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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太平世(五)

    “什么水?”

    “天河呀。”

    孟厭指著天柱旁的天河,“通往天柱的路,除了不周山的山路,還有天河的水路。只要從淮水逆流而上,便能從天河直達天柱。”

    “啊?”

    片刻的詫異后,姜杌看了一眼遠處奔騰的天河,“天河冰冷徹骨,神仙掉下去,性命都難保。以巫九息的修為,想要逆流而上進入天河抵達天柱,更是天方夜譚。”

    孟厭著急忙慌拽走姜杌,“萬一呢?走走走,我們去找月浮玉。”

    洞外的月浮玉聽完孟厭的猜測,也覺得過于離奇。但眼下他們皆找不到巫九息,只好招手喚來幾個鬼差,吩咐道:“來人,順著天河往下,查查是否有古怪之處。”

    回到宅子時,已近天黑。

    照渠三人等在前廳,“方才手下小妖來報。這幾日,有幾個行商打扮的人,頻頻出現在城外的流亭附近。”

    月浮玉眉心亂跳,“那處有何說法嗎?”

    照渠與他們介紹起來:“那里是淮水與清河的分流處。天河之水,經流亭分割開來,往左為淮水,往右是清江。”

    孟厭一拍桌,“我果然猜得沒錯!”

    眾人被她嚇了一大跳,辟辛摸著胸口,“孟小姑娘,你怎么了?”

    孟厭莞爾一笑,將自己今日的猜測悉數道來。

    姜杌等她沾沾自喜講完,對著照渠問道:“她說的法子,能到天柱嗎?”

    照渠慢悠悠飲下半杯清茶,“能啊。每年夏月,我們兄妹三個,沒事便從流亭游進天河。游到一半,再跑去山神廟,與幾位老友暢飲幾杯。”

    姜杌蹙眉,“以你們的修為,確實能進入天河。可巫九息雖已成魔,但修為怕是遠遠不夠吧?”

    不曾想,照渠與安封一聽這話,莫名捂著肚子,哈哈大笑起來。

    等笑夠了,由辟辛開口,領著幾人出去,“你們若不信,現在便去不周山,跳進天河里面試試。”

    眾人自是不信,深夜隨她出門,跑向不周山。

    夜里涼,又是冬月。

    為免出事,月浮玉選了山下的一段天河嘗試。

    姜杌修為最高,第一個破冰跳下去。

    之后是月浮玉、顧一歧與崔子玉。孟厭修為最差,只能干等在河邊。

    半個時辰后,姜杌冒出個頭,全身濕漉走向孟厭,“你去試試。”

    “不去,冷。”

    “水底有金銀。”

    “我去!”

    孟厭一聽有金銀,迫不及待跳入水中。

    水下冷,但以她的那點點修為,也足以抵擋一陣陣的冷意。孟厭游了一會兒,覺得無趣,撿到一錠金子便作罷上岸。

    早先下水的另外幾個人已等在河邊燃起火堆,月浮玉左右看了看,“你們覺得冷嗎?”

    孟厭搖搖頭,“還不如攪亂荒呢。”

    姜杌看向辟辛,“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明明記得,當日在天柱旁,天河之水冷得他都瑟瑟發抖,被迫用修為取暖。

    辟辛:“你們啊,還是活得太短了。天河之水與普通的河水,其實并無分別。”

    顧一歧辯駁道:“不對。我們那日站在天柱旁,那時的天河極冷,與今日水下的冷意天差地別。”

    辟辛叉著腰,鄙夷地看著這四仙一妖,“五個小蠢蛋。你們站在萬年冰山上面,能不冷嗎?”

    天柱旁的透骨冷意,并非源于奔流的天河,而是腳下經年不化的的冰山。

    只是,所有人都以為是天河之故。

    無人發覺,他們所站之地是不周山的最高處,是開天辟地以來,冰雪從來停歇的山巔。

    那里積雪皚皚,無聲無息的冰雪,經年累月一層層覆蓋其上。

    辟辛望向天柱的方向,“幾百前,我們與幾個神仙游上去過幾次。就挨近天柱那一截,需要上千年的修為抵御寒意吧。”

    想通關鍵處,月浮玉捏訣喚來數百個鬼差,“快,上去通知神荼大人,盯好天河。其余人,隨我去流亭。”

    夜色如墨,由月浮玉帶頭,幾十個鬼差隱入黑暗中,前往流亭。

    照渠與安封早早等在流亭附近,“放心,我們方才跳進去瞧過了,他們還未進入天河。”

    孟厭:“你們為何如此篤定?”

    安封應道:“淮水下面,是蜮妖與無支祁兩族的修煉之所。我們找他們問過,近來確實有人曾潛入水底,不過只堪堪游了一截便上岸走了。”

    孟厭看向漫無邊際的淮水,“會是巫九息他們嗎?”

    照渠:“應該是,蜮妖說其中一個女子是紅眸。”

    余下之事,便是在此耐心等候巫九息自投羅網。

    三位鬼帝聽聞鬼差送來的消息,馬不停蹄下山趕來流亭,“月大人,怎么回事?”

    月浮玉將來龍去脈一一告知,“他們應是想順著天河游到天柱。”

    神荼感嘆道:“倒是個不易察覺的好法子。可天柱旁有神仙守著,他們只要浮出水面,便會被擒。”

    一時之間,在場所有人皆想不通巫九息會如何避開神仙,找到天柱上的那道裂縫。

    孟厭尋了棵大樹坐下,頭抵在姜杌背上自吹自擂,“小跟班,你瞧瞧你的主子,再瞧瞧你。我這回立了大大大功,正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個小妖,沒準還能沾我的光,升個小官呢。”

    姜杌強忍住從心底冒出的無邊笑意,隨手遞給她一塊肉餅,“孟厭,我們在人間的官位早已定好。若認真論起來,是你沾了我的光。”

    孟厭接過肉餅,半是泄憤半是撒嬌,一拳打在他的后背,“對了,一直沒問你。我倆去人間后,做什么啊?”

    她聽說,人間的官職多是接引游魂。

    身后的女子半日未用膳,拿起肉餅便狼吞虎咽。姜杌怕孟厭噎著,趕忙遞上水,“查案拘魂。”

    吞咽的動作停下,孟厭湊到姜杌面前,“那些惡魂?”

    見姜杌點頭,孟厭順勢倒在他的懷中抱怨,“你啊你,不知撈個閑差做嗎?凡是惡魂,多是兇惡之徒。再者,我倆做這些,連俸祿都沒有呢……累死累活一整月,白白給顧一歧的查案司送績效送賞錢。”

    女子抱怨的語氣著實可愛,姜杌情難自抑,低頭落下一吻。

    等他心滿意足親夠,才抵在她的額頭上輕聲寬慰道:“當時在蒼梧城,你答應嫁給我。后來在天庭,大人也同意我們的婚事。我想也未想,便應下這個差事。”

    氣息相纏,孟厭鼻間全是他身上的清雋木香,“笨死了,不知與我商量下。”

    “孟厭,我想快點娶你。”

    “姜杌,我也想快點嫁給你。”

    每日睡醒便是滿山金銀與俊俏郎君,孟厭光是閉眼想一想,便覺得開心。

    一行人在流亭附近等了整整一日,不見巫九息等人的身影。

    第二日一早,有三十余個男子,突然出現在流亭。

    正午時分,有一個男子下水再上岸后,其余男子齊齊往水下跳。

    一炷香后,男子們全部上岸,個個手中拿著什么物件,喜笑顏開。

    有鬼差混入其中,打探后回稟,“月大人,他們說流亭下面有金子。下官方才隨一人跳下去瞧過,水下確實有很多碎金碎銀。”

    月浮玉叫來照渠,“怎么回事?”

