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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81章 第 81 章

    與縣學生一戰, 謝長林被抓,顧悄在休寧熱度再次飆升。

    謝家在休寧很有幾分重量,謝長林又是謝家的重點栽培對象, 科場寄予厚望。

    這樣人家的這等人物, 顧家說弄進去就弄進去了, 連個理由都不用, 就說刑不刑吧?

    當初齊寧街上與朱庭樟的罵戰, 再次回鍋炒香。

    瞧著日日往不惑樓點卯的朱庭樟,七大姑八大姨撇著嘴教育自家后生。

    “年輕人,就要能屈能伸!你看看朱副都紀, 見風使舵, 就水彎船, 這才越走越遠, 再看看謝家那位,一門心思找不痛快, 陰溝里也翻海船,你可要學著點!”

    能屈能伸的朱庭樟:……

    陰溝顧勞斯:……

    不惑樓襲擊事件后,縣人對這位二世祖的敬畏更深一層。

    誰叫這位的爹, 是真硬氣呢?

    正二品大員,說官復原職就官復原職。

    錦衣衛妹夫,說攀上就攀上。

    嘖,拼不過,惹不起。

    盡管顧勞斯身上, 已經陸續疊了“縣試第一”“朱衣鬼君欽點弟子”“顧小夫子”諸多標簽,但正面報道向來蹭不上熱度, 以至于跟拼爹這等黑料比起來,顧勞斯的個人功績, 實在不值一提。

    果然,唯有黑紅是王道。

    正名之路阻且長,顧二世祖任重還道遠。

    但這件事,也有幾件好處。

    不惑樓的名氣,真正打入了學子圈。

    那次形式新穎、別有趣味的辯論會,將不惑樓從普羅大眾學寫名字湊熱鬧的“沒品”茶樓,變成了讀書人聚集一處紅臉出汗你爭我辯的雅集會所。

    更兼著聲律啟蒙、詩詞格律本子的開放,又成斗詩比賦的詩社。

    每隔幾日,由王貴虎操持,邀縣內外名仕大儒輪番駐場,要么辦辯論會,要么搞斗詩賽。

    臺上學子面紅耳赤、金句頻出,臺下起哄的、打賞的、湊趣的,當然還有更多偷師旁聽的,叫這樓漸漸真對上了它的名字,理越辯越明,道越論越清,惑自然愈加少矣。

    這寓教于樂的經營模式,十分得時人喜歡,黃五干脆再贊一筆,大手一揮將對門雅味居閑置門面也盤了下來。

    精裝完成后,倒真成了當街打擂。

    這頭二樓,紅方搖旗吶喊,那頭二樓,藍方擂鼓叫陣,漸漸休寧老百姓的日常,竟變成了搬個馬扎休寧街邊搶座位,人山人海看文斗!

    王貴虎見縫插針,又另雇了幾個人收攤位費,兜售飲料瓜子礦泉水。

    當然,不惑樓最掙錢的經營模式,還是互助學習小組。

    成為會員后,顧勞斯會對所有會員進行分類,花錢的是黃金會員,按財大氣粗,另分1-9個等級,靠學識的是王者會員,按才學能力,也分9級。

    雙邊會員可以自由組合,也可以由一方發布任務、一方領取的形式結對,王者可以用課業指導、監督學習、彩虹屁鼓勵等系列業務,換取學資;黃金可以用金錢,換一切想要的VIP定制讀書服務。

    不惑樓靠抽成做大做強。

    嘿嘿嘿,顧勞斯對于成功復制某方教學模式,并因地制宜就地改造,表示非常滿意。

    這樣一來,先前蜂擁而至要到顧氏族學念書的紈绔,成功分流。

    而寒門學子聽聞這種以學養學的路子,紛紛聚涌而來,不惑樓解決了師資的巨大缺口,也收獲了極其珍貴的社會效益。

    對,沒錯,顧勞斯是個良心企業家。

    如此,休寧文風,蔚然可觀。

    方灼芝開心了,這可是好大一筆政績!吳遇也開心了,早先他執意要推行的小學統.一教材,這下再沒有那個縣官敢跟他叫板。

    由此顧勞斯又得到了一筆額外衍生的附加業務。

    由府學親自委托的鄉學、社學師資隊伍培訓。

    簡單來說,就是吳遇花錢買了新教材,除了看圖識字、教材全解、聲律啟蒙,鄉村教師勉強能湊活使用,那些字典、拼音、阿拉伯數字,沒人搞得懂。

    工具書落了灰,對吳遇冒進的非議聲就傳了出來。

    吳知府怎么能答應!

