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遙遠的大洋正中。
一片茫茫的海域和另外一片茫茫的海域會有什么區別,從前黎木木是覺得沒有的。
但此時此刻,黎木木站在阿香的脊背上,光是停留在這片海域的上方,就好像能感覺到那種微妙的不同。
這是一片過分安靜的海。
海是很難用安靜來形容的,在海面以上,會有海浪潮汐、海鳥謳鳴,在海面以下,任何一片有珊瑚蟲棲居的淺水區,都可以生活數千種魚類,更別說蝦蟹和其他小型浮游生物。
再往深海,還會有能夠深潛的鯨魚、發光生物、底棲生物。每一片看起來平平無奇的海域之下,都有著數以億萬計的生命。
在阿香載著她們到達尼爾莫斯點之前,黎木木哪怕躺在阿香的背上,哪怕同樣聽不到什么聲音,也依然隔著萬噸重的海水,感受到那種旺盛蓬勃的生命力。
但在尼爾莫斯點,卻仿佛只有一片死寂。
從某種意義上,大概這也正完美對應了“無人區”這層釋意。
黎木木不太想往深了思考,選擇了求助外援:“你們有沒有覺得這周圍太安靜了?”
蘇拉剛從日出的美景中回過神,正在試圖和溫策爾就剛才她拽她鰭的事情給個說法,聽到聲音才抬頭:“沒有誒,木木,你感覺有什么不對勁嗎?”
溫策爾也跟著揮動觸手:“安靜是正常的,我記得這邊的魚群本來就不多。”
說完,溫策爾忽然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之前……就待在這附近嗎?
不太像章魚的小章魚愣住在阿香脊背的邊緣。
黎木木沒有注意到,她搓了搓胳膊,那種仿佛是死寂的涼意慢慢褪去,這才感覺舒服點了:“那大概是我想多了。”
她一低頭,海龜先生都已經爬在了阿香的脊背邊緣,朝著海面躍躍欲試。
它上岸已經太久了。
該下水補充補充水分了。
“那我們現在就下水看看嗎?”黎木木順勢提議。
她還沒說完,海龜先生就已經呲溜一下滑進了海水里。
海龜先生的動作給了蘇拉靈感,她還沒試過這種下水的姿勢,干脆也坐下來,抬起手,嘩啦一下滑了下去。
黎木木深吸一口氣,正要跟下水,才注意到溫策爾好像一直沒動:“溫策爾?”
小章魚好像忽然恍惚了一下,繼而反應過來,“沒事沒事。”
說著飛快舞動著觸手就下了水。
黎木木也跟著跳了下去。
只有阿香還是慢悠悠的停留在海面上,曬著清晨的太陽,把自己曬成一座暖洋洋的島。
等著主人和她的朋友們回來。
*
站在海面上,和泡在海水里,完全是兩種截然相反的體驗。
海面上盡管算不上多暖和,清晨的陽光依然會有溫度,但清晨的海水,就完全是冰涼刺骨,黎木木在泡進海水里的一瞬間就忍不住憋了氣。
感覺渾身的皮膚都泛起疙瘩來。
不過這些天,她的身體好像已經漸漸習慣了這種類似于水下棲息的生活,在海水里轉了幾圈之后,就好像自動開啟了水下模式,變得靈活自如起來。
黎木木又冒出海面換了口氣,再往下扎時,已經完全沒了那種憋悶的感覺。
少女輕閉雙眼,短發柔順的貼在臉頰邊,伴隨著旋轉下潛的動作散開又聚攏,這些天,為了更好地練習潛水,下潛,黎木木已經把工裝褲裁短爆改成了熱褲,這時候動作起來,大腿到小腿的線條都筆直流暢,又有種隱藏的力量感。
“木木真好看!”蘇拉的歡呼聲從不遠處傳來,在水下,她已經熟練切換到了另外一種語言模式,那種固定頻率的聲波,黎木木第一次聽見的時候,還因此產生過荒誕的幻覺。
后來卻一點點能夠無障礙聽懂了。
甚至……也能發出來。
黎木木睜開眼,日光正從海面之上灑下來,穿過粼粼的水波,落到她的手上,肩上變成粼粼波光,也落到不遠處的蘇拉身上。
娃娃臉的小女孩身邊不知道什么時候就圍過了一群石斑魚,魚鱗同樣反射著日光,仿佛一片游動的銀河,環繞著她游動。
還有靠得近的,一下一下啄在她身上,把她逗得咯咯直笑,顯然已經要忘了正事。
等黎木木游過來,蘇拉才剛從魚群中脫身,望著漸漸遠去的魚群,蘇拉忍不住發出感慨:“太可愛了。”
黎木木附和點頭:“確實很可愛。”
蘇拉舔了舔嘴,又補充道:“這么可愛,肯定很好吃!”
