照渠后背發涼,瑟瑟發抖。

    姜杌見狀不對,趕忙搭話,“他們都是有恩必報的妖怪。既得不周山靈氣化形,肯定要時時去山神廟拜祭山神報恩。孟厭,你說對不對?”

    孟厭:“對對對。月大人,前面出口處好似有同僚,我們快上去吧。”

    說罷,孟厭拉走姜杌,叫上另外幾人,大步流星跑向出口。

    出口處確實有四個神仙,是守衛山神廟的天兵天將。

    四人一見到照渠與安封,趕緊上前勸阻,“你們兩個怎么來了?快走快走,近來山中不太平,帝君和鬼帝們都在,小心被抓住。”

    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孟厭擠眉弄眼,小聲道:“月浮玉在后面……”

    一聽月浮玉,再一看面前幾人的驚恐之色,四個天兵天將立馬理理衣袍,立定站好。

    不過須臾之間,月浮玉背著手出現在山神廟門前。

    孟厭諂媚上前,“月大人,這里還真是山神廟!”

    月浮玉看著醒目的牌匾,“本官不瞎。”

    從山洞的隱秘通道,確實能走到山中的山神廟。

    但此處離天柱甚遠,還有五道關卡要過。每一道關卡,皆有千年以上修為的神仙扼守。

    就算巫九息僥幸闖過了五道關卡,天柱旁的幾位帝君,修為在萬年之上,她可不是其中任何一人的對手。

    “走,沿著山神廟去天柱上瞧瞧。”月浮玉目視遠方那根橫在天地間的巨柱,待收回眼神后,他對照渠與安封道:“你們留在此處。”

    “好的。”

    幾人順著天兵天將指引的山路,一路走一路被盤查。

    走了一個時辰,才終于走到天柱前。

    天柱可至地府,立于人間,上接天界。天河之水,每日順著天柱奔流向下,滋養人間。

    神荼帶著鬼差巡視時,正好碰見幾人,“月大人,你們怎么來了?可是有了線索?”

    月浮玉搖搖頭,“城中妖怪帶我們走了一條密道。但是那條道,只能到山神廟。”

    天柱旁,隨時有從四面涌來的狂風,與天河之水的透骨寒意。

    修為差者,斷斷熬不住這陣風與寒意。

    神荼見幾人抱著胳膊,揮手趕他們下山,“本官會一直在此守著,你們快下去吧。”

    孟厭哆哆嗦嗦道謝,轉身頭也不回跑下山。

    這天柱,她再也不想來了。

    下山路過山神廟,幾人叫上照渠與安封,照舊從洞中密道離開。

    安封走至最后,與姜杌攀談起來,“我今日聽他們說,巫九息那個小丫頭要滅世?”

    姜杌微微點點頭,壓低聲音說起此事的來龍去脈。

    安封平靜地聽他說完,“我當多大點事。她啊,還是活得太短了。你瞧我們,活了七千年,信錯過人,也愛錯過人。日子嘛,忍忍便過去了。”

    孟厭從姜杌的身后冒出個腦袋,“你們也被凡人騙過嗎?”

    安封笑了笑,“辟辛最愛凡人男子。結果那些個男子,一聽她是妖怪,便害怕得不行。有的逃之夭夭,也有鬼迷心竅者,假意與她相愛,背地里和道士合謀,打算捉她回去給皇帝煉長生不老的丹藥。”

    最危險的一次,辟辛被道士用縛妖繩捆住雙手。

    萬幸,她心眼多,對自己又狠。道士正欲帶走她時,她自斷雙手,才得以逃脫。

    前面的照渠回頭繼續道:“辟辛上月又愛上了一個凡人男子,你們待會兒可隨我們去城中瞧瞧熱鬧。”

    安封:“辟辛被凡人騙了多少回,照樣喜歡凡人。再比如我,曾經救過一個妖怪,結果那妖怪恩將仇報,把我騙去山中,獻給另一個妖怪。我被關了一百年,他們日夜挖我的心,取我的內丹煉丹藥。”

    后來,一個化形不久的妖怪于心不忍,偷偷放走了他。

    等他回到淮南城,修煉了十年,才帶著照渠與辟辛找到出賣與折磨他的妖怪。

    他們三人殺了幾個主謀妖怪后,便瀟灑離開。

    安封提及那段痛苦不堪的經歷時,絲毫不見任何悲痛之色。

    孟厭紅了眼眶,“你們,也挺不容易的。”

    照渠:“三界,有好有壞,有善有惡。活久了,一百年也只是彈指一揮間的小事。”

    身邊的女子哭得梨花帶雨,姜杌適時開口,“若我記得沒錯,安封故意救下那個妖怪,是因為人家的內丹吧?”

