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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25章 第 25 章(倒V開始)

    屏風后, 正是族學上舍碩果僅存的五名“尖子生”。

    其中四人,已老大不小,磕磕絆絆過了縣試、府試, 卡在院試一道上如何也擠不過獨木橋, 是典型屢試不中還不死心的“老童生”。

    但徽州六縣儒生三千人眾, 五十取一的府試通關率, 足以教他們自信心爆棚。

    即便“老童生”, 那也是鳳毛麟角的“老童生”。

    最后一人,倒是年輕。

    二十歲年紀,膚色白皙, 五官出眾, 可偏偏眉目蕭索, 神情一派疏離冷淡, 站在一眾胡髭拉茬的大叔中間,簡直是鶴立雞群。

    不知有意無意, 他落在人后,與其他四人隔得甚遠。

    耳畔隅隅私語不斷,他卻眉頭都沒挑一下, 只微微下壓的嘴角,泄露幾分不耐。

    這時,有人跳出來,假意唱白臉,“嚴苛至某葉某行, 這般加碼,委實難為他了。”

    此言一出, 另幾人趁勢,群起攻之。

    “既然敢稱過目不忘, 就該知道,古來就不乏博聞強識者。漢有張衡、魏有王粲……”

    “宋朝杜鎬杜萬卷,更是翹楚。書囊無底,書吏每以異書問之,答‘某事,某書在某卷、幾行’,從來一字不差。”

    “下舍盛傳,不論什么書,顧三皆能一遍成誦,今日不過按書索葉,默個三百千千,這就不行了?”

    幾個人你逗我捧,說相聲似的,吵得顧勞斯腦瓜子疼。

    被動挨打,可不是他的行事作風。

    顧悄冷著臉,“砰”得一聲,鎮紙拍得山響,震得大家愣了愣。

    這時剛好,顧沖老大人一口茶水才進口,登時干瘦的老臉被嗆到通紅。

    一連串洶涌的咳嗽,教幾個胸中不忿的學生終于意識到“座前失儀”,他們連忙噤聲,忐忑瞧了眼顧沖,又瞪了眼顧悄,拱手認錯,“是學生們無禮了。”

    顧悄摸了摸鼻子,等到顧沖平復,才慢悠悠走到幾人跟前,深深作了一揖。

    “幾位學長高才,琰之受教。無須比類博士鴻儒,就說易安居士,一介女流,與夫君趙明成賭書,對著堆積成山的書史,亦能言某事在某書某卷第幾葉第幾行,從未有過敗績。想來各位師兄,雄辭閎辯,默記這等小事,也定不會遜于閨閣。”

    后世李清照被尊為婉約詞宗,但明中以前,她卻一直是個邊緣人物。

    文壇雖然認可她,但也輕慢與她。對她的最高評價,不過“女婦之首”。她的詞學成就,封頂也只得一句“婦人之所難到也”。

    甚至多數時候提及她,道貌岸然的男人們,言必及其再嫁張汝舟事,嘲諷她一把年紀不守晚節,活該嫁了個堪比市儈的卑賤人渣。

    直至明中,才有人為她正名,稱她不應囿于閨閣,可出與秦七黃九(秦觀、黃庭堅)爭雄。

    大歷初期,文壇風氣與明相類,亦瞧不起閨閣、寒門。

    顧悄拿易安出來,純純是反語譏刺之意。

    那幾人被捧得一愣一愣的。

    就算猜到這話明夸實貶,也只心虛訕訕,張口結舌,不知如何辯駁。

    承認吧?自己才學,幾斤幾兩心中還是有數的。

    不承認吧?剛剛訓人說得那般輕易,輪到自己見風改口,可不就是純純自己摑嘴?

    顧悄壓下心下不恥,臉上卻一片誠懇,直又再揖,請道:“左右閑著無事,幾位師兄不如以身垂范,好教我這白丁開開眼,看看上舍如何按書索葉。咱們今日不妨效仿古人,也來場賭書潑茶的風雅事?”

    話到這里,幾人終于明白,顧悄這是要拉他們下水的意思!

    人還沒坑上,哪有如此輕易被反坑的道理?大叔們怒目而視。

    顧悄也不急,稍頓片刻,才拋出餌食,“既然賭書,當有賭注——”

    他含笑開出一筆叫他們拒絕不了的籌碼,“我輸,就將大哥在家時,所作朱子疏,送一本給各位。”

    朱熹《朱子四書章句集注》,乃本朝科舉官方認可的唯一注本,奈何朱子與當下,又相隔兩百余年,時人讀之,難免隔閡。

    是以“朱子注”再注,市場需求大,但供應少。稍有見地的,大多為私人筆記,一本難求,更遑論狀元筆記、翰林心得,何其珍貴!

    幾人瞬間不氣了,眼底流露出幾絲狂熱。

    魚兒果然上鉤!顧悄憋住笑,“若是你們輸了,”他故作難為情道,“雖然我也知道,這不太可能,但既是賭,過場還是要走一下的。若是各位師兄輸了,就……請幫我個小忙好了。”

    幾人甚至沒心思深究什么忙,忙不迭答應了。

    反正也不會輸不是?

    他們之中,平均書齡不下二十五年,科考攏共那么幾本書,盤都盤爛了。

    無聊之余,便如孔乙己鉆研“茴”字寫法那般,也以死記硬背之多少,作為攀比炫耀的資本,是以默寫倒真不算難事。

    唯有那淡漠青年,撩起眼皮,冷冰冰道:“弟子駑鈍,不敢跟易安相提并論,賭書潑茶自認尚不夠格,就不參加了。”

    說著,他向夫子執禮:“既然今日夫子另有安排、無暇講學,請容學生先行告退,明日再來。”

    顧沖瞇著小眼,向他點了點頭,露出今日第一個發自內心的笑,“你且去吧,應白。”

    說話間,顧小夫子已經指揮著小廝,理出四張案子,鋪好紙張,就等著幾人上場。

    顧悄裝模做樣拱手,“師兄,承讓。”

    那幾個傻子,滿腦子都是學霸秘笈,完全沒注意到顧悄不懷好意的微笑。

    唯有顧小夫子,與顧悄目光交錯間,滿是意味深長。

    顧悄心下一個“咯噔”,忙垂頭裝死。

    很快,諸人各自提筆,謄抄卷題后,開始潛心作答。

    場中一時寂靜,僅剩毛筆舔紙的沙沙輕響。

    顧勞斯一邊奮筆疾書,一邊心中毫無誠意地致歉。

    不好意思,這場,悄贏定了。

    雖然他沒有刻意記過頁數,可一來,他文獻學底子尤在。

    想當年,為了修那位魔鬼老師的滿學分,顧悄挑燈夜戰三個月,裁紙打版,潤毫搖筆,穿線縫書,完美復刻了三版明藏。自此養成了看豎排繁體本子,先觀版式刊印辨版本的習慣。

    至于為何獨選明刻大藏經來仿制?

