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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一章

    祁熹追的劍, 就如?她的人一樣,氣勢洶洶,有?一往無前之意。右手寬劍拍擊劈砍, 動若山傾海嘯, 剛猛無匹;左手長劍則以刺挑為主, 招招凌厲兇狠,劍尖隱在寬劍罡風之后蓄勢待發, 有?若猛虎之牙,只待伺機探出絕殺一刻。而這雙劍所斬出的每一道劍光里,都帶著層火紅的、烈焰一般的浮光。

    她與寧和對戰,手中只握了長劍。

    祁熹追停在了離寧和約摸三丈之外,持劍望向?她。寧和也握緊了手中劍柄,屏氣凝神以待。

    她二人一個著紅衣一個著白衣,俱是身量高挑瘦削、素面朝天?,一頭烏發束于腦后。兩人提著劍相對而立,真仿若倒影兩面。但二者?卻又截然不同:紅衣的祁熹追面容冷肅,目光凜然,通身煞氣騰騰;而白衣的寧和神情認真, 目光之中卻仍是一片溫潤平和。

    祁熹追動的時候,未發出絲毫的提醒之語。她只是低頭看?了眼手中劍, 再抬頭時, 便毫無預兆地合身撲了過來。

    寧和方才只是站在一旁旁觀, 雖有?感觸,但到底沒有?此刻真正面對而立時深刻。而只有?真正親身對上祁熹追的劍時,才能切實體會到那?氣勢是何等可怖。正可謂劍氣如?山岳、劍光似海傾, 驍勇無雙,直叫人生出無可匹敵之感來。

    人未至, 劍鋒先至。

    但見勁風之中一道紅影如?電,祁熹追橫劍于前,漆黑雙眼之中一片冷肅,目光中是全然的專注。前撲、揮劍,統共不過幾息間,兩道散發著淡紅光焰的劍光便朝寧和當頭斬來。

    電光火石之間寧和雙目微縮,腦中甚至來不及思?考,便下意識使出天?地式中一道陽關三疊以應對。這所謂陽關三疊,既將劍鋒一連送出三次,劍波如?琴波,既快且密,如?漁網般將敵者?團團包圍,雖不凌厲,卻能令敵方耗費大量氣力。而同時人出劍后,則向?地匍匐而去,從敵方下盤方向?滑過,隨后再以劍點地重?又翻身而起。先攻后躲,可謂攻防兼備。

    祁熹追長劍直劈,撞上寧和揮出的劍風,卻如?刀過裂帛去勢不減,只稍慢了一瞬。而寧和貼地而下,腰彎時似風中柳,起時又如?滿月弓,險險避過劍鋒,自祁熹追身后重?新立起。

    寧和微微喘息,抬手翻過袖口一看?,只見原本干干凈凈的月白布料上如?今斜劃過了一道長長的焦黑痕跡,正是被祁熹追劍鋒所燎。這就是火烈之氣。只是這么輕擦而過,不僅袖子,寧和甚至覺得袖中手臂也在隱隱發燙作痛,想?是已被劍氣灼傷。

    不過她來不及察看?,只因祁熹追一擊不中,不怒反笑?,道了聲“不錯”,就又提劍縱身而來。

    這還是寧和頭一回見這位祁熹追姑娘笑?,只見她唇角上勾、眉稍挑起,配上那?雙眼眸中亮起的狂熱興奮之色,真比不笑?時還要駭人三分。

    周遭溫度極具升高,而紅衣獵獵的祁熹追正是這所有?熱氣的來源。她就像顆緋紅的太陽,追著寧和滿地亂砸。

    寧和起初還想?著尋機反制,如?今卻再也無暇顧及了,只設法躲避祁熹追的劍尖就已讓她竭盡全力。

    又過半刻鐘不到,祁熹追已經快把她二人腳下這一塊地劈成焦土。一劍剛歇,一劍又起,寧和狼狽萬分,實在避無可避之下,只得回憶方才所練陰陽式中陰劍式法,回身握劍倉促一揮!

    置身強壓之下這一劍極為用力,寧和斬出后只覺經脈之中一空,連腳下都跟著一軟,險些?站立不穩。

    白蒙蒙的劍光飛出的一刻,原本燥熱不已的林間瞬間冷了一冷。劍光過處,焦黑的、冒著騰騰煙氣的地面冷凝下來,細小的咔嚓聲中,一層薄薄的白霜迅速鋪開。

    白霜隨著劍風向?前蔓延,如?同自寧和的腳下延生出了一條雪白的小徑。

    祁熹追一見,登時目露興奮,縱身而起,將手中劍雙手握住高舉至頭頂,如?同握著把開山斧一般猛地迎了上去。

    “哐——”

    緋光與白光相撞之時,明明都非實體,卻于半空之中發出了有?若金石迸裂般的脆響,無形余波震蕩開去,頓時引得四周沙石顫動、草葉翻折。

    片刻后,上方的白光先散去了。就如?遇火后融化的冰,悄然化作了白煙一縷,消隱無蹤。

    但同時,祁熹追的劍刃之上,也覆上了白鱗般的一線冷霜。緋紅光焰被這霜芒一阻,閃爍片刻,暗淡了下來。

    祁熹追見了,卻反而越發興奮了,口中大喝一聲,周身霎時間紅光大作,這火光猛地涌向她手中之劍,將她的人和劍都染得好似一團熊熊燃燒的熾火,于半空朝著寧和砸來!

    寧和一時被逼得連連后退,這回別說是袖口了,整身衣服都被燎得東一道西一道,黑白相間,時不時還濺出幾個破洞。

    “當——”

    再又一次的舉劍格擋之中,寧和手中那?柄鐵劍終于再也承受不住,于重?重?撞上祁熹追劍鋒的那?一剎那?猛地顫了顫,哀鳴一聲斷作了兩截。

    祁熹追收勢不及,倉促間只得竭力將劍尖一別,紅光擦著寧和耳畔飛過,呼嘯著將她發絲斬落幾縷。寧和一下被燙得“嘶”了聲,反手摸去,發覺耳廓腫起一片,側邊頭發摸著也都卷曲了大片,不由苦笑?了聲。

    “對不住。”祁熹追收起劍道,她額上出了汗,也微微喘著氣,雙目灼亮,整個人看?著生動許多。

    她走過來,一邊看?了看?寧和傷勢,一邊道:“我早說,你那?劍不行。如?今既斷了,我明日?送你把新的。”

    寧和聽了倒沒再拒絕,剛想?開口,指尖卻不小心?觸到一處皮肉焦黑所在,“嘶”了一聲。

    祁熹追皺起眉,低頭摸索片刻,從腰間摸出個綠玉瓶子來,遞向?寧和:“藥。我手勁大,你自敷罷。”

    寧和接過來,道了聲謝,左右看?了看?,走到較遠處一棵樹下坐下來,旋開瓶蓋,將里頭藥膏蘸在指上輕輕涂抹。

    這藥不知

    何種材質,摸起來滑膩冰涼,似油又似脂凍,膏體呈深青色,聞著沒什么氣味兒。效果倒是不錯,寧和才剛涂完,就覺一下清爽許多。

    她將藥膏收起,放入袖中。實際寧和感覺自己身上應也有?幾處灼傷,只是此處不便,還得回到院中再做處理。

    身后傳來陣輕微腳步聲,寧和回頭看?去,見是祁熹追跟了過來。此刻她的臉上已又恢復了平日?那?副漠然神情,走到寧和身旁盤腿坐下,轉頭看?著她,又道了句:“對不住,沒控制住力道。”

    “無妨。”寧和搖搖頭,“既是切磋,受些?小傷實乃尋常。”

    “你不錯。”祁熹追目中似有?欣賞之意,對寧和道:“我這兒有?套劍法,自明日?起你我合練。我二人配合,便你陽劍暫不成,也可以我充作陽劍,遇事當有?一戰之力。”

    寧和自是無有?不應:“如?此甚好。”

    兩人都在歇息,寧和拿出隨身帶來的水囊仰頭喝了兩口。

    過了會兒,忽聽祁熹追道:“你這通身陰寒之氣,倒比周琛書與我更般配些?。”

    寧和驟聽得此言,頓時一口水嗆在喉中,咳嗽連連。

    對上祁熹追看?來目光,寧和順了順氣,有?些?尷尬地道:“如?此……如?此自是甚好。”

    祁熹追知她初學所知甚少,便解釋說:“周琛書修雷火,我修烈火,二者?皆屬極陽,共處多有?不易。我父與金煌真人費盡心?思?找來劍法,叫我二人合練這許多年,于我看?來其實也無甚起效。”

    她對寧和勾了勾唇角,看?上去試圖表達出些?友好之意:“而你之氣息則不然,純陰純陽相生相克,合一必將威勢極強。”

    說完,祁熹追凝眉沉思?片刻,又補充了句:“以你天?賦,你我一道,即便時日?短些?,也未必不能及與周琛書之前那?數年之功。”

    語罷,她伸出手,勉勵般拍了拍寧和肩頭,險些?將寧和拍倒在地。

    寧和扶著身下樹根竭力穩住身影,勉強維持住面上笑?意不變::“……如?此甚好,我自當盡力而為。”

    她觀祁熹追提起周兄時神色,倒不像是有?對他?有?余情未了之態,不由暗自松了口氣。

    對于周兄,寧和心?中一直有?些?復雜。覺得周兄雖為人真誠熱情,人也不壞,可實在少擔當,尤其于情愛一事上。可自古以來送妻賣妾之事都不鮮見,負心?薄幸更乃天?下男子常態,任女子再如?何,談來也不過風流韻事一樁,頂多那?女子若生得甚美,興許有?文人墨客唏噓上一詩半句。他?人內宅家事,家中之人尚且不管,又豈有?外人置喙之地?

    寧和偶勸過幾回無用,也只能心?中暗嘆罷了。于嗟女兮,無與士耽!

    第二日?再來時,祁熹追果真為寧和帶了把新劍來。

    那?劍通體水藍,觸之溫潤若玉,刃身清冽透亮,揮動間似有?縷縷寒氣溢散。

    祁熹追道:“此劍名曰寒水,乃我一友人精心?所作,于我無用,便送予你。”

    寧和將劍拿在手里,只覺舒適無比,心?意所動,劍身輕鳴似有?回應,當真是契合無比,不覺面露欣喜。

    寧和沒忍住,當即在院中舞了片刻,身形騰挪間,手中之劍如?臂指使,一時暢快至極!

    停下之時,她撫了撫激跳不已的胸口,想?起從前,自己大約只在新得一可閱之書時才會有?如?此難耐情態。而如?今,于劍時也有?了,心?中一時不由生出無限感慨,倍覺世事之無常。

    祁熹追道:“不錯,此劍與你甚和。”

    寧和忙收斂神色,朝她拱手一禮:“多謝祁姑娘贈劍。寧和如?今身無長物,實在慚愧。日?后若有?所得,必將報之。”

    “不必,我不缺什么。”祁熹追說,“你與我同去奪那?玲瓏寶珠,這劍就是你應得的。”

    第三十二章

    一晃月余, 距離青云山關閉,已然?只剩八日。而這最后的第七日,就是那登仙梯之門出現之時。

    日頭已升至中天, 正陽烈烈, 寧和曲著腿坐在山坡上一處樹蔭下, 手里拿著水囊,瞇著眼睛遙望著遠處。

    山風拂面, 帶走幾?分暑氣,吹得人心頭舒適。

    祁熹追坐在她旁邊,倚著樹干,雙手枕在腦后,兩條長腿胡亂地伸著,有一條還搭到了寧和腳邊。她也半瞇著眼睛,似睡非睡的,陽光透過樹梢星星點點地撒在她的紅衣上,瞧著莫名?有些像只打著盹的斑斕大虎。

    過了會兒,聽祁熹追懶洋洋地道:“明?日,你就要去爬那登仙梯了?”

    相處了這一月下來, 寧和早已與她熟悉,聞言溫和一笑?, 點了點頭道:“是。我今晚就去等著。明?早一開, 就進去試試。”

    祁熹追將眼皮掀開一線, 說:“去那么早做什么?登仙梯辰時方開,你只管在院中等著,到時我來捎你過去就是。”

    寧和知道她的脾性, 聽了也不?多做推辭,只道了聲謝道:“也好, 那便麻煩你了。”

    祁熹追便又把眼睛瞇回去了,渾不?在意地道:“說這些做什么。”

    兩人便不?再說話,又吹了有半刻鐘的風,寧和脖頸動了動,仰頭看了眼高空上的紅日,然?后直起背脊,收攏雙腿打起坐來。

    祁熹追半睜雙目瞥過來一眼,道了句:“你倒勤快。”

    又說:“不?錯,比周琛書強些。”

    這是二人相識以來,寧和第二回 聽她提起周琛書。因著越相處,越覺她性格爽利,為人更是直來直去,實在不?像耽于情愛的模樣。寧和心頭疑問已翻來覆去好些日了,此?刻終于忍不?住問出了口:“熹追……你可怨那周、周琛書?”

    寧和如今心中是越發覺得周兄他在這方面實在是不?智,前有菀娘,后又有熹追,都是一等一的好姑娘,能遇得到一位已經是天公垂憐,他卻怎就不?知珍惜呢。

    而祁熹追聽聞此?言,先是一臉莫名?:“我怨他作甚?”