    “哈哈哈,我騙他,他騙我。這仇,不就一筆勾銷了嗎?”

    去找辟辛的路上,一行人路過一處宅子門口,檐下掛著白燈籠。

    安封指指站在門前的頹廢男子,“是他的夫人亡故了。兩人青梅竹馬三十年,不曾分開過一日。沒想到,才成親十年,便陰陽相隔。”

    從孟厭的眼睛看過去,拘魂的黑白無常此刻就站在男子旁邊,另有一個笑靨如花的女子站在男子身后。

    幾人默不作聲走過,聽見黑白無常對身邊的女子說道:“走吧,你該去投胎了。”

    對于黑白無常的話,女子置若罔聞,只反復重復一句話,“我能留下一縷魂魄守著他嗎?”

    許是感知到他們的氣息,黑白無常正色道:“不行!我們依令拘魂,三魂七魄,不能少一個。再者,若是缺魂投胎,你下輩子,便不能長壽。”

    女子泫然落淚,“我與他約好白頭偕老,可我卻舍下他。你們不知道,他早已沒了雙親,再沒了我,定會尋死。”

    “你已經死去,不該再管他的事。走吧……”

    女子依依不舍地跟隨黑白無常離開,走前一再懇求,“求求你們,讓我留下魂魄守著他吧,我愿意下輩子短壽。”

    在孟厭不停與姜杌交談的暗示下,黑白無常早已認出月浮玉與顧一歧。

    為防被罰,兩人一把拉走女子,漸漸消失。

    月浮玉看著三人的背影,“看來,地府還有不少本官不知道的事。”

    譬如適才,若非孟厭大聲喊了一句“月大人”,他瞧黑白無常已打算答應女子留魂一事。

    “走,去城隍廟。”

    “……”

    城隍廟中,城隍與幾個黑白無常縮著手。

    在月浮玉的連番逼問下,他們只好點頭認錯,“月大人,游魂留魂是常有的事。但你放心,最多兩年,那些殘魂便會被拘回地府,不影響投胎。”

    月浮玉拿起朱砂筆,痛快地給幾人扣了十分后,大步踏出去。

    孟厭唉聲嘆氣,“真是可憐,做了好事,反被扣十分……”

    她往日在黃泉路,常聽到留魂一說。

    無外乎死得太早,執念太深,舍不下人間的至親,便想留下殘魂守著至親過完余生。缺魂少魄的游魂會徘徊在黃泉路,等到留在人間的殘魂回到地府,再行投胎。

    余下的路程,走著走著,孟厭挽著姜杌的手,不自覺放開。

    姜杌看著空空的臂彎,回頭問道:“你怎么了?”

    那邊的孟厭未回他這一句,反而快步跑到顧一歧身前,“顧一歧,你快想一想!趙全根的亡妻叫什么名字?”

    顧一歧:“與你同姓,名窈娘,年三十八而亡。”

    第129章 太平世(三)

    孟窈娘與趙全根夫妻恩愛多年,死前又經歷兒子上山為她采藥傷了根骨。

    那時,趙遂生與折丹十五歲,趙榮余方七八歲。而趙全根,為了救她和趙遂生四處奔波,早生白發。

    作為妻子與母親,她定然舍不得他們四人。

    地府留魂常有發生,這個孟窈娘,或許便是巫九息的百密一疏。

    畢竟,無人會想到一個已死多年的人。

    “走走走,我們去問問黑白無常。”

    再回城隍廟,黑白無常與城隍仍在角落抱頭痛哭。

    見他們去而復返,城隍顫顫巍巍上前,“月大人,出了何事?”