    照渠也是疑云滿面,“淮南城的百姓水性好,不管四季,隔三差五便喜歡往淮水里面扎。若水下真有金銀,還能留到如今?怕是有心人故意放的吧……”

    流亭下有金銀之事,不到半日,全城皆知。

    不少百姓聞風而動,一時間,淘金的百姓蜂擁而至,擠滿了流亭。

    鬼差再多,也多不過來此的百姓。

    姜杌無意間看見幾個小妖在旁躍躍欲試,暗道不好,“太亂了,太多人了。巫九息那群人若趁亂下水,用百姓做遮掩,一路游進天河,我們防不勝防。”

    當務之急,是讓所有百姓離開流亭。

    月浮玉假借軒轅朝御史中丞之名,找到淮南城的太守。

    可惜,隨著越來越多的人在水下拾到金銀。即使太守三番五次下令,也無一人離去。甚至于這股淘金熱,還引來了清河城的不少百姓。

    后日便是淮水河神祭,水下的百姓卻只增不減。

    午后,姜杌帶著孟厭下水。

    區區只游了一截,便立馬上岸,找到月浮玉。

    孟厭全身濕透,說話氣喘吁吁,“月大人不好了!昨日城中有人傳言,前朝哀帝曾埋下不少金銀珠寶在水下,百姓們今日全部逆流而上,朝天河方向在游。”

    據說有人曾在市集拿出一枚前朝玉佩,信誓旦旦地說:哀帝的寶藏就藏在淮山,也就是不周山的河水之下。

    律令無用,官差無用,驅趕無用。

    眼看越來越多尋寶的百姓來到淮南城,不顧冬日嚴寒,跳入淮水。月浮玉思忖之后,吩咐鬼差找來照渠、安封、辟辛。

    “本官聽聞你們有些薄產?”月浮玉一見三人到來,眼含笑意招呼他們坐下,“今日岸邊發生爭搶金銀之事,長此以往,怕是要鬧出人命。”

    照渠不明所以,“算有點家底吧。你找我們兄妹三人有何事?”

    月浮玉起身,站在三人面前,拱手作揖,“萬望三位幫地府引開百姓,還天河安寧。”

    辟辛與安封面面相覷,“怎么幫?”

    “這事好辦。你們假裝淮水河神下凡,在城門撒些金銀便好。”

    “……”

    縱有千般不愿,照渠仍咬牙答應下來。

    回城前,他們三人路過正與孟厭打情罵俏的姜杌身邊,“好心沒好報,我們當初就不該收留你!”

    離淮水河神祭還余一日,淮南城又有了新的傳言。

    一早,十余個百姓聚在城門口。當金烏從不周山冉冉升起的一瞬,城門之上的半空中,憑空多了一牛一羊一豬。

    一聲嚎叫之后,有金銀從天上落下。

    今日在流亭尋寶的百姓們聽聞淮水河神顯靈,一窩蜂跑去城門。

    有不愿離去者,被旁人勸道:“先去城門撿金銀,再回來尋寶也不遲。”

    不到半日,水下的百姓所剩無幾。

    申時初,有鬼差來報,“月大人,下官幾人跟在幾個百姓身后,一路游到山下的天河中。發現有五個男女正在水下,他們很奇怪,只顧游,卻不撿金銀之物。”

    月浮玉帶著眾人前去鬼差所說的河道,果不其然在水下發現幾個鬼鬼祟祟的男女。

    姜杌與幾個判官一路急追,總算在半道截下這幾人。

    月浮玉方問了幾句,其中一人便眼神閃躲,雙手藏于袖中,左顧右盼。

    變故發生在一瞬,當月浮玉站到他身前打量時,他藏于袖中的手化為利爪,直奔月浮玉而去。

    索性,天庭的一位星君眼疾手快,推開月浮玉,一把擒住他。

    月浮玉冷冷發問:“說吧,巫九息在何處?”

    鬼差適才來報,他們在旁的河道,抓住另外五人。加上面前的這五人,如今只差一個巫九息。

    十人被帶到山神廟審問,來回問了半晌,全部閉口不言。

    月浮玉吩咐鬼差將十人送去地府后,率領一眾鬼差又去了天柱。

    孟厭嫌冷,磨磨唧唧不想去。

    誰知一個抬頭,發現幾個老熟人,旋即拉著崔子玉與姜無雪樂呵呵湊到幾人身邊,“呀,你們怎么來了?”

    幾個鬼差一臉正色:“自然是為了守護三界。”

    “你們真惡心。說吧,這趟差事能得多少賞銀?”

    “每人……十金。”

    “聽者有份,回地府請我吃喝。”

    “行行行,再請你去人間看戲。”

    孟厭久未回地府,不知地府多了不少風花雪月之事。她一路走走停停,纏著相熟的幾個鬼差講故事,樂不可支。

    等一行人慢悠悠上去,面無表情的月浮玉手拿朱砂筆,站在臺階處,“全部扣三分。”

    崔子玉等月浮玉離開,才敢微微喘氣,“玉郎,太兇了……”

    狂風吹來寒意,孟厭抱著她,半是取暖半是抱怨,“子玉啊,你太慘了……”

    崔子玉回身抱住她,余光卻瞥見一個鬼差,一個奇怪的鬼差,“你為什么不怕月大人?”

    順著崔子玉的眼神看過去,那個鬼差端正站著,眼中沒有絲毫的懼色。

    聽到崔子玉的問話,他尷尬地縮著手,“下官……剛入地府……”

    一旁的幾個鬼差幫他說話,“崔大人,他新來的,今日才算領教月大人的威嚴。”

    原是如此,孟厭走到他身邊,安慰似地拍拍他的肩膀,“跟著阿旁阿防好好干,以后多的是機會害怕月大人~”

    一句話,惹得一眾鬼差哈哈大笑。

    他附和著笑了兩句,“孟大人,多謝你。”

    正要離開的孟厭聽到他的稱呼,轉頭疑惑地問道:“你叫我什么?”

    “孟大人。”

    話音剛落,站在他身邊的鬼差慢慢退后。

    孟厭一個箭步跑到姜無雪身邊,對著幾位鬼帝與帝君的方向大喊:“鬼帝大人,帝君大人。巫九息在這里!”

    姜杌聞聲而動,轉瞬出現在孟厭身邊,著急問道:“怎么了?”

    孟厭指了指被鬼差圍住的男子,“他不對勁。”

    被孟厭指著的男子,站在不遠處,結結巴巴辯解,“下官才入地府,不懂規矩。”

    有幾個鬼差神色一凜,“你是阿旁阿防的好友,斷不會叫她孟大人。”

    “為何?你們為何斷定我與阿旁阿防是好友?”

    “你腰上的那塊鎏金令牌,只有通過阿旁阿防的人脈,才能拿到。”孟厭躲在姜杌身后,將她與阿旁阿防的關系娓娓道來,“你若真是鬼差,入地府的第一日,他倆定會告訴你,‘你雖是小官,但遇見孟厭時,千萬別叫她孟大人,得叫她孟厭。因為她,最喜歡她的名字’,所以,你定不是地府的鬼差!”

    “你們地府,可真是奇怪。”

    事已至此,巫九息自知敗露,低頭笑了一聲后,她抬頭看著前方幾步便能走到的天柱,“一步之遙,功虧一簣。”

    孟厭順嘴接話:“你要想摸到天柱,還是得走個幾十步……再者,那道裂縫旁,有不少神仙守著呢。”

    巫九息被鬼差圍在中間,眼見幾位修為甚高的神仙徑直走來。她一個閃身,沖向站在一旁的崔子玉。

    崔子玉奮力抵抗,仍舊不敵,被巫九息挾持著站到懸崖邊上。

    她們的身后,是萬丈深淵。

    云霧盤繞在山間,看不清底下的一切。

    月浮玉上前交涉,“巫九息,你今日跑不了。”

    巫九息似鬼魅一般,開心地笑了起來,“是跑不了,但如今有一個神仙陪葬,也不枉我挖空心思站到此處。”

    凜冬的寒風呼嘯而過,懸崖邊的兩人搖搖欲墜。

    僵持間,原本躲在姜杌身后的孟厭,忽然不顧一切跑向巫九息。

    等所有人發覺不對時,孟厭已被巫九息牢牢抓在手中。

    崔子玉急得直哭:“孟厭,你過來做什么?”