    這把剛好借不惑樓出圈的東風,汪銘提議,給休寧方灼芝下了個熱乎的嘉獎令,并將休寧典型經驗通告各縣,螃蟹肉香,各地跟風,這才促成此事。

    顧勞斯也沒推辭,答應府試提前半個月赴府治歙縣開班。

    小事業如火如荼,顧勞斯當然要邀功。

    新到任的戶部尚書顧大人,衙門里頭屁股還沒坐熱,就收到了家書一封,內附不惑樓最新財務報表,顧大人一看,著實驚到。

    大半個月,進賬五百兩。

    一看就不像合法的樣子!他大筆一揮回信:不義之財于我如浮云,兒當慎行!

    另附小字一行,錢不夠,爹還有私房。

    顧勞斯展信,心好累。

    紈绔正名,果真路途遙遠……

    風波初定,顧勞斯的主職主業也開始忙碌起來。

    小班已經能夠熟練運用拼音、字典和教材全解,磕磕絆絆攻四書了。

    顧勞斯成功嫁接艾賓浩斯記憶曲線,趁著小童記憶最佳年限,用科學武裝大腦,死記硬背效果賊拉好。

    抄書量穩定下跌,顧憫夫子不用熬夜改作業,終于騰出時間正經授課。

    中班每日除了一對一幫扶小的,溫故知新,做得最多的就是當堂模擬。

    以至于小年輕們上頭到,顧憫每講四書一句,就有人站起來指點江山,末了大手一揮,“不知諸位可有高見?”

    會的不會的,都要擠上那么幾句,破題從歪到沒邊,漸漸越來越像樣子。

    恩,研學氛圍十分濃厚。

    近一個月時間,兩套對韻歌熟記下來,他們不僅做得了歪詩,有些悟性好些的,比如顧影朝,竟開始參照韻歌,將經史案例同樣續編成駢體,作為四比段素材,助八股成章。

    這就好比,高考人必存的那幾句“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首往事時,不會因為碌碌無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為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

    或者考公人信手拈來的那些“申論必背高分金句100條!記下來直接用。”

    4月初旬考,兩批學生考校結果都不錯。

    顧沖親自驗收,很是滿意,并難能可貴取了內舍幾個學生,率先開了讀經課。

    顧憬就是其一。

    按往例,小三元考試,各學社都要學生分兩年考。

    第一年過縣試四書題后,再用一年甚至以上,專攻本經,次年再參加府院。

    科考四書必須全部通讀、熟義理,而五經只需從詩書禮易春秋(《詩經》、《尚書》、《禮記》、《易經》、《春秋》)中,選一門做本經專修,用以應考即可。

    故而大部分塾師會在縣考過后,才開始教新晉學生讀經。

    顧沖肯提前開經,足以說明顧勞斯最近拉練效果極佳。

    老執塾已然認為,這幾人明年完全可以兩試并考。

    而馬上就要啟程去歙縣,準備“跳起來摘桃子”的鐵三角,備考直接進入白熱化。

    “我恨秦始皇,他燒書竟然沒燒完。”

    原疏奮筆疾書,“沒燒完就算了,怎么還叫后世越寫越多?”

    “糟糕,刷題的速度趕不上開考的速度了。”

    黃五來不及蘸墨,舌頭潤一潤繼續,“所以,為什么我要在這里陪考?”

    顧勞斯拎著最新出爐的府試萬能模板36套,“我們的口號是?”

    黃五懶得搭理他,原疏實在不忍心,敷衍道,“輕松科舉,光榮上岸。”

    顧悄噗嗤笑了出來,“所以,不能疲憊自己,成就他人。原小七,收一收,你抄那些不如先把這個背完,然后照著模板全部先做一篇出來。”

    原疏抱著他才過一遍的詩經,哭喪著臉,“可這個我還有一大半沒記住。”

    顧勞斯輕咳一聲,“不方,以后你有的是時間補缺補差,但現在我們需要分一個優先級。”

    “詩三百,風雅頌篇目繁多,你也不可能一個月全部記誦。

    十五國風以一國之事,系一人之本,所述過于微細,頌又專諸美盛德、告神明,都非一府之臺所重。唯有雅部,言天下之事,形四方之風,王政之所由廢興,可為一府之鑒,吳知府務實、勉政,其中,第一三……”

    顧悄說到一半,見二人各干各的,半點自覺沒有,氣得把書一丟,“劃重點啊我的同學們!能聽到我的聲音嗎?你們這狀態,是指望朱衣神君喝大了,胡亂點你們嗎?”