    孟厭拽著城隍和黑白無常到角落密談,“你們幫我問問巴郡的黑白無常,是否有一個叫孟窈娘的女子,曾經留下魂魄在人間?對了,她住在趙家村。”

    說完此事,孟厭看幾人傷心不已,趕忙安慰:“放心,后土娘娘已回地府。你們懂得~”

    黑白無常開心點頭,“行,你等我們半個時辰,我們去找巴郡的那幾個同僚問問。”

    “好,你們快去,我來穩住月浮玉。”

    黑白無常消失,孟厭一臉正色走到月浮玉身前,“月大人,他們為了地府的大事,已前去巴郡尋找孟窈娘的殘魂。”

    月浮玉好笑地看著她,“哦?萬一孟窈娘真留了殘魂,本官該扣誰的分呢?”

    “……”

    半個時辰后,黑白無常現身,“她當時被拘去地府時,確實曾留下一魂,說是要守著丈夫和兒女過完這一生。下官已問過,她的殘魂仍在。”

    月浮玉:“你們方才不是保證,兩年后,那些殘魂一定會回到地府嗎?”

    黑白無常尷尬地搓搓手,“照理來說,凡人喜新厭舊。比如那些個深情的郎君,轉頭迎娶新婦進門后,他們的亡妻便會悔恨地跟我們走。但是,下官聽巴郡的黑白無常說,這個孟窈娘的郎君,不僅沒有娶新婦,反而日夜思念她,致她的殘魂久久不愿離去。”

    孟厭給黑白無常遞了個眼神,轉頭催幾人回去,“走,我們今日便用過去鏡試試孟窈娘。”

    月浮玉這回沒深究此事,提步跟著她離開。

    一行人回到府中時,辟辛正與一個凡人男子在后院賞梅。

    照渠幽幽道:“這個小白臉,不知又能陪她多久。”

    安封:“大不了,再換一個。大哥,她一向比我們活得還自在。”

    于他們來說,愛恨皆不長久。

    唯有過好每一日,才是長久該想的事。

    顧一歧的房中,由姜杌滴下巫妖血,幾人圍在他身邊,一同默念孟窈娘的名字與折丹離開趙家村的日子。

    鏡中慢慢有了反應,幾人再睜眼時,真的回到了趙家村,回到了折丹死亡的當日。

    這一日的孟窈娘,一直擔憂地跟著折丹,看她忙里忙外,看她與實為沈修吉的趙遂生打情罵俏,看她囑咐趙榮余,“榮余,我走后,你要乖乖守著爹。記住,別去玩水。”

    趙榮余不雖懂折丹的話,但還是頻頻點頭附和。

    遠處的沈修吉開心地向折丹揮手,折丹大聲應他,“遂生,我馬上來。”

    只是,在沈修吉轉身的一剎那。折丹看向他們,或者孟窈娘的方向,低聲說了一句,“娘,我一定會找回遂生。”

    孟厭:“她難道能看到孟窈娘?”

    崔子玉湊到她耳邊:“土地神曾說,折丹常孝敬他。這事,沒準是土地神泄露的。”

    “咱們地府,個個都是心善之人呀。但,月浮玉除外!”

    “這話,我贊同。”

    孟厭轉念又覺得不對,“折丹若能看到孟窈娘,難道未曾與巫九息說?”

    崔子玉:“萬一折丹也留了個心眼呢。”

    “也對。”

    兩人說話間,折丹已走到沈修吉身旁,“遂生,爹快回來了,別讓他擔心你。”

    沈修吉點頭應好,固執地牽著折丹的手回家。

    路上,他不住地咳嗽,折丹費力地扶著他。

    因是夏月,趙家的晚飯,等到天黑才慢慢開始。

    吃飯時,趙全根滿面紅光,“遂生,今日我去鎮上,瞧見從前戲班里的幾位老友,全做了祖父。”

    此話意在催促他與折丹生子,沈修吉紅著臉,將頭埋進碗里,“爹,我曉得了。”

    戌時中,折丹沐浴后回到房中,沈修吉昏昏欲睡,與她說了幾句便沉沉睡下。

    等他睡著,適才還溫柔與他交談的折丹,立馬著急起身。對著鏡子念了幾句咒語之后,一扇門出現在衣柜旁。

    折丹一個閃身,走進門中。

    他們跟著孟窈娘,緊隨她之后進去。

    孟厭:“這個地室,好像不是當時我進去的地室?”

