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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第 61 章

    縣城一級, 人地物力皆有限,故而考試采取的大多是淘汰制。

    即第一場成績出來,只取八十人進(jìn)第二場, 合格者留下再考第三場。

    其中, 第一場被方灼芝取中的, 可以跳過第二場, 直接以第三場試帖詩優(yōu)劣定名次。

    制義場卷子收下去, 中場休息的鑼聲響過,考生便能就地休息一個時辰。

    后堂,四十個閱卷官緊趕慢趕, 開始批閱近千分答卷。

    大歷有定制, 凡舉場閱卷忌獨(dú)斷。

    所以, 每份考卷都須經(jīng)兩名以上閱卷官評定, 由主卷官復(fù)核,才能作數(shù)。

    縣考圖方便, 自然采用最低標(biāo)準(zhǔn)。

    這就跟高考差不多,主觀題必須三個人打分,換算起來, 也就是說,四十人要批近三千卷。

    時間緊,任務(wù)重,卷子還難改。

    所以八股“須以破題定優(yōu)劣,以四股定生死”的閱卷準(zhǔn)則, 也摻進(jìn)去不少水,后面決定性四股, 如顧悄猜測的一樣,閱卷官根本沒時間細(xì)讀, 只要對仗工整,都能渾水摸魚放過去,因此閱卷速度快到飛起。

    縣試評卷,同樣取圈(○)尖(△)點(diǎn)(丶)直(‖)叉(×)五等優(yōu)劣符號判成績。

    卷子上只要有直叉,基本掛科沒跑。

    剩下的,雙圈為一等,須另呈方灼芝親自審定;圈尖等于錄中;帶點(diǎn)的,則要看臉了。那年收成差,大佬不多,就能勉強(qiáng)中了,那年年景好,高手云集,那就只能落榜。

    每張答題卡要改三次,卷面又不實(shí)名,只寫浮票號子,整個閱卷環(huán)節(jié),舞弊余地不大。

    相比于原疏和黃五的忐忑,顧悄毫不擔(dān)心這關(guān)能有什么黑幕。

    果然,午時唱榜,第一輪過考的就有他們幾個。

    只是,得圈圈的只他一人,這是顧悄萬萬沒想到的。

    好在準(zhǔn)考證號只有鐵三角知道,紈绔位居榜首暫時沒有引起騷動。

    第二場默《大歷儀禮篇》。

    八十人不多,考場直接挪到了知縣跟前。

    這把,總算實(shí)現(xiàn)了一人一案。

    顧悄強(qiáng)打著精神,四下望了一眼,竟然看到顧憬和徐聞,也在取中之列。

    顧憬一直坐在內(nèi)舍中排,倒也說得過去,徐聞吊車尾的位次,竟也能混進(jìn)來?

    他突然有點(diǎn)不好的預(yù)感。

    沒等他多想,第二場開始應(yīng)答。

    這場純粹是為了響應(yīng)大歷尊禮的號召,默寫沒什么難度,顧悄這把也沒墨跡,早早就交了卷。

    第二輪,四十人的閱卷團(tuán),改八十的作業(yè),簡直小題大做。

    幾乎是前腳送閱,后腳呈出,卷子上但凡有朱批,就是直接落榜。

    這么滴,又干下去二十余人。

    原本默個寫也不算什么難事,可這莊嚴(yán)肅穆的氛圍叫人無端緊張。

    一緊張,顧悄攤手手,那就不及格咯。

    也算上原疏一個。

    冷颼颼需要穿襖子的天氣,他竟生生汗?jié)窈脦讖埮磷印?br />
    這心理素質(zhì),不行啊。

    反觀黃五,顧悄點(diǎn)點(diǎn)頭,不愧是得了謝大人臉皮真?zhèn)鞯娜恕?br />
    胖鴨梨心態(tài)穩(wěn)得一批,全程顧悄都沒見他喘一下。不過細(xì)想也是,方白鹿他爹平日里看到黃五,也還要客氣客氣,一個小小方灼芝,他不怕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最叫顧悄詫異的,還是顧影朝。

    端莊少年到哪都有一種出塵的超脫感,一人一天地,好似旁人都不過是陪襯。

    就算第一場失利,他臉上也沒什么多余表情。

    老牌學(xué)霸沒得圈圈這件事,好像只有顧勞斯一個人很是在意。

    多少有點(diǎn)自作多情了呢。

    清完第二輪淘汰選手,終于迎來最后一關(guān)。

    第一場提前交卷并被方灼芝取中的學(xué)子卷,外加后臺批量篩選出的圈圈卷,一同呈到方灼芝面前。

    縣令掃了眼幸存者,見到顧悄巋然不動混跡其中,抻胡子的手一抖。

    實(shí)在是,紅衣厲鬼這個初印象,叫老大人印象過分深刻。

    總覺得有點(diǎn)不吉利,但是礙于顧準(zhǔn)情面,又不好說。

    第三場詩作是現(xiàn)考。

    方灼芝清了清嗓子,先說了一通褒揚(yáng)學(xué)子小有所成的場面話,隨后話鋒一轉(zhuǎn),“吾觀爾等皆才俊,又一心向?qū)W,是休寧之大幸,但經(jīng)史子集須蟠胸,詩詞歌賦亦不能廢,是以最后一場,便以杜子美‘年少今開萬卷余’為題考考你們詩作。”

    顧悄一聽這題,不由捂臉,他又又又押中了。

    方縣長的心思,實(shí)在有點(diǎn)好猜。

    當(dāng)然,猜得這么便宜,顧悄還得感謝便宜學(xué)生汪銘。

    得虧他平白跑休寧一趟,才叫顧悄閉著眼睛就摸到了一縣的時事大熱搜。

    府臺看重休寧文教,那么縣考這等大事,詩題必然繞不開這些。

    興文教,不外乎長者教,幼者學(xué)。對著一群初試菜雞,縣長大人自然不敢指望他們在“教”能有什么見地,那可不就剩一個“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能考考了嗎?

    是以,顧悄給小伙伴們押的考題里,關(guān)鍵字就四個,禮、樂、學(xué)、思。

    科場詩里,又分兩類,皇帝出題的,叫應(yīng)制詩,考官出題的,叫試帖詩。

    二者都以賦得某某句命名,沒什么太大差別,通常五七言都有,有些限韻,有些不限韻。

    方灼芝唯一人性化的地方,就是他充分考慮到考渣水平,只要做五言四韻一首,還不限韻,好賴沒叫休寧這群小可憐死得太慘。

    顧勞斯不擅長風(fēng)花雪月,可這種說理詩,正撞上他槍口。

    舔墨潤筆,揮斥方遒,顧勞斯洋洋灑灑四十字,搞定。

    直把各路監(jiān)考看得傻眼。

    方灼芝閱詩,十分簡單粗暴,評價雖然只有“去”、“留”、“妙”三等,但“去”這一檔,罵人的花活兒可多。

    “庸才!去!”考生一對上號,訥訥不敢言。

    “狗屁不通,去!”考生二領(lǐng)號,縮頭縮腦。

    “琵琶結(jié)果,簫管開花,大字識不全也來考童生?去去去!”

    考生三大氣不敢喘,垂頭耷肩奮力裝作不是我……

    原疏簡直嚇得汗如雨下,不過盞茶又濕了三張帕子。

    不只是他,大多數(shù)考生都是第一次親見縣長發(fā)飆,不由兩股戰(zhàn)戰(zhàn),生怕他閱卷閱上頭,一個判簽扔下來,給考渣拖出去直接就地正法。

    當(dāng)然,其中也有少許叫他點(diǎn)頭稱妙的,顧云斐算一個,顧影朝算一個。

    知縣展卷悅,下一個“去”罵得都溫柔些。每每這時,其他考生有如劫后余生,恨不得把這些化煞瑰寶供起來。

    直到某張卷子,方灼芝吹胡子瞪眼半天,沒給個準(zhǔn)話。

    老縣長盯著那答卷老半天,心道他看走眼了。

    老閣臣下的蛋,怎么可能孵出來山雞?

    那小詩寫得十分老道蘊(yùn)藉。

    感爾今年少,開蒙萬卷余。詩歌雖小技,風(fēng)骨在經(jīng)書。

    池墨本無穢,樹蒼質(zhì)不虛。清風(fēng)不負(fù)我,朗月伴金輿。

    饒是方灼芝自負(fù)詩才,讀來也覺嘆服。

    他在休寧呆得太久,久到已然忘記,當(dāng)年盛京科場,是那般興酣落筆搖五岳,詩成笑傲凌滄洲。他也曾是個鮮衣怒馬少年郎,叫囂著不負(fù)韶華不負(fù)己。

    可惜,他還沒狂完,屠刀落下,血洗京華。

    方灼芝又看了眼顧悄,心道果真疾風(fēng)勁馬,不懼霜寒,江山又是,一代人出。

    根本不消再看其他人,方灼芝一個激動,就要激情宣布,“我主政休寧二十余年,這次小考,當(dāng)真令我既驚又喜,喜的是休寧人杰地靈,又出一批良才,驚的是浪子回頭,這場出了諸多意料之外。”

    “最意外的,當(dāng)屬今年案首。”

    考生們一聽,高高豎起八卦的小耳朵。

    先前榜首,非顧云斐莫屬,這會殺出個“驚喜”,顯然是中途被截了胡。

    就不知道是哪位大神?

    “哎喲,方知縣真乃性情中人,大寧以來,哪有僅憑一詩就斷人才學(xué)的。”

    汪銘笑呵呵從幕后走到臺前,身后還跟著宋如松。

    每年縣試,府學(xué)都要派專人到各縣監(jiān)察籌備和考試等情況。

    今年休寧的監(jiān)察使,顯然又是汪銘汪教授。

    被打岔,方灼芝不太高興,但上官面子要給。

    于是他只得拱手道,“并非德尚妄斷,而是詩才見人才,詩品見人品,能寫出這等詩作,想必第一場,也定是篇錦繡文章。”

    汪銘哦了一聲,陰陽怪氣道,“想必?那就是你還沒看?”

    方灼芝一咯噔,這話問得倒像是找茬來的。

    于是,他笑著命主閱卷將那張唯一的一等卷呈上,笑道,“確實(shí)還沒看,不如教授您同我一道,奇文共賞?”

    汪銘在后堂滯留許久,自然已經(jīng)看過答卷。

    他呵呵一笑,“老夫須得避嫌,還請方知縣自己賞吧。”

    方灼芝一愣,沒懂這個避嫌,是什么意思。

    他尋思著,這一批考生里,也沒人上報有這位的親朋子侄啊。

    通常縣考不實(shí)名,但考務(wù)會將大佬子侄的浮票號另記在冊,偷偷交給知縣。這樣,知縣在取中上,酌情放水,賣點(diǎn)人情。

    這也是為何,方灼芝一眼就認(rèn)出顧悄的詩作。

    他一目十行,掃過那篇雙圈一等制義,疑神疑鬼開始,目瞪狗呆結(jié)束。

    可憐方灼芝在任閱卷不下二十年,還是第一次見這種答題卡。

    不能說好,也不能說不好。

    難評,就很難評。

    第062章 第 62 章

    顧勞斯見方灼芝臉色, 就知他裝卑成功,喜提案首。

    所以他究竟答了個啥?

    他答了個寂寞。

    邏輯鬼才以一句“圣人所遇不同,得仁者異也”破題, 四百字悉數(shù)剽竊孔圣人言, 多角度全方位摘抄論語里“仁”的七十二般要義。

    這大賓, 是顏淵, 是子路, 是樊遲,是子張……

    問仁,有誰答得比孔夫子本尊更高明?

    結(jié)語, 顧勞斯不忘圓梗, “仁無衡道, 圣人以心感天下人心而已矣。”

    以圣人言證圣人言, 用魔法打敗魔法。

    看似寫了,其實(shí)什么也沒說。關(guān)鍵是, 誰看了都得捏著鼻子認(rèn),大善!

    顧勞斯:堅(jiān)定不移把死讀書貫徹到底。

    死出境界,死出風(fēng)格, 就能讓對手沒活路可走(并不是)。

    這般不要臉的答法,讓方灼芝著實(shí)蚌埠住了。

    這年案首,他原內(nèi)定下顧總督親孫,新晉小子里,唯有他才學(xué)確實(shí)當(dāng)?shù)谩?br />
    縣考一直有不成文規(guī)矩, 案首和前二十縣官親點(diǎn),剩下卷子閱卷官就不許再判圈圈一等卷。

    他先前還懊惱怎么下屬這般不懂事, 他通過氣了還放出這么個程咬金。

    這會他終于明白,為何閱卷官不約而同違令。

    因?yàn)樗麄兌际强组T生, 哪個敢給“子曰”判尖尖?

    叫他方灼芝親批,他也只能咽下老血拔他個頭籌!

    當(dāng)然,方灼芝自個兒也心虛。他也沒按套路來。

    他是個詩癡。一遇好詩,就跟個毛頭小子似的,分分鐘忘了原先打算。

    趕巧雙圈就是這小子的答卷,不然頭腦一熱點(diǎn)他做案首,學(xué)生鬧起來,還真有他受的。

    將考生悉數(shù)攆到外間候場,公堂上,方灼芝帶著閱卷團(tuán)同汪銘緊鑼密鼓議名次。

    頭一次,選個案首還要同人商量,他的長官職權(quán)遭到嚴(yán)重沖擊。

    “看完了?”汪銘不咸不淡問他。

    “看完了,詩妙,文,咳,更絕。”方灼芝神情恍惚應(yīng)聲,“不知上官以為如何?”

    “哼,不如何!你這是走了狗屎運(yùn)!”汪銘與方灼芝是同好,私下交淺言深,是以黑著臉提點(diǎn),“你那狗屁拍馬的折子,還在吳知府案上,就膽敢憑一首囫圇詩點(diǎn)紈绔作案首,真真糊涂,你叫知府如何看你?”

    方灼芝訕訕直笑,他倒很隨遇而安,很快消化了事實(shí)。“文也在這,雖然走了些巧徑,但也叫人挑不出毛病,這不是皆大歡喜?”

    顧準(zhǔn)東山再起的風(fēng)聲,早就吹遍徽州府。

    案首點(diǎn)哪個顧,不是顧呢?

    汪銘簡直恨鐵不成鋼,“所以說你走運(yùn)。這顧家小子,很有些黑墨在肚里,寫了一篇誰也不敢批的文,要換成任何一篇,今日你點(diǎn)他,日后都有你好看!”

    方灼芝一懵。

    “你在任上,難道成日衙門里頭摸魚,萬事不問?”汪銘幾乎要厥過去。

    他壓低聲音,“德尚兄,今年不是個太平年。東宮病危,京里人心動蕩;昨冬至今春,又?jǐn)?shù)場大雪,入三月北風(fēng)不止,邊境韃靼已斷糧許久,數(shù)次南侵劫掠;咱們治上也不好過,盲春寡年,已有數(shù)地奏請春耕凍災(zāi)嚴(yán)重,這般時局,你偏要貿(mào)然站隊(duì)?”

    方灼芝一驚。

    怎么就扯上站隊(duì)了?

    他是個沒甚野心的人。

    休寧清貧,毫無油水,擔(dān)著文風(fēng)蔚然的空名,他冷板凳一坐二十年,最出格的舉動也只是望風(fēng)拍馬,實(shí)在夠不上站隊(duì)的程度。

    可既然汪銘提了,那自然是……風(fēng)向不對。

    突然覺得手中卷子扎眼戳心了。

    “哪個顧,都不好惹!”汪銘也無奈,他曾是京官,消息路子比方灼芝廣,多的不好說,只點(diǎn)到即止,“好在這卷子難評,你把自己摘出去也容易。”

    里頭方灼芝不容易,外面一眾考生也焦急。

    這把他們不是急成績,而是單純八卦太監(jiān)了,抓心撓肺急上火。

    他們十二萬分好奇,顧云斐這案首是被擠了?

    擠掉他的又是誰?縣官公布一半被府學(xué)教授打斷,是黑幕了還是黑幕了還是黑幕了?

    科場舞弊這瓜可比紈绔過考刺激多了,一時竟沒人惦記這頭十分不合群的鐵三角,哦不,現(xiàn)在是鐵四角。

    原疏偷偷拐了一肘子顧悄,“琰之,老實(shí)交代,你是不是又玩什么花樣了,怎么你這案首出的比山雞抱蛋還難?”

    這破比喻,黃媽媽白眼,顧雞屎望天。

    唯有顧影朝,聽不下去,及時替他們懸崖勒馬,“不知大家文章如何?”

    一提起這個,原疏就來勁了。

    他也知道人多嘴雜,是以壓低嗓音炫耀,“琰之可太厲害了,第一場、第三場他可都押中了題,我將之前習(xí)作稍加潤色,竟然輕松過了!”

    黃五掃了眼候場諸人,嘟嘟囔囔,“五十七取五十,現(xiàn)在說過,為時尚早。指不定你就是那七,原七原七,嘖,真不吉利。”

    原疏怒了,“莫要五十步笑百步,黃五黃五,考試要黃,五十名開外!”

    原本打算正經(jīng)切磋討教下的顧影朝,默默站遠(yuǎn)了些。

    果然不該對紈绔抱有什么不切實(shí)際的期待。

    顧云斐黑著臉找上門時,原疏黃五兩個差著十歲的大齡兒童還在幼稚拌嘴。

    他陰惻惻靠近顧悄,被那雪膚紅衣晃了下眼,慢幾拍才開始質(zhì)問,“我也想知道,小叔究竟玩了什么花樣。”

    顧悄邊退邊嫌棄,“我不喜歡沒有邊界感的親戚,大侄子,叔叔不聾,不用靠這么近。”

    顧云斐深呼一口氣,壓下憋屈的怒火,“我是為小叔好。”

    這話夾槍帶棒,暗指顧悄行事不光彩,走了后門。

    顧悄沒力氣同他打嘴仗,他勞累一天,身體已到極限,要不是扛著一張老臉,他只想哭唧唧就地躺平。

    顧影朝瞧出他精神不濟(jì),難得替他圓了回場,“案首是誰,縣大人從未明言,族叔莫要妄自揣度,壞了休寧縣考的規(guī)矩。何況同宗同族,這般咄咄逼人,大可不必。”

    “你!”顧云斐心中有氣。

    他那篇文,是南都舊作,曾得過爺爺好友,南都國子監(jiān)祭酒的親自指點(diǎn),這次誤打誤撞碰上方灼芝的考題,他簡直自信心爆棚。

    他從沒想過,這把會輸。

    所以,有人僅憑一首詩,就壓下他的文,顧云斐十分不服,第一反應(yīng)就是那人舞弊。

    而休寧有這個條件舞弊的,只有顧悄。

    他腦子一熱,人已經(jīng)到了那荏弱紅衣少年身邊。

    他們這邊的對峙,自然也引得其他考生圍觀。

    很快,一股不和諧的聲音甚囂塵上。

    縣試舞弊的謠言不脛而走。

    場中不過五十余人,當(dāng)方灼芝再度出現(xiàn)時,幾乎已經(jīng)群情激奮。

    縣考通常當(dāng)日直接面告考生是否取中。

    除知縣現(xiàn)場點(diǎn)出前二十人,其余人名次要兩日后發(fā)榜才公布。

    酉時,太陽弱下去,天色已顯暮態(tài),風(fēng)刮在臉上,叫顧悄有些不耐。

    方灼芝先念了尖尖檔里不幸落伍的七人名字。

    里頭只有一個顧悄熟悉,徐聞。

    顧勞斯疲倦中,仍分出一點(diǎn)心思疑惑了下,這種內(nèi)舍坐在最后排、夫子作業(yè)從不寫的擺爛人,竟能一路混到臨門一腳這一關(guān),想幾遍他還是不理解。

    隨后,縣長大人進(jìn)入正題,倒序公布前二十名單。

    “第二十,黃五;

    ……

    第十八,顧憬;

    ……

    第十二,原疏;”

    念到這,已有人窸窸窣窣。

    顧勞斯也很震驚。

    沒想到古代學(xué)生質(zhì)量這么差,以至于提前交卷一大波,審核下來都沒湊滿二十個,叫后交卷的幾人擠到前面。

    “第三,顧影朝;

    第二,顧云斐;”

    方灼芝話音未落,一陣陣抽氣聲、驚訝聲已然喧賓奪主。

    方灼芝最后一句:“案首,顧悄。”

    直接淹沒在聲浪里。

    族學(xué)眾人對顧悄拿第一,已經(jīng)唐僧艷遇,見怪不怪,可外頭人沒見過這名場面。

    不出所料,紈绔廢柴名字一出,全場炸了。

    學(xué)子們?nèi)呵榧^,表示不服。

    甚至沒考中的七人里,已經(jīng)有人扯著衣服學(xué)大歷初年科場舞弊案的落榜學(xué)生,要撞柱子鳴冤屈了。

    顧悄:不至于不至于。

    第063章 第 63 章

    “這般結(jié)果, 必定有驚天黑幕!”

    只要一個人帶頭,場子就能輕易躁起來。

    很快,考棚里頭哭天搶地, “我等不服”“還我公正”的聲音此起彼落。

    倒像是事先排演好的。

    顧悄想起考前李玉的勸誡, 心道該來的果然來了。

    這把, 玩得還是票大的。

    考生們告的, 不是他一人夾帶抄襲, 而是他買通主考,左右成績。

    這可是足以上綱上線的大罪,不止是他, 連方灼芝都保不住烏紗帽。

    縣長大人顯然也沒料到, 一個案首竟引起這么大風(fēng)浪。

    “大膽, 我看是誰在造謠生事, 舞弊?無憑無據(jù)攀咬朝廷命官,你們可知是什么下場?”

    他身側(cè)皂吏配合地威嚇出聲, 水火棍整齊撞擊地面,成功鎮(zhèn)下亂糟糟的場子。

    考生們嚇得撲通撲通跪下,伏首請罪。

    顧悄十分無奈, 只得隨大流跪下。

    他已經(jīng)誤了兩回湯藥,本就不太穩(wěn)當(dāng)?shù)男⌒呐K,開始胡亂往嗓子眼上跳。

    耳膜鼓噪,體溫攀升。

    他白著臉自嘲,這會暈倒, 倒是像極了畏罪裝死。

    荔色披風(fēng)厚重,遮住他歪倒的身形。

    顧勞斯偷偷以手撐地, 這才穩(wěn)住跪坐的姿勢。

    為了快點(diǎn)結(jié)束,他頭一遭先發(fā)制人, “悄身正,自問無愧天地。”

    “這次縣考,我僥幸得知縣青眼,案首雖在意料之外,可也無懼各位質(zhì)疑,若單是因我取中,各位不服,悄斗膽請?jiān)福銓⑽夷蔷碜诱钩觯枚掠朴票娍凇!?br />
    方灼芝正有此意。

    他還沒開口,主卷官,縣學(xué)教諭卻先行一步,拱手提議。

    他掃了眼階下眾人,“稟方大人、汪大人,下官以為,今日考生激憤,或許不止案首一樁,實(shí)乃取中名錄里,有爭議的學(xué)生大有人在,不如一并謄真后隱去姓名,叫他們自行評閱,以證我等閱卷清正,免得平白被潑臟水!”

    汪銘抻著胡子,冷著臉不置可否。

    方灼芝卻沒想許多,“就依主閱卷官意思去辦。若最后查無此事,領(lǐng)頭者責(zé)二十大板,奪縣考資格,從者十板,三年禁考,攀咬命官,擾亂縣考,其心可誅,須以重刑正風(fēng)紀(jì)。”

    那帶頭撕衣搞事的學(xué)生,聞言猛地抬頭,瞪大了鼠目回頭望進(jìn)人群里。

    汪銘干了數(shù)年刑部員外郎,循著他目光,盯住了那隱在人群里的鳳眼后生。

    閱卷團(tuán)十分專業(yè),不到盞茶時間,就搭好案子,前二十的卷子亂了序鋪開。

    全場不服者、遲疑者,都可以親自查卷,提朱批筆畫圈叉。

    可這下,卻沒人敢動了。

    方灼芝按下怒意,“哼,本官允你們放手去看,能留到這,文章好賴想必你們還是拎得清的。”

    五十余人硬著頭皮一一看完,天色已經(jīng)黑透。

    明堂燭火搖曳,書生靜默無聲。

    實(shí)在是所受沖擊太大,一時消化不下。

    他們也算各處社、鄉(xiāng)學(xué)里最拔尖的學(xué)生,可到前幾的文章跟前,連提鞋都不配。

    就是差些的,破題也比他們不知高明多少。

    說不公,叫不服,簡直是潑皮無賴,純粹在胡攪蠻纏。

    幾位上官早已落座。

    方灼芝終于記起顧家小公子重病之軀,趕在他昏倒前,賞了把救命的椅子。

    “查卷結(jié)果如何?”

    教諭縮了縮頭,“稟大人,次序與大人親點(diǎn)相差無幾。”

    顧悄聽到原疏長長松了口氣。

    聽到試卷要公開處刑,他臉白得比顧悄更甚,汗?jié)裰匾拢溶浭侄叮詭У呐磷硬粔蛴茫纱嗔闷鹋劢遣令^,已然分不出半點(diǎn)心思關(guān)懷他哥身體可還挺得住。

    這沒用的基友,耗子見了都搖頭。

    “你們還有什么話說?”

    方灼芝是個軟和性子,這次卻動了真怒,語氣十分嚴(yán)厲。

    考生們嚇得又跪下一片,一聲不敢吭。

    “哼,本官進(jìn)士出身,詩壇素有薄名,判卷二十年,從未走眼。

    案首文章,化用圣人言,獨(dú)樹一幟,言見賓如見仁,人分九類,仁有殊異,各有應(yīng)對。這小題大作之法,見微知著,博大昌明,就是放在鄉(xiāng)試,也能取中,何況小小縣試?”

    “頭籌詩作,與你們更是云泥。就是讓你們作弊,你們也做不出這等名堂!”

    方灼芝這般夸大,叫顧勞斯聽得老臉發(fā)熱。

    這卷子多少水份,他心里還是清楚的。

    帶公考班時,他偶爾也會遇到那類不開竅的鐵疙瘩,只會死記硬背,不會靈活變通,見到對策、應(yīng)用類題型直接傻眼。為了應(yīng)對,顧勞斯開發(fā)出一種萬能歸類概括法,但凡需要列觀點(diǎn)、講做法的,直接羅列套用官方定論。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但也足以傲視公考,叫他們成功上岸。

    這方法唯一的難處,就是要花大功夫作海量機(jī)械性記誦。

    堂上,方灼芝還在銳評,“第二篇‘使民仁于下,君子之道至矣’,第三篇‘賢者先難而后獲,敬民如賓,仁生于恭謹(jǐn)也’,技法嫻熟、法度嚴(yán)謹(jǐn),皆是小題中佼佼;再往下,或破題高明,有獨(dú)到之處,或文辭犀利,是可造之才,如此明明白白。技不如人,卻反怪他人?社師鄉(xiāng)學(xué)就這樣教你們?yōu)槿酥溃俊?br />
    說穿了,不過是嫉妒。

    最后一聲厲斥,當(dāng)頭棒喝,叫那些惶惶從眾者羞愧不已。

    他們多非縣城人士,哪里識得什么紈绔廢柴?舞弊之說,只是被煽動,跟著發(fā)泄罷了。

    是以,他們認(rèn)錯也很干脆,一群人叩拜行禮,高呼“學(xué)生罪過”。

    事到如此,天色又不早,方灼芝原本打算輕拿輕放,懲治幾人立個威便作罷。

    哪知為首那人卻豁去性命,不依不饒。

    “學(xué)生查任抖膽陳情,我說的舞弊,可不專指閱卷放水,也指……徇私泄題。”

    令人窒息的寂靜中,汪銘垂著眼,似乎頗有興趣,“哦?何出此言?”

    方灼芝張口欲言,卻被他抬手遏止,“方大人,不如耐心聽完。”

    查任一雙鼠目,令人印象頗深。

    正是早前用鏡聽卜卦“不中”后,拽著村婦大鬧的那位。

    顧悄仔細(xì)打量,才發(fā)現(xiàn)他臉色漲紅,眼中驚恐混著狂熱,十分不正常。

    他有預(yù)感,縣考真正的重頭戲,這才粉墨登場。

    “大人說我才學(xué)不夠,我認(rèn)。可有些人,當(dāng)真就名副其實(shí)?這些卷子,答得是好,可如果答卷人,早就知曉題目,甚至,題目就是為了某些人而特意出的呢?”

    此言一出,顧悄坐直了身子。

    他可不想因?yàn)槟承┤耍率拐麍隹荚嚤M數(shù)作廢。

    “荒謬!”方灼芝面沉如水。

    “那大人如何解釋,您口中第二的文章,與浮票第一〇七那位,除開破題不同,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幾乎雷同?”

    顧云斐一聽跳了起來。

    “你血口噴人!一〇七根本不在這二十卷里,你如何得知他寫的什么?”

    “怎么,你心虛?他是不在這些卷子里,可他坐我右手邊!”

    查任笑得詭異,“到這地步,我也不怕說,第一場時,我全程看完他動作。除破題他尚能動筆,后面半篇,卻是從舌下取出一小節(jié)蘆管,夾帶抄襲而來。”

    “原本我不打算揭發(fā),可他所抄部分實(shí)在精妙,同樣句子又出現(xiàn)在榜二文中!”

    查任說到激動處,額角青筋暴起,雙手撕扯著倆脅衣物,隱隱有癲狂之相,“這不是泄題是什么?一〇七叫徐聞,榜二叫顧云斐,哈哈哈,還有你,你,你……”

    他一一指過顧悄、顧影朝、顧憬、原疏和黃五,“你們可都是顧家人,怎么就這么巧?統(tǒng)統(tǒng)都叫你們考上了?要我說,就是早早有人賣題與你們,否則,以你們才學(xué),如何做得出這等文章?哈哈哈哈休寧完了,休寧完了!”

    不用方灼芝下令,就有皂吏自覺上前堵住查任的嘴。

    可該說的都說了,氣得方灼芝怒砸一只杯子。

    至此,顧悄終于看懂這一局。

    這是要將顧氏連著知縣一起,一骨碌全擼掉。

    不止斷他們仕途,更是沖著他們小命來的。

    原疏才干的額頭,再次沁濕。

    這把,連黃五、顧影朝都變了臉色。

    顧氏族學(xué)諸人,除開顧勞斯委實(shí)下不動地,悉數(shù)跪倒在地高呼冤枉。

    其他考生,意識到事態(tài)嚴(yán)重,大氣不敢喘。

    知道得越多死得越早,在場都是人精,這個道理哪能不懂?

    “既有舞弊案,那本官便代行職責(zé),就地升堂會審!”

    唯有汪銘,鎮(zhèn)定自若,撐起了監(jiān)察排面。“先取一〇七卷子過來!”

    他不慌不忙比對完兩篇文章,確定查任所言不虛,立馬發(fā)作。

    “拿徐聞來!”這位鬼難纏可不似方灼芝婆媽,他辦事最講效率,先令皂吏搜出徐聞身上未來得及銷毀的小抄,也不聽他狡辯,直接甩下判簽,“科場夾帶,你當(dāng)知后果。”

    “既然人證物證俱全,先以夾帶、抄襲罪名,當(dāng)堂杖責(zé)四十。”小老頭瞇著眼摸摸下巴,“別打死了,我還有話要問。”

    學(xué)生們眼前一黑,初步見識到這老頭的心狠手辣。

    衙門的杖責(zé),跟顧準(zhǔn)的家法,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板子不是到肉,而是聲聲到骨,在這樣的背景音里,汪銘再度問查任,“除開夾帶,你告知縣泄題,可還有證據(jù)?”

    查任慌了,他雖讀過些書,但并不知道衙門升堂如此殘暴,更不知道白身告官,要付出什么代價,只訥訥搖頭,“學(xué)生也只是猜測……”

    “哼,猜測?”汪銘冷聲一笑,“我看不是猜測那么簡單吧?”

    “你要知道,我這堂升了,就必須要給府臺一個交代。若是無憑無據(jù),任你擾亂科場,誣告官員,日后休寧哪還有王法可言?今日你要給不出說法,我就是判你流放,三司那里也說得過去。”

    恐嚇完,他一拍鎮(zhèn)堂木,“還不速速將今日之事,事無巨細(xì)老實(shí)交代!”

    第064章 第 64 章

    這場風(fēng)波, 說起來還是怪方灼芝魯莽。

    一句終生禁考,絕了查任仕途,捶得太狠, 這才逼得人狗急跳墻, 把小事捅成天大的簍子。

    汪銘相信, 方灼芝不會、也沒膽子泄題。

    但曾參殺人, 三告投杼, 他一人信能頂什么用?

    這等誣告,如臟水上身,沾上就很難洗得干凈。

    他只好從禍?zhǔn)紫率? 以流放之刑狠壓查任底線, 直接破他心防, 叫他自認(rèn)罪行。

    果然, 查任氣勢一弱。

    老刑部拿捏人心的本事,叫顧悄直嘆姜還是老的辣。

    高亢的忿怒平息下去, 理智回籠,查任后知后覺打了個寒噤。

    在府官跟前上告縣官,不管有理無理, 越這一級他都得掉層皮。

    何況,舞弊事,他確實(shí)是……信口雌黃。

    想想流放,他竟覺得方大人的禁考,幾乎算得上溫柔。

    權(quán)衡清楚后, 他幾乎是立馬就順梯子下臺,匍匐著招供。

    這時候, 唯有賣慘能爭取寬大。

    他涕泗橫流,哭戲簡直比顧勞斯還要收放自如, “小人家境貧寒,父母年邁,本無緣科場,是我豁出性命,以死明志,才得到一個讀書的機(jī)會,這么多年,我……”

    汪銘老臉一黑,“說重點(diǎn)!”

    “是……是!”查任縮了縮頭,不敢再耍滑。

    “今日小考,小人信心滿滿,可第一場呈卷,縣大人只回待定,我意難平。這時徐公子過來煽風(fēng),說素聞我才名,這次不中,當(dāng)真可惜,并指著顧家人,說要不是這群紈绔先得了題,怎會越到前面去。”

    “后來顧家二人為案首爭執(zhí),言語間很是蹊蹺,我便信了他讒言,發(fā)榜后腦袋一熱,第一個跳出來大喊不公,沒成想查卷時,真叫我發(fā)現(xiàn)顧云斐與徐公子,撞了文章。”

    說完,查任又連磕幾個響頭。

    “大人,小民一時豬油蒙心,求求大人念在我被人利用,不知者不罪……”

    “堵上嘴,拉下去先打二十板。”

    汪銘心腸冷硬,向來不買哭哭啼啼的賬。

    這風(fēng)口浪尖,卻有一個面目憨厚的布衣青年越前跪下,替他求情。

    “查任所言,句句屬實(shí),學(xué)生與他乃同鄉(xiāng),可為其作證。”

    正是早間扯著袖子,規(guī)勸查任莫要與老婦計(jì)較的那位仁兄。

    顧悄摸摸下巴,這是真愛啊。

    青年頓了頓,似是下定決心,抬頭直視汪銘道,“何況,查任雖莽撞,但也誤打誤撞,揭發(fā)了一起真正的縣考舞弊案,學(xué)生斗膽,懇請大人高抬貴手。”

    “哼,你倒重同鄉(xiāng)情誼。”汪銘面色緩了些許,但依然郎心似鐵。

    他掃了眼眾人,說的卻是:“接下來,再有一人廢話,加責(zé)五大板。”

    小伙子們登時安靜如雞。

    “現(xiàn)在,問題回到這兩篇文章。”

    汪銘一拍鎮(zhèn)堂木,“顧氏小兒,我且問你,這文章可是你本人所作?”

    一貫高傲的休寧雙璧,這把橫不起來了。

    他面有急色,慌忙解釋,“這文章雖是舊作,但確確實(shí)實(shí)是學(xué)生自己寫的。”

    “舊作?”汪銘抓住線頭,“那就說說怎么個舊法。你可想仔細(xì)了,若有隱瞞,今日坐實(shí)舞弊之罪,可就再無翻案的可能。”

    “三年前,我隨爺爺客寓金陵,拜南國子監(jiān)祭酒李長青大人門下,課業(yè)里便有這篇小題,這文章我爺爺和李夫子都看過,可作人證。”

    “今日縣考,小題正碰上舊時課業(yè),學(xué)生急于求成,便拈來就用,是學(xué)生之過。學(xué)生以性命起誓,第一場前無從得知考題,更不知道,我的文章,怎么到了徐聞手里。”

    被cue的徐聞,已經(jīng)進(jìn)氣多出氣少了。

    汪銘捻著胡子發(fā)脾氣,“叫你們別打死,你們倒好,留個半死不活的,叫我如何問話?”

    眾人:……

    這包庇的意圖,似乎有些明顯。

    但徐聞是個不屈的小強(qiáng),他逞著最后一口氣,爬起來跪下。

    “學(xué)生的文章,是從顧云斐那得來的!考前,我聽聞顧總兵與方知縣打點(diǎn)過,要借這篇舊作點(diǎn)顧云斐做案首,便偷偷謄抄了一份。”

    顧云斐哪受過這等污蔑,撲上去就要踢他,被皂吏一把隔開。

    徐聞慘烈一笑,“賣消息給我的人,掐準(zhǔn)顧云斐的卷子知縣會親批,同我的撞不到一處,再三保證不會被發(fā)現(xiàn),成功攛掇我舞弊。沒想到我棋差一招,被這鄉(xiāng)下泥腿子絆了一跤!”

