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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31章 第 31 章

    顧憬正認真習(xí)書, 自然看不到屁股底下的紙團子,這個小插曲原也沒什么。

    可其他同學(xué)開著小差呀。

    就有那好事的,從后面踹了踹顧憬凳子, 各種朝著他擠眉努嘴示意。

    顧憬雷達明顯不太好使, 信號接收了好半天, 才費勁地彎腰去撿。

    攤開后, 待看清紙條寫的什么, 登時臉色發(fā)白,想將紙條揉碎,卻被好事的同窗眼疾手快, 搶了過去。

    好容易挨到時辰, 夫子搖鈴下了堂, 顧憬第一時間就去奪。

    那學(xué)生卻躍到板凳上, 嘻嘻哈哈道,“讓我們瞧瞧, 夫子的好弟子,平日里對咱們兩邊都不假辭色的小學(xué)究,究竟跟閣老公子都傳了些什么小話!”

    剛準備放飛的弟子們趕緊收回撲騰的翅膀, 一個個伸長脖子等下文。

    那小子裝模作樣咳了咳,在顧憬各種爭搶中左閃右躲,艱難攤開捏得皺巴巴的紙團,朗聲念道,“兄弟, 什么時候弄個紡織娘……玩玩?”

    那人尾音漸消,顯然沒想到是這般敏/感的內(nèi)容, 甚是尷尬地抓了抓頭。

    而顧憬臉色,已經(jīng)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他一臉青白, 朝著顧悄望來,一雙眼里蓄著細碎的淚,黑沉沉的,仿佛透不進分毫光。

    顧悄咯噔一下,不明覺厲,心道這鍋他可不背。

    還沒張口,就聽到身側(cè)人率先起哄,“不知這紡織娘,是哪個紡織娘啊?!顧憬,你說呢?”

    “總歸不是顧憬他娘……”

    “他們家繡坊漂亮姐兒多,在整個徽州府可都是叫得上號的!”

    “呸,人顧少爺說的紡織娘,是莎雞。《詩》云,五月斯螽動股,六月莎雞振羽。哦~后面還跟著幾句,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戶,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那不還是雞嘛!是入床上才對!”

    陰陽怪氣的附和,零星傳來。

    頑笑到這里,已然過界。除了幾個鬧事的還笑得出來,不少人已經(jīng)掩面回避了。

    “夠了,書院是什么地方,容你們?nèi)绱朔潘粒 ?br />
    一聲清斥自內(nèi)舍最前方傳來,正是顧影朝。

    他起身冷冷瞧著這邊,目光與顧悄相遇,閃過一絲輕鄙,“我實在羞與你們?yōu)槲椤!?br />
    左邊派眾見老大發(fā)了話,亦紛紛甩袖,呸了一聲劃清界限。

    顧悄可算明白了。

    顯然,顧憬他娘是個紡織娘,或許還有些不太好的傳聞。寫紙條的人原是想找小公子玩蟲,結(jié)果陰差陽錯被顧悄吹到了顧憬那里。

    左右事情已經(jīng)鬧得不可開交,遞條子的干脆先起哄,一股腦把贓栽給顧悄再說。

    到了這份上,就算顧悄有心解釋,真相也不會有人信了。

    而顧憬,已沉默著坐了回去,低垂著頭,周身寫滿生人勿進。

    大風大浪見過,沒想到這會陰溝里翻了船。

    顧勞斯艱難捂了把臉,不得不暫且吃下這穿越以來的第一悶虧。

    他的右手邊,只坐著一個人。

    瘦削青年二十來歲,長得普通,衣著卻十分精細,上挑的眼角刻意壓成一個愛笑的弧度,十足得玩世不恭。

    顧悄卻覺得哪里違和。

    察覺顧悄眼神,青年聳了聳肩,嬉皮笑臉道,“三少,這可怪不得我。”

    說著,他站起身湊近顧悄,壓低了聲音,頗為惋惜道,“我原是覺得冬日無趣,想找你買只斗蟲玩,可沒想到你會把條子遞給那死腦筋。”

    “這可怎么辦呢?聽說那死腦筋,是只不會叫的狗,可咬起人……特別疼。”

    那一瞬間,他斂去笑,上挑鳳眼登時陰沉一片。

    一股涼意瞬間爬過脊髓。

    顧悄終于想起來。

    這人竟是二月二文會路上,廢他手的蒙面人!

    強壓下心中驚懼,他小退了半步,并不挑明,只道,“我向來只玩蛐蛐,你卻偏挑紡織娘來寫,本就別有居心不是嗎?想來就算紙條我收下,你也有辦法將火燒到顧憬那邊。”

    “你還不笨嘛!”青年已然恢復(fù)了笑模樣,目光落在顧悄身后,不動聲色退了兩步,話鋒一轉(zhuǎn),“小公子玩蟲玩得挺好,何必學(xué)那些蓽門酸儒,到這里自討苦吃?”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 顧悄話套著一半,就被黃五打斷。

    大鴨梨一把薅起小公子毛領(lǐng),十分哥倆好地岔開話,“走,哥尿急,趕緊帶哥認認路。”

    顧勞斯表情瞬間凝固:這小學(xué)生相約去尿尿的既視感……

    出了教舍,黃五松開顧悄,賴賴突突的臉上難得嚴肅,“你怎么還是個禍事纏身的命格?”

    這話顧勞斯就不愛聽了,他一把拍開黃五,怒道,“你這可就強盜邏輯了,被賊人搶了,難道反怪被搶的有錢?被歹人非禮,難道反怪婦人不該生而為婦?”

    小公子俊俏,生起氣來怒目圓睜,一片水光瀲滟。

    他今日穿的,又是件火狐腋毛夾襖,不見什么血色的白玉面盤,襯著細密的火紅絨毛,像極了謝家老太君最嬌寵的那只貂。

    黃五突然有點理解,謝昭那老牛為什么偏要啃這茬嫩草了。

    雖然那廝悶騷,人前各種與小公子為難,人后嘴硬打死也不承認。

    可黃五什么人?

    這世上,除了那串佛珠子,就屬他最了解謝昭了。

    頭天快馬加鞭,叫他從金陵趕來送傷藥,第二天他就在小公子身上聞到了藥香。

    前一刻還冷臉罵他辦事不力,一個漆皮匠久尋不到,下一秒李玉才提小公子名字,內(nèi)間他就咳嗽連連,變著法地叫他上趕著送錢送溫暖。

    還是做好事不留名的那種。

    甚至酒樓那日,因他自作主張,將人牽扯進在辦的案子里,回來還好生修理了他一番。

    這要不是起了色心,黃五就不姓黃了。

    多少是能叫鐵樹開花的妙人,黃五總歸是要上點心的,何況這人還是顧恪的胞弟。

    于是,外人眼中的財神爺,十分大氣地道了歉,“賢弟莫怪,我這粗人,只會算賬,不會說話,要不我怎么重金到你這書香門第進學(xué)?”

    重金二字,成功叫顧勞斯熄火。

    他眨了眨眼,收起炸毛刺,十分客氣地抱拳,“是弟急躁了。”

    二人這般你來我往,虛情假意,叫緊跟著追出來的原疏蚌埠住了。

    他看看兄,又看看弟,只覺牙酸。

    隔著幾扇紙糊的窗戶,三人并不知道,這點動靜分毫不差地被顧憬聽在耳中。

    他始終低垂著頭,一副認真讀書的樣子,桌子底下的手,卻神經(jīng)質(zhì)地一遍又一遍撕扯著那早已成屑的紙團子。

    課間這小插曲,自然逃不過學(xué)堂夫子法眼。不過顧憬知道,族學(xué)夫子向來不管這些。

    因為……顧氏不養(yǎng)柔弱可欺之人。只要不危及宗族利益,這些小打小鬧,他們從來都是隔岸觀火,任由學(xué)生自行解決的。

    自行解決?顧憬垂著頭,眼淚一滴滴砸在書頁上。

    他不是顧悄,也不是顧云斐,他沒有大人物撐腰,他能解決的方式,只有……

    “故君子之治人也,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他囁喏地讀出這句被淚水侵染到模糊的句子,暗暗握緊了拳頭。

    第032章 第 32 章

    黃五解決五谷輪回的功夫, 原疏已經(jīng)跟顧悄囫圇說了個原委。

    能留在內(nèi)舍讀書的,只有三類人。有天分的、肯努力的和家里不差錢的。

    倒不是族學(xué)束脩收得貴,只是正青壯的年紀, 讀書見不著希望, 自然要早早回家各自繼承家業(yè)。

    顧憬屬第二類。

    他并不聰慧, 靠著一股韌勁, 下了功夫苦學(xué), 這才打動了顧憫。

    他勤勉的根由,繞不開“紡織娘”三字。

    當年他爹尚未成婚早早病逝,只留下他這個與繡坊女工暗度陳倉的遺腹子。憑著這一脈單傳, 女工被抬進門, 正妙齡直接守了寡。

    然這些不是關(guān)鍵。

    關(guān)鍵是, 公婆相繼去世, 孤兒寡母鉆營著幾家盡是女人的鋪子,漸漸就招致了許多流言蜚語。更有紡娘、繡娘不安分, 想學(xué)著主母,以姿色撩撥有錢人家的少爺,妄圖一朝飛上枝頭。

    “一日, 學(xué)里有人拿著繡娘贈的帕子,當眾奚落了顧憬一番。結(jié)果……” 原疏壓低了嗓子,“你猜怎么著?那人與繡娘帳里廝混,意外起了場大火,摧枯拉朽般, 繡娘當場燒死在里頭,那人幸得一盆水澆了被子, 裹著頭臉保住一命。”

    “打那之后,學(xué)里再沒人敢惹顧憬。”原疏嘆道, “你怎么這么倒霉,惹上了他。”

    “所以,我現(xiàn)在滾過去解釋,來得及嗎?”顧悄吸了吸鼻子,風中凌亂。

    原以為廢柴小公子的副本,不過是念念書、考考試、刷刷家長里短小boss,輕松休閑來一套,結(jié)果……

    對不起,是他天真了。也對,就算超級馬里奧,也有無數(shù)斷頭崖等著玩家跳呢!

    小公子深呼一口氣,平復(fù)了下過于失落的心情,“坐我右邊那人是誰?”

    原疏撓撓頭,“他叫徐聞。我來時就已經(jīng)在學(xué)里了,不過好像沒什么人知道他的底細。”

    “濠州徐家人,謝氏姻親。”

    倒是黃五,晃悠著出來,拿著張花里胡哨的上品真絲杭綢帕子,邊擦手邊解釋,“徐家向來與謝家同氣連枝。顧瑜之曾與我說過,他在應(yīng)天府也吃過不少徐家的暗虧。”

    顧悄將這兩個姓氏在口中咀嚼半晌,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他干脆將這事拋開,十分狐疑地看了眼黃五,“你怎么張口閉口都是我哥哥?”

    越瞧越像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是怎么回事?