    她搖頭道:“他那枚青云令本就是他自己得來的,不?愿為門中去取珠,也無可厚非。他既不?愿去,我一人也去得。”

    寧和愣了一下,才有些尷尬地道:“我非是說的這個,我是說……你二人的,呃……道侶之事,他與沈媞微……”

    祁熹追面色一變,臉上生出幾?分怒氣:“休與我提那沈媞微!”

    寧和沉默片刻,忽然?問道:“熹追何怒?”

    她轉過身來,凝望著祁熹追的雙目,疑惑道:“沈姑娘再如何,你也都已刺她一劍。而周琛書,你卻不?說不?怨他,又是為何?”

    寧和這雙眼睛生來澄澈干凈,像汪清澈見底的水,旁人與她對?視,就如臨湖照影般,總能覺出幾?分自慚形穢。

    片刻后,祁熹追面上露出幾?分不?自在,別?開了視線,過了會兒,才硬邦邦地道:“沈媞微此?人,心術不?正,往日便與我多有齟齬。我知她為人手段狠辣,詭計多端,更知那日她絕無可能有孕,周師弟想必也是受她蒙騙,我當時見她于堂上惺惺作態,損我臉面,怒上心頭,索性便刺她一劍了事!”

    寧和說:“原來熹追從前便與那沈媞微認識?”

    “我可不?認識她。”祁熹追冷哼一聲,不?知想到什么,神?色有些咬牙切齒,忽地抬手抓劍,“哐啷”一聲將不?遠處一塊大石劈了個粉碎。

    寧和嚇了一跳,默默在旁不?敢作聲。

    良久,才聽得祁熹追再開了口,說道:“至于周師弟,他于我本就無甚情愛之心。至于那道侶之說,也是師門安排。他要毀約,自有師門罰他,我怪他作甚?只是——”

    祁熹追看了寧和一眼,“我只予你說,你不?許告訴別?人。”

    寧和自是連連點頭。

    祁熹追這才道:“只是原本我覺得周師弟生得英俊,性子也不?錯,天賦也好,也算可堪配我。我父也甚是滿意。如今,卻不?知上哪還能再找一個相差不?離的回去,過些時日我母又要催促起來,唉!難也,難也。”

    她難得唉聲嘆氣起來,臉上露出了點苦悶之色:“我為

    何是個女子。”

    說完,她忽然?瞅了瞅寧和,來了句:“可惜,你若是男子,我便也不?必發愁了。可惜!”

    寧和被她這一眼看得有些坐立難安,連忙眼觀鼻鼻觀心,回過頭重新入定?起來.

    第二日,卯時才剛過,寧和收拾妥當出門一看,祁熹追已在墻頭坐著了。一邊吃著她最喜愛的梅子烤雞,一邊仰頭望著天邊【看小說 公 眾 號:這本小 說也太好看了】還未淡去的一抹淡淡月影。

    寧和忙走過去:“熹追今日可早。”

    “早什么?劍都已經練過一輪了。”祁熹追道,懶洋洋地沖她揮了下手中紙包:“吃么?”

    寧和擺擺手:“多謝,我已用過了。”

    祁熹追聽了,三下五除二將剩下的雞囫圇塞嘴里,起身道:“那就走罷。”

    登仙梯所在雖也在青云山山腳,但卻不?是在這一方向,需要包著山體轉上一段。這主峰甚大,從此處過去少說也得數十里路程,若不?是祁熹追來接,憑寧和自己,需得前日便出發趕去。

    這回載寧和,祁熹追用的是她的那柄寬劍。那劍刃本就很寬,御空時又更放大幾?分,寧和上去之后甚至可以原地橫坐下來。

    且祁熹追御劍,又比盛樰盈的拂塵要強上許多,那劍飛得又快又穩,中途幾?乎沒?停過幾?次。

    大約一炷香時間,離那登仙梯便近了。祁熹追將劍身下壓,化作流光一道沒?入林中,所?過之處,劍周罡氣將樹枝盡都攪碎。她又貼著地面再飛了一小段,才終于停了下來,回頭對?寧和指了指前方:“到了,你且自去罷。”

    四?周轟隆之聲震震,寧和險些沒?能聽清她說了些什么。

    如此?大的聲響,再兼已感出風中濕潤之氣之濃,寧和只稍一思?索,就猜出前方應是有瀑布,恐怕還是座極大的瀑布。

    祁熹追將她送到,沒?有再多說什么,只將腳下劍身一轉,拋下一句:“我在青云頂上候你!”便又縱身而起,轉眼間便不?見了蹤影。

    寧和落地站定?,拍了拍衣袖,又朝她去向拱了拱手:“謝過熹追相送。”

    祁熹追早已走遠了。寧和四?下打量一番,也朝前走去。

    越往前,空氣中濕氣便越濃,細細的水霧將樹葉都染得亮晶晶的,綠得清新耀目。

    大概也是因此?處如此?濕潤的緣故,樹叢長得極為茂盛,幾?乎要將中間小徑擠滿。寧和走了沒?幾?步,便將身上外衫沾得濕漉漉的,不?由面露苦笑?:難怪熹追走得如此?匆忙,她修火道,想來最為厭惡此?般環境。

    又走片刻,寧和小心從一叢形類芭蕉的大葉間鉆出來,就見眼前忽一下豁然?開朗,腳下一空,險些順著就跌了下去。

    好在她眼疾手快揪住了手邊幾?片大葉子,才勉強將身形穩住。向下看去,見此?處竟是一方高聳懸崖,粗一看足有百丈,懸崖下方則是奔騰的濤濤長河,水波浩渺如扇般將兩側山壁撐開,背著日光滾滾西去。

    不?停地有水花濺在臉上,寧和不?得不?往后略退了兩步,以袖拭面,又往東望去。

    只見山崖之上,紅日剛出,青天之下一簾瀑布轟隆而下,寬逾數百尺,往上則直入云端不?見盡頭,恐有千丈。水聲若雷霆、氣勢之宏偉,真真有如天河倒懸。

    寧和霎時間心神?為之所?攝,目定?口呆半晌,感慨道:“昔日太白有詩云:‘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那想是還沒?見過此?瀑!”

    歇了片刻,寧和又朝對?面望去,半空之中水霧如云,隔著看不?甚清晰,只隱約瞧見似乎也是如腳下一般的懸崖。

    東面瀑布坐東朝西,西面大河波濤滾滾,寧和這方山崖在北,對?面為南,兩邊矮崖呈合抱之勢將中間瀑布包圍其中,崖上草木蔥蘢,正是幅萬綠擁白練之景,玄奇壯闊,直叫人移不?開眼去。

    寧和探看一番,心中想道:左右前方已無路,想必仙梯就在此?處,只消等等候時辰便可。想罷,她心下稍安,便忍不?住再次駐足觀看起來。

    天地之壯闊,鬼斧神?工,凡人只能震撼悵惘,倍感己身之渺小。不?知不?覺,寧和手中蕉葉一松,而她卻未隨之跌落下去,而是如石雕般定?在了那巖石之上。片刻后,竟盤腿就地坐了下來。

    陰為水木之屬,水助陰生,木助陰盛。此?處水木皆盛,倒像是為寧和量身所?做修煉之所?,尤其見了這飛瀑壯闊如斯,更叫她心中有感,幾?欲就地拔出劍來。

    拔的卻不?是置于匣中那寒水劍,而是久未出現的,那把心中之劍。寧和仰著頭,極目遠眺,只覺心神?也隨著那白茫茫的水幕往上,逆流直攀,攀上云霧中去。

    水聲轟轟有若雷霆,寧和雙目放空,只覺水與霧之間似乎生出了一把劍,那劍朦朧若影,又似水中幻景,她伸出手去撈,卻又好似真切觸到了它冰涼的劍身,一時如癡若怔,半晌動彈不?得。

    直至忽地不?知從何處傳出一聲驚雷般的高喊:“仙梯開了!”

    寧和才驚醒般回過神?,也顧不?得自己滿身的水痕,趕忙站起身抬頭看去。

    就見瀑布前方,原本空無一物的半空處忽然?彩光湛湛,空氣若水波般震蕩出圈圈漣漪,連瀑布聲都小了也。隨即,似乎有隱約的“啵”的一聲響過,彩光中間垂下了一條長長的光帶。那光帶落下來,便化作了一條長長的梯,一直垂到懸崖下的江面之上。

    青灰石面,白玉欄桿,一階一階蜿蜒通向蒼穹之上,乍眼一看既突兀,又似尋常。

    登仙梯,向云端。

    寧和仰頭張望,正遲疑著,心想這梯該如何上去?就見周遭崖邊忽然?沖出數道身影,如投林之燕般毫不?猶豫地一頭就從這懸崖之上朝著江面扎了下去。

    寧和先是滿面愕然?——這百丈高崖落下去,豈不?是要成?了肉餅一枚?隨即又想起此?處乃是修界,非是曾經的凡間,再看之后往下跳的人越來越多,也就反應了過來:恐怕這就是踏入登仙梯的方式了。

    她略略伸了伸頭,往下頭看了看,只見下方江水滾滾,波濤洶洶,遠處白練水瀑轟隆不?絕,直叫人望之眼暈。兩邊崖上都下餃子般的不?斷有人在往下跳,那些落下去的人就像一顆顆石子,砸進滾滾江水之中就如微塵入風,連水波都未能濺起幾?許來。

    既如此?……別?人跳得,我也跳得。寧和深吸了一口氣,抱著劍,雙腿一蹬,便縱身躍了下去。

    耳畔風聲呼嘯,寧和也不?知自己如今是何感覺,只覺得全身血液上涌如沸,胸口嘭嘭激跳,喉嚨中似有喊叫迸出,又似沒?有——她生平還從未打這么高處往下跳過,實在、實在……寧和也不?知該如何形容,只有閉攏雙目、咬緊牙關以待罷了。

    第三十三章

    雙腳再次落回到地面上時, 寧和原地愣了有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

    她只覺自己前?一刻還在頭暈目眩的下墜當中,眼看著湍急的江面在眼前?不斷放大,隨即腦中忽地一空, 再睜眼, 就已立在了此處。

    青石階, 白玉欄。

    寧和恍然?四顧,方覺出自己已在那登仙梯上。前?方是隆隆作響的瀑布, 兩岸青崖相對,而下方是萬丈深淵。日光透過水霧變得濕蒙蒙的,四周除自己之外再不見人影,只有腳下長?長?的、看不見來路也看不見盡頭的石階。

    寧和只回頭看了眼,便開始向著石梯前?方拾級而上。

    她一直走,一直走,不知走了有多久,走到身上原本被沾濕的衣物都干透了,周圍卻仍一絲變化也無?。還是那樣?的瀑布與青崖,紅日與藍天,腳下也還是一成不變的青石階、白玉欄。

    寧和開始覺得有些?渴了, 但她忍了忍,心想前?路還不知有多長?, 自己只背了這一袋水, 還是節省些?為好。

    又走了約莫有五六個時辰, 寧和汗如雨下,實在再走不得了,便在臺階上坐了下來, 解下水囊來喝。順便又就著水吃了兩塊干糧,才覺得身上又有了些?力氣。

    按說寧和自寒洞那一遭后, 許是體內陰靈之氣已徹底扎根、與她本身生

    氣混合,此后她的身上總是涼的,摸起來仿若玉質,每日身輕靈便,也甚少出汗。像此時這樣?疲憊狼狽,倒還真是這兩月多以來的頭一遭。

    她坐著歇了會兒,又起身來繼續往上爬。其實按寧和自己估算,過去?這么久,天該早黑了才是。可抬頭看時太陽卻還是在那位置,一動不動,加上周遭環境,極易讓人生出種拼盡全力也只是在原地踏步的錯覺,繼而心中沮喪挫敗,不再前?行。

    然?而寧和常年獨居,早已習慣長?時間只做一事?。讀書、習字、作文無?論?哪一樣?,專注二字都是重中之重。耐得住寂寞,方能做得出學?問。

    于是就這樣?,累了就歇歇,好轉些?了又繼續,寧和一步一步用?雙腳踏過了無?數青灰的石階。前?些?日子尚還能走直走,到了后面,雙腳磨破、雙股顫顫再提不起力來,便只能扶著邊上的玉欄走。

    但寧和從未真正停下來過,便是歇,也最多歇不過一刻鐘上下。

    終于,在有一回寧和扶著欄桿,已經有些?麻木地往上看時,眼中忽然?掠過了一抹深青色。一連見了不知多久同樣?的景致,無?論?再美再壯闊也都厭倦了。突然?發覺出現了不同事?物,寧和頓時神?情一振,連忙定睛看去?,分?辨出……那好像是個人?

    寧和忙往前?趕著急走了一段,看得更清晰了——確實是人,一個身著深青色袍服的人。身形清瘦,正側對著這方,望著瀑布方向出神?。

    寧和朝那人走去?。離不過十來步遠了,能看清點側臉,隱約是個年輕男子。

    寧和整了整衣裳,停了下來,拱手招呼道:“這位兄臺。”

    這人能在此處,要么是與她一樣?的登梯之人,要么是這梯中原有之人。寧和心忖,開梯那日明明一同“跳崖”的人那么多,自己走了這么些?時候,卻一個也沒遇見,沒道理這時候就忽然?冒出一位。因而,此人為梯中原有之人的可能要更大些?。

    不論?如何,總算有了變化,有了變化就是好事?。

    那人似聽見聲?響,回過頭來。

    寧和面上神?色微頓。只因這人雖形貌與常人無?疑,轉過來的正臉卻仿佛有層云霧遮掩一般,模模糊糊的叫人看不清晰。

    那人看見了寧和,望著她,卻一直未說話。寧和不由有些?戒備起來,手也不動聲?色地摁上了腰間劍柄。

    忽地,就聽那人輕笑了聲?,開口道:“你不像修行之人,倒像個書生。”

    聲?音清朗疏拓,聽著倒確像個年輕男子。

    寧和心下微松,口中道:“晚生寧和,入得道途不過幾月,從前?確是個書生。不知兄臺何人,緣何會在此處?”