    自然因為,他能摸到的真跡,全靠謝景行贊助。而學長家藏的最多的,竟是各種佛經。

    所以,他翻外舍教材,條件反射就將版心、行界,魚尾、書耳都與明刻本比對了一番,又下意識留意了題跋、目錄、頁行字數。

    二來,他的記憶方式,本就與常人不同。

    多數人習慣邏輯記憶,即所謂的理解性記憶,須得理清內容,才能輸入大腦存儲。可顧悄習慣眼腦直映,他是靠畫面記憶內容。

    兩相結合,翻看過的書目,他靠著腦中畫面復刻頁碼,原就記得、沒怎么翻過的書目,他靠版式字數倒推頁碼,倒也筆走龍蛇,行云流水。

    當然,他還得感謝顧憫小夫子,考前無心替他放了最大的一桶水。

    顧氏三百千千私刻諸本,工藝精良,制式統一。除去名、牌,題、目,正文均無雙字注疏,每頁8行,每行大字16,軟字雕版,極其規整,絕無衍字漏字,甚至錯字都極少。

    這就極大方便了顧悄作弊。

    甚至他都沒用到兩個時辰,便將顧憫出的所有頁碼盡數默完。

    時間尚有余裕,可顧悄不能交卷。

    挫敵太狠,反噬必重,他這小身板承受不住,嚶嚶嚶。

    顧悄偷眼瞧了下另三人,見幾位都在奮筆疾書,他百無聊賴,有點想提筆在卷子上畫畫。

    等等,畫畫?

    突然間,他福至心靈。

    他有了一個極佳的主意。

    既能贏了這場,堵住學堂諸人的嘴;又能嫖到賭注叫這幾個上舍驕子吃癟,最重要的是,大家提起他,還能搖頭嘆息道一句“朽木難雕!”

    第026章 第 26 章

    窗外日晷寸寸偏移, 門外小廝終于脆生生報了時辰。

    顧憫聞言,敲了敲桌,“晨課結束, 諸位停筆。”

    隨后, 五份答卷便由小廝收總, 送往顧憫手中。

    他笑著掂了掂分量, 打趣道, “你們小子比拼,勞累的卻是我這個夫子。”

    上舍那幾人忙躬身,連道, “是學生之過。”

    顧憫也就隨口一說, 聞言擺擺手, “到底年輕, 爭強好勝也全非壞事,只是……”

    只是什么, 他賣了個關子,只道,“這些答卷, 我們批閱須得一時,其他種種,便等結果出來,一并由執塾斧正吧。”

    除了顧悄,另幾人聞言心中均是一凜。

    他們在上舍呆得太久, 久到差點忘了族學夫子一慣的作派。

    不論是哪舍夫子,他們從不介入學子間明爭暗斗, 但學子一言一行,他們均看在眼中。

    該到秋后算賬的時候, 他們從不手軟。

    顧小夫子這話,就是明著暗示,他們要倒霉了……

    可憐幾人一把“老童生”,萬萬沒想到,這霉一倒,就倒了個大的。

    午課后沒多久,學院休課集合的大鐘再次響起。

    外舍、內舍學子再次集聚操練場,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知今日又出什么幺蛾子。

    直到一人眼尖,注意到操練場邊不遠的箭靶上,張貼著數張紙卷。

    顧悄與上舍四人到場時,聽見的便是大家交頭接耳,蛙聲一片。

    “今日并無射、御課,執塾這是何意?”

    “看到那紙墨沒,我猜定是三日之約公布考校結果。”

    “那也不必如此陣仗。”

    “怕不是某人海口夸大了,如今名不副實,執塾較真,要好好清理書院渣滓了。”

    另四人也沒想到小小“賭書”,竟弄得人盡皆知,臉色都不太好看。

    其中一人性情急躁,惱羞成怒,朝著顧悄啐了一口,“是不是你搗的鬼?我等自降身份與你這紈绔比試,勝之不武,傳出去更是徒增笑料!只恨我一時腦熱,經不住激將之法,才中了你這陰毒小子的計!”

    “師兄多慮了。”顧悄微微笑,意有所指,“我可太冤枉了,必輸的局,我何必自掘墳墓?”

    幾人將信將疑,實在想不出,事情何以至此。

    這時,前頭傳來老執塾一聲輕咳,鎮下滿場聒噪。

    “今日,集合各位,是書院有一事,須得大家見證。”干癟瘦弱的小老頭,說氣話來中氣倒是十足。

    “進入正題前,老朽先來說下緣起。想必大家也聽得風聲,三日前,外舍一新進學子找到我,執意換舍,小老兒便應允他,若他三日內能習完外舍課業,天賦異稟,便可直接入上舍。”

    “今日便是三日之期。只是這約定,諸弟子多有不服,認為三百千千,不過小技,更有四名童生聯名,要我加大考校難度,以至于雙方越過我,賭書一場,比拼指定書目某葉某行。如今勝負已出,為防有人不服,我特將幾人答卷抹去名姓,并夫子評閱,張貼場中,以供爾等親鑒。”

    顧悄聽完,這才理清前后因由。

    原以為上舍諸人不過湊巧碰上,沒想到竟是有備而來。

    他從未想過去上舍,正準備過考就婉拒執塾提議,改去內舍同原疏一起發奮。

    哪知這群“老童生”沒事找事,上趕著找抽。

    顧悄冷眼著看眾人小跑著擠向張榜處,朱庭樟更是沖在最前頭。

    他的卷子最好認。畢竟一眾老成規矩的方正小楷里,顧悄的左手書歐體,氣力不足,筆鋒虛浮,空具其形,不得其神,首先落了下乘。

    但很快,朱庭樟的嘲諷就僵在了嘴角。

    五份答卷看下來,顧悄那份卷上,無一處批紅。雖然其他卷子也少有錯漏涂改,但連天頭、地腳、板框、書口,都完美復刻,與一旁對照本一般無二的,還真的只顧悄一家。

    朱庭樟瞪著眼,“這怎么可能?”

    一旁內舍學子也一臉便秘,“他是怪物嗎?是怎么做到不僅字體,就連原書上的卷浪花紋,都分毫不差畫上去的?”說著,他點了點腦袋,遲疑道,“他是不是……這里有病?”

    不止內外二舍,就連賭書的四人,也難以置信。

    他們盤書,可也沒盤到這般無腦的程度,連書上點、線、框這等無用飾物,也不假思索、全都照抄。

    顧悄將一眾反應收在眼底,心中甚是滿意。

    不過寥寥幾筆,他就用小公子超群的“畫技”,完美將自己從天才降格成了傻子。

    全場真正懂他的,大約只有原疏一人。

    高高大大的俊朗少年,艱難從人堆里擠出來,撞了撞顧悄,輕聲嘀咕,“顧三,你老實交代,是不是故意的?”

    顧悄睨了他一眼,一臉純良,“哪里故意?大家不都是這般記書的嗎?”

    與他臨近的幾人,聞言更是一臉菜色,心中大呼“不!我不是!”

    并光速與傻子拉開了距離。

    原疏卻鼓著臉,湊近了些,“你這招真狠。雖然大家都在罵你,是狗屁的天才,文墨不通,全憑蠻力。可想想上舍幾人,卻要輸給這樣的你,哈哈哈,那青紅交錯的嘴臉,實在太解恨了。”

    “我被人這么說,你竟然還笑得出來?”

    顧悄白眼,“你又怎么這般自信,認定這局我會贏?”