    二人齊齊縮頭。實在是不惑樓里沖刺,被罵等于當街唱戲。

    休寧縣人現在樂子極多。白日里半天干活、半天看擂,晚間飯后遛個彎,還能再豎著耳朵聽一聽顧勞斯花式脫口秀。

    深耕鄉村精神文明,豐富群眾文化生活。

    顧勞斯順帶還干了一把鄉村文化振興,可喜可賀。

    “弱弱插一句,我狀態好,聽得進勸,顧族叔、顧夫子、顧大哥,你能看得到我嗎?”

    探頭探腦求寵幸的,自然還是小豬庭樟。

    說起來,顧勞斯事業的第二個小麻煩,就是這老戰友。

    自打他到府臺報到,領了差事回到休寧以來,就孜孜不倦一日三請,求顧勞斯收他為徒。

    原疏看到他,頓時樂了,“是朱副都紀呀,今日又批了幾個道士的牒子?”

    對的,沒錯,小豬家里好容易托關系將他塞進體制內,混上的職位,就是專管道士從業資格審批、經營許可審批以及道門宗教活動管理的……道紀司。

    隔壁左手工位是僧綱司,右手工位是陰陽學正術。

    自打身份曝光,小豬在同齡人跟前就再也抬不起頭,這也是他鐵了心要考走的究極動力!

    果然,朱庭樟瞬間黑臉,“原疏,我可警告你,雖然我不入品級,但好歹也是州府官員,拿我開玩笑,我看你是皮癢!”

    原疏嘿嘿一笑,立馬戰火東引,“可不敢,這把府試考不考得上,還得請你幫著托請,尋一位靠譜的大師卜一卦,免得某些人,又在家烤一夜棉袍,不知道的還以為黃宅起火了呢。”

    黃五磨牙:“我屋里起火,可比某些人后宅起火要好。”

    “聽說周小姐那日被個傻子嚇狠了,離家出走,以死相逼,勢必要同原家退婚;而原家吐不出一千五百兩嫁妝,正到處給那傻小子找下家呢?”

    這話一出,原某人怒火中燒、怒目而視。

    黃某人嘿嘿一笑×2,“來啊,戰啊,站在光里的才是英雄!”

    顧勞斯扶額,他喝多了吼出來的歌,為什么還有人記得???

    第082章 第 82 章(二合一)

    這樣的插科打諢, 已經上演了無數次。

    原疏都開始心疼小豬,私下里他也疑惑,“琰之, 你是不是還對朱有才心存芥蒂?”

    顧勞斯面無表情, 開始扒著賬本算細賬。

    “那我心存芥蒂的人海了去了。你組的局害我癱了一個月, 黃五打著蹭學的旗幟, 坑我左右皆挨了父親的打, 顧云斐、顧憬就更別說了……”

    原疏尷尬抓頭,“那你為什么不帶帶他?他……也挺可憐的。”

    他與朱庭樟有些同病相憐,差別就是小豬尚有母親庇護, 朱家比原家硬氣些。

    為什么不帶, 因為小豬沒有通過人臉識別。

    顧悄默默吐槽。

    鑒于愍王舊案牽連甚眾, 顧悄并不敢輕易相信他人。

    出了徐聞的事后, 再想想朱家,遠在沛縣, 卻到休寧求學,連戶籍都落到這邊;院試不過也不回鄉,而是孤身在徽州謀職, 實在很多地方有悖常理。

    但太過復雜的利益牽扯,他一時沒法同原疏說得明白。

    顧悄想了想,給了一個比較感性的解釋,“《論語.憲問》說:義然后取,人不厭其取。

    我也很想幫他一把。但你瞧得出來, 朱庭樟是為什么科考嗎?他家境殷實,小有權勢, 不是處境所迫;他并不愛學,無意鉆研, 不是本心所驅;他并不功利,也無野心,同樣不是重利所誘。

    若單為一個虛名,也不是不可能。但縣考保結事上,又有諸多疑點。

    雖無明文說童生不能再考,但肆意妄為,后果難測,他既然那么在意科考,又怎么會輕易去做可能斷送仕途的事?”

    “琰之說得極是。”黃五贊賞點頭,“他這個人也很矛盾。看似趨炎,但同顧云斐和我從不親近,看似驕矜,卻單單只挑釁于琰之賢弟,可不怪乎?”