    “難怪。”那男子道:“咦,等等,你是個女子!怪哉,女子怎稱書生?”

    寧和這些?年來早已聽多此類問題,聞言只是平靜道:“同為父母所生,同樣?讀書習字,怎稱不得?”

    “好罷。”那男子道,笑盈盈的,一邊朝寧和走來一邊說:“我方才回頭只見你一身文氣昭昭,未曾想是個女子,故而有此一問。并無?他意,小友莫怪。”

    他穿了身深青布裳,也不知是何材質,寬袍大袖,垂委至腳踝處,隨著他動作一下下掃過青灰的石階表面。

    這男子身量生得極高,足足比寧和高出一個頭去?。且雖他聲音聽著年歲不大,態度也稱得上和顏悅色,但寧和就是莫名覺得此人身上有種極為莫測的壓迫之感?,叫人如眺不可見頂之高山,又似臨無?邊無?底之深潭,實在悸悸難安。

    于是見這男子走近,寧和不由退了兩步,定了定神?才回道:“無?礙,不過人之常情,又有何怪罪之理?”

    頓了頓,她又問了遍:“不知前輩何人,緣何會在此處?”

    這人稱她小友,寧和便也就隨之改稱前輩。

    那青衫男子卻仍并未回她此問,只又朝寧和走了幾步,與她并肩,負手望著下方蜿蜒無?盡的青石階,片刻后,忽問道:“此路可長??”

    寧和也順著他的目光往下看,回憶起自己這一路攀登辛苦,不由嘆道:“甚長?。”

    那男子聽了笑說:“長?乎?長?哉!長?便好!”

    說罷,口中吟道:“朱九庭前?玉石欄,一階更接一階長?。青磚紅磚相間砌,但悲不見鶴涫臺。”

    寧和在心頭跟著將這四句念了一遍,琢磨兩遍不明其意,便只暗中記下。

    隨即,就見男子微微側過身,望著自己道:“你可知,這青石玉欄啊,乃吾這一生當中走過的最長?、最長?的一段路。自是當長?。”

    自是當長??寧和聽得心中大驚,此人話中之意,竟是有此梯乃為他所設之意。難不成,他竟就是當年那位飛升之仙人青云子?!還是說,是自己會錯了意,此人不過在說此梯甚長??

    還未等她再細想下去?,就聽那男子又問道:“你為何來爬這登仙梯?”

    寧和怔了一下,據實回答道:“為取一寶珠。”

    “寶珠?”男子說,“什么寶珠?”

    寧和略作回憶:“應是叫作……七色玲瓏珠,在器道第七層。”

    “噢,如此。”青衫男子聽了,沉吟片刻,道:“那你不必去?了,我這有比那珠子更好之物,見你投緣,便送予你罷。”

    說罷,翻手從袖中取出一方木盒,遞向寧和道:“喏,拿去?。”

    寧和又是一驚,忙伸手推拒,口中道:“謝過前?輩美意,然?無?功不受祿,恕晚生不能受,還請前?輩收回。”

    “你不要?”那男子奇道,“你莫不是當我無?事?戲耍于你不成?這盒中之物當真比你所求那珠子好上千百倍,我瞧你投緣才予你。我看你也非那愚鈍之人,就當真不要?”

    “當真不要。”寧和拱手一揖,道:“前?輩容稟。一則,和已說過,我與前?輩素不相識,更無?功績可談,雖黃金萬兩弗能受之。二則,我今日登梯求珠,并非是為我自己所求。受人之托,當忠人之事?,還請前?輩見諒。”

    那青衣男子聽了笑了笑,將盒子收回來,上下打量寧和片刻,往旁邊一讓,道:“好罷,那你就繼續走罷。”

    寧和再度一揖,便從他身旁走過,順著石階繼續往上走去?。

    剛走出沒幾步,忽地眼前?一花,神?情恍了恍,整個人一下子定在原處不動了。

    良久,風中似傳來一聲?輕笑:“我倒要看看,你所說是真是假。”

    第三十四章

    寧和先是?覺得有點冷, 身上?黏糊糊,又濕漉漉的,像是?走在秋夜中, 忽然跌進了?一個泥水坑里?。

    有個聲音在耳邊輕柔地喚著:“青騅……青騅……”

    寧和心頭一震, 竭力睜開眼:“娘——”

    然而入目眼前卻只有一片杏色的紗帳, 身下是?柔軟的床鋪,淺青色的錦被?蓋在身上?, 肌膚相接處帶來絲滑中泛著微微涼意的觸感。

    床鋪間彌漫著怡人的熏香味道,空氣中還有股淡淡的藥味兒。

    寧和愣了?一會兒,緩緩坐起身來,心中有些茫然:我這?是?在何處?

    這?時,就聽身畔傳來陣細細的腳步聲,隨即有聲音在旁低低地道:“大人,您又做夢了?。”

    接著,杏色紗帳被?卷起來,有人半蹲在了?床邊,奉來一只碧色的瓷碗,碗中盛著褐色的湯藥。瓷勺擱在碗沿, 像淤泥中伸出支碧綠的荷。

    方才那聲音又響起來:“大人,喝藥了?。”

    寧和微微怔了?怔, 轉過頭去。映入眼簾是?張稚嫩而乖順的臉, 低眉順眼, 恭恭敬敬地伏在自己的床邊。

    她恍了?一下,想起來這?孩子名叫已都?,是?自己之前在往邊陲小鎮考察尋覓治旱之法時救下的一個孤兒。別?的孩子都?送與好人家養去了?, 只他一個格外倔強,跪在門口非說要報答, 說大人救我,已都?只愿此生結草銜環、為奴為仆,在大人跟前

    效些犬馬之勞。

    寧和起初不肯收,見他生生在門前跪了?一夜,心下不忍,也就隨他去了?。從此,便叫他在跟在身邊做了?個侍奉筆墨的書童。

    接過藥碗,入口溫苦。寧和又怔了?一下,我是?為何而病?

    隨即,她想了?起來。

    自己正是?越州州牧,前日朝廷發下文書,說是?將推行當朝秦司空所擬之新法,要各州重新丈量統計治下土地人丁。寧和記得,自己悉心研究過那位秦司空之法,覺出此法能在不少朝廷收入下大為減輕百姓賦稅,又能削除些冗政,正是?利國利民之舉。只是?相對的,百姓賦稅少了?,受損的便是?那些慣為好藏匿人丁、收斂土地的地方豪強、勛貴人家們。故欲行此法,阻力不可謂不大。

    寧和觀此法,頓時以秦司空為當朝棟梁,更乃舍身取義之圣賢。于是?欲要將此法于任地順利施行,以隔空助那秦司空一臂之力。而她這?一病,也正是?因苦思解決之法,夙興夜寐一連七日,終于想出了?章程,結果?剛吩咐安排下去,心下一松,人就一下病倒了?。

    想起自己想出之法,寧和精神一振,三兩口將藥灌下便翻身而起,迫不及待就想出門看一看所行之效果?。

    “已都?,拿衣來!”

    那候在一旁的少年已都?一聽,連忙捧著藥碗跪倒在地,苦求著阻攔道:“大人,您如?今病還未好,怎可出去風吹日曬。您這?一病三日,小人心中憂甚,還望大人萬萬愛惜身體……”

    寧和被?這?一攔,心頭有些無奈。但她慣不喜與人為難,又憐這?孩子一片赤誠,便道:“好罷,我不出去了?,你快起來吧。”

    已都?千恩萬謝地起來,被?寧和打發出去煮茶。而她自己,則披了?件外裳起來,推開門走去了?書房。

    既暫不能出門,寧和便打算趁這?時間將自己所想寫下成篇,送往京城予那秦司空,若能于他有些助益,也算不枉她這?些日來一場辛苦了?。

    天漸漸黑了?下來,屋中一燈如?豆。中途已都?悄悄躬著腰進來添了?幾回茶水燈油,而那案前端坐人影一動也未動過。屋中只余筆墨沙沙聲,伏案至天明。

    寧和寫了?一夜,已都?蹲坐在門口的石階上?,也候了?一夜。時不時回頭看門內燈光一眼,尚還稚嫩的眉眼里?映滿了?深深的憂慮:大人一直如?此,長此以往,身體可怎吃得消啊……

    第?二日,寧和近五更才歇下,天一亮就又起了?來,收拾衣裝要出門。

    已都?這?回不敢再攔了?,只取了?大人出行常用物什跟在后面。

    除了?已都?之外,整個偌大的州牧府中就只余一個馬夫、一個廚娘。自寧和搬進這?州牧府中以來,別?說修繕,大部?分的房屋院落都?是?空置的。

    已都?還曾聽大人說過,等過些日子騰出空閑來,就將府中劃出大半來,送予州學里?的生員們住。反正空著也是?空著,不如?拿來將本州州學擴大些,昌些文教也好。

    已都?想,大人真是?他見過最好最好的官了。大人明明身為一州之牧,卻連從前他們村的里?正瞧著都?比她更有“官威”些。大人與人為善,待人親切,對待下屬從未有斥罵之語,每日日夜為公?務為百姓操勞,從未有享樂之行……大人不僅是?他見過最好的官,也是?他見過最好的人。

    已都?出生的村落此處偏遠,當地人大都?信奉域外傳來的“長樂佛”。已都心中覺得,他的大人,就像是走在人間的神佛。

    越州治下四郡七十二縣六百八十四村,寧和特意羅列出了?一冊表,每一處按豪強多寡從高到低排列。排名尤其前列的,寧和便親自走上?一趟,以督促法令施行。她把這冊子隨身揣著,若有新的見聞發現,就記上一筆。每成功處理完一處,就把?經歷心得成文一篇,附在此表之后。

    三月過去,此表已積成厚厚一摞。

    這?日,寧和來到河東郡治下伯農縣。此縣于她那表上?,排位在整個河東郡最前。入得縣城之后,伯農縣官以官驛受雨暫損為由,將寧和一行安排在了?縣中一處客棧之中。

    當夜,寧和正欲睡下,忽聽得外頭有敲門聲。已都?去問?,就聽門外回話是?一女聲,自說是?店主人渾家,求官老爺開門一見。

    寧和聽出這?婦人語氣不對,便令已都?將人放進來。門一開,便撲進來一瘦弱婦人,未語先哭,泣涕漣漣,說丈夫糊涂,為錢利迷眼,又畏懼強權,故與此處縣官豪強勾結欲陰害于您。

    那婦人泣道:“您是?越州州牧寧大老爺,小婦人知道您,您是?天下一等的好官,萬不當葬身此處。小婦人今夜已以酒將我夫伙計幾人醉倒,還請老爺趁此速速離去罷!”

    說罷,慌忙而來,又慌忙走了?。

    寧和得此提醒,趕忙叫醒副官幾人,一行連夜棄了?馬車,只架著幾匹快馬離開。到得城門邊,以官印文書喝得守官開門,才得以逃出城去。

    那伯農縣縣官豪強得知事情敗露,先后派了?幾隊軍兵蒙面戴草笠來追。

    寧和等人一路為逃回州城,繞小路翻山越嶺,其中艱險實非常人能想。

    有一回行至一處山廟,險些尋不到出路,還多虧了?有一過路青衣道人指點方向,才不至迷失山間。

    寧和與那道人匆匆道過謝,又匆匆領著副官差役幾人打馬遠去。

    她本就先病過一場,接著為新法之事操勞數月,后又為考察實情四方奔波,再經此番逃難風餐露宿日夜兼程,整個人已經瘦得有些脫形,支在外袍里?幾乎只剩了?一把?伶仃骨頭。

    僅得那雙眼睛,還是?清亮而有神的。

    卻說為他們指路那青衣道人站在路旁,目送著他們遠去之后默然良久,忽自語道:“奇哉,怪哉。奇哉!怪哉!”

    “堂堂一修仙之人,心中名利所念,竟是?于凡間為官!為官就罷,她從前是?個書生,又入道不久,也并非不能理解。”道人簡直匪夷所思,“可她心心念念,就只當一小小州牧?還將自己當成了?這?副模樣?可真是?、真是?……”

    “——奇哉!怪哉!”