    場上同查任一樣的鄉(xiāng)下泥腿子不少,聞言冷哼聲此起彼伏。

    哼哧哼哧聲,合著眾人臉上沒擦干凈的生豬檢驗(yàn)標(biāo),讓顧悄小差開到養(yǎng)豬場。

    好像……小豬開會。

    嚴(yán)肅里又透著一點(diǎn)好笑。

    徐聞打定主意要攀咬顧家,喘了口氣繼續(xù),“既已經(jīng)露了馬腳,接下來的事我也不瞞大人。顧氏與方大人,這里頭的事一言難盡。”

    “今日場中,連我在內(nèi),族學(xué)下場八人。顧云斐考前買題,我抄襲,顧悄、顧影朝、原疏與黃五,這四人也不干凈。他們與朱庭樟五人聯(lián)保遞的結(jié)狀,可今日座位榜上,壓根沒有朱庭樟位置,想來這縣考資格,也是仰賴方大人放水。”

    這番話下來,連最穩(wěn)重的顧影朝也變了臉。

    早先他就十分憂心朱庭樟,這會又為原黃二人塞的那兩錠黃白攪了心神。

    原疏與黃五,臉色也不好看,恨不得上去堵住徐聞的嘴。

    “一個才進(jìn)學(xué)月余的紈绔,考上案首,若不是提前知道考題,怎么可能做到?至于最后一位……”徐聞惡狠狠的目光,定在顧憬身上,“就是他居心叵測,賣消息給我。方知縣如何同顧總兵交易,又如何泄的題,還請大人問問他!顧憬,我的這條……好狗。”

    顧悄挑了挑眉。

    他還記得內(nèi)舍第一天,徐聞用“紡織娘”挑起他與顧憬不合時,丟下的那句“那死腦筋,是只不會叫的狗,可咬起人……特別疼”。

    這般看來,是挺疼。

    少年被點(diǎn)到名,并不見慌張,依舊是那副怯懦又陰沉的模樣。

    他垂頭低語,“大人,我與徐聞雖為同窗,但并不熟悉。空口白舌,學(xué)生不屑辯解,若要指控我罪名,那便叫他拿出證據(jù)。退一萬步說,就算我真有本事拿到考題,又為什么要便宜他,一個我根本不熟的人?”

    徐聞自然拿不出證據(jù),生生氣出一口血來。

    顧悄離得近,躲閃不及,衣袖下擺沾了些血沫子,還好一身紅,倒也不打緊。

    但他還是冷漠地把椅子往旁邊挪了挪。

    徐聞:……

    堂審再度陷入僵局。

    “小子,你攀扯的人倒是不少!”汪銘嘆了口氣,語不驚人死不休,“果然,還是板子打輕了。”

    考生們又微微躁動起來,顯然認(rèn)為監(jiān)察的話,并不公允。

    “接下來,咱們一樣一樣分說。”汪銘搖了搖頭,“首先當(dāng)是考題泄露一事。方大人,就由你自行說明,‘出門如見大賓’,這題由來吧。”

    方灼芝氣哼哼叫教諭抬上來一個大號木箱子。

    紅彤彤的甚是喜慶,掛著把小鎖,頂頭留著一個拳頭大小的洞。

    長得好像關(guān)廟里的功德箱。

    “往年縣考,題目都是縣官隨意拈取,有現(xiàn)場臨想的,但多數(shù)都會提前備好,泄題之事,時有發(fā)生。咱們府大人最是廉正,為除積弊,縣考前特下文書,令我等悉數(shù)以探籌之法,神選定題。”

    雖然,早上他還在腹誹吳遇脫褲子放屁。

    但不影響這會他溜須拍馬屁。

    方灼芝說著,還對上拱了拱手,“府大人果然英名,似是料準(zhǔn)下官會遭這等危機(jī),好叫我提前規(guī)避。說我泄題的,這匣子里還有二十余道小題,皆是考前祭禮時我隨興所題,順手撈出‘出門如見大賓’,叫我如何早.泄?”

    “咳咳!”汪銘立馬清嗓挽尊,提醒縣大人嘴瓢。

    方灼芝反應(yīng)過來,老臉爆紅,強(qiáng)行鎮(zhèn)定自若,急忙轉(zhuǎn)移話題,“吳教諭,就開箱叫大家看看,剩下考題是些什么。”

    教諭一邊往外掏,一邊隨口念。

    “百姓聞王車馬之音。”

    “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

    ……

    越念,鐵四角就越肅然起敬。

    顧勞斯就像是鉆進(jìn)了縣大人的功德箱,先前押給他們的題,竟與箱子里存貨相差無幾。

    至此,泄題一事,無可辯駁。

    畢竟方灼芝寫題、抽題是眾目睽睽,做不得假。

    “第二件,便是你們四人的保結(jié)。”

    汪銘大手一揮,令禮房小吏將千份結(jié)狀悉數(shù)搬來,現(xiàn)場清點(diǎn),果然查出一份按著朱庭樟手印的聯(lián)保。

    他眉頭一皺,“這又作何解釋?”

    不待顧悄起身,就有班房小吏訕笑,“實(shí)在是,小的憐惜休寧雙璧顧影朝才情,顧老族長禁他下場,縣里無人敢為他作保,可這般年華,蹉跎青春,甚是可惜,小的便……便通融了些許。府縣也沒規(guī)矩,說童生不得再考。”

    “既然交了保結(jié),為何不見這位朱童生應(yīng)考?”

    “這分明就是徇私。”

    這話題可以嗶嗶!圍觀看戲的書生,總算從沉默里解禁,又開始嘀嘀咕咕。

    聲音不大也不小,剛剛好夠汪銘聽到。

    那小吏摸摸頭,“咳,也不算徇私,沒幾日顧家又送來新的結(jié)狀,我找找……找找。”

    他撅著屁股在廢紙堆里一頓好找,總算將顧悄補(bǔ)來的四份結(jié)狀翻了個齊整。

    汪銘一瞅,很好,署的竟是他新晉弟子宋如松的大名。

    考生們不少人認(rèn)得這位俊秀才,一時間目光在幾人之間來回掃蕩,神情有些微妙。

    就感覺,這舞弊案越判下去,抖出的黑幕越多的樣子……

    方知縣還是第一次見這等修羅場,一時也不知該做什么表情。

    唯有徐聞,臉色灰敗,嘴角盡是來不及拭去的鮮血。

    他眼里帶著狠絕,忽而低聲道,“呵,縣考出現(xiàn)一樣的答卷,錄中數(shù)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大人竟避重就輕,妄想以巧合來搪塞?世上哪有這么巧的事?我不服,我徐聞不服——”

    說著,他突然暴起,以一股蠻力撞向公案,竟是要以死明志!

    顧悄悚然一驚,若是今日叫他死了,那才是百口莫辯!

    好在一道紅色身影,利落地截在他跟前,一腳踢在他肩側(cè),將人踹回了皂吏水火棍下。

    那人雍容文雅,肅肅蕭蕭,一身紅色官袍繡著繁復(fù)飛魚紋,在燭火輝映下,熠熠流光。

    不是謝昭,又是誰?!

    第065章 第 65 章(倒V結(jié)束)

    看清是誰, 汪銘與方灼芝惶恐,齊齊起身見禮。

    實(shí)在是,官服的謝昭, 不容怠慢。

    大寧四等賜服, 繡紋按榮寵依次為蟒、飛魚、斗牛和麒麟。飛魚僅次于蟒袍。

    飛魚非魚, 乃《山海經(jīng)》中所記龍首、蟒身、魚尾的龍鰩。

    太.祖看中鰩魚“眼不畏雷”的銳意, 以此作錦衣衛(wèi)圖騰, 以張皇權(quán)耳目。

    至神宗,錦衣衛(wèi)飛魚服,更是形成定制, 非二品以上不再賜授。

    而錦衣衛(wèi)最高指揮使徐喬, 也不過從三品, 也就是說, 整個錦衣衛(wèi)就沒人有資格穿這身。

    唯有謝昭一人例外。

    大歷二十年,錦衣衛(wèi)指揮使徐喬擅專, 遂失帝心,神宗增設(shè)北鎮(zhèn)撫司,專理詔獄, 只對皇帝一人負(fù)責(zé),還專門給鎮(zhèn)撫使單鑄一顆印信,必要時可代行皇帝職權(quán),相機(jī)行事。

    朝臣心知肚明,北鎮(zhèn)撫司是神宗專為心腹增設(shè)的職務(wù), 就為分權(quán)抗衡日益跋扈的徐喬。

    而謝昭,就是這心腹。不久后, 神宗再次加恩,蔭授他為都察院左都御史, 官至二品,掌百司糾劾、各道提督,表里皆為天子耳目。

    妝花補(bǔ)羅,緋衣魚袋,足見圣眷寵錫。

    不得不說,謝大人這一身公服十分拉風(fēng)。

    他身形高大,緊身收腰的設(shè)計(jì),更顯長身玉立,單是隨意站在那里,就是清風(fēng)坐向緋衣起,明月看從玉面生,端的是一個男色無邊。

    將這人與學(xué)長劃等后,顧悄再看他,怎么看怎么好看。

    板正的三山帽扣在他頭上,更襯得五官深邃,凜凜有儀,妥妥的制服誘惑。

    顧勞斯疲憊至極,終于被美色勾起點(diǎn)精神。

    腦子里混亂閃過公考班女生們經(jīng)久不衰的熱頻詞匯,什么“古代公務(wù)員最帥制服”、“錦衣天團(tuán)”、“高富帥集中.營”……

    謝昭清淡掃過某人,無聲嘆氣。

    場上大約只有這一人,敢這般放肆地用目光逡巡他,像極祖母手上那只貂寵。

    少年紅衣鮮妍,眼下鼻頭沾著一點(diǎn)薄紅,如一朵急雨后的懨懨山櫻花。

    接連大病叫他嬰兒肥褪去,愈加凸顯了面骨荏弱,撲面而來的易碎感叫謝昭心中一突。

    他無視眾人,徑自走到顧悄跟前,抬起下頜迫他張口,迅疾將一枚藥丸喂進(jìn)喉頭。

    兩家有了婚約,他再行事,終于不用束手束腳。

    “汪大人,昭受顧大人所托,前來接顧小公子回家,久候不至,正遇這人抵死頑抗、蔑視公堂,便擅自闖入,實(shí)在唐突。”

    “咳咳咳……不敢不敢。”這番話叫汪銘直接心梗。

    接人回家?錦衣衛(wèi)現(xiàn)場認(rèn)親,明目張膽坐實(shí)顧氏背景深厚,保護(hù)傘天大?

    原本審出查任誣告,又當(dāng)眾令方灼芝澄清,汪銘就想將這件舞弊案搪塞過去。

    至于小抄來歷、徐聞攀咬、顧云斐舊題,不光水深,還干系重大,貿(mào)然追問,無異于惹火上身,汪銘并不想深查。

    只要不枉殺無辜、不放縱惡人,真相如何,他早已放下。

    活好稀泥,才是為官正經(jīng)。

    可他沒料到徐聞自戕,又招來這么尊大佛。

    學(xué)生們本就驚疑,這下更是把不信、鄙夷寫在了左右臉。

    汪銘腦殼子痛。

    老家伙環(huán)顧顧氏眾人,最終將目光落在顧悄身上。

    他想起方灼芝無意中提過的一樁事。

    關(guān)廟祭禮上,這小夫子端著大家長架子,教訓(xùn)起后生來虎虎生風(fēng)。

    那么,當(dāng)下叫叔公出馬,拉拔下后生,想來也是理所當(dāng)然?

    老教授一臉公事公辦,上前幾步,如下舍學(xué)堂那般拱手,喚出一聲叫全場三觀盡碎的稱呼。

    “小夫子旁觀許久,也是時候替老學(xué)生支一招了。這顧云斐、徐聞,都是顧家后生,身為顧氏家長,你合該管管。”

    竟是厚顏無恥直接將球踢給顧悄。

    言下之意:你們老顧家的事,老顧家自己解決好了。

    顧悄:……

    謝昭的藥,口齒生香,補(bǔ)氣功效更是神奇,顧悄被傷寒掏空的內(nèi)腑,有了幾分勁氣。

    他手里握著謝大人借喂藥之名塞過來的“私貨”,強(qiáng)打起精神,為了不肖子侄,開口就是一句,“謝大人,大力丸還能再來一粒嗎?”

    謝大人冷臉,“得寸進(jìn)尺。”

    顧悄偷笑,見好就收。

    大約重生后被顧家?guī)崃耍旁谇笆溃櫱臎Q計(jì)不會這樣逗弄學(xué)長。

    這種近乎撒嬌的舉動,做起來似乎也不是很難?

    縣考這攤子事,顧悄一路看來,心中已然有數(shù),只是缺點(diǎn)關(guān)鍵證據(jù)。

    現(xiàn)在,謝大人都好心將證據(jù)奉上,他要還不英雄救美,簡直枉為叔公!

    在顧云斐、顧影朝質(zhì)疑的目光里,他起身向汪銘陪禮,滿臉的大義凜然。

    “大人折煞我,不過授過一二節(jié)課,哪里算得上夫子。今日顧家給休寧添了麻煩,為大人分憂,悄義不容辭。”

    “還請大人將二人答卷同小抄與我過目。”

    汪銘喜得他接盤,大手一揮,命人將證供悉數(shù)奉上。

    果不其然,徐聞夾帶的微縮版字跡,同卷面,并不是一人手跡。

    顧悄凝視片刻,刻意誘導(dǎo)道,“若今日糾不出真相,該如何?要教本場成績作廢,學(xué)子們滯留公堂幾日幾夜,直到水落石出?那又該如何同知府大人交代?”

    汪銘與方灼芝面面相覷。

    而唯一咬鉤的,竟是縣學(xué)教諭。

    那面相普通、謹(jǐn)小慎微的小官連忙附議。

    “小公子問得極是。下官也認(rèn)為,還是先將縣考這頭等大事圓出一二交代過去,再糾涉案學(xué)子,比較妥當(dāng)。真金不怕火煉,這事最好、最有效的驗(yàn)證辦法,就是請汪教授出題重考,屆時是不是有真本事,一測便知,凡成績出入懸殊的,一并以舞弊論處,如此可向知府交代!”

    “重考?”方灼芝激動了,“胡鬧!重考就是坐實(shí)泄題罪名,若只考這五十余人,場外千余學(xué)子鬧起來,責(zé)任誰擔(dān)?若要千人一并重考,這人力物力損耗,乃至休寧名聲誰擔(dān)?”

    “下官惶恐……思慮不全,請大人息怒。”

    教諭趕忙賠罪,他垂著頭,叫人看不清表情。

    “吳教諭似乎很期待重考。”顧悄卻摸著下巴笑了。

    “為什么呢?”

    “因?yàn)槟阒溃灰乜迹心敲磶讉人,必定經(jīng)不住第二輪。”

    “就像教諭知道,錄中的卷子只要攤出,以查任處境,必定會揭出雷同卷。也辛苦你,見縫插針布置得如此周密,才引得眾人從案首來歷不正,質(zhì)疑起整個顧氏都有問題。”

    吳教諭露出一點(diǎn)驚怒,“公子何出此言!”

    “再裝就沒有意思了哦。”

    顧悄涼涼道,“這場舞弊案,哪有什么泄題,都是你一人自導(dǎo)自演而已。第一場考前,那箱子里只有一題,對也不對?”

    “胡……胡說,知縣寫了二十題,親自放進(jìn)去,也是親自抽取,有沒有大人怎會不知?”

    “呵,”顧悄冷笑,“那若是二十張紙條,全被你換成內(nèi)容相同的一張呢?!”

    說著,他將手中捏著的一把碎紙團(tuán)扔在教諭跟前,“這是你未來得及銷毀的證據(jù)!”

    方灼芝似是難以置信。

    他蹲下身撿起紙團(tuán)攤開,張張都是“出門如見大賓”,字跡也與他一模一樣。

    “能模仿知縣筆跡,必是親近的文官。”顧悄好心,替他將事情理了一遍。

    “這詩題箱,一直是你保管,知縣寫過題后,你趁機(jī)換掉條子,令考題必中這一條,后來知縣令人驗(yàn)箱,你又替了回去。徐聞的小抄,是你給的,我要是沒猜錯,前二十名里,應(yīng)當(dāng)還有一人,也拿到這張條子。”

    人群里傳出一陣唏噓,顯然不信這天方夜譚。

    顧悄微微一笑,“不信,一搜便知。”

    “不用搜了。”卻是顧憬上前,從牙口縫里掏出一枚相類的蘆葦管子。

    “不錯,我也有一份。”他盯著顧悄,“堂弟能猜出這么多,真讓人意外。”

    堂弟?

    向來只有顧悄壓別人輩分,這還是頭一次被別人壓長幼。

    怪不習(xí)慣的。

    抻開另一份小抄,果然內(nèi)容相同,字跡一致。

    那密密麻麻的小字蟻頭大小,毫不夸張地說,一粒米能輕松蓋住六七個。

    “我在顧家,向來是被欺辱的命。”顧憬淡淡道,“考前幾日,聽聞有門路提前知曉考題,一時想差,動了歪心思。”

    “結(jié)果,與其說賣題,不如說是賣答卷。”顧憬雙瞳幽深,在夜色里更是幽魅,“賣題人正是吳教諭,他不肯給題,只出一份答卷,且心思極大,還妄想將一份答卷,賣與兩人。”

    “可當(dāng)我得知,另一個買家是徐聞時,就更心動了。”

    他望向被堵了嘴的徐聞,陰森地笑了,“他定下二十名開外的名次,剩下的前二十,價格貴上一倍不說,還須得知縣親批,風(fēng)險也大上一倍,我還是毫不猶豫買下。”

    “一度,我是想拉他同歸于盡的。”顧憬聲音平靜,慢慢俯首跪地,以額貼地,“可考題一發(fā),我還是怕死,故而并未取出小抄。這次縣考,全憑學(xué)生所學(xué)作答,還請諸位大人念在我懸崖勒馬,從輕發(fā)落。”

    被皂吏嚴(yán)加控制的徐聞,有口不能言,幾乎絕眥。

    “所以大侄兒,你還不從實(shí)交代?”到此,逼出顧云斐實(shí)話也就不難了。

    雙璧之一灰頭土臉,落敗公雞般,招了最后那點(diǎn)羞于啟齒的真相。

    “我同你對賭要爭高下,可族學(xué)里兩次三番敗與你手,家中老奴便擅作主張,替我行卷,特意選了幾篇得過李天青夫子首肯的舊作,送給方大人……”

    “可我并沒有見到這一篇,若是有,那本官必然要避嫌。”

    方灼芝一臉沉肅,甚至開始回憶他到底讀過哪些。

    汪銘簡直想敲開他榆木腦袋幫他開竅!顯然吳平早就偷偷拿走了!

    “還不快速速去往吳平家中,搜拿要證!”

    教諭辯無可辯,面如死灰。

    謝昭見他神色有異,來不及上前,就見他嘴角溢出烏血,已是服毒身亡。

    一場大戲,虎頭蛇尾就此落幕。

    但顧悄知道,吳平并非畏罪自殺,而是為他身后人,甘愿永遠(yuǎn)地閉嘴。

    第066章 第 66 章

    在場都是良民, 包括顧勞斯,乍見死人,雞飛狗跳。

    這時有個錦衣衛(wèi)大佬鎮(zhèn)場子, 效果果然不同。

    都不見他如何吩咐, 就有兩個黑衣護(hù)衛(wèi)進(jìn)來清場子。

    二人迅速驗(yàn)過尸體, 確認(rèn)氣絕利落拖走, 甚至連地上污血都順手收拾干凈。

    懷中一掏, 就是抹布,這職業(yè)素養(yǎng),非常可以。

    罪首已死, 剩下的就是從犯處置。

    大寧自太.祖起, 向來對科舉舞弊零容忍。神宗元初江南舞弊案, 處罰之重, 牽連之廣,場中老家伙依然歷歷在目。

    汪銘沉吟片刻, 冷冷道,“這事若發(fā)生在江南貢院,本場作廢, 行賄二人免不了一死,老夫監(jiān)察、方灼芝主考,都得就地革職查辦,至于行卷人,起碼也是個永不錄用。”

    可這是休寧, 縣考。

    那就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顧悄嘆了口氣,再不肖, 也都是顧家人。

    顧勞斯拖著沉重的身體,拱手于地, 屈膝伏首,稽留不起。

    入鄉(xiāng)隨俗,當(dāng)跪則跪。

    “涉案三人,徐氏雖在顧氏進(jìn)學(xué),但非我同姓,悄不敢妄言。

    但顧憬、顧云斐,此次縣考,糊涂輕率,將家國大事視同兒戲,以泄對賭、報復(fù)之私憤,行止不端,終叫歹人鉆空利用了去,實(shí)在是……罪有應(yīng)得。”

    顧憬早有所料,只維持著伏地的姿勢,動也不動。

    倒是顧云斐,疏忽抬頭,瞪著顧悄背影,有被這撇清干系的落井下石狠狠傷到。

    顯然這倆笨蛋,都不長腦子,不懂顧勞斯的苦心。

    他看似認(rèn)錯態(tài)度良好,可三言兩語,卻將行賄舞弊偷換概念,變成小年輕不懂事瞎搞。

    隨后,他話鋒一轉(zhuǎn),“可事已至此,悄私以為,斷不能因一人一事延誤一縣大業(yè),更不能教其他學(xué)子無辜牽連,多年苦學(xué)付諸東流。”

    這話倒是引起其他考生共鳴。

    他們不少人,都是休寧偏遠(yuǎn)鄉(xiāng)村的苦讀人,學(xué)到現(xiàn)在、考這一場,并不輕易。重考對他們,傷害一樣大。

    “既是顧氏治家不嚴(yán),子侄罔己殆人,顧氏便難辭其咎!今日,顧氏愿以微薄之力獨(dú)擔(dān)所有惡果,就請大人褫奪悄的案首,連同所有顧氏族學(xué)錄中子弟,悉數(shù)除名,以還其他學(xué)子公道!”

    此言一出,不止考生,連方灼芝都驚了。

    顧氏兩個小子,更是沒想到,顧悄會犧牲自己保他們。

    顧憬向來心如止水,這時也怔怔抬頭,滿眼意外。

    汪銘卻十分嘉賞地捻須點(diǎn)頭,這小炮仗也不只會懟人點(diǎn)火,必要時亦能戰(zhàn)術(shù)性示弱,這置之死地而后生,用得倒也妙,既收服了人心,也叫他能夠順茬接話,借坡下驢。

    天色不早,也是時候回去睡覺了。

    老大人瞇了瞇眼,開口卻是一通罪己,“舞弊一事,水落石出。雖未釀成大禍,但我與縣大人最該自省。老夫行府臺新政不力,叫小人乘間抵隙;方大人識人不清、姑息養(yǎng)奸,各自罰俸半年,容后報府臺大人再判。”

    “至于爾等,受賄人已經(jīng)伏誅,行賄人徐聞知法犯法,事發(fā)后不知悔改,鼓動他人、誣陷誹謗,興妖作亂,罪加一等……”

    “數(shù)罪并罰,當(dāng)以流刑充軍,念在初犯,就留戍新安衛(wèi)吧。”

    一直不曾開口的謝昭,淡淡插了一句。

    這罰是從重,可新安非苦寒之地,也能說就輕。

    汪銘一時盤算不出這位打算,只得硬著頭皮繼續(xù)。

    “至于其他人,雖各有過錯,但糾察真兇亦有功勞,休寧到底惜才,我與方知縣決意,從輕發(fā)落。”

    “考生顧憬行賄證據(jù)確鑿,念其初犯,及時醒悟,并無抄襲之實(shí),遂取締此次成績,以示懲戒。考前行卷,大寧并無令止,顧云斐撞卷乃無心之失,但應(yīng)試文章不足以服眾,便也劃去名次,明年再考。查任被奸人煽動,但揭發(fā)有功,今以杖責(zé)小懲,日后當(dāng)正心慎行。”

    “至于顧氏其他人,既是攀咬牽連,實(shí)屬無妄之災(zāi),本不應(yīng)判罰,但顧氏大宗,出此紕漏,令休寧蒙羞,責(zé)無旁貸!是以奪顧悄案首,顧影朝、原疏、黃五諸人悉數(shù)不定等次,取中察看,四月府試,諸位若不能替休寧爭光,便一并取消所有成績。”

    一心低調(diào)準(zhǔn)備府學(xué)摸魚的顧悄兩眼一黑:???

    幾個意思,這是要逼我小三元連中?

    這等賞罰分明的處置,令考生無話可說。

    即便少許人對幾個紈绔實(shí)力存疑,但四月府試一樣見真章,屆時還能白嫖一場大戲,倒也再無異議。

    外頭已是月上中天。

    汪銘如釋重負(fù),麻溜地潤了,只有方灼芝,仍不開竅,止住謝顧二人,摸頭訕笑,“顧家小子,老夫還有一惑想請教,你是如何知曉,前二十里還有一份懷藏的?”

    不得不說,老疙瘩問出了小疙瘩們的心聲。

    還有些稀稀拉拉沒走的考生,連著顧家一掛傻小子,都豎起耳朵。

    顧悄看了眼顧憬,一鍋疙瘩湯里,大概只有這一個發(fā)育出了腦子。

    顧憬心領(lǐng)神會,垂下眼老實(shí)給堂弟當(dāng)起新晉嘴替。

    “琰之能確定前二十還有人夾帶,是因?yàn)樾炻勁室е校读司索。”

    方灼芝嗯嗯點(diǎn)頭,考生們?nèi)缬兴颉?br />
    “吳平泄題如果為財(cái),就該賣題,而不是賣答案。既然如此麻煩出答案,還一售多人,顯然是想以雷同卷,壞此次縣考。而他想針對的,應(yīng)是顧云斐。

    可顧云斐用不用舊作,他也沒十足把握,所以又拿我和徐聞兩人,以防萬一。若顧云斐用了舊卷,按約定我也會提前交卷,兩份卷子一同過知縣眼,必將直接鬧開,知縣判不判都要下水,他也有時間銷毀證物;若顧云斐不用舊題,那他就攛掇他人,借由頭鬧開,抓出徐聞和我的雷同卷,一樣可以達(dá)成目的。”

    說著,他笑了笑,“可偏偏是我沒用那份答案。遞卷上去,知縣批我留中,徐聞卻因破題下成落榜,他不服,攛掇查任挑事。結(jié)果反被吳平抓住機(jī)會,錯有錯招地抖出自己的卷子,害了自己。”

    人群里,黃五搖頭嘆氣,“如此說來,那徐聞若是聰明些,原是有機(jī)會逃過一劫的。”

    顧悄搖了搖頭,心道這群笨蛋當(dāng)真是學(xué)而不思,罔得狠。

    他忍不住開口,“教諭也是巡考之一,查任發(fā)現(xiàn)徐聞剽竊,他怎會不知?甚至徐聞卷子中不了,他也心中有數(shù),所以才暗中使勁,用這二人做了出頭鳥。”

    “只要撞卷做實(shí),吳平就有一百種辦法捅出去,就是過程曲折些罷了。”

    顧勞斯職業(yè)病一犯,又習(xí)慣上起思政,“所以,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科場重地,容不得分毫僥幸,可不要讓一念之差,成了一生之痛。”

    下課前,顧勞斯還不忘盯住原疏黃五毒舌,“你們這一屆,真是我?guī)н^最差的一屆!”

    這裝模做樣的班主任老腔,聽得謝昭莞爾。

    他視線隱晦地描摹著顧悄側(cè)臉,心想少年時的他,竟是這個模樣。

    并不像成年后那樣的拘謹(jǐn)獨(dú)立,拒人千里。

    原來,他也有過這樣鮮活的時候。

    謝昭突然有些諒解命運(yùn)的不公。

    荒蕪漫長的六十年后,補(bǔ)償他的,卻是如此不一樣的重逢。

    他有幸重新參與顧悄的生命,親眼見證他從谷底攀至頂峰。

    其中風(fēng)景,他有幸和他同賞。或許這個過程,會是比上輩子頂峰相見后的平凡相守,更令人心悸的存在。

    只要想到,這人將從世人唾棄的紈绔,一步步蛻變成最耀眼的存在,一點(diǎn)點(diǎn)完成上輩子所有未盡的夙愿。而這一切的背后,都有他的影子,這人一生軌跡,都將寫滿他的痕跡……

    他突然笑了,戾氣散盡,雅致舒朗的眉目間,泛起的是顧悄久違的溫柔。

    “顧老師,這次你做得非常好。”

    顧悄老臉爆紅。

    這腔調(diào),彷如他剛剛代課取經(jīng)時,謝景點(diǎn)評時行慣用的語氣。

    正經(jīng)里有帶著一絲揶揄。

    無論他的課無不無聊,這人總能一臉理所當(dāng)然地說很好。

    其實(shí),最開始顧悄的堂風(fēng)極其老派,私下里大一新生老笑他,是高中班主任跑錯了片場。

    “看我干嘛?我臉上有字嗎?”

    “你們在底下干什么我看得一清二楚!”

    “沒人舉手是吧,那我點(diǎn)名了啊。”

    這種土味三連還不算什么,最可怕的是,明明這老師長得如花似玉,口氣卻老氣橫秋,動不動就語重心長一通道理,官逼民反,大一還沒放飛的小伙子們心一虎直接上了梁山,逃課率飆升為全校第一。

    咳,為什么只有小伙子,因?yàn)楣媚飩円恍目茨槨?br />
    顧悄哼哼,昏頭昏腦地他又不自覺說教了。

    這時,謝昭卻抬手摸了摸他額頭,被那溫度驚到,不由分說一把抄起人抱著就走。

    “方大人,有話以后再說。顧大人憂心小公子身體,我須將人送回去。”

    他殷紅的袍子在子時的夜里帶起一陣猩風(fēng),“吳平的尸體和徐聞,牽扯我北司另一起案子,本官一并帶走,還請大人知悉。”

    方灼芝:……

    下官愚鈍,所以這又是什么說道?

    “這事背后,定然還有高手操盤。”

    夜風(fēng)很冷,謝景行的懷里卻很暖,顧悄以病為由,試著將臉埋進(jìn)他的胸膛。

    然不一會,他就破功。

    撒嬌示弱第一式,實(shí)操好像有點(diǎn)障礙。

    飛魚服刺繡精致霸氣,可也莫名戳臉。

    顧勞斯沒一會兒就臉頰燒紅,耳朵尖開始冒煙。

    他小聲挽尊,“我就是避避風(fēng),你這衣服還御賜,料子真差,膈臉皮。”

    午夜的街極靜。

    下屬十分有眼色地退出幾里地。

    謝昭抱著人,翻身上馬,疾行而去。

    他穩(wěn)著身形,給懷里破銅爛鐵的殼子做肉墊,聞言也不拆穿,縱著人胡扯,“飛魚出自江南織造,料子和繡線都是黃家供的,如此以次充好,黃五當(dāng)斬!”

    顧悄十分自然賣隊(duì)友頂鍋,想了半天,躊躇道,“那操盤人,大約也是一個押題高手。我問了顧云斐行卷的那幾篇,幾乎與我所押,悉數(shù)吻合。”

    謝昭揚(yáng)鞭催馬,并未應(yīng)聲。

    夜風(fēng)呼嘯,他心中念過一個名字——

    南都國子監(jiān)祭酒,李長青。

    第067章 第 67 章(二合一加更哈)

    大歷以來, 宵禁甚嚴(yán)。

    休寧自然也老實(shí)執(zhí)行。一更三刻掌夜后,除更夫可在外夜巡,禁一切宵行、夜游者, 直至五更三刻。所以, 古人晚八早四被死死匡在家里, 除了睡覺, 還是睡覺。

    好處是省燭火, 省燈油。

    壞處是,費(fèi)人……

    馬蹄驚春夜,輕馬縱長街。

    敢在宵禁時分如此明目張膽跑馬的, 除了錦衣衛(wèi), 向來也沒別人了。

    顧悄胡思亂想到, 他竟然在古代體驗(yàn)了一把現(xiàn)代二代們的深夜飛車炸街。

    “喂, 謝景行,你以前不會還玩機(jī)車吧?”

    機(jī)車沒有, 跑車倒沒少炫過。謝景行從來不是乖乖牌。

    尤其那些年追人總是受挫,他煩悶時會不由自主想要玩點(diǎn)刺激的,放松放松。

    但謝昭不會告訴他, 更不打算承認(rèn)他是謝景行。

    雖然謝昭偶爾愿意裝那么一下,哄顧悄高興,但真認(rèn)了,陳年舊事遲早要坦白從寬。

    可那荒蕪的六十年等待,于他是禁忌之地, 他一點(diǎn)也不希望顧悄涉足。

    他見不得顧悄難過,為他也不行。

    “何為機(jī)車?大寧軍防倒是有神機(jī)戰(zhàn)車。”

    他忽悠得一本正經(jīng)。

    顧勞斯:“……”

    你裝!你再裝!信你我是個球。

    顧家在縣衙東側(cè)。

    不到盞茶時間, 顧悄就望見墨色煙青一片里,顧家門前暈著的那團(tuán)暖色。

    昏黃燈籠下, 老父親背著手挺著脊背,孑然佇立。

    門頭上一點(diǎn)明火,將他的影子拉得頎長。

    顧悄趕忙推了推謝昭,“快,快停下,讓我下去。”

    他心里有鬼,沒那么厚的臉皮,叫爹娘妹子看假“未婚夫”抱他進(jìn)門。

    也不知謝昭喂的什么藥,反正他撐到顧家門前,不僅神志清醒,還有力氣下地。

    “真的可以走?”謝昭掂著手里軟面條般的胳膊腿,有些懷疑。

    顧勞斯趕忙點(diǎn)頭,“得你好藥,我健步如飛!”

    謝昭有些哭笑不得,又不舍得為難他,只好利落抱人下馬,換了個姿勢攙著。

    老父親才道一句“勞煩”,聽著馬聲趕出來的顧情,一聲清斥就令顧悄直接社死。

    “登徒子,好色鬼,你手摸哪兒呢?!快放開我哥哥!”

    這聲音不算大,可內(nèi)容足以嚇得路過更夫一個趔趄。

    “胡鬧!”顧準(zhǔn)不甚有誠意地阻止,“小女無狀。謝大人見笑了。”

    爾后,他又公事公辦拱手,“今日有勞謝大人。”

    沒有謝昭的關(guān)鍵證據(jù),顧悄還真沒那么容易抓住教諭小辮子。

    是挺有勞,顧悄附和點(diǎn)頭,順帶調(diào)戲一下妹子,“瑤瑤,咱們要知恩圖報,你連恩人都兇,日后可真嫁不出去。”

    顧情從謝昭手里搶過顧悄,嘴里不忘輸出。

    “哼,挾恩圖報,小人之舉,嫁誰我也不嫁他!”

    更夫才扶墻站穩(wěn),似乎又聽到了不得的驚天內(nèi)幕,梆子落地發(fā)出一聲脆響。

    嚇得他家伙什都來不及撈,跳起來就跑。

    顧悄緩緩打出一個問號,這又是什么劇本?

    顧情傲嬌撇頭,無可奉告!

    “子時陰盛,幼子又受驚,實(shí)在不是敘舊的時機(jī)。”

    唯一的觀眾離場,顧準(zhǔn)也不裝了,他笑著打官腔,“還是勞煩大人明日再來。顧府簡陋,就不虛留大人了。

    謝昭短促地笑了一聲。

    成功吸引顧悄目光,他立馬扯起一抹倦怠苦笑,抽手揉了揉眉心,狀似無意道,“廿日一別,我秘密前往南都辦案,前夜突然收到休寧輾轉(zhuǎn)來的加急密報,一聽小友……垂危,連官服都沒來得及脫,即刻上馬,連夜奔襲……”

    顧悄仔細(xì)瞧他,確實(shí)眼下藏青,眉目憔悴,只是這人一貫清舉講究,乍一眼分辨不出。

    他立馬心疼,“爹,謝大人往來不易,咱們就……”

    顧準(zhǔn)簡直要被傻兒子氣死,他皮笑肉不笑,“家中客房,一時收拾不出。”

    實(shí)心眼的顧勞斯:“那讓他睡我房里,謝大人應(yīng)該不會介意吧?”

    謝昭恰到好處地露出一絲欣喜。

    “能與琰之促膝臥談,昭卻之不恭。”

    睡一起?

    顧情跺腳,顧準(zhǔn)翹須!