    這個地室,干凈整潔,桌上還擺著一束鮮艷的野花。

    正疑惑時,前面的折丹已經打開巫九息身上的鐐銬,扶著她離去。

    今夜的趙家村,滿月灑下一地清輝,繁星點點照亮兩人離開的小道。

    方走出村外,孟窈娘突然驚恐回頭。

    眾人隨她看去,看到曾見過的沈炎,與一個面生的男子急匆匆追來。

    月浮玉曾看過趙寅的畫像,“他就是趙寅,也是沈修榮。”

    孟窈娘對著折丹的方向大喊,“折丹,快跑啊……”

    可惜,她是如風一般的殘魂。

    此刻除了他們,無人能聽見她這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

    沈炎與沈修榮一路急追,孟厭捂眼不敢再看,“完了完了,折丹要被抓住了。”

    姜杌靜靜看了許久,才伸手拿開她捂眼的手,“第一個被抓住的人,不是折丹。”

    “啊?”

    “你瞧,是巫九息。”

    孟厭隨他看去,果然見到沈炎一手抓著巫九息的烏發,一手一下又一下地扇著巴掌。

    孟窈娘已走到巫九息身邊,他們聽到沈修榮憤怒地大罵巫九息,“你竟敢攛掇折丹那個毒婦給我弟弟下藥!”

    巫九息的嘴角已滲出暗紅色的血跡,眼下不停磕頭求饒,“我錯了,我錯了……你別打我了……”

    遠處追折丹無果的沈炎回來,一腳踹到她的心窩處,“快說,折丹去了何處?”

    孟窈娘凄聲哀求,“你不要說,折丹會找人回來救你。”

    孟厭不自覺開口,安慰孟窈娘,“你別擔心。他們都說,巫九息重情重義,肯定不會出賣折丹。”

    然而,在孟厭的最后一字落定之前。

    她的耳邊,突兀地傳來一個女子的聲音,“她……去了城隍廟,打算找城隍去地府揭發你們。”

    似逗貓逗狗一般,沈修榮摸了摸巫九息的頭,而后疾步走向城隍廟。

    姜杌皺眉看著身前的巫九息,“捆住她的繩子,好似是普通的繩子。以她的修為來說,逃脫,簡直是易如反掌之事。她此刻為何不逃?”

    孟厭:“沒準她是故意引開沈修榮,伺機逃脫!”

    可,孟厭的這句話再一次落空。

    因為他們守了一炷香,直到等到沈修榮與折丹出現,仍未等到巫九息逃脫。

    過去鏡中的巫九息,如木頭人一般,坐在地上。任由凡人沈炎打她,踢她,辱罵她。

    折丹雙手被捆,被沈修榮拉扯著走到她身邊,“就憑你們倆,也想揭發我們?”

    場景轉換,他們又回到那個地室,那個有著野花的地室。

    巫九息沉默地坐在角落,地室中間,莫名多了一口棺材。

    沈修吉跪在地上,抱著沈修榮的腿苦苦哀求,“大哥,你求求你放了折丹。她不是有心想揭發我們,定是那個妖怪蠱惑她!”

    折丹站在棺材前,一聽沈修吉的話,幾欲作嘔,“呸!沒人蠱惑我,你們這群壞人害了趙家村多少人,等我死后,定要去地府揭發你們的惡行!”

    沈修吉慌忙起身,來捂她的嘴,反被她一把推開。

    折丹:“我從未喜歡過你。我愛的人,從來只有趙遂生,從來不是沈修吉。”

    沈修吉指著自己,“折丹,我就是遂生。你聽話,我求大哥放了你。”

    折丹憤恨地看了他一眼,“滾!殺人兇手!”

    “修榮,動手。”沈炎打著哈欠,與沈修榮一起推開攔在折丹身前的沈修吉,一把將折丹推入棺材中,“還想去地府告狀?敢害我弟弟,我讓你魂飛魄散!”

    許是早已接受如今的結局,折丹沒有絲毫的掙扎。

    棺材合上,棺材釘一根根釘入棺材的四角。

    孟窈娘不知為何,跑到巫九息身邊,“你救救折丹。”

    棺材中傳來一陣陣的指甲聲,巫九息將頭低下,任由發髻散亂,完全遮蓋住她的臉。

    他們有心救折丹,卻無能為力。

    子時一到,棺材中的指甲聲消失,他們又回到初入過去鏡之時。

    月浮玉走向過去鏡的出口,“走吧,明日再看。”

    孟厭踏出過去鏡前,跑向沈修吉的折丹穿過她的身子,她依稀聽見折丹在說:“遂生,我一定會找回趙家村所有消失的人!”