    第三十五章

    “大人, 你歇會兒吧。”已都小?心地將一張灰色的兔毛外袍為寧和?披上,動作時碰到她的肩頭,發覺手下觸感硬而嶙峋, 像是?只剩了一把細瘦骨頭。頓時唇角顫了顫, 只覺心尖上如同?被一把羽毛輕輕掃過, 酸澀難當。目中?發紅,幾乎想要掉下淚來。

    寧和?背對著這?方, 未曾看見他?的表情。她正立在屋檐下,憑欄遙望著遠處青空,那里?山巒如障,層峰相疊,一行野雁高飛而過。那是?北方,大趙皇城所在的方向。

    天?蒼蒼,秋色濃。

    秋風吹過,卷落院中?梧桐幾片黃葉。寧和?神情淡淡,目中?一片沉郁之色。

    她立了一會兒,回過身,看向身后的已都時, 眼?中?終于帶上了點笑意,伸出手比了比他?的頭頂方向, 有些感慨地道:“不知不覺, 你都這?么高了。不錯。我記得……以?前你來時, 可還不及我腰高呢。長大了啊。”

    可不是?長大了么。已都在寧和?面前總是?躬著身子的,可如今就算他?這?么躬著,也?已經比寧和?高出了一個頭來。

    已都才剛勉強忍耐下的情緒, 被這?簡單一句話又引得險些控制不住,連忙咬緊牙關, 將腦袋深深地埋下去。

    七年了,他?是?長大了,可大人,可大人她卻老了……

    已都想起了七年前,他?剛剛見到大人時的情景。

    那時他?父死了,母親跟人走了,妹妹剛餓死。而他?自己,縮在空空如也?的米缸邊上,呆呆數著最后的日子。然后大人來了,走進了這?間破朽的屋子里?,輕聲而溫和?地同?自己說話,望著自己的眼?神既憐憫,又溫柔。在已都的記憶里?,那日站在窗口的大人身上籠罩著一層潔凈而美麗的光,有著世上最秀美的臉龐。有人將已都帶去吃飯,那里?有許多和?他?一樣的孩子。后來,已都聽人說,大人的名諱叫作寧和?,是?他?們越州的州牧。

    七年了,他?長大了。可他?長了這?七年,就眼?睜睜看著大人日夜操勞了這?七年。看著大人一日一日的變得那樣瘦、那樣瘦,瘦得幾乎都脫了形。尤其在去年,京中?那位秦司空貶官遭斥、變法也?被迫中?止的消息傳來之后,大人心頭憂慮,更是?于這?一年間,連兩鬢也?漸漸的斑白了。

    大人老了。才七年,就老了這?么多了。頭上白發,臉上紋路,冬夏也?常病了。可已都覺得,大人笑起來,還是?從前那樣,謙謙儒雅、秀美溫和?,是?舉世也?難尋的風華。

    已都從前以?為自己最怕的是?餓,最怕的是?死,他?見過父親母親餓得發瘋的樣子,也?見過妹妹生生餓死時失去光彩的眼?眸,他?怕極了。然而直到今日,他?才終于發現?了,自己原來更怕的,是?大人變老。就像是?螻蟻草芥看著頭頂大山將傾,惶惶不可終日。

    已都忍不住道:“大人,您要不……”您要不不管了吧,您要不告老了吧,您要不,不當這?個州牧了吧!

    可當他?對上寧和?看來的略帶疑惑的目光時,卻忽然什么也?說不出來了,就像從前的每一次那樣。

    大人的眼?睛里?還有未散的思緒,顯是?方才正在思考著什么。已都知道,她想的定是?越州百姓,想的是?如何變法,又或者,那位遠在京城的秦司空。自己又怎么能拿這?樣的話來打擾大人呢。

    于是?已都頓了一下,改口說:“您要不,先用?飯吧。”

    寧和?方才所想,正是?京城之事。已都只是?一個小?小?侍從,能知的自是?有限。而寧和?自己,卻再清楚不過:京中?此刻正是?風起云涌時刻,新舊兩排、新法舊法,再兼諸子奪嫡,多方勢力競相角力,局勢云譎波詭,整個大趙官場之中?一片風聲鶴唳。

    她自己身為地方官,雖曾在變法一事上鼎力支持過那位曾經的秦司空,按說也?有干系。但,寧和?是?位女子。作為整個大趙僅有的一名女官員,還是?正三品,且多年來有些口碑名望,她是?特殊的。可以?說具備某種象征意義,像是?枚護身符一般,朝中?變動輕易波及不到她。可,也?因她是?個女子,便注定了,她此生入不得京;也?注定了,她此生也?無?法參與到那些真正左右航向的變化與博弈當中?去。諸子林立的朝堂之中?,寧和?始終是?個異類。

    自去歲起,寧和?聽聞秦司空被貶一事,便格外密切地關注著朝中?相關形式。越是?等,心中?便越是?嘆息。隨著當今病重?,新法一條接一條的被逐漸廢除,再等到新君繼位……在寧和?看來,結局其實?已經注定,而她無?能為力。

    寧和?如今最擔心的,其實已經不是這場注定失敗的變法,而是?它的發起人,曾經的秦司空、如今的秦左仆射。寧和自己為這變法一事殫精竭慮八載有余,即使生性豁達,得出不成之論時尚痛心疾首;而那位不知耗盡了多少年心血構思,又花費了多少?功夫將之設法推行的秦司空,又當如何?怕是早已將之視為一生志向所系。且寧和這些年來與其通信,深知此人性情外和?內剛,一身傲骨。變法若敗,恐心氣折。

    前日,當寧和在所收邸報之上見到朝中?新相任命一則,心中?憂慮更是?升到了頂峰。

    用?過晚飯,寧和?獨自一人坐在書房當中。她將已都屏退,自己將油燈挑亮,端著站起身來,在書房中?走動。

    她將這?些年來自己為新法所作卷宗文章一應全都翻找出來,一一羅列堆放在屋中?空地上。最終足足堆成三摞,每摞都有將近一人高。

    寧和?在這?三摞紙頁前,靜靜立了有一刻鐘。然后她忽輕輕笑了笑,坐回了桌邊。

    油燈將那張已然帶了些蒼老痕跡的面容描摹得明?明?滅滅。

    案前一書生,目中?映燈火,鬢間白發生。

    寧和?自匣中?取過一卷黃封白紙,提筆即書,墨跡流暢,行云流水,頃刻成篇。

    黃封白紙,乃大趙奏疏所用?。

    明?知不可為而為之,明?知不當言而言之。

    舊物當朽,這?天?下豈有朽木擋新木之理?這?些年來寧和?主持越州變法,事事親為,無?人比她更知其中?益處。她日日與州中?各處勛貴豪強相爭博弈,幾回九死一生,所為者何?她數年來孤身一人,兩袖清風,自問兢兢業業無?一日閑暇,所為者又何?

    寧和?生就一副少?欲無?爭的性子,平素靜心養氣,如今年歲已老,今夜卻難得在胸中?生出幾分年少?時的豪放意氣來。

    時不利兮騅不逝,虞兮虞兮奈若何!

    她寫完奏疏,又給秦左仆射寫了一封信。從前,寧和?與還是?秦司空時的后者通信時,信中?總是?謹而有禮,互相官職以?稱,除公事之外再無?多一語。只除了這?一回,她開篇便寫“秦兄”。

    第二日,快馬疾傳。將這?一奏一信帶往遙遠的北方京城。奏疏自走的是?官驛,信則是?寧和?自掏腰包送的加急。費用?不便宜,害她一連吃了三日的素。

    寧和?這?一封奏疏,若說引起軒然大波那確言過其實?,但倒也?有些反響。她自任官以?來,平素為人低調,朝中?初時矚目,后來漸漸也?就不再過多留意。這?還是?寧和?作為大趙開天?辟地頭一位女官員,在朝中?發出的第一回 聲音,還在如此敏感時刻,可謂是?鋒芒畢露。

    天?下有識者見了,皆稱她此舉實?在殊為不智。唯有如今的秦左仆射聽聞后,于家中?大笑三聲,稱恨不能引寧越州為兄妹,實?乃生平一大憾事!

    同?年末,大趙國喪,新君踐祚。繼位當年,罷免以?秦左仆射為首變法相關人等,盡廢新法。

    寧和?身在越州偏遠,第二年年初才有貶謫旨意傳來,貶她為橫山郡守。這?橫山郡地處程州,也?是?偏遠之地,不過與越州一南一北,幾乎相隔了整個大趙。

    卸任那日,寧和?只帶了已都一人,一架木車,緩緩駛離越州州城。木車之后,跟著的是?長長的、千里?相送的越州百姓。哭聲連山野,車輛每過,夾道長跪叩首之人有如風過原野、草低成浪。

    寧和?坐在木車中?,聽得外頭鄉音如海,神色寥寥,雙目微闔,心頭也?不知是?何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車外聲音終于漸漸沒了。寧和?長嘆一聲。

    人事已盡,為之奈何,為之奈何啊!罷了罷了,事已至此,多思無?益。閉目許久漸生疲憊,便當真睡了過去。

    半夢半醒之間,寧和?忽聽得耳旁一聲“大人”,睜開眼?,發覺車子停了,便道:“怎么?”

    她掀開簾,就見前方道旁停了輛金漆大車。車前雙馬,車旁侍衛成群,車上紅底黑字旗,旗上斗大一個“西河”。

    寧和?怔了怔,面上露出幾分復雜來,隨即輕聲笑道:“原是?故人來。”

    車簾卷起,走下一朱裙婦人,正是?當初的西河公主。這?么多年過去,她也?老了,金釵之下,已是?滿頭華發。

    “我總該來送你一場。”西河公主道。

    兩車緩緩并行,寧和?與公主相對而坐,皆想起從前之事,對方年輕時模樣歷歷在目。萬分感慨于心,反而一路無?話。

    許久,才聽西河公主道:“三月初一,秦石讓在河東啟垣縣病逝了。”

    寧和?當即渾身一震!

    秦恒昌,字石讓,正是?那位前司空、左仆射,先帝時的變法發起人。

    驟聞此訊,寧和?霎時間心頭大慟。只覺少?時寒窗苦讀,科考幾番辛苦,八年嘔心瀝血,都隨著秦兄這?一逝,匯作滾滾情緒沖蕩胸間——惜哉秦兄!痛哉秦兄!

    再加今日滿城百姓哭送,那哭聲似錐般砸在心頭。寧和?不悔,她只是?不甘、不解、無?可奈何。不甘心血之系變法未成,不甘未能使一州百姓盡皆安樂,不甘自己所能所做如斯有限;不解為何利國利民之舉舉步維艱,不解上蒼時運為何叫秦兄如此大才心志難酬,不解自己此后所向何方!無?可奈何,為之奈

    何!

    種種心緒激蕩心頭,寧和?本就極瘦的身軀顫抖不已,片刻后竟當場嘔出一口血來。那血濺在草地上,青草頓枯。

    圣賢之血,草木同?悲。

    已都驚慌失措的呼喊,西河公主喝令停車之聲,這?一刻忽地都在寧和?耳邊遠去了。她只覺得胸中?這?股悲意似在沸騰,無?能為力之感似在燒灼,不解之感似在喝問——她枯瘦的手顫抖著,撫上胸口,雙鬢斑白的頭顱仰起,雙目湛湛,直視青天?!

    這?一瞬,一股浩然清氣自寧和?手心之下油然貫生,隨即猛地充斥開來,須臾間將她整個胸中?填滿。

    而就在此時此刻,不遠處的山坡上,一個蹲在樹間打盹的青衣道人驟然睜開眼?,險些從樹梢上跌下來。

    那道人豁然坐起,瞪大了眼?睛,匪夷所思:“什么?!入道了?!”

    他?連衣服都來不及拍上一拍,便連滾帶爬地從山坡上奔下來,落地正好看見寧和?坐在車軸之上,反手從胸口掬出一抹朦朧白光,而整個世界從這?抹白光之處開始崩裂的一幕。

    那道人望著滿天?紛紛揚揚的茫茫碎片,神情也?跟著崩裂了,捉著袖子喃喃道:“貧道守這?梯子一千二百年了,頭一次見這?種人。幻境,她堪不破,在里?頭認認真真活了快有十年。入的是?名利之幻境,卻生生快把自己折騰死,這?算哪門?子名利?!這?人心中?到底何為名利?最為離奇之處,她明?明?已將前塵盡忘,竟又以?凡人之身在這?幻境里?再入道了一次,引得幻境崩塌——聞所未聞,貧道真真是?聞所未聞!”

    第三十六章

    漫天?瑩瑩碎末紛紛揚揚將寧和包裹, 如?同天?地間下?起了一場雪。

    寧和盤膝坐在其中,有些恍然地低頭看了看手中白光。隨著掉下?碎末越來越多,天?空與大?地開始皸裂, 從遙遠的邊際開始, 裂作了更多的碎末卷入這場雪中。也可?以說, 如?同整個天?地都?化作了一場大?雪。

    先是遠處的,由遠至近, 然后?是山峰、樹林,最后?,才是寧和身邊的車和人。

    寧和茫然地掬著手中這捧白光,所有飛至她四周的白末像是受到?了什?么吸引似的,紛紛飛蛾撲火般朝著這白光中匯聚而來。越聚越多,漸漸形成了一個以寧和為中心的風卷。碎末如?雪,雪聚如?浪濤,整個世界隨著不斷碎裂變得昏暗起來,而寧和手中的光,隨之越亮。

    最早化為碎末的是公主車架旁的侍衛們,他們茫然地舉著刀劍, 一回頭間,便被風卷走了。然后?是西河公主本人, 她先是有些驚慌, 隨即看向?寧和, 臉上的驚慌慢慢一點點化為了平靜,最終她露出一個笑來,也碎裂了。

    最后?消失的, 是已都?。但已都?沒有驚慌,他甚至沒有往左右去看, 只是跪在寧和腳邊,仰著頭,黝黑的眼睛深深而虔誠地凝望著寧和,口中喃喃道:“大?人,已都?就?知您非凡人……大?人,已都?還?能再見您嗎?”