    顧悄倒沒想許多。

    他和謝景行認(rèn)識太久,久到很多事他都已經(jīng)稀松平常,完全起不了旖旎心思。

    比如一間屋睡覺。

    讀研后,他經(jīng)常要在靜安女士家中留宿。

    實(shí)在是替她整理資料、撰寫綜述是個浩繁的工程,弄不好就是通宵。

    謝景行博導(dǎo)同樣是個卷王。

    一個不湊巧,卷在同一天,師兄弟就只能一張床湊活。

    一開始顧悄沒開竅,睡得大大咧咧,經(jīng)常糊里糊涂把矜貴學(xué)長當(dāng)巨型抱枕摟進(jìn)懷里。

    后來顧悄有了心思,睡得那叫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一米八的床中間愣是隔出個楚河漢界。

    可就是這無意識的睡姿轉(zhuǎn)變,叫謝景行會錯了意思,對顧悄望而卻步起來。

    他們還是學(xué)長和學(xué)弟時,顧悄對他信任而仰賴。

    一個空間里,能自如以胎兒式放松入眠。

    心理學(xué)好友說,無意識用這個姿勢的人,看似大大咧咧,其實(shí)十分害羞敏感。

    后來,謝景行見識了這要命的敏感害羞。

    在他的逐步試探中,顧悄突然對他防備起來。再次同眠,不管在不在一張床上,顧悄都睡得極其拘謹(jǐn)。姿勢換成僵硬的士兵式,躺著都像是軍訓(xùn)站軍姿。

    好友勸他做個人,“因?yàn)槟阕屗话病⒖謶帧!?br />
    謝景行十分挫敗,更加不敢冒進(jìn)半點(diǎn)。

    現(xiàn)在他終于懂了,這轉(zhuǎn)變不過是因?yàn)椋櫱囊苍谛⌒囊硪砀Q測他的反應(yīng)。

    當(dāng)然,逗可以逗,睡是不可能真一起睡的。

    不說顧準(zhǔn)知道他心思,防他就跟防賊一樣嚴(yán)密。

    單說顧悄身體,也由不得他長談。

    而他,更沒有時間放縱。

    接信后,他不顧后果拋開一應(yīng)公務(wù),就為到休寧求個心安。雖然他打著追查線報的由頭,也假意帶回吳平尸身搪塞,但若再羈留顧宅,必會引起皇帝警覺。

    是以,他疲憊地揉揉眉心,在顧悄期待的小眼神里,無情翻身上馬。

    “可惜我要立即啟程趕往南都,今夜還需披星戴月,小友盛情只能留待下次。”

    青年右手執(zhí)韁,居高臨下扔過一封明黃密折到顧準(zhǔn)手里。

    “今春苦寒,北地雪封三月不止,蒙古三部青黃不接,牛羊凍死不知凡幾。韃靼異動頻頻,邊關(guān)形勢嚴(yán)峻,長此以往,大戰(zhàn)必起。屆時,武侯府復(fù)起勢在必行。”

    “蘇家軍這把戰(zhàn)刀,一直簡在帝心,而謝家,就是陛下為這把刀,親選的刀鞘。”

    謝昭定定望向顧準(zhǔn),“聯(lián)姻已非家事,無可轉(zhuǎn)圜,謝家三書彩禮正在途中,還請大人不要妄起心執(zhí),死鉆牛角,做些多余舉動。”

    顧準(zhǔn)微胖的鄉(xiāng)紳臉,第一次露出猛虎蟄伏的兇意。

    大寧與韃靼終有一戰(zhàn),他等這個時機(jī),已然等了一十六年。

    神宗馬上起家,還是王爺時,曾掌北境兵權(quán)。第一次北伐就大破北元,直接削了對方國號。

    即位初,韃靼諸部吃準(zhǔn)大寧內(nèi)部動蕩,結(jié)盟揮師南下找場子。

    神宗力排眾議第二次北伐,大膽啟用蘇侯與謝太傅,二人臨危受命,不負(fù)重托,耗時五載,以十萬大軍強(qiáng)殺韃靼三十萬眾,更乘勝追擊掃蕩北域腹地,徹底打服蠻子。

    可韃子狡猾,賊首脫逃,成為神宗一塊心病。

    如今,天時將至,韃靼南侵,大寧師出有名,神宗必然不會放過這個一網(wǎng)打盡的機(jī)會。

    蘇青青雖是女流,卻是神宗親封的先鋒,蘇侯麾下第一猛將,曾九進(jìn)九出韃靼巢穴,取敵將首級無數(shù),神宗想要三次北伐,可用老將,首當(dāng)其是。

    愍王落敗,這群文人以血為鑒,終于意識到?jīng)]有虎印,空談從龍。

    顧準(zhǔn)本是打算借此,暗中助舊主遺孤圖謀兵權(quán)。

    是以,十六年來他從未放松過對顧情的兵陣、武藝教導(dǎo)。

    可謝家陰險,竟一舉拿捏住他命門。

    叫他聯(lián)姻,不過是逼他將軟肋交出,當(dāng)個質(zhì)子抵在京都。

    屆時將在外,天子挾這七寸,輕易就將顧蘇兩家控于指掌之中!

    他幾乎咬碎牙關(guān),才擠出一個微笑,“老夫不懂大人何意。山路險難,大人既要日夜兼程,那就一路當(dāng)心,恕不遠(yuǎn)送。”

    顧情與顧悄旁聽在側(cè),也嗅到山雨欲來的危機(jī)訊息。

    顧勞斯甚至想捂住耳朵,好似那樣,就能當(dāng)做無事發(fā)生。

    馬蹄盡去,顧準(zhǔn)突然幽幽開口。

    “琰之,老實(shí)告訴爹爹,你是不是也對謝昭動了心思?”

    顧悄一怔。

    “是那次病重,他對你照顧有加?還是男身替嫁,本就風(fēng)月暗昧?亦或是這次他不辭勞苦及時援手,叫你心生好感?”老父親是過來人,今日驟然見二人相處神色,哪有什么不明白的?

    是,但不全是。

    顧悄不好說實(shí)情,只得尷里尬氣承認(rèn),“都……都有吧。”

    青春期跟父親探討初戀什么的,真的尬到腳趾抓地。

    他羞恥捂臉,都能想見,這樣子落在顧準(zhǔn)眼里,活脫脫的年少無知,浮浪好騙。

    滿懷的少年心思,叫他無暇顧及顧情一臉的不甘。

    老父親卻沒訓(xùn)他,只沉默片刻,突然起了另一個話頭。

    “大歷二十四年,我以琰之命理之說,向陛下上書,移病告老,這么多年,陛下累次征召,我都辭而不就,就為平陛下疑心,替你娘親和妹妹復(fù)起鋪路。”

    這復(fù)起,想來就是謝昭口里的邊關(guān)大戰(zhàn)。

    “神宗多疑,我若久居朝堂,他啟用蘇侯舊部必然有所顧忌,可我若毫無表示,他又會猜忌我因舊事與他有隙,為求平衡,我只好……送你大哥二哥進(jìn)京。”

    顧準(zhǔn)領(lǐng)著顧悄,往院子里去,他走得不算快,甚至稱得上沉重。

    說是送,其實(shí)是將兩個兒子,都抵押給了神宗。

    聽到這里,顧悄內(nèi)心的震動難以言喻。

    身為一個現(xiàn)代人,他其實(shí)不懂顧準(zhǔn)的執(zhí)著。

    那虛無的忠君衛(wèi)道,真的值得他犧牲這么多?

    可是看一眼顧情,他又覺得,確實(shí)難以取舍。

    若不是被逼到退無可退的境地,誰不惜命?

    “所以,爹爹不希望三個兒子都搭進(jìn)去。”

    時雨齋前,顧準(zhǔn)停下腳步,“此前,我一直想方設(shè)法要?dú)У暨@樁婚,可我忘記你是個大人,已有自己的主見。若你甘愿,爹爹會尊重你的選擇。”

    “只是你要想好,要足夠強(qiáng)大,才能承擔(dān)王權(quán)博弈下夾縫求生的不易;要足夠洞察,才能確信謝昭這個人值得你奔赴,要足夠機(jī)敏,才能在這場漩渦里好好保全自己。”

    “琰之,你做得到嗎?”

    顧悄簡直聽不得這種話。

    顧準(zhǔn)說得委婉,也直接。

    字里行間竟是甘愿為小兒子破例,甚至放棄多年堅(jiān)持,寬縱他投向宿敵。

    而老父親唯一的訴求,也只是叫他好好活著。

    他重重點(diǎn)頭,又想起養(yǎng)病時,謝昭那句未盡之言。

    “你一定記得,謝與顧向來共奉一主。”

    謝景行不會騙他。

    他難得轉(zhuǎn)動起自己為數(shù)不多的政治頭腦,大約厘清,謝家很可能是個資深臥底,于是便把這猜測對著顧準(zhǔn)說了。

    誰知老爹一個巴掌拍下來,“錦衣衛(wèi)北司唬人的鬼話,你也信?”

    顧悄捂著腦袋:……

    一場難得深刻的談話,就此結(jié)束。

    顧準(zhǔn)背著手搖著腦袋,長吁短嘆而去。

    “果然在鄉(xiāng)下養(yǎng)大的,都是地主家的傻兒子,瑾之瑜之就聰明多了。”

    至于今日科場事,顧準(zhǔn)只輕描淡寫,“顧冶那老匹夫惹的事,平白叫我們遭了無妄災(zāi),日后你見著他,記得好好宰上一筆,好處往多了討,你那狐朋,不是行商?等顧冶提了漕運(yùn)總督,盡管叫他與你們行方便!”

    顧悄:……

    懂了,原來顧家又要提人,顧冶沒文章好做,就把主意打到顧云斐身上。

    嘖,官場果真難混。

    回了房里,顧悄被拉著補(bǔ)了些湯水,請林老大夫加班看過診,蘇青青又親自將他從頭到尾檢查一遍,這才安心放他睡覺。

    顧悄其實(shí)還有很多話想問,奈何吃的藥勁上來,他頭重腳輕,一天攢下來的病氣猛地發(fā)出,竟是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

    這一覺睡得極深極沉。

    過了晌午,顧悄才迷迷糊糊起來,這天的班,自然也翹了。

    殊不知,外頭已經(jīng)炸翻了鍋。

    二九這天,已到月末。顧老執(zhí)塾就是有心再想放水,也該到小班盯盯成績了。

    結(jié)果,升班考試被小班逮準(zhǔn)機(jī)會,激情提上日程。

    近十天的頭懸梁錐刺股,外加教研組一對一,小班十幾個娃娃信心百倍。

    威嚴(yán)可怕的老執(zhí)塾,一朝也成了只紙老虎,被小子們勢如破竹的升級熱沖得頭腦稀昏。

    課業(yè)足足考了一天,學(xué)生默寫的卷子堆得山高。

    顧沖不得不把祠堂抄族規(guī)的“上舍四虎”放出來,抓壯丁改卷子。

    還有一虎熱孝在身,姑且放過。

    雞飛狗跳到天色擦黑,老執(zhí)塾瞪著“四虎”提交的閱卷報告,不得不黑臉相信,他的外舍,歿了。

    這一歿不得了,那一批鬧事的家長心虛起來,摸著黑趕著趟敲顧家后門,送禮通節(jié)。

    帶的話無不是:請問夫子,我家娃啥時候能考童生?

    這事一傳十,十傳百,漸漸傳得變了樣。

    三月一日,縣考放榜。顧悄、黃五、原疏之流赫然在列。

    吃瓜群眾瞅著獨(dú)樹一幟的“排名不分先后”縣榜,偷偷豎起八卦的小耳朵。

    一些風(fēng)聲,真的假的混傳。

    最終版本竟變成,顧家小公子雖然紈绔,但有朱衣鬼君護(hù)佑,得他舉薦的,逢考必過。這次縣考,就是鬼君親點(diǎn)的卷子,方知縣不敢胡亂揣度鬼君意圖,所以退而求其次,發(fā)榜干脆不定排名,并美言以府試成績再論英雄。

    一時間,不少社學(xué)鄉(xiāng)學(xué)讀書的家長悔得拍大腿,紛紛裝起束脩去敲顧家后門。

    臨到了,抬眼一看,哦豁,整條后街早就堵得水泄不通。

    聽到原疏帶來的八卦,顧悄差點(diǎn)驚掉下巴。

    他原以為,在場那么多學(xué)子,縣考舞弊事,一定會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即便他們洗清嫌疑,也定會遭人非議,沒想到這輿論走勢,如此清奇。

    朱衣鬼君?

    也不知道原型,是考棚前被當(dāng)成鬼的他,還是一身紅衣來去如風(fēng)的閻王北司。

    顧悄摸摸下巴,顯然,謝昭更像。

    不過,原疏此行,重點(diǎn)不在八卦。

    他還有不解之處,“我不懂,那樣的情形下,你為什么還要保顧云斐和顧憬?顧云斐處處與你作對,顧憬也對你不懷好意,以德報怨,難以叫我信服。”

    一直以來,原疏總是無條件相信他,這還是他第一次對顧悄說不。

    這種感覺挺新奇,明明是抱怨和質(zhì)問,但顧悄卻覺得心暖。

    他想了想,反問道,“顧云斐雖然嘴上與我不對付,總要爭個高下,但他有做過任何排擠、作弄、羞辱我的事嗎?”

    原疏皺著眉想了半天,還真沒有。

    “那顧憬呢?他成日里陰沉沉的,誰知道背后有沒有害過你!”

    顧悄嘆了口氣,“我與顧憬,唯一一次沖突,是那張紙條。你們都以為,顧憬將那條子當(dāng)作我的挑釁,所以那日街頭,才會態(tài)度惡劣,出言不遜,可是,條子上的字跡,白紙黑字,不是很好認(rèn)嗎?”

    “頭一日我才過舍考,卷子當(dāng)眾貼出,條子上的字就算他認(rèn)不出是徐聞,也該知道不是我寫的。只要他長腦子,報仇就不會找我。顯然,他比你腦子長得好,縣考才會將計(jì)就計(jì),要與徐聞同歸于盡。”

    “竟……竟是這樣?”原疏張口結(jié)舌,面紅耳赤。

    他實(shí)在沒有想到如此許多,磕磕巴巴問,“那,那日街上,他為什么要對你說那句話?”

    顧三,你還真是,死幾次都不長記性。

    顧悄記得這句話,當(dāng)時他也不懂,現(xiàn)在他有些明白了。

    顧憬一定知道些什么。

    想想學(xué)里盛傳的,他家明著織紡刺繡,背地里柳戶花門的生意,知道得多似乎也不奇怪。

    “其實(shí),我們都想差了,顧憬那句話,不是威脅,只是警告。”

    顧悄將此前事情盡數(shù)串起,“或許徐聞向我動手,遠(yuǎn)不止一次,只是他背后是誰……”

    ——還得聽謝昭再審。

    顧悄笑了笑,“我非圣賢,也不是善人,保他倆自有算計(jì)。原小七,你有空想這些有的沒的,不如好好反思,怎地空長這般健壯的胸襟,內(nèi)里揣的卻是一粒芝麻小膽?”

    原疏:……

    “下次府試,難道你要帶一籮筐帕子擦汗?”

    “不!”經(jīng)過一番跌宕起伏的花式驚嚇,原疏也悟了一件事。

    他握著顧悄的手,語重心長,“是了兄弟,府試在即,我們?nèi)f不可再投機(jī)取巧,兩個月雖然吃不成胖子,但也夠我們洗心革面,認(rèn)真向?qū)W,我們一起努努力,你一定還能當(dāng)案首。”

    “有這個覺悟是好事。”

    顧悄抹了把臉上唾沫星子,無情抽手,“可要努力的,不是我們,單只你。”

    他瞟了一眼一旁明顯神游的黃五,加了一句,“哦對,還有你。”

    黃五一臉?biāo)老啵勓砸仓粍恿讼卵壑樽印?br />
    胖鴨梨現(xiàn)在已經(jīng)瘦成個秋月梨,正為謝大人的回信神傷。

    前些日子,他不僅謊報軍情,還延誤戰(zhàn)機(jī),愣是將一封錯誤軍情,加急送錯到北平,以至于謝昭輾轉(zhuǎn)收到信,黃花菜都涼了幾遭。

    所以,這位睚眥必報的上級,回了他八個字,“無念爾祖,聿修厥德”。

    黃五一臉便秘:我不缺德啊?

    李玉輕哼一聲,“謝大人的意思在后半句,‘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叫你好自為之。”

    黃五哭喪著臉,抱住顧悄胳膊,“賢弟,你救救愚兄,他昨日停了黃家江南織造供給的買賣,還給我那不仁不義的長兄送了四個字。”

    顧悄滿腦門的問號,“哪四個字?”

    黃五生無可戀:“長兄如父。”

    噗——

    不止顧悄,連邊上侍候的琉璃和知更,都忍不住笑了。

    笑歸笑,顧悄還是佩服謝昭的縝密。

    黃家家大業(yè)大,兄弟間自然也斗得厲害,黃五藏拙,既然裝得是個不學(xué)無術(shù)的紈绔,突然縣考得名,必然引起大房警惕。謝昭借了個由頭,假裝尋他過錯,實(shí)則幫他遮掩,還一舉兩得,借機(jī)削了大房一筆。

    至于這織造供給的買賣,奪了之后又進(jìn)了誰口袋,那不是一目了然的事嗎?

    顧悄斜眼,趁火打劫,“說起來,你當(dāng)初只交了束脩,縣考可沒加錢,不如咱們先把賬算算?”

    黃五一噎,為顧三的無恥震驚。

    按頭逼他考試,還有臉?biāo)麇X?算了算了,他八千的預(yù)算還沒花出去,于是大手一會,“你要多少?”

    顧悄摸著下巴,大義凜然,“兄弟之間說錢,太見外了!我想開一間書坊,不如……你把醉仙樓盤下來給我吧?”

    說著,他掰著手指逐一細(xì)算,“當(dāng)然,光盤下來不行,你還得幫我改造下,還得包員工工資,我看那個胖虎掌柜不錯,要不你也給我一并包下來?”

    這般獅子大開口,叫余下三人,目登狗呆。

    “書坊名字,就暫提:不惑樓吧。”

    “我的姑爺爺,這又是什么說道?”黃五快被顧悄層出不窮的歪點(diǎn)子,整得短路。

    顧悄卻一臉悲憫地回望著他,“因?yàn)橹钦卟换螅】h考舞弊這事之后,我發(fā)現(xiàn)諸位都有一種腦干缺失的美,為了大歷不被你們這群年輕人折騰亡國,我決定!認(rèn)真為你們扶智。”

    原疏&黃五:???

    第068章 第 68 章

    三月, 春風(fēng)依然羞于露臉,北邊刮下來的冰碴子,竟又帶起一陣碎雨冰雹。

    顧悄在家躲了兩日寒, 被陸續(xù)遞進(jìn)來的拜帖擾得不勝其煩。

    來的人蘿卜開會, 簡直三教九流什么都有。

    知更近日樂趣, 便是后門看戲, 回來現(xiàn)演, 這會一人分飾三角,講著一場全武行。

    說不知哪位鄉(xiāng)鄰,見不著顧悄, 就在后門殺雞放血點(diǎn)爐焚香, 聲淚俱下, 哭求朱衣鬼君慈悲, 救一救他那一十六歲還只會啃拇指的好大兒。

    求鬼慈悲?那不如干脆求如來滅世。

    近日雨多,又一位鄉(xiāng)人拜見遭拒, 杵在門口抹臉?biāo)κ郑巫忧『寐湓谙闵项^。

    結(jié)果好死不死,三柱全滅。

    殺雞的干瞪眼, 壞人前途,天誅地滅!

    甩手的也不爽,瞪我作甚,雨我無瓜!

    一圍觀好事者起哄:七曲天宮,文場司命, 向來一案斷生死,你這香案斷了, 大兇,大兇!

    于是殺雞的想殺人, 甩手的掄膀子。

    直把城中衛(wèi)引來,笞五,杖逐,余下的全都老實(shí)了。

    知更演得起勁,臉頰通紅,把姐姐們逗得咯咯咯笑出鵝叫。

    鬧完,他摸頭困惑,“爺,這朱衣鬼君究竟是什么,怎么突然招來這么大動靜?”

    顧勞斯視線飄忽,一提“朱衣”,就極其心虛。

    指尖似乎還殘留著飛魚補(bǔ)羅上彩花絲線凹凸的觸感,一如他忐忑不平的心境。

    他與謝景行,重逢得太玄幻,以至于至今他難以盡信。

    但這傳得離譜的謠言,必定是那貨手筆。

    上輩子,謝景行作為K大培養(yǎng)出來的頂尖歷史學(xué)博士,畢業(yè)后令人大跌眼鏡,選擇進(jìn)了部委政研室,專門琢磨社會面輿情引導(dǎo)。

    這輩子,他進(jìn)錦衣衛(wèi)也算專業(yè)對口。誰叫古代不設(shè)宣傳口,大佬只能將就,搞搞輿情收發(fā)和處置了。

    能精準(zhǔn)把控輿論風(fēng)向,用神鬼顯靈完美化解舞弊丑聞,又能一日內(nèi)將那天細(xì)節(jié)重新勾連,搞出這么大聲勢,不愧是干了多年操控輿論的磚家。

    顧情卻并不買賬,冷哼一聲,“以鬼亂神,不知所謂!”

    雨天無事,丫頭們被顧悄盡數(shù)召集在一起,分部首開始編《大寧字典》。

    顧情督工,琥珀操持,各丫頭領(lǐng)任務(wù)搜羅抄錄。

    秦老夫子不告而別,送來的等人高手稿,真真是寶藏。

    顧悄將小學(xué)部分單獨(dú)整出,交給顧情,用以做字典的釋義補(bǔ)充。

    教研組一邊干活一邊聽八卦,氣氛正好。

    瓔珞心疼知更眼巴巴無人理,便笑著擱下筆,替他答疑。

    “道家護(hù)持文運(yùn),攏共有五位仙君,分別是文昌帝君、魁星星君、朱衣神君、純陽帝君、文衡帝君。外頭謠傳的,當(dāng)是朱衣神君。只是向來神鬼一家,混著說也是有的,比如魁星鐘馗老爺,就有話本子寫他是冥間煞神。

    至于朱衣為什么鬧這么大,大約因?yàn)椋氖W陽修主持貢試時,曾見過朱衣顯圣。閱卷時但凡他有難以抉擇的卷子,座后就有朱衣人,時而靜默,時而點(diǎn)頭,以提點(diǎn)他此生錄否。這才有‘文章自古無憑據(jù),惟愿朱衣暗點(diǎn)頭。’的說法。”

    “還有這等奇事!”知更聽得嘖嘖稱奇,“這可比坊間那舊話本子得趣多了,姐姐什么時候也給我編本故事冊子。”

    琳瑯吁他,“去去,你個憊懶小廝,志怪傳奇海了去,真叫你看又不如話本子!”

    “不管神鬼,照顧咱爺都得好好供起來。”琉璃這時不忘邀功,“得虧那日我堅(jiān)持,必定要三爺穿那一身,紅衣果然驅(qū)邪護(hù)體!”

    顧悄:……

    “說起紅衣,”琉璃目光游移,落在快晴閣一角的大紅宮錦上,“今日江南織造突然送來好些圖樣,姐姐們瞧瞧,這是不是……婚服樣子?”

    “咳咳!”顧悄一口水嗆出來,啥玩意兒?

    顧情聞言,殺人般的目光睇來,顧勞斯原本還在貴妃榻上葛優(yōu)癱,嚇得分分鐘跳起,火燒屁股般尿遁。

    謝昭這狗!!!

    不就是吐槽他一句衣服膈人,怎么還玩起連環(huán)套!

    琉璃這丫頭也不行,慣會哪壺不開提哪壺!

    天賦技能點(diǎn)難道全加在坑主子上嗎?!

    家里是呆不得了,第二天顧勞斯搖著頭早起,滾去讀書。

    小班沒了,好處是他不用再打白工,壞處是——

    他一進(jìn)內(nèi)舍就被圍攻了。

    顧二毛哭唧唧:“夫子,泥這個負(fù)心漢。”

    顧悄:???

    趙蛋蛋指著全場哭訴:“把我們騙到內(nèi)舍,讓一群壞蛋七五!”

    周小田說得最具代表性:“抄書比打手可怕多了,放我肥去,我要秦夫子……”

    倒是一貫與顧悄最親的顧影停,這回沒有湊上來。

    眼見著鼻涕眼淚全呼來,顧勞斯無暇深想,“顧小蠻何在?!你這班長怎么當(dāng)?shù)模俊?br />
    顧云庭兩眼下面掛著一對巨大黑圈,顯然讀書已臻化境。

    “二百五七遍……二百五十八遍……還剩二百四十二……”

    “呵!”內(nèi)舍已然開過眼界,不知哪位仁兄冷笑一聲,“該!”

    直到顧憫臨堂,才救顧悄一條狗命。

    可溫柔夫子開口,就直接奪命,“琰之回來的甚好,內(nèi)舍突然涌入這么多幼童,就請琰之繼續(xù)照料,畢竟……你種下的因,也不好叫我收這果,你說是也不是?”

    顧勞斯咬牙切齒。

    他怎么忘了,顧氏族學(xué),最是無恥,從上到下,只會踢球!

    顯然顧勞斯太嫩,踢不過另兩個老的。

    這下好了,家里學(xué)堂可都呆不得了。

    “以后,就你我一人半日,你弄你的新潮,我教我的老舊,如此倒也輕省。”

    顧憫笑瞇瞇一錘定音,“對了,你的《初學(xué)啟悟集》我看了,編得不錯。要是你想代內(nèi)舍課業(yè),夫子我也樂意退位讓賢。”

    顧悄:???

    個個都想甩手摸魚,欺負(fù)新人怎么地?

    這職場潛規(guī)則,他服。

    “夫子說笑,課業(yè)大事怎可兒戲!”

    顧悄眼眶通紅,氣的,“我這紈绔,可不敢誤內(nèi)舍諸位高才。”

    內(nèi)舍高才們連連卻手: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

    早先顧沖親點(diǎn)顧悄去教外舍,學(xué)里不服者大有人在。

    這把卻沒人敢再開嘲諷。

    顧悄在他們眼里,已然是有神鬼照拂、又懷揣寶典的送功名童子,他們殷殷切切,就想同黃五、原疏一般,抱腿求帶飛。

    內(nèi)舍空位本就不多,這一合并,堂上已座無虛席。

    為了照顧小班矮個兒,內(nèi)舍不再是首席坐第一,顧悄得以混在中間,坦然搞起副業(yè)。

    他瞅了眼身側(cè)顧云斐,舞弊這事后勁太大,昔日驕傲少年三天過去神魂依舊未歸。

    這前車之鑒擺在這里,叫顧勞斯暗自警醒。

    他編的看圖識字、教材詳解,都是輔助用書,小打小鬧。

    可他還沒拿出手的實(shí)用公文寫作規(guī)范、科舉范文匯編,要是泄露出去,叫有心人偷走做了小抄,一個不好是要?dú)㈩^的。

    那些南北直隸走后門搞來的鄉(xiāng)試、會試高分作文,外加他復(fù)盤出的一些名篇,在這個信息閉塞的時候,拿到哪個行省參賽不能整個頭名?

    所以,府試集訓(xùn)前,必須要簽包過&保密協(xié)議!

    午時小憩,族學(xué)后山魁星亭。

    黃五從食盒里掏出花樣素點(diǎn),原疏打來熱水沖起茉莉花茶,還沒開吃,胃口全失。

    二人齊齊瞪著協(xié)議,滿臉抗拒。

    原疏搖頭,語重心長,“琰之,說好了咱們要腳踏實(shí)地,不能再偷奸耍滑!”

    黃五弱柳扶風(fēng),垂眼捧心,“我本商人,奈何應(yīng)考?兄自那日堂審,就染上心悸之癥,何不讓我那成績就此隨風(fēng)去了?”

    顧悄皮笑肉不笑地收起協(xié)議,拍拍屁股作勢走人。

    “也行,那原小七你就腳踏實(shí)地去湖州入贅吧,還考什么府試。明日上巳,我聽說原家哭鬧著叫你姐姐回門,把你送家去。你我兄弟,山高水長,就此別過。”

    “至于黃五,”顧悄輕叱一聲,“我屋里正堆著江南織造送來的宮錦樣子,也不知哪家供得貨,花紋老套,配色艷俗,還不如原先的,我就給謝昭退了去。”

    黃五吃癟,他拈起紙曲線救國,“可這一張紙,簽了又能抵什么用?”

    顧悄神秘笑笑,“不抵什么用,只是叫你向神明立誓,不管是沒考過,還是泄了密,一輩子做生意都虧錢。”

    黃·迷信·五:過不過是我能包的嗎?

    好毒的強(qiáng)盜邏輯。

    原疏一聽入贅,扭捏一會,咬唇一副赴死模樣,“我簽還不行?”

    顧悄被逗笑了,“不知道的,以為你要嫁什么無鹽女,這般寧可死,不可辱?我怎么聽說,那周家小姐生得極好看,又精于賬務(wù),是個難得賢內(nèi)助。要不是周家只一個女兒,還輪不到你這落魄小子呢!”

    顧悄并不是惡意打趣。

    昔日菜花地里,他亂給原疏出主意,叫他一心科考好娶顧瑤瑤。

    結(jié)果,妹子他壓根就不是妹子!

    比起空對著皇孫貴胄,最后竹籃打水一場空,還是及時止損,比較實(shí)際。

    “湖州周家,佳人那是貨真價實(shí),你也可以相看一二,入不入贅完全可以再商量嘛。”

    或者換個李家、王家、張家,只要別惦記他顧家QAQ。

    顧勞斯跛腿拉皮條,話術(shù)十分拙劣。

    原疏平日大大咧咧,某些方面卻極心細(xì)。

    他立馬聽出話外之音,神情落寞里又帶著一絲羞辱,“琰之,若是瑤瑤看不上我,你直說便是。”

    得,誤會大了。顧悄簡直有苦難言。

    “我說是誰呢,又在這王八集會。”

    這邊兄弟鬩墻只演了個開端,劇本直接切成老對頭踢館。

    顧悄聞聲看去,上舍“四虎”,齊齊整整,那排場有如江南四大才子閃亮登場。

    后面跟著一臉無動于衷的顧影朝,和十分便秘的朱庭樟。

    四人接下來的話,叫顧悄哭笑不得。

    “大虎”:“瞧你們這愁眉苦臉的慫樣,定是為府試憂慮。”

    “二虎”:“身為前輩哪能袖手旁觀?我們決定,一起替你們補(bǔ)習(xí)!”

    空氣里透著社死般的凝滯。

    原疏磕磕巴巴替他們找補(bǔ):“不……不用勞煩了吧?”

    “三虎”:“不什么不?小子,你以為我們是在幫你們嗎?”

    “小虎”:“不,我們是為顧氏出戰(zhàn)!府試你們考砸,丟的可是我們整個顧家的臉!”

    顧悄扶額:這半路橫殺出來的,到底是什么畫面清奇的集體榮譽(yù)感 ???

    第069章 第 69 章

    “四虎”閉關(guān)月余, 這腦洗的比外頭淋過雨的青石板還锃亮。

    宗族思政,威力了得。

    顧悄沒忘,升班考后, 這幾個沙雕欠他的賭注還沒兌現(xiàn)呢。

    他和顏悅色, 滿臉不好意思, “各位師兄美意, 悄心領(lǐng)了。只是宋師兄已經(jīng)答應(yīng)替我們講習(xí), 怎好一事勞煩多人?”

    秀才在前,童生只得往后靠。

    屈尊降貴站在救人水火制高點(diǎn)的四虎,施舍被拒, 面子被踩到谷底。

    一時惱羞成怒, 臉色五彩斑斕。

    “哼, 有眼無珠。”

    “有些人可不是隨便能攀交的, 小心走得過近,你也跟著不幸。”

    說話的那位, 三十來歲,面白無須,是“四虎”里慣會帶頭挑刺的那只。

    顧悄觀他神情, 雖然刻薄,帶著一絲幸災(zāi)樂禍,倒也不像惡意中傷。

    “你這話什么意思?”顧悄面色冷下來。

    “為你好的意思。宋秀才命太硬,他爹那般健朗結(jié)實(shí)也扛不住,一病山倒。”

    他不屑地掃過顧悄羸弱的身板, “就你這樣還往他跟前湊,不是巴巴找死?”

    這話原疏不愛聽了, 他上前摜人衣襟,“師兄還當(dāng)慎言!”

    “與他說許多作甚!既然小公子瞧不上咱們, 那便作罷。”

    另一人拉住“刺頭虎”,他年紀(jì)稍大,平日話也少些,勉強(qiáng)算得上“四虎”沉穩(wěn)擔(dān)當(dāng)。

    顧悄對他有些淺薄印象。

    畢竟三十來歲苦熬科場,至今獨(dú)身不娶,在休寧也小有名氣。

    接下來顧勞斯還要誆這幾人作苦力,不好鬧僵,趕忙上前撕開兩人。

    “哎呀別動氣,都是一家人……”

    “呸!小子姓周,誰跟他是一家人!”刺頭虎黑臉。

    哦豁,看樣子入贅這事原家已經(jīng)鬧得人盡皆知。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有些就不是人!”原小七暴躁。

    剛剛被妹妹婉拒的羞惱,加上家事婚事上窩的火,悉數(shù)撒到了狗頭上。

    無辜淪為出氣筒,“刺頭虎”嗷嗚一聲,擼袖子要拼命。

    小伙子們血?dú)夥絼傄杉埽瑪r都攔不住。

    結(jié)果,七人被老執(zhí)塾逮個現(xiàn)行,下午齊齊站墻根。

    ……還當(dāng)著內(nèi)舍小童的面。

    顧二毛吸著鼻涕心疼,“小夫子,原來你在內(nèi)舍混得一樣差。”

    趙蛋蛋眨巴眼,竟露出一絲羨慕,“可是罰站也比抄書好。”

    周小田瞪著新書,盯出斗雞眼,最后發(fā)現(xiàn)…好像只能靠自己…慢慢抄。

    而生平第一次被連坐罰站,顧勞斯內(nèi)心OS:不要靠近沙雕,會變得不幸.jpg。

    三月三,上巳。三月四,清明。

    兩個日子都有講究,散學(xué)前顧老執(zhí)塾稍加思索,大手一揮全員休沐兩日。

    夫子前腳走,眾人一窩蜂涌到外間看猩猩。

    實(shí)在是童生罰站,空前絕后。

    甚至有頑皮小孩沖著幾位大叔吐舌刮臉羞羞一條龍。

    “四虎”當(dāng)眾被二度下臉,一腳踢開玩鬧小童無能狂怒。

    “顧琰之,你這般不講規(guī)矩,在族學(xué)胡作非為,無端哄騙懵懂孩童學(xué)里作亂、褻瀆圣賢書,我們等著看,你那閣老父親究竟能護(hù)你到何時!”

    這話引得內(nèi)舍諸生頻頻點(diǎn)頭,顯然大家恐熊孩子久矣。

    顧勞斯嘆氣。

    看樣子他得盡快整出點(diǎn)花活叫小班雄起,不然難以服眾。

    他看看嗷嗷待哺的小班,又看看期期艾艾求帶的中班,再看看府試在即的特訓(xùn)班,突然反應(yīng)過來,這夫子的事,怎地悉數(shù)落在他一個紈绔頭上?!

    說好的低調(diào)行善,他卻不知不覺淪為族學(xué)苦力?

    顧勞斯抹了把臉,族學(xué)好一只一臉正派的老狐貍,竟把他壓榨得明明白白!

    與此同時,后山茶室,老狐貍與小夫子,正向軒而坐,盤膝對飲。

    檐外,一簇淡紫花序綴在老干枝頭,飄來點(diǎn)點(diǎn)濕潤幽香。

    桐花雨,洗清明,萬物始盛,卻又意興闌珊。

    顧沖垂目品茗,神情莫測。

    顧憫無奈:“父親,琰之還小,你這般揠苗助長,到底有失穩(wěn)妥。”

    “琣之,你這壺茶,到底還是淡了。”

    顧沖淺抿一口,任茶水在齒間蕩過三旬,緩緩道,“越是寒時,越要急火烹沸水,煮剛勁渾厚之茶湯。”

    “你當(dāng)記住,”他撩起寫滿塵霜的眼瞼望向天空,“桐花萬里丹山路,雛鳳清于老鳳聲,永遠(yuǎn)不要小瞧這群小子們的力量。”

    小子之首,顧勞斯只覺身心俱疲,勿Cue謝謝。

    自打黃五來后,大手一揮弄了輛豪華房車,一來二去,顧三原七全蹭上他的車,顧家的五零宏光小蹦蹦就再沒用武之地。

    經(jīng)小公子月余熏陶,黃五已從一個豬食黨進(jìn)化成小饕。

    豪車上裝著減震,平鋪著一張小桌,上頭齊齊整整擺著四小碟子點(diǎn)心,都是徽州府上叫得上號的名品。

    顧勞斯給兩人劃完今日額外課業(yè),托腮盯著盤子發(fā)呆。

    上舍師兄的話令他疑慮重重。他最有潛力的的頭號種子學(xué)員,好像有點(diǎn)狀況。

    自他重病,宋如松返回休寧,至今淹留。

    就算是隨汪銘監(jiān)察縣試,可汪銘早已回府復(fù)命,他這公差出得委實(shí)有點(diǎn)久。

    久到顧悄這種沒有半點(diǎn)從政細(xì)胞的人,也覺得不太正常。

    “咱們要不要去宋師兄家中看看?”

    原疏搖搖頭阻止。一通發(fā)泄,他已然恢復(fù)冷靜。

    “宋師兄那人不好親近,貿(mào)然前往或許令他難堪,不如打發(fā)知更去請,屆時你有什么疑問,當(dāng)面問他就是。”

    黃五附議,“你不是要盤醉仙樓嗎?不如就約那里,王掌柜也有事要同你面談。”

    醉仙樓還是一如既往冷清。

    唯一不同的是,顧悄才下馬車,就看到原本蕭瑟清冷的門頭,掛上了鮮紅旗招。

    上書:旺鋪轉(zhuǎn)讓。

    顧悄:盤不出去的店,一夜就旺了???

    “王掌柜這是在明火執(zhí)仗,乘火打劫?”

    他一臉懷疑地望向黃五,“還是你與他里應(yīng)外合,聯(lián)手宰我?”