    這半文不古、駢儷對偶的腔調,活脫脫八股沖刺后遺癥。

    不倫不類,有點好笑。但顧勞斯貼心地沒有嘲諷他。

    他補充道,“目前來看,朱庭樟目的不純,動機不明,形跡也可疑,我并不敢答應叫他跟著一起應試。顧云斐的覆轍,決不能重蹈。”

    “為什么你們心眼子這么多?”原疏聽完直瞪著眼。

    “不過琰之栽得次數太多,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我選擇無腦相信你們。”

    叮,喜提腦殘粉一枚。

    顧勞斯簡直哭笑不得,“說這話之前,先把你從小豬那拿的好處清退一下。”

    原疏十分監介。

    他不過是收了朱庭樟送來的幾包五彩山雉雞飼料而已。

    顧情留下的那三只山雞,越大越難養。

    它們仿佛得了一種王子病,矯情地空對著稻谷菽粟日漸消瘦。

    唯有蟲子、草籽、野豆能解鄉愁。

    可縣城哪里找得到這些?

    瓔珞只能托知更四處打聽,但今年氣候反常,凍害嚴重,一時還真難尋到。

    原疏一聽,那還得了?!

    神女留下的珍貴小雞,他無論如何要撫養好。

    這才是備胎的自我素養:)

    一來二去,就叫朱庭樟鉆到了行賄的空子。

    “以后我還他幾個山雞蛋,不怕欠這人情!”原疏尤在自我安慰。

    “反正后天我們就要啟程去府治,他也纏不了咱們幾日了。”

    雞媽媽黃五幽幽打斷他,“不巧,那三只都是公雞。蛋是沒有,雞肉或許可以?”

    原疏:QAQ那還是我自割腿肉還吧。

    哪知第二天,一行人才拜別顧家倆夫子,還沒整好行裝出發,小豬就尋上了門。

    手上拎著……一只竹編蛐蛐?

    原疏正在院子里捉雞進籠,見著他手里的東西,劍眉直蹙,“喂兄弟,拿草螞蚱來濫竽充數,過分了吧?”

    朱庭樟瞪了他一眼,“給你掛雞籠上,畫餅充饑如何?”

    “或可一試?”原疏竟一本正經摸著下巴思索這提議的可行性。

    雞媽媽簡直絕倒。

    三只小雞崽顯然對他這個男媽媽愛得深沉。

    原疏撲騰半天只收獲一地雞毛,而黃五只捏著一把粗玉米面子,“咕咕咕”幾聲就將它們悉數哄到手。

    原疏恨恨:“渣男。”

    也不知是罵男媽媽,還是罵男雞崽子。

    朱庭樟見他們收雞進籠,竟往馬車上塞,滿臉的難以置信。

    “你們該不會……”要帶著這幾只雞去趕考吧?

    黃五抱臂嗯嗯點頭。

    一個月的頭懸梁錐刺股,秋月梨成功二次蛻變,成了一只香貢梨。

    大約書中自有顏如玉,他那麻麻賴賴的招財臉,竟不知不覺也恢復了幾分光潔。

    瞧著倒也像個讀書人了。

    只是,他還是喜好穿俗艷的黃色。

    一個換誰穿都是老壽星上吊嫌命長的顏色。

    大歷重禮,實行著嚴苛的品色衣制度。

    以衣飾、顏色分尊卑貴賤,天子、百官、士庶著裝都有著十分詳盡的規定。

    而黃色,又是限制最多的顏色。

    自隋楊堅首次以黃為帝王專色以來,唐宋陸續有限黃令,庶人以下不得著黃。至大寧太.祖推行禮治,提出將黃納為皇室專屬,明令不論士庶,皆不得用黃。

    但商人重利且迷信,認為黃色如黃金,招財納寶,意頭吉利,民間屢禁不止。

    穿的多了,他們慢慢摸出一些門道。

    比如,避開京師及各省府縣治重地,管束便不嚴;遠離赭、柘、赤、姜、明等要命色,采用湘、秋香等暗、淺間色,可打個擦邊;或以青藍白皂等三、四等色為底,用黃金色繡元寶圖樣,基本都能蒙混過關。

    至神宗繼位之初,國庫空虛,與韃靼大戰財力不支。

    曾得南直隸徽州、江浙湖州幾家巨賈富商鼎力相助。為示嘉獎,他不僅欽定黃、胡、周、沈等諸家為戶部在冊皇商,專供鹽務,還賞其嫡系奉旨著二等及以下黃色。

    可坦然與天子穿近色,算是本朝庶民最大的榮寵了。

    這懸殊的實力,叫朱庭樟每每站在大黃梨子跟前,宛如一個樹梢搖搖欲墜的小青李子。

    沒他大,還有點酸,也不太敢招惹。

    若是原疏點頭,他一定跳起來大斥“紈绔”,可換成黃五,他默默憋了回去。

    小豬愁眉苦臉看著一院子丫頭小廝護衛,出游般興奮,再望望那幾車細軟行囊,除了幾本書,沒一樣正經東西,他突然為自己這趟的結果擔憂起來。

    總覺得這群人,非常的不靠譜。

    但想想可憐的顧影朝,他還是一咬牙,“我能單獨見下小叔公嗎?”