    “因為你從不打沒把握的仗!”原疏與有榮焉,“不過我很意外,你竟能將那幾個眼高于頂的飯桶誆到下場,與你進行這般無聊的比試。”

    他摸著下巴,“話說回來,你為什么要畫蛇添足,做哪些小畫?在我看來,不畫你也是最厲害的。”

    “自然是為了好看。”

    不待顧悄多說,操練場前方,執塾就再次發聲,“按照賭書約定,夫子出葉行,學生默寫,以還原原本之多少,評定優劣。卷子你們也看了,我們夫子三人一致認為,造詣上顯然上舍略勝,可按規則評判,顧悄的本子,無論字體、版式、內容,還原度都略勝一籌,不知這個結果,大家可有話說?”

    下面一群人縮了縮頭,不敢搖頭,也不愿應聲。

    顯然,這結果大家都有點難以承受。

    畢竟,能叫他們服氣的,是天降紫薇,可不是這種只知蠻記的“笨鳥”。

    顧沖再次點了上舍四人名字,“你們可有異議?”

    四人漲紅了臉,猶如吃了蒼蠅一樣,又不得不承認,確實輸在了邊角料上。

    “規則是你們定的,奈何死記硬背都比不過外舍,諒你們也不敢再有異議。”顧沖冷臉哼了一聲,“如此,按照約定,以后顧悄便入上舍,由我親自教導。”

    此言一出,學子們一片嘩然。

    唯有原疏,看不到他人嫌棄似的,向著顧悄比了個大拇指,“行啊,顧三。”

    倒是顧悄,弱弱舉起了手。

    臺上顧憫眼尖,“琰之想說什么?”

    頂著一眾各異的目光,顧悄為難道,“謝執塾大人抬愛,可弟子深知,德不配位,不敢與諸位師兄同列受教,是以,還請夫子按舊例,讓我與兩位哥哥一樣,過了外舍試煉,入內舍進學即可。”

    語罷,顧悄又掃了四人一眼,補了一刀,“這幾日,我在家中發奮,被老父訓斥‘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讀書不是雕版,平白沾一身匠人呆板氣’。沒成想今日開眼,族學外舍,竟全是這般強記枯學之流,小子深感惶恐,亦不敢與之為伍。”

    話里話外,竟是誰看不起誰,還不一定呢。

    “你!”童生們何時遭人如此奚落?性格沖動的,已經擼起袖子上攆著要好生教育教育他。

    原疏不答應,沖上前對峙;小班顧影停幾個怕顧悄吃虧,也一窩蜂涌上。

    上舍自然不示弱,幾個年紀大的作勢就要搭把手拎人。

    一時間,起哄的,拉偏架的,唏噓的……亂作一團,沸反盈天。

    “肅靜!”老夫子一聲清斥,現場才再度安靜下來。

    “進學之所,何其肅穆,這番吵嚷如村婦推搡,你爭我斗,成何體統?”

    這還是顧悄第一次見顧沖發火。

    “不過一人一席而已,竟引得族學半數以上學子聯名抵制。”老頭怒目圓睜,狠狠將手中幾張請愿書擲在空中,“一筆寫不出兩個顧字,你們就是這般做的顧家人?”

    “想我顧氏先祖,逢過政變,遭過戰亂,也抗過災荒,歷經風霜綿延數百年,靠的不過是全族上下同心同德、共克時艱的血脈牽連!獨木不成林,百川才聚江海!可如今我輩,身在盛世,宗族離心,連小輩也內斗不斷、墮落如斯!捫心自問,爾等行徑,是我之過!”

    “不,是我這族長的無能之過!”一道蒼老威嚴的聲音打斷顧沖的自責。

    來人已古稀高齡,須發近白,一雙鷹眼帶著雷霆,教人不敢直視。

    竟是鮮少出祠堂的族長,顧凈。

    他一出場,場上連風都刮得謹慎起來。

    顧凈身后,跟著一群護院,灰褐夾襖短打扮,個個手提丈八粗棍。

    老人面容冷峻,越眾而前,至顧沖跟前,拱手見禮,“顧大人毋須自責,治族不嚴,怪不得大人,是我之過。”

    語罷,他轉身面向眾人,狠狠一跺腳,“是我對你們太過仁慈,叫你們數典忘祖,記不清先祖教誨。爾等還在巢中,就已相煎至此,他日若你們翅膀硬了,大權在握,又如何保證手中屠刀不揮向同族?”

    這番話,山雨欲來,寒意凜然。

    獵獵北風中,顧凈說到恨處,聲音喑啞,“大歷二十年顧氏慘案,我絕不允許重蹈覆轍!今日,便要好好整治家風!”

    大歷二十年,顧悄剛好出生。

    他不解其意,卻也莫名打了個冷顫。

    “近日族中種種,我已知曉。先時課上構陷,我秉族規小懲大戒,顯然,你們并未領會我之苦心。是以今日,我們便逐一糾治。”

    “十二房顧悄,雖然頑劣,卻無大過,你們聯名討伐,聲勢浩大,但師出無名。所有參與之人,盡數按族規尋釁內斗之條嚴懲,以儆效尤。上舍四子糾集眾人,恃強凌弱,排擠同窗,既無仁愛之心,又無容人之量,刑罰之外,須隨我回宗祠修心修德,何時德以配位,何時再回上舍應考。”

    被奪院試下場資格,對童生來說,如被擊七寸,他們連忙跪地討饒。

    顧凈冷眼看他們,卻并不寬恕。

    比之秦老夫子,他動作更快。

    話音未落,身后那群黑臉戰神,便奉命開始施罰。

    其中一人撿起散落在地的“聯名請愿”書,按署名叫號,如有不應的,便另有兩人下場捉拿,一左一右拎小雞似的,提到比武臺上,扒了褲子就打。

    聯名者一人三棍,罰得不多但狠,一個都跑不掉。

    “啪啪啪”三下打完,小子們如破抹布一樣被扔到臺下,一瘸一拐,不多時就已哀鴻遍野。

    學堂里六七十號人,拋開外舍沒有摻和,剩下近五十人一通打下來,日頭都已偏西。

    漸漸大家老實起來,只幾個外姓借讀的,比如朱庭樟,捂著褲子跳腳,“我非顧氏族人,顧氏祖訓何以治我!?”

    老族長可不會慣著他。

    顧凈冷冷應了一句,“入我族學,就要遵我顧氏規矩,你若不服,亦可退學回家。”

    這般毫無轉圜,朱庭樟只得咬咬牙,期期艾艾上了刑凳,“不勞您手,我自己來。”

    說著便一撩錦衣下擺,咬在口中,趴上大條凳。

    也有幾人金尊玉貴,不愿挨打,袖口一甩怨懟道,“顧氏族風,如此專橫,在家我族中長輩都沒對我動過家法,這學不上也罷!”

    殘陽如血,倒也應景應情。

    可終究重典嚴罰,難以服眾,顧凈又如何不知。

    一通發作后,他望著咬牙氣悶的后輩,長嘆一聲,蒼涼而無奈,“你們可知,顧氏十二房,為何只剩如今五房?而這五房,又為何多孤兒寡母?不知道的,便回去問問你們長輩。”

    他淡淡掃過眾人,目光中帶了些悲憫,“日后,你們都將是我顧氏棟梁,難道要繼續斗下去,讓五房十不存一,讓同窗死于非命,好剩一支一脈獨大?真若如此,還談什么休寧顧氏,不過寂寥一姓氏耳。”

    一群半大的孩子,做得最狠的事,也不過坑一把同窗,又哪里起過誅滅異己這種兇殘想法,聞言也顧不得喊疼,只一個勁高呼“小子不敢”。

    “身為族長,我亦當自省。十幾年前,兩京二派各為其主,斗得族人七零八落,水字、心字輩死傷過半,顧氏傳至我手,分離崩析;十幾年后,族人休養生息,好容易有了起色,竟又再起禍亂之相,大廈將傾,我難辭其咎!”