    黃五哭笑不得。

    “沒事,我同他承諾的是,高價回收。”

    打擾了,原來是奸商同奸商的高端局。

    顧悄照例要了老包間。

    推門時,他有些悵惘,莫名期待當(dāng)初的意外可以多上演幾次。

    他貪心不足,甚至想要次次時時,推門抬首,所見都是意中人。

    但現(xiàn)實(shí)是,除了天光依舊,那叫天光眷顧的人,遠(yuǎn)在他方。

    異地戀,果真難。

    他教的那些小姑娘,好歹有只手機(jī),一言不合男友還報銷機(jī)票。

    可他這位,特務(wù)工種,人前和他打擂,人后只會猜謎和失蹤。

    呵呵。

    王貴虎不是第一次接待這位小公子,但這一臉失望又些許譏諷的神情,還是第一次見。

    他不由心中打鼓,是要價高了?態(tài)度橫了?還是地方實(shí)在太破了?

    這鋪?zhàn)优终乒癖P了半年,好容易來個冤大頭。

    一見形勢不對,他立馬不敢拿矯,趕忙搖旗投降,“小公子瞧上了這鋪?zhàn)樱峭跄硺s幸,這價格……”

    他腳一跺心一狠,“就按黃五爺說的算,就當(dāng)我王某交您這個朋友!”

    黃五差點(diǎn)沒平地打跌,“果真二百五?”

    合著他隨口叫的一個低價,還沒開始談,就這么敲定了?

    顧勞斯對這時代的物價沒什么概念,但見黃五神情,也知道定然是低到離譜。

    他茫然眨眼,只覺錯看了王貴虎,這般自毀城墻,實(shí)在愧作奸商。

    “要不,你再想想?”

    王貴虎一聽不好,果然因他拖拉買家后悔,急得鼻孔出氣,杠精上頭,“二百三,不能再低了!小公子這頓飯,算我請的,如何?!”

    顧悄抿了抿嘴,覺得自己還是不說話得好。

    他怕他一張嘴,這位掌柜會錯意,要飆血再降兩百八。

    倒貼也要敲這一聲成交錘,就為聽個響兒。

    宋如松來得挺快。

    王貴虎安排的一桌輕席才端上來,青年如臨風(fēng)漪竹般,裹著冷風(fēng)推門而入。

    顧悄敏銳發(fā)現(xiàn),上次見他,好容易松快些的神采,又一次染上苦味。

    他消瘦很多,臃腫的直裰棉袍穿在他身上亦顯得清癯。

    與青年目光相觸,顧悄突然問不出話了。

    人在最痛苦的時候,眼神反而是麻木的,古井無波,幽深無底。

    這時候,或許噓寒問暖才是尖刺,不如一起痛飲就好。

    于是,顧悄收回所有疑問,笑著開口,“師兄來晚先自罰三杯!掌柜,上宣府陳釀!”

    “再再再溫一壺紹興花雕,記得勾兌一點(diǎn)!”

    黃五顯然看出小公子打算,勸他是勸不住的,傷寒才好,花雕性溫,小酌倒也無妨。

    宋如松溫潤一笑,也不多話,抄起大碗滿了三杯,二話不說就是干。

    黃五原疏各陪了一碗。

    只有顧悄,被發(fā)了一只小盅,喝得極其娘里娘氣。

    宋如松是個沉悶性子,酒自然也喝的是悶酒。

    好在黃五原七玩得花,行令比拳斗詩輪番上陣,才哄得這人酒酣胸膽俱開張,慢慢去了郁氣,最后竟擊箸而歌起來。

    “百里負(fù)米奉雙親,位卑未敢忘恩情;

    試得功成敬高堂,白發(fā)不待黑發(fā)行……”

    喝高了的人,大多有點(diǎn)大舌頭,宋如松卻口齒清晰,這孝歌他唱得并不好聽,可顧悄卻在那沙啞艱澀的轉(zhuǎn)音間,聽出哀涼。

    一些被他刻意忽略的情緒驀然涌上,他想起現(xiàn)代的父母,也不由悲從中來。

    唯有杜康,可以解憂。

    幾人小酌狂飲,湊成一桌,喝到天色擦黑,終于散場。

    知更攙著宋如松往家送,原疏摟著顧悄往馬車?yán)锶?br />
    暮色昏沉里,小醉鬼余光掃過一抹黑色身影,蕭疏軒舉,風(fēng)姿凜落。

    他忽然擋開原疏攙扶的手,踉蹌著張手?jǐn)r到那人跟前,抬起一雙被酒氣熏得通紅的桃花眼,沖著那人大罵,“謝狗,你……”

    他喝得迷糊,又胡亂擋道,被身側(cè)路人隨手一推,就醉醺醺栽進(jìn)那人懷里。

    后半句話低低落落,一字不差落盡來人耳中。

    “你怎么走得那樣匆忙,我都沒來得及好好看你……”

    第070章 第 70 章

    動嘴就算了, 顧悄還上手。

    他扶著男人胳膊,抬手戳住對方胸口,瞇著眼左看右看, “不對, 你長得沒他耐看……”

    得, 這是沒有完全醉迷糊, 還懂挑三揀四。

    男人本就冷峻的臉色, 聞言更是一下子凍到皴裂。

    原疏趕忙將人拉回來,小聲道歉,“兄臺得罪, 我這朋友喝多了, 無意冒犯。”

    那人讓開一步, 彈了彈衣襟, 蹙眉瞪了眼酒鬼,眸光里閃過一絲嫌惡。

    他應(yīng)是外鄉(xiāng)人, 原疏聽到他用一口官話與老仆清斥:“這般神女孌童,大行其道,天色未昧, 當(dāng)街?jǐn)埧停褪穷櫪峡谥惺①澋男輰帲俊?br />
    呵,就你敦風(fēng)厲俗,最是清正!

    老奴只得低低哄著,“公子, 窮鄉(xiāng)僻壤,您擔(dān)待些, 擔(dān)待些。”

    黃五盯著那人背影,又瞅瞅原疏懷里酒意上頭的小公子, 少年身量纖薄,兩頰艷如春發(fā),眸光迷離帶水,逮著人就沖上去,前腳罵冤家,后腳訴衷情,這把“孌”得屬實(shí)不冤。

    他嘆了口氣,推了把原疏,“好兄弟,別發(fā)呆了,趕緊給這爺塞進(jìn)車?yán)铩_@下好了,丟人丟到京兆韋家了。”

    這小插曲顧悄一覺醒來,幾乎毫無印象。

    但睜眼就是顧情一張黑臉,嚇得他剛起床的低血壓直接自愈。

    “哥哥昨天竟然私自飲酒!”

    顧情原本幼態(tài)的杏眼,日漸顯出男生的犀利,瞪起人已經(jīng)有些厲色。

    顧悄一臉懵逼,男生喝點(diǎn)酒咋滴了?

    他可是北方漢子!

    靜安女士和師公都不會喝酒,每每師門聚會,祖師、師伯、師叔那些拳拳愛意可全靠他一個人抗下!

    “怎么了?”他從暖帳里爬起身,一副哥倆好的樣子,勾著顧情肩膀,“還是妹妹也想喝?下次我偷偷給你帶點(diǎn),不過先說好,那玩意兒又辣又上頭,馬尿一樣。”

    顧情:重點(diǎn)是這個嗎?!

    琉璃捧上新衣,見二人雞跟鴨講,偷偷笑了。

    “三爺不要逗小姐了。今日上巳,縣夫人下了帖子,邀咱們?nèi)コ悄香胂【郏瑢W(xué)那古人祓禊飲宴,還特別囑咐,叫各家?guī)闲≥叄雭碛质菧?zhǔn)備給哪家公子小姐牽線搭橋了。”

    此時應(yīng)配上趙老師原聲:春天來了,又到了動物□□的季節(jié)……

    顧悄突然覺得后槽牙有點(diǎn)疼。

    琉璃給他整衣,瞅著他神色打趣,“昨晚夫人傳話,叫我特別給你打扮一下。”

    顧悄呼嚕嚕吐出漱口水,含糊道,“那我得先把你配給蘇朗,省得到時候新夫人抬進(jìn)門你挨欺負(fù)。”

    琉璃唰一下白了臉。

    早先顧準(zhǔn)動怒,她和蘇朗都受了罰,小公子令她送傷藥,一來二去她和蘇朗漸漸熟悉,悄悄開了情竇,原以為藏得挺好,沒想到都被主子看在眼里。

    她訥訥垂頭,不敢出聲。

    顧悄這才發(fā)現(xiàn),嚇到了小姑娘。

    古代就這點(diǎn)不好,再親近的丫頭,打心底里還是把尊卑刻在骨子里。

    如琉璃這樣買斷的丫環(huán),私相授受是可以被主家打殺的。

    顧悄狠敲了她腦門一下,“就許你逗我,我還沒說什么,就嚇成這樣!”

    他看著桌上姑娘巧手做出來的拼音卡,內(nèi)心柔軟,終于理解曹公對女孩兒的憐惜,尤其當(dāng)這些女孩兒美好、弱勢又滿心滿意都是你的時候。

    “這么看來,琉璃竟是最出息的。”他摸了摸下巴,“給一屋子老大難開了個好頭,等你出嫁,我重重有賞!”

    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給大丫頭羞得抄起洗臉盆就往外躲。

    “誰第一個可真說不準(zhǔn),”顧情陰陽怪氣,“指不定,還是你先嫁……”

    “噗——”顧勞斯一口茶噴出去三米遠(yuǎn)。

    妹妹靈活躲開,嫌棄嗆他,“哥哥,你好邋遢。”

    結(jié)果人是躲開了,書桌上新墨未干的《制藝初探》慘遭荼毒,濕了大半,教研組長氣得要死,一路追著不成器的哥哥打。

    羚羊攆兔子,也攆不出什么名堂,不過就是敦促下兔子動一動,強(qiáng)身健體。

    前堂,蘇青青早已等候多時。

    見到顧悄一路跑來,額頭微汗,身體先于意識,想要替他試?yán)渑?br />
    可老母親手到領(lǐng)子邊,想起早晚要放手,便狠心換了動作,改提他的衣領(lǐng)作勢要訓(xùn)斥。

    結(jié)果,這一提不打緊,爺三兒藏著掖著的真相,猝不及防漏了餡兒。

    蘇青青扯著那串菩提子,接連忍耐的怒意終于如火山噴發(fā)。

    “顧琰之,這就是你說的想要上進(jìn)?上進(jìn)就是把我的話當(dāng)耳旁風(fēng)?”

    “你的保命玉佛呢!”

    顧情在門外急剎,卡著視角向顧悄比了個抹脖歪頭吐舌頭的鬼臉。

    顧悄爾康手:妹妹再愛我一次,這種痛我一個人承受不來!

    好在謝昭那狗,雖然喜歡打啞謎,但留下的半闕話,成功熄滅了老母親火氣。

    顧悄趴跪在母親膝前,一五一十將那夜黃宅見聞坦白從寬。

    老母親柳眉倒豎,“他當(dāng)真說,那塊玉是愍王遺物?”

    顧悄點(diǎn)頭,“我后來特意尋了玉雕圖譜比對,那紋刻確實(shí)是龍鱗改刀。”

    蘇青青經(jīng)歷過兩次政變,一路刀口舔血,比之顧悄,不知敏銳多少。

    犀皮工匠帶出高宗奇毒,拔出蘿卜帶出泥,又牽連愍王遺物,稍作聯(lián)想,她便斷定玉佩有問題,只要想到有人膽敢利用她母性,差點(diǎn)誆騙她害死親子,她就后怕不已。

    蘇青青極力壓制心中暴戾,“喀嚓”一聲捏斷了掌心實(shí)木太師椅扶手。

    這位一貫溫柔可親的母親,身上第一次露出血腥殺伐的躁郁。

    她淡淡說,“今日宴飲,正好去會會這薦玉之人!”

    接著,她話鋒一轉(zhuǎn),“話說回頭,顧準(zhǔn)那老匹夫,如此大事竟敢?guī)е銈円煌m我,簡直不分輕重、不知所謂!”

    “水云,拿我的搓衣板送去書房。”

    倆小的鵪鶉樣縮著鳥頭,默默送爹爹一句自求多福。

    書房里,閣老瞪著搓衣板默然。

    他不是瞞著,是不敢說。

    丟玉后幾日,秦昀與謝昭通上消息,就趕緊送來密信。

    他看完輾轉(zhuǎn)一夜,玉是蘇青青求的,告訴她無疑是將血肉撕開,凌遲一個母親的愛子之心,他怎么敢將這事坦白?

    只是,這玉也終于叫他確定,高宗和神宗之間,竟還隔著一股勢力,坐山觀虎,妄圖將大寧王室一網(wǎng)打盡。

    *

    除日修禊,是古來風(fēng)俗。

    老黃歷上,每個日子下面都標(biāo)有“建、除、滿、平”等字樣,這十二個字學(xué)名十二建日,又細(xì)分六個黃道吉日、六個黑.道不宜日,依次序循環(huán),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諸事宜、何事不宜安排得明明白白。

    除日,主要就是用來祭祀祈福、掃除惡煞的。

    每年里,算下來有三十四個除日,但禊事多選春、秋,取其氣候適宜、春種秋藏。

    但真正叫這個風(fēng)俗火上歷史熱搜的,還是老王家開的那場盛世趴體——蘭亭修禊。

    而這風(fēng)雅余緒綿延數(shù)百年,流衍至大寧,卻成了群集交游、拉攏攀附的手段。

    沒想到,蘇青青竟成今日攀附的大熱門。

    緣由嘛,自然是顧家同謝家的婚訊散播得夠快。

    要說整個大歷朝,哪個家族最是盛寵不衰,除了謝家還真挑不出第二個。

    能與謝家攀上姻親關(guān)系,無異于雞犬升天。

    沉寂已久的顧十二房,眼見著要起復(fù)。

    各家夫人小算盤打得霹靂吧啦,閣老三個兒子可還全員光棍呢。

    是以,幾人才到大型相親婚介現(xiàn)場,就被姑娘們淹沒了。

    鶯鶯燕燕,鳥語花香,一下子涌過來,十分……可怖。

    一心瞧樂子的顧悄,放眼四望,小輩們清一水兒全是姑娘,男丁獨(dú)苗苗只他一個。

    看樂子的成了樂子,顧悄不開心。

    蘇青青也很煩躁。她高昂著頭,端起二品誥命夫人架子,挑三揀四,“閨中女兒,現(xiàn)在都這般大膽輕浮?兒啊,挑媳婦不興找這樣的。”

    各家夫人咬帕子想罵人。

    姑娘們委屈得嚶嚶嚶想哭。

    蘇青青“哼”了一聲,目光掃了圈環(huán)肥燕瘦的待選真女兒,又看看完美承襲先太子與云錦美貌、盛裝打扮過的假女兒,盛氣凌人來了句,“琰之,你記著,我將來的兒媳婦,風(fēng)姿才學(xué)必定不能遜于你妹妹。”

    顧悄想想謝昭,才學(xué)不遜,風(fēng)姿大概也算略勝吧?

    他心虛點(diǎn)頭,搭了句十分囂張跋扈的腔,“別的我也看不上啊。”

    蘇青青挑眉多看了他一眼。

    她這般講話半點(diǎn)不留情面,一出場就把人全得罪了。

    那些原本還想套套近乎的女眷們幾乎是一哄而散。

    知縣夫人瞧出苗頭不對,趕緊上前打圓場,“哎呀,還不是琰之一表人才,才引得各家小姐芳心暗許。”

    但平日里隨和好處的蘇青青,今日卻不買賬。

    她盯著岳霖冷笑,“是嗎,夫人您這話,我究竟該正著聽,還是反著聽?要果真才俊,縣夫人何不將他安排去下溪學(xué)子處?”

    那不是每年你都要把兒子揣懷里寸步不離!!!

    岳霖一哽,面色扭曲幾息,她寬慰自己,拳頭硬的,有資本雙標(biāo)。

    半晌,她勉強(qiáng)扯出一個笑,“您今日真愛說笑。小顧媳婦兒還沒來,咱們幾個好久沒聚,等會定要好好再與你詳敘,容我先去招呼下其他人。”

    蘇青青不置可否。她撒了通氣,心情也平復(fù)下來。

    敵在暗,我在明,她還需謹(jǐn)慎。

    汶溪不大,只是個及膝淺流,女眷們可放心玩賞。

    知縣夫人公器私用,借了幾個皂吏,帶著一眾家丁,四下拉起了簡單守備,整個場子倒也安全。

    蘇青青放下心,側(cè)首對顧情道,“你帶著哥哥四下轉(zhuǎn)轉(zhuǎn),記得娘的囑咐。”

    顧情乖順應(yīng)了,轉(zhuǎn)頭就牽著顧悄轉(zhuǎn)到流觴溪水邊。

    女孩子們玩得就是雅致些。

    每只杯子上還用彩簽寫著“梨花白”“東風(fēng)雨”“桃源醴釀”……

    名目繁多,十分詩情。

    一問才知,都是各家女兒自釀美酒。

    杯盞從上游順去下游,落處恰好是男孩子們的詩場。

    休寧俊秀們臨溪取酒,遇上名目歡喜或者味道對口的,可即興賦詩一首,封進(jìn)信封,落上姓名,交由傳信女官送往上溪女眷處,若女孩母親見信,相得中對方家世人品,就會將信交給女孩兒。

    類似實(shí)名認(rèn)證版漂流瓶?

    只是同網(wǎng)戀差不多,面都沒見過,如此神交,新婚夜80%概率見光死。

    如此世間怨偶又多一對。

    顧悄胡亂還沒想一會,就見顧情袖口一擼,已經(jīng)下場開始撈酒。

    三杯下肚,“她”在眾小姐掩口驚呼里咂摸了下嘴,“哥哥你又騙我,這味道好得很!”

    顧悄:……花果酒也叫酒?

    這般胡亂搶酒,無異于斷人姻緣。

    有一位小姐不干了,她擠到顧情跟前,揮手就打翻顧情手中的杯子,一雙翦水妙目怒瞪過來,“哪里來的浪蹄子,敢截我周小姐的流觴?”

    第071章 第 71 章

    “周……周小姐?”顧悄結(jié)結(jié)巴巴。

    顧情俏臉一沉, 陰惻惻問,“怎么,哥哥你認(rèn)識?”

    “不敢認(rèn)識, 不敢認(rèn)識。”顧勞斯連連搖頭, 躲到顧情身后。

    周姑娘相當(dāng)兇悍, 纖手指著顧情鼻子, “說你不問自取呢, 你倆打什么馬虎眼?”

    顧情睨她一眼,施施然又從溪邊撈起一盞,“這溪水里漂的, 本就由人自取, 我取無主之物, 干卿何事?”

    旁邊一姑娘瞧不過眼, 羞得跺腳,“可杯盞是要往下溪去的呀!”

    顧情不屑道, “怎么?女孩兒就不能喝?非得便宜那些狗男人?”

    哥,你這樣罵自己真的好嗎?

    顧勞斯?jié)M眼憂慮,深刻懷疑皇孫被顧家養(yǎng)成了性別認(rèn)同障礙, 甚至還有些恐男。

    此言一出,周遭安靜幾息,繼而嘈雜聲大了起來。

    “她在說什么胡話?”

    也有人不滿,與顧情說理,“你許了好人家, 站著說話不腰疼,叫你再熬幾年, 屆時父母厭棄、兄嫂白眼,就知道我們的難處。”

    顧情抿嘴。

    閨閣女子大都是待價而沽的奇貨, 用途就是攀個好親,助父兄一程。

    運(yùn)氣好的妙齡出閣,運(yùn)氣欠佳,父母觀望買股不成,無辜耽誤花信,成了大齡剩女,不得不出來自掙前程。

    上巳飲宴,就是這些女孩兒的機(jī)會。

    顧悄扯了扯顧情袖子,怕他再出驚人之語。

    他懂,賜婚一事后,顧情越發(fā)感同身受,不滿女子境地,只是不滿又如何?

    閨中小姐,向來無以事生產(chǎn),從出生到死亡,皆是附庸。

    時代是牢,大寧是枷,刑限無期。

    貿(mào)然敲醒牢中人,撞破一層樊籠又怎樣?后頭等著的還有千千萬萬層。

    蚍蜉何以撼樹?

    “我又沒取你的杯盞!”顧情也想通這一點(diǎn),有些憋悶,開始嘴犟。

    “許什么好人家,謝家你們誰愛嫁誰去!”

    人群開始唏噓。

    “聽說顧家根本不愿嫁女兒,看來傳言不虛。”

    “哎,身在福中不知福。”

    聽到這里,顧勞斯摳腳。

    原來方才他娘囑咐的是這個。顧情今日拋頭露面,任務(wù)就是拋明立場:咱跟謝家不對付,莫挨老子。

    不止謝昭要同顧氏上演將相爭,顧氏也得處處針鋒,這樣才好掩天子耳目。

    “那你就來搶我未婚夫?!”周小姐直接炸毛,氣得雙頰通紅。

    “你分明看見上頭簽子寫著‘七月在野’,還連取三杯,是不是故意與我作對!”

    嘖,原七,子野。

    也難為周小姐附和出這么一句,玩了好一把文字傳情。

    顧情一愣,將信將疑扯出顧悄,“顧琰之,你好兄弟什么時候說的親?”

    周姑娘一聽好兄弟,終于將情敵對上號,“原來就是你,不知廉恥,勾引得我未婚夫遲遲不肯回原家!”

    這二美爭一狗的烏龍修羅場,簡直叫顧勞斯哭笑不得。

    他不得不替“妹妹”澄清,“子野留在族學(xué),是為博取功名,小姐莫要胡說。”

    “才不稀罕他考什么功名。”顧小姐振振有詞,“我爹說了,男人一旦有了點(diǎn)本事,心就野了,我周家養(yǎng)他百個千個都不是問題,只要他聽話便罷。”

    “聽話?”顧情聽笑了,“那你爹怎么不干脆給你買條狗?”

    “你……”周小姐說不過,一度失語,最終抹著淚捂臉告狀去了。

    顧勞斯瞧著“賢內(nèi)”“佳人”背影,突然懂了相親市場所謂“老實(shí)人”。

    他差點(diǎn)信了邪,動了心思要撮合原疏和這周姑娘。

    罪過,罪過。

    這不是把兄弟往火坑推嗎?

    顧悄拉著顧情,悄悄嘀咕,“咱們?nèi)ハ孪!?br />
    顧情腳上長根,動也不動,一雙杏眼寫滿“你又想作什么妖”。

    “我剛剛看到原秾了,原疏十有八九也在,指不定原家正在醞釀什么陰謀,比如先把生米做成熟飯……”

    他耳語湊得極近,顧情耳根被熏得嫣紅,卻又不舍得推開。

    只得粗聲粗氣罵他,“笨蛋,那只管盯著她就好,去下溪湊什么熱鬧?”

    顧悄眨眨眼,好有道理。

    二人鬼鬼祟祟墜在周小姐身后,開始拆婚大業(yè)。

    溪邊搭了幾個簡易暖棚,正是七大姑八大姨的主戰(zhàn)場。

    周姑娘奔著其中一個暖棚去了,棚里只一個溫婉婦人,素服素顏,病懨懨的樣子。

    放在平時,有錢整單間不稀奇,可這次宴飲,連帶品級的誥命也只能與人搭伙,這婦人待遇就很值得玩味。

    周姑娘小心翼翼撲進(jìn)婦人懷里,“阿娘,有人欺負(fù)我!”

    婦人淺笑著替她理著鬢發(fā),“今日你可是主角。整個宴飲全賴你父親掏銀子,誰這么沒眼見,敢惹你?”

    婦人體弱,話也說得有氣無力。

    顧情習(xí)武,耳力好些,聽著不費(fèi)勁,顧勞斯弱雞一只,恨不得找兔子借一對耳朵。

    “還不是原疏那心上人。”

    周姑娘嘟起嘴,“我為什么非要嫁一個不想娶我的人?爹爹那么有錢,換一個不好嗎?”

    婦人臉色一冷,不過一瞬又耐心開導(dǎo),“原家小子,樣貌人品都不錯,關(guān)鍵是老實(shí)本分。咱們家只有你一個女兒,定然要找個實(shí)心眼兒的,不能叫你被欺負(fù)了去。”

    她頓了頓,輕輕誘哄道,“他現(xiàn)在不愿,是不知道你的好處,只要你聽話,按娘教你的……”

    教你的什么???

    顧勞斯撅起屁股,伸長耳朵,細(xì)說,我wifi在線!

    婦人卻直接拉閘斷網(wǎng),她抬手招了招身旁老媽媽,“秦媽,我這里不需要人,你去幫襯著點(diǎn)小姐。”

    這沒頭沒尾的暗語,周姑娘是心領(lǐng)神會的。

    她青澀的臉龐紅了個徹底,訥訥還有些遲疑。

    秦媽牽起她的手勸,“男人嘛,都逃不過一個色字。那顧家小姐臉蛋兒生的是不錯,但身段同小姐可沒法比,想來都沒開竅。原少爺喜歡她,只是還沒開過眼,咱們今日,就叫他見見什么叫美人。”

    周小姐還是有些扭捏,“我都沒見過他,這樣真的好嗎……”

    秦媽怒其不爭,“原家小子可是夫人千挑萬選,給您相中的童養(yǎng)夫,還能有錯不成?”

    顧悄與顧情對視一眼,十分震驚。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是珍愛網(wǎng)黑心中介宰肥羊現(xiàn)場。

    尋常人家,少有這般誆女兒的吧?

    那麼麼緊著叮囑,“老爺已經(jīng)打點(diǎn)好,下溪您的杯盞定會到那小子手上,到時候答詩叫他親自送來,你按計(jì)劃行動就好。”

    顧悄還想再聽計(jì)劃是什么,兩人卻是不再開口。

    老媽子一張容麼麼的撲克臉,叫周小姐連撒嬌賣嗲都不敢,規(guī)矩得仿佛一個名門閨秀。

    “看樣子,咱們還是得去趟下溪。”

    顧情摸摸下巴,不知從哪掏出條白紗覆臉,只露出盈盈眉目,“愣著干嘛,救你的童養(yǎng)夫兄弟去呀。”

    顧悄:???

    剛剛不讓亂跑的,不是你嗎?

    果然是蘇青青教出來的,靠拳頭雙標(biāo)的嘴臉都一毛一樣。

    下溪離得不遠(yuǎn),溪流一道緩彎過后,知縣選了南岸一處青草地,鋪了些席案,一群老少爺們學(xué)那魏晉風(fēng)流,寬袖散袍,琴箏寥寥。

    愣是把吃席,仿出了一點(diǎn)清談高古的模樣。

    主席坐著方知縣,同一個矮胖精明的中年男子。

    那人帶著一頂瓜皮帽,討巧鑲著一些瑪瑙珊瑚,既顯富貴,又不僭越。

    在一群方巾男士中間,閃閃發(fā)光,卓然不群。

    顧悄猜,這應(yīng)當(dāng)就是湖州四象八牛七十二金狗富商團(tuán)之一的周老板了。

    就不知到底是象,是馬,還是狗了。

    宴飲賓客,多是本次縣試取中者,并縣學(xué)學(xué)子。

    顧悄瞄了一眼,方白鹿、謝長林這等老對頭一個不少,連上舍“四虎”也赫然在列。

    原疏好賴混過了縣試,又是主辦方準(zhǔn)女婿,竟也有幾人同他敷衍攀談。

    人群里,大約只有宋如松煢煢孑立,坐在靠邊位置,胸中壘塊,依然酒澆。

    原疏推了幾人邀約,在他旁邊落座,難兄難弟般長長吐了口濁氣。

    小廝獻(xiàn)上幾杯花盞,他也不細(xì)瞧,端起就往嘴里悶。

    顧悄從身后,猛地一個巴掌拍上肩,嚇得他一口花釀嗆進(jìn)鼻孔,辣得哭爹喊娘。

    塑料兄弟笑得十分陰險,“原小七,周小姐的酒,好喝嗎?”

    原疏一聽,忙嚇得將杯子拋出三米遠(yuǎn)。

    那滿載少女心意的“七月在野”小簽子,在空中抖抖瑟瑟幾圈,最終落在隔壁席邊,被個無名書生一腳踩上,黏上去再沒掉下來。

    “顧悄你……咳咳……什么意思?!”

    鼻腔辣勁刺得少年雙眼都紅了起來,原疏察覺不到一樣,搖著顧悄肩膀,“什么周小姐?”

    顯然,這呆子還不知道,他是今天這場的男豬腳。

    實(shí)心眼有時候也不好,顧悄指了指主席,“那位好心掏錢供你們白嫖的大善人,他姓什么?”

    原疏瞪大了眼。

    “咱們長話短說,現(xiàn)在起,你按我說得辦。”顧悄指著桌上蘇杭名點(diǎn)“銀絲糖”,又掏出一盒從上溪女眷那借來的胭脂,附在原疏耳邊霹靂吧啦一頓輸出。

    憨厚少年連連搖頭,“不不不……這實(shí)在有辱斯文!!!”

    顧悄抱胸,“那你斯文著從了這門親吧。反正你也不想府試,這倒正合周小姐意。說起來,這小姐倒是這世間奇女子,男人讀那么多書干嘛,還不是要相妻教子,這等高見,大寧再找不出第二人,你當(dāng)珍惜!”

    “這……”原疏張口結(jié)舌。

    這邊成功逼原疏就范,那頭人后不遠(yuǎn)處,候著的顧情身邊,卻傳來騷動。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一位二十啷當(dāng)歲的青年,橫抱古琴,信手撥弄三兩弦,邊走邊向佳人詠唱,臨到近了,深深一拜,癡情款款唱了句曲詞,“姐姐——小生這廂有禮了——”

    槽,小子你是懂撩妹的!!!

    第072章 第 72 章

    這一聲浪蕩唱腔, 很快引來眾人目光。

    竹深水緩,白沙夾岸,伊人一襲天青襦裙, 云紗掩面, 悄然獨(dú)立。

    即便窺不見全貌, 也足以叫一群酸書生驚為天人。

    “滾。”顧情答得倒是言簡意賅。

    那聲音裂冰碎玉, 叫書生如癡如醉, “汶溪水兒在左邊,公子藏在錦衣間,這謎面打的正是在下, 小姐當(dāng)真妙語。”

    人家明明是叫你滾, 也能硬凹成字謎?

    這牽強(qiáng)附會, 服。讀書人不要臉起來, 還真教人害怕。

    可妹妹不是真妹妹,可不經(jīng)看。

    為了防止顧情勇捶狗頭, 顧悄火燒屁股擠開彈琴的,擋住一群好色之徒目光。

    他本想護(hù)著顧情回上溪去,卻被謝長林?jǐn)r下。

    “顧三公子過了縣考, 今日詩會還私混在后宅,多少有些不合規(guī)矩吧?”

    顧悄咧嘴一笑,“我年方十六,神矜可愛,就是討內(nèi)眷喜歡, 你嫉妒也沒用。”

    不要臉這技能,也可以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

    謝長林吃了一癟。

    他生得風(fēng)流, 帶些女氣,與顧悄頗有些同類相斥, 聞言譏諷道,“我倒是忘了,顧氏一貫沒皮沒臉,否則也做不出舞弊之事。”

    朱衣顯圣只能糊弄尋常百姓,謝長林、方白鹿這樣的可瞞不過去,他們自有消息門路。

    謝長林會抖這包袱,顧悄一點(diǎn)都不意外。他意外的是,方白鹿今日竟出奇地老實(shí)。

    謝家枝繁葉茂,支系眾多,除開京兆謝昭一支最是顯赫,祁門謝長林這支也算后起之秀。

    畢竟出了個吏部侍郎,正三品京官,放在現(xiàn)在,那可是中央組織部副部長級別的。

    當(dāng)初,祁門謝初到京都,翻爛了族譜,總算找著跟京兆謝之間蜘蛛網(wǎng)粗細(xì)的一丁點(diǎn)聯(lián)系,自此便以旁支自居,為謝太傅馬首是瞻。

    所以子侄謝長林,處處與顧悄作對,不過是討好族叔的一點(diǎn)小伎倆。

    抓不到顧悄辮子,他只好暗搓搓借顧云斐生事。

    但他至多也就趁著顧云斐不在,內(nèi)涵幾句,當(dāng)著人面他約摸也是不敢的。

    畢竟顧冶這支,現(xiàn)在可不好惹。

    帝王自古最講平衡術(shù),皇帝信任謝家,也不會叫他一家獨(dú)大。

    顧準(zhǔn)辭了官,他就扶顧冶同謝氏抗衡。

    這位新上任的漕運(yùn)總督,從一品大員,水利部部長,手上扼著的,可是整個大歷最重要的水運(yùn)經(jīng)濟(jì)命脈。新安江河道、京杭大運(yùn)河,哪個不是總督說得算?

    毫不夸張地說,謝長林不管是去南都鄉(xiāng)試,還是進(jìn)京趕會試,都得先問問顧冶放不放行。

    顧悄假裝聽不懂,驚詫道,“沒想到謝兄消息如此靈通,竟也聽聞徐家舞弊事?嗐,縣大人明明囑咐,要我等守口風(fēng),也不知你怎地套來的消息。”

    這般陰陽怪氣,叫方灼芝坐不住了。

    “謝家侄兒,禊禮祈福消災(zāi),就莫要再提舊事。”他瞪了謝長林一眼,將重點(diǎn)拉回到這場別開生面的相親盛會,“酒觴已經(jīng)陸續(xù)浮下,就請各位子侄用心品鑒,揮毫盡興,好用才學(xué)博佳人青眼,成就一段佳話。”

    知縣既已發(fā)話,抱琴書生也不好再糾纏,只得厚著臉皮問,“不知小姐杯盞用的什么簽子?在下必定傾我所學(xué),為小姐獻(xiàn)詩一首!”

    顧情哪有什么杯子。

    他信手一指,睜著眼瞎忽悠,“那貼著七月在野的。”

    書生沒有多想,轉(zhuǎn)圜回去,瑤琴反抱,就把那一溜排杯子擱上琴身,悉數(shù)劫走。

    顧悄:……

    原疏偷偷紅了臉,顧情舉動,簡直就是話本子里的美人救英雄。

    他期期艾艾望著顧悄,“哥,杯子都被那憨貨拿走,我就不用……”

    “不行,他拿他的,你做你的,不許討價還價!”顧悄嚴(yán)詞拒絕。

    于是,眾人就眼睜睜看著高大少年哭喪著臉,先將銀絲糖碟里白糯米粉糊滿臉,又挖出兩大坨胭脂膏子,一左一右點(diǎn)上兩塊圓潤腮紅,盛裝完畢,活脫脫一個僵尸小鬼。

    林正英最愛抓的那種。

    顧悄捏著少年鬼臉,左右瞧瞧,又弄散他頭發(fā),撕開他衣襟,叫他露出三兩寸胸膛。

    這才點(diǎn)點(diǎn)頭,表示滿意。

    如此放浪形骸,正是魏晉流行的偏門行為藝術(shù)。

    歪屁股的魏晉風(fēng)流,那也是魏晉風(fēng)流不是。

    “去巾幘,脫衣服,露丑惡,同禽獸。

    這般,你帶著詩去見周小姐,效果才差強(qiáng)人意。”

    原疏故作為難:“琰之,七月在野,這藏字詩我也不會啊……”

    顧悄想了想,撈起文案上的毛筆,舔了舔筆尖,大手一揮,就是“佳作”一首。

    他這邊揮筆立就,原疏撈起來磕磕巴巴念起來。

    “一對鴛鴦剛剛好,七個黃鶯多一只。月在汶溪苦尋覓,幸得野鶯又一只。”

    他越念聲音越小,最后被掩蓋在鋪天的笑罵聲中。

    “這水平,竟然過了縣考?”

    “哈哈哈哈這不是罵周小姐是野.雞嘛?笑死個人。”

    “縣大人,韋大人到。”皂吏一聲通報壓下嘈雜聲浪。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一錦袍青年,面如冠玉,眼如寒星,正沉著臉,冷眼望向場中。

    嫌惡目光的落點(diǎn),正是顧悄這處。

    顧勞斯茫然回望,對這黑衣人一點(diǎn)印象也無,只覺被嫌惡得莫名其妙。

    方灼芝甚是熱情,立馬起身恭迎,“韋大人,有失遠(yuǎn)迎,快請上座。”

    青年名韋岑,南都戶部副郎,官六品。

    雖然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高方灼芝一級,可人手里管的,可是整個南直隸的糧稅征收。

    因顧云斐的事,顧冶特意下帖子來謝,稱外侄韋岑到休寧探親,順帶想私下見一見他。

    方灼芝琢磨許久,拍馬本性難改,干脆將人一并安排在宴飲中,這般排場才大,面子給的才足。

    還能叫上官看看休寧山靈水秀、人杰地靈。

    一舉多得,他可真是個天才。

    韋岑反應(yīng)卻十分冷淡,“岑因圣上春寒救災(zāi)事而來,沒想到知縣如此敷衍,方大人既然還有心思召集紈绔飲酒念這打油詩,想來休寧年成應(yīng)好,不須上級憂心。”

    話里意思,若休寧災(zāi)情嚴(yán)重,上司定會體恤,或可酌情減稅免稅!

    這可是個找上級哭窮要錢的大好機(jī)會!

    可方灼芝似乎又唱錯了調(diào)子,適得其反,直接傻了眼。

    顧冶老狐貍,送人情信里也不說明白!