    單獨是不可能單獨的。

    在雙方協商下,最終可以2:1私聊,帶上蘇朗照明。

    顧悄的時雨齋,景致不錯,原身是個好花鳥的,院子里少不了奇珍。

    天寒歲冷,隨便一窗推開,四方框子中,枯石荒草冰泉和干荷,就是一副寫意小景。

    琉璃給二人上好熱茶,退了出去。

    顧悄擺弄著棋盤上與顧情下剩的半盤五子棋,也不說話。

    本心來說,他其實不太見得了旁人如此伏低做小的托請,朱庭樟雖然有所隱瞞,但上岸的決心和毅力是有的,放在以前,這學生帶也就帶著了。

    但現在,他的家人都處風浪之中,他不能拿他們冒險。

    朱庭樟也有些難以啟齒。

    他將一杯滾燙茶水抿到見底,終于退無可退,將手里攥得那只草編蛐蛐放到了棋盤上。

    青色麥稈葉已然泛黃,但蟲身卻保存得極好。

    一個毛糙斷裂的痕跡都沒有,浸著一層玉石般溫潤油光。

    足見主人的珍視和喜愛。

    顧悄瞧著有些眼熟,果不其然就聽到小豬緩緩來了句。

    “你還記得,兩年前你送子初的那只蛐蛐吧?”

    顧悄點點頭。好歹也是原身初戀,明媚憂傷又短暫。

    就是細說起來,有那么一些另類。

    顧準同顧凈只是堂兄弟,他和顧影朝算不上近親,但輩分上實在感人。

    叔爺爺瞧上了比他還大上兩歲的侄孫子,這雙重禁忌,堪比狼愛上羊的食物戀頂端。

    朱庭樟繼續道,“當初他沒收,但回去后就編了一只不死的替代品,一直深藏在心里。”

    顧勞斯牙疼,“你文筆怪好(酸)的勒,考慮做游吟詩人嗎?”

    蘇朗:……

    朱庭樟聽出諷意,還是硬著頭皮往下說。

    “子初也喜歡你,就是男女那種喜歡。”

    這個“也”字,就很妙。

    顧勞斯悄悄擦汗,幸好黃五被屏蔽了。

    “那年族里大祭,你將他叫出去,我看得分明,他雖扔了你的贈禮,可風中失落很久。他……是喜歡你那些花鳥魚蟲的,只是他不能表現出一點的玩物喪志。”

    “何德何能,何德何能。”

    顧勞斯正色,“我倆君子之交淡如水。”

    “顧琰之,難道你還想賴賬?”小豬被他的推脫惹上火,“君子之交?那這蛐蛐如何解釋?!你既撩撥在先,惹得子初心動,叫他不惜偷偷尋到老農,一點一點學這草編,甚至將這玩意兒深藏枕邊,誰也不給碰,這會你跟我說什么君子之交?”

    “有沒有一種可能,”顧悄茫然眨眼,“是子初打小就沒見過玩具?”

    “可憐哦,生在族長那一脈,從小爹不親娘不愛,成天只知道祠堂里邊擦牌位,你說大侄孫心里苦不苦?好不容易叔公疼他,送個蛐蛐給他逗樂子,還要被你造黃謠。”

    去你的造黃謠!朱庭樟一口氣梗在了嗓子眼。

    “你!”他臉漲得通紅,比氣人他根本氣不過這紈绔!

    平復了很久,他終于放棄打太極,“我攤牌了。”

    “最開始針對你,是因為我暗恨是你帶壞……引誘了他,否則以子初家教,如何會染上這不了臺面的南風?但我又怕帶累子初名聲,不敢明著申張,只得胡亂攀咬。我承認,是我不該遷怒,我為我此前不遜,鄭重向小叔公賠罪!”