    孟厭置若罔聞:“巫九息,你把子玉放了,我陪你去死。”

    巫九息看了一眼想要沖過來的姜杌,一掌將崔子玉推開。

    在陪巫九息跳下懸崖之前,孟厭平靜地問道:“巫九息,你為什么騙我?”

    巫九息一臉漠然,語氣更是冷嘲熱諷,“是你蠢,竟然會信凡人附身神仙之說。”

    “他們早已魂飛魄散,你卻騙我能救回他們。”

    前面的女子仍是孟厭,巫九息平復心境后,無語道:“你胡言亂語什么。”

    她們二人,一人在前,一人在后。

    巫九息光顧著得意地盯著跑過來的姜杌,絲毫未注意孟厭偷偷拿出了過去鏡。

    “你真是忘恩負義。”說完這句,孟厭看著巫九息放在自己肩上的手,低頭狠狠咬了一口。嘴里涌進血腥味,她開心地笑了笑,對著朝她跑來的姜杌無聲啟唇,“姜杌,跑快點。”

    姜杌已奔至她們面前,巫九息顧不上手背的疼痛,扭頭看了一眼身后的懸崖,“有你們這對有情人陪我一起死,也算不錯。”

    云霧縹緲,深不見底。

    從此處往下墜落,他們三人都將魂飛魄散。

    口中的血腥味越漸濃烈,孟厭幾欲作嘔。待伸手拉住姜杌后,她一口吐出。

    那團血水,不偏不倚正好落在過去鏡之上。

    “巫九息,在死之前,你該向因你枉死的折丹賠罪。”

    第132章 太平世(六)

    他們三人一起回到了折丹的過去。

    巫九息站在熟悉的院門外,全身止不住的發抖,“折丹的過去已被我封印,你們為何能進來?”

    姜杌攤手,看向孟厭。

    孟厭跟著過去鏡的折丹進入院中,邊走邊與兩人細說:“昨日,我拜托辟辛與安封解開了封印。”

    巫九息:“他們并非巫妖,為何能解開封印?”

    孟厭尷尬地笑了笑:“安封說,他千年前有一相好是巫妖族長。過去鏡怎么用,他應是比你還熟上半分。”

    原是如此,巫九息冷哼一聲,不欲與兩人多說,轉身便去尋出口。

    可惜,尋了許久,一無所獲。

    “怎么回事?”巫九息遍尋出口不得,怒氣沖沖跑到孟厭面前,“你還做了什么?為什么沒有出口?”

    孟厭指指在檐下忙碌的折丹,“她有話想與你說。”

    巫九息自是不信,折丹死后,魂魄被陣法所困,早已魂飛魄散,怎會托孟厭帶話?她以為孟厭裝神弄鬼,故意誆她。生氣之下,一把抽出袖中的短劍指向孟厭,“快說,出口在哪兒?”

    姜杌擋在孟厭身前,用骨劍打掉短劍,“巫九息,憑你,還想傷我們?”

    兩人作勢便要打起來,孟厭站到兩人中間。一邊安撫姜杌,一邊苦勸巫九息,“你們別打了。萬一找不到折丹留下的答案,我們三個會被永遠困在過去鏡中。”

    “?”

    爭吵的兩人回神,齊齊看向孟厭,“為何?”

    今日是折丹十三歲那年的一個普通日子。那時,沈家人尚在鎮上,死去的孟窈娘仍在。

    孟厭:“從過去鏡出來的當夜,我夢到了折丹。”

    那是真正的折丹,而非巫九息。

    夢里的折丹,開心地與孟厭說起趙家村所有人的好。說起她喜歡的趙遂生,說起她為了找回所有消失的人,假意愛上沈修吉。

    然而,她做了一切努力,還是無濟于事。

    她死在離開趙家村的當夜,死時才知趙家村所有消失的人,再也回不來了。

    甚至于她的死,也如夏夜的一場急雨,來去無蹤,不會留下任何痕跡。

    “她知曉你想滅世后,拜托我帶你進來,看看今日的她。”孟厭站在折丹身邊,聽她哼著曲兒,在河邊洗衣。不遠處的岸邊,趙遂生牽著趙榮余,一直擔憂地讓折丹注意腳下湍急的河水。

    巫九息不敢看折丹,更不敢聽折丹說話。只能背過身捂住耳朵,假裝從未與她相識,從未見過她。

    見此情形,姜杌當即抱著手,冷嘲熱諷道:“聽說你們巫妖化形當日,會在先祖畫像前立誓。若出賣恩人,必將死無葬身之地。巫九息,你是巫妖族長,卻背叛化形之誓,還算什么巫妖。”

    巫九息怒氣起伏,急急開口辯解,“我沒有出賣她!逃不出去的,我只是為了活下去……”

    孟厭伸手拉走姜杌,看向巫九息,“折丹說,她想對你說的話,全藏在今日。你好好聽好好看,不要辜負她。”

    “她算什么?你們又算什么?”巫九息怒目圓睜,手中憑空聚起兩團紅霧。一團砸向過去鏡中的折丹,一團砸向孟厭,“是她蠢,相信我信口胡謅的鬼話,非要救我出去。我沒有出賣她,是她自己跑得太慢,被沈修榮抓住。”

    姜杌護著孟厭,躲到一邊,用修為催動骨劍抵擋巫九息的攻勢。

    在過去鏡中,再高的修為,對過去之人也毫無用處。

    譬如眼下,被紅霧砸中的折丹,拎著衣衫走向巫九息身后的趙遂生,“遂生,你真是膽小鬼。”

    趙遂生見折丹安然無恙,丟下趙榮余便來牽她,“你嚇死我了,上回二嬸在河中洗衣,差點被水沖走。”

    “遂生,水很淺,沖不走我。”

    “折丹,再淺也要注意腳下。”

    兩人牽走趙榮余,蹦蹦跳跳沿著小路回家。

    孟厭看著遠處恩愛的趙遂生與折丹,又看向面前對峙的姜杌與巫九息,“人都走遠了,你們倆還要打嗎?”

    姜杌收起劍,攬過孟厭便跟上去。

    巫九息獨自在岸邊站了許久,直到當夜趙全根一家在院中乘涼時,她才面無表情走進院中。

    院中的五人,孟厭唯一相熟之人,只有趙全根。

    彼時的趙全根,神采奕奕。一聽小兒子趙榮余想聽戲,拉起愛妻孟窈娘便在屋檐之下,咿咿呀呀唱起戲來。

    院中的三個孩子,拍掌大笑。

    明月高懸,折丹的一日即將過去,出口沒有出現。

    今日跟著鏡中的折丹奔波一日,孟厭早已累得氣喘吁吁。等折丹熟睡后,她便拉走姜杌,蹲在墻角,“巫九息,你找到答案了嗎?”

    “沒有。”

    “那繼續找吧。”

    子時一過,鏡中的日子回到昨日。

    昏昏欲睡的孟厭,靠在姜杌肩頭,與他小聲商量,“姜杌,你盯著點巫九息。卯時再換我,如何?”

    姜杌伸手攬過她的腰,“你睡吧。”

    孟厭得了承諾,安心睡下,臨睡前不忘囑咐姜杌,“你記得卯時一到便喊醒我。若你過了卯時才喊我,那就不作數了。”

    “你快睡吧。”

    卯時?

    全趙家村人都醒了,他還睡什么睡。

    天上月,河間風。

    姜杌與巫九息隔著十步之遙,已對視良久,“橫豎要去地府受刑,你何必多此一舉,拖我們進來陪你找答案。”

    月浮玉在與巫九息交涉前,已提前讓幾位鬼帝繞到懸崖。隱身藏在云霧中,伺機捉拿巫九息。

    還有,他跑過去救孟厭的半道上,巫九息明擺著已經察覺孟厭拿出了過去鏡。之后,孟厭故意咬巫九息一口,她竟然沒有半點防備,任由孟厭開啟過去鏡。

    種種跡象皆表明:巫九息,應是有意為之。

    巫九息別過臉,一臉不屑,“是你的小孟婆非要拽著我進來。對了,你們何時成親?”