    雪浪卷過,將他最后?一句話彌散在了風中。

    “大?人,已都?愿您一生平安勿憂。”

    寧和下?意識將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卻?只碰了個空,她望著空無一物的指間,神情越發怔愣。

    匯聚在寧和周身的風旋越發巨大?,目之所及所有的雪花般的碎末都?匯了過來,源源不斷沒入她手中的白光里去。那白光也隨之越來越亮,到?最后?真如?一團冉冉太陽,將這整個崩裂的世界照得光芒萬丈。

    不遠處,一直試圖往這邊走近的青衣道人暗罵一聲,低頭時忽見自己的衣袖在隨風顫動間、竟也隱隱有了將要碎裂的趨勢,當即大?驚,連忙反手抽出一柄雪白拂塵,連揮兩下?,憑空撕開一道空隙匆匆鉆了出去。

    正在碎裂的世界中心處,寧和盤膝而坐,無數白末組成的雪浪將她纏繞包裹,漸漸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白繭。白繭之中,寧和臉上身上的皺紋平復,頭上斑白盡復烏黑,就?連她身上有些陳舊的布裳,也變回了原先的金虛派制式。

    當這方天?地最后?一處也終于碎盡時,寧和連同她身外的白繭一起,出現在了外頭的青石階上。

    許久,那白繭一點點變小,最終消失,露出其中一襲白袍的寧和,以及她手中一柄散發著朦朧白光的三尺劍影。

    寧和睜開眼,一雙清澈黑眸有若水洗,清透無比。

    她愣了一會兒,握著劍站起身來,回頭看了看前方轟隆直下?的瀑布,又看了看天?上紅日,再低頭看了看腳下?青石臺階,目中漸漸浮出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此時,就?聽身后?忽猛地傳來了句:“呔你個書生,要呆到?什?么時候!你過來,我?來問你!”

    寧和嚇了一跳,一下?轉過頭來,對上一張模糊面貌,連退兩步,才想起來此為何人,忙面帶歉意地拱了拱手:“前輩勿怪,晚生……”

    她忽然怔了一怔,頓住了。脫離了那方幻境世界,寧和原本的記憶便已逐漸恢復,雖說兩段融合讓她恍了一恍,但——她記得這人方才分明是穿了身深青色袍服,而如?今,卻?換了件青色道袍。這道袍分明瞧著十分眼熟……

    “你是、你是河東郡外那指路道人!”

    這人在入幻境之中后?聲音也未變,寧和略一思索,就?想了起來。

    “哼。”男子冷哼一聲,手一拂,身上道袍就?又變回了原來的青衣。他走到?寧和身前兩階上立住,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半晌,道:“你說說,你第一回 是怎么入的道?”第一回?寧和為這三個字微愣,但還?是很快將當日情形簡潔說了說。

    “難怪。”青衣男子聽罷,目中了然,隨即又看了眼寧和手中劍影,嗤笑一聲:“你這后?生,運道倒當真不錯!”

    那語氣聽著,卻?莫名有幾分苦大?仇深之意。

    寧和聽了,連忙反手將手中劍影消去,虛心一禮道:“還?請前輩賜教。”

    “好?罷。”那青衣男子說:“我?看你也沒學到?什?么正統東西,今日便教一教你。我?問你,你可?知何為入道?”

    寧和搖頭道:“只略知一二。”

    青衣男子負手于石階上緩緩走動:“入道,即于胸中萌生出一粒道種。修者入道,有三條路可?走。”

    “這第一條,也是大?多修者所走之路。此法各門各派有所不同,但通常都?是以靜心澄明,或誦念經文、或揮使兵刃,以求溝通天?地,引得道種入身。身具道種,便可?經觀靈修煉之法催發此種,生成內府,即可?養氣納體,從此徹底踏入道途。”

    “第二條,則是以師門長輩之中已生內丹者,將府中內丹祭出,入其體內以催生微薄靈氣,從而引得道種生出。但此法需借他人外力,所得道種孱弱,催發不易,且于借丹者也有損耗,故用者較少。”

    “而最后?一條,也是最為稀少的,就是以契機入道。此種入道,需合天?地契機,即天?時、地利、人和,道種應運而生,正如水到之渠成。契機入道者,無須觀想,道種生則內府成,是為天生內府。契機一物,看不見摸不著,非人力刻意所能尋,可?遇不可?求,故而古來罕有。”

    說到?此處,青衣男子古怪地看了眼寧和:“而你,以契機入道了兩次。”

    “兩次?”寧和聽得愣了一愣,隨即恍然道:“可?是方才于幻境之中……?”

    “正是。”青衣男子道,“修者入道后?,天?地即降下?元氣助道種長成。尤其以你等?契機自然入道者,最為豐厚。元氣為先天?之氣,于我?輩修者有極大?好?處,可?開拓經脈、筑成內府之基。然我?聽你所述,你當日恐已強行?將這元氣化作了劍芒斬出,后?又經險死一場,體內元氣恐消耗殆盡。故而,你根基不穩、修行?緩慢,連你那天?生而來的心劍也使不出來。”

    這青衣男子顯是見識極廣,三言兩語便將寧和情形說得清楚分明。叫她聽完心中一片明悟:“原是如?此,多謝前輩解惑。”

    “謝什?么,”青衣男子瞪了她一眼,“我?還?沒說完!”

    寧和趕緊作洗耳恭聽狀。

    青衣男子說:“但是,方才你在進了仙梯幻境之后?,居然又一次契機入道了!此等?奇事,我?真是聞所未聞,你倒真讓我?長了回見識。”

    他說著“長了見識”,那語氣卻?一點也不像夸獎。寧和眼觀鼻鼻觀心,明智地保持沉默著。

    那青衣男子踱著步左右繞了兩圈,才道:“心智堅定者,道心不移,勘破幻境,幻境自解。你卻?自始至終沉溺于幻之中境,絲毫未覺異常。如?此情形本該就?此困于其中,待青云頂關閉后?被送出山外——可?偏偏,你居然在幻境當中入道了!你忘卻?修仙之事,只當自己是個凡人,自可?入道。但你實際分明已經入道,豈能再入一回?天?道相悖,區區幻境,又如?何抗得住天?規之力?當即便整個崩碎了。”

    寧和這才得知自己從境中脫出始末,張了張嘴,也有些不知該如?何評說。

    就?聽男子又道:“我?說你好?運道,正是因你這陰差陽錯的二次入道,天?地元氣再降,恰將你原本虧空補滿。偏偏幻境還?于此時崩碎,正是你內府復原急需養氣之時。天?生內府者本就?經脈寬廣,你這人更是其中翹楚,我?這仙梯幻境百年來積蓄的靈氣都?被你掠去鯨吞一空!”

    寧和:“………”

    說著,青衣男子憤憤一甩袖,指著寧和腹處,氣道:“我?看你這一回,恐怕不久后?就?將化氣成丹了罷!而反之貧道我?,卻?不僅需得設法將這幻境重?新?造出,還?得消耗自身將所虧靈氣重?新?補滿,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寧和沉默片刻,一揖道:“是晚生之過,若有彌補之法,但請前輩說來,晚生愿竭力一試。”

    青衣男子原本只是抱怨一通,卻?不想寧和如?此干脆認下?,還?說要承擔,愣了一下?,打量片刻見她神色不似作假,心中郁氣倒消了些,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你能彌補個甚么。時也運也,運也命也,算貧道倒霉,你自往前去吧!”

    寧和聽了,忙再施一禮道:“謝過前輩不怪之恩。”

    說罷,遲疑片刻,依言轉過身,繼續順著石階往上走去了。

    倒是青衣男子站在原地,望著她背影片刻,搖了搖頭,口中道了句:“怪哉,吾觀此子心性,不像是當沉溺于幻境之人。方才卻?為何始終堪之不破呢?”

    若是寧和能聽見他此問,倒是能為他解惑。

    只因此幻境,考的是登梯者“道心”,即堅定求仙之心。可?寧和,并無此心。

    兵戈黷武非我?欲,財色奇珍非我?欲,長生不死,亦非我?欲。我?所求者何?飛天?遁地,手握開山劈海之力,在寧和心中未必就?比待在岐山縣外一小小書院之中更合心意。就?如?在幻境之中時,寧和自始至終未覺出自己身處幻境,就?是因為:她打心里覺得這就?是自己當過之生活,當做之事。

    可?疑惑之處未解,就?與她未登梯之前所想一樣:若無手中之劍,那日書院二妖不可?斬,又當如?何?

    而經此幻境后?,此惑更甚:若無翻天?之力,秦石讓秦兄之事何解?賢良智士心血傾付、含恨而終,她又該當如?何?

    幻境之中那無能為力之感縈繞心頭尤新?,而她自己,更是竟在聽聞秦兄之死后?再一次激而入道——這是否意味著,無論如?何,我?都?會走上此途?

    我?之路,究竟在何方?

    第三十七章

    有風過?, 蒙蒙的水汽被風卷起,在陽光中化作白茫茫的煙團——起霧了。

    寧和的步伐慢了起來。她微微皺起眉,仰頭向上?望去, 上?方的石階隱沒在一團濃霧當中。因這石梯懸在空中, 又或者可以說, 有一片不知從何處飄來的龐大的云團,將前方的一截石階給整個包裹了進去。

    只有腳下這一條路, 寧和別無選擇,握緊了手中寒水劍,慢慢踏入云霧之中。

    里頭的霧堆得極濃,能見不過?一二米見方。不知為何,一走進來,外頭那瀑布的轟隆隆水聲便一下小了,耳畔只余呼呼的風,不一會兒,連這風也遠去了。

    周圍極靜,寧和一個人?筆直前行,直到前方出現了一座橋。

    寧和停住腳步。

    只見石階延伸至此處戛然而止, 像被人?攔腰切斷般整齊。斷口處空蕩蕩的,霧氣之中只余一根孤零零的圓木靜靜地搭在中間處, 一端搭在石階上?, 另一端向霧中隱去。

    這是座獨木橋。

    搭橋的圓木瞧著年歲已久, 表皮上?泛著潮濕的深色痕跡,下方隱隱附著層深綠的苔蘚。

    寧和抬手橫劍于前,踏上?了這根圓木。

    濃霧還在, 使人?看?不清前方,也看?不清這橋下究竟是何情形, 只能沿著腳下的獨木一點一點地走下去。

    過?了會兒,寧和突然感覺到這木橋在微微地顫動,忙停在原地穩住了身形,握緊劍柄,雙目緊緊盯著前方。這顫動,是從前方傳來的,有什?么東西正從獨木的另一端過?來。

    隨著那東西越靠越近,橋身的顫動越發劇烈,寧和不得不隨著緩緩挪動腳下,才能使自己不至于跟著跌落下去。

    “沙沙……”

    伴隨著腳步的細細挪動聲,一道黑影由遠及近。那影子遠遠瞧著像個人?形,寧和一眨不眨地望著,片刻后神色有一瞬間的錯愕。

    只見面?前從霧中走出的,竟是個身形佝僂,身穿灰褐麻衣、滿頭白發的老太!這老太右邊手臂上?還挎著個灰撲撲的竹籃,籃中蓋了層枯草,也不知其下裝了些何物。

    這老太也看?到了寧和,身形頓時?僵了僵,畏縮地停在了原地。

    獨木之橋,自然只能容一人?通行。

    寧和注視著她片刻,躬身一禮道:“長者先行。”

    說罷,目視著前方,一步步往后退去。這木橋既滑且窄,極難轉身,且于此地遇見,雖對方瞧著是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寧和卻也無法全然放下警惕來。像這么彼此正面?著,也能安心些。

    見寧和退讓,那老太遲疑了片刻,也慢慢地跟著她走。

    寧和來時?走了有一刻來鐘,退回?去時?因倒退著走要慢得多,花了接近兩刻鐘。

    一踏回?青石階面?,寧和便往旁一讓,讓出路來叫這老太過?去。

    那老太顫顫巍巍地從木橋上?下來,拿看?了寧和一眼,緊了緊手中竹籃,一聲不吭地以一種不太符合她年紀的速度跑走了。

    看?得寧和忍不住在后頭道了句:“石階路滑,老太慢行!”

    隨后,當她再次想要踏上?木橋時?,卻忽地發現橋邊的地上?落了根什?么東西,黑乎乎的。彎腰撿起來一看?,原是截掌心長短的圓木頭,應是方才那老太落下的。

    寧和回?頭看?了眼,那老太早已跑得不見蹤影了。她想了想,將這根短木別在了腰間。

    第二回 ?走在獨木橋上?,寧和更?加小心了些。然而這回?在走了一刻來鐘之后,腳下卻又一次顫動起來。

    只不過?,這回?的動靜卻是從她后方傳來的。寧和眉頭一皺,加快了步子朝前走去。同一來向的人?,讓自是讓不了的,只能走快些。

    寧和已經盡力邁大步子了,然后身后動靜卻越來越大、越來越近,簡直像是有什?么東西在橋上?奔跑。

    又有何人?能在獨木之橋上?奔跑?

    再走也是走不過?的,寧和于是干脆停了下來,回?頭看?去。

    忽地,顫動停了。來者停在距離她約莫有半丈左右的位置不動了。

    這距離,寧和剛好能從霧中瞧見一個隱約的影子,但卻又無法看?清具體模樣。

    然后就聽那影子開口了,沖著寧和輕柔地喚道:“青騅……青騅……”

    寧和渾身一震,豁然回?身過?去!