    說著他倏得起身,猝不及防一拱手,然后“免冠、徒跣、肉袒”一氣呵成。

    顯然這動作演練了不少遍,扯掉發簪,披頭散發;甩掉鞋子,赤腳單膝;又扒掉上衣,捶胸頓首,“哐哐”一頓操作,分分鐘就把史書里最高級別的道歉禮都來了一遍。

    蘇朗上去攔都來不及。

    顧悄正喝著茶呢,禿然飛來一只大碼男鞋……說真的,這“負荊請罪”,并沒有感到被尊重,還有一絲絲被冒犯的錯覺。

    他看得目瞪狗呆,但又覺得尤在情理之中。

    是朱庭樟這沙雕干得出來的好事!

    少年衣裳不整,敞著胸露著乳,嘴里還說著十分引人遐想的話。

    “我不管,身為族叔,你勾引子侄總得負責,現在我們有些困難,你必須再幫一把!”

    顧影朝趕來力挽狂瀾時,進門就聽見這么一句。

    一貫沉靜、山崩都不會變色的人,疾行的動作戛然而止,顧悄真真切切看到他扶著門框,身形搖晃,半晌才穩住。

    狂瀾不僅沒挽住,還被大浪沖了一個大跟頭。

    嘖,好慘。

    后頭跟來的黃五,從顧影朝肩頭探出一個頭。

    他看看朱庭樟,看看顧悄,又轉回去認真看了一遍年青人琵琶半遮面的鮮活漂亮肉.體,問了一句,“蘇朗啊,上手了嗎?到哪一步了?”

    好像在進行某種不可言說權色交易的顧勞斯,頭一昏、眼一黑。

    錦衣衛大牢,不知道他和小豬,誰進去比較快。

    朱庭樟來意,顧悄總算聽明白了。

    只是這攤子,他實在不知道怎么收場,干脆破罐子破摔,讓現場社死得更徹底。

    “怎么負責?”他故作為難,“要我帶你們私奔?”

    私……私什么奔?這紈绔!毫無底線!不知羞恥!

    背對著房門,尚未發現事態嚴重的風紀小組長一臉便秘。

    他也不整衣服,大大咧咧盤膝而坐。

    用事實印證了一句真理:你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

    灌了一壺茶,他繼續,“我與子初一起長大,自然知道他胸中抱負。

    魚翔淺底,鷹擊長空,是個男兒,就沒人不想出去看看。可族長死板,套死了長房,當年子初長兄被奪志……他父親一直就不太好,現在只剩子初一個獨苗,這些年我們求族長放人許多次,他老人家都不曾松口。”

    顧影朝是顧云恩的老來子,他上頭曾有一個兄長,不愿困在族中,懸梁自縊。

    這事曾經鬧得極大,在族里是個不可宣之于口的秘密。

    也是族長畢生隱痛。

    舊宗族,族長享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可背后付出的東西,亦十分沉重。

    領航掌舵,看似風光無限,可背負著一族生死興衰,他們和后代,也注定成為宗族這艘巨船上永遠無法卸任上岸的奴隸。

    朱庭樟長吁短嘆,“本以為此生無望了。可縣考前,你拉子初互保,族長和執塾竟都默許了!我便知道,你竟是他這一生的救星!

    這把府試在即,族長還是不同意子初赴考。他性子傲,不愿賣慘求人,我只能假意求寶典刻意接近。

    這一個月里,我厚著臉皮在不惑樓日日磨、夜夜磨,只求你撈一撈我,我就能如縣考前那樣,理直氣壯扯著顧影朝再來蹭一波。

    我看得出來,族長和執塾對你態度十分不同,這不也是走投無路,沒法子的法子嘛?”

    他倒豆子般一通剖白完畢,門邊少年早已不見了蹤影。

    大約實在,太社死了吧。

    年輕人都這樣,一點見不得走后門求人。

    顧勞斯不由想到,他考研選導師前,第一次登門拜訪靜安女士的情景。

    那時同考的大部分同學,都已經拎著小禮品找過了導師。

    只有他磨磨蹭蹭,一直不敢行動。

    最后被謝景行按著頭押解過去。

    敲門前,無論學長怎么安慰他,這只是禮貌和尊重,他都過不去心中走后門、托關系的那道坎。

    現在換位思考,他壓根不覺得小豬行為有什么不妥。

    反倒對他有了些憐惜。時然后言,樂然后笑,義然后取,這三點他做得都很好。

    他的義,就是顧影朝。

    會為了他不時不言,不樂不笑,想必也能不義不取。

    到此,顧勞斯豁然開朗。

    這是一個為了基友事業甘愿奉獻一生的熱血少年啊。

    家人們,一起為這感天動地的基友情點贊。

    顧勞斯捧著熱茶,滿眼熱切的光。

    “我說有才,你老實告訴我……你其實……喜歡子初吧?”