    “你管我。”

    “好心關心你罷了。”

    話不投機半句多,姜杌抱著手閉目養神,“答案是留給你的,你努力點找吧,別耽誤我成親。”

    巫九息拿著短劍,神色陰冷,“有本事,你們自己找出口出去。”

    姜杌:“怪不得我頭回見你,便覺得你討厭。”

    巫九息:“巧了,我頭回見你,也覺得你討厭。”

    兩人越吵越大聲,孟厭捂耳朵無用,騰地一下起身大罵道:“你們倆再敢說一句話,我咬死你們!”

    姜杌:“她先說話的。”

    巫九息正欲反駁,那邊的孟厭已經對著姜杌的胳膊,一口咬下去。姜杌不可置信地看著孟厭,又指指巫九息,“孟厭,你好壞不分。明明是她吵醒了你,你竟然咬我?”

    “壞妖,就咬你。讓你別說話,你非要說。我看你就是想吵醒我,好自個睡覺!”

    “……”

    難得見姜杌吃癟,巫九息背過身縮在角落,放聲大笑。

    姜杌面對孟厭喋喋不休的指責,絲毫不敢說一句話,只敢在心中大罵巫九息是一肚子壞水的小人。

    余下的幾個時辰,孟厭總算能放心睡下。

    卯時初,折丹推開房門,日子開始重復。

    今日的巫九息,終于不再張牙舞爪鬧著要殺人。

    孟厭看著左邊安靜聽話的巫九息倍感欣慰,再看右邊冷漠抱著手的姜杌,便覺不順眼,“姜杌,你聽話些,別給我丟臉。我倆陪她把答案找出來,出去后不僅能升官還能領賞呢。”

    姜杌白眼一翻,“那點碎銀,也就你瞧得上。”

    三人上回忙著吵架,沒認真看折丹發生了何事。這回才知,折丹這一日,經歷了很多事。

    譬如此刻,旁村的幾個村民走過折丹身邊,對著她指指點點,“就是她,趙全根家從山里買來的童養媳。你們瞧她,整日搔首弄姿跑去鎮上,定是想勾搭哪家大戶的少爺。”

    許是已經聽過太多次,折丹司空見慣,漠然走過。倒是后面走過的趙翠音,指著幾人的鼻子叉腰大罵,“你們這群亂嚼舌根的長舌鬼。上回罵我不打扮嫁不出去,這回又罵折丹愛打扮勾搭人。”

    那幾個村民一見趙翠音發火,馬上灰溜溜離開。

    折丹聽見罵聲,眼含笑意來找趙翠音,“翠音,我就知道是你。”

    趙翠音罵罵咧咧,“下回再讓我遇見這幾個討厭鬼,我罵死他們。”

    兩個年紀相仿的姑娘,自有說不完的話。

    走出很遠,趙翠音仍不時回頭,憤憤不平:“他們罵你幾次了,你不知道還嘴嗎?”

    折丹:“爹娘常對我說,不必在意他人口舌。我雖是童養媳,也是爹娘的親女兒。”

    孟厭摸著下巴,似有感悟,“巫九息,難道折丹是想告訴你,不必在意旁人的看法,好好活下去?”

    “若答案如此簡單,她何必大費周章托夢給你。”巫九息回頭輕蔑地瞥了孟厭一眼,見她捏拳不服氣,忍無可忍又譏諷一句,“你這腦子,便少說幾句吧。”

    姜杌怕孟厭傷心,對著巫九息破口大罵,“巫九息,你會不會說話!我們好心幫你……”

    “你也沒腦子,你也閉嘴。”

    巫九息說完便走,徒留孟厭站在原地,哼哼唧唧與姜杌抱怨,“她自個想不出答案,還不準我倆幫忙。姜杌,她可真討厭。”

    突然和心上人有了共同討厭的人,姜杌立馬大倒苦水,“孟厭,你不知道。我第一次遇見巫九息,她便與白奇合謀,想殺我。萬幸我跑得快,要不然你就得守寡了。”

    孟厭聽得心酸,抱著姜杌又親又摸,一頓安慰,“小可憐,沒遇到我之前,你都過的是什么苦日子。”

    遠處的巫九息久不見兩人,回頭一看才知這兩人又抱在一起打情罵俏,“你們兩個,能不能走快點!”

    睡覺要摟著,走路要牽著……

    她真是煩死他們了。

    早知如此,她當時就該推開孟厭,自個往下跳。一了百了,也好過如今被這兩人輪番“折磨”。

    姜杌:“孟厭,你別生氣。她一向小肚雞腸,又見不得別人過的比她好。”

    孟厭:“對對對,她就是嫉妒我們倆恩愛,還有滿山花不完的金銀~”

    折丹與趙翠音走到半道,又碰見趙招水。

    此時的趙招水并未被沈鳶奪舍,與姐姐趙翠音有說有笑。

    三人相偕回村,先是路過趙和家。

    未瘋的季惠娘站在院中,端著一碗綠豆湯,溫聲催促趙寅,“天熱,你出來喝碗湯再回房看書吧。”

    一臉書卷氣的趙寅應聲走出,笑著與路過的三人招呼。

    趙栝家門口,折丹與趙家兩姐妹道別。

    方走出幾步,趙招水的聲音傳來,“趙常歡,誰稀罕你的糖葫蘆。拿開……”

    這句話之后,有一個女童,怯生生在說:“二姐姐,糖葫蘆好吃。”

    “都怪你,我遲早要得齲病。”

    趙招水說話的聲音含糊不清,孟厭猜她應是扭扭捏捏地吃了那串糖葫蘆。

    因為他們隨折丹踏入院門前,清楚聽到趙翠音在說:“趙招水,你分糖葫蘆給常歡,也不分給我!”

    趙全根家,孟窈娘與趙全根坐在堂屋,商量一家五口日后的打算,“如今四海升平,日子一日賽一日的好。來年初,我打算把遂生和折丹送去巴郡學門手藝。”

    一墻之隔的房中,趙遂生與趙榮余正在看書。

    窗戶大開,趙遂生被趙榮余的童言童語氣得直嘆氣。

    而他們面前的折丹,如旁觀一切的他們一樣,靜靜站在水缸旁,捂著嘴笑彎了腰。

    直到趙遂生欣喜的聲音響起,“折丹,快來。”

    “遂生,我這就來。”折丹笑著應好,轉身看向孟厭與姜杌身后,那個低著頭,沉默不語的巫九息,“巫九息,你找到答案了嗎?”

    這是沈家人還未到來的趙家村,這是折丹短短二十余年的陽壽中,最普通的一日。

    這也是折丹耗盡最后一點殘魂,也要讓巫九息看到的一日。

    孟厭與姜杌順著她的目光,一起看向巫九息,“她從未怪過你。即使魂飛魄散,她仍希望拯救你,希望你掙脫這十年的痛苦,如趙家村今日的所有人一樣,好好活下去。”

    “巫九息,你找到答案了嗎?”

    第133章 太平世(七)

    答案。

    巫九息早在折丹死前,便找到那個所謂的答案。

    上古巫妖一族的先祖,得恩人相助化形成妖,直至成仙。

    “巫妖受恩于人,感其深恩,誓死以報。凡我巫妖一族當守誓如命,若違此誓,則死無葬身之地。”巫九息站在空寂的院中,一字一句開始念起化形當日的誓言。

    那邊的折丹已開心跑向趙遂生,“遂生,我想好了。等我十八歲,我們便成親,好不好?”