    顧悄雖然彎直未知,可不影響他書讀百卷,舊時男男那點事兒,他也沒少見。

    黃五十分坦蕩,“那自然是慕你兄長學(xué)識,敬你兄長人品,心之所向,故而宣之于口。正因為我有一腔拳拳真心,這才不遠萬里重金……”

    “知道了知道了,你花了重金,我定敦促你好好學(xué)習(xí),爭做哥哥第二。”顧悄連忙打斷黃五的自我陶醉,在夫子搖鈴中,將他扯回內(nèi)舍。

    這次,顧悄學(xué)聰明了。他直接換了個位置,挨著黃五而坐。

    敵暗我明的情形下,先給自己貼個護身符,總歸不錯。

    黃五這人,看似胡攪蠻纏插科打諢,但跟笑閻王關(guān)系匪淺,又怎么會是個真·酒囊飯袋?

    何況,袖袋里的兩千票子還沒揣熱乎,他可要對得起這高額束脩!

    如此這般,黃五的煉獄級讀書模式,就此開啟。

    午課時間,顧悄靜下心來將四書本子校對完,開始著手做他的教材詳解。

    九年義務(wù)教育,文言文譯注賞析誰還沒用過幾本?

    編,倒真是頭一遭。

    不過,這可難不倒顧悄。

    學(xué)霸最會的,就是彎道超車。

    他借了教輔的模板,稍作調(diào)整,很快第一本版子就打好了。

    琉璃新替他裁的本子,每頁二八開,左側(cè)原文,已按他的底稿標句讀謄抄完畢。右側(cè)顧勞斯筆耕不綴,奮筆如飛,很快默完釋義和解析。

    為了提高升學(xué)率(劃掉),他還增補了一些八股破題慣用的思路。

    不要問他為什么如此熟門熟路。

    因為教申論時,受謝景行啟發(fā),他研究了數(shù)篇八股套路,博采眾長終于總結(jié)出一套保姆式寫作模板。

    真要說寫作文,沒人卷得過科舉。

    明清期間,科考大戶層出不窮,先有太倉李氏一門兄弟五人于“舉子業(yè)”卷生卷死,留下本《能與集》;后有俞平伯他玄爺爺俞樾為子孫應(yīng)試,專做《課孫草》叢書系列。

    通讀下來,顧悄如有所悟。

    歸根結(jié)底,一篇文入不入得了評卷法眼,就看如何破題。而破題的切入點,顛來倒去不過是那幾個點。

    這幾日他也做了些功夫,翻看了不少縣試舊題。

    稍稍揣摩方灼芝癖好,他甚至能憑直覺標記出知縣有可能出題的句子。

    兩個時辰,洋洋灑灑謄上十篇,散學(xué)后他就給原疏定下任務(wù),“新出爐的第一冊,今日務(wù)必全部記誦完。”

    原疏一翻,就知道這是顧悄為他單獨作的,與先前手書一個路數(shù)。

    他喜不自勝將“秘籍”塞進書箱,“保證完成任務(wù)!”

    堂上夫子也講書,但不會如此精細直白,原疏可太愛這種傻瓜式學(xué)習(xí)資料了!

    黃五可不懂原疏的快樂,他縮了縮頭,盡量讓自己的存在感低一些。

    黃家經(jīng)商,家族教育從來只抓算盤和賬本,他雖打著進學(xué)的由頭,可不是真來念書的。

    何況他已經(jīng)二十有七,早也不是那讀書的料了。

    可顧勞斯怎么會放過首席贊助商呢?

    交代完原疏,他笑瞇瞇望著黃五,“不知道黃兄在家學(xué)過什么,咱們一道進學(xué),總歸要互相敦促,今日夫子正講述而,不若黃兄就以‘子在齊聞《韶》,三月不知肉味’作文一篇,與我們切磋切磋?”

    黃五回了家,將題目一甩,丟給了花廳吃茶念經(jīng)的謝昭,“說好的我混去探消息,順帶關(guān)照關(guān)照你那小情…咳…你那心上人,可沒說真要我頭懸梁錐刺股。舞文弄墨我一竅不通,這課業(yè)你看著辦吧。”

    說著,他掂了掂身上的重量,心里嘀咕,什么三月不知肉味?那小子真的不是在內(nèi)涵我?

    謝昭放下茶盞,拈起那頁便簽,于修長指尖反復(fù)把玩。

    不過是空白書頁上隨手扯下的一張紙,只因有了那人痕跡,所以他便愛不釋手。

    “多學(xué)學(xué)也不是壞事,你不是想奪黃家的權(quán)嗎?沒點墨水可降不住座下那些牛鬼蛇神。”謝昭眸中帶笑,“何況,這題出給你,多少也是善諫,你已羽翼豐滿,那藥是該停停了,吃多了畢竟傷身。”

    第033章 第 33 章

    黃五腦子里倏忽晃過顧恪那張臉。

    也不知在哪個戲本子里, 他聽得幾句唱詞,“那公子,端的是含章素質(zhì)、琨玉秋霜, 只把灑家望得心兒顫顫、魂兒離離”。

    他原是記不住那些個雅詞的, 可見過顧恪, 就自然烙在了腦中。

    最令黃五心折的, 是顧恪那樣的人物, 見到自己這般,竟也從未有過輕慢之意。

    他一直服藥,體型臃腫、面容丑陋, 藥性催發(fā)時, 周身還盈滿穢氣。

    旁人稍一親近, 嫌惡不止, 就算看在他錢帛家世上,裝作不知, 背后仍免不了恥笑。

    倒是顧家都是妙人。

    他時常刻意親近撩撥,顧恪渾若無感,不為所動;顧悄避之不及, 毫不掩飾。

    實在有趣。

    不過,想想日后,他還是從了謝昭提議,酌情減了那藥量。

    或許不多久,就該到攤牌的時候了。

    第二日, 黃五揣著熱乎的文章,到學(xué)里交了差。

    那文章字倒也工整, 只是開篇第一句,“凡夫食不可無膾, 在其位謀其事也!”

    這破題,連知更看了都要嘆氣。

    原疏差點沒繃住笑,“圣人沉迷雅音,三個月嘗不出肉味,到黃兄這,每天就該吃吃該喝喝是吧?”

    饒是臉皮厚似黃五,也有些掛不住,“韶音于我,不如小曲。還是大家各行其是的好。”

    他心中暗恨,都怪謝昭那廝,不替他分憂就算了,還不許他找槍替,可惡!

    這底子,顧悄摸完直接頭禿,他遲疑著問,“所以,你是真心想讀書?”

    自然不是,可黃五敢說嗎?他訕笑道,“自然是想的,只是教過我的夫子,寧可賠月錢,也連夜卷鋪蓋跑了,所以……”

    所以這才重金找了個傻子接盤?

    時隔數(shù)年,顧悄第二次有了錢何其難賺的感慨。

    但是也無所謂了,既然上了他的賊船,統(tǒng)統(tǒng)都得立起來給他做幡。

    這等基礎(chǔ)差的,顧老師也不是沒法子。

    “昨日我給二哥去信,向他提了你。”顧悄觀察著黃五,見他臉上慌亂一閃而過,心中有了底,“我二哥那人,心氣高,脾氣大,交友極其挑剔,尤其看重人品。他對你青眼有加,自然是信你有擔當、愿進取,不是個游手好閑的無用紈绔。你可要認真進學(xué),不要辜負二哥的信任。”

    黃五萎了。

    他掐指一算,與謝昭那廝這買賣,屬實虧大發(fā)了。

    攻完心,顧悄掏出第二本全解,笑瞇瞇道,“那就與原疏一道,發(fā)奮吧。”

    ……

    除了不太受顧影朝和顧云斐待見,顧悄的內(nèi)舍生活總算上了正軌。

    他的日子過得非常充實,白天擬教綱盯倆拖油瓶,晚上帶領(lǐng)教研組全體職工奮戰(zhàn)到雞鳴。

    次日再由顧情同學(xué)交給總編審閱修改。

    幾日下來,小團體竟運作得有模有樣。

    唯一不足,就是看圖識字丫頭們尚有用武之地,到教材全解,唯有顧情和瓔珞能搭把手,別的丫頭們就都不夠使了。

    為了鼓舞士氣,顧悄又選了一項簡單些的工作交給了丫頭片子們。

    ——那就是輯錄《唐詩三百首》。

    提及這本書,應(yīng)該無人不知了。

    但極少人知道,其實它也是一本晚晴科舉輔導(dǎo)。

    明清慣例,科舉一考八股,二考試帖。

    故而應(yīng)考,八股有《能與集》,試帖有《唐詩三百首》。更絕的是,這兩本成了晚清科考暢銷榜首、被奉為制舉家圭臬的書,編者竟是一人。

    《詩》所署蘅塘退士,正是《能與集》作者李錫瓚晚年的自號。

    這位老先生真的是一生奮戰(zhàn)在科輔第一線,堪稱勞模。

    彼時教職工食堂,顧悄搖著頭與謝景行吐槽,“時人只知當代教輔有薛金星、王后雄、任志鴻、曲一線四大天王平分秋色,殊不知晚晴有科舉輔導(dǎo)李錫瓚一人稱霸。壟斷啊,這是壟斷,能掙多少錢啊!”

    現(xiàn)在,掙錢的機會給到顧悄了。

    如此發(fā)家致富的機會,草根學(xué)霸怎能不廢寢忘食、樂而忘憂!

    最終,心疼兒子的老子,只得親自下場。

    “教材全解?”顧準點了點顧悄腦門,“你也敢叫!”

    訓(xùn)完,他提筆斷然給教材全解劃了去,提了個《初學(xué)啟悟集》。

    果然時刻不忘古人謙遜之德尚。

    顧悄一臉誠摯地點頭,示意學(xué)到了。

    顧準翻了翻內(nèi)容,“釋義部分倒也差強人意,供初讀者閱記夠了。只是這制藝一門,如破承題法、提股法、虛股法等諸多捷訣,當另附范文行書。”

    顧悄心道,那自然是要出本更詳細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實用公文寫作規(guī)范。

    但為了與拍他爹馬屁,狗腿悄臨時決定改為《制藝初探》。

    只恨他手上一本范文也無,不然這活兒早就動工了。

    “爹爹所言極是,我正準備搜羅搜羅哥哥們的書房……”

    誰料,顧準大手一揮,“不必,長晝,把那墊香爐的幾本書端上來。”

    不多久,老管事笑容可掬地捧著舊冊子幾本,并書信幾封,遞給顧悄。

    穿越狗翻了幾頁,就被這古代家傳珍藏版·科考教輔鎮(zhèn)得目瞪狗呆。

    那舊冊子上頭,竟收錄了大寧開科以來,歷屆三甲從縣試到殿試的所有卷宗,某些上頭,竟連主考官的圈圈點點都不曾落下。

    “這些都是你大哥二哥小時候抄著玩的。”顧準摸著胡子,一臉自豪,“下面那本,是同題你兩個哥哥破的題,亦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

    抄著玩的?顧·草根·悄:打擾了。

    您知道這本子拿出去,能賣多少金嗎!

