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預兆的,黎木木又開始做夢。
耳邊是洶涌拍打的潮汐聲,一下又一下拍打在了那坍塌崩壞的廢墟之上,黎木木認得那些冒出水面的金屬殘骸屬于什么,曾有無數個日日夜夜,她從那旁邊經過,停下來看那些漂亮的數據光波。
但吸引她的卻不是那些東西。
空氣中除了咸腥的海風,好像還有些什么別的味道。
她低下頭,海面上漂浮著她自己的倒影,她的黑色短發已經有些長了,快要垂到肩膀,但恍惚了一下,她卻好像看見了另外一張臉。
濃密的黑發宛如海草般漂浮在水中,五官看起來更是要比她精致鋒利的多,碧綠色的雙眸緊盯著她。
明明是好像看獵物的眼神,為什么會像被下蠱一樣。
黎木木甚至舍不得眨眼,一時間忘記了呼吸。
直到那絕美臉龐的主人從下方上浮,越靠越近,再到露出水面,她下意識要伸手去觸碰,卻穿過那道人影直直地摔進了水中。
失重感襲來,她的身體狀態好像又回到了甚至不會游泳的樣子,她在下墜,因為窒息而胸腔疼痛,后頸處已經愈合的傷口再次灼熱滾燙起來,但和之前不同的是,才剛剛感受到那種被灼傷的痛感。
就有什么冰涼光滑的東西,緊貼了上來。
不僅僅是后頸,還有手臂,腰間,甚至大、腿,幾乎全身都被纏繞了起來,黎木木卻完全沒有先前被怪物腕肢纏繞的不適感。
后頸處的灼熱漸漸蔓延開,黎木木忍不住將滾燙的側臉也貼了上去,那是……一大片冰涼刺骨的蛇鱗。
息壤之峽的廢墟之下。
卡德莉亞已經丟掉了擬態,在海底的某個廢墟形成的空腔里筑起巢穴,無比龐大的深海之蛇已經陷入了沉睡,卻仍在沉睡中頻頻摩擦巢穴中尖銳的金屬棱角,發出無數痛苦的嘶吼聲。
直到某一瞬,那原本焦躁的蛇軀忽然安靜下來。
從無止境的翻滾停下,徹底陷入沉眠。
而在卡德莉亞幾乎完全封死的巢穴之外,漆黑的水底忽然涌動起一片柏油般的黑光,冒出一只只綠色油亮的眼睛。
“娜迦……睡著了!睡著了!睡著了!”
“……”
“木木,木木醒醒!”
黎木木睜開眼。
原本該遺忘的夢境這一次卻鮮明清晰,她還沒從那過分清晰的冰涼蛇鱗的觸感中清醒過來,就已經被頭頂明亮的吸頂燈晃了一下。
再睜開眼,已經能清醒的看到那金屬裝潢的反光,身下柔軟干燥的枕頭和被窩,正常的新鮮空氣。
一切的一切都顯得那么不真實。
黎木木險些以為自己一覺醒來,已經回到了在第三階梯的宿舍,這大半個月的經歷,息壤之峽的坍塌,都不過是又一場漫長的夢境。
但這當然不可能。
蘇拉還在她頭頂上方,喊著她的名字。
“木木,你醒啦!你感覺還好嗎?”見黎木木睜開眼,蘇拉驚喜的睜大眼睛。
“我沒事。”黎木木搖搖頭,雙手撐著床板坐起來,靠在了床頭的靠背上,觀察了一下房間里面的布置,已經大概有了猜測。
“我們是在……958型深潛器里面嗎?”
蘇拉點點頭:“對!”
沒等她接著問,蘇拉已經連珠炮般把她昏迷期間發生的事情都說了出來。
“木木,你絕對想不到,這里面竟然還有個和你一樣脆弱的人類!你昏過去之后,他就拿著武器出現了,如果不是我的擬態剛好又進步了,說不定就要被當成怪物了。”
在和蘇拉無障礙溝通以后,黎木木給她講過人類世界里關于海怪的各種傳說,顯然蘇拉已經牢牢記在了腦子里。
不過現在說起來,主要還是為了夸自己。
她不說,黎木木還真注意不到,看習慣了蘇拉身上種種的異常特征,她現在仔細看,才發現蘇拉臉上的鰓痕也已經被擬態完全隱藏了起來,包括身上那些黑色的布條,也變成了正常的黑色小裙子。
知道她在看什么,蘇拉忍不住得意道:“我是不是超級厲害!”
