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歷是個蠻有意思的朝代。
太祖開國元初十二年,奉圣人“治國以禮”教諭,親自詔定詳盡的大寧禮儀秩序。
先后三任皇帝添磚加瓦,至本朝矯枉過正,各種繁文縟節,自上而下甚至需要單開一門儀禮課,才能講得明白。
連小公子這般紈绔,別的盡可不學,唯獨禮儀一門,被閣老親自壓著老老實實記背一番,就怕日后在外行走,一個不慎,被人拿住錯處發落。
文官彈劾、御史監察,朝中官員相互攻訐,鄉野鄰里矛盾糾紛,都喜歡在“禮”上做文章,小則牽扯私德,大則禍及謀逆。
因此上到公親王族,下到平民百姓,無不在此事上兢兢業業、謹小慎微,不敢踏錯半步。
久而久之,如姓謝的那廝所言,從官員到百姓,難免迂腐,不曉變通。
可見“復禮”新政,積弊亦多。
即便借此由頭成功坑了顧影傯,顧悄對這套制度,依然敬謝不敏。
甚至打著顧準旗號,府縣官場一日游后,顧勞斯更加堅定了絕不入仕的決心。
揖來拜去,迎來送往,小公子想到令人窒息的官場文化,頓覺膝蓋疼,胳膊疼,腦袋更疼。
他沒甚宏愿,只要考個秀才免跪,混個身份辦學,如此就萬事大吉。
何至于為了那點權柄日日操勞,卑躬屈膝?
回程的車廂里,顧悄已然修正了職業規劃。
從一開始的擼袖子下場親自替廢柴正個名,直接腰斬為混完府試老實辦學。
考慮完遠景,還有近景。
顧勞斯將一雙腫爛不堪的手擺在跟前,翻來覆去地看,腦子里面轉了百八十個主意,卻沒一個說法,能合理將這傷勢搪塞過去。
繼砸壞頭、壓到手后,穿來一個月,顧悄憑實力成功達成“三血”成就。
想到回家后爹娘妹妹、丫頭小廝的三堂會審,顧悄一時頭更疼了。
令人窒息的靜默里,他與顧影傯各占一邊,楚河漢界。
被他撈上車的原疏和顧云庭,一左一右,涇渭分明。
因鞭傷加重,顧影傯無法落座,只得臨時抱了一床廟里客房的粗褥子墊底,極其不雅地趴伏在車廂里。
山路顛簸,小少年疼到抽氣。
大約這場,賠了夫人又折兵,他心里實在氣不過,終于憋不住哭了。
顧云庭開始還生著悶氣,與這發小有些生分,可見他瘦弱身軀輕顫、身后銀線桃花暗紋被血洇得通紅,又實在可憐不過。
沉默半晌,他終是于心不忍,扶了扶他,低聲安慰,“子繁你忍一忍,一會就能到家了。”
原疏見狀,瞪了顧云庭一眼,嘟囔一句,“拎不清的混賬。”
那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夠對面二人聽到。
少年聞聲,哭得更……怎么說呢?如果顧影傯是個女孩子,顧悄愿意稱之為梨花帶雨、楚楚動人,可他到底是個男孩兒。
顧悄干脆撇過頭,眼不見為凈。
原身淚腺異常,迎風飆淚的模樣,也好不到哪里去。
一想到片刻前,他自己亦抱著姓謝的那廝痛哭流涕,顧勞斯的內心,就像打翻了一鍋紅油火鍋底料,又麻又辣又酸爽。
尤其那人頂著調色盤,還不忘在他耳邊低諷,“呵,看似張牙舞爪,原來還沒斷奶。”
就,十分晦氣!!!
然而更晦氣的還在后頭,顧影傯大約哭夠了,心中郁氣發泄掉,又生出些斗志。
顧悄只聽到他將臉捂在被子里,悶聲問了一句,“叔公,子繁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周,惹叔公不滿?”
那聲音沙啞,語帶哽咽,濃重的鼻音更將“可憐”二字詮釋到極致,簡直是聞者傷心。
顧悄直接給氣笑了。
這小子來去只會賣慘和挑撥兩個大招,還總是不死心往他身上砸。
可惜這把,連顧云庭都聽不下去了。
他不知道后續諸事,以為顧影傯所指是學堂受罰,便拍了拍他后背,嚴肅道,“子繁,說話當憑良心。若不是你貿然誣告,夫子也不會罰你。說到底,夫子說得‘三過’,并沒有冤枉你。你……當好好反思。”
顧影傯哭聲一頓,“難道都……都是我的錯嗎?嗝,是,我是嫉妒叔公有疼愛他的爹娘,有愛護他的兄長,可我也并非無端誣告。年前族中小輩比拼,叔公提筆尚編不出一副對子,三百千千更答不上五句,如何一個月養傷的功夫,就比我學了半年知曉得還多?”
“今日的事也是,蠻小叔叔,你捫心自問,你信顧閣老真的會叫叔公帶話嗎?我來時遇閣老,正往清涼寺去,若是有心時事,又怎會不知禪師已經下山?我不過實話實說,反倒叔公,無理聲高,次次反將一軍,子繁自知無能,但請叔公今后放我一馬!”