    連族長都開始下罪己書了,學生們更是無地自容。

    人群中不知是誰,帶頭伏地,“我顧氏子弟都有,還不跪下自省?”

    瞬息間,六十多人齊刷刷跪下,無人有暇顧及后臀傷勢。

    那人領頭叩首,“顧氏第十三代孫顧影朝,愧對宗親教誨,日后必當克明俊德,以親九族。”

    “顧氏第十二代孫顧云庭……”

    “顧氏第十三代孫顧影停……”

    “顧氏第十一代孫顧悄……”

    少年們清脆干凈的聲音,如某種力量的傳承,一棒接一棒,直至最后一人。

    顧悄隨在人群里,第一次感受到了“顧”這個字沉甸甸的重量。

    “今日我以棍棒之無情,喚宗親敦睦之有情,只望他日士農工商,不論行當,諸位一定記得,你們都姓顧。”老族長語重心長,是諄諄教導,亦是某種責任的托付。

    “我等謹遵教誨!”

    這群小屁孩,象牙塔里第一次經風雨,驚懼之余,終于意識到,象牙塔里無風雨,只因塔頂有瓦檐,那瓦檐——名喚宗族。

    不得不說,這場景頗為震撼。

    未來人顧悄,三服以外沒了親戚,別說宗族,兄弟姐妹都不曾多出一個。他曾在紙上侃侃而談宗族流衍與某詩派興衰之聯系,可唯有身臨其中,方知現代人終究是理解不了。

    也難怪那時謝景行笑他——紙上談兵,本本主義。

    “顧悄,你可知錯?”料理完惹事的,老族長又將矛頭指向“禍源”。

    顧悄突然被點到,也是一愣。

    “小子愚鈍,不知何錯,還望族長明示。”顧悄唯一好處,就是能屈能伸。

    小公子半點不帶脾氣,十分誠懇地請長輩教誨,倒也給顧凈整得沒了脾氣。

    到了族長那般年紀,遇著俊俏聽話的小輩,也會多幾分耐心。

    他抻著銀白的長胡子,語氣緩了幾分,“你父親憐你體弱,不忍訓導你,養而不教父之過,原我也不便說你什么。可如今你既已入學,便該從學里規矩,怎能將賭書這些在外玩鬧的劣習帶入學里?何況還是女子的嬉笑玩鬧之舉!”

    顧悄忙點頭如啄米,“小子聆訓,定不再犯。”

    老族長卻不放過他,“近日諸多矛盾,皆是由你入學而起。雖說浪子回頭金不換,但你究竟是幡然醒悟,還是換個地方玩鬧,只你知曉,整個族里,斷沒有為一人廢眾人的道理。今日,我便與你下最后通牒,若你真心向學,就拿出誠意來,潛心讀書,往后再由你生事,族學絕不再容你。”

    “可若是他人刻意刁難呢?”一旁的原疏一激動,話不過腦就蹦出了口。

    倒是顧沖,看了他一眼,語氣不冷不熱,“以德、以能、以才、以理……皆能服人。一條都做不到,自然是不配入這族學之門。”

    原疏訕訕。

    顧悄扯了扯他衣袖,十分服氣,“執塾所言極是。我答應二老,若再生事,定會自行離開。”

    一場越級考,因整個族學差點造了反,落得個誰也沒討得好的下場。

    唯一好處,就是明目張膽對顧悄的針對刁難少了,可悉數換算成了冷眼白眼。

    說到底,還是內舍眾人沒能接納他。

    但顧悄不愁。既然他能降服外舍神獸、上舍刺頭,也自然能搞定內舍一眾反骨。

    爭分奪秒拿下二月底童生試,便是當務之急。他不僅要自己考過,更要帶著全舍都過。

    因為那么多條服人的路子,顧勞斯毫不猶豫選了——“以能”。

    第027章 第 27 章

    童生試第一關, 就是縣試。考期在每年二月,具體日期由知縣裁奪。

    前些日子,顧悄還躺在床上養傷時, 各州府通知已下, 各縣各自擬定日期錯峰上報, 休寧縣初場考期定在二月最后一日, 各處早已貼上了告示。

    入學第一天, 顧悄起意準備下場,早已招呼了知更出去打聽消息。

    值得慶幸的是,大歷初期縣、府、院小三元, 總體比較寬松, 縣試更是只考一天兩場。

    顧悄掂量自己這小身板, 尚且扛得住。

    要換作大比, 一共三場,九天八夜, 那可就懸了。

    第一場是大頭,從四書中選一題,按八股制式作文一篇便罷。

    文之好壞, 閱卷官通常只看破題與束股兩股。

    顧悄摸了摸下巴,這跟現代公考的申論大作文得分點差不多,換湯不換藥。

    第二場按制默《大歷儀禮篇》指定章句;另因知縣方灼芝酷好詩賦,于是效仿唐時舊制,另加五言四韻試帖詩一首。

    按往年經驗, 方灼芝會在考場面試直取前二十名,試帖詩便是第二大得分點。

    坐上下學的小馬車, 顧悄抿了一口琉璃遞到嘴邊的香茶,愁眉不展。

    八股尚有章法, 作詩卻全憑天賦。

    若是他有謝景行那樣的才華,倒也不怯場,可他修古典詩詞課時,交上去的作業就被老師直批“匠氣有余,靈性不足”。

    后來,謝景行給他開了小灶,期末他也得了個A,但畢竟十個香菱抵不過一個林黛玉。

    要他點原疏那樣比他還不開竅的頑石,顧勞斯突然有點沒譜了。

    “唉——”反正縣試取五十人呢,姑且先祭出他的詩詞速成大法試試水吧。

    只要詩歌不拖后腿,做不成縣令親點,混個入圍取中應該不難。

    而眼下最終極的難題,也不是考典,而是短短半月時間,怎么令內舍那群反骨——

    信悄哥,不掛科。

    縣衙告示貼了已很有幾日,要下場的學生,這時也差不多都去了禮房報名。

    可知更打探到的,族學報名人數,還不夠五個手指頭。

    就連顧悄自己,也還沒填親供,沒拿到保結。

    這就好比,公務員考試掛公告了,可班上同學誰也不愿意報名。

    網站不注冊,信息不填寫,準考證明也不開,顧勞斯就算提前拿著考題,也難為無米之炊好嘛!

    放下茶盞,顧悄默默又在他的小本本上,再記一項待辦。

    琉璃瞧著他又是嘆氣,又是搖頭的模樣,好奇他寫什么,邊念了出來,“編……英才教程六冊,教材詳解四冊……詩詞格律一本……激將法再來一次?”

    小姑娘捂著嘴偷笑,“三爺這寫得什么亂七八糟的,瞧你這般苦惱,可是發現讀書編書也沒甚趣味?”

    顧悄停筆,思考了一會,反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你還記得最開始玩蛐蛐的時候,我們養死多少顆蟲卵嗎?”