    “既然你好這些,就拿去玩吧。”顧準將書冊一放,話鋒一轉(zhuǎn),終于切入正題,“只是文章慧而發(fā)不難,想將它變成人人都能看得懂的章法,卻不容易。大夫說你不能勞心耗力,凡事要記得,適可而止。”

    這是在訓(xùn)他熬夜,不顧惜身體了。

    顧悄抱著財富,十分乖巧,“以后不會了,我保證!”

    “你的保證,不值幾個錢!”不止顧準,連蘇青青都滿臉不信。

    她在一旁幫腔,“琉璃可是跟我說了,三更天怎么勸你也不睡,怎么,是嫌自己好些日子沒犯病,身子骨硬了嗎?”

    顧悄十分無奈,他只是習(xí)慣了而已。

    這大約就是草根的后遺癥吧。

    原來的世界,他家境一般,父母普通工薪,供一個獨子讀完碩士,已無再多余力。

    皇城腳下,房價貴,物價貴,哪個都高攀不起,唯有工資和存款,像一對拆不散的貧賤親戚,纏纏綿綿永不分離。

    顧悄念的,又是個冷門專業(yè),除了繼續(xù)攻博,沒有太大前途。

    可讀博最需要的,并非才華與勤奮,而是足夠的經(jīng)濟基礎(chǔ),好讓他能安心坐穩(wěn)冷板凳,在數(shù)年都見不到一個活人的古籍室,安安心心與舊紙堆作伴。

    還記得他碩士面試的時候,靜安女士什么難題都沒出,只問了一個問題。

    “家里可以負擔你到博士后嗎?”

    那時候靜安女士身體已不太好。

    她與先生沒有子女,正想物色一個關(guān)門弟子,她一直屬意顧悄,可也不愿意徒增他負擔。

    “三年,給我三年時間,我可以自己負擔。”

    所以,最后他選擇了來錢快的公考班。

    其實顧悄也不明白,明明穿越后他再沒了那些負擔,怎么一樣閑不下來。

    或許,只是心有不甘吧。

    他的抱負,他的師友,他的父母,他的……短暫一生。

    小公子這一傷感不要緊,淚腺第一個繃不住。

    駭?shù)锰K青青趕緊將人抱到懷里,一個勁兒問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你這孩子,怎么如此嬌氣,娘也沒說你什么,怎么就這般氣性。”

    淚眼朦朧里,顧悄望著手忙腳亂的爹娘,突然理解了謝景行那時的怒意。

    他研一研二時,是跟學(xué)長最親近的時候。

    謝景行博導(dǎo),正是靜安女士的先生,所以他們兩門經(jīng)常一起活動。

    一來二往,他便也不像大學(xué)時那般又敬又怵這位大佬。

    大佬對這個小師弟也十分關(guān)照,關(guān)照到得知小師弟要下海去玩命搞錢,竟一時忘形,提了句,“何必那么辛苦,這錢我來出。”

    這話一出,將他與顧悄之間難以逾越的鴻溝,再次赤果果攤開。

    本就有些自卑的草根,徹底傷了自尊。

    此后,他開始有意避著謝景行。

    而謝景行,在得知他連軸轉(zhuǎn)生生將自己餓出胃穿孔后,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怒意橫生地與他劃清了界限。

    他還記得病房里,謝景行冷冷對著靜安女士道,“是我錯了,當初您決意不收他,我不該攔著。這種人,連自己都不愛,還能指望他愛什么?”

    人在脆弱時,乍一聽到如此評判,只覺得羞辱至極。

    現(xiàn)在想來,那未嘗不是謝景行怒其不爭下的另種關(guān)懷。

    “琰之,好孩子,你倒是說句話啊。”蘇青青仔細替他擦了淚,臉上都是焦色。

    顧悄就著她的袖子,蹭了把臉,“孩兒只是慚愧,總是害爹娘憂心。”

    “可我真的沒想哭,這眼睛是怎么回事?見風哭,疼痛哭,心有所感也要哭!娘,要不咱們找個大夫看看吧。”他瞪著一雙通紅的眼睛,拿自來水般的眼淚毫無辦法,這壞了的水龍頭根本沒處修。

    他胡亂忙著擦眼睛,沒有看到蘇青青臉上的痛色。

    耳畔是她柔聲的安慰,“小時候已經(jīng)找大夫瞧過啦。對不住,是娘貪玩,月子里沒照顧好你,叫你誤吹了鐵嶺的寒風。”

    鐵嶺?

    如果顧悄常識推導(dǎo)沒有錯,這地名一般都是流放之地。可顧準官聲煊赫,從未聽說過他受過流放之刑。

    顧悄故作不知,追問了一句,“鐵嶺是哪里?好玩嗎?”

    “一座小山,并不好玩,娘去過就后悔了。”說著,蘇青青起身道了句,“天色不早,你們父子也早些散了。更深夜重,莫要沾了寒氣。”

    他娘轉(zhuǎn)移話題技術(shù)一流,“近日你身邊不太平,知更年幼頂不得事,我替你又找了個帶些功夫的親隨,明日你記得見一見,相看一二。”

    第034章 第 34 章

    第二日學(xué)前, 蘇青青拎著顧悄吩咐,“下學(xué)莫要貪玩,申時末務(wù)必回來。我特意托的新安衛(wèi)舊人, 尋著這樣一個功夫了得的人物, 你可不許叫人久等。”

    說的便是新找的護衛(wèi)。

    起晚了些的顧悄, 正奮力往嘴里塞著蕨菜臘肉小包子, 嘴巴鼓鼓囊囊, 沒得閑搭話,只一個勁乖順點頭。

    他今日事情不少,但緊著點, 也夠辦完了。

    首當其沖的一件, 是將校訂完畢的一套六冊《小學(xué)語文》, 托李玉付梓。

    有顧影停那小粘人精在, 這套本子家里才畫完,第二天小班就已通讀一遍了。

    現(xiàn)下各家正吵嚷著要掏銀子買, 再不濟也要輪番租借回去傳閱。

    顧勞斯琢磨著,韭菜已經(jīng)養(yǎng)肥,快到時候收割第一茬了。

    早在畫第一本時, 物色書坊刊印這事,李玉就在幫著打點了。

    如今小公子有了錢,自然事半功倍。

    預(yù)算提上去,李玉甩開膀子放開干,直接找了徽州府排得上號的耕讀堂。

    下了學(xué), 一行人浩浩蕩蕩又去了醉仙樓。李玉做東,原疏作陪, 請的耕讀堂坊主鮑蕪,黃五則是硬跟著蹭熱鬧的。

    “自從到了這休寧, 我那是天天清粥小菜,吃肉的事怎么能丟下我!”黃五哥倆好地與李玉嘀咕,“你別說,醉仙樓老板是個會機靈的,你說我把他挖去秦淮宴如何?屆時咱們哥幾個叫上……”

    “五爺,慎言,三少不知事,仔細帶壞了他,閣老扒你的皮。”李玉低聲提醒。

    黃五聞言,立馬閉了嘴,左看右看,沒見到跟梢的,這才松了口氣。

    不用顧準,就謝昭那活閻王,就能先叫他好看。

    醉仙樓依舊是那副要倒不倒的冷落樣,王貴虎依然掛著下雨不愁的憨笑,給幾人上了茶水并幾樣葷點心后,又去大堂充小二去了。

    鮑蕪是個儒雅中年人,留著抹一字胡,白凈正氣。因耽誤了片刻,連連拱手深躬抱歉,急得小胡子一抖一抖的。

    他與李玉來往頗多,但頭一次見顧家、黃家人,很是忐忑,就算下手位落座,依舊只挨半個屁股。

    待顧悄拿出冊子,他才卸下拘謹,露出行家里手的自信來。

    “這圖集子,小公子可算找對人了。您這要求,整個徽州府,我敢說再沒有別家敢答應(yīng)。”

    全場只有黃五是插隊的,不清楚前因后果,“所以,顧老弟提的什么要求?”

    鮑蕪連忙答,“小公子要按冊子一般無二拓印出來。”

    黃五一翻書頁,就看出門道,“難不成你要彩的?”

    顧悄點點頭,“給小童看,自然要彩色才夠趣味。”

    這要求在后世看來,平平無奇,可在大歷,當真要命。

    嚴格來說,彩印是激光印刷有了之后的名詞,這時應(yīng)叫套印。

    雕版里,一色一版。彩印意味著,需要幾種顏色,就要將內(nèi)容對應(yīng)拆分幾個部分,每個部分單獨刻版,最后重重套印,這對雕工和制作技藝的要求極其苛刻,但凡差之毫厘,數(shù)塊雕版悉數(shù)作廢。

    從元代紅墨雙色《金剛經(jīng)》之濫觴,到清末,最巔峰也就只見五色套印本子,還是帝王案頭才能見到的珍品。

    相對純色墨印來說,多種色彩嵌套的印法,是雕版印刷時代里最巔峰的技術(shù)。

    顧悄可不是無理取鬧,提出這個要求,純粹是想試試能否從需求端反向推動生產(chǎn)端技術(shù)革新。

    像他這種手殘黨,只能靠一點似是而非的理論基礎(chǔ),和力所能及的票子供應(yīng),釣一些民間高人,進而反哺技術(shù)革命了。

    身為穿越人,他可以不具備搞起工業(yè)革命的業(yè)務(wù)能力,但不能不具備基礎(chǔ)自覺,不是嗎?

    當然,這是順帶,顧悄還有更大的私心。

    前一陣子ooc太厲害,他很是動了些歪腦筋,琢磨如何拯救自己的紈绔外皮。

    小公子玩蟲花錢,沒問題,他可以玩書花錢。小公子聰慧但不用在正途,沒關(guān)系,他可以強識卻從不過腦讀書!

    掌握了“聰明的廢柴瘋狂撒錢”這套邏輯,顧悄表示,復(fù)刻起來簡直是毫!無!壓!力!(并不是)

    “所以,彩的一套多少錢?”饒是黃五從不涉獵書坊刻印行業(yè),也能盲猜價格必定不菲。

    鮑蕪有些不好意思,伸手比了個5。

    500兩。金陵城里一套安逸小宅子。

    “嘖——”黃五連連搖頭,“昔日聽聞休寧顧悄,最是會玩,小少爺不知洛陽米貴,豪擲千金就為懸賞幾只玩蟲,今日可算開了眼了。為了喜好,你可真舍得砸錢。”

    他默默吞下腹中暗槽,這可是真·敗家子啊。

    “不……不貴了。”鮑蕪弱弱替自己正名,“不計這冊子里筆墨疏淡不一,粗略算起來已有三十四色,算上雕版、人工,并上折損,六本冊子,我已經(jīng)給小公子最低價了。若不是我這里恰好有個手藝精湛的老師傅,聽了小公子想法,想要斗膽試一試,別家這個價不說接,想都不敢想。”

    瞧出坊主緊張,李玉連忙安慰,“老板莫慌,黃五爺沒有非難你的意思,他不過在與顧三爺頑笑。”

    可憐的坊主這才干笑著抿了口茶。

    顧悄也悠然陪著喝了口茶,他的紈绔人設(shè)第一次立起來了。

    對此,草根表示滿意。

    于是,心情很好的他,掏出上次黃五投來的、印著黃氏錢莊的票子,刻意叫黃五看個清楚似的,慢吞吞抽出一張,緩緩?fù)频锦U蕪跟前。

    “我自然舍得花錢,因為……花的也不是我的錢。”小公子側(cè)首,笑盈盈望著黃五,“這不是有大善人送來關(guān)禮,我爹打賞給我了嘛?”