    朱庭樟炸毛了!!!

    他攏起衣襟,來不及站起,屁股和腳一道使勁連退數步,直到抵上墻角才大吼——

    “不要玷污我們純潔的兄弟情!!!”

    顧悄輕笑一聲,好一個社會主義兄弟情。

    他遞過去一個懂你的眼神,“我懂,你們怕審查,有些事確實不好宣之于口。”

    “臥槽,顧琰之你到底懂了什么啊?!!”

    朱庭樟簡直欲哭無淚,突然GET到剛剛顧悄的那句“送個蛐蛐還要被造黃謠”。

    現世報來得太快,他就是送個溫暖而已QAQ。

    顧悄找到顧影朝的時候,他正坐在時雨齋后頭的荷花池邊。

    靠著假山,屈膝而坐,仰頭望天。

    這還是顧悄第一次看他卸下公子端方的姿態,整個人散漫而頹唐。

    聽到腳步聲,他頭也未回,只淡淡道,“小叔公,那些年紈绔的日子難過嗎?”

    顧悄一驚,暗嘆少年好敏銳的觀察力。

    原身體諒父母,順勢而為,做了多少年的紈绔,就受了多少年的誤解,但他是個樂天派,一直偽裝得極好,可這父母兄妹都不曾察覺的心事,顧影朝竟能知曉。

    “我這宗子的日子,是真的難過。”他沉靜的側臉上,第一次露出痛苦的神情,卻見不到一滴淚,只是聲音里壓抑的苦楚,重愈千鈞,“我也……過不下去了呢。”

    這種壓抑的、苦悶的、無處排遣的宿命,一朝撞到同頻共振的那個人,足夠兩個懵懂少年初識春意,即便從未明言,也各自天涯,惺惺相惜。

    一如春閨紅樓長夢里,寶黛的初逢。

    知己最難逢,相逢意相同。

    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紅。

    難怪,原身會愛上他。

    上一次誤闖將來,走馬觀花原身一生,顧悄也疑惑,不過是青春年少那微許的心動,為什么他竟能撐著,尋尋覓覓一輩子。

    原來跟他一樣,不過是除卻巫山,再不見云。

    “那就不過了。”顧勞斯可不是個喪氣的人,“你先是你,然后才是顧影朝。”

    這說辭,顧影朝還是頭一次聽說,他慢慢重復了一遍,“我先是我?”

    顧勞斯瞬間打開滿級忽悠技能,在家本位的時代鼓吹個人主義,“是啊,圣人都說,一屋不掃,何以掃天下,同理,自己都過不好,如何能帶領全族奔小康?”

    顧影朝面露猶疑,“小康?”

    《詩經·大雅·民勞》篇有言,“民亦勞止,汔可小康。惠此中國,以綏四方。”

    “這詞說的是百姓勞苦,該叫他們休養生息、稍有所安,由此惠及國民,才能四方安定。

    治國之論,叔公還是莫要胡亂僭越,免得惹禍上身。”

    顧勞斯一哽,心道你可真是個棒槌!跟族長一樣的二愣子!

    他一副你聽錯了的表情,飛速轉移話題,“言歸正傳,所以成年人做什么選擇題?科舉和族長,為什么不能都要?”

    “以后吹出去,只有咱們顧家族長,是正經入閣的二品,舉國獨一份兒,可不比你太爺爺那呆老頭兒硬氣?”

    這話,大約也就只有顧悄敢說。

    顧影朝突然輕輕笑了一下,“聽上去好像很有趣。”

    顧勞斯一看有戲,立馬拉人入伙,“當族長,如果只像你太爺爺那般,管田管人管祠堂,那跟放羊有什么區別?羊還指不定嫌你找的草難吃!我們的宗旨,是要叫族人富足安樂,人心所向的無為而治,才是上治!”

    顧勞斯忽悠人時,眼里有光。

    顧影朝即便有些存疑,也甘心上當,“那該如何二者兼得,無為而治?”

    顧勞斯語重心長,湊近拍了拍少年肩膀,開始狂開空頭支票。

    “叔公正在干事創業上升期,人手十分不足。如果你以未來族長身份,先入個干股,日后我這讀書科考的大業,上了軌道就以顧氏集團命名,作為家族企業,你會是集團終生榮譽總裁,咱們所有的經營鋪子、生意,顧氏子弟都將有優先經營權。

    如何?以后你這族長,不僅二品,還手握經濟大權,一個小小顧氏,還怕治它不了?”