    入鏡前,天色尚明。

    出鏡后,外間大雪無聲落下,姜無雪在房中撒雪舞劍。

    顧一歧看著被雪團占滿的架子床,忍氣吞聲上前與姜無雪交談,“我不是妖怪,夜里還是需要安寢的。”

    姜無雪撓撓頭,“床上的雪人不好看嗎?”

    孟厭回頭看過去,床上的雪團依稀能辨出個人形,“顧一歧,姜無雪堆了個你!”

    姜杌幸災樂禍出門,“呀,我竟不知,無雪這般心靈手巧。”

    “妖主,你放心。我在你們房間的架子床上也堆了兩個雪人,一男一女!你快回房看,再晚就看不到了。”

    “你可真孝順……”

    孟厭回房時,瞧見辟辛獨自坐在亭中。她小步挪過去,“這么晚,你還未安寢嗎?”

    辟辛幽幽嘆氣,“他嫌我是豬妖,鬧著要與我分開。”

    感情之事,孟厭自覺自己也懂不少,“俊俏的男子,多不勝數。你另找一個更俊的,氣死他。”

    辟辛回頭,粲然一笑,“那些男子嫌棄我是妖怪,他還是頭一個,只嫌棄我是豬妖的人。”

    因為他,兒時曾被野豬追趕,自此對世間所有的豬,十分懼怕。

    孟厭熱心為她出主意,“你明日改口,說你是牛妖羊妖。反正你是妖怪,變一個其他妖物,應很容易吧。”

    辟辛看向遠方無盡的黑暗,“我不想騙他。他既怕豬,我便不想他日日都活在恐懼之中。”

    話已至此,孟厭不好再勸。

    回房前,她向辟辛問起巫九息在鏡中的異常舉動,“她明明可以一拳打倒那個凡人逃走,偏偏乖順地被凡人抓回地室。你知道為什么嗎?”

    “還能為什么?被打怕了唄。”

    辟辛遞上一杯溫酒,與孟厭說起安封從前的經歷,“他被關了一百年。那些妖怪整日拿他取樂,等好不容易逃出來,我和大哥稍一大聲說話,他便跪下求饒,讓我們不要打他。”

    安封與巫九息一樣,曾有機會逃出那座山。

    甚至,安封逃過上百次。

    無一例外,他還是被抓回去了。

    隨著一次次逃跑,那些妖怪折磨他的手段,便更多更狠。

    后來,有一個粗心的妖怪忙著赴宴,沒有鎖住關押安封的大門。

    可整整一日一夜,安封卻不敢踏出房門半步。

    “你知道安封為什么不敢嗎?”

    “為何?”

    “害怕那群妖怪其實在門外等著他,害怕他們會更加變本加厲地打他。即使他的修為遠在他們之上……”

    第130章 太平世(四)

    孟厭大概明白了巫九息的種種反常之舉。

    如她生前早亡,死后即使做了神仙,也尤為惜命一樣。巫九息在經歷整整十年的反復折磨后,或許已從心底放棄反抗沈家人。她寧愿絕望地停留在痛苦之中,也不愿離開。

    在折丹帶巫九息逃脫之前,她應該已經經歷過一次又一次的逃脫,然后被抓被打。

    反反復復,沒有盡頭。

    無數次的失敗,讓她茫然無助地被困在那間密不透風的地室中。

    孟厭回房時,姜杌已另找了兩床錦衾鋪在地上。

    靠墻的架子床上,端正地堆著兩個雪人,其上全是紅梅花瓣。

    孟厭湊近看了看,“他倒是挺會堆雪人的。這手藝,比有梅堆的哈巴狗雪人瞧著還好呢。”

    姜杌拍拍被褥,催促她躺下,“他自化形后,萬事都要爭第一。”

    蠟燭被吹滅,房中漆黑一片。

    墻角暖爐的炭火燒得旺,霹靂吧啦聲中,夾雜著兩人斷斷續續的交談聲。

    孟厭說起辟辛方才之言,“唉,若是有人早點去找她便好了。”