    “咳咳咳……”黃五嗆住。

    精明的他,此刻終于后知后覺,原來謝昭壓著他送禮求學(xué),打得就是給小情兒送用錢的狗主意。

    他就說,以他身價,到個顧氏上幾天學(xué),哪里要帶萬把銀子通關(guān)節(jié)!

    呵,英雄不問出處,流氓不分歲數(shù)。

    財神爺冷漠地摸著剩下的九千兩:身為狗東西的左膀右臂,剩下的錢,他還得盡快合情合理送出去。

    “對了,上次謝大人托我們找的匠人,有著落了。”

    付梓一事談妥,李玉忙將另一件事說與黃五,“近些日子山里天氣不好,雨雪不斷,今日我總算將人請到休寧,不知謝大人何時方便接見,勞煩黃五爺替我們通稟一二。”

    這便是今日的第二件大事。

    幾日前醉仙樓一聚,謝昭可還給顧悄留了一道難題。

    雖然李玉早早備好了答案,但顧悄總覺得,事情沒有那么簡單。

    “大人一直在等著,明日未時末,你直接將人帶到我住處。”

    說到正事,黃五難得正經(jīng),“做得低調(diào)些,莫要驚動任何人。”

    “爺放心,小的省得。”李玉應(yīng)道。

    顧悄豎著耳朵聽兩人交談,腦中浮現(xiàn)那日所見漆皮匣子,莫名的熟悉感,教他忘記謝昭的可怕,不自覺開口,“那匣子,我定是見過,不如明日我也去看看。”

    那還能叫你插手?

    黃五可沒忘記上次教訓(xùn),慌忙擺手,“不勞賢弟,不勞賢弟。”

    第035章 第 35 章

    “咳, 事關(guān)謝家秘辛,咱們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妙。嗐,我想起來家里燉的烏雞老了火, 先回了。”黃五打了個哈哈, 溜之大吉。

    幾人面面相覷, 也各自散了。

    原疏按慣例送顧悄回家。

    這次他學(xué)精了, 在李玉開溜前, 揪住泥鰍尾巴,硬是拽著他同行。

    小伙子掙扎一番,不是莽漢對手, 過往行人又紛紛側(cè)目, 他不得不低頭掩首, 不情不愿跟著。

    “我說你小子, 翅膀硬了,是越發(fā)不待見我們了。怎么?與我們同行, 丟你人了?”原疏暴力挾著他,直白聲討。

    李玉有口難辯,只一味沉默, 雙手卻不松懈,使勁掙著魔王惡爪。

    兩人孩子樣一路打鬧,倒有了些先時模樣。

    那時候他們也不過十一二歲,原疏才從四十里外的明泉鎮(zhèn),隨姐姐出嫁到了顧家。

    迎完新娘, 眾人吃席的時候,顧悄偷偷帶著知更與李玉, 遛到三房后院里摸知了。

    就聽見一個少年賴在新房不走,硬要扯著新娘回家。

    “姐姐, 咱們走!憑什么你這樣的年紀,要嫁個半老頭子!你可是原家的嫡女,續(xù)弦填房本就是庶女做的,我定要找二叔,用庶姐換了你回去。”虎頭虎腦的少年也不管諸多丫鬟婆子圍阻,一腳踹開新房大門,竟真拉了姐姐袖子就要往外拽。

    “小弟,休要胡鬧。”紅蓋頭下,女子聲音輕顫,卻強作鎮(zhèn)定,“你且聽話,去廂房休息,明日我與你細說。”

    “不!爹娘走了,我來護你,哪里有這樣糟踐人的!”少年不聽,猶在義憤填膺。

    小公子與李玉聽了片刻,大約猜出原委。

    早先聽聞,原家嫡系遇了難,只留下一雙兒女孤苦無依,被庶出的叔叔接了過去,等到姑娘出閣,便趕緊將姑娘折了千兩銀子,賣與顧家。這樣看來,不止是賣,還是騙賣,顯然,姑娘和弟弟,從頭到尾被蒙在鼓里。

    且不說,二人走不走得脫;就算姑娘回去了,那之后呢?

    少年顯然不更事,想不了那么多,倒是姐姐聰穎,極力勸著。只是弱女子哪是小犟牛的對手,眼看著事情鬧大收不了場,姐姐聲音里都帶了哭腔。

    小公子瞧著不是滋味,揚聲央李玉和知更,“你們快去把他拿來。”

    都不用知更出馬,李玉瘦猴兒一樣的小身板,幾下就竄過去給原少爺拖走了。

    這邊動靜早有人去稟了前堂。

    新郎官抽空子回了后院,就見小舅子被兩個小孩兒肉綁著,跟燒了尾羽的小公雞似的,上躥下跳,不成個體統(tǒng)。

    新房門戶大開,丫鬟婆子圍了幾圈,竟由著幾個孩子胡攪蠻纏。

    顧悅不太悅。他掃視全場,虎著臉頗有幾分大家長的樣子,“這是怎么回事?!”

    下人們面面相覷,不敢搭話。

    唯有顧悄,天真浪漫,“三房玲之哥哥,是我叨擾了。我瞧原兄弟這體格子,上樹肯定是把好手,所以想央他替我抓幾只樹頂上的大夏了猴(知了)!”

    原疏一個“呸”字才出口,知更眼疾手快,就將喜桌上順來的大桃子,一把塞進了小少爺即將口吞芬芳的嘴巴里。

    爾后,三個小的趕忙架著一個大的跑路了。

    如今,架人的,成了被架的,大家都長大了。

    “我說小玉子,你怎么整得跟大姑娘似的,被臭地痞罵幾句,就成天躲繡樓里不出門啦?”

    這等悶葫蘆,原疏只得使出看家的本事,逗他說話。

    “我沒有!”李玉白凈的面頰微紅,也不知是大姑娘氣的,還是跟原疏角力斗的。

    “那你都不送琰之回家了!”原疏捧心,“你不知道,琰之多難過,他還一直自責,是不是哪里做得不周,叫你與他生分了。”

    這般調(diào)侃,說者無心,聽著有意,直叫李玉本就微紅的面頰,更加滾燙。

    他囁喏一句,“我怎么會與三爺生分。”

    “別鬧了。”眼瞅著兩人越鬧越?jīng)]邊,顧悄不得不做了和事老,“阿玉,單獨留你下來,是有點事想同你說。明日你送人過去,務(wù)必夾帶上我。”

    李玉怔了怔,半晌才垂眼應(yīng)了,“三爺有事,打發(fā)知更告訴我就好,無須單獨喚我,省得被撞到,又平白惹您被學(xué)子們排擠。”

    “既然您打定主意走仕途,就該與我這樣的人分出個尊卑。”

    顧悄竟從這話里,聽出了一絲怨懟。

    小伙子這是有情緒了啊!

    大約小伙伴們都有書讀,唯他沒有,心理落差一時難以自遣。

    原疏見他冥頑不靈,甩開手佯裝生氣,“聽這說的,都是些什么見外的話?虧得我們自小一起長大,還是過命的交情!”

    這話并不夸張。

    他們?nèi)淮虿幌嘧R。那日后,原疏姐姐哭著與他說了利害,若婚禮那天,由著原疏鬧起來,他們不僅回不了原家,今后在顧家也不會得什么臉,日子只會更艱難。

    原疏這才知道顧李二人好意,于是玩蟲斗鳥小分組,又多一元老。

    顧悄十三歲那年,酷暑時候,顧家進山避暑,帶上了原疏和李玉。

    那時原疏好動,閑不住,深山老林里又有探不盡的密地,尋不完的寶藏,他便攛掇著顧悄,領(lǐng)著幾個小的,去到林子里抓鳥捕魚。

    避暑山莊周遭提前清過場,再是安全不過,幾人玩著玩著就分散了。

    原疏與知更一路,李玉墜著顧悄一路,誰知熟門熟路的山林,那日邪門起來。幾個人迷了路,各自在深林里鬼打墻,最后顧悄這一路,不幸遇上了饑腸轆轆的鬣狗。

    顧悄身子弱,不能跑,李玉個子小,也沒法背著人跑。

    惡犬逡巡幾圈,看中了更弱、也更細嫩的顧悄。它徒然發(fā)起攻勢,小公子腿腳具軟,躲閃不及,只得背靠大樹,閉眼待屠。

    一滴腥臭的涎水滴落在小公子手上,隨后而來的,是更多潤熱的液體,伴著濃郁的銹甜味。

    顧悄睜眼,看到的,就是李玉徒手懟著一塊山石,卡在鬣狗的齒牙間,夾在石頭與犬齒之間的手掌,一片血肉模糊。

    血腥氣激起鬣狗兇性,挑釁令它愈發(fā)暴躁,他喘著粗息,吼間發(fā)出急促的吼聲。

    小公子軟著腿直起身,拔出腰間別著的用來玩耍的小刀/具,卡著機會一把送進鬣狗左眼。

    可惜,小公子力道不足,疼痛有余,不夠致命。

    鬣狗登時瘋狂搖晃腦袋,甩掉口中巨石。它撇開李玉,向著膽敢傷害他的弱小獵物發(fā)起總攻。

    又是李玉,從背后一把抱住鬣狗。他雙腿夾緊牲畜身軀,兩只手掰住它上下頜,拼著吃奶的勁,與已然瘋了的鬣狗博弈,在耗掉野狗大部分氣力后,搖搖晃晃拔起那把并不鋒利的刀,深深扎進鬣狗的胸腔。

    原疏找到李玉二人時,看到的就是少年力竭癱軟在地,一身血污,可雙眼璀璨若星。

    小公子眼淚流水似的,踉蹌著拖著破布娃娃尋路。

    最后,原疏和知更,一人背著一個,一人攙著一個,又轉(zhuǎn)了許久,才找到回程的路。

    “并不是見外。”李玉盯著顧悄,目光有一絲痛楚,“我本螻蟻,不能因三少待我不同,就忘記本分。我能擺脫不堪處境,有了個良家身份行走,人生蒙此巨變已經(jīng)很是感激顧家了,又怎么忍心帶累恩人?”

    “命運既然改變了一次,那我們何不再變它第二次?”顧悄直視李玉,眸中有著少年初時不懂、終時嘆服的堅毅,“雖然你的路較之常人,必定坎坷許多,可我和原疏,定會一路奉陪。”

    第036章 第 36 章

    “改變?”李玉露出一個苦笑, “三少,七少,我想徹徹底底劃去賤籍污名, 想與你們一道科舉晉身, 可以嗎?”