    她在這獨木之上?強行轉身,腳下木頭顫動,險些一腳滑落下去。

    而此時?此刻,忍不住跟了過來、藏身在云層之中的青衣男子見狀,實在忍無可忍,氣得指著她罵了聲:“蠢物!一點教訓

    不長!如此簡單的幻境也能將你輕易騙去!”

    這聲音是母親的,寧和絕不會聽錯。她以劍點在獨木上?,勉強穩住了身形,便一刻不停地朝著那黑影走去。半丈的距離,一眨眼就到了。

    “娘……”

    那黑影朝她張開手臂。

    寧和眼前一黑。

    她先是覺得有點冷,身上?黏糊糊,又濕漉漉的,像是走在秋夜中,忽然跌進了一個泥水坑里。

    這感覺好熟悉。

    “青騅……青騅……”

    有一只溫柔的手撫在臉側,寧和緩緩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躺在床上?,而床前半蹲半坐著的一團鵝黃色身影,熟悉得叫她心顫。熟悉的香氣襲入鼻端,熟悉的發絲拂過?肩頸,熟悉的笑容映在眼簾。寧和怔怔地抬頭望著那張年輕而美麗的臉龐,半晌,輕輕喚了聲:“娘。”

    出口聲音沙稚嫩而沙啞,聽得楊氏一下心疼地皺起眉頭:“青騅,勿再多開口。等藥來了,娘喂你喝下,你再睡上?一覺,就當好了。”

    寧和聽話?地點了點頭。隨即,有些怔怔地從被中掏出手來,舉至眼前看?了看?。這只手細幼,五個指頭小小的,顯是屬于孩童。

    寧和靜靜地注視著這雙手,然后被楊氏輕輕將她的手握住,塞回?了被中:“勿玩鬧。當心著涼。”

    寧和忽然想起了這是什?么時?候。

    應是自己五歲那年,剛剛得到青騅這個名字的時?候。寧和記得,那應該是一個秋天……她貪玩,冒著雨跑到后院,一不小心絆倒摔進水塘。被撈起來之后,生了好大一場病。

    寧和慢慢地回?憶。

    在她的老家,依照傳統,小孩在長到五歲以前,無論男娃女娃,都是什?么名姓也不能的,父母家人?都只“孩兒、小子丫頭”的叫。據說孩子都是天上?送來的靈,若是五歲前起了名字,那靈便能醒過?來,想起來自己從何處來,就會又回?到天上?去。

    寧和的小名,是她父親取的。時?隔太久太久了,記憶中父親的面?貌已經十分模糊,她只記得那日父親抱著自己,考校了幾個問題。自己應是答對了,父親便大笑著撫著她的頭頂,說:“吾家千里駒,不輸男兒!”

    自此,寧和便有了來到這世?上?的頭一個名字:青騅。青騅,在她們?那兒的話?里,就是上?等小馬的意思。旁人?都說,不太像個女娃的名。

    在她靜靜躺著發怔的時?間里,楊氏已從外頭端了藥碗來。腳步聲響起,又一道熟悉又陌生的高?大人?影出現在了門前。

    “青騅如何了?”那人?問道,聲音里帶著幾分不明顯的疲憊。

    楊氏回?過?頭,朝他嘆了口氣,搖搖頭道:“已醒了。只是瞧著無甚精神,我看?著心疼得很。”

    “醒了就好!”來人?頓時?笑了,走進來將楊氏雙肩攬了攬,寬慰說:“娘子勿憂。我們?青騅兒如此聰穎,定是福大命大之人?。”

    楊氏也笑了,輕輕將他雙手抖落,端著藥碗走到了寧和床前,蹲下身來,柔聲喚道:“青騅,來,將藥喝了。”

    門口那人?這時?也走了過?來,在床邊坐下,伸出雙臂將寧和從被中抱了起來。

    那雙臂是如此有力,懷抱是溫熱的,寧和怔然,從鼻端嗅到了那人?袖中一股墨味兒。

    她轉過?頭去,仰頭望著這男子。原來父親,竟與?我長得是如此的相像啊。

    寧和一生來,眾人?便說她眉目肖父。越長,就越像。而此時?此刻,寧和注視著面?前這張面?容,幾乎有種攬鏡自照之感。只除去輪廓硬朗些,與?她幾乎一模一樣。

    但細看?,其實又還有一點不同,那就是他們?的眼睛:二者雙眸形狀顏色皆相似,也皆都清澈,區別在眼神。此時?的寧父,目中是明朗有神的;而寧和的眼中,則是一片有如湖水般的沉靜溫和。

    寧和看?了一會兒,心里慢慢想道:難怪。難怪……

    寧和看?得有些久了,寧父神情莫名,伸手摸了摸她腦袋:“青騅兒?看?著為父作甚,快轉過?去,你娘喂你吃藥呢。”

    “讓你久不歸家,她自與?你不親近了。”楊氏在旁笑了聲,對寧和道:“青騅,來,這邊,張嘴。”

    入口的藥液溫熱而苦澀,一直順著喉嚨滑入腹中。床邊楊氏音容笑貌,也與?記憶之中別無二致。還有攬著她的父親,他的模樣甚至比寧和自己的記憶還要更?清晰,就好像他當真?出現在此了一般。

    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真?實,只除了一點。寧和記得,自己如今早已不是五歲稚童。三十有六,已近不惑之年。

    于是寧和喝完藥,倚在寧父懷中,望著收起藥碗,將要轉身離去的楊氏,輕聲道:“娘。”

    楊氏回?過?頭:“嗯?”

    寧和又抬頭看?了看?寧父:“爹。”

    寧父低頭,也笑著應道:“嗯?”

    寧和撐開寧父的胸膛,從床上?翻了下來。楊氏忙伸手來攔:“青騅!當心著涼!”

    寧和卻往后躲了躲,站到床邊,面?對著目露怔然的二人?跪了下去,端端正正地磕了三個頭。

    “爹娘曾教兒有言:人?而無信,不知其可也。今兒與?人?有諾需行,是故,父母尊親在上?,青騅叩別。”

    第三十八章

    楊氏與寧父的神情皆是一怔, 他們一前一后地站在寧和面前,望著她,與這屋中寧和記憶中最熟悉的一切一同慢慢地化作了飛灰齏粉, 簌簌飄散。

    寧和靜靜跪在地上?, 直到那地碎了, 她再睜眼,就發現自己回到了獨木橋上?, 之?前那向她伸出手的黑影也不見了。

    徒留寧和原地有些茫然地獨立了片刻,轉身?繼續前行。

    就是不知是否錯覺,寧和總覺得自己恍然間好像聽見了周圍有一聲似有似無的“噗通”落水聲。然而四處都是濃霧,她也沒?法?去探個?究竟。

    又走了大約有一刻鐘,寧和發現自己終于將這座木橋走到了頭?。當她再踏上?青石階,回頭?望了眼霧中孤零零的獨橋,心頭?只覺百感交集。半晌,輕輕嘆了口氣?。

    隨即她回過頭?,看向前方。霧漸漸散去,頭?頂金紅的陽光穿透進來,將周遭一點點照得分明。

    還是那與之?前別無二?致的青石階, 白玉欄。寧和定了定神,正想邁步向前, 忽一打眼, 竟見前方幾步外欄桿處似乎蹲了個?人。那人垂著腦袋叉著腿靠在玉欄上?, 瞧著十分萎靡。

    寧和走近幾步,試著出聲:“兄臺……啊,是你。”

    只見那人抬起頭?來, 霧蒙蒙的面龐,正是方才?那青衣男子。只是這人此刻身?上?頭?上?都濕透了, 瞧著實在有些狼狽。

    寧和不由驚訝道:“前輩,你這是?”

    青衣男子摸了把臉,郁郁地看她一眼,道了句:“無事。”

    又問:“你這回怎出來得這么?快了?”

    這事兒能怪誰去?

    原來寧和第一回 過幻境的方式太?過離奇,叫這青衣人心頭?起了好奇之?情,特?意跟了過來,想看她要?如何過這第二?境。

    按理說,第一境名利,考求道之?心,凡品性出眾、心志堅定者都可過,對于這些能來爬這登仙梯的人來說,其實并不算有多難。而這接下來的第二?境,才?是最難的。人生來有七情六欲,任你再聰穎機敏、天賦異稟,但凡是人,便難逃愛恨。這登仙梯第二?境,取的便是登梯之?人此生情愛所系最深之?處擬出幻境,千年以來叫無數登梯者折戟沉沙。

    這青衣男子跟過來,心想寧和前頭?第一境都能折騰這么?久,這第二?境,也不知能過不能。

    結果萬萬沒?想到,這回居然連一炷香都沒?到,幻境就碎了!而剛找了個?地兒藏身?,正有些走神的青衣男子猝不及防,當即就掉了出來,獨木橋太?窄,倉促間無處落腳,以至直接摔下了橋。橋下乃是無邊霧海,便是掉進去的是青衣男子本人,也免不了落個?渾身?

    盡濕的狼狽下場。

    如今他剛爬上?來,還沒?喘口氣?,就對上?了一無所知走來的寧和目中真誠又帶著點詫異的關切之?色。青衣男子又能說些什?么?呢?他只得強作無事罷了,順便,將心中疑惑問出。

    而寧和聽得他此問,緩緩嘆了口氣?,道:“未經之?事與已經之?事,自然不同。和雖愚鈍,卻也知,昨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須臾期之?理……既不可追,留戀又有何用,不過徒耗光陰罷了。”

    青衣男子聽了微愣,隨即捋了把濕漉漉的頭?發,也跟著嘆了口氣?,說:“話雖如此,行來卻難。自古多少?風流人物,皆栽在這情之?一字上?。殊不知,有時越是求,越是求不得。天地造化啊,從?不由人。”

    寧和聽他感慨,卻搖搖頭?,說:“若真求而不得,倒也無甚不好。”

    青衣男子聞言,詫異道:“哦?小友此話何解?”

    寧和說:“這世上?有人以得為樂,便有人以求為樂。就如莊生所言,前輩非魚,安知魚之?樂?若生來事事輕易可得,難免少?些樂趣。心有所求者,為之?輾轉反側、寤寐思?服,個?中滋味也未必全是苦楚。而即便道阻且長,至少?也可知前路何方,這點便已比許多人強。就算最終不能求得,依和看來,也可無多少?遺憾了。”

    青衣男子靜靜聽完,半晌哈哈一笑,道:“你倒通透!”

    說罷,他揮揮手,一指遠處道:“好了,你且去吧。前方險阻,可就不是區區幻境了!”

    寧和再度朝他拱拱手,也就走了。

    青石階往上?,又走了幾個?時辰。天上?日月不換,地上?自然也就模糊了時間的界限。寧和心中記掛著七日之?約,一刻也沒?敢歇。好在大約因著體內青衣道人所說的她體內“元氣?”終于補足的緣故,倒也不覺有多疲憊。

    一邊登梯,寧和一邊覺得,空中好像越來越濕潤,漸漸甚至有明顯的水霧蓬蓬地撲在臉上?。

    走著走著,她一抬頭?,愕然地頓在了原地。就見上?方隱約可見遠處的石階蜿蜒著,竟是直直地朝著那瀑布里扎去了!

    這……

    寧和心頭?遲疑。

    走自是要?走的,只是該如何尋個解決之法?寧和雖從前從?未生出過往瀑布下穿行的念頭?,但以常理想來也不太?可行,何況還是面前這座如此巨大之?瀑布。人若走進去,便不被沖刷而走,也定然承受不起其中水流之?力。

    寧和思?來想去,也沒?想出些什么解法。倒是隨著再往上?走,石階上?漸漸有汩汩的水流溪流般汩汩淌下,不過片刻,就將她足下鞋襪給浸得濕透了。

    寧和嘆了口氣?,彎下腰將鞋襪給脫了,又將褲腿別高,改作赤足而行。

    離石梯穿入瀑布之?處越近,順著梯子淌下來的水就越多越急,到后來真如踏著一條湍急的小河逆流而上?,寧和不得不扶住一側的玉欄才?能穩住身?形。

    終于,再有十來米便是那瀑布了。如此近的距離,寧和緊緊攥著玉欄,耳中除了隆隆水聲什?么?也聽不見。水流沖擊在石梯上?濺起的水花有若巨浪,撲得寧和頭?臉渾身?無一處幸免,險些要?眼睛都睜不開。

    她抓著欄桿歇了會兒,還有心情低頭?瞅了瞅手中拎著的鞋子,苦中作樂地想:早知如此,自己方才?可真是多此一舉。

    要?怎么?過去?

    這水如此之?急,沖落下來之?力重逾千斤,連帶著腳下石階都在顫抖。寧和一點兒也不覺得以自己的血肉之?軀能頂著這水跑過去,且還不知這瀑布有多厚,估摸少?說這也有個?三五米,真要?強闖,怕是十個?她也不夠死的。

    寧和扒著玉欄想了半天,一無所得。接著,就在此刻,她抬手抹了一下臉上?水珠,不經意間側過頭?時卻忽然發現前方似乎有個?什?么?東西立在水流中間。那處距離瀑布近極了,又被嘩啦啦的水霧遮掩著,叫寧和方才?都沒?能發現。

    她蹭著欄桿往前挪了幾步,抬手遮著眼睛定睛看去,發現那竟是塊豎著的黑色的石碑。碑寬三五尺,足有人高,立在湍急水流之?中紋絲不倒。

    寧和思?考片刻,先把手中劍別回腰間,又有些艱難地把鞋襪重新穿好,一手捉著玉欄,身?體竭力朝著石碑靠過去,想看看上?面都寫了些什?么?。

    寧和隔著水花辨認:“穿……瀑,訣。”

    看著像是則什?么?法?門,名稱也簡潔直截得很。寧和一看便明,既名“穿瀑”,想來是學了這法?門,就能過這瀑布,于是心頭?松了口氣?。

    也當如此。否則既是考驗,豈有無解之?理?