    韋岑又看了一眼方灼芝身后的周茂。

    這江浙出名的富商,他自然認(rèn)得,又冷冷接了句,“官商畢竟有別,知縣當(dāng)愛惜羽毛。既然休寧無事,那岑也不叨擾。”

    “不不不,大人!”方灼芝腦子難能靈活一回,“今春休寧連降數(shù)場大雪,農(nóng)人苦不堪言,二月二行耕祭、今日修禊禮,都是下官上表天聽以祈風(fēng)調(diào)雨順的無奈之舉,只是場中有學(xué)子年幼,不知事情輕重,才叫大人看了笑話。”

    韋岑頓了頓,想到顧冶交代,還是忍著不悅?cè)肓俗鹞弧?br />
    官場迎合,最是煩心,他再不愿同人應(yīng)酬,也得看敬酒人背后的勢力,給上三分薄面。

    一旬酒后,他就有些微醺。

    也不知什么心理,目光不自覺就跟著那“孌童”去了。

    被知縣銳評年幼不知輕重的顧悄,還不知道自己一舉一動都被人盯上了。

    他正盡心盡力慫恿原疏按秦媽“計(jì)劃”去送詩。

    甚至還想動員宋如松一道。

    可這荒誕要求委實(shí)離譜。哪怕早上他才請的林煥大夫去替宋父看診,青年拿人手短,也不愿松口陪他胡鬧。

    最后,還是原疏受不了首席大人物頻頻遞來的不善目光,這才咬牙往上溪躲避。

    他按顧悄意思,在上下溪交界處,一平坦岸堤面水而坐。

    一手銅酒壺,一手竹木筷。

    隨時做好敲梆子鬼叫的準(zhǔn)備。

    不多久,周小姐果然來了。

    還換了身輕薄衣裙,瞧著像是夏裝。

    確實(shí)襯得她身姿曼妙,腰是腰,屁股是屁股,事業(yè)線也十分傲人。

    對比身后干癟癟的顧情,周母秦媽是懂男人的。

    也不知她在春寒里走了多久,亭亭玉立一少女,愣是快縮成佝佝僂僂一老嫗。

    臨到近前,她打著擺子直起腰背,有些羞怯地對著少年背影輕輕喚,“原郎。”

    原疏一抖,突然有了無窮作妖的動力,他幽幽回了句,“是周小姐嗎?”

    姑娘含羞帶怯應(yīng)了一聲。

    “鐺,鐺鐺——”一聲重金屬起范兒后,原疏張口就唱。

    “一對鴛鴦剛剛好啊~”

    “七個黃鶯欸~多一只。”

    “月在汶溪~苦尋覓~”

    “幸得野鶯又一只哦~”

    周小姐目瞪狗呆。

    少年每唱一句,她就退后一步,直至最后一聲九曲回腸的“哦”結(jié)束,她才定住神魂。

    “周小姐,這詩,是小生我專程為你所作。”

    原疏停下筷子敲破壺的伴奏,深情道,“其實(shí),我心慕小姐已久,只是發(fā)之于心,一直不敢宣之于口。”

    “今日我才知道,原來小姐也心悅我。”他緩緩站起,轉(zhuǎn)身向著周小姐做捧心狀,“聽到這消息的那一刻,我感覺幸福得快要暈倒……”

    赫然見到那張鬼臉,周小姐才是真的嚇到要暈倒。

    母親口中老實(shí)本分的俊秀少年,竟是一個衣衫不整、瘋瘋癲癲的孟浪神經(jīng)病!

    粉白脂紅的沖擊太大,小姑娘嚇得心臟砰砰亂跳,顧不得腳下掉頭就跑。

    她本就在溪邊,卵石胡亂堆得滿岸,又正臨陡坡,一腳踩滑便連摔帶竄跌進(jìn)水中。

    溪水不深,但寒涼。

    一聲尖叫后,少女一屁股坐進(jìn)溪底,整個身子濕了大半。

    要命的是,她本就換得一身夏裝,淺色布料一沾水,如同一層半透明薄紗,少女鮮嫩的胴體和豐盈的曲線,在溪水輕薄下,幾乎是一覽無遺。

    這出變故實(shí)在叫人反應(yīng)不及。

    他們這更近下溪,男人們腳程快,少女的驚叫沒先喚來麼麼,反倒招來一群狂蜂浪蝶。

    他們聞聲奔來,原是湊熱鬧,眼見卻是這般香艷畫面。

    眸光里都能射出火來。

    周小姐驚嚇之余,又見這陣仗,竟是面色煞白,慌亂抱胸更往水里鉆,一雙明眸也沁出大顆大顆水珠。

    勾搭未婚夫,最多被說道幾句不害臊,可當(dāng)眾濕身,一個不好是要名聲盡毀的。

    顧悄和原疏非禮勿視,正背著身,一見這場面,趕緊攆人。

    顧情也動了怒,他迅速脫下外衫,踏進(jìn)水里將少女扶起,用厚重冬衣蓋住少女身體。

    幸好他動作夠快。

    后續(xù)看熱鬧的大部隊(duì)趕到時,少女已然安全靠在顧情懷里。

    只是動作間,他覆面薄紗早已掉落,露出底下那張驚為天人的臉。

    顧情也才十六歲,男性性征還不明顯,青鬢如云,發(fā)絲微亂,淡妝薄施,反倒有一種別與其他女兒的英氣之美。

    顧悄聽到了此起彼伏的吞咽聲。

    早先來的那幾個猥瑣男目光依舊焦灼,幾乎瞅著機(jī)會想要一并下水,好抱個美人歸。

    顧情捕捉到那里面的猥.褻之意,“看什么看,再看剜了你狗眼。”

    “罵人之前,姑娘難道不知自省嗎?”人群里傳來一聲譏誚,“你行為不檢在先,自露春色在后,既然敢出來勾搭男人,還怕人看不成?”

    “今日真真是叫我大開眼界。”顧情涼薄冷笑,“什么牛鬼蛇神,都敢自詡讀書人,連儒家非禮勿視四字都認(rèn)不齊全,也配當(dāng)個人。”

    “我們是狗,你與那周小姐,豈不是狐貍洞里的騷東西?”

    一個書生四下一望,知縣和大人都不曾過來,女眷那邊也沒什么貴客,便肆無忌憚起來。

    顧情將周小姐交給遲來的麼麼,擰著沾水后沉重的冬裙裙擺,頭也不抬對著岸上女眷道,“我要是你們,那酒就是喂豬,也不便宜這群狗男人。今日是我與周小姐遭難,他們不僅不知避嫌,還妄想趁火打劫,換做你們,想必也是一樣。一群喂不飽的鬣狗,你們還稀罕他們?”

    女孩們面面相覷,大約也猜到了經(jīng)過。

    這般羞辱,叫男賓坐不住了,“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你這般口吐惡言,不修婦德,簡直是閨中恥辱。”

    “女子無才?”顧情目光中露出幾絲譏誚,他緊緊盯著那說話之人,“簡直貽笑大方。今日我把話撂在這,你們這群酒囊飯袋,才是真真無才。不信,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任你挑選,可敢與我這女眷比一比?”

    男賓們誰也不敢做這個出頭鳥,一時靜默。

    顧情哂笑,“不敢,就給老娘老老實(shí)實(shí)去修男德。”

    第073章 第 73 章

    顧情的話實(shí)在石破天驚。

    短暫靜默后, 有人輕蔑,“一介女流,也敢談君子六藝?”

    挑事幾人不僅不認(rèn)錯, 還跟著嗤笑出聲。

    就連后來趕到的所謂縣學(xué)才俊, 也皺眉望向顧情。

    對女子公然挑釁男人的逾距之行, 一臉不認(rèn)同。

    他們都是規(guī)則的制定者和受益者。

    公序良俗說, 女子不應(yīng)拋頭露面, 不能衣裳暴露。

    可這規(guī)則約束的,向來只有女子。

    男人多看女人幾眼,甚至上前輕薄, 哪里算得上什么過錯?

    “小姐莫要胡鬧, 還是早去換了衣服, 免得傷寒。”

    這話看似勸慰, 實(shí)則全是不以為然。

    “不談六藝,難道說閨閣八雅?可琴、棋、書、畫, 詩、香、花、茶,你們有幾樣拿得出手?”女孩這邊,也有耿直girl不服, 發(fā)出靈魂拷問。

    顧情更是半分面子不給。

    “讓著你們,還不知好歹,真真蠢貨。”

    “你!”那書生氣得跺腳,“果真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

    “還比什么?六藝單說禮這一條,你們就毫無勝算。”

    也有那些長點(diǎn)腦子的, 開始搬書。

    “《禮記》云‘婦人,從人者也, 幼從父兄,嫁從夫, 夫死從子。’就你這般伶牙俐齒、刁鉆刻薄,哪里像懂禮的樣子?”

    這自以為是的模樣,給顧情整笑了,“朱子都沒讀過,也敢出來賣弄?”

    “《論語集注》說得明明白白。孔夫子所說女子小人,指的是媚上禍國之流。昔日孔子效于魯,齊國怕魯國坐大,便進(jìn)獻(xiàn)舞姬禍亂魯國,果然魯君耽于女樂、荒廢政事,孔子這才有感而發(fā),到你這就只會斷章取義?”

    “說到三從,小女子也有一惑,不知諸君可能解?”

    另一個姑娘也忍不住開口,“圣人一邊說孝乃人之本,叫子女要順從父母。可一邊又說三從,叫要母親順從兒子。那么,一問到底該子從母,還是母從子?二問自古至今,可有誰真敢叫母親順從自己的?”

    這橫空殺出來的邏輯鬼才,叫書生團(tuán)腦子開始打結(jié)。

    好半天竟無一人理得清該誰從誰?

    女孩明媚淺笑,“既然夫死從子說不通,那是不是可以類推,幼從父兄、嫁從夫,其實(shí)也是舛誤,并不是膚淺地叫女子盲目順從?又或是,你們這群酸儒根本解不出圣人本意,所以瞎扯的?”

    這推理嚴(yán)絲合縫,竟無懈可擊!

    諸生:……

    顧悄:難怪現(xiàn)代公考女生橫行天下,原來是沉睡的血脈覺醒了而已。

    “呵!《禮記》云‘去讒遠(yuǎn)色’、‘君子遠(yuǎn)色以為民紀(jì)’,圣人更是‘恥有其德而無其行’,你們一條沒做到,也好意思張口稱禮?”顧情一錘定音。

    第一回合,禮之比拼,顧情承讓。

    小姑娘里面,很有那么幾個會陰陽的,七嘴八舌議論起來。

    “哎呀,還比什么比,樂他們哪比得過我們?”

    “書,我看了下送到上溪的幾首酸詩,真真是字如其人,丑得各有千秋。”

    “他們總不至于厚臉皮要同我們比御射吧?”

    “比騎射咱們也不怕,你別忘了,顧小姐可是鎮(zhèn)國先鋒大將軍之女!”

    “對哦,蘇將軍巾幗英雄,殺韃子一槍一個,虎母無犬女,打這些書生,不跟老鷹捉小雞似的?”

    諸生:……

    “還有算之一門!”有一人不死心。

    “女子頭發(fā)長見識短,想必不知方田、粟米、商功、均輸、方程、勾股為何物吧?”

    顧悄搖頭,還真敢說,把九章算術(shù)搬出來,也不怕砸斷自己腳。

    書生團(tuán)自然無人精通,但不影響他們自信滿滿,以為閨閣不可能知曉這些。

    “誰說不知!”一聲嬌喝氣沉丹田。

    正是換過衣服、喝過姜湯重返戰(zhàn)場的周小姐。

    她不知從哪掏出一副金骨翠珠算盤,趾高氣揚(yáng)道,“這世上還沒我周家算不出來的賬,要比什么,盡管放馬過來。”

    秦媽撲克臉上還隱含怒火,“大寧最厲害的算術(shù)高手烏云子,就是我們周家的西席。九章算術(shù)不過是小姐五歲時打發(fā)時間的小兒戲,算經(jīng)十本,小姐十六歲也早就翻爛了。”

    這凡爾賽發(fā)言猶如一記響亮耳光,打在男團(tuán)發(fā)言人臉上。

    最終,一道聲音負(fù)隅頑抗,“說千道萬,看得還是才學(xué),詩詞歌賦,你們敢不敢比?”

    顧悄捂臉。

    如此執(zhí)著地自取其辱,真是叫人想愛憐嘆一聲:小傻子。

    “姑奶奶沒空看你們那狗屁不通的詩文。”

    顧情不耐煩了,“既然你們不死心,我出幾個對子,只要你們對上,權(quán)當(dāng)你們贏。”

    那邊已然上頭,粗著脖子一聲吼,“你只管出。”

    顧情開口就上嘲諷,“第一聯(lián),戊戌同體,腹中只欠一點(diǎn)。”

    姑娘們秒懂,捂嘴直笑。

    男同胞們臉色鐵寒,說他們肚里沒貨?!

    可幾人交頭接腦,也只湊出一個“己巳”,剩下的支支吾吾,一時圓不齊全。

    姑娘們這邊先熱鬧起來。

    她們平日里沒什么消遣,連句對對可是強(qiáng)項(xiàng)。

    “我倒有個下聯(lián),蕊芯共冠,胸內(nèi)多長二心。”

    “那不如‘末未象形,肩上分辨兩橫’工整。”

    “我也有句,己巳共臂,目前短出一寸。”

    ……這邊搶答白熱化,那頭卻直接糊穿地心。

    也不知道是誰,吐槽一句,“我瞧著,這些個青年才俊們,肚里墨水缺的真不是一點(diǎn)兩點(diǎn)。”

    姑娘們殺瘋了,催著顧情再來。

    顧情索性挑明了直罵,反正對面也回不上嘴不是?

    “那么第二聯(lián),雞子與鴨子同窠,雞學(xué)生鴨,鴨學(xué).生.雞?”

    姑娘們這把直接無視對面,徑自接了起來。

    周小姐市井常混,拍手叫得最快,“這個我會!”

    她的對子顯然也是最優(yōu)秀的,“馬兒與驢兒并走,馬蹄舉驢,驢蹄舉馬?”

    蹄舉諧音提舉,這是連整個科場都罵進(jìn)去了。

    顯然,周小姐已經(jīng)完全相信,這群讀書人當(dāng)真蠢笨如驢馬。

    “碾壓式比試,沒意思。散了散了。”也不知哪個女孩兒起的頭,大家一哄而散。

    “沒想到咱們相看的,竟是這等牛馬,還流什么觴啊,顧家小姐說得對,不如咱們自斟自飲、自娛自樂吧。”

    被棄如敝屣的書生們咬碎一口牙,可下溪稍微有點(diǎn)才華的,都明哲保身,壓根不敢下場。

    以至于顧情這等大佬,推一群學(xué)渣,跟老夫子推塔一樣,簡直毫無成就感。

    原疏默默圍觀全場,臉上米粉驚掉大半,剩一張斑駁花臉,恍恍惚惚。

    “琰之,我竟連女子都不如?”顧悄還沒答,就聽他又嘟囔句,“就算入贅,也還是我高攀了啊……”

    多么痛的領(lǐng)悟?!

    顧悄語重心長拍了拍他的肩,“多念點(diǎn)書吧,好好珍惜女孩們沒進(jìn)考場跟你卷的時代。”

    丟下僵尸原,顧勞斯搖著頭,跟著人流回上溪。

    卻聽到顧情突然Cue他,“男子無才便是德。今日手下敗將,說好的都得去修男德,哥哥你不是盤書坊嗎?開張時,記得送幾本精刻《男訓(xùn)》給他們。”

    顧悄遲疑,“男訓(xùn)!你編嗎?”

    顧情沒好氣,“將女訓(xùn)女書女則改成男字,合訂一冊送!”

    “付梓的錢,我來出!”周小姐十分熱情地蹭到顧情身邊,攀住他胳膊,“對了姐姐你冷不冷呀,我給你準(zhǔn)備了……”

    顧情抽開手,“只濕了裙擺,無礙。順便,女女授受不親,你離我遠(yuǎn)點(diǎn)。”

    周小姐:???

    少女心吧唧一聲,碎了。

    那頭學(xué)子們聽到,卻跳起腳,“顧琰之你是不是男人,竟幫著對家!”

    顧悄回了個白眼,“我不是男人,我只是個十六歲的孩子啊。”

    諸生:“你竟厚顏無恥至斯!”

    夾岸竹林里,一老一少兩個婦人已然觀望許久。

    年紀(jì)小些的,手上盤著一串檀木念珠,溫溫柔柔道,“嬸婆好福氣,瑤瑤這般優(yōu)秀。”

    蘇青青壓著聲音接了句,“要是我的琰之康健,定然也一樣優(yōu)秀。”

    小婦人侍奉在蘇青青身后,落著兩步距離,看不見她的表情,只從語氣揣摩,小心翼翼接了句,“小叔會好的,大師說過,只要過了十六這個坎……”

    蘇青青沒聽她說完,“這些年,真是多虧大師的玉佩保命。可我數(shù)次去報恩寺還愿,再也沒見到那位大師,梅昔你可知為何?”

    梅昔撥動念珠的手一頓,“惠明禪師好云游,行蹤不定,上次只是恰好到南都落腳,趕巧叫我得了信兒,您碰不到也正常。”

    “是嗎?”蘇青青不置可否,“若是……你兒子也命懸一線,不知道找不找得到他續(xù)命?”

    “繃”一聲微響,念珠繩斷,烏黑的珠子驟然崩開,落地卻無聲。

    尸山血海里拼殺出來的人,話語根本不須起伏,就足以叫人心顫。

    梅昔勉強(qiáng)穩(wěn)住聲音,“侄孫媳婦不懂嬸婆意思。”

    “不懂,那便不要懂了。”蘇青青轉(zhuǎn)身,臉色帶了絲悲憫,“可惜顧影停,你的小念奴,才七歲就得因?yàn)楫?dāng)娘的糊涂,早早上路去奔下輩子前程了。”

    梅昔聞言,腿一軟栽倒在地。

    她臉色煞白,目光中露出真切的恐懼,“你把念奴怎么了?他……他才七歲!”

    蘇青青卻笑了。

    她將一枚浸著腥潤鮮血的帕子扔上婦人臉,“七歲?當(dāng)年你誘我去報恩寺,求那索命玉佩的時候,我的琰之也才九歲!你肚子里揣著孩子,還敢犯下如此陰毒的孽障,難道就沒想過也會有今天嗎?”

    梅昔攥著帕子捂著胸口,突然泣不成聲。

    “老實(shí)交代吧,你只有半個時辰。”

    蘇青青平了口氣,居高臨下,一臉淡漠,似乎殺一個七歲的無辜稚子,跟割下北境韃靼的腦袋,并無差別。“我切開了念奴的靜脈,血是不會流得太快,但他畢竟太小了,你知道的,小孩子都很脆弱……”

    梅昔抖著唇,信了。

    她閉了閉眼,匍匐在地,“我說。”

    “大歷二十年,愍王事發(fā)。顧凇這支,正在保定府任上。那時整個顧氏對顧準(zhǔn)惟命是從,顧準(zhǔn)保太子,顧凇便堅(jiān)守城門,拒不與神宗合作,最終一家老小,除我夫君顧云昕,全部殉難。夫君那時也不過十歲,逃出生天后,竟聽說顧氏折節(jié)降了。”

    “多么可笑,顧氏降了,那他一門上下幾十口人命,算什么?!他要找顧準(zhǔn)討一個說法,艱難輾轉(zhuǎn)到北平,在快餓死的時候,他遇上了雅味居的趙老板。”

    雅味居,蘇青青有印象。

    那個京里放出來的廚子,突然落腳休寧,又悄無聲息掛了招牌,紅火的酒樓幾乎一夜之間就在異鄉(xiāng)站穩(wěn)了腳跟。

    “那年京都,閣老府你們是一家和樂了,可顧凇忠血未冷,被你們蒙騙慘死的族人,連個安息之處尚且沒有。夫君看了心寒,萌生恨意,便跟著趙老板回到休寧,從此成了……趙老板手里的刀。”

    “后來,你們遷回休寧不久,趙老板就找來那塊玉佩,令我不著痕跡送到你的手里。

    和尚是我雇人扮的,為了博得你的信任,我特意囑咐他務(wù)必難說話些,沒想到他卻有膽子,敢戲弄昔日先鋒將軍,叫你一路三跪九叩著上山。”

    “叫人意外的是,小病秧子命太硬,幾年里鬼門關(guān)去了那么多趟,閻王愣是沒收。”

    梅昔凄涼一笑,“夫君實(shí)在等不及,決定自行動手,沒想到因?yàn)闅⑺磥G了自己性命。”

    “顧悄十三歲那年,你們進(jìn)山避暑,夫君尾隨其后,將餓了數(shù)天的鬣狗放進(jìn)山莊,可他卻再沒回來。我找到他的時候,只剩一副被野獸啃得紅殷殷的骨架。”

    婦人目光中迸現(xiàn)出一股錐心的恨意,“為什么,為什么蒼天不長眼,明明你們才是該死的人,卻一直活得滋潤?我夫君,那樣至純至孝的一個人,歷盡世間所有不平事后,還要落得個慘死的下場?”

    這番質(zhì)問,令蘇青青如鯁在喉,如此恥辱,她和顧準(zhǔn)已經(jīng)背負(fù)了十六年。

    幾乎快要……背負(fù)不動了。

    可想到一步步被逼死的故人,想到至今仍在崖邊的孩子,她就咬緊了牙,將所有苦楚和著血淚悉數(shù)咽下。

    女子本弱,為母則剛。

    何況她本就不弱,還能披甲上陣。

    她聽到自己冷血的聲音,“我還能給你兩刻時間,如果你依然選擇說廢話……”

    “不愧是蘇將軍,果真鐵石心腸,那些母慈子孝,怕不都是裝出來的罷!”

    幼子生命的倒計(jì)時,徹底逼得小婦人發(fā)狂,“沒錯,夫君死后,我決意替他報仇。我找來無依無靠的遠(yuǎn)房侄兒,換名徐聞安插進(jìn)族學(xué),雅味居又不遺余力,將他送進(jìn)休寧公子哥兒的圈子。”

    “顧悄同方知州兒子結(jié)怨,是雅味居推波助瀾;酒樓斗毆,是徐聞暗里彈了顆彈珠,叫他玉盒子脫手;二月二不止是要斷他手,更是要拿他性命;族學(xué)里,顧影傯、顧憬,都是徐聞?wù)业牡叮缓蘧秃蓿h考我將聞兒搭進(jìn)去,借勢做局,還是叫你那好兒子逃脫了!”

    “為何只針對琰之?若是恨我這一支……”

    蘇青青握緊拳頭,努力鎮(zhèn)定情緒,卻也只夠問完半片話。

    梅昔憑著一腔憤懣宣泄完,畏懼才慢一步一涌而上。

    她抖著四肢委頓在地,“為什么?”

    “為什么?”她神情迷惘地重復(fù)一聲,說了句令蘇青青完全沒想到的話。

    “因?yàn)槟阌欣⒂谒阍较胙a(bǔ)償他,我就叫你越虧欠他。弄不死他,那就讓你和顧準(zhǔn)日日夜夜活在良心的煎熬里。”

    一陣山風(fēng),蕩起竹林。

    千葉萬葉,沙沙聲響拂在耳畔,蘇青青閉了閉眼,靜默半晌,再睜開眼里已經(jīng)風(fēng)平浪靜。

    “趙老板什么來頭?”

    梅昔搖了搖頭,“他是我同族,只知道在宮里當(dāng)廚子,一直無兒無女,這才撿了我過繼。”

    “過繼不應(yīng)該選男童?”

    “他說他沒有兒子命,女孩兒就不怕,遲早要嫁出去的。”

    蘇青青皺眉,只有損陰德的事干多了,才會沒有兒子命,更甚一步,就是無兒無女。

    “吳平你可認(rèn)識?”

    “認(rèn)得,但他與我們不同道,上峰在南都。我們只合作過一次。”

    談話再次陷入沉默。

    蘇青青不說話,只無悲無喜地望著她,梅昔懂了。

    她自嘲笑笑,大約屠刀落下,她反倒鎮(zhèn)靜了些。

    “你將顧悄,保護(hù)得很好。我若有你三分手腕,就不會叫念奴遭遇今日之險。”

    保護(hù)得好嘛?不。

    她是個失職的母親,蘇青青冷著臉。

    真正將顧悄保護(hù)得很好的,是另一個全然不相干的人。

    ——謝家,謝昭。

    她也是由這玉佩一樁,才突然想通關(guān)節(jié)。

    當(dāng)年鐵嶺他用顧悄換下顧情,暴風(fēng)雪里,是謝家長子,彼時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謝時多此一舉,挖坑埋尸,替幼嬰護(hù)住心口最后一絲熱氣兒,才為她掙來最關(guān)鍵的續(xù)命時間。

    那舉動當(dāng)時看無意,現(xiàn)在想來卻是有心。

    蘇青青不免又想起那荒誕的替嫁婚約。

    耳畔,梅昔還在緩緩交代后事。

    “我自知知道得太多,定然活不過今晚,并不敢勞您動手。”她已然換了個跪拜姿勢,“只是,侄孫媳婦仍有一事掛心,還請您看在顧凇一門枉死的份上,替我好好養(yǎng)大念奴。”

    “我與他父親,被仇恨蒙蔽,抽身無門,但我不愿他也在仇恨里長大。所以,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曾對顧悄起過惡念,只要您答應(yīng)我,我保證,必定死得清清靜靜。”

    遠(yuǎn)處幾聲隱約笑鬧傳來。

    竹林掩映間,幾名少女換了竹竿,正在一一擊打溪水里的剩下的杯盞。

    一陣陣枯黃卷邊兒的尖葉沙沙墜落,很快就將地上散落的念珠淹沒。

    蘇青青抬手,接住一片,捏在指尖輕輕揉捻。

    鋒利的葉邊,很輕易就能劃破血肉。

    她用那葉片,抵住手心已經(jīng)止血的傷口,低聲道,“你就……安心去吧。”

    不是她要趕盡殺絕,而是特殊時期,任意一個隱患,都可能害死更多的人。

    這個道理,趙梅昔想必也懂得。

    她扶起梅昔,替她整了整衣裙,兩人如來時那般,一前一后往暖棚走去。

    路上,蘇青青依舊滿臉不高興,顧氏二房小媳婦溫溫柔柔,掛著和煦微笑,耐心討好著,只是眼角仍有殘淚未干。

    知縣夫人一瞧,只得硬著頭皮打趣,“夫人竟欺負(fù)梅小媳婦,這小人兒柔情似水,你可怎么下得去手!”

    蘇青青橫掃一眼,叫岳霖打了個寒顫,才漫不經(jīng)心道,“明日清明,想到又要祭她夫君,剛剛躲在林子里哭了好一會子。三年了還走不出來,我瞧著竟像是越陷越深的模樣,你沒事也多勸著點(diǎn)。”

    梅昔配合垂首,眼圈兒又紅了起來。

    岳霖又是好一番安慰。

    前頭一場鬧騰下來,姑娘們興致起了,越玩越瘋。

    周姑娘更是成了顧情小迷妹,哪怕熱臉全程貼的冷屁股,也鍥而不舍“姐姐好、姐姐妙,姐姐思想覺悟高……”

    顧悄一路看下來,基本已經(jīng)沒有原疏什么事兒了。

    可另一頭,老爺們兒那邊就不同了。

    上溪不僅酒下不來了,還漂下來許多柿子皮、栗子殼……

    跟著瓜果皮一起來的,就是學(xué)子丟臉落敗的消息。

    知縣聽了,氣得胡子刺啦,簡直恨鐵不成鋼!他怕惹事,見韋岑正好也不大高興,趕忙逮著機(jī)會散了席。

    直到確定周小姐真走了,原疏才敢找了處干凈溪水,把臉上米粉洗了。

    他十分無語,“所以,把除日祭、縣試飲、相親會、鴻門宴和上官接待一鍋雜燴的主意,是誰想出來的?”

    這問題太智障,沒人理他。

    他臉上腮紅涂得太久,又洗得潦草,這會白的去了,還剩兩大塊不深不淺的紅色,粘在蘋果肌上,跟峨眉山猴子屁股似的,十分好笑。

    顧悄沒憋住,給了他一巴掌,“快滾快滾,丑到嚇人。”

    原疏摸著臉,臊沒臊反正看不出來,他一本正經(jīng)道,“兄弟,今天謝謝了。”

    顧勞斯傲嬌撇頭,“謝什么?我會的都是投機(jī)取巧,旁門左道,有什么好謝的?”

    原疏一哽,話是他自己說的,小性子是他耍的,這會追悔莫及也沒有后悔藥吞。

    于是,他只好扭捏道,“一碼歸一碼嘛,讀書我們要腳踏實(shí)地,但這事上,我覺得這旁門左道,用得挺好。”

    呵,感情這小子還會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老馬的實(shí)踐哲學(xué)都叫他跨時空領(lǐng)悟了!

    這軸腦子,顧勞斯簡直要?dú)馑馈?br />
    他干脆換了個直觀點(diǎn)的辦法,指著遠(yuǎn)處山上兩條小道,“現(xiàn)在叫你上山,你選哪條路?”

    小伙子望著那里程不近的山路,一臉警惕,“你要我山上干嘛?”

    顧勞斯抄起姑娘們玩剩丟下的竹竿,攆著狗子就打。

    宋如松無奈看著兩人打鬧,沉悶的心情竟也消解一些。

    鬧完,顧悄罵道,“蠢貨,我舉個例子而已。”

    也不知原疏從哪個口袋摸出一把栗子,“舉個栗子?”

    顧悄:……

    宋如松聽到這里,握拳抵住下唇,低低笑出了聲。

    漸漸地,他的笑聲越來越大,最后干脆在顧原二人目瞪狗呆的眼神里,抱著肚子蹲了下去,直直笑了盞茶時間,才消停下去。

    顧勞斯這才嚴(yán)肅托腮,他這頭號種子學(xué)員,似乎不是考前焦慮,而是個隱藏極深、穩(wěn)如老狗的躁郁癥患者。

    第074章 第 74 章

    躁郁癥又叫雙相情感障礙, 大致就是間歇性躁狂和抑郁輪番轟炸。

    輕度時,躁狂發(fā)作情感高漲,抑郁發(fā)作又情緒低落、很難感知愉悅、精神容易高度緊張。

    一一對號, 宋如松好像都能入座。

    只是青年性格內(nèi)斂沉穩(wěn), 平時遮掩得很好, 情緒外露并不明顯。

    這會, 是他難能的放縱。

    笑夠了, 他拭去眼角濕潤,“兩條山路,一條直一條曲, 然后呢?琰之你繼續(xù)。”

    顧勞斯只好先給種子一號洗腦。

    嘴還沒張, 原七就遞上一顆扒得干干凈凈的金黃栗肉, “嘿嘿, 不用真爬,那我就選彎的那條, 腳可以懶,嘴巴必須假勤快。”

    “……”

    顧勞斯簡直要被這一屆的歪瓜裂棗整破防,突然不想撈魚了:)

    “要是真爬山, 那肯定就選直的。山外還有山,節(jié)省體力以防萬一準(zhǔn)沒錯。”

    原疏麻利剝著栗子,也不吃,只管往顧悄嘴里喂。

    顧母帶著顧情先回去了,他們?nèi)饧觽帶刀護(hù)衛(wèi), 要去探望宋老管事,于是蹲小溪邊等黃五馬車。百無聊賴, 原疏從投喂團(tuán)寵中找到一點(diǎn)趣味。

    思政課跑題百里,好賴?yán)亓艘稽c(diǎn)。

    顧悄艱難完成吞咽, 認(rèn)真道,“沒錯,原小七。山外還有山,科場也一樣。我們讀書,不可能盡讀。苦讀也好,奇襲也罷,區(qū)別不過是這兩條山路一曲一直,不論選擇哪一條,腳踏上去,都是實(shí)地。”

    他坦然望著小伙伴,“現(xiàn)下恰好我有一條捷徑,邀你同行。你比別人少走的,只是一截彎路而已,所有奔赴頂峰需要的努力和腳印,一樣不少。所以,再信我一次好嗎?”

    誰能想到昔日招生擠破頭的公考王牌,一朝會被學(xué)員嫌棄大搞投機(jī)倒把,拒絕繼續(xù)上課?

    真·混得慘吶,顧悄猛狗嘆氣。

    從縣考那場鋼絲繩上下來,原疏的心態(tài)一直有點(diǎn)崩。

    沒人知道,當(dāng)教諭一而再再而三暗示要重考時,他的內(nèi)心有多害怕。

    他沒有作弊,卻同作弊無甚差別。

    只要重考,他首當(dāng)其沖會坐實(shí)這項(xiàng)莫須有、卻賴不掉的罪行。

    所以,顧悄提議繼續(xù)備戰(zhàn)府試時,他退縮了。

    獲得榮譽(yù)與成功,短暫地滿足虛榮心后,他被現(xiàn)實(shí)打醒,沒有真正的實(shí)力,早晚有一天,他還是會被打回原形。

    他不想做那樣一個小丑。

    這心理,顧悄多少能猜出一點(diǎn)。

    此前,他已經(jīng)深刻反思過,8天母豬上樹大法,是他冒進(jìn)了。

    或許這辦法,在現(xiàn)代那樣急功近利的社會,沒人覺得不對。

    但車馬慢的舊時光里,或多或少還存著些情懷在,至少它不適合大寧初年這個向光的時代,也不適合原疏這樣追光的少年。

    顧勞斯信誓旦旦,“我保證縣考的難堪,絕不叫你再遇第二次。”

    原疏將信將疑,“也行……行吧。反正我要因?yàn)槲璞讻]了,你記得我姐姐就行。”

    顧勞斯一顆栗子梗在喉頭,一整個大無語住。

    謝謝你,豁出命來上體驗(yàn)課哦。

    宋如松難得插了句嘴,“其實(shí),考場第一要務(wù)就是錄中,倒也不必過于糾結(jié)才學(xué)。”

    顧勞斯欣慰點(diǎn)頭,過來人就務(wù)實(shí)多了。

    原疏還想辯駁,被趕來的黃五一巴掌拍回去,“自古魚和熊掌不可兼得。你以為才冠當(dāng)代又能考上狀元的,古來有幾個?”

    黃五搖頭,“真真是揪著耳朵過江——操心過渡。”

    宋如松點(diǎn)點(diǎn)頭,“左右你還小,科考發(fā)揮好一場差一場,十分尋常,不要自己嚇自己。”

    呵,尖子畢業(yè)生開口就管用多了。

    原疏立馬肅然起敬,“原來是這樣,聽宋師兄這樣說,我就安心了。”

    顧悄磨牙齒,這該死的慕強(qiáng)社會。

    顧氏十二房,有活人的六房,五房均在休寧城東。

    唯有老管事打工的六房,顧況同其他房不對付,遷到了縣城不遠(yuǎn)的黃村。

    趕巧了,這黃村還是黃五祖籍。

    雖然他這一支,遷出去早不知多少年,但細(xì)數(shù)起來,往上五代祖墳還都在這。縣考徐聞咬不住黃五冒籍的把柄,根由就在這了。

    顧況這一支,能從商亦是搭了黃家的便車。

    所以,拉上黃五當(dāng)敲門磚,準(zhǔn)沒錯。

    顧悄可沒忘,顧準(zhǔn)和顧慎,都是六房黑名單。

    尤其六房舉業(yè)之光顧云融,三十歲鄉(xiāng)試被顧慎“擠”下榜,兩支越發(fā)不對付。

    顧云融自打那次,干脆直接躺平,書也不念了,在家修起了族譜。

    可把顧況氣得,恨不得再多活二十年,好重新開始培養(yǎng)小兒子顧云庭。

    這也是為什么顧小蠻念書比旁的孩童晚許多。

    十二歲還混在蘿卜丁里,并不是他笨,而是十來歲上才被顧況送進(jìn)學(xué)堂。

    一群人浩浩蕩蕩往黃村趕。

    馬車?yán)铮稳缢梢步K于松口,率先說起家事,給他們打起預(yù)防針。

    這些年,他一考不上科舉,二娶不到老婆,三謀不到好事,他爹總是將這些歸罪于自己,越發(fā)愁腸百結(jié),累年積郁終于生了場重病。

    但離譜的是,老爺子腦回路清奇。

    聽說族學(xué)顧應(yīng)白熱孝錯過恩科,也不知怎么就鉆了牛角,認(rèn)為自己不負(fù)責(zé)任地一死了之,兒子就得為他守孝三年,屆時不止秋闈趕不上趟,連府臺那里好不容易謀來的幕僚,也要因丁憂錯過。

    所以,老人家干了一件十分匪夷所思的事。

    他瞞著病死活不治,還準(zhǔn)備到清涼寺找方丈出家。

    好家伙,只要他剃了頭,就再也不是宋如松他爹了,這么想也沒毛病。

    青年苦笑,“玄覺師父說,他還打著替我舍身侍佛的主意,想要以命換命……”

    這話,佛聽了都沉默。

    勿擾,我不是那么隨便的佛。

    “要不是小蠻寫信將我叫回來,我甚至不知道,老父親已經(jīng)魔障成這樣。”

    “這場病,猶如當(dāng)頭棒喝,忽然打醒了我。”青年沉靜寡言,似乎在考慮如何措辭,“這幾天我借酒澆愁,愁得并不是前程,而是不知如何撫慰這樣的父親。”

    “今日宴飲,我本不打算來,被老父親拼死逼下汶溪。”他突然微微一笑,“也幸虧來了。哄老人家這件事,我不行,但你們一定可以。”

    宋如松本就生得清俊,這一笑疏朗開闊,如溫瀾潮生,似水木明瑟,看得顧悄愣了愣。

    原疏、黃五十分默契,聞言四只眼睛齊齊盯住顧悄。

    顧悄精準(zhǔn)破譯了那眼神:哄老人這件事,我們也不行,兄弟你自求多福。

    這事誰不是大姑娘上轎頭一遭啊???