    他自己先搖了搖頭, “不可能的, 是我癡妄。”

    提起賤籍, 顧悄也有些頭疼。

    與臭名昭著的印度種姓制度相類,大歷也分嚴明的社會等級。

    貴籍有皇室宗親和官戶,再下常籍, 亦稱良民, 以差役之名目, 細分為農(nóng)、軍、匠、鹽(商)等戶, 最底層的,便是“賤籍”。

    坊間有“四良三賤”之說, 然賤籍絕非倡優(yōu)、奴仆、隸卒這樣簡單。

    大歷賤籍,有前朝降兵特赦打為賤民的;有刑犯及家眷被流放或充樂戶(官伎)的;也有優(yōu)伶、娼妓、乞丐、剃頭匠等特殊職業(yè)者;就連捕快、皂役、仵作等低賤衙門隸卒,也屬此列;當然, 最常見的,還是大戶人家的賣身奴仆。

    李玉便數(shù)第三類,流民丐戶。

    他們不可與良民通婚、不得讀書科舉,衣食住行均有限制,最關(guān)鍵的——

    身份世襲, 不得變更。

    這天他們要做的第三件事,是與李玉把話說明白。

    原疏這個耿直boy, 見不得朋友同他們離心,吵著必要解開李玉心結(jié)。

    可顯然, 這屬他一廂情愿。

    他也曾胡亂聽過一些個話本子,打氣鼓勁的瞎話張口就來,“古來擺脫賤籍的,也不是沒有。”

    李玉難得被激起脾氣,譏諷道,“你說得倒也不錯。大歷就有現(xiàn)例,李江二姓起事,招安后搖身一變……”

    “慎言!”原疏一把捂住他惹事的嘴,“你就不能說些好的嗎?”

    說著,還四下張望一番,生怕這二愣子禍從口出。

    李玉卻報復(fù)般咬了他一口,趁他吃痛掙脫開來。

    “幼時行乞,我懵懂無知,見鄉(xiāng)人五十戶結(jié)社,聘社師在寺廟教習(xí),冬月里農(nóng)家子圍爐聽書,甚有趣味,便每日爬窗偷聽,不料被社師發(fā)現(xiàn),喊了人來將我捉住,當場折了右手,一頓棍棒后按到冷水缸里,他們罵我‘赤腳墮民也配聽人語,平白污了圣賢言’,社師看螻蟻一般與我說,‘今日折手,卻是救你,如此你知道利害,日后再不會無知無畏,丟了性命’。”

    “讀書于你們,是再尋常不過的事。于我卻是碰也不配碰的禁令。這般世道,也是可以改變的嗎?”

    少年人清瘦文弱,目光灼灼逼問顧悄,眼里的光將滅未滅。

    大約他自己也不知道,這點微光,他是希望小公子替他捻滅,還是護他燎原。

    李玉好學(xué),這事顧悄打小就知道。

    他被顧家救下后,在顧家呆了很有一陣子,別的小乞丐進到大富之家,自然歡喜吃的用的,李玉偏不。

    作為紈绔的小尾巴,可他最喜歡的卻是顧家清苦的書房,時常以打掃為名,收藏些廢紙禿筆。有時顧悄難得正經(jīng),習(xí)畫練字,他便安靜在一旁小案子上,鋪上顧悄畫廢的宣紙,偷偷拈著茶水描顧家兄弟的大字。

    可每每琉璃要給他添新筆紙,他就跟受驚的兔子一樣,慌忙揣起家私,一溜煙跑沒了影子,

    弄得琉璃、知更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如今,顧悄總算明白其中曲折。

    他來自太平盛世,自然知道,將來這般世道能變、會變,也必須變。

    有一瞬間,他甚至想很不負責任地撒雞湯,告訴他會有這一天的。

    可他也知道一個事實。

    他原本的世界里,雍正首次明文削賤籍,在三百年后;光緒徹底廢賤籍,還要再等五百年。而此間有幸脫籍、特赦的人,寥寥無幾,只手可數(shù)。

    大歷雖有不同,但推算起來,想來也相差無幾。

    曾經(jīng)讀史,漫漫長河不過一瞬,可此時此地,對此景此人,悠悠歲月卻如斯殘忍。

    “那些年,我抄書不少。抄過‘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抄過‘士不可以不弘毅’,也抄過‘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李玉閉了閉眼,輕輕道,“可我抄遍典籍,才發(fā)現(xiàn)君子之書,無一隙容我賤民,讀它又有什么用?”

    這般沉重的詰問,顯然超出了少年人的負載,原疏被問得啞口無言。

    喧鬧的街頭,唯有三人之處,靜可聞針。

    緩了片刻,李玉復(fù)又睜眼,諸多情緒一一沉寂,他又成了那副文弱而疏離的模樣,“原爺,你和三少,可以有很多選擇,而我注定了,只能貴人鞍前馬后,永生為奴作仆。我與你們,終究不同,先前敢以兄弟居,是奴僭越了。”

    顧勞斯實在聽不下去了。他輕嗤一聲,“可笑。道貌岸然君子書,讀來確實無用,可啟蒙開慧的明道書,就你,也敢說枉讀?”

    他冷著臉質(zhì)問,“若不是抄了這些年書,你哪會有這般膽識見解,與我說變與不變?你看看暗巷那些老乞丐,哪個不是逆來順受混混沌沌一生?何曾有人如你這般,醒悟這世道不公?”

    “更可笑的是,試都沒試過,就說什么注定?”他妄圖激怒李玉,叫他重新燃起斗志,“自古從來不少脫籍、特赦事,我與原疏都不曾放棄,你卻率先自哀自棄。也是,山路難走,不如谷底躺平,反正你自己都不把自己當人了。”

    可李玉定力顯然不同于他人,任憑顧悄如何敲打責問,他始終低著頭,就是一聲不吭。

    那油鹽不進的倔模樣,叫顧悄咬著牙嘆了口氣。

    他憐惜李玉。

    一方面,自然因為李玉待原身、待他都極好。但更多的還是因為,他在李玉身上,看到了某些時候的自己。

    更準確些,是那個面對謝景行、面對靜安女士時,會自慚形穢的自己。

    同樣難以逾越的鴻溝,讓他懂得李玉的無望。

    上輩子,他不能改變自己,已成永遠的缺憾,這輩子,他或許可以試著改變下他人。

    穿越至今,顧悄一直在努力適應(yīng)這個世界,這還是茍茍祟祟的顧勞斯,第一次起了徹底動一動這個世界的念頭。

    于是,他走近李玉,貼在他耳側(cè)輕輕道,“大歷建朝不過數(shù)十年,今上勤勉又多疑,二王爭位、李江起事那般時遇不會再有,但……”他頓了頓,“賤民除籍一事,或許我們的心可以再大一些,不必囿于區(qū)區(qū)一二姓。”

    老傳銷拿出上洗腦課的功力,小公子干凈的聲線里帶上莫名蠱惑,“干脆……咱們一不做二不休,徹底抹去它好了。”

    說的分明是要徹底削除賤籍的意思。

    這話大言不慚,又石破天驚,冷靜如李玉,聽著也不禁瞪大了雙眼。

    顧悄卻不管他,他迎著冬日冷風,目光灼灼,語氣卻遺憾又懊惱,“只可惜這路很長很長,不知道小玉愿不愿意繼續(xù)與我同行?”

    這般天方夜譚,可李玉卻半點不想拒絕。

    他甚至無暇去想,這件事做不做得成,又有多艱難。

    因為,他們是朋友啊。

    同門為朋,同志為友。

    總歸,他們會一如記憶里那樣,生死不論,休戚與共,此生協(xié)行。

    第037章 第 37 章

    “小公子, 簾窺壁聽,可得留心。”

    三人正待分別,就聽一道滿是笑意的聲音自暗巷傳出。

    一個著藏青色箭袖曳撒的陌生青年, 左手抱劍, 右手擒著一個人, 從街角暗處緩步踱出。

    武者大都體型高大矯健, 來人雖長相平平, 但在一眾弱雞里,十分卓爾不群。

    他手上一個巧勁,將偷聽者摜到顧悄跟前, 隨后自報了家門, “見小公子安, 我叫蘇朗, 顧家新請的護衛(wèi)。因夫人在府中久等公子不歸,便自告奮勇前來迎小公子回府, 沒想到這就派上了用場。”

    知更瘦瘦小小,被蘇朗擋得嚴嚴實實。

    他蹦跳著探出頭,擠眉弄眼向顧悄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顧悄秒懂, 看樣子新護衛(wèi)……不大好惹。

    “你們不要太過分!”被扔出來的,正是顧憬!

    他狼狽爬起,偷聽被當場抓包,也絲毫不覺難堪,“我只是碰巧路過。”

    原疏才不信他鬼話。

    他憤憤上前對峙, “你家染坊可不在這附近!我明白地告訴你,白天那條子不是琰之寫的, 冤有頭債有主,你只管找徐聞去, 鬼鬼祟祟跟蹤我們,有什么用!”

    “學(xué)堂里才鬧不痛快,街上遇到你們主動回避,這也錯了?”顧憬冷笑一聲,他目光灼灼望向顧悄,“難道我這個紡織娘的兒子,連休寧縣城的路都走不得了?”

    顧憬瞳色極深,黑黝黝的,無底一般,背光下乍一看,像某些超自然片里的人形殺器。

    顧勞斯壓下心悸,笑著退讓一步,“那自然走得,我家護衛(wèi)初來乍到,失禮了。”

    顧憬并不領(lǐng)情。他一邊正著凌亂的衣冠,一邊從顧悄身邊借過,胳膊肘故意不輕不重撞了他一下。

    直到人影遠了,顧悄耳邊還回蕩著顧憬?jīng)]頭沒尾的警告——

    “顧三,你還真是,死幾次都不長記性。”

    顧憬的聲音很輕很慢,但信息量過大,足以令顧悄愕然當場。

    幾息后,顧勞斯才后知后覺打了個激靈。

    當喧囂人潮再次涌入他耳畔,小公子后背驀然升起一串蛇行后的冷膩悚麻。

    因這小小插曲,一晚上顧悄都神不思屬。

    他不得不再次琢磨小公子的記憶,想從中找到蛛絲馬跡,奈何顧家實在將他保護得太好,小公子又一直老實龜縮在安全區(qū)內(nèi),顧悄想到頭疼,也沒扒出什么陰謀陽謀。

    因受了驚,又熬了半宿夜,第二日醒來,顧悄便覺頭重腳輕。但他挺住了。

    十二日正逢內(nèi)舍旬考,作為升學(xué)后的第一次小檢,他還等著打敗第一,在內(nèi)舍一舉揚名,好為新書帶鹽呢。

    顧家早飯一貫費心。

    頭一次,對著滿桌珍饈,顧悄嘴中犯苦,食不知味。他極力掩飾,生怕被發(fā)現(xiàn)不對、勒令在家靜養(yǎng)。

    好在顧情給力,一大早就起了。

    小姑娘風風火火,一路殺到顧母房里,嘰嘰喳喳纏著蘇青青,吵嚷著花朝女兒節(jié)難得,非要顧悄散了學(xué),做她的護花使者,帶她出去遛遛。

    這般分了女眷們大半的神,才替小公子遮掩過去。

    蘇青青對小女兒,顯然沒有小兒子嬌寵。

    不僅冷酷拒絕了顧情踏青賞紅的提議,還嚴詞令她不許再拋頭露面。

    顧情小性子也上來了。

    她今日不知緣何,叛逆得厲害,不管不顧地從顧母臥房搬出三個匣子,一個個重重擲在桌上,“這是大哥的,這是二哥的,這是三哥的,獨獨沒有我的!”