    比起名稱,下面具體內容的刻字則要?小一些,寧和幾次嘗試也無法?看清,干脆將心一橫,拔出劍來,屏吸凝神松開玉欄朝著石碑方向就是縱身?一撲,整個?人撲到了那石碑上?。此處離瀑布太?近,水流之?急,寧和只覺有如大錘砸身?,忙反手以劍橫在碑后將自己卡住,方才?沒?有被立刻沖飛出去。

    寧和將頭?往碑后埋了埋,借著石碑的遮擋呼了口氣?,慢慢調整方位,終于得以開始閱覽這碑中所寫。

    正如她所想,石碑上?記錄正是一則法?門,為身?法?類,具體是需所習者以瀑布之?力錘煉己身?,以達身?輕體靈同的時兼具堅韌無匹之?效。

    寧和眉稍剛松少?許,就看見了這石碑最底一行所附之?語:“以告后來者:此碑之?后曰青云瀑,寬丈余,一日長一丈。若逾三丈,則斷不可過也。”

    一日長一丈,不可逾三丈。寧和神色微沉,也就是說,自己需得在第三日之?前領會此法?,否則便再過不去了。

    時間如此緊迫,寧和心神頓時緊繃起來,雙目緊盯碑上?刻文?,潛心研讀,漸無旁騖。

    水聲之?中,一道青影不知何時出現在寧和身?后,手中撐著把白色油紙傘,立在玉欄上?靜靜注視著寧和。

    片刻后,輕聲自語道:“便看你一身?天賦如何了。”

    卻是那青衣男子,他不知上?何處把衣服頭?發烘干了,左思?右想,還是沒?忍住繼續跑來盯著寧和這邊。

    千年來多少?人于這梯上?來來往往,卻已許久沒?有像這樣一波三折般,將他心中好奇之?情久違調起之?人了。左右閑來也無事,總要?看看。

    寧和許久沒?有在如此壓力之?下讀書了,上?一次,大約還是年少?科考赴試之?時。這碑文?不知于多少?年前刻下,古語兼古字,讀來十分晦澀難懂。于平日的寧和而言,研讀起來自是樂事一樁,可在如今這種緊迫情形下,就只讓人頭?疼了。

    寧和花了大約半柱香時間,才?將碑上?所寫第一段所述領會明了。可這其中內容,是叫所學者找一“小瀑”,即最多不過十來米之?瀑,嘗試練習幾番,然后換幾十米的“中瀑”,循序漸進,最后才?是上?百米之?“大瀑”。

    寧和抬頭?看了看面前天河般的青云瀑,心頭?苦笑,這何止是“大瀑”,說是“巨瀑”才?更恰如其分些。

    這便是難點之?二?所在了,不僅叫來者時間緊迫,還全無嘗試與練習機會,學后初次就得直接挑戰面前這最大的瀑布。若不成功,輕則也是重傷。

    耳畔隆隆水聲方才?聽來只是有些嘈雜,然而此刻,卻莫名多了幾分催促與震懾之?意,直攪得人心頭?不安寧。

    越是此時越忌多思?。寧和深吸口氣?,將一切摒出腦海。

    就著單手吊掛姿勢,立在湍急水流中間參悟法?門,身?上?被水濺得渾身?濕透,時不時還得抹把臉,喘息都十分困難。

    連欄桿上?的青衣男子看著看著,都覺得有些強人所難了。

    不知不覺間,一日已過去。

    青衣男子已經坐了下來,懶洋洋打了個?呵欠。他心里清楚,面前這道關除去明面上?的兩點外,還有第三處難點,那就是這天上?紅日。

    紅日不落,人就難知具體時日,就得留心算著,還總得憂心自己是否算錯,是否已來之?不及。學一新法?門,重之?在悟。而悟之?一字,最須,專心致志。

    第三十九章

    寧和睜開眼,

    深吸了口氣,像是欲將?心頭焦灼盡數吐去。

    碑文?晦澀難懂,她耗費許多?功夫才將?其中之意大體領會。而方才, 寧和頭一次試著?依照碑中所述將?體內靈氣運轉了一回。她如今掛在碑上打不了坐, 除了強自靜心之外, 也別無他法。好在萬幸,過程還算順遂。

    這?穿瀑訣所學第一步, 便?是叫所學者以內府靈氣注入體內共七十?有九處穴道,再激發這?些靈氣,使其中經脈相連。連成了,便?算打下?了此法之基底。

    為了找準各處穴道方位,這?還是寧和自入門以來頭一次如此清晰地內視體內。細數經穴脈絡下?來,尤其內府之處,有如傳說中的須彌芥子,直叫寧和心中大呼玄妙。

    人體穴道何等精細,加之寧和對自己內府中所納靈氣調用也還不甚熟練,更是一點也不敢分心,也就無法再覺察出外界具體過去多?長時間。

    故而, 當靈氣注入完成后,寧和嘗試著?激發, 雖是立時就貫通成功了, 卻也不敢生出絲毫懈怠, 立刻就要再接著?催發第二回 ,使這?經穴網絡徹底成型。

    寧和以心念領著?靈氣沿著?走了幾?個來回,體內便?自然生成循環, 再不用她留心去引導。

    基底打成,下?一部分, 就是要練具體身法了。

    可此時此處,又哪有什么地方可供練習?

    三日之期如大山般壓在頭頂,寧和匆匆將?身法要訣讀過幾?遍,再緊盯住碑上圖影片刻,將?其中動作?映在心底,便?將?手一松,任自己被撲面而來的水流沖卷而下?。

    沿著?石階大約滾落了有十?來米出去,寧和終于找準時機,一個翻身成功跳起?,依照法訣動作?踏著?水浪朝前騰挪幾?下?跳上來,落回到了這?方石碑面前。一套動作?看著?雖還生澀得很,但到底沒?跌跤。

    欄桿上原本翹著?支腿坐著?、有些百無聊賴地低頭擺弄手中白傘的青衣男子見狀,眼前一亮,撫掌道了句:“不錯!有幾?分樣子了。現今才過一日又兩個時辰,再練個百千回,興許能過!”

    那邊,寧和已經開始練第二回 了。這?一回她故意將?距離拉得更遠了些,有些勉強,也仍上來了。緊接著?又是第三回,第四回……一刻也不停歇。

    青衣男子看得面露滿意,點了點頭自語道:“這?回終于算是來了個好苗子。嗯,吾心大慰啊。”

    他又再守了幾?刻鐘,覺得此女多?半是能過了,便?低頭拍拍袖口,想著?趁此時間往別處去看看。正要走,就見已上下?來練了十?幾?個來回的寧和忽然停了下?來,一手扶著?石碑,微微抬頭,神?情凝重地望向瀑布方向。

    青衣男子驚了驚,面色也跟著?凝重起?來:“這?就想闖了?這?年?輕人,怎的如此沉不住氣!”

    隨即,他便?也想到,寧和瞧著?并非急躁之人,此舉恐怕是拿不準時間,逼不得已決定強行一試了。

    不由嘆口氣,道:“可惜。”

    這?水瀑之力何止千鈞,把握不好輕則都?要重傷當場。即便?有自己出手相救抱住性命,卻也斷然沒?有再試之機了。

    青衣男子不現身形,下?方的寧和自然不知?有人正在旁觀品評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卻如男子所想,寧和因無法得知?時間具體已過多?少,只能竭力加快練習速度。她心中想的是:水上跑與瀑中跑全不為一種形式,自己既尋不到合適的水瀑,那再踩著?這?水練多?少回也都?無濟于事。既然久拖無用,倒不如一將?動作?熟悉就直接闖一闖,水瀑窄些,興許還能多?幾?分機會。

    最后默念一遍要訣,寧和將?心一橫,縱身而起?,一頭便?朝著?轟隆瀑布之中直扎而去。

    青衣男子哎呀一聲,忙抽出拂塵來準備出手救人。

    然而一息,兩息,數息過去,面前瀑聲震耳,卻不見有人跌落出來。

    青衣男子將?眼瞪大:“這?——還真過了!?”

    他趕緊跟著?穿過去看個究竟,竟真在瀑布后方瞧見了伏在地上咳嗽著?的寧和。

    ——還真過來了。

    寧和咳了一會兒,慢慢地撐著?地面爬了起?來。青衣男子一看她那煞白面色,便?知?她定是在穿瀑時震傷了內腑,傷得還不輕。但傷是傷了,卻也硬撐著?挺了過來。

    身受千鈞之力、生生壓得內腑重創是何種感受,青衣男子再知?曉不過,心頭不由對寧和更多?幾?分激賞之意。忍性過人者,身心堅韌,最能在這?漫漫道途之中走下?去。

    隨即就見寧和顫顫起到一半,撐著?地面的手臂一顫,又跌了回去。頭垂著?,血液順著?唇角滑落下?來,一滴滴滴落在濕漉漉的石階上。

    青衣男子嘆了口氣,走上前,伸出手將她一把扶了起來。

    寧和此時正眼前發黑耳中轟鳴,迷茫了片刻才轉頭看去,看見青衣男子,有些費力地道:“多?謝……多?謝前輩援手。”

    青衣男子瞧著?她:“你這書生倒真狠心,拼著?命不要也敢硬闖。我記得你說你走這?一遭不為求仙,就為求一顆珠子,還是為別人求的。我起初不信,現在倒信了,就是覺得你這人要么是傻,要么就是失了心瘋。”

    寧和慢慢喘息著?,搖了搖頭,只說:“盡力……而為罷了。”

    “盡力也沒?用。”青衣男子道,朝著?前方揚了揚下?巴:“這?最后一段,你必無法過去。不過你能走到此處,已是十?分罕有,離開之時仙梯也會有獎賞予你發下?,不比你心心念念的那珠子來得差。”

    寧和聞言,抬頭看去。只見前方黑洞洞的,什么也瞧不出來。

    穿過那青云瀑之后,面前是處頗大的洞穴。洞口有塊幾?丈見方的平臺,積著?及膝來深的水。一路蜿蜒而上的青石階到此處,終于走到了盡頭。再往里,就是洞穴內部了。從寧和這?里望去,隱約可見里頭石壑縱橫,幽幽暗暗,深不見底。

    寧和望了片刻,目光繞著?洞口找了一圈,沒?找到任何刻字,便?問:“敢問前輩,此洞可有何名?”

    “無名。”青衣男子說,“誰耐煩給個破洞子取名。”

    寧和聽了,面上露出幾?分笑意。心道:外頭瀑布為青云瀑,這?內里山洞卻是“破洞子”。它若知?曉,可得是有幾?分委屈了。

    青衣男子瞥見,頓時大為驚奇:“你笑什么?你還笑得出來?你莫不是當我在蒙你么。我便?實話同你說了,這?登仙梯最后一途就在此洞當中,而你是如何也過不去的。”

    修仙之人內府納靈,自有運轉調息之效。寧和歇了這?一會兒,已經緩過了些。她一面緩緩朝著?前頭洞口方向走去,一面道:“能過與否,都?是要走一遭的。而前輩所言,乃至我笑與不笑,又有何關系呢?”

    青衣男子聽了,挑了挑眉,打量寧和背影兩眼,忽道了句:“小友如今,倒是比初見時要來得灑脫了些。”

    寧和聞言先是一怔,隨即低著?頭笑了笑。是啊,可不就是灑脫了些。她在書院里做了整整二十?年?夫子,成日伏案詩書筆墨為伴,養得一身禮教條框。如今現在到了這?崇山峻嶺之間,踏上這?渺渺求仙之途,所見樣樣皆新,所遇皆是險阻,倒漸重拾起?了幾?分年?輕時的莽撞隨性來。

    青衣男子幾?步跨來,與她并肩而行,口中道:“怎會無關!這?洞中難走,你傷勢不輕,便?就此停下?歇一歇,時候到了自可出去。橫豎也過不去,不若省些力。”

    “多?謝前輩相告。”寧和溫聲道,“不過晚輩既來了,還是想要試上一試。”

    “冥頑不靈!千年?來登梯之人有如過江之鯽,與你一樣能到此處者數來也不少。可最終通過者,我便?告訴你,至今無一人。”青衣男子道,見寧和停也不停,不由氣道:“也罷,你要試就試罷!”

    他抬起?手,點了點寧和腰間:“看在你我有緣分上,我便?提點你一句。此扶桑木,以靈氣灌于其中可燃。”

    說罷,將?袖一拂,轉身離去。

    風中隱約傳來句

    :“便?有扶桑木,無不滅之火,又有何用?徒勞哉,徒勞……”

    扶桑木?