    第075章 第 75 章

    黃五姓黃, 但在黃家沒什么分量。

    顧況看碟下菜,安排了個大總管招待。

    這作風(fēng),不在官場勝似官場。

    現(xiàn)代公務(wù)員搞接待, 可講究級別對應(yīng)啦。

    多大的官來, 用多大的官陪, 半點(diǎn)不能出錯。

    顧勞斯上岸小群里, 沒少咸魚吐過黑泥。

    大管家八面來風(fēng), 做事滴水不漏,說主家不巧,去了族長那籌備清明家祭。

    黃五心知肚明, 一臉假笑連道無妨無妨, 用不著興師動眾。

    二人推脫好一陣, 才各找各媽。

    宋管事從沒想過, 有一天會有一群小年輕拎著手禮上門來拜會他。

    年逾半百的老父親激動里藏著一絲忐忑。

    激動的是兒子人生有了起色,終于有一群讀書郎愿意接納結(jié)交他;忐忑的是, 他的下人房實(shí)在簡陋,一堂一室?guī)讖埖首佣紨[不開,他給兒子丟人了。

    老人精瘦, 瘦到一雙手除去皮和筋,剩下的全是嶙峋的骨頭。

    他臉上干枯蠟黃,雙目渾沌無光,但忙前忙后端茶遞水,行止又同常人無異, 并不如“四虎”夸大的病來山倒。

    顧悄好奇這到底是個什么“重病”。

    宋如松背著父親低聲道,“林大夫看過, 說情志內(nèi)傷,消渴積重, 背已發(fā)疽,再不治,就不用治了。”

    顧悄聽明白了,“感情是個富貴病呀。”

    他聲音半點(diǎn)不藏著,還帶著一絲“驚喜”,不止同伴,連拿了點(diǎn)心回來的老人家,也尷尬地愣在門口。

    原疏咳了一聲,示意他注意些。

    顧悄卻搖了搖頭,一副你們都不懂的樣子,“往上細(xì)數(shù),得過這病的,司馬相如、曹丕、杜甫,再有漢武帝、隋煬帝一溜天子,哪個不是大富大貴?”

    這下,不止原疏,連黃五、蘇朗都開始咳了。

    其實(shí),消渴就是糖尿病。

    司馬相如,字長卿,作為第一個載入史冊的患者,病得最桃色、最出圈。他本來治得差不多,結(jié)果沉迷文君美色,不知節(jié)制而復(fù)發(fā),所以這病又被稱為長卿病。

    消渴本身不可怕,怕的是并發(fā)癥。

    背生癰疽這種,就屬皮膚病惡化,急發(fā)為膿毒血癥。膿瘡長在脊背上,又最是兇險,極有可能感染脊髓,侵入中樞神經(jīng),即使在現(xiàn)代也有不低的致死率。

    但這個,就不用叫老人家知道了。

    于是,他假模假樣道,“這種富貴病最好治了,由奢入簡,過回苦日子就好啦。”

    宋如松投來懷疑的一眼,似乎在說,你可別矯枉過正。

    倒是老頭,來了興趣,“小公子這是什么說道?”

    “我父親小時候喜歡與我說故事。”顧悄一通亂侃,“我就記得,魏文帝曹丕得了消渴,搜盡天下奇珍補(bǔ)身,沒多久就一命嗚呼;詩圣杜甫三十歲家道中落,饑寒交迫,消渴多年平安無事,結(jié)果苦盡甘來,吃了頓好牛肉反送了性命;孟浩然也有這病,忌口養(yǎng)生一直無事,待好友王昌齡來訪,只開葷吃了頓燒鵝,就疽發(fā)而卒。”

    眼見老人家臉色越來越僵,顧悄話音一轉(zhuǎn)。

    “唯有陸游陸放翁,病弱之軀,罹患消渴,依然活到耄耋之年。因?yàn)樗缭缧都邹o官,回山林務(wù)農(nóng)。這病不復(fù)雜,粗茶淡飯就是保命良方。”

    宋管事放下點(diǎn)心碟子,念叨著,“活到了八十啊……”

    顧悄點(diǎn)頭,“這是名人,醫(yī)典里消渴長壽的還有很多,只是不大出名,鮮為人知罷了。比如遼東有個軍戶張學(xué)良,兩廣有個婦人蔣宋氏,都患有消渴,一樣活到百歲。”

    對不住了,不大出名的張學(xué)良、宋美齡。

    栗子不夠,現(xiàn)摘的湊。

    “還有些名字記不清了。總之,林大夫說,這病只要按時喝藥,忌精米細(xì)面和甜食,多吃粗糠雜糧,多勞作運(yùn)動,不是什么大事兒!”

    宋管事本來松快的神情,聽到林大夫,又驟然緊繃起來。

    他早上才大笤帚把人掃出門,只因這大夫太邪門,一摸手腕,就知道他背后生了大膿瘡。

    “這……”不知道這會登門謝罪可還來得及?

    傳銷老手最懂釣魚,見宋管事被說動,趕忙撤鉤。

    他故意無視老人家抓心撓肺的眼神,說起正事,“聽說吳知府查休寧學(xué)風(fēng),是你拱的火?”

    二月方灼芝折子遞上去,吳遇本打算燒掉,是宋如松攔下提出徹查。

    這事他做得坦蕩,沒有刻意避著他人,很快小道消息就傳回方灼芝跟前。

    這次宴飲,宋如松受邀,卻不受待見。

    正是方灼芝在故意冷著他,叫他知道做人不能忘恩負(fù)義。

    宋如松點(diǎn)點(diǎn)頭,“吳知府為官雖然清正,但相人上過于先入為主,有失偏頗。若他以那個折子蓋棺定論,那么方知縣仕途,大約也就止步于此了。”

    “我提議要查,就是算好,他必定會令汪教授過來。正好那時小蠻寫信,說了些你在族學(xué)倒騰的新鮮事物,我便與教授說了一嘴,屆時賬實(shí)相符,方知縣也能洗回官聲。”

    說到最后,他不好意思笑笑,“只是突然老父親有疾,我倒是把這事拋到腦后了。”

    顧悄幽怨望著他,“所以,你就放任汪老頻頻來我顧氏打秋風(fēng)?”

    老頭不僅記掛著那兩本對韻書,還瞧上了他新編的整套入門書!!!

    并來信美其名曰:府臺大人盛贊,不僅要在徽州府內(nèi)全面推廣蒙學(xué)本子,還早早將《小學(xué)》諸本上書直呈南都禮部,以表有功。

    哼,什么盛贊推廣,不過是看了顧氏紈绔考出成績,想撿個現(xiàn)成便宜!

    “多好,琰之心血沒有白費(fèi)。”宋如松裝傻。

    顧勞斯呵呵一笑,掏出樣刊,又掏出鮑蕪開來的刊印發(fā)票,“關(guān)鍵是!堂堂一州府,征用我等屁民成果,一毛錢不給,合適嗎?”

    宋如松哭笑不得。

    “這下剛好。”顧悄又掏出一紙合同,“勞煩宋師兄替我們傳個話,教材版稅我可以不要,但州府若是選用,本子必須得由我專貨專供,吳大人答應(yīng)的話,顧氏族學(xué)所用本子,我們愿意悉數(shù)拿出來,以惠所有學(xué)生。”

    顧悄知道,吳遇鐵定會答應(yīng)。

    他初到徽州,亟需政績,而改革庠序以敦文教,十分迎合神武皇帝修文偃武的基本國策。

    考前顧悄就算計(jì)好了!

    嘻嘻嘻,大寧版人民教育出版社,顧某來啦!

    倒是宋管事,旁聽半天憂心忡忡,“兒啊,可你得罪了方大人,該怎么是好?”

    原疏頂著猴屁股寬慰,“不礙事,過幾天知府嘉賞令下來,知縣謝師兄還來不及呢!”

    宋管事半懂不懂,“這樣啊。你這后生,生得倒是喜慶,這‘紅色光芒面’可是少有的富貴之相,定將一生順?biāo)欤懈呷讼嘀!?br />
    說著,老人家又失落起來。

    怎么好命,總是他人的?

    原·假好命·疏:……

    顧悄想了想,又編了個新故事。

    “宋叔,我聽師兄說,你還想出家?”

    老爺子大約也覺此事丟臉,狠狠瞪了兒子一眼,支吾半天沒敢說話。

    借出家規(guī)避孝期,這事傳出去,就是宋如松德行有污。

    “其實(shí),我家里父母,也有過舍身替我續(xù)命的想法。”

    這個倒不是顧悄瞎編,顧準(zhǔn)辭官后,一直以居士自居,蘇青青也成信女,他只是稍微夸大了一些而已。

    “說起來,也不怕宋叔你笑話。我自幼多病,大夫早早判我死期,說我養(yǎng)不活。

    爹娘也曾求過玄覺大師,大師卻與他們說了一個‘九死渡一生’的故事。”

    “相傳,玄奘和尚西去取經(jīng)的路上,要渡八百里流沙河。

    可那河切斷東西,極其兇險,能沉萬物,連鵝毛都浮不起來,渡無可渡。

    河邊吃人的妖僧,見到玄奘,說起往事。

    自言他在河邊吃人無數(shù),九百年里,只有九個取經(jīng)人的頭骨,能漂在水面不沉。

    他感念取經(jīng)人執(zhí)著,將九顆頭骨穿成項(xiàng)鏈,立誓再遇到第十個渡河的和尚,就幫他一把。

    可他不知道,那九個取經(jīng)人,正是眼前和尚——十世金蟬的前九世。”

    這個故事在西游記里,只算個隱語。真正記載,是在此前的元雜劇中。

    少年清潤的聲音娓娓道來,“所以,小乘說自渡,大乘渡他人。越是要積大功德渡眾生的人,自渡之路也就越曲折,如是而已。”

    他向宋管事眨眨眼,“你看,高僧九死才自渡一生。比起他,我們凡世俗人怕什么?不過是成名路長一些,不過是長壽路苦一些,只要渡過去,無不是西方彼岸。”

    “所以,不用羨慕別人好命,你與宋師兄,好日子在后頭。”

    已經(jīng)見識過慕強(qiáng)社會的殘酷,顧勞斯十分無恥地加了句,“這可是玄覺大師的原話!”

    果然,宋管事滿臉崇敬,點(diǎn)頭受教,終于洗腦成功,完全信服。

    于是,傍晚林老大夫被塞進(jìn)馬車,罵罵咧咧重新到黃村又出了一回診。

    顧悄擺平兩件大事,回程路上,心情甚好。

    黃五瞅他,也不知他到底知曉多少,只好撿著下午他與宋如松的話題試探,“你知道吳知府將休寧顧氏族學(xué)的事上報了禮部?”

    顧悄點(diǎn)點(diǎn)頭,“縣試后汪大人來信說的。”

    黃五見他面色并無異常,想來是知道得并不全乎,“那你知道,縣考徐聞舞弊之事,顧云斐的卷子何來?”

    顧悄回憶了下,“那小子自述,是出自南都國子監(jiān)夫子之手?”

    “正是,李長青不僅是國子監(jiān)祭酒,還兼南都禮部尚書一職。”黃五頓了頓,“他亦是押題圣手。謝大人昨日來了密信,叫你提醒顧大人,小心他。”

    顧悄腦子還沒轉(zhuǎn)明白,就見馬車到了顧家門前,正撞上兩個報喪的小子。

    “二房媳婦沒了——”

    第076章 第 76 章

    舊俗, 家祭以清明、七月半、十月朔為鬼節(jié);端午、冬至、年夜為人節(jié)。

    清明為一年鬼祭之始,尤為重要,又與寒食日近, 故而隋唐起, 朝廷下敕, 寒食清明, 同拜掃禮, 代代相傳,浸以成俗。

    清明祭祀,也分幾種。

    凡士大夫以上, 配有家廟, 以家廟祀禮為主;庶民沒有家廟, 就往祖先墳前奠祭。士人在外, 官游遠(yuǎn)方,趕不回鄉(xiāng), 可以登高望墓,行望祭之禮,或使子弟皂隸代為上墓。

    韋岑就是受顧冶所托, 代為回鄉(xiāng)拜祭的。

    顧冶一支,與顧準(zhǔn)一支尊同一始遷祖,幾代下來子孫興旺,漸漸出了五服另建分祠,但每年大祭, 還是以宗祠為主。

    清明這天,顧氏凡在鄉(xiāng)子孫, 全都聚于宗祠。

    這日禁火、忌葷、寒食、素服。辰時起,由族長主祭, 長房嫡長顧云恩次祭,倒是慣例的三祭顧影朝這次撤了。設(shè)位、灑掃、進(jìn)三獻(xiàn)后,主祭執(zhí)爵奠酒,唱贊祝,次祭唱禮,令各房子弟依長幼依次行拜禮。

    整整折騰一個上午,才算完事。

    小公子記憶里,原身正經(jīng)起身參加過的宗族大小祭典,也有不下十次。

    但沒有哪次像這樣沉肅不詳,仿佛蒙上一層揮不去的翳。

    單是二房意外去了媳婦,這件事并不足以叫顧氏這個龐然大物動容。

    何況梅昔死得不算蹊蹺,甚至稱得上合情合理。宴飲喧鬧后,清明將至,樂景忽而轉(zhuǎn)哀,她黯然神傷,因悼念亡夫思慮過重,以至于不小心一腳踩空,后腦正撞上臺階尖角,丫頭喊人都來不及,當(dāng)場斷了氣。

    真正令人難以接受的是,新逝的人,族譜上卻找不到添名字的地方,祠堂更無她容身之處。她與顧云昕,都是顧凇一脈的活死人。如同暗房里那幾百個無名牌位一樣,顧凇是被神宗親點(diǎn)在冊的罪首,三代內(nèi)死后都必拋尸亂葬崗,不得安葬,不入譜牒。

    陳冤難雪,始終是顧氏隱痛。

    當(dāng)年愍王與云鶴已遠(yuǎn)在漳州,京師動亂挑事之人,蒙混在保皇黨里,咬死了是受愍王密令,圍堵京師好迎皇室正統(tǒng)回朝。

    連顧氏諸多族人,也稱是接到顧準(zhǔn)密信,才約定那日行動。

    只有僅剩的幾個知情人清楚,這是莫須有的構(gòu)陷。

    顧準(zhǔn)無法洗脫嫌疑,這才折節(jié)做了叛徒,假借云鶴和愍王性命,向神宗遞了投名狀。

    后來,神宗大肆殘殺涉事者,存世的線索越來越少,至今顧準(zhǔn)也沒有拼齊真相的最后一塊。

    但他也非一無所獲。

    二房這條線,突然牽出的御廚,總算是帶出冰山一角。

    梅昔娘家沒剩什么人,報喪的人去了,無功折返。

    二房后事便由大房操持,各房幫襯,低調(diào)入殮葬下。停靈那幾天,礙于顧影停年幼不經(jīng)事,從族里每家各抽兩名小子,代他守靈。

    顧悄貴顧云昕一輩,原不合適,但也被顧準(zhǔn)攆了過來,還剛好搭上顧云斐一班。

    離譜的是,看上去十分高冷的韋岑,竟也跟著來了。

    顧勞斯見到青年,眼睛都亮了。

    陽氣如此充足,十分好用來壯膽。

    韋岑對顧悄,卻很是瞧不上眼。

    初見“孌寵”,再見“紈绔”,統(tǒng)歸都不是什么好印象。

    祭禮再見,得知他是世家子,又從顧云斐口中聽得二人來往,見外甥神色別扭,目光躲閃,韋岑何其敏銳,心中登時警鈴大作,生怕他帶壞單純的大外甥。

    各家出人守靈,韋岑一聽顧云斐要與顧悄一道,連夜推遲行程,緊迫盯人。

    顧影停小朋友已經(jīng)哭成小淚人,守到子時初,就被下人抱回去休息。

    剩下的大夜,三人干瞪眼。

    這還是縣考后,顧云斐頭一遭跟顧悄獨(dú)處。

    傲氣少年被生活重創(chuàng)了翅翼,但也分得清好壞。他與顧悄跪在一起,沉默大半個晚上,終于鼓足勇氣挪近了些,吞吞吐吐謝過顧悄當(dāng)日援手。

    顧悄正為靈堂森森冷氣發(fā)愁,見他靠近,不僅不介意,還悄摸摸又湊近了些。

    二人沒搭上幾句話,就被韋岑打斷。

    “向風(fēng),守靈非兒戲,跪好,禁言。”

    顧云斐倔強(qiáng)反抗,“小舅舅,爺爺說我們當(dāng)重謝十二房族叔,正好借這個機(jī)會。”

    韋岑睨了他一眼,“你爺爺已經(jīng)親自謝過,不需你操心。另外,我已與他說過,休寧不比國子監(jiān),你沒必要在此荒度青春,等他解決好南都諸事,你就同我一道回去進(jìn)學(xué),以蔭生資格直接鄉(xiāng)試。”

    顧悄聞言有些意外。

    顧冶還是漕運(yùn)總兵時,就已官至二品,弄個蔭生送顧云斐進(jìn)南國子監(jiān)輕而易舉。沒這么干,就是想替他博一個名正言順的出身。

    果然這番擅作主張,激起顧云斐極強(qiáng)的抗逆心理。

    他梗著脖子生氣,“小舅舅,你沒有權(quán)力安排我……”

    “你還沒資格同我說權(quán)力。”韋岑并不想與他多糾纏,怕說得越多,反倒叫少年看清心意。

    可顧云斐還是努力挺直脊背,強(qiáng)忍著自尊心被傷害的羞怒,“外公答應(yīng)過我,讓我證明自己,你不能因?yàn)橐淮问。瓦@樣否定我。”

    顧悄不好插嘴別人家事,但也深以為然。

    他不住點(diǎn)頭,還以譴責(zé)的目光無聲聲討這位極不負(fù)責(zé)的家長。

    韋岑面色更冷。

    說不上來是被外甥的不懂事激起怒意,還是被紈绔無法忽視的眸光瞧出火氣,他一時情急竟撂下狠話,“若你真想證明自己,那么縣考哪怕恰逢舊題,你也該老瓶新酒,而不是貪圖現(xiàn)成的便利,終叫人有機(jī)可乘。”

    罵完,他自己倒先一愣。

    顧云斐一直是顧韋兩家捧在手心長大的孩子。

    早年江淮大水,他的雙親隨顧冶出入救災(zāi),不慎被江洪卷走,只留下這么個尚在襁褓的幼子。韋家只有一個女兒,愛屋及烏對顧云斐疼惜不已,從小帶在膝前教養(yǎng),也是到了年紀(jì)下場,才舍得送回休寧。

    身為小舅舅,他更是從沒說過顧云斐一句重話。

    他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了,但顧云斐受傷的目光叫他坐立難安,他蹙眉瞪了眼顧悄,扔下一句,“向風(fēng),你要知道,你留在休寧是為了什么。”

    “有些事,非要到戳破真相的時候,后悔就晚了。”

    說完,他也不管顧云斐聽懂沒有,一甩袖子就去了外間。

    夜色清冷,適合憤怒的小鳥平心靜氣。

    只是一時間無人說話,森冷的氣氛卷土重來,叫顧悄打了個抖。

    他不得不厚著臉皮,拍了拍顧云斐肩膀,沒話找話地安慰,“雖然你這人是有些討厭,但才華還是有幾分的。你舅舅說得也不錯,你若是趕今年場闈,那就是鮮得掐得出水的少年進(jìn)士,可若是逞那一口氣,在休寧蹉跎三年,可就泯然眾人矣了。”

    “小三元考不考,最后不還是得大.三.元說得算?”見他神色松動,顧悄再接再厲,“英雄莫問出處,你若有這才學(xué),當(dāng)像爾祖爾父一樣,為天地立命,為生民立心,為盛世開太平,而不是糾結(jié)這點(diǎn)小事,報國當(dāng)趁早啊少年。”

    哎,他可真是個合格的心靈導(dǎo)師,見不得小年輕走彎路。

    顧云斐顯然聽進(jìn)去了。

    可他沉默半晌,突然撩起眼皮反問,“就你會騙人,若是真如你所言,你們家怎么都不去頂蔭生?你怎么也還在這苦苦考府試?”

    顧悄嘿嘿一笑,提刀一個猛扎,“那是因?yàn)槲覀兗翼橈L(fēng)順?biāo)矝]人構(gòu)陷耽誤我考試的功夫啊……”

    顧云斐:自取其辱,大意了……

    靈堂燭火幽黃,替孱弱少年鍍上一層暖光。

    顧云斐看著看著,突然覺得縣試失利,于他何嘗不是一種幸運(yùn)?

    因?yàn)檫@場波折,才叫他認(rèn)識了這樣一位亦敵亦友的……知己。

    “你說得有理,案首之約咱們沒比成,那么我在江南貢院等你好了。”

    顧云斐眉目間恢復(fù)了幾絲神采,“虧我難過許久,原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jī)會再與你一較高下了。”

    顧勞斯聞言,訝異地挑眉。

    感情這貨傷心難過許多天,愁的不是蒙冤落榜,而是跟他趕不上同一趟?

    咳,真是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關(guān)鍵是,顧勞斯可從沒打算考鄉(xiāng)試,少年,你的期待注定要落空了哦。

    當(dāng)然,他才不會好心告訴對方。族學(xué)這些天,顧云斐那惡劣地態(tài)度,罄竹難書。

    他已經(jīng)迫不及待,想看少年戰(zhàn)意滿滿,結(jié)果對手輪空時的氣急敗壞了!

    門外,對顧悄誤會頗深的韋岑,聽著大外甥不切實(shí)際的邀約,有一絲心肌梗塞的痛。

    這傻小子,情人眼里出文昌嗎?究竟怎么想的,認(rèn)為那打油詩都做不平整的紈绔,可以同他一道進(jìn)江南貢院?

    接著,他就聽到紈绔別有用心的一句,“快去喊你小舅舅進(jìn)來,小心在外頭著涼。”

    無事獻(xiàn)殷勤,非奸即盜!

    這斷袖小紈绔自打初見起,就各種投懷送抱,那放浪情態(tài)叫人不忍直視,現(xiàn)在又假意關(guān)心博他好感,蠱惑人心的手段當(dāng)真了得!

    顧·怕鬼·悄欲哭無淚:閣下戲也太多了,我真的只是覺得靈堂少點(diǎn)陽氣。

    *

    出殯那日,是個好天。

    顧影停小小的身體,穩(wěn)穩(wěn)托著母親牌位,跟只紅眼兔子似的,走在送葬隊(duì)伍的最前頭。

    他緊緊扯著顧悄的袖擺,力氣大得抓救命稻草一樣。

    顧勞斯只得硬著頭皮,陪他一道。好在小家伙給力,除抓壯丁這一個地方有些無理取鬧,其他諸事都遵從教導(dǎo),不曾出錯。

    封穴時,顧影停依然緊緊拽著顧悄。

    他們站在棺槨近處,遠(yuǎn)離人群,顧悄突然聽到奶聲奶氣的一聲,“小叔公,我知道娘親不是意外死的。”

    乍一聽,顧悄頭皮一麻。

    宴飲歸來,蘇青青還沒有同他說過“薦玉”之人是誰,可前后一聯(lián)想,顧悄再笨也該猜到,甚至他也知道,梅昔之死同他娘脫不了干系。

    但這事被無辜的顧影停知道,又不一樣了。

    顧勞斯腦子里,已經(jīng)腦補(bǔ)出小娃娃臥薪嘗膽替母報仇的三十集連續(xù)劇。

    沒想到,顧影停下一句卻是,“她和趙腦板說話,我聽到了,但是不敢告訴你。她做了壞事,還……想害死你。可是,她知道錯了,她是故意摔的,所以你能不能原釀她?”

    “也……原釀我。”

    這話信息量太大,顧悄一時不敢判斷,他說得是真是假。

    畢竟他的母親梅昔,太擅偽裝。整個族里誰提起,不贊一聲溫柔賢淑、柔弱善良?連蘇青青那樣的老江湖,都被她表象迷惑,與她做了數(shù)年忘年交,直至引狼入室。

    這樣的母親言傳身教帶出來的,大概率不會是個純粹的小天真。

    但他也不能以此臆斷,去惡意揣測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孩子。

    “我想,她應(yīng)該不需要我的原諒。”于是他摸了摸小家伙的頭,“以后你就懂了,大人們看一件事、一個人,不是只分好壞、對錯,還分立場。”

    “立場?”顧影停似乎沒想到顧悄會是這樣的回答。

    “是的,立場。”顧悄拍了怕他,“這個說起來可就深奧啦,你要好好念書,把四書五經(jīng)都讀完,到時候再來與我討論立場和原諒,好不好?”

    小豆丁吸了把鼻涕,似懂非懂點(diǎn)點(diǎn)頭。

    “準(zhǔn)太爺爺說,以后我要跟你們一起生活。”

    “那你愿意嗎?”

    顧影停垂下長睫,想了很久,才點(diǎn)點(diǎn)頭,“愿意。”

    他默默道,我想快點(diǎn)懂得阿娘的立場,幫她做完她真正想做的事。

    他稚嫩的掌心,還殘留著阿娘的溫度,他記著阿娘最后的囑托。

    “念奴,阿娘和爹爹都走岔了路,你一定不能再錯。”

    手掌交握處,少年微涼的溫度跟阿娘全然不同,不暖,卻很溫柔。

    顧影停不知道阿娘說的路是什么,但跟著這個人,肯定不會錯。

    梅昔最終沒有葬進(jìn)族墓,她同夫君一起,長眠在休寧不遠(yuǎn)一處陽坡。

    這事很快就呈在了大寧最高統(tǒng)治者的案頭。

    神宗古稀之齡,老而彌堅(jiān),戎馬半生令他絲毫不顯老態(tài)。

    明黃朝服下依稀可見魁梧身形,凌亂皺紋刻印出一張莊嚴(yán)陰厲的臉,灰白胡須修剪得整齊,遮住薄削無情的唇角,一雙皇家少見的狹長倒三角眼,越老越顯出十分的天威難測。

    徐喬戰(zhàn)戰(zhàn)兢兢,揣摩著圣上意圖,“顧家表面遵從陛下圣意,與當(dāng)年亂黨遺孤劃清界限,但實(shí)際陽奉陰違,如此厚葬,實(shí)在……”

    “啪——”一只明黃杯盞砸斷了他的話。

    這位在外不可一世的錦衣衛(wèi)都指揮使,分毫不敢躲,硬生生受了這一下,很快左眼前就一片猩紅。

    他甚至連擦拭都不敢,只能任著鮮血緩緩流下,在半邊臉上烙下又燙又癢的痕跡。

    見了血,神宗稍稍消氣,“愛卿,你當(dāng)知道,一把刀若是鈍了,即便再忠心,那也不趁手,何況你對朕有幾分忠心,你自己知道。”

    這話一出,徐喬膝下一軟,慌忙跪地討?zhàn)垼胶簟俺贾倚模赵驴设b”。

    神宗不置可否,他的手下,多是如徐喬這般的蠢貨,不蠢的也泰半在佯裝糊涂。

    他一言堂慣了,已經(jīng)不再有聰明人敢妄自揣測他。他目光沉沉,望著腳下跪了一地的腦袋,內(nèi)心第一次生出一股挫敗。

    是他,親手將自己的朝堂,打壓得死氣沉沉,也是他親自將肱骨大臣,強(qiáng)擰成只會服從的機(jī)器。

    可昨日太子再度垂危,留給他重新磋磨下屬、慢慢試錯的時間……不多了。

    他冷冷道,“傳朕旨,經(jīng)宗仁府并三司查證,當(dāng)年愍王遠(yuǎn)在漳州,并無反意,一切禍亂始于亂臣蠱惑,特此詔令平反,休寧顧氏撫育愍王遺孤有功,擢顧準(zhǔn)起復(fù)南都戶部尚書,領(lǐng)南直隸并湖廣江浙春寒抗災(zāi)事宜,左都御史謝昭佐之。”

    “至于那孩子,朕沒有照顧好愍王,已是愧對先帝,又叫他流落在外十幾年,實(shí)難心安。宗仁府已為其擇名寧昭雪,封昭郡王,念其年幼,明日起入詹事府與太子伴讀。”

    “這……還請陛下三思!”召進(jìn)書房議事的幾位大佬聞言,無不震驚。

    這圣旨下得十分蹊蹺。

    這么些年,神宗一直咬死愍王謀反,突然反口已經(jīng)海嘯山崩。

    那遺孤入京已很有些時日,對外只稱是謝氏血脈,神宗晾著并不處置,哪知一處理,就是這般石破天驚。

    且不說大寧皇室,老的老,病的病,倒得倒,突然多出一個新鮮的、健康的、甚至血脈更加正統(tǒng)的子嗣,會引起多大的動蕩。就沖這子嗣,另一半流的是謝家的血,就足以令朝臣膽顫。

    而這個節(jié)骨眼上,入詹事府?給太子伴讀?

    太子可還在病床上昏迷不醒呢!

    這背后意味著什么,老江湖都懂。

    冒如此大險立下一個活靶子,神宗這是……下定狠心要刮骨療傷了啊。

    東宮,太子寢殿。

    寬大的明黃帷幔里,躺著一個面如金紙的中年男人。他原本挺拔俊秀的長相,經(jīng)歷長久毒素折磨,已垂垂老矣,頎長健碩的身軀,瘦得也只剩一副骨架。

    狠戾的老家伙望著望著,悲從中來。

    他知道,就算太子僥幸活下來,被掏空的身體,也不足以再背負(fù)起一個國家。

    他是神宗第四個兒子,也是神宗最寄予厚望的兒子。

    他的身上,奇異地糅合了神宗的殺伐與高宗的溫雅,對于窮兵黷武數(shù)十年的大寧,他將是可遇不可求的治世明主。

    為了叫他名正言順登基,神宗不僅毀了高宗的兒子,同樣也這樣斗下了前三個兒子。

    可惜,他嘔心瀝血造就的最完美的作品,卻被暗中一只黑手全毀了。

    想到這,老皇帝突然氣血上涌,青筋迭起,哇得噴出一口鮮血來。

    他五指狠狠攥緊手心,低喃道:“我兒,害你的人無論藏得多深,我都不會放過他。”

    既然他手里沒棋,那這招借力打力,一樣可以引蛇出洞。

    第077章 第 77 章

    大歷三十六年春暮, 驟降急雪,南北千余里,平地?cái)?shù)尺。

    淮海以北, 冰凍四十余里, 人畜凍死萬計(jì);江左腹地, 溝渠復(fù)冰, 草木華而復(fù)枯, 竹柏柿樹多死。

    外間大亂,可休寧隱逸于山中,只零星飄了幾日小雪。

    歲月靜好的表象下, 顧悄隱約察覺到不對。

    臘雪是被, 春雪是鬼。

    今年春雪密集, 多少是有些見鬼。

    清明后, 族里復(fù)學(xué)。

    顧勞斯一拖三煉獄模式教輔班正式上線。

    新升學(xué)幼童長線基礎(chǔ)班,日常拉練就是學(xué)拼音、查字典、講故事, 搭配艾賓浩斯記憶曲線,主打一個花卷式死記硬背。

    小同學(xué)們不干了。

    他們還沉溺在小班嬉哈笑鬧中,一時接受不了這么古板的課業(yè)。

    直到顧勞斯掛出小紅花積分表, 敲著黑板,“每日誰紅花最多,免寫作業(yè)。”

    小同學(xué)們吸溜著清鼻涕,沒幾刻就屈服了。

    結(jié)果四書背著背著,跟三百千也沒什么區(qū)別嘛!

    實(shí)在背不會的, 他們一樣可以集思廣益,繼續(xù)編故事鴨。

    比如, 顧二毛嘀嘀咕咕:“因材施教,就是逗貓要用小魚干, 遛狗要用大骨頭~”

    周小田抓抓頭,“捉雞就得撒撒玉米粒~”

    在中班目瞪口呆里,顧勞斯點(diǎn)點(diǎn)頭,“沒錯,話糙理不糙。”

    趙蛋蛋神補(bǔ)刀,“忽悠我們,就說不用抄書。”

    顧悄:……

    小朋友,你是懂點(diǎn)類比的。

    當(dāng)然,偶爾顧勞斯也會給小朋友們精講一兩篇。

    每每這時,中班盯著手上的四書,總要懷疑自己念了個假的。

    比如某日,倆小豆丁拌嘴。

    胖的那個罵豆芽菜,“你不是東西!”

    豆芽菜哭著反擊,“你是東西,好大的東西!”

    胖丁一愣,誤接了話茬,“什么東西?”

    豆芽菜詭計(jì)得逞,趾高氣揚(yáng),“是飯桶哇!胖死你算了!”

    這人參公雞立馬鬧到了顧憫跟前。

    大叔學(xué)壞了,信手一指說你們?nèi)フ翌櫺》蜃釉u理。

    顧悄摸了摸倆圓腦瓜子,睜著眼忽悠,“你們這么夸對方,怎么還鬧呢?”

    這下,不止吵架的,連看熱鬧的都繃不住了。

    顧勞斯施施然開口,“不信,請同學(xué)們把書翻到88頁。”

    小同學(xué)們一看,好家伙,正是《論語·公冶長》第四則,子貢問器。

    子曰:“君子不器。”

    子貢問曰:“賜(子貢名端木賜,自稱)也何如?”子曰:“女(汝),器也。”

    曰:“何器也?”曰:“瑚璉也。”

    “你們看,孔子是不是也說君子不是東西?”

    內(nèi)舍諸人:……

    理好像是這個理,可聽上去怎么那么不得勁?

    顧勞斯忍著笑,“這子貢問師父,你看我怎么樣?孔子說,不錯,你是個東西。子貢又問,那我到底是什么東西?孔子說,是祭祀用的大飯桶啊!”

    顧影朝實(shí)在聽不下去了,“瑚璉乃祭祀重器,怎么如此粗鄙說成飯桶?再者,器尊物卑,亦有不同,叔公還是莫要帶壞幼童!”

    顧勞斯“非也非也”地?fù)u了搖頭,“器物乃士人之語,東西乃庶人之語。子初,我們讀書,不是將書越讀越難,最終束在士人之高閣,而是要將書越讀越簡單,令販夫走卒也能明白為人之道,是也不是?”

    顧影朝愣住了,他從來沒有從這個角度思考過。

    一旁摸魚的顧憫,聞言挑了挑眉,突然明白那幾個脾氣古怪的老頭,為什么獨(dú)獨(dú)都對顧悄刮目相看。

    鎮(zhèn)住顧影朝,顧悄言歸正傳,“所以,孔夫子與弟子的對話,與小兒爭辯并無不同,不要把它想得太難。只是小兒懵懂,不辯東西;而孔子教徒,大巧若拙,暗藏機(jī)鋒,不同的年紀(jì),品出的道理亦有不同。解意,可是一輩子的功課。”

    顧憬故作困惑,“那小夫子你到底是東西不是?”

    “器之為用,存乎一心;各取所長,無問東西。”顧悄露齒一笑,意有所指,“單說飯桶,裝的米只管自己吃,那不過是酒囊飯袋,裝的米供天下吃,那就是國之大器。”

    顧憬瞳色沉沉,好一會兒才道,“可是我的米,只夠自己吃,怎么辦呢?”

    那聲音太小,只他自己聽到。

    內(nèi)舍少年們,新辟的是學(xué)長助力班。

    每周原疏、黃五、顧影朝輪著上臺,復(fù)盤8天母豬上樹大法,將休寧縣考定制版題型逐一精講,順帶教教后進(jìn),怎么套韻歌和平仄譜,流水線式糊弄方灼芝的科目三。

    一聽說晚上要頭懸梁錐刺股,白天還得無償干苦力,黃五瑟瑟縮縮。

    “鄙人體虛,難擔(dān)大任。”

    原疏一百八十個不愿意,“才疏學(xué)淺,不敢僭越。”

    顧悄開始敲算盤,“教材全解、對韻歌全面開放訂購,二兩銀子一本。不過這小本生意你這富商大約是看不上。”

    黃五腦子里啪啦啪啦劃賬,怎么可能聞不到其中商機(jī)?

    況且,他同黃家最后的反擊戰(zhàn),拼的是財(cái)力,“哪里哪里,成交!”

    顧悄,“我好像還沒開始談分成?”

    奸商可會做人,大手一揮,“咱們兄弟計(jì)較什么?賢弟你有錢賺還能虧了我?”