    沒人比琉璃更清楚那時情境了。

    光成對的蛐蛐,他們就養了一屋子,生得蟲蛋攢起來,比米缸的米只多不少。

    “別說了,到現在,偶爾做夢,我還被烏黝黝的蛐蛐大軍追殺呢!”她浮夸地拍了拍少女已有些明顯的胸口,“三爺怎么哪壺不開提哪壺?”

    顧悄用自制炭筆敲了敲她光潔的額頭,幽幽道,“我現在讀書的階段,正如養死無數蟲卵的探索期,雖然頭疼,可興致滿滿!”

    琉璃反手也點了一下顧悄眉心,“可是,即便那時你失敗了很多窩,我也從沒見你皺眉。我雖是個下人,也知道些常理,但凡事情與男子功業掛上鉤,都不會再有什么趣味可言。”

    她頓了片刻,還是說了下半片話,“今早你走后,我看到夫人去老爺房里哭了一通,再一瞧你也不快活。只是怕你聽進了他人閑話,誤鉆了牛角尖。”

    顧悄明白她的意思。

    他的轉變來得突然,加上早上那番話,蘇青青并這群丫頭,大概都認定,他是受了外界刺激,想博個虛名逞一口氣。

    于是,他正襟危坐,一臉嚴肅,決定一次說個清楚。

    反正這丫頭是個絕佳的傳聲筒,一定會不折不扣將他“少年心思”轉達給顧母的。

    “我永遠記得,回休寧那一天。”顧悄緩緩說起原身記憶里,從未宣之于口的郁結,“那是我第一次見李玉。”

    說著,顧悄撩起簾子,小馬車正應景,走到他與李玉初見的地方。

    齊寧街是休寧門戶,也是最繁華的地方。

    街上店鋪林立,吆喝不絕,酒旗飄舉,商賈云集。議價的,載貨的,抬轎的,兜售的……

    世間百態,唯缺一態。

    他指著街角陰暗處,那里不太顯眼的蜷縮著幾個人影,有老有少。

    “李玉那時就在其中。”

    “他與我目光遇上,突然就從角落里鉆了出來,一直一直追著馬車,就算一路不斷有人推搡辱罵、拳打腳踢,他也踉踉蹌蹌,一直跟著。”

    顧悄仔細回憶當時,小乞丐蓬頭丐面,幾乎看不清楚相貌,春上不算熱,渾身卻散發出濃重的惡臭。小公子精貴,鼻子也尖,也許是自小聞慣了血腥氣,竟也辨出,那是污血化膿,積攢出的死氣。

    于是,他叫停了馬車,不等家人反應,如一只小笨鴨一樣半跳半滾下了車。

    他磕得眼眶紅紅,可還是攥緊了手里的糖。

    “還記得,我將沾滿浮灰的糖遞給李玉時,第一句話說的是,‘我叫顧悄,你叫什么?’

    他搖了搖頭,死活不說。我捏著糖不給,執意再問,他才憋出一句,叫賤奴。”

    “爹娘憐他一身是傷,將他帶回府上救治。細問之下才知,他無名無姓,只聽旁人都喊他賤奴,便以為那是名字。那時我年幼,就強將我的小字,分了貴的那半與他,令他以后就叫小玉。后來,他輾轉找到親爹,認親時堅持要叫李玉,因個玉字說道不清,還鬧到當初治傷的林大夫醫館前,至今被縣人恥笑。”

    “這事我一直心存愧疚,卻又不知如何補救。近日總算頓悟,或許我可以做些……比玩樂更有意義的事。”

    琉璃耐心聽著,眼眶已有些發紅。

    情煽得差不多,顧悄總結陳詞,“若說這些天,旁人輕辱,我一點不生氣是不可能的。可比起這些小打小鬧,我存著更大的野心。我想將這看圖識字做成免費的,叫男女老少,但凡想識字的都能學會;我想讓四書再無門檻,不論寒門、女子,還是為奴的、做仆的,人人都能寫出自己大名;我想叫我的朋友,落魄的、多舛的,卑賤的、莽撞的,都能掙一個錦繡好前程。”

    “所以,這般想來,我能改變的,遠比冬蟲要多得多,不是嗎?”

    顧老師深諳話術,這翻話半真半假,已經將小姑娘說得心潮澎湃。

    他的女子教研組大秘,此刻已完全被小公子身上迸射出的五彩圣父光芒折服,她攥緊手中帕子,甚至覺得自己肩上的擔子都重了起來!

    “原來三爺這般志存高遠,是我們狹隘了!”

    顧悄假模假樣,活像那傳銷頭目,“你現在可是‘顧玉’的一員,自然不能再狹隘下去了。”

    馬蹄噠噠,顧悄到家的時候,顧準已在飯廳等候多時。

    族學這一場,鬧得很大,大到顧準這種閑云野鶴,都第一時間知道了消息。

    老父親怒視小兒子,吹胡子瞪眼,“跳舍?賭書?賭注還是你大哥的朱子疏?我怎么不知道顧慎做了這本書?”

    顧悄縮了縮頭,轉頭向著蘇青青求救。

    奈何蘇青青也不好惹,她擰著顧悄耳朵,“要不是今日我去找了族長,你以為憑他那鐵臉無私的作派,能讓族學漏了一網魚不打?”

    他爹言語震懾外強中干,他娘武力震懾偷工減料,顧悄非但半分不怕,還撲哧笑出了聲。

    他干脆趁勢滾進蘇青青懷里,松松摟著她的腰耍賴,“慈母多敗兒,娘親你該自省!路上知更就與我說了,你還給我請了個護衛!”

    消息走漏得太快,老母親吃癟。半晌嘆了句,“你呀!誰叫我生了你這樣一個討債鬼。”

    蘇青青已然斂去晨時憂慮,又是顧悄熟悉的娘親模樣。

    搞定顧母,顧悄又去哄他老爹。

    他繞到顧準身后,諂媚地捶肩捏背,“跳級是因為外舍實在無趣,其他學生最大的不過十二,我這樣大的年紀混跡其中,十分羞恥。”

    “賭書是因為他們欺人太甚,拼四書五經我又比不過,只能田忌賽馬,以我之長誆他們之短,可那些老童生也不是傻子,沒有重利又怎會上當?”

    “大哥雖然沒有寫書,可我那案子下墊腳的,就是大哥在家所讀章句,你那樣扔了,瓔珞還心疼了好久。我是臨時起意,不也是實在沒得謅了,就信口胡扯了這么一本。”

    顧準到底閱歷足,還繃得住臉,可顧情并一眾丫頭,卻是直接破了功。

    顧情邊笑,邊舉起食指刮臉皮,沖著顧悄奚落,“哥哥你可真不要臉!我要給大哥去信,將你行徑一字不落告訴他。”

    “顧瑤瑤!”顧悄再也顧不上老父親,竄到顧情身邊一個肘鎖喉。

    奈何身高不夠,叫小姑娘輕松反制。

    兩人從小打鬧慣了,顧情知道顧悄怕疼,擒拿的動作下意識順著力氣轉成腋下鎖肩。

    如此,顧悄的小身板,就被小姑娘輕輕松松卡在了懷里。

    被美人環抱的顧悄,徹底emo了。

    什么時候就連他那還沒發育的太平洋妹妹,都比他高了?!