    趙遂生淚光閃動,傻里傻氣地摸著額頭,“折丹,都聽你的。”

    如今鏡中的趙家村,人人過著知足的小日子。

    許多年之后,或許有人高中離村,或許有人夫妻恩愛到白頭。

    又或許天災人禍來臨,他們都要被迫離鄉。

    但總之,折丹會有趙遂生相伴,趙翠音三姐妹吵吵鬧鬧,彼此相伴長大。

    而季惠娘不會被逼瘋,被迫殺子,孤寡一生。趙全根不會失去愛妻,又親手結束大兒子的性命,余生只能守著小兒子,懷揣著殘忍的真相活下去。

    可惜,結局已定。

    今日的趙家村,如過去鏡中的幻影,出去即醒。

    這日之后的不久,沈修榮奪舍外出買書的趙寅。

    至此,趙家村再無安寧之日。

    愛的人消失,他們卻一無所知。

    得知真相的那一日,有人瘋有人哭有人舉起刀。

    還有人,平靜地接受真相,每日。逼自己咽下仇恨。努力地想找回所有消失的人,為此不惜假裝愛上仇人。

    仇人的哥哥是個心思歹毒的惡人,知曉她曾去過地室后,用至親的性命威脅她。

    她聰明又勇敢,在知曉報官無用后,借機對仇人的哥哥說:“我知曉修吉不愿喝那碗仙人血藥,我可以幫忙。”

    仇人愛她,甚至離不開她。

    一番情真意切的話,果真讓仇人的哥哥放下防備。她終于可以走進地室向一個妖怪求救,一個被鐐銬鎖住的巫妖,一個據說即將成為神仙的巫妖,“我救你出去,你幫我找回他們,好不好?”

    她兒時常去鎮上聽戲。

    戲文中唱:神仙與妖怪上天入地,無所不能。

    神仙遙不可及,妖怪卻近在眼前。

    然而,她不知道的是,面前這個神通廣大的巫妖已被仇人一家折磨多年,早已沒了逃跑的勇氣。

    修行千年的傲骨與一切的尊嚴,早在一日復一日,永無盡頭的折磨中消磨于無形。

    她熱忱真摯,有一顆菩薩心,唯獨沒有看穿巫妖潛藏在眼中的恐懼。

    整整兩年,她既要忍著恨意,每日與仇人恩愛如初,又要逼自己冷漠,每日麻木地用小刀劃開巫妖的心口,取一碗心尖血。

    她在恨意與麻木中,獨自謀劃離開。

    壓在心底的真相,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即使他們疼她如親女如親姐,為了維護她,不惜與人當街爭吵。

    她害怕看他們,因為他們的身旁,那些一個個熟悉的人,都裝著仇人一家的魂魄。她能做的,只有趁無人的間隙,對著呼來的風,說上幾句話。

    在做足準備后,她在一個深夜帶著巫妖離開。

    因為巫妖說,魂魄一事歸地府管,她們可以去找城隍告知地府,仇人一家的惡行。

    而巫妖,便是鐵證。

    走到一半,巫妖突然對她說:“你先去城隍廟,我身子有傷,跑不動了。”

    對于巫妖之言,她并未多想。

    直到她被仇人一家抓回地室,才知是巫妖出賣了她,只因那個巫妖曾被仇人一家以相同的法子放走過多次。

    一心圖惡者,百邪之魁。

    摧毀希望,之后是徹底的絕望,直至失去反抗的力氣。

    仇人一家最喜歡用此等法子折磨人與妖怪,直把一個個人活生生的人或妖怪折磨到了無生機,再不敢逃跑,他們才會滿足。

    “孟姑娘,她只是害怕我與那群惡人是同伙,故意放走她,是為了變本加厲地折磨她。”

    “她逃過太多次了,可每回都被他們抓回去繼續折磨……”

    孟厭靠在姜杌懷中,將折丹想說的話,一一說與巫九息聽,“她死前在棺材中掙扎,瀕死之際,聽見你在角落反反復復向她道歉。她怕你愧疚,又怕你永遠被沈家人困在歉意與折磨中,才大聲告訴你那句話——”

    “巫九息,我不怪你。你一定要逃出去……”

    孟厭:“巫九息,這就是折丹想對你說的話,也是她的答案。”

    巫九息知道答案,卻固執地不肯接受答案,“我為了茍活出賣恩人,為什么我沒有死?”

    離開趙家村后,巫九息也在找她的答案。

    她違背誓言,本不該活著。

    她想報仇,更想尋死,尋一個魂飛魄散的答案。

    后來,她想到了滅世。

    畢竟,不論滅世與否,她都會死無葬身之地。

    天柱上的裂縫,有神仙守著。

    他們每一個,都是修行萬年之人。只需輕輕一掌,便足以讓她魂飛魄散。

    她窮盡此生所有的心思,編織滅世的謊言,所圖不過一個“死”字。一個痛快的死法,一個徹底的死法。

    第一次正視自己不算好友的好友,姜杌難得對她沒有一點防備之心,“折丹死后,你卻未死。巫九息,這就是答案。

    就像他曾經別有目的地進入地府,用謊言欺騙孟厭,差點害她喪命。

    他也該死,可他仍安穩地站在此處,不日將與孟厭成親。

    “巫九息,若我記得沒錯。巫妖化形之誓的最后一句,是‘蒙其恕宥,當涅槃重生’。”姜杌悲憫地看向面前的女子,“她從未怪過你,是你不肯原諒你自己。”

    是。

    她只是,不能原諒自己。

    不能原諒自己的懦弱,不能原諒自己的出賣,不能原諒自己的無能為力,不能原諒自己曾辜負一個女子拼死救她的真心。

    那是她在暗無天日的地室中,唯一感受到的善意,而她卻親手將其埋葬。

    她讓折丹陪她去找城隍廟,卻又告訴沈修榮,折丹去了土地廟。

    折丹的生路與死路,皆源自她。

    她是一個背叛恩人的罪人,她辜負了一個女子的真心與性命。所以她該死,該粉身碎骨,該一命抵一命,向折丹贖罪。

    三人立了許久,鏡中已是晚間。

    折丹與趙遂生依偎著坐在窗前賞月,耳邊有風吹來他們斷斷續續的話語。

    “折丹,若有一日,我先你而去,你不必傷心。就如今夜的明月,明日的朝陽,每日睜開眼睛迎接新的一日便好。”

    “爹娘常說,‘知命不懼,日日自新’。遂生,我會努力活下去的。”

    他們的話輕盈如柳絮,轉瞬消散。唯余趙遂生與折丹的笑聲,經久不散。

    孟厭走到巫九息身邊,“她為你高興。高興你在經歷十年的折磨之后,仍有勇氣走出地室,高興你終于可以為自己盡興而活。”

    “她希望你活著而非死亡,便是她最后的答案。”

    孟厭說完,緩緩往巫九息手指微顫的掌心中塞入一物。

    月影之下,巫九息失神地站在院中攤開手掌,模糊的雙眸讓她幾乎看不清楚。

    清月的光影晃了又晃,她怔怔盯著那支野花看了許久。

    那是在地室的最后幾年,折丹每日送進來的野花。

    地室無光,那些野花如她一般,一日便會迅速枯萎,走向衰敗。折丹執拗,野花一日凋零,她便每日早起,送來另一束盛放的野花,“巫九息,野花有一百種開法,活著的人,也有千種萬種活法。我相信你,終有一日會走出這里。”

    巫九息按住心口,微微喘息。

    那道她以為永遠不會愈合的傷口,隨著修為大增,漸漸開始愈合、減淡,直至如今要細細去找才能發現。

    迷茫失措中,巫九息四下環顧。搖搖欲墜的身子,再也支撐不住。

    她癱坐在地,抱著那支盛放的野花失聲大哭。

    折丹的一日即將結束,過去鏡的出口卻赫然出現在巫九息的身后。

    答案與出口,原來只需她回頭而已。

    孟厭上前扶起她,“走吧。你再不出去,天殺的月浮玉,又會扣光我的分。”

    姜杌慢騰騰跟在兩人身后,不忘埋怨巫九息幾句,“天柱的那道裂縫,在天河的另一邊。別說你,連神仙都夠不到。你通過花戚里的嘴,妄圖鬧出滅世的大動靜,不就是為了尋一個‘死’字嗎?你早與我說,相識一場,我可以好心幫你做個了結。”

    懸崖已近在眼前,模模糊糊能望見幾個人影。

    為首之上一身紫袍,負手立于懸崖之上。眼下正來回踱步,瞧著極為生氣。

    孟厭此番拉巫九息進過去鏡,壞了月浮玉的捉人大計。

    他們進來已逾兩日,月浮玉怕是已經等得十分不耐煩。孟厭唯恐兩人吵架耽誤出去,回身一把捂住姜杌喋喋不休的嘴,“姜杌,你的話最多。”

    姜杌眼神閃動,雙手抬起又放下,最終選擇點頭閉嘴。

    巫九息見他老實閉嘴,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相識一場,就算死,我也偏要給你添完堵再死。”

    “孟厭,你瞧瞧這個討厭鬼!”