    安封被關的百年間,辟辛與照渠從未有一日停止找他。

    他們在每一年春日的第一日背上行囊,離開淮南城;在每一年冬日的最后一日,回到淮南城。

    九州四國,四海八荒。

    他們找了百年,總算找到安封。

    最后一次的逃脫,安封逃到山下后,曾聽見那些妖怪大聲呼喚他的名字。若非辟辛與照渠提前在山下接應,那時的安封已打算回頭,轉身上山。

    姜杌安靜地聽著,因他突然覺得,他似乎比巫九息幸運。

    從前他常去招搖山,偶爾,他會羨慕巫九息有滿山的同族。而他,不知從何處來,也不知去往何處,漫無目的地活在這世上。

    結果,滿山同族的巫九息消失了十年,卻無人愿意去尋她。

    若他消失,姜無雪和姜有梅為了活下去,總會去找他。

    再者,他眼下還有孟厭。

    身側女子的手從被中摸過來,姜杌輕輕回握住那只手。

    孟厭靠在他的臂彎,輕聲問他,“姜杌,你為什么會喜歡我呀?”

    有風從門縫里吹進來,姜杌怕她冷,轉身摟住她,為她擋住那陣風,“孟厭,因為你很好,因為你的眼里只有我一個人。”

    因為孟厭愛的,只是姜杌這個人,而不是攪亂荒之主姜杌。

    這一番情話,孟厭極為滿意,“自然因為我最好。”

    兩人挨得緊,一人的笑意轉瞬便傳到另一人的胸口,泛起一陣陣愛意漣漪。

    姜杌笑夠了,將她攬進懷里,反問道:“那你呢?你為什么喜歡我?”

    懷中的女子沒有立刻回他。

    直到臨睡前,這個答案,孟厭才期期艾艾地說出口,“姜杌,謝謝你陪著我。”

    外間風雪大作,女子的手一下接一下,不輕不重地撓著他的胸口。姜杌呼吸沉沉,沒好氣道:“孟厭,別摸了……”

    孟厭在他懷中捂嘴偷笑,“小跟班,又胡言亂語詆毀我。”

    “孟厭,你信不信我讓你今夜都睡不著?”

    “哼,色妖,整日胡思亂想。”

    “快睡吧,月浮玉讓我們卯時初去書房議事,眼下已是寅時初。”

    “天殺的月浮玉!”

    卯初,孟厭半瞇著眼,打著哈欠踏出房門。

    整夜在后院飲酒的辟辛回房路過,疑惑問道:“你是餓了嗎?時辰尚早,東廚的幾個廚娘還未起呢。”

    孟厭指了指書房,又悄悄看了一眼,遠處正牽著崔子玉在雪中行走的月浮玉,“唉,夙興夜寐,身不由己啊……”

    “你們做神仙的,也挺不容易的。”

    “他沒來地府前,還是挺容易的。”

    兩人不約而同相視一笑,辟辛困乏難消,直接化形離開。

    書房中,眾人齊齊圍在過去鏡面前。

    巫即的妖血所剩無幾,一時半會又找不到其他的巫妖,留給他們尋找真相的時間,越來越少。

    月浮玉發話:“進去吧。”

    一句話之后,他們回到折丹被封進棺材后的第二日。

    子時中,一直默不作聲的折丹開始掙扎。

    沈修吉靠在棺材前,聽著心上人的痛苦呼喊,忙不迭跪到沈修榮面前,“大哥,她知道錯了,你放她出來,好不好?”

    沈修榮不為所動,扶起沈修吉,心疼地幫他拍灰塵揉膝蓋。

    可惜,這般溫柔慈愛的兄長,在聽見沈修吉一遍遍的哀求后,勃然大怒,“我沒你這個蠢弟弟。若她今日真的逃脫,我們哪還有命。她給你下藥,不顧你的身子,你竟為她求情?沈修吉,我沒你這么蠢的弟弟。”

    沈修吉抱著沈修榮的腿,見他生氣,趕忙改口,“大哥,我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愿意照顧我的女子。我求求你,放了折丹,實在不行,你把她毒啞,把她的腿打斷,把她關在地室,只讓她永遠地陪著我。”

    許是覺得沈修吉實在煩人,沈修榮猛地推開他,“她怎會喜歡你?沈修吉,兩百年了,你仍認不清你自己。你早已不是人,你是怪物。沒人會喜歡一個喝心尖血,需要別人照顧一輩子的怪物!”