    少女漂亮的杏眼里蓄滿淚,“娘,你當真如此偏心!每年文昌,你都會為哥哥們剪發(fā)祈福,我不奢求跟哥哥們一樣,可一個女兒節(jié),你也不允我嗎?那我干脆不——”

    干脆不什么,顧情再沒機會說出口。

    “閉嘴!”蘇青青鐵青著臉,一巴掌拍在了紅木圓桌上,碗盤被震得叮當作響。

    身為武侯府唯一的后人,蘇青青邊塞馬鞍上養(yǎng)出來的剽悍氣,顧瑤瑤一個小姑娘可受不住。她張了張嘴,最終沒敢頂嘴,負氣跑了出去。

    顧悄腿腳綿軟,想要起身追過去哄哄,卻被蘇青青強硬按下。

    老母親滿臉倦容,揮了揮手,吩咐云青并顧情的丫頭琳瑯,“看好小姐,今日莫要叫她出府。”

    爾后,她在顧悄身旁坐下,“你只管吃你的,你妹妹在為親事與我置氣呢。”

    “親事?”顧悄一口香米粥差點沒含住。

    古代小姑娘,結(jié)婚都這么突然的嗎?

    蘇青青揉了揉眉心,“你妹妹及笄一年有余,有人上門提親,有什么奇怪的?只是現(xiàn)下這個有些棘手,咱們不好打發(fā)罷了。”

    約莫是看出顧悄疑惑,蘇青青從內(nèi)室取出另一個巴掌大的木匣子。

    只一眼,顧悄就呆住了。

    跟謝大人帶來的那個,巧了,同款。

    他從顧母手中接過匣子,翻來覆去假裝玩賞。

    匣子底部,果然落著相同名款,一個華麗的篆體“云”字。

    顧悄狀似不經(jīng)意地探口風,“這個匣子好生奇怪,似木非木,似玉非玉,是犀皮漆?”

    “是犀皮,徽州匠人特有的手藝。這器具光滑如鑒,卻與玉石、瓷器并不相干,釉面這般溫潤絢爛,全靠匠人憑指掌溫度一寸寸打磨,一個老匠人,一年也就做得一件。”

    顧母將匣子拿回手里,摩挲片刻,緩緩打開。

    那里面,是數(shù)縷用彩線纏著的發(fā)絲,顯然同出自蘇青青之手。

    她低低道,“……為娘的,又怎會厚此薄彼呢?”

    那語氣里,有顧悄聽不懂的緬懷與傷感。

    小公子此前亦懂些器皿玩賞,“可犀皮,不是宮中御用之物?”

    蘇青青嘆了口氣,露出一抹苦笑,“所以才說,這門親事棘手。”

    “這掌心盒原本是一對,當年邊境狄戎進犯,中原大局未定,是你外公與謝老大人坐鎮(zhèn)西北,擊退了外敵。新皇論功行賞,這兩只稀罕盒子,便隨賞賜一同入了兩家。”

    “一同下來的,還有一道賜婚圣旨。今上戎馬起家,臨朝之初殿上文武相輕、勢同水火,謝太傅深諳個中利害,主動獻策,他與蘇侯一文一武,合作無間,不如趁此勢頭,干脆替兩族定下個兒女親家,好正朝堂風氣。”

    “侯府只我一個孩子,謝家也沒有適齡的嫡系男丁,這婚約便拖延到……你們頭上。”

    顧悄想了想,遲疑道,“所以,是謝家來提親了?”

    “昨日午前,謝昭帶著盒子登門,只道前緣當續(xù),陛下美意不可辜負。”蘇青青點著犀皮,“謝家人丁并不興盛。滿打滿算,夠得上這紙婚約的,只一個謝昭。”

    “這婚沾上皇恩,本就難退,再沾上這人,恐怕難上加難。”她深深蹙眉,似有什么難言之隱,“瑤瑤小著謝昭一紀,本輪不到這婚約。何況謝家一貫自持,武侯府與顧家結(jié)親后,這些年都無人提起這樁舊事,兩家一直裝聾作啞,倒也相安無事,不知謝昭怎地就突然轉(zhuǎn)了性子。”

    顧悄想到幾日前,那廝還妝模作樣侃什么“受故人所托,尋一件器物來頭”,明知故問什么“小公子見多識廣,可愿幫一把”,就覺怒發(fā)沖冠。

    感情“貴人”一早就不懷好意,在圖他親妹子!

    呵,又是算姻緣,又是奉御旨!

    虧得他初見時,還無知感嘆,貴公子合該千挑萬選,尋個絕世姿容,才德性情無不拔尖的美人相配。

    呸!誰知道這美人竟是顧瑤瑤!

    老牛也敢拱我地里的白菜?顧悄對這貴公子最后一點好感,也煙消云散。

    他忍者頭痛,磨了磨后槽牙,這婚必須給他黃。

    蘇青青見他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安撫地摸了摸他后腦,“瑤瑤今日吵著要出門,打的就是當面悔婚的主意,須知一個抗旨不遵,就不是你們能受得起的!你可不能和她一樣沖動。”

    “你爹說得對,就算咱們躲到這休寧地界,該來的還是逃不掉。”蘇青青一件一件將匣盒收起,喃喃道,“且看看你爹可有辦法轉(zhuǎn)圜吧。瑤瑤……他絕對不能嫁。”

    早晨受了氣,白日里顧勞斯就跟個小炮仗一樣,誰點誰炸。

    尋常堂考,他愣是拿出來十二分的氣力,不僅試帖碾壓顧影朝和顧云斐,第一個完成,經(jīng)義更是應(yīng)答入流,說得竟比顧小夫子尋常授課還要細致。

    原疏雖不及大佬,可也躋身內(nèi)舍順位,高高興興免罰過關(guān)。

    就連黃五,為了安生做臥底,也臨時抱佛腳,將全解要考校的部分挑燈默下,有驚無險過了考。

    內(nèi)舍與外舍不同,不興體罰,顧小夫子好的是罰抄。

    須用干凈工整的小楷,一筆一畫將十天所學(xué)課業(yè)抄錄幾十到百遍不等,這可不是個小工程。就算幾支硬毫一同上陣,那也要接連奮戰(zhàn)幾個晚上。

    朱庭樟就因試帖錯了一個空,經(jīng)義三句支支吾吾,罰抄五十。

    望著翻身農(nóng)奴般再不用罰抄的原疏,小豬同學(xué)第一次流下悔恨的淚水。

    當然,后悔的遠不止小豬一人。

    課休時,同窗“路過”原疏與黃五桌旁的次數(shù)暴增,平日里目不斜視的青年們,如同集體得了斜眼病,眼珠子恨不得黏在手抄書上。

    就沖這,原疏知道,新書肯定會再火一波。

    只是在內(nèi)舍,顧悄并沒有選擇無私分享。

    他正在琢磨,后續(xù)教材的古代版知識付費機制,就被一個謝昭三番兩次擾亂了創(chuàng)業(yè)大計!

    好容易挨到散學(xué),顧勞斯太陽穴突突直跳,可他還是強忍眩暈,怒氣沖沖奔向黃五住處。

    謝狗。敢覬覦我妹妹,你等著。

    第038章 第 38 章

    一路受了小公子無數(shù)眼刀, 黃五擦了把額間汗,心中大喊冤枉。

    侯府和謝家的姻親,本就是謝太傅的權(quán)宜之計, 老大人算準了兩家無人, 才出了這么一個籠絡(luò)圣心的損招。

    如今, 蘇侯已故, 嫡女還許給了謝氏的老對頭顧家, 這樁婚事早就被幾方選擇性遺忘了。

    黃五也沒想到,謝昭為了小情兒,竟去翻了這陳年爛賬!

    他心里門清, 所謂的再續(xù)前緣, 續(xù)得肯定不是顧家小姐。

    可換成顧家公子, 日后他在顧二跟前, 更加交代不過去啊!

    他們下休寧,說好的是順藤摸瓜尋人來的, 若知道有這出,黃五可打死不摻和。

    他只得一路哄著顧悄,“顧三, 三爺,你是我親哥,咱能悠著點嗎?”

    近日又是扣了藥量,又是懸梁苦讀,又要應(yīng)付這二位, 財神爺生生熬瘦了一圈,赤金直裰都空出了些許。

    顧悄腦袋昏沉沉, 才不理他。

    休寧縣城不大,黃五落腳的宅邸位于玄武位, 離族學(xué)不遠,可就這短短柱香路程,顧悄疾行下來,已然面色蒼白,汗?jié)裰匾隆?br />
    到碰頭的地方,李玉一見他臉色,心中咯噔一下。

    他再顧不上其他,一把攔住顧悄,半扶半抱住,一雙眼睛焦急地在二人身后張望,“知更呢?原疏呢?怎么這般由著你胡來?”

    黃五只聽聞過小公子體虛,此刻還沒太當回事。

    “約摸是走得急了些,無礙。你都不知道,顧三今日在學(xué)堂有多神威……”

    李玉再壓不住脾氣,他疾言厲色吼出聲,“你懂個屁!還不快去請林大夫!”

    顧悄這時已經(jīng)不太聽得進人話了。

    他只模糊察覺到黃五要跑,便一把扯住他袖擺,“快說,謝狗在哪里!”

    連謝狗都喊出來了,黃五終于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向李玉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去請大夫,自己接過小公子,小心翼翼道,“莫急莫急,這不是已經(jīng)到了嗎!”

    花廳里,饕餮獸首銅香爐正緩緩燃著龍井香片。

    悠悠青煙里,謝昭左手執(zhí)白、右手執(zhí)黑,蹙眉續(xù)著未盡的殘局。

    滿盤落索,白子大龍被截頭斬尾,是大勢已去的傾頹之象。

    黑子雖然險勝一子,卻四零八落,也沒討到多少便宜。

    天青色杯盞中,茶水已然涼透。

    對面蒲墊上,也早已不見了人影。

    只謝昭不急不徐,修長指尖在角落落下一子,棋盤上登時風云變幻。

    白子丟盔棄甲,黑子煥然重生。

    雍雅公子微微牽起嘴角低嘆,“這般,顧老大人應(yīng)當知我誠意。”

    否則,便不會吹胡子瞪眼,最終撂了白子,一句話沒說默許了他的提議。

    只是,想到顧悄,他的笑又沉寂下去。

    他的私心早已揉進骨血,又該如何坦蕩告訴那人,這一切只是為了顧家?