    “對了,姜杌。上回小孟婆救我時,說你曾是她的小跟班,特別會暖床~”

    “孟!厭!”

    孟厭自覺不妙,腳不沾地慌忙跑向出口。

    誰知,甫一出去,迎頭撞上果真面色不善的月浮玉,右手拿著朱砂筆,左手甩給她一疊文書,“查案司孟厭,扣一百分,另罰沒十年俸祿。還有,你的成親文書,三位大人已朱批同意。三日內,你必須搬出地府。”

    勞心勞力兩日,最后升官無望,俸祿全無,還被掃地出門。

    孟厭唉聲嘆氣捧著文書,憤憤不平走到崔子玉身邊抱怨,“就進去不到兩日,這月浮玉,莫名其妙又罰我。子玉,你說他是不是眼饞我不日將得重用,故意趕走我,好自個向大人邀功?”

    “你們進去,已逾二十日。”

    “啊?”

    崔子玉苦著一張臉,將這二十日發生的事娓娓道來,“你們進去后,久不見出來。幸好我記起你曾拿著過去鏡去找辟辛,一打聽才知,安封記錯了解開封印的法子,導致你們在鏡中的一日等于人間的十日。你別怪玉郎和顧大人,他們怕你們出事,又上天庭請閉關修煉的女媧娘娘下界,又回地府找來三位大人幫忙,皆束手無策。我們所有人在此,已等了足足二十日。”

    整整二十日,三界一半的官員在此受冷風吹,不眠不休圍在過去鏡面前端詳。更有甚者,昆侖的幾位神仙因連日鉆研之故,致人間的日升月落差點出錯。

    若孟厭今日再不出來,后土娘娘已打算派鬼差前去招搖山,把巫妖一族的長老們全部擒來。

    當時安封信誓旦旦說不會錯,還明里暗里笑她沒見識。

    孟厭一想起他的嘴臉,便覺生氣,“這些個妖怪,活了幾千年,怎么比我還不靠譜!”

    隨著姜杌出現,身后的巫九息茫然地站在懸崖之上。月浮玉看了她一眼,便吩咐鬼差將她押入地府。

    血光蔽日,行走間,茫茫一片無盡的血色霧氣。

    酆都大殿中,酆都大帝、東岳大帝與后土娘娘高坐大殿之上,十殿閻王分坐兩側。

    滅世、吞魂、殺人……

    巫九息所犯之罪,皆是滔天大罪。

    罪狀念完,巫九息點頭之后,再不言語。

    被押去地獄受刑前,與孟厭并肩站在角落的姜杌,對著酆都大帝的方向突兀地喊出一句話,“三位大人,巫九息極會賺錢。”

    孟厭興致勃勃補充,“對對對。下官上回去招搖鎮,瞧見巫九息開的息閣日進斗金。”

    滿殿人不明所以,唯獨后土娘娘不著痕跡地拽了拽酆都大帝的衣袖。

    片刻的沉寂后,酆都大帝試探性開口,“真有這事?”

    “千真萬確!”

    主位之上,三人聞聽此話,步伐一致背過身,不時有幾句爭論聲傳出。

    孟厭踮起腳尖,豎起耳朵,尋了根柱子偷聽,依稀能聽到“銀子”、“黃泉路”、“沒臉”,“賺錢”等詞。

    一炷香后,三人轉身。酆都大帝左右望了望,見身側兩人皆頷首,才慢悠悠道:“近來地獄受刑的游魂多不勝數,巫九息想來也無處可去。為免三界指責地府包庇此等重犯,本官與兩位大人商議后,決定罰她去黃泉路開酒樓,為地府賺錢五十年。”

    此言一出,滿殿喧嘩。

    功曹司率先站到殿中,“大人,這算什么懲罰?”

    酆都大帝顧左右而言他,見實在敷衍不過,只好推給后土娘娘,“子時已過,已是來年。地府諸事,今年不歸本官管。”

    一旁的后土娘娘起身拍桌大怒,與另外兩人邊吵邊走。

    再一晃眼,殿中主位只剩三個空蕩蕩的八仙椅,與千里之外傳來的一句話,“明日天庭論道,此事改日再議。”

    滿殿神仙無法,只能看向月浮玉,“月大人?”

    “別看我,管不了。”

    地府上下僵持了半月,一來二去,更無人想管。

    最終在元宵這日,巫九息帶著與她同去淮南城的十個妖怪,去了黃泉路。

    那里是她在地府的歸宿,也是余生的起點。

    桃符又換,人間萬物春。

    巫九息從沈修榮手中奪走的藏魂珠中,仍留有不少魂魄。

    上百個魂魄,終在人間新歲的第一日得以再現人間。其中便有山刀葉以一錠金子為酬,拜托孟厭找的山縈。

    而沈修榮的魂魄,會生生世世留在地府受刑,永不入輪回。

    送走山縈后,孟厭背著包袱,與姜杌相偕步出地府。走到山下,她仍在跺腳生氣,“我在地府為官三十年,每日不說兢兢業業累死累活,也算是勞苦功高吧?結果月浮玉一發話,七品官沒了,十年的俸祿沒了……如今,連人也被趕出地府了。”

    “孟厭,這事本就怪你,連安封的話都敢信。”姜杌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再者,你又不是頭回被罰。”

    “小白臉,都怪你耽誤我升官發財。”

    “你罵我?你與巫九息亂說我的秘密這事,我還沒找你算賬。”

    兩人一路走一路吵,直吵到城隍廟,孟厭才擺手作罷,“每回跟你吵架,回回都是我吃虧。”

    姜杌白眼一翻,“每回跟你吵架,回回都是我先認錯。”

    “姜杌,我倆成親的日子,還來得及嗎?”

    “我回攪亂荒后,鞭策鞭策有梅與無雪。”

    “姜杌,以后我就只有你和你的銀子了。”

    “聽你的意思,你很不情愿?”

    “小跟班,又胡亂詆毀我。”

    “小孟婆,快走吧,我們還得去查案。”

    “我倆的命,太苦了!”

    山下的兩個人影漸遠,隔著一道門,巫九息跟在崔子玉身后,遙遙為兩人送別。

    他們此生,會相伴留在人間。

    而她,會在地府待滿五十年。

    在地府的第一個十年,巫九息逢年過節,有時能見到他們二人。

    自然,孟厭居多。

    無他,他們倆查案拘魂時,常常犯錯。

    孟厭既要承自己的錯,又要擔姜杌的錯,十天半月便得回一趟地府挨罵。

    這一日,巫九息在酒樓中忙碌半日。正想靠在樹下偷懶,一臉好奇的孟厭朝她走來,“巫九息,子玉說你如今也有俸祿了?”