    目前家中,唯有知更,還算尊重矮子自尊。

    第028章 第 28 章

    說笑中, 顧母張羅著一家人用過晚膳。

    沒過立春,天黑得都早。顧準破天荒讓小廝掌了燈,將顧悄喊到了書房。

    小公子眼神好, 自然看到, 書案上正放著的, 是顧情在家編的《英才教程》第三本。

    顧準似笑非笑, “顧玉?”

    顧悄心虛低頭。

    “另兩冊呢?”

    第一冊外舍看完已經歸還, 第二冊今日還沒來得及遞出去。

    顧悄摸不透顧準意思,只得老實喚了琉璃,去他書箱中取。

    待三本本子集在一處, 顧準一一翻過, 最終放下時, 望向顧悄的眼角, 竟有些濕潤。

    顧悄眨眨眼,有些不解老父親為何如此動容。

    但顯然, 不會是為了他的書。

    “這個書名,不好。太白,太俗, 太淺。”

    顧準平復了片刻,爾后潤筆,將書封上白色的書簽條框劃了去。

    隨后,他取了張空白宣紙,重新題的竟是顧悄最屬意的“小學語文”。

    四個大字一氣呵成, 筆鋒蒼勁老辣,鐵畫銀鉤, 不肖任何一家一體,早已自成一派。

    顧悄自小學書法, 專心摹疏朗雅致的歐體 ,也即所謂的科舉體,好賴也混了個書法協會會員,自然見過不少時人筆墨,但真正能以字叫他折服的,寥寥無幾。

    謝景行算一個。

    學長字如其人,一手行草風驚苑花,雪惹山柏,華麗張揚至極,也清貴雅致至極,但到底年輕,還未脫薛稷神貌。

    可顧準就不一樣了。

    他的字早已看不出任何他人痕跡,轉折勾連之間,都是顧準自己的人生況味。

    “宋《玉海》將字之一學,又分體制、訓詁、音韻,后人概稱為小學,你這本子皆有涉獵,釋義上又兼顧白話與釋古,在口為語,落筆成文,就取這四字吧。”

    他邊說邊將宣紙裁下,覆上功利味十足的《英才教程》。

    果然,探花郎一出手,就知道有沒有!

    顧悄心中不由肅然,果然一代風氣養一代人,這學問素養,現代人拍馬也難趕上。

    忙完這些,顧準才慢慢說起往事。

    顧悄知道,這是真正進了正題。

    “我與顧沖、秦昀,出自一門,都師承國子監老祭酒云鶴。恩師在時,便奉韓愈韓昌黎為圭臬,一生著書立說、廣宣教化,也學文公,肅師者之風,激勵后學,提攜人才。”

    “化當世,莫若口;傳來世,莫若書。晚年他四處講學,萌生了學而下的想法,想以識字辨音為起點,做一套小學之書,傳后人習。可惜,書未成,人先故。”

    說到這里,顧悄才懂老父傷懷,他不過是誤打誤撞,碰到了他軟肋。

    “如今,你倒是無知無畏,替我承了恩師衣缽。”顧準摩挲著小學二字,目光深遠,“只是你到底年輕,帶幾個丫頭片子,終究行不長久,還須得老父出馬,替你診脈把關,如此方不出大紕漏。”

    顧悄算是聽明白了。

    他這口是心非的老爹,是變相請纓要做他教研組總編的節奏啊!

    狗腿悄喜形于色,分分鐘抱緊閣老大腿,“兒子求之不得!原以為爹爹會罵我,沒想到您竟如此開明!”

    顧準盯著顧悄后腦勺,心道:我若不開明,你就被秦昀、顧沖那倆老匹夫拐走了!

    他一貫操心這幺子,學堂里又怎么會沒個眼線?

    只是他那眼線還沒盯梢三天,就拿著顧悄手書打上門,指著他鼻子罵他不會做買賣,差點悔了一棵好苗子,顧家不要,他們家收!

    頭一日,秦昀將顧悄第一堂堂考卷子拍在桌上。

    “便是你這等皓首匹夫,良木幸生于你庭,愣是叫你養廢成了朽材!這孩子有底子,有天賦,還沉得下心,是跟我作小學的絕佳材料,就說你放不放人?”

    后一天,顧沖在學里捏著學子聯名請愿裝腔作勢。

    “文祭前因后果我已問了清楚,這孩子秉性純良,無心名利,天生一顆好為人師的拳拳初心,‘松柏說’如此通透,三言兩語便化了小宋心結,假以時日,族學必可交予他手。這可是他送上門來與我為徒的,算不得我搶你人。”

    當然,這些不過是三個蒼髯老賊暗地里的較量。

    面上,顧準慈愛抬手,摸了摸顧悄額頭:“白日里,你吹了許多風,還好并未發熱。其實斗雞走狗,舞文弄墨,在爹看來,都是一樣。只是你能懵懂中曉大義,爹爹很知足。日后,有事可與爹爹商量,莫要莽撞叫我們擔心就好。”

    顧悄哪有不答應的?

    他滿心歡喜,除了穿越一事實在離奇,恨不得連昨日如了幾回廁,都要向他爹老實交待。

    是以他忘了,姜總是老的辣。

    聰明的家長對付愛折騰的孩子,鎮不住便假意逢迎,只為打入敵人內部,再見招拆招。一切表面的順從體貼,不過是為了將五指山豎得更高些,叫猴子看不出來罷了。

    ……

    次日,顧悄早早便去內舍報了到。

    初來乍到,見閑置空桌不少,顧悄隨便撿了一張就要坐,卻被一個瘦瘦矮矮的少年,眼疾手快拉走了。

    少年扯著他一路往后,在最后一排停下,指了指靠邊一張滿是灰塵的臟桌椅,說:“你是新來的,只能靠后坐。那張是原疏的位子,你與他關系好,可以坐他隔壁。”

    顧悄眨著眼,動也不曾動一下,滿臉問號。

    那少年有些不耐,“你這人怎么這般不講規矩,這是內舍慣例,你若不想第一天就惹事,還是老實聽我的罷!”

    好在這時原疏到了。

    他掛著笑臉,按著顧悄在自己位上坐下,扭頭向著少年道,“沒事了沒事了,我來跟他說說咱們內舍規矩。”

    那少年小大人似的點點頭,向著中排自己的位置去了。

    只是落座那下,甚是艱難,想來是昨日三棍,才換得顧悄今日“禮遇”。

    原疏將自己的位置讓給了顧悄,轉頭又去外間打了盆水,擰了帕子,擦起隔壁桌。

    一邊擦,一邊與他說起內舍情況。

    不同于外舍小孩子的單純,內舍學子間,慕強情緒十分明顯,親疏關系更是直接與成績掛鉤,誰與誰親厚,一看座位就一目了然。

    成績好的坐前面,第二等的在中間,吊車尾的只能縮在角落,夾著尾巴做人。

    比如原疏。

    不過差生倒也不少,最末排多少還有幾個作伴的。

    內舍開間,是整個族學最大的,貫通的兩個主屋并作一個,滿滿擺了五十余張席位。

    可臨上課了,也不過才到稀稀拉拉二十來人。

    第029章 第 29 章

    原疏探頭, 與顧悄解釋,“內舍一共收五十六人,刨去條件差些的農家子, 春耕時節須在地里幫忙, 剩下四十四人, 昨日退了六個外姓來借讀的, 今日點卯應到三十八……”