    話音剛落,沈修吉捂住耳朵,凄聲大叫。

    沈修榮自知說話太過,等沈修吉叫夠之后,才慢慢扶起他安慰,“修吉,大哥已幫你找好下一具身子。等來年春日,我們便離開趙家村,去旁的地方。你放心,我細細查過了,那家人最疼兒子,你做了他們的兒子,定會更開心。”

    沈炎也上前勸慰道:“修吉,你聽話,修榮都是為了你好。你想想,我們過了兩百年好日子,當年為了你,才迫不得已搬來鳥不拉屎的趙家村。”

    棺材中的掙扎聲與指甲劃痕聲,越來越大。

    沈修吉淚流滿面地看著面前的至親,許久后,才緩緩點頭。

    父子三人臨走前,走在最后的沈修吉抹去眼角的淚水,“爹,大哥。我能留下來,陪她最后一程嗎?”

    沈修榮點頭應好,回身扶著沈炎離開。

    丑時中,地室中,只剩下三人。

    沈修吉無力地趴在棺材前,一句又一句地說著自以為是的情話。

    棺材中的折丹沒有回應過他一句,亦未向他求饒。

    指甲劃痕聲停下之時,棺材中傳出一句輕到無聲的話,“巫九息,我不怪你。你一定要逃出去……”

    一瞬間,地室中安靜至極。

    意識到出了何事的沈修吉,看著棺材,嚎啕大哭。

    卯時末,沈修榮進入地室,“修吉,快上去吧,趙全根快回來了。”

    沈修吉漠然地點點頭,“大哥,你先回家,我馬上上去。”

    離開地室前,沈修吉吻了吻那口棺材。

    從始至終,巫九息都低著頭,縮在墻角。

    孟厭與姜杌跟著孟窈娘靠近巫九息,那邊的沈修吉已走到地室出口。在他伸出左腳之前,孟厭看到兩縷似線非線,如白霧的東西從巫九息的頭頂冒出,直奔沈修吉而去。

    一眨眼的功夫,沈修吉的身影消失在地室出口。

    地室恢復如初,仿佛沒有發生任何事,只多了一口棺材而已。

    孟厭驚恐地問道:“姜杌,你看到了嗎?”

    姜杌頷首,“她方才逼自己的一魂一魄離體,附身到缺魂的沈修吉身上。”

    與沈修吉一樣缺魂的孟厭,應該便是如此被巫九息附身。

    今日剩下的事,全如趙全根所言。

    沈修吉假裝暈倒在房中,引導趙全根相信折丹拋棄他跑了。

    趙全根原本不信,鬧著要去報官抓回折丹。沈炎與沈修榮兩父子登門,好言相勸,“趙叔,你若是去報官,這事鬧大了,遂生哪還有臉面活下去?不如我們幫折丹修個假墳,假裝她死了。”

    “可……我咽不下這口氣啊。”趙全根氣得拍桌,復又猛錘胸口,“我養了她十多年,何曾薄待過她!”

    沈修榮:“趙叔,遂生的身子要緊。假墳的事,你交給我們,你照顧遂生便好。”

    趙全根捂臉痛哭,含淚答應。

    站在趙全根身邊的孟窈娘也在哭,一遍又一遍地幫折丹解釋,“全根,你不要怪折丹。她只是為了救你們……”

    沒有人聽到她的解釋,就像沒有人知曉折丹是為了趙家村而死。

    那口裝著折丹尸身的棺材從地室中抬出,在茫茫黑夜中,棺材被埋進土里,折丹的尸身被隨手丟進不遠處的大坑中。

    沈修榮在大坑旁邊設下陣法,姜杌從他的咒語中,得知他所設陣法為落魂陣,“被此陣法困住的魂魄,不到半年,便會徹底魂飛魄散,輪回不入。”

    子時一到,他們再次回到地室。

    “走吧……”

    鏡外已過了半日,照渠吩咐一個小妖等在書房外。

    一見幾人出現,小妖上前道:“幾位上仙,主人已備下午膳,請隨小妖去前廳。”

    今日再食葷腥,孟厭吃得極為滿足。

    席間,照渠問起幾人午后的打算,“昨日,我已吩咐城中所有妖怪,發現面生者,立馬通知我。你們下午準備去何處?”