    巫九息想起昨日到手的碎銀,嘆息一聲,“每月一兩,也算聊勝于無吧。”

    孟厭挨近她坐下,“你若是想去外面看看,與黃泉路的鬼差們說一聲便好。放心,他們不會告狀的~”

    巫九息認真想了想,方道:“出去也無事可做,無人可看。不如躺在此處,舒舒服服偷個懶,偶爾還能遇到一兩個相熟的游魂。若實在無趣,回房與他們幾個一起修煉,也比外面有趣。”

    孟厭點點頭,似是認同她這句話,“前些日子,巫湄找到我,要回了過去鏡。”

    入地府十年,巫九息頭回聽到同族的名字,“她不是快成仙了嗎?為何又找你要過去鏡。”

    “她的恩人已死。”孟厭靠在樹下,溫聲在說:“她原想成仙,雷劫前,她又覺得成仙與做妖,并無分別。與其上天庭做個被天條束縛的小仙,不如回招搖山做為所欲為的族長。”

    “愿她,比我活得更開心。”

    “她臨走前曾說,她如今的修為在所有巫妖之上,她回招搖山是為享福,而非吃苦。你放心,等你出地府后,她會將族長之位丟給你,讓你繼續吃苦。”

    巫九息沉默地輕嘆一聲,“她實在不必如此。”

    “她想替你守著招搖山,好歹為你留一個去處。”

    敘舊良久,又想起一事。孟厭眉眼彎彎,“我聽泰媼大人說,涂吾帝君消失多年。天庭一眾神仙與他的弟子都以為他在閉關修煉,上月有一個地府鬼差在人間碰見他,才知他十年前秘密從地府借走引魂幡,早已下凡云游四方去了。”

    “涂吾帝君是誰?”

    “一個與你一樣,想用余生贖罪的人。”

    引魂幡招引世間殘魂,待四散的殘魂在幡中聚起哪怕一魂或一魄,人便能重新投胎,再世為人。

    巫九息聽完來龍去脈,只關心一件事,“他會找到他們嗎?”

    一想到姜杌還在城隍廟等她,孟厭起身離開。走出幾步遠,她笑著回頭,“十年八年、一百年、一千年。巫九息,他總會找到他們的。”

    越千山,涉萬水。

    花有重開日,人亦有重逢時。

    背著引魂幡的涂吾帝君會行遍四海八荒,尋回所有因他消失的人。

    城隍廟前,姜杌在寒風中,枯等了一日。

    若非孟厭走前一再叮囑他等在此處,他早想沖進地府尋人。

    金烏回到昆侖之際,蹦蹦跳跳的孟厭總算出現在遠方的山路上。

    走到跟前,見他生氣,孟厭叫苦不迭,“唉,你別怪我去了一日。月浮玉因我的錯罵了我半日,顧一歧又因你的錯說了我半日。”

    姜杌不怒反笑,“是嗎?我明明瞧見月浮玉一早去了天庭,一直未歸。孟厭,好啊,你和顧一歧說了整整一日的話!”

    孟厭心虛牽走他,“沒有沒有,你別胡亂吃醋。我只是去功曹司打聽每月多出的一百兩俸祿一事,功曹司那幾個臭魚爛蝦做事散漫,這才耽擱了。”

    “你哪來的俸祿?”姜杌停下,蹙眉沉思后終于想通,“枉我與你同甘共苦,你倒好,竟藏了十年的私房錢。”

    “我憑本事賺的錢……又不是沒給你花。”孟厭急急辯解,逐漸失了底氣,轉頭開始數落姜杌,“去年你纏著我買新袍,我大大方方給你買了三件呢。還有上月,我們去酒樓,雖說我吃了大半吧,但總歸是我付的銀子。”

    “哪來的?”

    “功曹司查過了,說是南宮扶竹給我的香火,這月是最后一次。唉,我這輩子難得不勞而獲。他就不能多活個幾十年,讓我白白再領個幾十年嗎?”

    “我要買新袍,十件。另外,今日去酒樓與客棧的花銷,你付。”

    “行!”

    離幽都山不遠的小鎮,正巧有一個惡魂需在今夜被拘回地府受刑。

    夜闌靜,更聲始。

    吃飽喝足,又睡了半宿后,姜杌帶著孟厭隱身潛入惡魂房中。正要下手,卻遍尋藏魂珠不得,“孟厭,藏魂珠給我。”

    伸手不見五指的房中,孟厭眨了眨眼睛,無辜問出口,“藏魂珠不是在你身上嗎?”

    姜杌回頭,“昨日出發時,在你身上。”

    孟厭堅持說不在,“我記得,在你身上。”

    藏魂珠不在,不好拘魂。

    兩人挪到房外,苦思冥想一炷香后,姜杌恍然大悟,“我記起來了。昨日出發前,你色心大發,脫了我的衣衫,非要拉我上床。我順手把藏魂珠從我的衣袖,塞到你的衣袖。”

    孟厭陰惻惻反問:“我色心大發?還不是怪你好色成性,方才在客棧,都快出門了,你又把我拽去床上。我的衣裙被你弄臟,不得重新換一身嗎?”

    “如今怎么辦?”

    “老辦法,我倆把他打暈帶回客棧,明日睡醒再送去地府。上回是我裝病挨罵,這回換你進地府挨罵。”

    “行。”

    話音剛落,姜杌直接開門動手。

    回客棧的路上,路過一處荒山野嶺。

    四下無人,孟厭在前面數著錢袋中的銀子,開心呼喊,“姜杌,我有很多很多銀子,可以養你一輩子。”

    姜杌靜靜站在她身后,難掩的笑意直達眼底。

    四野沉寂,山下千燈明,花月正春風。

    “姜杌。”

    “嗯。”

    “昨夜,又是太平長安夜。

    第134章 愛人錯過

    “顧大人。”

    顧一歧在地府的第二十年,已是一品官。

    有時,他行過黃泉路,常常聽見游魂們在樹下談論他,“顧一歧顧大人,生前是陳留王朝最年輕的狀元郎,死后入地府上天庭。短短二十年,已是一品官。”

    生前死后,他的仕途皆一帆風順。

    唯獨二十年前的一樁憾事,讓他午夜夢回,止不住的后悔。

    那日,他初入地府,被黑白無常帶至金雞鄉。

    一個女子先是怔怔地看著他,而后一個箭步跳到他身前,笑吟吟問他:“做我跟班嗎?孟姐罩著你!”

    那女子眉眼含笑,眼神灼灼。

    看著那雙眼睛,沒由來的,他差點答應。只是短暫的失神之后,他還是禮貌地拱手道謝,“姑娘,在下不喜做人跟班。”

    那女子被他拒絕,也不氣惱,反而湊到他面前,自顧自說起自己,“我叫孟厭,是輪回司的孟婆,你叫什么?”

    “顧一歧,字正道。”

    孟厭聽聞他要去功曹司做官,忙不迭送他前去,“功曹司那些個臭魚爛蝦,一個個全是勢力鬼。我陪你去,他們定不敢看低你。”

    他又拱手道謝,“多謝孟姑娘。”

    “別叫孟姑娘,你叫我孟厭便好。”

    “好,孟厭。”

    孟厭是個特別的姑娘。

    在地府做了二十五年的孟婆,時至今日,仍是一個小小孟婆。

    功曹司的同僚勸他少與孟厭來往,“她整日在人間吃喝玩樂,在地府偷懶耍滑,哪有一點為官為仙之象。”

    每每這時,他總會敷衍答應同僚們幾句。然后拿著書,去三生石旁等晚歸的孟厭,與她說上幾句不咸不淡的話。

    一來二去,他和孟厭越走越近。

    偶爾,他也會陪孟厭溜去人間,聽曲看戲,再借機回家,遠遠看望爹娘。

    神仙需斷絕生前之事,而他,卻做不到。

    他死得太早,死得太不甘心。對于不見天日的地府,他除了厭惡便是厭倦。

    久而久之,他對孟厭也有了抵觸之心。

    他開始疏遠孟厭,每日不是在功曹司寫折子,便是獨自回房修煉。

    孟厭看穿他的不甘心,在他們最后一次在三生石見面時,她問他:“顧一歧,你不甘心,是不是?”