    “我猜,他一定很生氣。”

    謝昭自嘲地將手中余子扔在盤上,破了那十數(shù)年步步為營做下的心血局。

    他緩緩摸著腕上菩提,眉眼低垂。

    兩世他都是殺伐果決的性子,唯有對著這人,他總是不知該守還是該攻。

    “大人,小公子來了。”親護小心翼翼推門。

    那九尺漢子躊躇半晌,才眼一閉心一橫,“李玉說,他情況不太好。”

    謝昭揉了揉眉心,擺手示意知道了。

    不消片刻,半掩著的雕花木門便被一腳踹開。

    面色泛著不正常潮紅的漂亮少年,甩開黃五,帶著特有的書生意氣,大步?jīng)_到謝昭跟前。

    他似乎是力竭,雙手抵住棋盤,伏低身子,一雙桃花眼含著波光,怒視著男人。

    “你怎么敢開口娶我妹妹!”

    少年低喘著,氣音一下一下撞擊著耳膜。

    混著黑色、白色玉質(zhì)棋子落地的玎玲,湊成了一曲足以惑亂謝昭神智的靡音。

    少年與他,相隔不過一掌。

    這是兩輩子,這么多年來,他們最近的距離。

    謝昭甚至感受到,少年熾烈的呼吸,毫不吝嗇地拂在自己鼻尖唇上。

    他聽到自己隆咚的心跳,甚至有一刻,他涌上一股沖動——他想吻上去,將這距離,無限壓縮為零。

    但他到底克制住了。

    “林茵,黃五,你們退下。”

    他收了瞬間暴露出的、屬于謝景行的柔軟,上位者的威嚴就是他最堅硬的鎧甲。

    他輕輕抬手,將少年滾燙的額頭后推,留出一個令他不再心悸的空間,疏離地道了句,“顧小公子,你須知道,我是謝家人。”

    謝家,代表的是高門權(quán)貴,更是今上心腹。

    當年從龍,謝家作為神武皇帝朝堂中少數(shù)的擁躉,曾在皇位之爭中掃榻相迎,這就坐定了謝家三十六年來不朽的榮光。

    顧悄稍稍清醒了一瞬。

    他順著男人幾乎稱得上溫柔的力道,跌坐在身后的蒲團上。

    “那又怎樣?謝家就可以老年吃嫩草,霍霍小姑娘了嗎?”

    少年清朗的嗓音,帶著高燒的嘶啞,“你長她一個輩分,都是可以當她叔叔的年紀了!”

    謝昭皺眉,聞言本就兇的表情,更是冷了幾個度。

    他嗤笑一聲,“你以為,我看得上你家那個沒長大的野丫頭?”

    顧悄被問住了。他完全落入謝昭的圍獵圈,波光瀲滟的眼里,流動的是純粹的疑惑。

    “那你為什么要重提二十多年前的舊婚約?”

    謝昭深深看了他一眼。

    瑩白的食指點著涼茶,在棋局上淺淺寫下四個字。

    ——天意難違。

    “天……”高熱使得顧悄變得遲鈍,他迷糊地張口就要念出,卻被謝昭以指封唇。

    男人不知什么時候起身,以半跪的姿勢,只手撐地,隔著棋盤湊近他。

    耳邊想起與學(xué)長一般無二的溫潤聲線,那人壓低嗓音,甚至是在以氣音與他分說。

    “今上多疑。顧家雖從當年的奪位之爭中摘出,但你爹致仕,他心有芥蒂。如今你大哥二哥接連出仕,顧家動作頻頻,叫他坐立難安,故而以舊約試探顧氏。我對令妹并無意,你若不放心,也可……”

    說到這里,謝昭卻停了下來。

    他撇開臉,刻意吞下后半句,似是有些不情不愿。

    顧悄卻被釣得心焦。

    他呆呆捂住透紅的耳朵,一手抓住男人衣襟小聲追問,“也可什么?”

    謝昭這才回過臉,幽深雙眸凝視著顧悄,“也可……由你替嫁。”

    第039章 第 39 章

    天知道, 說出這句話,幾乎費盡謝昭的氣力。

    他忍不住收回手,徒勞按住惶遽的胸腔, 在顧悄的怔愣中, 諄諄善誘。

    “顧情嫁我, 不論真嫁假嫁, 名聲都保不住。可你是男人, 自是沒有名節(jié)一說。白日里,你還是顧家的三公子,不過是夜間須委屈你到我府上借住一段時日, 如此三五年后, 便可借我克妻之名, 以顧情死訊, 為這樁荒唐婚事劃下句點。這樣,于你我兩家, 都是最便宜的規(guī)避法子。”

    “所以,你可愿意?”

    男人貼著顧悄耳畔,一語雙關(guān), 在他視線的盲區(qū)里,眉目間是攝人的溫柔。

    如果顧悄清醒些,就能意識到,此刻兩人的動作,有多么曖昧。

    幾乎與現(xiàn)代求婚, 別無二致。

    可他懵懵懂懂間,只問出一個不相干的問題, “你不會是個斷袖吧?”

    謝昭喉結(jié)微動,終是嘆了口氣, 直起身去一側(cè)的火爐上拎起冒著白煙的熱水,往冷壺里注了一道,借著斟茶的動作,生生將一腔孤寂情動壓了下去。

    將一杯熱茶遞給少年,他不復(fù)溫柔,冷冰冰道,“我對你這樣毛還沒長齊的小鬼,不感興趣。當年婚約,并非只你顧家不愿。今日,你父親已經(jīng)答應(yīng),不日謝家將送來定禮,至于我的提議,你若不……”

    “不,我愿意。”顧悄下意識抓住謝昭的手,昏沉間又重復(fù)了一句,“我愿意。”

    今日男人穿了一身墨色鎏金云紋常服,模模糊糊間與記憶里穩(wěn)重的學(xué)長疊合。

    顧悄望著男人,目光中露出一絲他自己都沒覺察的依賴。

    “謝謝你,替我妹妹考慮這么周全,是我莽撞了。”

    少年聲音漸低,壓在心上的大石放下,竟瞬間昏死了過去。

    謝昭眼神一直不曾離開少年,他片刻不敢耽擱,立時將少年抱進內(nèi)室新修的暖房,口中急呼,“叫林煥進來。”

    顧悄這一睡,就是三天。

    意識浮沉間,他隱約察覺有人替他擦洗投喂,有人沉默著握緊他的手不曾放開,有人伏在他身側(cè)呼吸清淺,有人倦怠得同他頑笑,“我的Aurora,再不醒我就忍不住親你了……”

    等到他真正恢復(fù)意識的時候,臥房里卻空無一人。

    顧悄動了動胳膊,只覺渾身松軟,一點氣力也無。這身體自小多病,芯子換成顧悄,這般被掏空的體驗卻還是頭一遭。

    昏倒前的記憶匆匆闖入腦海,顧悄想起始末,忍不住抱頭。

    真的是……太羞恥了。

    他竟憑著一腔孤勇,來質(zhì)問謝昭,又腦袋一熱,就答應(yīng)……“嫁”給謝昭。

    現(xiàn)下回想,當初的憤怒多少有些僭越,不論家世、能力和樣貌,謝昭求娶顧情,都可謂是登對,唯一讓人詬病的年紀差,在古代也再尋常不過。

    平心而論,這不算一樁壞姻緣。

    他自己都弄不懂,先前那無邊的怒火,究竟從何而來。

    他難受地低吟一聲,就有外間留守的丫頭輕手輕腳進來,怯生生詢問,“小公子好些了嗎?可要進些水?”

    顧悄搖了搖頭,他舔了舔唇,奇跡地竟絲毫不覺干渴。

    “我這是還在謝大人府上?”

    “是的。大人請小公子放寬心,安心在這養(yǎng)好身體。已經(jīng)通知過您府上了,顧大人、顧夫人都來瞧過您,只是大夫囑咐您需靜養(yǎng),也不宜再受風,只好等您痊愈,再送您回去。”

    小丫頭口齒伶俐,三言兩語就說清楚境況。

    顧悄哪怕心中別扭,也歇了縮頭逃遁的心思,“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外頭天已經(jīng)黑了。”小丫頭端過溫著的湯藥,手腳麻利地扶起顧悄,“這是今天最后一頓湯藥,公子醒了正好,可省功夫了。”

    顧悄心里苦,捏著鼻子忍著強烈的反胃感,咕咚咕咚灌下黑乎乎的藥汁。

    小丫頭十分貼心,不待他放下藥碗,就送上一顆蜜餞。

    顧悄沖她露出一個不比哭好看多少的笑,嚼巴著蜜餞,輕聲問,“我昏睡了多久?可都是你在照顧我?”

    小丫頭面露遲疑,不待她答話,謝昭就掀了簾子插話進來,“小公子睡了三天,高熱不退,還夢囈吵鬧,虧得我這丫環(huán)耐心,沒日沒夜衣不解帶,這般我才知道,顧閣老養(yǎng)大你,屬實不易。”

    顧悄臉騰得紅了。

    他訥訥向著丫環(huán)道謝,“辛苦姐姐了。”

    那丫環(huán)壓低著頭,也不知是羞是怕,扔下一句“我去替公子準備晚飯”,便慌張跑了出去,徒留顧悄與謝昭大眼瞪小眼。

    暖閣與顧悄臥房布置得有些相似。

    湯婆暖爐并著絳紅色絨布帳子,頗有些紅燭昏羅帳的意思。

    茜紗燈罩,燭火搖曳,暖意融融,在小公子蒼白的臉上印上一抹紅暈。

    想到不久前二人才討論過的代嫁問題,他心跳徒然快了幾分,不自然地撇開視線,“叨擾謝大人了。”

    察覺到柔軟的床鋪陷下一些,是謝昭坐了下來。

    人后,他的態(tài)度簡直發(fā)生了180°大轉(zhuǎn)彎,甚至十分自然地拈起一小塊金絲蜜棗,送到顧悄唇邊,小公子才醒的腦袋二次宕機,渾渾噩噩就張嘴接了。

    唇與指相碰的瞬間,一道烈焰從謝昭身上奔襲而來,一路燒紅顧悄耳根。

    他機械地咀嚼,眼神躲閃,明明是與謝景行完全不同的臉,可他卻再次體會到了那股熟悉的緊張和心悸。

    一如與學(xué)長的近距離獨處。

    “呵——”謝昭瞧著有趣,不客氣地笑了。

    他再度逼近,雙臂撐在顧悄耳側(cè),將呼吸已然困難的少年鎖在床榻小小的方寸間。

    “花燭紅帳,你說你這模樣,像不像那嫁了意中人的嬌羞小娘子?”

    不知是誰的呼吸滾燙,有一瞬間,顧悄甚至以為,謝昭會吻過來。

    結(jié)果那人卻輕笑著直起腰,點了點顧悄腦門,“小公子若這般含羞帶怯,嫁過來我可無福消受。那句話合該換我問你,莫不是小公子才是斷袖?”