    他覷了一眼前方不足二十人的位置, 心虛道,“昨日竹板爆臀尖后勁太大,剩下的估摸著都告了假。”

    趕在顧小夫子臨堂前, 他將內舍學生大致與顧悄說道了一通。

    剛剛勸坐的, 叫顧憬, 是旁支老輩分, 所以被顧憫提了作幫手,差不多就是助教班長的職務。

    坐在前排的尖子生里, 最顯眼的,莫過于族長玄孫顧影朝了,也是昨天學子中帶頭告罪的。

    他在顧家小輩中, 很有威望,是一呼百應的人物。

    單看朱庭樟那般眼高于頂,卻巴巴挨著他坐,就知道他在內舍地位。

    “這人是作為內定族長培養的,在學里一直拔尖。雖是顧影傯嫡兄, 不過兩人并不親厚,平日里, 也從不欺壓后進,倒也不怕他為難你。子初兄學問也是頂好的, 可惜老族長一直壓著,不許他下場。”

    昨天離得遠,顧悄矮子看戲,什么也沒看真切。

    這下逮著機會,將這人從頭到腳看了個仔細。

    顧影朝比顧悄小著輩分,實際卻還大上兩歲。

    十八歲的年紀,著一身素色青衣,眉如劍目似星,正垂首翻閱著手中書目,沉靜安然,自成天地,與身邊少年人的躁動,格格不入。

    顧悄忖了忖下巴,心道小公子其實眼光不錯。

    他為啥如此相看,自然因為這是小公子藏在心底的人。

    從小公子有限的記憶里,顧悄發現,向來過眼不過心的他,在極少數時候,也能藏在人后,走心去看另一個人。

    不過,當顧悄第一次鼓起勇氣,將蛐蛐遞給顧影朝,被禮貌卻疏離地拒絕后,他就再也沒有過任何逾距。

    哎,少年。

    顧悄嘆了口氣,為小公子這無疾而終的情竇初開。

    除了看帥哥,顧悄也在看門道。

    雖說學生按成績分著先后,可整個教室,左右兩邊,亦分界明晰。左邊的從不與右邊的搭話,右邊的也不給左邊的好臉。

    唯有最后一排,估計都破罐子破摔了,反倒分不出什么涇渭來。

    原疏看出他疑惑,“琰之果真敏銳。族長昨日大怒,你那事也不過是個由頭。顧家小輩拉幫結派早不止一日。與顧影朝分庭抗禮的,叫顧云斐,論關系與你已出了五服,也算不得什么正經親戚了。”

    顧云斐就是族學里五只手指數得出的報考人之一。

    他雖生在旁支,可那支卻是顧家當下最風光的一支。

    他爺爺顧冶武將出身,才升任漕運總兵,是各路商賈爭相討好的對象。

    就是黃家人,見著顧云斐,也要抱拳問候一聲。

    顧云斐與顧影朝年紀相仿,才學也旗鼓相當,還生就一張好臉,比之其他小孩,多見不知多少世面,傲中帶著些目中無人的狂氣。

    他本人也極其好強,事事總要壓人一頭。這才單方面與顧影朝勢不兩立。

    這種少爺,自然也不比顧影朝好脾氣,察覺到顧悄視線,一本書立馬就飛了過來。

    昨日他并未挨打,此時說話中氣十足,“你這二世祖,盯著小爺作甚?可別你們那房窩里斗,你卻把主意打到我身上。告訴你,顧大那邊踢出來的,我這邊也不撿垃圾。”

    顧悄伸手接過那書,隨手整了整凌亂的紙頁,起身客氣還了回去。

    他頂著顧云斐滿目猜疑,頗為神往道,“早前聽山野村夫胡侃亂吹,說顧氏云影小輩,有兩人出類拔萃,堪稱雙璧。一子靜如淵,一子動如練,都生得神仙樣貌,教凡人自慚形穢。”

    二十幾個學子們聞言,無不頓住翻書的手,為這彩虹屁震驚。

    雙璧他們倒也聽過,可什么神仙、凡人的,這般捧腳,未免太過無皮無臉。

    顧勞斯是那種人嗎?必須不是。

    夸完了,他的態度就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急轉。

    只見他頓了頓,煞有介事地沉痛搖頭,“如今我瞧你,還真是應了一句話,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顧悄不怕死得又補一刀,“長得也不如顧影朝,關鍵還不經看,可嘆可嘆。”

    見顧云斐臉色鐵青,他故作害怕道,“你不是吧?大男人還學那小女兒,為個樣貌爭風呷醋?如果侄兒你這般在意,那叔叔給你道歉,是叔叔不該實話實說。”

    顧云斐“你”了半天,只“你”出一句,“潑皮無賴,不可與言!”

    頭一天就把內舍學霸惹得跳腳,原疏不得不為顧悄抹了把汗。

    顧老師卻搖搖頭,“老話說,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你信不信,樣貌你不及顧影朝,學問你也不及我。下次旬考,你那位置,我坐定了!”

    這話連原疏聽著,都有些想捂臉。

    他在位子上如坐針氈,扯著顧悄衣袖,不斷對他使眼色,示意他莫要沖動。

    顧老師是沖動嗎?

    必須不是。

    其他學生反應就更夸張了,他們愣愣整整三秒,才哄堂笑開。

    有幾個甚至顧不上屁股疼,笑到拍桌。

    一時間,嘲笑聲、拍桌聲、倒吁聲,沸反盈天。

    顧悄卻滿不在乎,只道,“你們莫要笑,不單是他,你們當中每一個,都不及我。”

    顧云斐氣極反笑,他斂了怒意,走到顧悄跟前。

    身體強健的少年,比顧悄高出一個頭,他彎腰俯首,嘴角挑起一抹笑,盯著顧悄雙眼,淡淡道,“你不是喜歡賭嗎?不如我們也來賭一場。”

    “內舍第一那位置有什么意思,不如我們爭個案首玩玩?”

    第030章 第 30 章

    年輕人果然就是容易沖動。

    顧勞斯要的, 可不就是這效果?!

    他入學幾天,貿然參加縣考,實在可疑。

    如此與人賭氣, 很是順水推舟, 便合情合理起來。

    于是, 顧悄端著高高在上的架子, 點點頭可有可無道, “有何不可?咱們就比月底這場。不過,我想不需要月底,下次旬考就能教你知道厲害。”

    “你偷奸耍滑, 僥幸勝了上舍, 當真以為, 顧氏無人?”

    顧云斐哼了一聲, 一甩袖子回了前排。

    內舍其他人,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這套路如斯熟悉。

    雖覺離譜,但想到上舍的新鮮敗績, 他們竟不由都生出一種——顧云斐定要敗給這笨鳥——的滑稽預感。

    顧悄此人,屬實邪門!

    挑了第一名,內舍果然全都老實了。

    顧悄對這個結果十分滿意。

    最初他勤工儉學帶輔導班時,社恐多少有些駕馭不住三教九流的學生。

    導師靜安女士實在看不過眼,便請了先生手底下的博士助教, 幫忙傳授些帶班經驗。

    結果一碰面,這不是他迷了很久的學長, 外加畢業班輔導員嗎……

    社恐悄恨不得當場立斃。

    但是不行,他被謝景行拎著旁聽了好多堂班會, 然后……教了很多陰招。

    比如謝氏教學秘籍其一:想要搞定一群刺頭,只消掐頭去尾,拿下第一名和最后一名,中間的自會乖順投誠。

    參照此條,七日后,二月中旬小考,他這最后一名,準備直接干翻第一名,讓居中的全都瑟瑟發抖。

    內舍炮灰:也不用七日后,現在已經不大好了!