    顧悄:……

    這先手的道德綁架,學(xué)到了學(xué)到了。

    原疏近日積極性大幅提升,見顧悄郎心似鐵,只能摸著下巴自我安慰,“教學(xué)相長,于我亦是一場修行,琰之你實(shí)在太會了。”

    這馬屁拍得黃五都腿疼。

    清明后,內(nèi)舍原本的學(xué)生走了不少。

    顧云斐退學(xué)去了南都國子監(jiān),朱庭樟也停課到縣衙報到謀生計(jì),還有一些原本就無心舉業(yè)的臨時生,也回家該忙什么忙什么。

    剩下的學(xué)生,聽顧憫講書時日都不短。

    顧勞斯稍加改進(jìn),將原本碎片化的學(xué)習(xí)模式打破,大致排了個課程表,將四書、經(jīng)史、制藝和詩作按比例分配,配著教輔,上道得也很快。

    也有一群富家子弟,聽說黃五事跡,慕名而來。

    顧勞斯謹(jǐn)慎,暫且沒有將這些收編,個別手眼通天的,自找門路竟也被老執(zhí)塾婉拒。

    顧悄后知后覺,黃五能進(jìn)來,原來是上下齊心放的水……

    虧他之前還覺得這狀元小學(xué)的借讀費(fèi)真真好賺。

    最后一個班,自然是府試沖刺班。

    縣試之后的兩場十分重要。府試定童生,院試定秀才。

    兩場考試離得極近。南直隸提學(xué)御史定下準(zhǔn)日子,各府比試均在四月,徽州府定下廿日,考點(diǎn)在首縣歙縣,主考官吳遇。院試則在府試封卷后,由提學(xué)官依次赴各府復(fù)試。

    清明后,休寧禮房已經(jīng)封好縣考卷子,造好錄中名冊,一同發(fā)往府衙。

    院府兩試考綱不久后也下到各縣。

    吳遇的風(fēng)格與方灼芝完全不同。

    府試三場,第一場考四書義理一篇,五經(jīng)本經(jīng)義理一篇;第二場考禮樂論一道;第三場考經(jīng)史實(shí)務(wù)策三道。

    從命題導(dǎo)向上,很明顯吳遇是個實(shí)干家。

    但太實(shí)狠了,以至于顧悄隨便預(yù)測,今年休寧府試錄取率必定要創(chuàng)歷史新低。

    畢竟先有前任知府老態(tài)龍鐘,在任二十年,從沒出過一道實(shí)務(wù)策。

    再有方灼芝把縣考排名這個燙腳的球,不怕死地傳給府臺大人,吳遇不給休寧點(diǎn)下馬威,顧悄名字倒過來寫。

    院試更不消說。

    雖然只考書一道,經(jīng)一道,但南直隸這位提學(xué)御史,出了名的激進(jìn)膽大,中規(guī)中矩的卷子根本難入他法眼。

    這三下五除二,升學(xué)考壓力就大了。

    顧悄看到考綱起,就知道腳踏實(shí)地?zé)o路可走,投機(jī)取巧或可一搏。

    這會他學(xué)精了,沖刺班精髓,再也不用押題這種赤果果的噱頭,而是改叫劃重點(diǎn)!

    小廣告打的是系統(tǒng)梳理考題考點(diǎn),每日刷模擬卷查缺補(bǔ)漏。

    換湯不換藥,一時也沒叫原疏這傻子察覺。

    顧勞斯時間緊張,沖刺班只能擠一擠上下學(xué)的馬車小課堂。

    去時,劃好當(dāng)天重點(diǎn),回時,驗(yàn)收學(xué)習(xí)情況,順帶出模擬卷、改答題卡。

    白日里,原疏黃五腦袋頂腦袋鉆研義理,晚上各自回家,抓頭摳腳寫申論。

    上下學(xué)通勤路上,還要被顧勞斯罵得狗血噴頭。

    是的,顧勞斯也會罵人。

    “瞪,把答案瞪出來!”

    黃五:好兇!

    昨日出的實(shí)務(wù)策,題為“周禮言農(nóng)政最詳,試陳教農(nóng)之策。”

    大白話就是談?wù)勅绾伟l(fā)展農(nóng)業(yè)。

    黃五十分干脆,答曰“重利驅(qū)之。”

    原疏似乎動了點(diǎn)腦子,寫的“使萬農(nóng)種之,使田賦減之,使風(fēng)雨調(diào)之”。

    “你們腦袋里一片戈壁嗎?”顧勞斯簡直想拍桌,“重利?你出?”

    “沒地,叫萬民種意念的田嗎?不收稅,國庫開支你補(bǔ)嗎?風(fēng)調(diào)雨順,我倒不知道,你是認(rèn)識雨師,還是認(rèn)識風(fēng)伯?”

    黃五&原疏:不好,今天龜甲沒帶,腦殼無處可藏。

    策論慣例是大比才出的題,現(xiàn)在就考,委實(shí)難為二人了。

    治國?紈绔只聽過幾折子昏君艷.情;軍政?紈绔只知道馬嵬坡香消魂斷,一下子要答國策軍機(jī),“超綱,太超綱了!”

    奸商別的本事沒有,退堂鼓永遠(yuǎn)打在第一方陣。

    交了幾次白卷,他開始反向輸出,“我的親哥誒,這策論包羅萬象,誰知道吳知府腦子裝了多少,哪樣都能拿來刁難人,你就饒了小弟這一遭吧!”

    原疏這把不倔強(qiáng)了,弱弱問,“有什么是策論不考的?”

    顧悄冷冷道,“去年真題。”

    黃五驚恐,“去年哪有真題?!”

    馬車?yán)锏某聊鸲@。

    去年的老知府,哪里會出什么實(shí)務(wù)策?!

    “所以什么都會考。”顧悄微微一笑,“距離全須全尾吃掉吳遇,你們還剩四十天。”

    黃五&原疏:這萬惡的吃人社會?

    顧勞斯慢條斯理收拾二人殘稿。

    “等我全須全尾吃掉你們那天,時政熱點(diǎn)和策論精講也編好了,又能進(jìn)一大筆錢,嘿嘿。”

    顧勞斯的主要經(jīng)濟(jì)來源,一是打黃五秋風(fēng),二還是打黃五秋風(fēng)。

    他不擅經(jīng)營,不論是縣里賣書,還是給吳遇官方賣書,營生都交給黃五打理。

    有了知府背書,基礎(chǔ)班教材賣得還不錯。

    顧悄支了些錢,給教研組發(fā)了獎金,又把不惑樓支棱了起來。

    他將醉仙樓改造成了一個會員制書吧。

    所有書會員都可以無償借閱。

    有錢公子哥兒,用真金白銀入會;沒有錢的窮苦人家,憑里保結(jié)契辦會員,書籍雖然不給外借,但任意抄錄。

    樓內(nèi)里又劃分為蒙學(xué)區(qū)、科考區(qū)、雜學(xué)區(qū)。

    蒙學(xué)區(qū)由家中幾個丫頭輪流坐鎮(zhèn),負(fù)責(zé)教習(xí)拼音、字典和看圖識字等工具書用法,指導(dǎo)向?qū)W之人入門。

    科考區(qū)以舉業(yè)為主,主打就是官方教材和顧氏輔導(dǎo)系列。顧悄薅了“四虎”羊毛,以兌現(xiàn)賭注為由,誆了四人輪班坐鎮(zhèn),當(dāng)免費(fèi)管理員。

    雜學(xué)區(qū),農(nóng)林獸醫(yī)匠律算術(shù),顧悄能搜羅到的本子都揣了進(jìn)去,并且掛出一張招募令,凡有奇技者,面聊,包吃住。

    開張那天,黃五連連搖頭,“敗家,真敗家。”

    細(xì)數(shù)下來,這樓沒一個地方能掙錢,還得貼出去人工和損耗,圖啥?

    圖奉獻(xiàn)嗎?

    顧悄點(diǎn)點(diǎn)頭,“這叫完善基層公共服務(wù)設(shè)施。”

    一開始,縣城百姓大多是在看笑話。

    漸漸有那么些好奇的人,開了證明入了會。

    折騰一圈他們發(fā)現(xiàn),嗯?這是文盲福音啊!

    不拘男女,不分老少,更不講貴賤,但凡進(jìn)樓的,都有小廝指導(dǎo)著,從小學(xué)語文教本看起,循著看圖識字找到姓名,一旁就有免費(fèi)紙墨供練習(xí)。

    從第一筆的顫顫巍巍,到幾筆后勉強(qiáng)的橫平豎直,最終照著筆順寫出完整的名字。

    也許只消幾刻,也許消磨一個下午,看笑話的一個個進(jìn)來又出去,卻多了一項(xiàng)十分榮耀的吹噓資本,“哎呀,我XXX也會寫名字了!”

    休寧縣城新開一家不惑樓,不吃飯不喝酒,能免費(fèi)學(xué)讀寫的消息,很快傳遍十里八鄉(xiāng)。

    不惑樓由此迎來了第二波看笑話的。

    各處學(xué)社的小子們,可不相信識寫能這樣簡單,更不相信愚笨的老弱婦孺能學(xué)得比自己快,只覺這不惑樓一定是故弄玄虛,雇人造假拉生意而已。

    等到他們?nèi)宄扇罕歼^去,看到蒙學(xué)區(qū)一群半大不小的小乞丐,竟在一名“夫子”帶領(lǐng)下,搖頭晃腦唱三百千,無不怒氣沖沖。

    那“夫子”打著耳洞,生得又那樣白嫩,不是女子又是什么?

    女子教,賤籍學(xué),簡直是侮辱大道!

    他們憤憤擼袖,上去就要拼死衛(wèi)道,卻被樓上幾聲吆喝引去心神。

    “走過的路過不要錯過,朱衣神君護(hù)佑過的縣考寶典,三個紈绔過考驗(yàn)真的寶典,現(xiàn)在免費(fèi)開放啦——”

    于是不多久,第二批瞧熱鬧的,也徹底淪為不惑樓忠實(shí)擁躉。

    “這全解可比咱們那半吊子社師講得詳盡多了。”

    “哎呀,這句話原來這樣解,早點(diǎn)看的話,二月縣試我就過啦!”

    “這本二兩銀子,太貴。咱們辦個長期卡,抄它一本回去,血賺不虧!”

    “這聲律啟蒙好東西,對著平仄譜子,作詩突然好簡單。”

    ——“四虎”豎著耳朵,滿眼不信,真有這么神奇?

    結(jié)果紙糊的“四虎”淪陷得比誰都快。幾人嘰嘰歪歪,差點(diǎn)沒在科考區(qū)打起來。

    “我說這處,還是執(zhí)塾說得對。”

    “不不不,必定是閣老大人解得妙。”

    “你這勢利眼,不就是迷信探花郎嗎?執(zhí)塾家藏萬卷,才不比閣老差。”

    “哪兒跟哪兒,去年院試我照執(zhí)塾路子答,提學(xué)官雖也給了我?guī)讉小圈,但到底破題那,還是下了個點(diǎn),今日見閣老注解,突然豁然開朗。”

    “難怪內(nèi)舍如此追捧顧悄那小子!”

    幾人一頓,對視片刻后心領(lǐng)神會,“顧悄那小子手里,肯定還有更多珍藏版!”

    正爬著樓的顧老板,一時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只得眨眨眼,朝著他們露出一個不失禮貌的微笑。

    一區(qū)二區(qū)的熱鬧,都是屬于別人的。

    三區(qū)冷頻,能看懂雜學(xué)的人本就少,揭榜的更是沒有。

    顧勞斯想要造造小牙刷、拉拔拉拔落后物質(zhì)生產(chǎn)的樸素愿望,又一次落空。

    哎——他長長嘆了口氣。

    這突如其來的憂郁,黃五就不解了。

    知更嘴上向來缺個把門的,見狀一股腦兒就把顧勞斯牙齦出血,天天念叨軟毛小牙刷的小心思抖了個徹底。

    朱庭樟尷尬一笑,“這些是可以說的嗎?”

    顧勞斯:……

    三天后,顧悄就收到了金陵加急送過來的牙刷。

    軟毛,舒適,還附帶一細(xì)竹管消炎止血中藥牙膏。

    顧勞斯一時心情復(fù)雜,同為穿越人,這樣顯得他好loser啊。

    跟著牙膏一起夾帶的,還有一封密信。

    顧勞斯避著人小心翼翼拆開,以為會見到什么驚天大秘密。

    結(jié)果內(nèi)里只夾櫻花一朵,下題酸詞一首。

    梁間燕子清明雨,秋千架下落紅。昨歲今年迢迢,覓君蹤。

    彩箋新墨無由寄,山水一重重。何處相思苦?吹櫻落晚風(fēng)。

    風(fēng)惹瓊花的筆力,寫起兒女情長,實(shí)在是相得益彰。

    顧勞斯看明白了,這是變相在抱怨他信寫少了。

    黃五眼巴巴等著復(fù)命,可顧悄看完,只一個字反饋:閱。

    半點(diǎn)有用信息沒有,還指望回信?

    第078章 第 78 章

    顧勞斯順風(fēng)順?biāo)男∈聵I(yè), 遇到的第一個小麻煩,是縣學(xué)踢館。

    事情的起因,還要從族學(xué)“四虎”說起。

    幾個大叔, 才學(xué)有幾分, 毅力也有幾分, 奈何悟性差了些許。

    恰好遇上的幾任提學(xué)官, 都不買他們文章, 以至于蹉跎許久,同期要么進(jìn)學(xué),要么退學(xué), 只剩他們還在科考門檻上蹦迪。

    還怎么都蹦不過去。

    進(jìn)學(xué)的同期里, 也有那么幾個不大爭氣的, 在縣學(xué)壓倉底。

    二月二文會, 關(guān)公廟前碎嘴子的李狗蛋和張二八,就是“四虎”老同學(xué)。

    ——府試同場、露水同桌的那種。

    這幾日, “四虎”在不惑樓日日翻書,很是翻出幾分心得,便邀老同學(xué)前來一敘。

    這一敘, 就敘出了大問題。

    去年院試,書論一道,提學(xué)使截的是《論語·鄉(xiāng)黨篇》里的一句。

    傷人乎不問馬。

    四書無句讀,時下通行的,是朱子版斷句, 用的是: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說的是馬廄起火, 孔子退朝回來,問有沒有傷到人, 卻沒有問馬怎么樣。

    先代大儒鄭玄、朱熹經(jīng)義解的,都是孔子“非不愛馬”“貴人賤畜”,主打一個人本主義關(guān)懷,彰先圣“仁者”形象。

    可提學(xué)使好新、好奇、好劍走偏鋒。

    于是,義理上做不出花的南直隸卷王們,動腦筋在斷句上出其不意。

    “四虎”首當(dāng)其沖。他們旁的本事沒有,遍覽群書、琢磨“茴”字寫法的本事一流。

    儒學(xué)圈子里,各條埋沒千百年的偏門經(jīng)義,一朝被他們挖墳置頂。

    “刺頭虎”率先挖了唐儒陸德明的釋文,稱 “不”通“否”,于是斷句就成了: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圣人先問“人沒有傷到吧?”接著問馬怎么樣。

    這樣一來,孔子恩澤,由人到畜,十分完美。

    “刺頭虎”還給孔子無視小動物傷亡的冷血bug打了補(bǔ)丁,破題就是眾生平等,洋洋灑灑論“萬物皆為天地生,圣人效法天地,人與馬共治。”

    但是“傷人乎不”這樣的句式,在整個四書五經(jīng)里找不到第二例。

    提學(xué)使約莫是改卷子改乏了,突然看到一篇樂子文,覺得思路有點(diǎn)搞笑,一時心情不錯,在卷面上連畫三個圈圈,爾后翻到破題,才想起來是在干正事,于是一個點(diǎn)點(diǎn),還是無情pass。

    “四虎”其二,“沉穩(wěn)虎”也是一個路數(shù)。

    抄了唐人李匡乂的《資暇錄》,把句意斷得更加清新脫俗。

    廄焚。子退朝,曰:“傷人乎?”“不。”問馬。

    這把提學(xué)使笑不出來了。

    院試雖然在州府,但并不統(tǒng)考,而是分縣吊卷,一批一批地考,年輕的提學(xué)使嘩啦翻過休寧卷子,絲毫不講武德地拆了密封線,“嘖,休寧顧氏族學(xué)?”

    “真是一窩豺狼變貍貓,一代不如一代。”

    他漫不經(jīng)心吩咐老知府,“顧家其他卷子都去了吧,一律不取。”

    二虎并不知道去年落榜,是自己坑了剩下兩只,還殃及了顧應(yīng)白和朱庭樟。

    叫他們血壓飆升的是,顧氏出品的《制藝初探》,破題篇·推陳出新里,舉的反例竟然就是這道題。

    一旁的【點(diǎn)撥】里,還好心提醒:義理是非能做文章,行文語法不可亂搞。

    另附大寫紅圈“慎”字:解經(jīng)語法不順,叉出去!

    二虎頓覺膝蓋中了一箭。

    可關(guān)鍵是,這等解法,是他們斥巨資從縣學(xué)教諭處買來的!

    吳平已死,錢討不回,氣撒不掉,只好約縣學(xué)老友幾人吐槽。

    李狗蛋和張二八這才知道,教諭水平原來如此跛腳。又聽聞顧氏還有這些本事,幾人砸著嘴火速拜讀完第一冊,對著書屁股后面的“未完待續(xù)”,齊齊瞪眼。

    “顧兄,續(xù)呢?”

    “沉穩(wěn)虎”立馬翻箱倒櫥,把整個不惑樓搜了一遍,還真沒有,不由暗悔先前顧悄邀他們來時,實(shí)在過于輕慢,以至于對科舉區(qū)一無所知。

    “挑刺虎”盯著青銅會員腰牌喃喃,“是我充得不夠多,會員權(quán)限不到位嗎?!”

    “小虎”好心攔住他,“大哥我作證,高級會員一樣看不到。但是聽王掌柜說,鉑金充得多,催更更有效?你有錢,你試試?”

    四處溜達(dá)巡視的王貴虎,搖了搖白胖的發(fā)面臉,又悠悠遠(yuǎn)去。

    嘖,顧三公子果然好手段,誰說免費(fèi)棧子不掙錢?

    《制藝初探》這本子,經(jīng)“四虎”幾人一推銷,直接出了圈。

    縣學(xué)二人好意,秉著奇文共賞的想法,將本子里的長處和教諭的錯處與同窗說了,沒想到引起方白鹿與謝長林的不滿。

    尤其《論語·泰伯篇》名句“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破題示例,直接叫方謝二人打出“清書蠹”的旗號,聲勢浩大前去理論。

    這場士林王者吊打紈绔青銅的戲碼,噱頭十足。

    當(dāng)日縣人奔走相告,看熱鬧的人很快將不惑樓圍了個水泄不通,連帶著對門雅味居都被包了場,二樓窗戶趴滿了人,就為看這場“文斗”。

    當(dāng)然,更多的人是沖著方顧兩家公子跨年架后續(xù)來的。

    為了維持秩序,顧勞斯不得不立起現(xiàn)代辯論隊(duì)規(guī)矩,叫雙方各出三辯,列席坐好,免得又突生口角,害人害己。

    方白鹿不滿,“憑什么你想怎么比,就怎么比?”

    荏弱小公子臉皮堪比城墻,“憑我爹腰桿粗。”

    圍觀群眾:……

    方公子還記著上一輪,他爹無休無止的大棒子,不得不忍氣吞聲。

    謝長林一貫擅長拱火,見方白鹿讓了,也不好再出頭,默認(rèn)對方提出的文斗法子。

    銅鑼敲響三遍,罵戰(zhàn),哦不,辯論開場。

    踢臺一辯路人甲急赤白臉,“不惑樓妖言惑眾,一群婦人紈绔不學(xué)無術(shù),還敢大放厥詞,這損的是休寧代代積累下來的學(xué)風(fēng),當(dāng)禁!”

    守擂一辯黃五嘿嘿一笑,避重就輕,“紈绔?咱們可是正經(jīng)過了縣考的,兄臺這般叫囂,豈不是把方知縣臉面扔在齊寧街上,任人踐踏?”

    槽,還沒熱身就開大?上綱上線過分了!

    第一局,縣學(xué)吃癟。

    踢臺二辯謝長林有幾把刷子,主打一個挑撥,“樓中新作,我有幸拜讀,可經(jīng)義釋文,多處公然與朱子叫板,敢問這‘顧玉’究竟何方神圣?是真的才學(xué)勝過朱子,還是沽名釣譽(yù),為騙我等學(xué)子銀錢而來?”

    說著,他不知從哪掏出一本《制藝》晃了晃,嗤笑一聲,“這書,二兩?”

    守擂二辯是原疏,顧悄以為他直來直去的性子要吃虧。

    卻見憨厚少年困惑地抓頭,“不是標(biāo)了參考價?不樂意樓里也可免費(fèi)手抄,逼你付錢啦?”

    “再說這‘顧玉’,他就是個抄書匠、搬運(yùn)工,樓里所有本子都是他讀遍經(jīng)典,摘錄精華集成的。這年頭抄書還要跟朱子比?比什么,比誰抄得多、抄得快?”

    此言一出,眾人笑尿。

    原疏還耿直補(bǔ)了一句,“比這個,‘顧玉’肯定比朱子厲害,誰叫朱子死得早,后世兩朝書,他都無緣見。”

    謝長林咬碎一口牙,書在手里幾乎捏變形。

    底下看戲的,不知是誰吆喝一句,“謝公子,仔細(xì)你那二兩銀子!”

    第二局,縣學(xué)敗退。

    沒想到只要足夠莽,直球打彎道,一樣懟得對面無話可說。

    這大約就叫一力降十會?

    踢臺三辯方白鹿臉色已經(jīng)不大好,開始有意識縮短火線,就事論事。

    “我倒不知,朱子外,還有哪個大家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作‘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還望顧小公子不吝賜教。”

    守擂三辯可不是顧悄,他無辜笑笑。

    簾子后面顧情冷冷出聲,“此解,乃孔圣自言。”

    “咳咳……”不止顧悄嗆到,瞧熱鬧的好事群眾,聞言都摔了好倆。

    只能說,這詭辯果然很顧情。

    假姑娘波瀾不驚,“這句語出《論語·泰伯篇》,稍微念過點(diǎn)書的,都知道泰伯篇講的是‘至德’與‘治國’,孔子說‘無仁,不可以久處社稷’,可前人卻將此句解為,百姓只能當(dāng)牛馬驅(qū)使,不需要叫他們懂得為什么受驅(qū)使。敢問將萬民視作愚昧無知,這合乎仁德嗎?”

    方白鹿還欲再辯,顧情可不給他機(jī)會。

    小姑娘火速輸出,直接炸場,“這等污蔑之辭,還不是漢朝那班政賊,想出來的愚民之策。”她指了指樓里樓外眾人,“好叫他們當(dāng)牛做馬,供權(quán)貴驅(qū)使,以保你們這些蛀蟲長長久久的富貴!”

    “可孔子本意明明是說,百姓可以自足,就由他們發(fā)展,百姓不能自足,就教化他們,叫他們懂得如何自足。如今,顧氏不過拿出些許教化之資,建不惑樓,順民應(yīng)天,開啟民智,這才令他們識得幾個大字,你們就急得跳腳了?”

    “小女子倒想問問,這般倒行逆施,究竟是隔壁方知州的意思?還是京里謝侍郎的意思?”

    這帽子可就扣大了,直接將兩家小小靠山架到了人民群眾的對立面。

    皇室血脈就是不一樣。

    心比常人多一竅,天生就會搞階.級斗爭。

    樓里樓外,被煽動得群情激奮,方白鹿他還敢辯嗎?

    不敢!除非他嫌他親爹不夠親、官帽戴久了頭癢。

    第三局,縣學(xué)簡直潰不成軍。

    顧情這招禍水東引玩得漂亮極了。

    不僅堵住踢館的嘴,還將顧氏直接放在了道德制高點(diǎn)上,今后誰敢再打這不惑樓的主意,那等同于挑戰(zhàn)全休寧普羅大眾的底線!

    打擾我識字讀書,怎么地?

    是要愚民嗎?是要拿我當(dāng)牛馬嗎?是欺負(fù)我沒念過四書嗎?

    自此,休寧學(xué)風(fēng),從敦厚清正變得彪悍無比。

    抄書人顧玉一炮而紅,顧氏也靠為庶民帶鹽,重回大寧頂流。

    一個勛貴世家,生生憑實(shí)力打進(jìn)寒門內(nèi)部,成為廣大窮苦書生無言的精神導(dǎo)師。

    沒錢買書?不妨礙,我可以去休寧不惑樓手抄。

    沒錢苦讀?不妨礙,我可以把書多抄幾遍,那里管飯。

    顧勞斯看了,都說這營銷,牛。

    方白鹿又又又輸了,還叫人看了一場猴戲。

    只是在顧悄的多次調(diào).教下,知州公子抗壓能力顯著提升,這回竟然克制住脾氣,只瞪著一雙出離憤怒的眼,定定望著他。

    次辯謝長林一張臉貌美如花,卻扭曲得厲害。

    他帶著任務(wù)來的。

    如今朝堂上,太子病危,勢力不足為懼;太后一黨,膝下無子,外戚虛張聲勢,徒有其表;內(nèi)閣六部,以謝太傅為首,可謂一家獨(dú)大。

    秦昀復(fù)職,顧冶重用,顧氏層起不休的起復(fù)風(fēng)聲,朝上要說誰影響最大,非謝氏莫屬。

    阻顧氏前程,給顧家下絆子,似乎已經(jīng)成為謝家雜魚們向頭部投誠的慣用手段。

    京城族叔也曾提點(diǎn)過他,“同人斗,可千萬不要帶情緒,睜開利益的眼,你才知道該怎么斗、下多重的手。”

    他琢磨這句話許久,自認(rèn)族叔是嫌他下手慢了、輕了。

    既然先禮不行,那就……

    謝長林咬了咬牙,決定鋌而走險。

    吃瓜群眾等了半天,見文斗之后真的沒有武斗,這才三三兩兩一步三回首地散場。

    喧囂將散未散之際,對面雅味居里,竟突然射出幾支冷箭。

    武斗驟然開場,有膽小逃命的,也真有那不要命的,不顧危險又折回來看戲。

    一時間街上人頭攢動,混亂不堪。

    顧勞斯簡直滿頭黑線。

    弓手的活靶子,自然是顧勞斯。

    幾乎是箭才發(fā)出,顧情和蘇朗就將顧悄護(hù)在中間,蘇青青則帶著人去對面拿掌柜活口。

    自打梅昔暴露,雅味居一直是個隱患。

    蘇青青摸了幾回底,除了查出那掌柜上線是南都一家茶莊,再找不到一丁點(diǎn)兒蛛絲馬跡,幕后人也猜到釘子暴露,茶莊一夜間付之一炬,雅味居淪為棄子,狗急跳墻是遲早的事。

    母親大人是個急性子,決定引蛇出洞。

    果然今日趁亂,對方急切動手。

    早有準(zhǔn)備的蘇青青,經(jīng)驗(yàn)老道,很快就將掌柜、小二并殺手五人活拿。

    顧情見狀,也松懈下來,往對面去給蘇青青搭把手。這邊才離了人,不惑樓里銀鏡一閃,突然從街角巷尾又殺出四個黑衣人,直沖著顧悄來了。

    蘇朗以一敵四顯然不支,黃五同原疏幫不上忙,只得吹了聲哨子,又招來兩個暗衛(wèi),二對四纏斗成一團(tuán)。蘇朗借機(jī)退下,緊緊護(hù)住顧悄往樓下撤。

    刀劍無眼,謝長林原本安靜縮在桌子底下,被黑衣人一劍砍翻藏身之處,慘白著臉猛然沖出,還不偏不倚一把抱住顧悄身后的蘇朗。

    也就是這片刻空檔,另一個黑衣人擲出長劍,直擊顧悄后心。

    蘇朗想要攔,卻是來不及了。

    千鈞一發(fā)之際,總算原疏反應(yīng)快,沖過來撞了顧悄一下。

    長劍劃過少年手臂,留下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

    顧勞斯雖然躲過這奪命一劍,還是沒逃過接下來的厄運(yùn)。

    他前頭幾步就是樓梯,被原疏這么一撞,踉蹌著根本抓不住扶手,眼見著一腳踩空,立馬要滾下去頭破血流,顧勞斯緊緊閉上雙眼悲壯等摔,沒想到一頭懟進(jìn)的,卻是一個結(jié)實(shí)的胸膛。

    直到一只有力的手臂環(huán)上他后.腰,慫狗才難以置信地睜開眼。

    入目就是謝昭那繃得死緊的下頜,再往上,是一張放大的、寒氣森森的臉。

    他一掃慣常偽裝,不復(fù)矜貴雍容,鐵血模樣宛如煉獄修羅,只一個抬手,隨行幾名錦衣衛(wèi)就如魅影一般加入戰(zhàn)局,頃刻間就挑了所有殺手。

    那幾人訓(xùn)練有素,刑訊抹脖卻不在樓里,而是拎著人越窗而去。

    顧悄慢半拍才懂,謝昭這是怕他害怕。

    大……大可不必。

    這么肅穆的場合,就不要提他怕鬼這事了好嗎?!

    雖然樓里死了人,短期他鐵定不敢來,但區(qū)區(qū)小事,他完全可以克服。

    “有……有勞。”驚魂未定中,摻上那么一絲尷尬,顧悄只好干巴巴道謝。

    至于謝昭神出鬼沒、隨時出現(xiàn)這一點(diǎn),他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只是明明電視劇里,英雄救美演得都十分唯美,男女豬腳深情對視,抱著轉(zhuǎn)圈圈,粉色花瓣漫天飛舞,怎么擱他這,一點(diǎn)兒浪漫氣氛都沒有呢?

    顧勞斯費(fèi)解。

    走了片刻神,他想退開些,去看看原疏的傷,可攔腰的手箍得死緊。

    “這,謝大人,可否……”

    “否。”顧勞斯還沒開口,就被對方冷冰冰打斷,“形勢未明,你現(xiàn)在不許動。”

    顧悄,“好的,閻王大人!”

    謝昭:?

    早在黑衣人持劍出現(xiàn)的時候,看熱鬧的人就跑得差不多了。

    樓里剩下的都是跑不動的。

    錦衣衛(wèi)有條不紊收拾著殘局。

    被謝大人卡著視角,顧勞斯只能豎著耳朵聽八方。

    最先是顧情火急火燎趕過來,見顧悄無事,原疏正在包扎,這才后怕不已。

    她完全繼承了蘇青青脾氣上來半分道理不講的優(yōu)良傳統(tǒng),才不與謝長林分辯無辜不無辜,挑著角度一腳踢斷他右手,將人踹下樓。

    十分之簡單粗暴。

    她靜靜看著謝長林囫圇滾下數(shù)十級臺階,目光森寒,“別讓我抓到你把柄。”

    再是蘇青青,老母親暗恨失策,又叫這不懷好意的謝昭沾了便宜。

    但救命之恩在這,她不好甩臉,只得接過不爭氣的小兒子,不情不愿道了謝。

    她睨了樓下一眼。

    至于那只自行咬鉤的魚,權(quán)當(dāng)意外之喜吧。

    謝長林?jǐn)啾坼F心,額角不知劃到哪里,磕出一道兩寸有余的豁口,鮮血掛了他滿臉。

    他目光猩紅,望向的卻不是顧情,而是長梯之上,背對著他的那道身影。

    那個他可望而不可即的、象征著權(quán)柄與榮耀的身影。

    可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

    剛剛顧悄與死神擦肩時,那人眼里的……是驚恐。

    這個發(fā)現(xiàn)叫謝長林忘記疼痛,他極力壓抑著興奮,心臟咚咚直跳。

    他竟然找到了——閻王的弱點(diǎn)。

    捏住這一點(diǎn),他還會怕區(qū)區(qū)一個顧氏抓住他把柄?

    第079章 第 79 章

    可惜, 謝長林還是太天真。

    謝昭這樣的人,哪會給他機(jī)會喘息?

    他甚至來不及張口,就被錦衣衛(wèi)拖走。

    扣押小小一個秀才, 謝昭連罪名都不用費(fèi)心羅列。

    在謝長林瘋狂又怨毒的目光里, 顧悄咽了口唾沫。

    “娘親, 我……我腿有點(diǎn)軟。”

    接連兩次跟死神打照面, 顧勞斯還能站著, 已經(jīng)很努力了。

    蘇青青心疼極了,上前就要撈他,嚇得顧悄支棱著掛面腿后退好幾步。

    “娘親, 你冷靜點(diǎn)。”

    被蘇女士打橫公主抱, 那畫面太美, 顧勞斯沒眼看。

    顧情十分嫌棄, 扯過顧悄胳膊就往肩上搭。

    “哥哥你真沒用!算了,我來背你吧。”

    被“纖弱”妹妹背著滿街跑, 羞恥度一樣爆表好嘛!

    “不不不,我想我還能克服一下。”顧勞斯連連搖頭,形同虛設(shè)的顏面岌岌可危。

    “二位多少都有些不方便, 還是我送小公子回去吧。”

    謝昭無奈輕笑,重新將人攏到身前。

    “這……這個可以有。”

    顧悄假裝看不懂對面兩雙眼里的殺氣,投敵投得毫不猶豫。

    謝昭今天沒有穿公服,可一樣黑衣肅殺,生人勿近。

    在顧悄跟前, 他卻輕易彎下脊骨,以半蹲的臣服之姿, 方便小公子爬上他的背。

    顧悄十分自然地?fù)ё≈x昭脖頸,竟還小聲嘲他, “一看謝大人背人就不專業(yè)。”

    上輩子謝景行常背顧悄。

    師門聚會上,顧悄以一敵百,千杯之后酒神也站不住,每每都是學(xué)長將他送回宿舍。那時兩人身高差不大,顧悄暈乎乎往他背上一撲,謝景行趁勢托起,行云流水。

    可這一世,顧勞斯嚴(yán)重縮水,一米六的小矮子對上一米八幾的大高個,就算謝昭半蹲,顧悄爬得也十分費(fèi)勁,何況他真的腿軟。

    胳膊也軟。

    摟脖子的手一點(diǎn)不想使勁。

    不專業(yè)的謝大人干脆起身,二話不說要將人打橫撈進(jìn)懷里。

    “今天穿的杭錦最是柔軟,不扎臉,你放心避風(fēng)。”

    顧悄卻使了個壞,一個猛子越起,撲得謝大人一個踉蹌。

    好容易穩(wěn)住身形,謝昭就聽到耳畔一句笑語,“多練幾次就專業(yè)了。”

    “謝叔叔,咱們不能逃避問題,要迎難直上!”

    謝昭:……

    嘻嘻,顧氏撒嬌第二彈(√)。

    這會,顧勞斯半點(diǎn)不嫌丟臉,反正跟謝大叔比,他還是個小孩子。

    謝昭俊臉卻黑,又無可奈何,這樣使壞的顧悄,叫他招架不住,又甘之如飴。

    兩輩子戀愛經(jīng)驗(yàn)加起來,都混不到及格線的謝昭,只得認(rèn)命顛了顛背上同樣新手的某禍害,拐進(jìn)一條清凈小巷,享受難能可貴的二人時光。

    蘇青青將二人互動看在眼里,若有所感。

    她比顧準(zhǔn)心細(xì),或許女性雷達(dá)天生優(yōu)越于男性,她一眼看出,兩人之間的熟稔親昵,同她和顧準(zhǔn)比起來,分毫不遜色。

    可這圓融的氣場,絕非一朝一夕就能養(yǎng)成。

    她和顧準(zhǔn),自榜下捉婿初相識,也蹉跎十?dāng)?shù)年才堪堪磨合到這樣。

    顧情不放心,還想跟上去。

    老母親眼疾手快拉住他,輕輕搖了搖頭,“讓他們?nèi)グ伞!?br />
    顧情不解,“可這謝昭分明不是好人。”

    蘇青青點(diǎn)了點(diǎn)他額頭,“這世道好人早就死了。”

    母親的倒戈回護(hù),叫顧情失落地垂下眼簾。

    在保護(hù)顧悄這件事上,接二連三的沖擊叫他看清,比起那皇帝走狗,他確實(shí)差上許多。

    他……還太稚嫩。

    休寧縣城的街道,橫平豎直,左右房舍依次布立,并沒什么好逛的。

    顧悄趴在謝昭背上,無聲走了片刻,眼見著前頭就是顧家宅子,顧勞斯立馬剎車。

    他想了半天,憋出一句,“天色尚早,我請你去北城外吃茶棚烤餅吧?”

    顧勞斯想得很好,從城東走到城北,轉(zhuǎn)一圈再回來,剛好可以消磨一個時辰。

    這人神出鬼沒,逮住一次不容易。

    他有太多話想問。

    “餅的味道,跟咱們以前常吃的還挺像,就是缺了靈魂燒椒醬。”

    顧勞斯猶在嘆氣,大寧物產(chǎn)還是不豐,一沒辣椒,二沒西瓜,三沒冰沙,人生樂趣不知道少了多少。

    謝大人卻十分不解風(fēng)情,“我叫人去買。你老實(shí)回去請林煥把個脈。”

    顧勞斯氣得逮著謝昭脖子就是一口。

    以前他鐵定是不敢啃的,現(xiàn)在不一樣了,他正在研究怎么搞對象。

    可惜第一次實(shí)操經(jīng)驗(yàn)不足,啃得謝昭這等猛人也忍不住“嘶”了一聲,顧悄退開一看,好家伙,兩排大板牙見肉見血,不知道的以為有什么深仇大恨。

    高手玩曖昧,啃一口是小貓撓心,他上來是一頓猛虎掏心……

    失誤,純屬失誤。

    顧勞斯十分不好意思,掏出手帕捂住那血痕,裝作無事發(fā)生,“對不住了大哥,今天這餅我一定得請,不請良心不安,你不去就是不給兄弟我面子!”

    很好,對象立馬處成兄弟。

    謝昭氣笑了。

    可背上的重量輕到,他連一句佯裝的呵斥都說不出口。

    “真的沒有哪里不適?”

    顧悄搖頭,老老實(shí)實(shí)趴好,“其實(shí)這身體沒你想得那么弱。”

    他一向要強(qiáng),從不肯將短板示人,現(xiàn)在卻磕磕絆絆學(xué)著剖開軟.肉。

    “一開始是真遭不住。一睜眼成了個又病又弱的小屁孩,癱在床上跟廢人一樣。我從沒那么無力過,連提筆都艱難,寫不了幾個字,一雙眼睛就自作主張哭哭啼啼……我那時想,這還真不如死了。”

    謝昭呼吸一滯。

    顧悄并不擅長示弱,“但我現(xiàn)在適應(yīng)得很好,請你吃個餅絕對沒問題。”

    他將下巴壓在謝昭肩頭,語氣里帶上一絲揶揄,“倒是謝大人,寫酸詩的時候同我訴相思,真見面吃個餅還一再拿看病推諉,實(shí)在虛得很。”

    顧勞斯撩漢雖然不行,勸酒塞飯真的所向披靡。

    一頓餅從兄弟情誼上升到男人尊嚴(yán),不吃怎么行?