    顧悄氣得蹬了謝昭一腳。

    白白被調(diào)戲一番,又反擊無門,處處落了下風,氣得他背過身去,不再理會謝昭。

    少年穿著輕薄褻衣,心思浮動間并未注意到,他與謝昭稱不上熟悉,就已坦然接受他坐在床邊,與衣冠不整的自己這般親昵頑笑。

    甚至,他原本對謝昭存著的厭惡與害怕,竟不知不覺消解了大半。

    好似幾日朝夕相對,他的意識沒認出這人,身體卻誠實地留存了記憶,絲毫不再抗拒他的靠近。

    謝昭看出他的軟化與羞惱,見好就收。

    他清了清有些喑啞的嗓子,以一副清心寡欲地姿態(tài)與少年商量,“不逗你了,那婚事咱們姑且這樣說定,個中細節(jié),以后再行推敲。”

    顧悄點了點頭。

    依顧情性子,定不會甘愿當這工具人,哪怕只是假裝,可他就不一樣了。

    鋼鐵學(xué)霸無所畏懼。

    謝昭就是拿捏住了他的心思,這才布下天羅地網(wǎng)。

    他摘下腕上菩提,不著痕跡忽悠,“既然合作,總該有個信物,好叫你我的人分得出敵友,這串菩提隨了我二十多年,如今贈你,不知小公子何以回贈?”

    這般就更像那舊時男女私相授受、交換定情信物了。

    顧悄紅著臉,直覺不對,卻不敢有異議。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可憐小公子生于大富之家,卻身無長物。

    反倒謝昭眼尖,早就盯上了他胸口貼身掛著的那塊小玉佛。

    顧悄捂住胸口,連連搖頭。

    “我娘千叮嚀萬囑咐,這玉佛不能丟,保命的。不是我迷信,這玉佛給了你,單單我娘就能要了我的命。”

    謝昭眉眼一壓,故意激他,“你這作派,果然是個沒斷奶的小孩子,我都開始擔心,今日你我約定,日后一旦你娘阻撓,可還作得了數(shù)。”

    顧悄怒目而視,要臉的他不情不愿將玉佛摘下,“我換行了吧!說起來還是我賺了,這菩提可比玉佛不知貴重多少……”

    謝昭好笑地聽著他阿Q式碎碎念,眷戀地摩挲著玉上殘留的少年體溫。

    “朝堂波譎云詭,兩家婚訊一出,少不了各方挑撥離間。你一定記住,謝與顧,雖各行其是,卻始終共效一主。”

    顧悄眨了眨眼,諸多疑問涌上。

    兩家并非政敵?共事的主又是誰?

    這時,小丫頭去而復(fù)返,拎著一框吃食進來,兩人默契地終止了話題。

    謝昭十分自然地替顧悄批上衣服,又架起用餐的小桌子,一邊布菜一邊淡淡道,“用了晚膳便好好休息,這次是勞累過度,又急火攻心,若再不愛惜身體,下次躺得可就不是三天了。”

    顧悄吐了吐舌頭。

    他自知理虧,對著一桌子清粥小菜,難得沒有撒嬌打滾求肉吃。

    直到顧悄活蹦亂跳,被謝昭放歸,才知禁閉(劃掉)養(yǎng)病期間,家中來探病的帖子竟摞成了厚厚一疊。

    第040章 第 40 章

    顧悄將帖子翻了一通, 多是小班同學(xué),內(nèi)舍大概率是不想他回去的。

    因為旬考他未藏鋒,若是按照排名落座, 他得上第一排。

    顧悄甚至可以想見, 同窗那一張張便秘臉了。

    他大字型將自己扔在拔步大床上, 里外滾了三圈, 發(fā)出舒服的喟嘆。

    果然金窩銀窩, 都比不上自己的狗窩。

    只是滾著滾著,顧悄發(fā)現(xiàn)不對。

    他翻身下床,貼著床沿聽了會, 不見了青將軍的鳴叫。

    “莫聽了, 青將軍走了。”琉璃將顧悄攙起, 笑道, “它足足活了一百五十余天,是目前為止, 咱們養(yǎng)得最久的一只。小家伙是惦記著主人的,你幾日未歸,它尋著你的氣味, 還在枕上等了你兩日。”

    聽慣了蟲鳴,突然沒了,顧悄還有些不適應(yīng)。

    “等到春暖,咱們再養(yǎng)幾只。”顧悄摸了摸繡枕,“夜夜有蟲曲兒作伴, 也挺有意趣的。這事,就交給琉璃姐姐了。”

    丫環(huán)笑著領(lǐng)命。

    爾后, 她張羅著顧悄換了家常的衣裳,試了額上溫度, 這才帶著他去往前院請父母安。

    不過,閣老夫婦臉色都不甚好。

    顧準自是為“賜婚”一事。

    那日他去見謝昭,原是想求個轉(zhuǎn)圜,誰知那青年,竟將錦衣衛(wèi)北撫鎮(zhèn)司令牌壓在案上,邀他手談一局。

    青年神色從容,語氣謙和,并不見帝王鷹犬之咄咄。

    可說出的話,卻叫顧老大人心驚。

    他執(zhí)黑子,談笑間暗藏殺機,“大歷二十年,尊夫人身懷六甲,卻執(zhí)意孤身北上賞雪,于山頭關(guān)極寒之地遇暴風雪,驚馬墜地,早產(chǎn)誕下一兒……一女。”

    謝昭說到此處,刻意頓了頓。

    他觀察顧準神情,輕笑道,“可巧了,彼時押解亂臣云鶴女眷的解差,就在二十里外的鐵嶺。可憐云鶴之女、黜王妃難產(chǎn),一尸兩命……還是我大哥收的尸。”

    費勁心思掩藏的真相,幾乎快被掀了個底朝天。

    顧準一驚,差點落錯一子。

    他捋了捋須,鎮(zhèn)靜片刻,繼續(xù)廝殺,口中嘆道,“不瞞謝大人,內(nèi)子與罪王妃是打小的手帕交,那時她枉顧我勸阻,北上是為見罪王妃一面。可惜咫尺天涯,罪王妃身隕,內(nèi)子與小兒,雖撿回一命,也落得一身病根。”

    謝昭落子有聲,步步緊逼,“是嗎?說起來,就連當年北上的錦衣衛(wèi),回來都不得不敬一聲夫人神勇,冰天雪地,墜馬早產(chǎn),她竟能獨自分娩,護著一雙麟兒平安歸來,當真是巾幗不讓須眉。”

    “怪她糊涂!”顧準借機將話題引回婚約,手下一個不慎入了套,“這一雙小兒出生便受父母累,身子骨都不強健,小兒艱難養(yǎng)大,小女也落下病根,恐難生育,謝大人青年才俊,當?shù)昧寂洳攀恰<热槐菹虏惶岽耸拢阄覂杉遥趾伪剌^真?”

    “承讓。”謝昭誘敵成功,當即截斷白子去處,一邊提子,一邊漫不經(jīng)心道,“顧大人,當年鐵嶺還有件奇事,謝家覺得過于匪夷所思,故而并未上陳于圣上。如今我突然想較較真,還請顧大人聽聽。”

    “老朽洗耳。”顧準拿不準謝昭意圖,只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

    謝昭落過子,右手掌根撐著下巴,好整以暇盯著顧準,“鐵嶺凍土,墓坑難掘,加上那天雪急,我哥哥只得粗粗刨了個雪坑,請王妃簡單安置。誰知第二日帶了棺木再去,男嬰尸身卻不見了。”

    “您說,他哪兒去了呢?”

    大勢已去,白子猶在奮勇掙扎。

    顧準捏了把掌心冷汗,頗為沉痛道,“怕不是被雪狼叼了去。可憐可嘆,再怎么說,他也是皇室血脈,稚子何辜?”

    謝昭笑而不語。

    老大人只得再試探,“長江后浪推前浪,我果然老了,比不得你們年輕人。謝大人,往事如煙,不如我們各自抬手,就叫它過去吧,免得徒增圣上煩憂。”

    謝昭卻搖了搖頭,“大人,您以為我為何要將北司令牌示于您?”

    顧準臉色凝重。

    北鎮(zhèn)撫司專理詔獄,向來只跟皇帝欽定的案件。

    這意味著,神武皇帝已經(jīng)對當年諸事起了疑心!

    “時隔多年,我不能說錦衣衛(wèi)能查到多少,但這個親,當下顧家只能結(jié)。”

    “可小女……”

    “不,我要的是顧悄。”謝昭毫不客氣地打斷顧準。

    此刻,他不再是顧悄跟前的翩翩公子,青年冷臉拿捏顧氏把柄,以一副不容拒絕的姿態(tài),與上代閣老談判,將以權(quán)謀私發(fā)揮到了極致。

    謀的,還是一個極其上不得臺面的陰私。

    顧準氣得差點掀了棋盤。

    但多年的忍辱負重,叫他習(xí)慣性深呼吸。

    最終,他主動認了輸棄了局,啞著嗓子,向這位皇帝跟前的紅人告饒。

    “老朽在這賣個老,還請尚書大人高抬貴手,放過小兒。”

    可謝昭并不留情,他以游兵散勇,再斷龍尾,給了白子致命一擊。

    “談不上放過。”他半是懷柔半是威嚇,“時人皆知,我意中人早早殤逝。怪就怪,貴公子與那人,生得一般無二。如今陛下疑心,愍王那遺孤,是被狼叼走,還是被有心人抱走,可就在閣老一念之間了。”

    想到顧悄,老大人就有錐心蝕骨之痛。

    他和顧氏,真真負這孩子良多,如今難道還要親手推他入火坑?

    忠義終是繞不過親情,老大人老淚縱橫,甚至屈膝就要跪下,“我虧欠這孩子太多,既然小兒有幸與您故人肖似,還望大人憐惜則個,莫要輕易毀掉他一生。”

    縱然心中對顧氏有諸多不滿,謝昭到底還是攔住了顧準。

    “大人多慮了。我既心悅于他,定不會迫他,更不會毀他。對外,我娶的依然是顧小姐。”

    這便是要他李代桃僵的意思了。

    顧準更不敢答應(yīng)。

    反觀謝昭,卻極會攻心,“老大人既已忍辱負重這么多年,難道甘心就此功虧一簣?”他緩緩將得失剖開,“這般,可是一石三鳥。即可平息陛下疑心,又能解決顧情待字不嫁的困擾,于我亦是成全,我向您承諾,此后,謝與顧,不分你我。”

    “你也知道昭為人,既許一人以偏愛,必盡余生之慷慨。雖然短時可能要委屈顧悄一番,但我保證,必將傾我所有,護他一生周全。” 見顧準面色松動,謝昭使出了殺手锏,“顧氏刻意禍水東引,可有想過,顧悄怎么辦?”

    “你竟都知道了?”顧準神色頹敗,“也是,手握錦衣衛(wèi)與監(jiān)察院,又有什么能逃過謝家耳目。只是,我二人如何決斷,都不作數(shù),這事只能交由顧悄自己裁決,這便是我最后的退讓。”

    顯然,退讓的結(jié)果,便是這孩子被大尾巴狼忽悠瘸了。

    顧老大人實在接受不了這慘烈的事實。

    蘇青青此時,尚且不知道這對父子都做了些什么逆天的抉擇。

    她臉色不佳,只為憂心小兒子這場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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