    月浮玉:“去不周山。”

    午后雪停天晴,走在路上,淮南城的百姓人人面帶喜色,嘴里說著關于淮水河神祭的一切。

    這是淮南城的百姓,一年到頭,最期待的日子。百姓們殷切地為淮水河神祈福,祈望他們能夠繼續護佑淮南城,祈望他們繼續保佑一方百姓。

    孟厭與幾個百姓擦肩而過,語氣越漸沉重,“若天柱真的斷裂,第一個被天河之水淹沒的城池便是淮南城……”

    曾經奔流不息滋養人間的天河之水,會如上古滅世的洪水一般,淹沒這里的一切,包括手無寸鐵,躲無可躲的人。

    一行人沿著不周山走了一圈,依舊沒有任何發現。

    鎮守不周山的四方神獸,因實在無聊,每日不時會對著天柱嘶吼幾聲,叫聲撼天動地。

    不巧,幾人行到全身潔白的白蛫旁邊時,正巧碰到他心緒欠佳,發狂怒吼。

    白蛫的叫聲可怕至極,孟厭嚇得躲進姜杌懷中抱怨,“這白蛫,果真脾氣差!”

    怒氣難消的白蛫聽到這一句,直接召喚水柱,一口噴到孟厭身上。

    孟厭全身上下被水柱淋濕,可憐兮兮找月浮玉與顧一歧兩個地府中書令告狀,“月大人,顧大人,白蛫故意欺負我……”

    月浮玉與顧一歧有心想管,但四方神獸不歸天庭不歸地府。面對孟厭的窘態,兩人面面相覷,只能無奈攤手,“我們管不了四方神獸……”

    姜杌忍著笑意走過來牽孟厭,“我的百寶袋中有你的衣裙,走,我們找個山洞換上。”

    冬月的不周山比之攪亂荒還冷,孟厭換衣裙時,姜杌特意在山洞中燃起火堆。

    孟厭邊換衣邊罵罵咧咧訴苦,“該死的白蛫,心眼可真小。這套衣裙,十兩買的呢,你幫我收好。”

    姜杌憋著笑,伸手接過那套濕漉漉的衣裙,放在火堆旁,“你頭發淋濕的樣子,挺好看的。”

    就是全身淋濕的樣子,過于好笑,活像一個落湯雞。

    一想到孟厭被淋濕的樣子,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笑起來,“孟厭,怎么這世上的糟心事,每回都是你遇見?”

    他說話之際,孟厭已換好衣裙,背著手悄無聲息走到他的背后。

    等姜杌察覺不對轉身時,有一雙黑乎乎的手,往他的臉上蹭了又蹭,“壞妖,我是落湯雞,你就是黑臉鬼。”

    兩人坐在火堆邊烤火,外間月浮玉的催促聲傳進山洞。

    孟厭高聲應好,隨手收起那套衣裙。手上冰涼一片,仍有水在往下滴,“怎么還沒干?姜杌,你是不是沒好好放?”

    姜杌無語道:“白蛫的水柱,哪是普通的火能烤干的?這事反正怪你,非要在他面前嘀咕。”

    孟厭強硬地將那套濕衣裙塞進他的百寶袋中,“我不管,反正我最喜歡這套衣裙,反正我明日要穿。”

    “孟厭,你故意為難我,是不是?”

    “哼,你昨夜說一輩子愛我。今日讓你做件小事,磨磨唧唧不愿意。”

    姜杌忍氣吞聲答應,“好好好。”

    不過,走出幾步,他又苦兮兮道:“若我會時光倒流之術,我一定會推開你,自個被水柱淋濕。免得你眼下因為一套衣裙,故意為難我。”

    孟厭白眼一翻走過他身邊,“小妖怪,你這點修為,還想學會時光倒流之術呢。”

    姜杌快步追上去,“你別不信,我要是在攪亂荒再修煉個幾千年。別說讓時光倒流,就是今日白蛫的水柱,我也能讓他倒流,保管噴不到你。”

    一番話,逗得孟厭笑開懷,牽著他的手樂呵呵踏出山洞。

    從山洞外往前往上望去,天河之水滾滾而下,大有吞沒天地萬物的氣勢,獨獨天柱巍然不動。

    一河一柱,不知相伴了多少個春秋。

    遠方的景色波瀾壯闊,孟厭目不暇接。在眨了眨眼睛后,她忽然拍著姜杌的手,大聲叫喊起來:“是水!姜杌,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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