    寧和低頭看向自己腰間,目露疑惑,伸手摸了摸,摸出截圓木頭。寧和拿著?木頭,想起?來,這?是之前橋上遇見那位老太落下?的。

    依照方才青衣男子所言,寧和試著?引動靈氣流向握住木頭的掌間。

    只聽“刺啦”一聲輕響,一叢橘紅光焰自圓木頂端輕盈躍起?,清亮的暖光頓時四散開來,無聲將?她腳下?方寸之地照亮。

    寧和捧著?這?團光,一步步朝著?洞子深處走去。

    這?洞中不僅處處溝壑裂隙、大小高低石筍亂布,更兼潮濕無比,極易腳滑。即便?有光,寧和也走得緩慢艱難無比。

    她走了許久,石洞中極黑,前方看不見盡頭,回頭也再看不見入口;洞中也極靜,靜得能聽見洞頂巖石上落下?的水滴聲,仿佛周遭除了寧和自己以外,再也無一活物。

    寧和小心地跨過一處水洼,低頭看了眼手中圓木。這?木頭已燃了許久,卻連絲毫也未變短。她不由有些慶幸,此洞四通八岔,在洞中行走,若無照明?之物,那可真是寸步也難行。

    然而,在又往里走了幾?個時辰后,寧和漸漸覺得有些呼吸困難,這?使她不得不走得更慢了。更加不幸的是,寧和開始發覺,圓木上的亮著?的火焰在慢慢變小。

    她試著?往木中灌注了幾?回靈氣,卻并沒?能起?到作?用,那團火還是一點一點的微弱了下?去,直至終于徹底熄滅。

    只留寧和一個人獨自立在漆黑的洞中,四下?寂靜。

    寧和原地停了一會兒,伸出手,半蹲下?身,指尖摩挲過一塊又一塊濕漉漉的巖石與地面,摸著?黑繼續前行。

    第四十章

    越往里走, 洞中?就越是濕冷。

    一片深而空幽的?黑暗中?,滴答滴答的?水聲從四面?八方傳來?。寒意?浸人,寧和?本就濕透了?的?衣衫此刻結了?冰似的?冷。

    她什?么也看不見, 只憑著感覺走。

    沒走出幾步, 寧和?伸出去摸索方向的?指尖就不慎擦過了?一塊刀片般鋒利的?石邊, 登時疼得她“嘶”地?抽了?口氣?。

    她將受傷的?手指收回來?在衣袖上擦了?擦,想了?想, 把腰間?劍解了?下來?,充當拐杖般朝前左右輕輕揮動著探路。

    劍身撞在石頭上,“叮叮當當”地?響。

    就這么試著又走了?一小段,寧和?跌了?幾次后?終于?認清了?事實:在這洞中?無燈火照明,根本寸步難行。

    地?面?亂石崎嶇都還是其次,最大的?難處是此洞形狀并不規整,洞中?空間?又極大,想要摸黑尋找到出路方向,幾乎是絕無可能的?。

    想明白?后?,寧和?便慢慢靠著一塊凸起的?石頭蜷縮著坐了?下來?。她身上實在冷得很,一路來?凍得都有些發僵了?。

    寧和?低下頭, 把劍橫在膝上,靜下心思考著對策。都走到此處了?, 總不能就這么停在這兒。

    她將手伸手懷中?, 摸出截圓圓的?木頭, 拿在手里緩緩摩挲著。這木頭先前已燃了?一路,如今摸起來?卻一片平滑干燥,一點灼燒痕跡也沒留下。

    寧和?想起那青衣男子所說, 稱它?為“扶桑木”。

    桑,神木, 日所出也。寧和?曾在《山海經》中?讀到過,書中?說:“湯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載于?烏。”

    載日之木,自能久燒而不損。寧和?再一次試著引動靈氣?去點這截扶桑木,一連引了?幾次,卻連一點火星也沒能引起來?。反倒使得她自己在幾次催發靈氣?之后?,腦中?憋悶眩暈之感越發強烈了?。

    寧和?停了?動作,兩手將這木頭攏在掌心,緊緊握著,定了?定神,盤起腿開始打坐調息。

    該如何使此木重新燃起?寧和?甚至想到效仿古人鉆木以?取火,有那么一刻想拿起劍在這木頭上鉆鉆試試。但又一轉念,此木只此一塊,若是鉆損,那就真是徹底無望了?,遂放棄了?。

    那青衣前輩應早知我以?靈氣?所引之火必熄,故而臨走時才說:“無不滅之火,有木也無用”。

    何為不滅之火?

    就在寧和?蹙眉細思之際,忽地?,余光中?竟瞥見有一星金芒于?掌中?一閃而逝。那星點的?光是如此的?微弱而渺小,但在此刻漆黑一片的?環境之中?,卻又如夜空中?的?星子般耀目無比。

    寧和?倏地?低下頭去,攤開手掌翻來?覆去地?搜尋了?一番,卻一無所獲。那金色的?火星,也再未跳起過。

    寧和?百思不得其解,方才自己手中?除這截扶桑木外再無它?物,那火星究竟是由何物引發?

    倉促一瞥,她只將那極小又極璀璨的?金色深深映入了?腦中?。這顏色莫名叫寧和?覺得有些熟悉,但一時又想不起來?。苦思無果,寧和?有些懊惱地?攥緊了?五指。

    而在此時,那金色火星竟再一次憑空跳起!

    這一回,寧和?看得清清楚楚,火星是從她自己的?指縫間?出現的?。

    是這只手。寧和?將右掌舉至眼前,攤開又合攏,這只手有何處不同??

    她思考片刻,微微的?痛感終于?使腦中?靈光一閃,寧和?想了?起來?——這只手,是她方才被石片劃傷的?那只手。而在她用力時,原本有些愈合的?傷口可能又崩開了?。所以?,是血?

    寧和?提起劍反手便在掌中?利落地?割了?條寸長的?口子,頃刻間?血流如注。當她用鮮血淋漓的?手握住那塊扶桑木時,剎那間?,就見木頭上無數金色火星接連迸出!

    火星源源不斷,有如煙花一般絢爛耀目。可寧和?卻皺起了?眉。只因,跳起的?火星固然多,可這扶桑木卻始終沒有燃出真正的?明火來?。僅是火星,照明之效極為有限。

    這又是何緣故?這回,寧和?并未思考許久,這迸發的?金色的?火星與鮮血,于?某一刻一下激發了?她的?回憶,叫她回憶起了?兩月前的?一幕——就在兩頭從天而降的?妖獸落在她的?岐山書院那天。

    那一天,她也曾見到過如此璀璨的?金色,在……她自己的?心尖。

    “傳聞古有大德之人,生就七竅之心,心上生燈火,神光照世人。”

    寧和?怔怔地?低下頭,看向自己的?心口處。那日她已至瀕死之際,見到金火,雖不明其何物,卻自然冥冥中?知道它?有渡化澄明之用,正合送予蟒兄,以?將它?點化出靈慧。

    此火在我心上。寧和?一面?在心中?回憶那盞金火的?模樣,一面?想道:我該如何再將此火引出?總不能真將心口剖開來?。

    她倒并不擔心那金火如今或已熄滅,因寧和?胸中?自有明悟,此火由她心上生出,只要她的心口還在跳動,便始終有火種留存,待得時機至時,又再冉冉升起,生生不息。是為,不滅之火。

    寧和?闔上雙目,目之所及似隨著心念探入自身血肉經脈,一點點向心口處蔓延而去。她看見了?,就在自己心尖處,有一朵燦金火焰安靜搖曳。許是因蘊生時日尚短,比寧和?頭一回見時,要細小得多。但,它?的?確在燃燒著。

    寧和?將靈識探過去,小心地?將這朵金火摘下來?,像摘一朵花那樣,又用靈識裹住它?,順著經脈一點點送至指尖處。

    隨著若有若無的?“嗶啵”一聲,一縷燦若晨輝的?金色火焰倏地?在寧和?指尖綻出。霎時間?,洞中?光明四放,四周溝壑石壁皆在光中?顯出朦朧的?輪廓。

    寧和將另一只手抬起,手中?握著扶桑木,朝這朵金火輕輕湊近。

    “呼啦”——

    金火落在扶桑木上,瞬息間便炸裂般擴大成了一團巨大的?火團,將整截木頭吞沒包裹起中?。火團熊熊燃燒著,赤金如滾,如同

    ?天地?間?最明亮的?炬火,寧和?懷抱著它?,真如懷抱了一輪真正的太陽。

    這火是如此的?熾烈,頃刻就將寧和?濕漉漉了?一路的?發絲與衣衫徹底蒸干。但它?又是如此的?溫和?,被寧和?這樣近的?抱著,卻也絲毫未將她灼傷,連衣角也不曾點著一星半點。

    寧和?振臂將這團火輕輕向上一拋,它?便順著這力道騰空飄起,飄上洞頂,將整座山洞之中?照得有如晴朗白?日般纖毫畢現。

    洞中?的?濕氣?、寒氣?,乃至寧和?的?憋悶眩暈之感一齊,都被這明明金光逼退了?。

    她站起身,前路此時已再清晰不過。

    當寧和?走向何處,頭頂那團太陽般的?金火便跟隨至何處。一人一火行過,洞中?水跡在火光之中?迅速蒸發,地?面?上處處白?霧升騰,倒真有了?幾分仙人洞府之感。

    也許幾個時辰,又或者過了?一整天,寧和?走在山腹之中?,已完全失去了?對于?時間?的?感知。她只知道走累了?,就歇一會兒,吃點東西喝些水。到后?面?身上食水耗盡,就不再停留,因心知除了?撐著一口氣?走出去外,再無他法。

    等到前方真的?出現了?代表出口的?白?光時,寧和?反倒原地?頓了?頓,油然升出幾分恍如隔世之感。

    隨后?,她一邊向著那白?光方向走去,一面?伸出手來?。空中?漂浮的?金色火團呼地?墜下來?,落入她懷中?。寧和?將手探入火團之中?,燃燒著的?金火便如水流般汩汩從她掌心之處沒入。而火去后?剩下的?那截扶桑木,依然平滑完整如初,甚至連一絲熱度也未留下。

    寧和?將木頭揣回了?懷里,朝前走去。

    然而等她真正走到白?光處,才發現此處原來?并不是什?么洞口,而是由上至下開出的?一個豎井般的?直道。

    仰頭望去,四壁光滑,少說有數百丈之深。

    大起又大落,乍喜又乍悲,寧和?心頭一時復雜難言。片刻后?長吁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抬手抽出劍來?,縱身向上躍去。

    行至此處,有二選擇:一則,繼續順著山洞向前,走到洞口自可出去。二則,就是如寧和?此刻所做的?那樣,向上去攀這天井絕壁。

    第一條路自然簡單省力些,寧和?若還是從前凡人之軀,也只能選這條路。但若選此路,誰知這洞還有多長?又究竟有沒有洞口?寧和?心中?時刻記著自己只有七日時間?,經不起耽擱。與其寄望于?那不知何處的?洞口,不如攀這頭頂眼中?能見的?出口試上一試。

    當然,寧和?也明白?,百丈距離即使對如今的?自己而言也實在太高太高,尤其此刻她還如此疲憊,稍有不慎摔落下來?,怕是當場就要落得個粉身碎骨下場。

    但她還是上了?。足尖蹬住石壁借力,每躍起一次斜斜騰高一丈左右高度,如此反復,在這窄小天井之中?左右橫跳著向上而去。

    這天井歷時已久,常有疏松虛浮之處。寧和?每每不慎踏中?,便會隨著碎石一起往下滑落數丈,需得反手以?手中?劍鋒插入石壁才能將自己重新穩住。

    也就是這柄祁熹追所贈的?寒水劍,才能經受如此多番入石而不折斷了?。

    寧和?一刻也未停,即便時不時就要這么摔滑下來?一次,也很快調整好?姿勢就抽出劍來?繼續再攀。她深知一鼓作氣?再則衰之理,為不可為之事時,就重在一股心氣?,心氣?不散,便尚有一線希望。

    她從不會朝下去看,只一直仰著頭,死死盯著上方那塊白?亮天光。望著那光越來?越近,在眼前越放越大,她心中?就有激動喜悅之情源源不斷地?生出來?:

    近了?,近了?,快了?,快到了?!

    ——終于?,歷經百丈長路,終途近在咫尺!明亮天光幾乎已將寧和?整個吞沒,她來?不及多看,腳下竭盡全力用力一蹬,高高舉起手臂,有如飛燕般高高躍起,落地?時五指用力抓去,牢牢扣住了?邊沿!

    我抓住了?!

    她心頭綻發出一陣由衷的?喜悅,手臂用力往上一撐,整個人向上騰空翻起。雙足落地?。清涼的?風撲在臉上,帶來?種前所未有的?舒適與成就之感。這感覺寧和?從前作完一篇詩文、編纂完一部書,乃至授完一堂課時也曾有過,只是遠不及此刻強烈。

    腳下是一塊寬闊平坦的?巖臺,舉目四望間?天高地?闊,云海峰巒皆在腳下,萬里河川一覽無余。身側百米外,有大河奔騰,從絕壁之上直沖而下,水流鋪開足百丈之寬,正是那青云瀑。

    寧和?立在風中?慢慢闔上雙目,任衣衫長發隨風而舞,只覺心曠神怡,通身血絡舒張。她感覺到有靈氣?從半空的?風、從腳下的?山、從遠處的?河、從天上紅日、從四面?八方滾滾席卷涌來?,在自己頭頂上方匯聚,又自天靈之中?涓涓灌入。

    她站在這靈氣?匯聚之處,清晰地?看見了?自己的?內府在靈氣?的?沖刷下急劇地?擴張,擴張后?,又迅速鯨吞入更多的?靈氣?。如此反復,吞納而入的?靈氣?在府中?沸騰般翻涌擠壓,漸漸從無色無形之中?漂浮起如春日柳絮般的?細小白?浮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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