    不甘心春風得意,便死在任上。不甘心還未大展拳腳,封侯拜相,就成了游魂,只能待在暗無天日的地府。日夜抬頭見血月,卻不見紅日。

    聞言,他淡淡回她,“孟厭,我并未不甘心。”

    他面對孟厭,總喜歡撒謊。

    撒謊說自己甘心留在地府,撒謊說自己并不喜歡她。

    后來,她信了,他卻后悔了。

    在地府的第二年,他不日將飛升去天庭。

    那時他與孟厭已多月未曾碰面,只每月從輪回司遞上來的折子上,能窺見一點她的蛛絲馬跡。

    她依然是輪回司績效墊底,依然愛去人間,依然不愿與他碰面。

    臨去天庭的幾日前,酆都大帝難得回一趟地府。

    他糾結許久,還是走進書房,“大人,下官想與輪回司孟厭成親,帶她同去天庭赴任。”

    地府眾仙成親,其實無需酆都大帝同意。

    當時,酆都大帝蹙眉看著他,滿面疑惑,“此事不在本官,而在她。天庭近來官缺多了不少,多一人同去,不礙事。”

    他笑著道謝,轉身跑去三生石等孟厭。

    等了半日,不見她的人影,倒碰見她的幾個好友。

    他向他們打聽,才知孟厭近來行蹤不定。

    阿旁:“顧大人,你將去天庭,萬不能被人抓到把柄。你且回去等等吧,我們若碰見孟厭,便讓她去找你。”

    阿防:“對對對,你先回去。”

    他聽他們的話,走了。

    飛升當日,他仍未等到孟厭。

    他私下找到阿旁阿防,托他們幫他帶話,“你們與她說,我在三生石等她。”

    阿旁阿防笑著應好,卻故意拖到孟厭收下溫僖后,才假裝跑來找他,“顧大人,孟厭今日收了一個跟班,方才已先成好事……呀,怕是不能與你去天庭了。”

    他不信,慌亂地跑去找孟厭。

    如他們所說,房中確有一個男子。

    僅一個背影,他便知自己輸了。更遑論,他聽見男子溫聲與孟厭說:“好孟厭,你既拐了我,就得愛我一輩子,不準變心。”

    孟厭抱著男子,一頓天花亂墜承諾,“我保證不變心。”

    那句他難以啟齒的愛,那個男子卻愿意一遍一遍講給孟厭聽。

    他們,不過才認識半日而已。

    房中不斷有交談聲傳來,他在房外立了許久,才鼓起勇氣叩門。

    開門的一瞬,孟厭看見他,眼神中有片刻的慌張,“顧一歧,你怎么來了?”

    等聽完他的話,孟厭擺手拒絕,“顧大人,我難得騙到一個游魂,得對他負責。”

    兩年前,孟厭鬧著要為他的名聲負責。

    兩年后,孟厭要負責的人,成了他人。

    他不怪孟厭,畢竟他們之間,是他先退出,先與她錯過。

    很多年后,他行過金雞鄉,聽見阿旁阿防與幾個鬼差吹牛。

    無意間,兩人提起他與孟厭的當年事當年情。

    阿旁:“我們哥倆當年騙顧一歧,孟厭去了人間看話本,讓他別等。其實那幾日,孟厭得罪了泰媼大人,整日都待在奈何橋。”

    原是如此,怪不得他一連等了幾日,也不見孟厭。

    阿防:“孟厭性子灑脫,顧一歧瞧著喜歡她,斷不會為了她收收性子。再者說,天庭規矩多,孟厭去了,便不是孟厭了。”

    他頭回覺得阿旁阿防說得沒錯,他與孟厭,的確不相配。

    若當年孟厭真的跟他去了天庭,他愛的那個孟厭,會在天庭無盡的規矩中,變成他所希望的孟厭,而不是他喜歡的孟厭。

    不遠處的阿旁繼續在說:“并非我自夸,我這眼光委實不錯,當年一眼相中姜杌。為了撮合他們,我先騙孟厭渡仙氣給姜杌,又在黃泉路轉了一圈,才跑去找顧一歧。不過,姜杌這小子,動作倒挺快。我前腳走,他后腳便親上了。那手,嘖嘖,死活不肯松開。”

    有鬼差問道:“阿旁大哥,這事你怎會如此清楚?”

    一旁的阿防拍拍自己的胸口,“大哥怕姜杌是好色的騙子,特意囑咐我留在窗外。我親眼所見,做不得假。”

    幾個鬼差哈哈大笑,他也跟著他們在笑。笑著笑著,他的手心多了幾滴眼淚。

    他與孟厭之間,從來都是孟厭主動。

    兩年間,孟厭走了九十九步。而他,從始至終,沒有踏出一步。

    他一直固執地留在原地,寧愿托人帶話,也不愿多走幾步,敲開她的房門。他明明知道,孟厭再膽大妄為,鬼門關一關,她總會老老實實回到房中。

    他不如姜杌主動,更不如姜杌愛她。

    在天庭的三年,他有時會從旁人口中聽到孟厭的消息。

    無外乎一件事,整日與跟班在奈何橋打情罵俏,拉著跟班一起去人間玩樂。

    可是,倒是奇怪。

    自有了跟班,孟厭的績效已許久未曾墊底。

    有一回,三界論道,他聽見泰媼與幾位大人提及孟厭,“本官手下有一個小孟婆,整日偷懶,每月的績效卻正好夠領足俸祿。本官覺得奇怪,便私下派人去查。結果啊,原是有人偷偷以她的名義做事,幫她湊績效。”

    那個人,便是彼時孟厭的跟班溫僖。

    他聽完泰媼所說,只覺慚愧。

    明知輪回司無事可做,并非孟厭的錯。他卻常在言語上勸她上進,而不知幫她尋些旁的事做。

    泰媼身邊的官員是功曹司的中書令,一聽此話,便高聲指責泰媼包庇孟厭,“她的所有績效,皆是跟班所為,與她無關。她的績效,理應作廢。”

    “他愿意為她做這些雜事,你倒管得寬。功曹司若敢扣她的分,本官今日就鬧到三位大人處。”

    泰媼最是護短,全地府拿她沒有任何辦法。所以,功曹司明知孟厭的績效有問題,仍裝作不知,任由溫僖偷摸幫她做事。

    幾日后,論道結束。

    酆都大帝突然找到他,“正道啊,月大人真是太勤勉了,本官實在怕他累壞身子。不如你回地府,幫他分擔一點差事?”

    他知道月浮玉,在天庭的三年間,月浮玉永遠高居榜首。

    人生難逢此等對手,他當即答應下來,“回大人,下官愿意。”

    兜兜轉轉,世事無常。

    一心向往的天庭,他只待了三年便決絕地離開。

    往日厭惡的地府,最后成了他一生的歸宿。

    時隔三年,他又見到了孟厭。

    她嫉惡如仇的性子未改,甚至更甚。

    他茫然地想要尋回她,想要彌補從前的過錯。

    可惜,孟厭的眼中,再也看不到他。她滿心滿眼,都裝著姜杌,而非顧一歧。

    即使姜杌是個妖怪,即使姜杌曾騙過她。

    “顧大人,孟大人昨日又出手毆打惡魂……”

    去人間的手下來報,顧一歧揉著亂跳的眉心發愁,“這月第幾個了?”

    “回大人,已是第三個,理應扣光所有績效……”

    顧一歧頷首,無力揮手,“扣吧。反正她一沒俸祿,二不缺績效。”

    手下尷尬回話,將孟厭之言,一五一十復述了一遍,“她說,若你這月敢扣分,她便大鬧黃泉路。”

    “她每月績效皆是零,為何這月不能扣?”

    “聽說是與姜大人打賭,誰少誰在下。”

    “……”

    顧一歧無語地嘆了一口氣,“行,那扣姜杌的分,全部扣光。”

    “若姜大人問起此事,下官該如何向他解釋?”

    “不用解釋,他求之不得。”

    怪不得孟厭這月三日一小錯,五日一大錯,原是姜杌在背后搞鬼。

    手下臨走前,忽又喊住他,“顧大人,孟大人托下官帶一句話給你。”

    神色一空,顧一歧負手站在窗邊,“何話?”

    “世上最好的顧一歧,看在我們往日的情分上,上回我倒霉抽中的生兒育女獎,可否收回?”

    原是這句,顧一歧輕聲笑了起來,而后冷聲道:“跟她說,不行!最遲來年春月,本官必須聽到他們的好消息。”

    “是,顧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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