    “對了,昨日太忙,沒來得及問,黃五的事,可與你姐夫說了?”

    原疏姐夫,是三房顧悅,四十多歲,平日里就不太務正業。原配在的時候,紅袖添香,倒是壓著他考了個功名,奈何紅顏薄命,沒幾年賢內助亡故,他挑來挑去,選了個小十七歲的續弦,自此放飛自我,成天花天酒地。

    顧悄將黃五入學的事托給原疏,不過是學了李玉,順手給兄弟一個便利,好叫他和長姐在顧悅跟前得個臉面,日子不那么難過罷了。

    黃五這等家世,顧家但凡經商的,沒有不想攀交的。

    進學這等小小要求,家塾斷沒有拒絕的道理,辦下來不是難事。

    “前日回家我跟姐夫提了這事,沒想到姐夫不僅不嫌煩,還挺開心,當即就帶著我去和伯父說了,另還問了我許多話,怎么與黃家結識等等。”

    顧悄心道,你姐夫吃喝嫖賭樣樣俱全,唯有囊中羞澀才有收斂,這會來了尊財神,能不開心?

    說曹操曹操便到。

    兩人這才說完,就見顧憫夾著書推門而入,身后還跟著個比他大一號的人形鴨梨。

    內舍不比外舍,不少人都已開始跟著家里交往應酬,因此認得這尊財神的不少。

    何況他與方白鹿交好,經常在休寧招搖過市,揮金如土,方白鹿組的局,多數是這位爺掏的錢,想不認識也難。

    “竟是黃五?!”

    “金陵黃家?他怎么會在這里?”

    顧悄也很疑惑。

    他狠狠瞪了原疏一眼,無聲質問:說好的族學管教一貫從嚴,但凡進學子弟,不分年紀、出身,都得從頭學起呢?他黃五怎么就直接入了內舍!

    入學第一日胡謅的話,被現場戳穿,原疏縮了縮頭,心虛不已。

    “天吶,上次我爹帶著我,遞帖子都沒見著他,現在竟成了同窗!”

    “黃老爺跟顧總兵交情深厚,想來肯定是顧云斐引薦來的,真是族學榮幸!”

    顧云斐顯然也這么認為。

    他很自然地挪了下椅子,將長案空出一半,等著迎這位黃家小叔入座。

    自古官商不分家,他爺爺一直管漕運,與靠著運河走買賣的大皇商,自然往來甚多。

    只不過,他接觸較多的,是黃家正經掌權人黃二那邊,他與黃二的長子黃粲,還是好友。

    顧憫見大家反應,笑得溫和,“看樣子這位不需我再多介紹了。素律,你且找個位置坐下吧。”

    素律,是黃五的字,亦是秋之別名。

    大約是煒秋之名,過于煊耀,要以字壓一壓其銳意。

    黃五拱手,向大家一揖,道了句“多多關照”,踏步下了講臺,就向著右手邊而去。

    那邊坐的,正是以顧云斐為首的那派。

    朱庭樟瞧瞧事不關己的顧影朝,再瞧瞧行走的錢幣,急得抓耳撓腮。

    左邊一派心有戚戚,右邊一派彈冠相慶。

    誰知黃五走到顧云斐跟前,卻不坐下,只笑著道了句“賢侄,別來無恙”,爾后就在顧云斐的怔愣中,徑直向著末排去了。

    顧云斐有心想說“小叔不必過謙,當坐首席”,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見黃五已經疾步到了顧悄跟前,并言笑宴宴俯身給了他一個熊抱。

    一句“賢弟,多謝”,令他緊緊抿住了唇,吞下所有自作多情。

    然,這還不是最炸裂的。

    眾人就見顧悄漲紅著臉(被熏的),推開黃五,來了句“君子之交淡如水,兄不必如此盛情”,爾后又指了指最角落、離得八丈遠的空桌,“黃兄坐那邊如何?”

    這般熱臉貼冷屁股,偏偏財神不生氣,甚至還甘之如飴!

    黃五瞅著那張帶灰的臟桌椅,嘴角抽了抽,不知該感嘆不愧是瑜之親弟,行事作風一樣率直可愛,還是該牙酸果然笑閻王看上的人,跟他一樣難伺候。

    到底他是為了哄人來的,于是揮袖彈了彈浮灰,毫不作偽地揚起一抹笑,“琰之費心了。”

    內舍吃瓜群眾:這顧悄,果然邪門!

    臺上顧憫自帶濾鏡,學生之間的風起云涌,他一概視而不見,只看得到一派祥和。

    小夫子老懷大慰,昨日族長雷厲風行,效果果真立竿見影。

    鑒于兩人新入舍,他大致講了內舍課業和考校慣例。

    內舍主讀四書,每日念書兩百字,通講十行并朱子章句若干;兼習詩文,記廣韻,并吟五七言古律二三首,看五經或史傳三五紙,隔三日試賦一首,隔七日習文一篇。

    總得來說,時間緊、任務重、壓力大。

    難怪比之外舍,內舍學子們殺傷力都小了許多。因為神獸們也乏了。

    顧悄自然不會老實跟著夫子念書。

    讀研期間,靜安女士已經磋磨夠了他,他永遠不會忘記被四書五經和十三經注疏支配的那種黑色恐怖。

    再學一遍?大可不必。

    他要做的,同在外舍時一樣,不過通翻族學所用科考通用本子,與自己的現代知識儲備比照,修正下不同處而已。

    至于誰對誰錯?顧勞斯表示,人在檐下,該低頭時就要低頭。

    雖然他確信,很多地方應數后世理解更合人性,但大歷主考官不認不是?

    至少方灼芝絕對不會認。

    這位主政休寧已很有些年頭,他的迂腐在整個南直隸都算出名的。

    顧悄尤記得,幾年前他二哥考生員,就跟顧準吐槽過。

    彼時縣試、府試兩位主考都守舊,出題審卷都一板一眼,四平八穩,稍有偏鋒,即判下乘;可到院試,提學官又是個激進之流,規規矩矩老生常談,難入他法眼。

    這般上下雙標,才叫休寧多出許多老童生。

    顧勞斯飛速理著筆記,一邊分神想著,早晚他要從做題的變成出題的,屆時且看他撥亂反正,溯本清源!

    想得太嗨,以至于翻了幾頁,過眼沒過腦。

    他不得不又將紙頁翻了回去,重新看過。

    “噗嗤——”右手邊傳來一陣輕笑,并一個小紙團子砸了過來。

    顧悄執筆的左手一頓,盯著牢牢卡在書縫的紙團,如臨大敵。

    以他被坑數次的經驗,這紙團子打開,絕對有事!

    于是,他果斷吹了幾口氣,將那顆穩如泰山的紙團硬是吹到了前桌凳子下方,并伸腳又踢遠了幾步。

    好巧不巧,班上人少空位多,紙團子一路滾到了中間位置,停在了顧憬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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