顧云庭沉默了。
年前族中小比,或可說顧悄藏拙,但今日“代父拜見”,確實漏洞多多。
顧悄嘆了口氣。古代的小孩子們,也不好糊弄啊。
才說只會兩個大招,這不立馬就更新技能了。這招據理力爭、以退為進耍得不錯。
身側的原疏,臉上表情也很是怪異,顯然想裝作信了,又委實沒法說服自己。
他扯了扯顧悄袖子輕輕搖頭,又指了指外間兩個知縣下手,示意隔墻有耳,蒙騙知府一事不能叫他們聽去。
顧悄回以一個稍安勿躁的眼神,費心解釋起來,“顧子繁,今日我只解釋一遍,信與不信在你。考校之事,沒什么好說的,我自小過目不忘,實不瞞你,三字經確實是我堂上現學現記。自證倒也簡單,隨便你抽出一本什么書,我都可現背給你看。”
“至于我爹囑托之事,你若不信,或者我讓他老人家親自同你解釋?”
顧影傯聞言,哪敢繼續較真,連連搖頭,“不……不用,侄兒信了。”
顧悄一臉長輩望著不懂事后生的憐愛表情,說出的話,卻只有顧影傯聽得懂,“至于不滿一說,侄孫實在多心。叔公怎么會對你不滿呢,叔公‘疼’你還來不及啊!”
伴著那個“疼”字,馬車一個晃蕩,牽扯到他腰臀撕裂處,顧影傯狠狠哆嗦了一下。
他艱難回頭,想偷偷瞟一眼顧悄,卻被抓了個正著。
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少年,正低頭靜靜望著他。
少年下巴猶帶一點嬰兒肥,深深陷在灰白色的披風毛領間,眉眼間稚氣未脫,鼻尖眼角還殘留著些許痛哭之后的紅痕,渾身上下都透出一股不諳世事的嬌憨。
唯獨目光老辣近妖,捕捉到他的窺探后,一雙桃花眼驀然笑開。
其中深意讓顧影傯清楚意識到,他……還斗不過他。
顧影傯有種狼一樣的直覺,顧悄早已不是曾經任人搓扁揉圓的泥性子,繼續與他作對,無異于以卵擊石。
“叔公,子繁受教了。”他咬了咬唇,識時務地及時服軟,“先前若有不到之處,還請叔公不要與我一般計較。”
完不成那人交代,他和阿娘在顧家處境會很艱難,但他甘愿為人犬馬,本意只想活得好一點。
跟以卵擊石自尋死路比起來,孰輕孰重,他還是掂得清的。
見小鬼露怯,顧悄轉頭再問顧云庭,“那小蠻侄兒,你信了沒有?”
顧云庭趕忙點頭,“是侄兒不該妄加揣測,還請叔公見諒。”
學堂里顧悄第一次擺輩分,顧云庭心中猶不服氣,可今天被喚小蠻,自稱侄兒,他卻心服口服。
他分辨得出來,旁人口中的顧悄,跟他所見的顧悄,絕不可相提并論。宋衍青自小告訴他,人言可畏,眼見為實,這次他是真的懂了。
顧悄滿意點頭,順帶囑咐他,“路上那事不許聲張。回去且跟你那幾個跟班說好,對外只稱我路上遇到鬣狗襲擊,被宋衍青所救,至于那蒙面歹人,半個字也不能多說,要是做不到,仔細你的皮。你也不需再登門道歉,聽懂沒有?”
顧云庭漲紅了臉,“可分明是我對不住小叔,你的手……”
“閉嘴!信不信你敢登門,我就敢叫你也挨個二十鞭!”顧悄拿顧云庭這個二愣子無法,只得拿出訓學生的氣勢恐嚇。
顧云庭聞言,頸子一縮,只覺顧悄那一瞪眼,猶如秦老夫子堂考發威,叫他只能條件反射點頭如搗蒜,一個“不”字不敢說。
瞅了眼身邊的原疏,顧悄暗道果真百家米養百種人,相類的性格,原疏就比顧云庭有眼力見得多。
其實,顧悄也不想費心串供,可誰叫話已經說到知府跟前了呢。
再者,顧老師也不是那種默默行善的人,既然賣了知縣一個面子,哪怕是個蚊子腿兒,他也要叫對方知道。畢竟他要辦學,日后少不得與縣大人打交道,可不得先處好關系。
搞定一車小朋友,顧悄也到了家門前。
原疏送著他下了車。顧勞斯不忘操心,“你們趕緊走吧,勞煩你將那兩個小的送回去。”
可抓著原疏袖子的手,卻不是那么回事,好半天也不舍得松開。
“放心吧。”原疏幾乎一眼就看穿顧悄想法,他爽朗一笑,不由調侃,“倒是琰之你,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不妨慷慨就義。今天兄弟已在關廟為你肩頭兩火各續了三道,想來很是抗閣老和夫人磋磨,不怕不怕。”
顧悄哭喪著臉,伸腳踹他,“原子野,你太會說話了,下次少說點。”
正當他一步三頓往里磨蹭時,就見他妹妹顧情手里捧著什么,一身青碧衣裙像一只翠鳥似的沖了出來,口中大喊著,“三哥,三哥,你快看我們撿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