黎木木摸摸小女孩的腦袋,邊點頭邊夸:“蘇拉最厲害了。”
得到了期待的反饋,蘇拉接著講后面的事情:“然后我就裝了下可憐,我說你是我姐姐,我們一起來深海是為了找一個好朋友,然后那個男人就相信了。”
聽到這里,黎木木心頭已經有了不好的預感。
就聽蘇拉接著說,“他說他叫帕克,是被安排駐扎在這艘深潛器的研究員,負責一個什么研究項目,原本那個項目在十年前就應該結束了,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一直沒有人來接替他,他就一直待在了這里。”
“帶著武器出來也是擔心有什么海怪闖進來,確認我們都是普通人之后,他就給我們安排了這個房間。”
蘇拉說完,最后總結了一句:“帕克先生真是個好人。”
黎木木:“……”
孩子好像聰明了一點,但是也沒有聰明太多。
“可是蘇拉……”黎木木努力的組織起語言,盡量在說明情況的同時不傷害到蘇拉,“兩個普通人,是不可能穿著普通的衣服,活著潛到這么深的海底的。”
也就是說,如果那個所謂的帕克先生,當場就已經拆穿了蘇拉,或許還真的是個好心人。
但他沒有。
蘇拉感慨的表情凝固在了臉上。
“怎么會呢?可是帕克先生看起來真的是個好人啊。”她淚眼汪汪。
黎木木已經從床上爬了起來,她身上還穿著下水時的背心和熱褲,不過已經像是被烘干了,深潛器內部的溫度應該都是中央調控的恒定室溫,剛好也不覺得冷。
她走到艙門邊,蘇拉也亦步亦趨跟了過來。
“人類是種很復雜的生物,蘇拉。”黎木木蹲下來,摸了摸小女孩的頭,“就好像這個房間,說不定那位帕克先生幫我們安排房間,就是想把我們關起來。”
“不過到底是不是,也要試了才知道。”黎木木深吸一口氣,按下了艙門邊的開啟鍵。
然后艙門就打開了。
一切正常。
黎木木:“……”
所以那位帕克先生,真的就是單純給她們安排了個房間嗎?
黎木木沉默了,蘇拉就興奮起來,“你看,我就說帕克先生就是個好人!”
“你們在聊什么?”剛好在蘇拉感慨完,走廊盡頭已經出現了一道人影。
黎木木一抬眼,就看到男人拎著一袋看起來像是餅干的東西正快步走過來。
傳說中的帕克先生終于露出了廬山真面目,他是個格外瘦削、蒼老的中年男人,眼窩深陷,發色已經灰白,青白胡茬覆蓋了下半張臉,又穿了一身過分寬大的白大褂,黑色長褲,軍靴,四不像的搭配看起來甚至有些像精神病人。
他看起來確實也很精神,甚至某些時候,那種特別堅定的目光看起來會有些狂熱。
這是某種黎木木所熟悉的,研究員的眼神。
這樣的眼神黎木木在小姨的臉上常常看到,只是小姨性格更加冷硬,看起來會更收斂些,但來往于研究所時,像是中年男人這種,反而更多見。
他竟然真的是個研究員。
黎木木愣在原地。
蘇拉已經讓開位置,讓帕克先生進了門,和帕克先生熱切交談了起來,“我們在聊您真是個好人。”
中年男人立著兩條長腿,快步走進來,把一整袋東西都放到了客廳的客廳的茶幾上,聽到蘇拉這么講,他那張格外瘦削的臉上似乎是極力擠出了一個笑容。
“我只能說我正在努力中,小姑娘。而且我現在帶來的可不算是什么好消息,因為咱們的物資有限,只能委屈你們和我一樣,吃這些壓縮餅干和罐頭了。”
“你知道的,我已經一個人在這堅持很多年了,剩下的食物確實也不多了。”他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般抓了抓干枯分叉的亂發,又看向黎木木。
不知道為什么,黎木木好像看到他舔了舔唇,注意力分散再集中時,帕克先生臉上卻已經只剩下誠懇的笑容。
他接著說:“蘇拉已經告訴我了,你們來這里是為了找一個朋友,我會盡量幫忙的。等你們吃晚飯,可以來監控室找我,那里可以看到深潛器里所有房間、走廊的影像。”
說完,他就像是有什么急事離開了房間,走到門口,他忽然回了下頭,“對了,那些壓縮餅干和罐頭的味道都還不錯,希望你們不要嫌棄。”
帕克先生說完,又摸了摸跟過來的蘇拉的腦袋,徹底走遠了。
黎木木還站在門口,望著中年男人瘦削的背影,哪怕對方的態度如此熱情和善,她總覺得還是有什么東西不太對勁,而且是很不對勁。
蘇拉看她一直在發呆,干脆從帕克先生放下的那袋食物中拿了一小包壓縮餅干,直接塞進了黎木木的手心,握緊,“木木你不要想太多啦,我真的覺得帕克先生是個好人,我們先吃點東西吧。”
手心攥緊那手感明顯不對的壓縮餅干的包裝袋時,黎木木忽然意識到那不對勁的點究竟是什么。
尼爾莫斯點已經被廢棄數百年了。
根本不可能有什么十年前的研究項目,也根本不可能有什么活人和現存的食物!
就在她剛剛想到這早該意識到的關鍵問題時。
蘇拉已經自己也拆了一袋,正要往嘴里塞。
黎木木直接抬手打落了那東西。
“木木,你干什么?!”蘇拉生氣的叫起來。
黎木木卻面色凝重,直接用力拽著她向后退了一步,厲聲喝道:“你好好看看那到底是什么!”
因為情緒過于激動,黎木木后頸處的傷口好像也被扯動,她輕嘶了一聲。
一絲熟悉的香甜味道泄露出來,蘇拉的眼前忽然恍惚了一下。
她臉色蒼白的低頭看去。
那被她拍到地上的,根本不是什么壓縮餅干的碎片。
而是一條渾身長滿膿皰的、腐爛的海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