黎木木可疑的停頓了一下:“……它們或許不這么覺得。”
但不管怎么說,水下仍然有魚群,有生命,這是件好事。黎木木望著那一片遠去的銀光,剛剛的擔憂終于一點不剩了。
海龜先生已經游到了遠處,正回頭看著她們。
蘇拉趕緊拉上黎木木過去,待到游出一段,又忽然想起什么停下來,再回頭,發現溫策爾又一次沒跟上。
小小一只,還停留在阿香身邊,下水的不遠處,怔怔的看著某個方向。
黎木木也朝那個方向看了一眼。
那邊……好像就是那片魚群離開的方向。
“溫策爾?快過來!”蘇拉喊道。
黎木木看到溫策爾好像被嚇到一樣抖動了一下觸手,接著像是終于反應過來了,飛快的揮舞著觸手游了過來。
“來了來了。”溫策爾緊趕慢趕的跑過來。
黎木木看著飛快飄過身前的小章魚,不知道為什么,她總感覺溫策爾今天好像有點沉默。
就在她想開口問的時候,蘇拉已經直接戳了戳溫策爾的腦袋。
“你剛剛怎么了,怎么一直呆在那不過來?”
不知道為什么,黎木木竟然還有些欣慰,孩子大了,都知道關心小伙伴了。
結果就見溫策爾還沒說話,蘇拉已經湊了過去,臉上的懷疑越來越重,終于,她直接有了結論:“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想和我搶烤魚。”
黎木木:“……”
溫策爾:“……”
蘇拉繼續補充道:“想吃就直說嘛,我不會和你搶的,誰讓你只是一個小分身吶,這點氣度我還是有的,放心吧!”
蘇拉臉上的表情實在是太過自信,以至于溫策爾覺得說明真相好像都成了一種殘忍,然后她就飛快的說明了真相:“那些魚可能不能吃了。”
黎木木下意識問:“為什么?”
溫策爾開口:“它們已經被……”
被什么?
那個詞都已經堵在了她的嗓子眼,一轉眼,好像卻又不記得了,小章魚的腦袋上,兩只分明屬于異類的復眼,黎木木卻真切看到了一瞬間的迷茫。
再回神,已經是蘇拉一手拉著她,一手拽著溫策爾,“呼啦”一聲朝著更深處潛去。
“算了算了,大不了就都給你吃嘛。再不走我們就跟不上海龜先生啦!”
伴隨著蘇拉的歡呼,黎木木被拉扯著,對抗著海水一路向下。
在大洋正中的深海,向下繼續深潛。
放在黎木木以前十幾年前的人生當中,這都能算是一種格外瘋狂的體驗,但最近,又因為次數太過頻繁,身體習慣的太過迅速而顯得平常了許多。
隨著下潛,四周的光線越來越暗。
從無邊的曠海,到開始有海底熱泉和山脊出沒,給她們帶路的海龜先生依然在一路向下,終于到一個洞穴入口。
海龜先生一頭扎了進去,黎木木還沒來得及遲疑,蘇拉已經拉著她們跟上。
四周徹底陷入一片漆黑。
因為手臂仍被拽著,黎木木干脆閉上了眼,放任自己把生命交托給同伴和涌動的水流,如果不是這段時間的相處,她完全不敢相信自己對剛認識不久的同伴的信任已經達到了這種程度。
失去了光線,黎木木對時間也仿佛失去了知覺。
她只感受到了水壓在一點點加深,但好像并沒有像教科書所描述般會把人體擠壓的無法生存。
胸腔內的空氣好像也一點都沒有減少,黎木木甚至覺得自己的身體,或許還有什么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呼吸循環。
直到四周的水流好像忽然開闊。
蘇拉停了下來,并像是完全沒有防備的看見了什么,發出一聲驚嘆:“哇……”
“那就是……那條海溝嗎?”
黎木木睜開眼。
深海沒有光,原本該是看不見的。
但恰好有一片發光水母路過,將那完全黑暗崎嶇的輪廓徹底的勾勒出來,從她們視線所及之處,一路向上、向下和向遠處延伸,一種足夠讓人窒息的壓迫感和對黑暗未知的恐懼,撲面而來。
而在三人完全沒能做出反應時。
那只來著她們來到這貧瘠崎嶇之地的海龜,就那么直直的,向前闖入了那未知恐懼的黑暗中。
從那遙遠的深處,仿佛一陣狂風于這深海呼嘯而過,于每個人的耳邊同時響起。
那仿佛沉眠于深淵的幽靈低語,又好像無數怪誕海獸的古怪嘶吼,最終都只留下一道模糊的、無法精準形容的聲音——
“尼爾莫斯……”
隔了不知道多久,黎木木終于從那極具震撼和威懾的景象中找回意識,目光先落到蘇拉身上。
小女孩仿佛仍在震撼中,看起來沒什么事,黎木木松了口氣,她正想再找找溫策爾,卻忽然發現從蘇拉的手邊閃過一道飛快的影子。
“溫策爾!”黎木木瞳孔緊縮。
她要伸手去抓,卻已經來不及了,溫策爾幾乎以閃電般的速度收回了最后一條觸手,一頭扎進了那漆黑深邃的海溝中。
“尼爾莫斯……”
四面八方,遙遠來處,又想起那宛如古神低語的模糊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