    謝大人妥協(xié)了。

    天空飄起細(xì)雪,顧悄接過林茵送來的油紙傘,為兩人撐起一小方天地。

    “學(xué)長?”等千戶退下,他才輕輕喊了一聲。

    回應(yīng)他的,只有謝昭清淺的呼吸。

    “你來這里很久了吧。”

    顧悄攥緊傘柄,“我們,還能回去嗎?”

    謝昭聽懂了。

    他腳下一頓,卻還在妄圖蒙混,“回去?不吃餅了?”

    顧悄苦笑著錘他一下,“謝景行,你知道我的意思。”

    “剛剛我騙了你。其實(shí),我一點(diǎn)都不適應(yīng)這羸弱的身體,更不適應(yīng)這危機(jī)四伏的時代。”

    上輩子從沒想過服軟的顧悄,第一次嘗試在謝景行面前露怯。

    “或許你沒出現(xiàn)之前,我還有勇氣與世界為敵,可你出現(xiàn)了,我就一點(diǎn)也不想站在你的對立面。”

    “學(xué)長,我演不動了。”

    “這劇本太難,我根本接不住你的戲。”

    這句話,才是他心底最深的軟弱。

    上輩子,謝景行醫(yī)院里的那句決裂,叫他潰不成軍,這額外撿來的一輩子,他不想再回味當(dāng)時的痛苦,哪怕打著為他好的旗幟。

    “我們?yōu)槭裁床荒埽煤玫脑囍谝黄穑俊?br />
    顧悄輕輕揭開牙印上的帕子,低頭在微微凝固的血色處落下一吻。

    有腥甜的味道在舌尖泛開,顧悄本能地蹙眉。

    他輕輕道,“學(xué)長,如果我的尖刺有傷害到你,我愿意嘗試收起它們。”

    “所以,如果你的堅(jiān)壁傷害到我,可不可以也請你,嘗試著對我坦誠一點(diǎn)?”

    他將臉頰深深埋進(jìn)謝昭頸側(cè),“我真的很想再見一見,堅(jiān)壁之后柔軟的學(xué)長。”

    雨雪簌簌,一粒粒雪子擊打著傘面。

    天地間只剩霹靂巴拉的碎響,和胸腔一聲沉過一聲的撞擊。

    謝景行心臟陣陣縮緊,再開口嗓音已經(jīng)啞得不成樣子。

    “悄悄,我們回不去那邊了。”

    在大佬看不到的地方,顧悄終于露出一抹得逞的微笑。

    原來哀兵之策,才是謝景行的命門。

    可笑著笑著樂極生悲,淚腺牽動,沙眼又不爭氣飆出一把淚來。

    那腥咸液體染上寒意,滑進(jìn)謝大人領(lǐng)口,蜿蜒下一路冰涼,少許落在傷口,帶起一片辛辣火燒。

    不一會,謝大人脖子就紅了一片。

    顧勞斯心虛不已,默念:不礙事不礙事,淡鹽水消毒。

    可憐謝大人,并不知道他在背上搗騰些什么。

    還在老老實(shí)實(shí)坦白從寬。

    “顧家三公子進(jìn)了你的身體,含混著過完了一生。直到死前,才肯說出來處。”

    他小心翼翼挑揀著措辭,“我找了很多……大師,有一位有法子送魂,只是密法殘缺,他不確定能否成功,更不確定能不能將我送到你在的時空。”

    “兩輩子只賭這一次,我覺得賭運(yùn)應(yīng)該不會太差。”

    他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果然,我賭贏了。”

    他沒說的是,賭輸,他的代價將是永無輪回。

    就算賭贏,他到的是不是一念三千界里,那個顧悄的本念世界,也未可知。

    他就這樣抱著微緲的希望,在未知的世界等候。

    甚至他不敢動這個世界的一花一葉,就怕蝴蝶效應(yīng),扇走未來某刻遲來的歸人。

    直到這個世界叫顧悄的孩子降生。

    他欣喜卻也忐忑,如猛虎守護(hù)薔薇,不敢離得太遠(yuǎn),也不敢靠近。

    連救命都束手束腳,不能叫他死,也不敢渡他厄。

    因?yàn)樗膊恢溃徊恍⌒恼`撥哪處命運(yùn)的節(jié)點(diǎn),就會一步錯,諸念成空。

    他實(shí)在等得太久。

    久到喜怒哀樂都快被一次次的失望磨平。

    他溫潤的嗓音沁著一絲雪子的冷濕。

    “十六年,顧小公子死而復(fù)生不知多少次,可哪次睜眼,都不是你。”

    他低低道,“悄悄,我不過才騙你三次而已。”

    顧勞斯突然破防了。

    他迫切地想要闖進(jìn)謝景行的圍城里,可那厚重城門才為他打開一個縫隙,他就意識到,他根本承受不起。

    生死在他,只是一瞬,可換算到謝景行身上,卻是足足兩輩子,前后六十年。

    他不敢想象,希望一次又一次落空,謝景行是怎么熬過來的,更不敢求證,他究竟何德何能,是不是真的值得……這樣的一往情深。

    原來不動聲色,已經(jīng)是謝景行能給他的,最深沉的溫柔。

    后頸布料濕得太快,謝景行既無奈又心疼。

    “吵著要聽的是你,聽了哭鼻子的也是你。好歹你也三十了,還自詡東北壯漢。”

    顧悄:……

    他抹了把臉,“你懂不懂,猛男落淚,才是真正的鐵漢柔情。”

    芯子是個鐵憨憨沒錯,殼子卻脆弱得很。

    謝昭怕他情緒大起大落,風(fēng)邪入體,只得把話挑明了說,“那敢問壯士,你到底是真想吃餅,還是只想誆我跟你約會?”

    顧勞斯老臉火熱,“約……約會吧。”

    “所以你是一米七八的男版紫薇嗎?約會非得吟風(fēng)聽雪、看星星看月亮。”

    “回家人多嘴雜,也不好說話。”顧悄縮了縮腦袋,“我就是想問問,這次你葫蘆里賣的又是什么藥……”

    謝昭無聲嘆息,他一聲呼哨,很快林茵就駕著馬車過來接人。

    車廂里溫著數(shù)個湯婆子,將不省心的顧勞斯塞進(jìn)暖被,謝昭脫了沾滿鼻涕眼淚和一身風(fēng)雪的外袍。

    他身體健壯,輕薄的棉袍內(nèi)里,只穿著一身雪白單衣。

    動作間領(lǐng)口散開些許,露出頸側(cè)一大片殷紅痕跡。

    林茵不小心瞄到那個碩大牙印,臉色十分一言難盡。

    謝大人的家暴,又升級了。

    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家暴男顧勞斯:……

    將人收拾妥當(dāng),謝昭披上一件新衣,才娓娓說著后續(xù)。

    “謝昭本該是個死人。我借了他的殼子,自然要替謝家辦事。

    為了同這個世界保持距離,我剝離自己,做了謝家一把沒有感情的刀。錦衣衛(wèi)是個好去處,只要順著最高掌權(quán)者的意圖機(jī)械殺伐,謝昭這個多出來的人,就幾乎不會給這個世界帶來任何額外因果。

    還能在關(guān)鍵時刻,保你一命。”

    他說得含糊,但足夠顧悄厘清過往。

    他終于看懂,關(guān)廟初見時這人身上濃重的倦怠,究竟是什么。

    “大歷局勢,你也知曉一二。

    前些年,我一直暗中幫神宗翦除愍王黨羽,后來愍王身死,又轉(zhuǎn)為肅清遺黨。”

    說到這里,謝昭頓了頓,輕輕扳動拇指上的田黃。

    那是他掩飾焦慮和緊張時才有的小動作。

    顧勞斯心疼極了。

    他披著被子湊過去,兜頭將他的學(xué)長一起套進(jìn)暖被里。

    “說壞事的時候,要偷偷的。”顧勞斯眨了眨眼,“你繼續(xù),我替你瞞著。”

    暗色里,謝昭也放松一些,他將下頜抵在顧悄單薄的肩頭,又舍不得下力氣真的壓到他,索性放縱一回,將人抱進(jìn)懷中,汲取著剖白的勇氣。

    “顧氏一直在神宗的誅殺令里。

    你爹顧準(zhǔn),在他要除掉的遺黨里,排在第一位。

    可蘇青青尚有利用價值,在他猶疑不定之際,太子毒發(fā)。他無暇料理這些,便放任各方勢力不斷試探休寧。顧三身邊的暗樁,我都知道,他每一次歷險,我也都提前掌握了線報,但我一次也沒有救過他。

    林煥是我安排的。

    我要他做的,從不是救命,而是吊住這身體,直到你來的那一天。”

    “顧悄,沒有你,我連血都是冷的。”

    謝昭收緊雙臂,孤注一擲地將隱藏最深的本性撕開,“修了兩輩子佛,我卻生不出悲憫心。”

    “我就是這樣一個照不到光的人。

    根本不是你看到的那個溫柔善良、陽春白雪的好學(xué)長。”

    “我也……早就不想演了。”

    車廂里一片冷寂。

    懷中人久久失聲。

    暖被下的黑暗,為謝昭豎起最后一層無形的盔甲。

    他有些失望,甚至開始病態(tài)地期待顧悄的厭惡和推拒,那樣他就可以結(jié)束這漫長的溫水煮青蛙,開始……不擇手段。

    顧悄果然掙扎起來。

    謝昭心頭一顫,繼而脊柱涌起一陣戰(zhàn)栗。

    終于可以卸下偽善的假面,將這人據(jù)為己有了嗎?

    他還記著那夜他偷到的一吻。

    那么現(xiàn)下,他或許可以做得更過分一些,緊鎖住他雙手,將他狠狠壓在身下,撬開那蒼白柔軟的唇縫,肆意……

    信息量太大,顧悄消化完畢,滿腔衷情來不及訴,就發(fā)現(xiàn)被勒得生疼。

    “學(xué)長,你是不是……”沒掙扎兩下,他不敢動了。

    他跟謝景行離得太近,近到對方一點(diǎn)異動,他就能察覺。他尷尬地輕咳一聲,“你是不是太久沒發(fā)泄,憋……憋得太狠了?”

    ……

    這回輪到謝昭僵住。

    “額,雖然我不太懂,說這么正經(jīng)的事,你怎么會起反應(yīng),但是……”趁著謝昭愣神,顧悄連忙往后爬了幾步,“但是我真的還小,未成年,你……你要不念念大慈大悲咒?”

    呵,好一個大慈大悲咒。

    謝居士直接自閉。

    幾步之外,某位六根一點(diǎn)不清凈的居士,正泄憤清火。

    顧勞斯臉紅心跳縮在角落,眼神亂瞟,強(qiáng)行洗腦:白+黑、5+2、997,古代公務(wù)員也不容易,壓力太大又沒功夫自理,理解萬歲,理解萬歲。

    另外,躲被子里偷偷說壞事,這話實(shí)在太有歧義了!

    慎言、慎言。

    外頭趕車的林茵,已經(jīng)自行唱起大慈大悲咒,提前為自己超度了。

    閻王上司求歡不成,惱羞成怒,這墻角是他可以聽的嗎?

    小千戶瑟瑟發(fā)抖:必須不是。

    顧勞斯人生第一場約會,以他嘴欠,擦槍走火告終。

    經(jīng)此一役,謝大人徹底關(guān)死城門,城門新貼告示:

    未成年顧勞斯和狗,嚴(yán)禁入內(nèi)。

    確實(shí)很狗的顧勞斯實(shí)在無顏見江東學(xué)長,貓著腰要狗回顧家,被謝昭一把揪住。

    雍雅青年收拾完,又是一個翩翩公子,他皮笑肉不笑,“顧老師不請我進(jìn)去?那晚‘抵足臥談’未果,昭深感遺憾,今晚就叨擾了。”

    他這一趟休寧能來得如此高調(diào),一為傳旨,二為下聘。

    顧準(zhǔn)起復(fù)的詔書,京城八百里加急送到南都,正趕上謝家三書六禮的隊(duì)伍。

    身為新晉的欽差佐使,兼御旨賜婚的賢婿,謝大人不僅有空約一場會,甚至還有一夜時間,厚顏無恥可以向顧勞斯討上回承諾。

    一起睡沒什么,可剛剛那一出之后再一起睡,就有點(diǎn)什么了。

    顧悄干笑一聲,“今日家中寬裕,丫頭們定已掃榻相迎,客房高枕好眠,大人不須屈就。”

    “哪有顧老師房中有趣。”

    謝昭被“欺負(fù)”許久,終于火氣全開,四處找場子。

    “咳,悄年幼,大人……”

    “年幼?大寧婚法,遵朱子家禮而定,凡男十六歲、女十四歲以上,并聽婚娶。”謝昭冷笑,步步緊逼直把顧悄抵在墻上,才以一個壁咚的姿勢,緩緩抬起他下頜,“十六,剛好可嫁娶的年紀(jì),不如你我兩家,就近挑個吉日,擇日完婚……”

    “哎呀,不急不急。”顧勞斯訕笑,“喂,你真生氣了呀?”

    謝昭不說話,只冷冷盯著他。

    “我真不是故意的。”

    他道歉得無比誠懇,“我發(fā)誓,我半點(diǎn)嘲笑你的意思都沒有!”

    “我就是覺得學(xué)長一本正經(jīng)懺悔的樣子,有點(diǎn)可愛。”

    說著,他墊起腳虛抱了對方一下,爾后坦然迎著謝昭視線,認(rèn)真道,“我沒有覺得你有哪里不一樣。未來我們生命無虞,可以裝君子、裝圣母、裝一切的仁義道德,但現(xiàn)在我們活著都難,你做的那些,只是為了讓我和你繼續(xù)活下去,我聽著只有心疼,又怎么會害怕呢?”

    “謝謝你,謝景行。謝謝你來這里陪我,也請你一直……一直陪我走下去。”

    剛剛才說不演了,這會顧勞斯又尷尬挽尊,“就咱們這現(xiàn)狀,不演也是不行,但是說好了,以后你得先給我劇本,我要開上帝視角,當(dāng)爽文男主,才不要做受氣的小媳婦兒。”

    謝大人垂目看著“受氣的小媳婦兒”,有些好笑,也有些動容。

    這就是他喜歡的人啊……

    即便經(jīng)歷不一,立場不同,性格更是南轅北轍,但顧悄總能第一時間懂得他。

    情于色起,終于魂契。

    弱水三千,他好容易舀到這一瓢,叫他怎么舍得放手?

    晚間,顧準(zhǔn)領(lǐng)著夫人兒女鄭重接了旨,又黑著臉收下謝家送來的文定。

    皇帝賜婚,先前諸多環(huán)節(jié)沒有朝臣置喙的余地,唯有請期上,顧家還有些擇日權(quán)。

    賑災(zāi)令急,兩家只得先訂婚,待此間事畢,顧家進(jìn)京復(fù)命,一并完婚。

    謝家離開后,隨行的皇宮使節(jié),神宗跟前一等大太監(jiān),一簞公公卻單獨(dú)留下,又密宣了神宗另一道口諭,“連日西北急報頻頻,陛下憂心邊關(guān)百姓,還請?zhí)K將軍即刻啟程,赴雁門關(guān)口待命,至于蘇侯兵符……已在北上途中。”

    顧準(zhǔn)斂下神色,蘇青青跪下謝旨,眸光里難掩興奮。

    “韃子當(dāng)年虐殺我父,我定要他們血債血償!”

    一簞笑著點(diǎn)頭,“這么多年,陛下也不曾忘記蘇侯的大仇!”

    蘇青青斂目,“勞陛下牽掛。”

    “肱股之臣陛下自當(dāng)看中。”

    蘇青青再次低頭謝旨,掩下嘴角譏誚。

    確實(shí)看中,看中到夜不能寐,令老將埋骨他鄉(xiāng)。

    一簞并未在休寧多留。

    他這一趟因沿途數(shù)場暴雪耽擱得極久,必須要日夜兼程才能如期回京復(fù)命。

    只是臨走前,他無意間多出一問。

    “聽吏部謝侍郎說,這休寧有個宮里出來的廚子,御菜做得極其地道?可惜今日來不及親自辨辨真假了。”

    第080章 第 80 章

    蘇青青坦然打著太極, “公公遠(yuǎn)道而來,不急這一時半會,不如由我做東, 在雅味居用個便飯?jiān)僮? 剛好品鑒一二?”

    公公微愣, 迅即笑著婉拒, “將軍美意一簞心領(lǐng), 再晚關(guān)了城門,今日就不好走了。”

    他利落上馬,臨行前又細(xì)瞧了一遍顧家兒女, “顧尚書、蘇將軍有福。日后喜酒, 莫忘了叫咱家吃上一杯。”

    “一定。”

    幾騎人馬擦著暮色疾馳而去, 很快湮沒在暮春亂雪中。

    顧準(zhǔn)蹙眉, “趙老板申時被抓,一簞好快的消息。”

    蘇青青也冷下臉, “他這時提吏部謝濟(jì)道,是何用意?難不成是在提點(diǎn)我們,他有問題?”

    “不過是自亂陣腳, 禍水東引罷了。”謝昭自門后踱步而出,“誰能想到,休寧斷在南都的線,竟按捺不住自己撞了上來。”

    他冷冷一笑,“這只狐貍, 藏得可真深。”

    顧準(zhǔn)雖然不待見他,但京城消息門路, 還是得看這后生,“此話怎講?”

    顧悄猶在裝鵪鶉, 謝大人目光溫柔落在他身上。

    “當(dāng)年謝家瞞下鐵嶺遺孤,神宗開始并不知曉悄悄存在。這些年,顧氏遇到的多次險事,包括那枚淬毒的玉佩,并非神宗手筆。

    趙致此人,行事隱秘,傳信一直用的秘法,宮中關(guān)系又處理得十分干凈,每次行動,還刻意將徐家、謝家牽連其中,混淆視聽,以至于早先,我們都認(rèn)為那些事,不過是巧合意外,幕后指使,就更無頭緒。

    直到前些日子,太子案帶出犀皮匠人,但他一口咬死是顧家授意;縣考咬出一個吳平,又是個死士;徐聞口中逼出的上線茶莊,一夜間付之一炬;剩一個可疑的南都國子監(jiān)李長青,我一路追查過去,又是一個障眼之法。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所有的線都斷得如此刻意,我才終于斷定,除了你我兩家,還有一人知曉悄悄身世,本以為還要再等很久,才能抓到狐貍尾巴。沒想到,今日竟有意外之喜。”

    顧準(zhǔn)并不輕信他一面之詞,“若如你所說,這暗處勢力十分狡猾,不僅對朝中局勢了然于心,更是一名弄權(quán)好手,這樣的人又怎么會藉藉無名?一個太監(jiān),是斷然做不到這些的,我看朝中,除了神宗,再無第二人有此心計(jì)。”

    “若這太監(jiān)背后,站著的是太后呢?”謝昭也不同他強(qiáng)辯,“是不是,咱們一審趙致便知,牽住一簞這根線頭,不怕詐不出他實(shí)話。”

    說到這里,他突然彎腰湊到顧悄跟前,一掃方才正經(jīng),“所以悄悄,我這坦白合不合格?”

    這仿佛氣管炎向老婆大人報備的姿態(tài),令顧悄老臉?biāo)查g爆紅。

    這廝怎么慣會在正事上跑題,還一跑沒邊?

    昨日馬車?yán)锶绱耍袢沼止蕬B(tài)重萌!

    謝昭瞧著有趣,又貼近他耳邊補(bǔ)上一句,“可惜上帝視角是開不了了,昭人單勢薄,所知也只有這些。”

    那口氣半是遺憾失落,半是調(diào)笑戲弄,只他兩人聽見。

    只是這舉止過分親昵,又堂而皇之當(dāng)著家長的面,實(shí)在有些張狂。

    在爹媽妹妹的集體譴責(zé)中,顧勞斯忙退一步,捂臉挽尊,“謝大人,還……還請自重。”

    暗地里又踢他一腳,“早戀,小心顧勞斯請你喝茶——”

    這般惱羞成怒,令謝昭更想逗他,“我與未婚妻說幾句體己話,怎么就不自重了?”

    顧悄簡直被他的無恥震驚,“你……你未婚妻不是……”

    謝昭突然正色,伸出一指抵住顧悄的唇,輕輕“噓”了一聲。

    在顧家人跟前,他鄭重申白,“悄悄,謝家聘書,寫得只會是你的名字。這場婚事不能昭白天下,已是我的虧欠,三書六禮是我親手?jǐn)M定……而我,此生只為你執(zhí)筆。”

    他的聲音低沉而清潤,此刻緩緩念著請婚帖上的銘辭。

    “奉天之作,承地之合,順父母之意,從新人之約,謝氏與顧氏,預(yù)結(jié)秦晉,合為一家。在此,謝昭盟誓發(fā)愿,愿與顧悄申白首之盟,鯤鵬同舉,萬里扶搖;結(jié)紅絲為字,琴瑟調(diào)弦,雙聲都荔;片石三生,此情永繼。”

    “悄悄,我……等著你的允婚書。”

    顧勞斯簡直要撅過去了。

    這廝真的是不撩則已,一撩封神!

    這眾目睽睽的,念這么煽情的玩意兒,簡直犯規(guī)!!!

    顧悄耳邊彷如一萬個小天使在敲邊鼓,打的節(jié)奏還是婚禮進(jìn)行曲!

    眩暈的轟鳴叫他無法思考,只覺抵在唇邊的手如同烙鐵,一路燙進(jìn)他心口。

    他像火燒屁股的呆兔子,夾著尾巴跳起來,慌亂里扯著顧情就跑。

    “那你慢慢等著吧——想我巍巍中華,男同胞二十二才到法定婚齡!”

    謝昭:……大意了。

    顧悄也是跑到半道,才反應(yīng)過來,隨手扯的是顧情的手。

    他十分監(jiān)介,討好地晃了晃妹妹,“嘿嘿,瑤瑤,叫你看笑話了。”

    顧情卻笑不出來,望向顧悄的目光里,帶著一絲隱痛,“哥哥真的喜歡他嗎?”

    顧悄一愣,他一直知道顧家人不待見謝昭,只得正色,再次認(rèn)真回答這個問題,“是真的喜歡,非他不可的那種喜歡。”

    “哥哥才十六,還不曾見過幾個人,懂什么喜歡,又說什么非他不可?”

    顧情擰起來,“為什么哥哥要這樣輕率,萬一后頭還有更好的人……”

    顧悄搖了搖頭,“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他就是最好的那個。”

    “瑤瑤,等到你遇到對的那個人,就知道不論好壞,除了他,眼里再看不到別人。”

    他并不擅長剖白心跡,更不知這兩世姻緣該如何說與至親聽,心下一慌,臉上就帶出些急色。那雙并不怎么好使的眼睛,慢慢攀上紅痕,瞧著倒像是哭了。

    顧情再不敢逼他。

    盡管他十分想問,要是對的那個人,滿眼看的都是別人,他又該如何自處。

    但他舍不得問。滿心苦澀,只能自飲。

    算起來,顧情這條命,過去未來,乃至所有喜怒哀樂,都是這人給的。他又怎么舍得再用那點(diǎn)不可言說的私心,徒惹他揪心難過?

    他只得壓下所有情緒,抬手用袖子輕輕擦去顧悄眼淚,“好吧,我信你。”

    “我要跟阿娘去塞北了。哥哥,若是再見時,你還喜歡他,那我一定祝福你,用你最喜歡的方式。”

    顧悄吸了吸鼻子,有些警惕,“什……什么方式?”

    顧情一笑,“我自然不能叫哥哥名不正言不順地同他在一起,屆時勢必要你明媒正娶,要姓謝的甘心嫁你,如此昭白天下,叫你與他做一對過明路的鴛鴦!”

    喂,弟弟,我真的謝你!

    哥哥我并不想被公開處刑啊啊啊啊啊啊!

    在未來某一刻,終將面臨被出柜危機(jī)的顧勞斯,第一次感到來自家庭的壓力。

    并且這壓力屁股歪得十分邪門。

    就問有誰見過這么風(fēng).騷的反向操作?

    妹妹這場不算告別的告別,倉促開啟了顧勞斯穿越以來的第一波離別。

    大抵所有的相逢,都是某一場離別的序幕。

    最早啟程的,是蘇青青和顧情。

    暮春朝陽,無甚暖意,但已是近日來難得的好天。

    蘇青青牽出馬,只一件簡單行囊。

    她并無多少女兒傷情,但對著顧悄,仍克制不住絮絮不止。

    “蘇朗可以信。此外我還給你留了四個人,都會些功夫。

    家里丫頭眾多,你一個人,既要學(xué)會護(hù)著她們,也要學(xué)會管著她們。

    琥珀那丫頭,按我說應(yīng)該盡早攆出去,二心之人永不重用,才是正經(jīng)的御下之道。

    但娘知道你心軟,留是留著,你也要知道輕重,有些事需要避著的,千萬不要大意。

    你與謝昭,娘不攔著,但他要是敢欺負(fù)你,千里娘也殺回來替你討公道。

    ……”

    這一長串叮囑都不帶喘氣的,顧悄那點(diǎn)離愁別緒,生生被攪成哭笑不得。

    他苦逼兮兮點(diǎn)頭,“知道了娘親,你留點(diǎn)時間給爹爹訴訴離腸好嗎?”

    蘇青青這才剎車。

    顧悄牽著顧情的馬閃到一邊,他拍了拍馬頭,“瑤瑤,哦不,現(xiàn)在該叫你蘇冽了,為什么取個男兒名字,你還要穿女裝啊?”

    “我愛穿什么穿什么。”顧情翻了個白眼,“娘說女將才不容易引猜忌,我又不是扮不了。”

    他抻了抻身上的大碼女式戰(zhàn)甲,“這玩意兒只要臉好看,我一米八穿起來都不違和。”

    顧勞斯想起熊版芭比,頓時一言難盡。

    他不由又開始憂心這貨的自我性別認(rèn)知,嘴上干笑著奉承,“沒事,聽說軍隊(duì)里母豬都能賽貂蟬,你這樣應(yīng)該……很天仙。”

    顧情嘴角抽了抽,總覺得這不是個夸贊。

    “對了,那兩只蒼鷹我?guī)ё吡耍院蠼o哥哥傳信,你可別認(rèn)不出它們!

    還有那三只小黃雞,好容易開始長尾羽了,你可要給我好好喂,到時候羽毛記得寄給我,我要做個漂亮的將軍頭飾。

    秦夫子送來的手札,我已經(jīng)給你整過一遍,彩簽子都已標(biāo)好,哥哥照著找就行。

    還有大哥二哥手抄的那些案卷,我也替你篩過,該避諱的地方,該隱去的部分,也都做好了標(biāo)記……”

    說著說著,假妹子竟紅了眼圈,“哥哥,我好舍不得你啊。”

    顧矮子站在馬下,只夠得到姑娘大腿,無從安慰,他干脆拍了一把馬屁股。

    在顧情氣急敗壞的怒吼里,顧勞斯迎風(fēng)飆淚,慢吞吞來了句。

    “去吧,皮卡丘。”

    顧準(zhǔn)的道別,就殘忍多了。

    蘇青青前腳離家,顧準(zhǔn)后腳就把顧悄喊到了書房。

    對著山一般高的賬本,顧勞斯傻眼了。

    顧準(zhǔn)老神在在。

    “你大哥考了功名,不理俗務(wù),一應(yīng)花銷只知道叫小廝知早回來報賬;你二哥,嫌銅臭刺鼻,風(fēng)花雪月之后大筆一揮,劃得都是顧家大名;你這些年,吃喝玩樂,援醫(yī)問藥,花錢更是如流水。

    先前爹爹賦閑在家,還有精力四處找補(bǔ),如今爹爹賣身天子,又入的戶部,為了避嫌,家里這些生意賬本,也得交出去。

    你看,現(xiàn)在只剩你,無所事事。

    做個無憂無慮的小紈绔,你又不甘心,倒騰賣書,我看也是個虧本生意。不如接過家中重?fù)?dān),替老父分憂。除去一應(yīng)開銷,多的都給你做私房!

    吶,這是休寧的鋪?zhàn)樱@是江浙的田莊,這是南都的買賣,還有謝家新添的京都的……”

    感情他爹在這還給他埋著一顆大雷呢?

    “不,爹爹,紈绔挺好的。”顧悄簡直欲哭無淚,“就讓我繼續(xù)做一只吃喝玩樂的快樂小狗吧。”

    顧準(zhǔn)老臉一板,“現(xiàn)在家里可沒那個條件了。”

    顧悄:……

    他爹好懂,這一番神操作,人還沒走,顧悄已經(jīng)開始瘋狂思念他了。

    最后,他抱著一沓子賬本哭唧唧去求助謝大人。

    “學(xué)長,謝景行,救我狗狗命——”

    彼時謝大人正在顧悄書房,細(xì)細(xì)翻著顧悄的手記。

    聞言他接過賬本,一翻名目,里頭不止有老婆私房,還囊括岳母、小姨子嫁妝,大舅子、二舅子老婆本!

    他有些好笑,“悄悄,這賬我要管了,尚書大人明天就得上陳天聽,再議婚嫁。”

    顧悄:???

    謝昭攤手,“參我借御賜婚事,侵吞顧家家產(chǎn),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他借著身高優(yōu)勢,摸摸顧勞斯腦殼,“小同志,你的處境組織深表同情,但愛莫能助。”

    顧勞斯拎起從顧準(zhǔn)那新討來的請婚書,幽幽念叨:“要你何用,拿去點(diǎn)火,柴都嫌棄。”

    謝大人:……怎么辦,被拿捏住了,七寸好痛。

    最終,算賬這苦差事,落在了高級管理黃五頭上。

    謝大人輕易就賣了屬下,“等他上岸,吃上公餉,就知道這點(diǎn)束脩實(shí)在便宜,是他血賺。”

    遠(yuǎn)在城北族學(xué)發(fā)奮的黃五,突然連打了N個響鼻。

    顧準(zhǔn)與謝昭走得悄無聲息。

    顧勞斯午個睡的功夫,再起來家中已是人去樓空。

    謝大人還算好心,按約定留下新劇本。

    可上九天折桂,可下五洋撈魚,險處不須看。

    下書一行小字:

    必要時我可能要“欺負(fù)”下小舅子,望知悉。

    這是告訴他,接下來的府試、院試,乃至秋闈大比,都不需再藏拙,可全力一搏。

    但正面碰上,為了表示跟顧家的不對付,他還是要找小舅子撒個氣。

    顧勞斯喜提:哭笑不得×2

    他捏著紙條,茫然抱著小雞,胡亂晃噠一圈,一時有些不適應(yīng)。

    滿溢的胸腔,突然空落一塊,個中滋味,不可盡言。

    天下從來沒有不散之筵席。

    可人吶,總要笙歌散盡,才覺春空。

    望著院子里狼藉的雪色,他腦子里突然蹦出一連串好詞好句。

    果然,離了手機(jī),人就容易胡思亂想。

    顧壯士得找點(diǎn)事做。

    算起來,顧影停今日剛好守完三七,是時候去接小朋友過來了。

    二房跟十二房離得不遠(yuǎn)。

    趁著天色尚早,顧悄領(lǐng)著蘇朗,帶上瓔珞,趕著小馬車就去綁人。

    二房本就人丁單薄,趙梅昔一人苦撐,家中多少也是捉襟見肘,死后茶涼,除去一個半聾不啞的老婆婆還忠心守著小主人,其他人無不人心浮動。

    長短工還好說,就有那些家奴,也伙同著不知哪里冒出來的親戚,趁機(jī)哄幼童松口,騙賣身契、騙家財(cái)。

    顧悄到的時候,就見兩人對著豆丁圍追堵截。

    為首的中年人瘦猴似的,捏著一根小糖人,“念奴呀,侯叔問你,知不知道你阿娘把按著紅手印的草紙都放到哪兒了呀?”

    顧影停原本胖乎乎的小臉,不過二十天,早已瘦得不成樣子。

    他也不理人,就呆呆坐在石凳上,問煩了就換個方向。

    按紅手印的……草紙?

    顧悄氣笑了,“怎么,猴子叔叔,你這是急著如廁啊?”

    侯叔氣惱極了,“哪里來的小屁孩,沒見這戶死了娘,上趕著湊什么熱鬧?”

    這句話叫顧影停眼圈一紅,眼淚嘩啦就掉下來。

    沒娘的孩子,沒人疼。

    大約只有失去了,才知道這句話真正的隱痛。

    “啪——”瓔珞上去就是一個大逼兜子。

    “奴才不知本分,對主家不敬,該打!”

    顧悄原先還挺煩這些主仆尊卑的規(guī)矩,這會卻十分雙標(biāo),覺得這規(guī)矩可太好了。

    他煽風(fēng)點(diǎn)火,“瓔珞,快想想還有什么名頭,再打!”

    瓔珞:無語子。

    “主家要打便打,還講什么名頭?”

    顧悄恍然大悟,也對哦。

    “那扇他,扇到他會說話為止!”

    女子力道再大,干慣粗活兒的男人都不帶怕的。

    那侯叔十分機(jī)靈,除了第一次大意叫瓔珞打到,后面躲閃得十分輕松,甚至還有空反擊。

    他借勢扯住瓔珞手腕,一個使勁就將丫頭摜到地上。

    “哪里來的毛孩子跟瘋婆子,說誰奴才呢?主家死了,把這克爹娘的小天煞托孤給我,這顧家現(xiàn)在我最大,你們再鬧事,我就報官了!”

    顧悄忙去扶人,顧影停也抹著淚給瓔珞道歉,“瓔珞姐姐,對不起。”

    小豆丁這下真的怒了。他和瓔珞,那可是有著一起共戰(zhàn)升級考的革命友情的。

    “顧族叔,快幫我把他們都轟粗去。”

    這些人自打他娘去世后,莫不打著他娘伯伯、叔叔、舅舅的名號,賴在家里不走。

    顧影停還小,真把他們當(dāng)了親人,那些過分的要求和舉動,他也睜只眼閉只眼。

    可漸漸他也發(fā)現(xiàn),這些人對他娘根本毫無感情,剛剛對瓔珞動手,更是叫他看清所謂親戚的真面目,即便他娘不高興,他也不會留著這些人了。

    小豆丁能及時醒悟,顧悄當(dāng)然高興,“蘇朗,快去教他做人!”

    “對了,先把那根糖搶過來!刀劍無眼,浪費(fèi)糧食就不好了。”

    被胖揍一頓的侯叔,簡直懷疑人生,這是什么黑.惡勢力團(tuán)伙?

    連根糖都不放過???

    給二房清了清蟲子,瓔珞替小豆丁收拾好日用,臨走前,卻見顧影停不知從哪抱出個甚大的紅木匣子,上頭掛一把精致小鎖,他小短手上還捏著一把鑰匙。

    “喏,顧小族叔,都在這里了。”

    “哈?”顧勞斯還沒反應(yīng)過來。

    小胖丁有些扭捏,“阿娘很早就跟我說過,萬一她不在了,這箱子里頭就是我們家所有的家產(chǎn),一定要找一個知根知底又情投意合的人,才能把箱子給他。”

    一旁的瓔珞、蘇朗已經(jīng)“咯咯咯”笑出了鵝叫。

    顧勞斯一臉黑線。

    他冷著臉教育小豆丁,“你娘說的知根知底、情投意合,是說你喜歡的、要一起過一輩子的人!懂了嗎傻蛋!”

    豆丁十分認(rèn)真,“我喜歡顧小夫子,也馬上要跟小夫子過一輩子啦~”

    顧勞斯頭一遭吃癟,竟無言以對。

    能打敗魔法的,大約只有魔法,顧勞斯立馬轉(zhuǎn)變思路,“可是我不喜歡你這樣的呀。你阿娘說要情投意合,不僅要你喜歡我,也得我喜歡你才行。”

    豆丁垮下小臉,十分難過,幾乎要哭出來,“顧小夫子為什么不喜歡我?”

    顧悄一臉冷漠,“夫子都不喜歡懶小孩。”

    顧影停十分不服氣,“念奴讀書很勤奮,一點(diǎn)都不懶。”

    “是嗎?那你為什么要把這匣子給我?拿了你家產(chǎn),就要天天替你算賬、替你掙生活費(fèi)、替你給下人發(fā)工資,還說你不是在偷懶?!”

    豆丁理直氣壯的手縮回去一些,“是……是這樣嗎?”

    他哭唧唧企圖挽回小懶鬼的形象,“那我自己拿著行不行?”

    顧勞斯高傲點(diǎn)頭,“這才像個樣子,走吧,到顧勞斯家里,也要努力干活喲。”

    豆丁點(diǎn)了個雄心壯志的頭,自此打開做牛做馬十五年的悲慘新世界。

    顧勞斯摸摸下巴,管賬這事,黃五還是靠不住,不如從娃娃抓起,自行培養(yǎng)個會計(jì)。

    嘻嘻,考證小達(dá)人積灰多年的會計(jì)證,是時候派上用場了,雖然現(xiàn)代財(cái)務(wù)他不精通,但記賬流水還是可以將就用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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