    所謂的“上升期”“集團”“干股”,顧影朝其實并不大懂,但顧悄新花樣多,學里他早已習慣。他說得在理,權錢在握,是比祠堂空守,能帶給族人更多的便利。

    所以靜默片刻,他決議一試,“需要我做什么,還請小叔公明言。”

    這是同意了呢!顧勞斯心中一喜。

    顧情離職后,總編缺位,這下總算逮著了。

    又忽悠到一個不要錢的冤大頭,嘿嘿。

    “咱們這里頭,現下做的幾樣事,比較成熟的,就是編書賣教輔,家里幾個丫頭負責收集抄錄匯編整理,先前是由我妹妹審核,我父親把關,現在他二人都去了南京,缺個總編,我看侄孫你自小博覽群書,眼界開闊,可當此任!”

    對外,蘇青青和顧情,是同去了南都的。

    顧影朝聞言,一整個僵住。

    沉靜的公子臉再也繃不住,一寸寸開始皴裂。

    感情外頭學子們瘋狂追捧的那些書,都是婦人女子同紈绔編出來的?

    第一次接觸集團核心機密,他就覺得脖子上頭一涼。

    這種一不小心就闖進不法組織的危機感,令他垂死掙扎著問出一個問題。

    “所以顧玉……既不是顧慎,也不是顧恪,是……”

    不好,一時激動,穿幫了!

    老底漏了個底朝天的顧勞斯“哎呀”一聲,驚跳起來,“明早就要啟程,來不及去叨擾族長大人了,你今日干脆別回去,咱們就私奔一回吧。屆時讓我父親去跟族長解釋好了……”

    他一時正經,一時不正經,荏弱蒼白的外表下,卻有一顆生機勃勃的心。

    顧影朝靜靜看著他欲蓋彌彰,大約有些情急,那雙盛滿星辰的眼再度微微泛紅。

    他一時心緒激蕩,突然抬手輕輕覆上,輕輕道。

    “小叔公不必驚慌,子初會為你守住一切秘密。從前是,以后也是。”

    掌心有纖弱的羽睫翕動,脆弱而微涼的眼皮,貼著他指尖顫動。

    那觸感貓一樣,再次在他枯燥的一生里,劃下一道不會褪色的痕跡。

    一如那年,青竹筒里振翅的小鳴蟲。

    那一聲短促的“吱吱唧——”無端入夢,成為他此后春夏秋冬四季不變的鳴奏。

    那聲音,分明是在一聲一聲叫囂:致知己——

    顧勞斯愣了三秒,才緩過勁。

    他經歷過的大風大浪不知凡幾,從小到大因為一張好臉和離譜的分數,排隊追他的小姑娘能隨便圍起來大操場。

    但男學生表白,還真是頭一遭。

    尤其,這男學生還挺會撩……

    顧勞斯尷尬地清清嗓子,退后一步,避開少年灼熱的手掌。

    他一巴掌重重拍向他肩膀,“小伙子很會來事嘛,以后你就歸我罩著了。”

    爾后,他老臉爆紅,火燒屁股一般撤了撤了。

    摔桌啊,什么叫小叔公不必驚慌,勞資慌了嘛?!

    顧影朝有些失落。

    他緩緩垂下手,輕輕揉捻掌心,內心不免生出一絲悔意,他其實不必刻意保持距離的,親情、友情、同窗情,里頭摻進去那么一點點的……傾慕之情,又有誰能知道呢?

    總歸,他們各自皆有宿命,不可能有第二種結果。

    不如放肆陪他走一場。

    結果這一場,出師就不太利。

    第二天大早,顧勞斯浩浩蕩蕩的小馬車,還沒走出休寧縣城,就遇到一夫當關的老族長。

    后面一排站著八個丈八粗棍。

    第083章 第 83 章(二合一)

    古稀老人須發皆白, 一襲墨藍袍子,脊背挺直,立于城門之下, 有萬夫莫開之勢。

    他一雙鷹眼冷冽, 常年治族的威儀, 叫周邊十米生人勿近。

    族長身后, 離著很遠的地方, 站著一個消瘦中年人。

    正是清明家祭里的次祭,顧云恩。

    他比上次氣色更差,眼窩青黑, 唇色烏紫, 穿得竟比老人還要厚實, 一直小聲斷續咳嗽, 但也站得挺直,懷里不知抱著什么, 一直垂眼看著,目光片刻不曾挪開。

    這里頭,只有黃五年紀長些, 率先上前拱手問好。

    奈何顧凈并不買他面子,避過他的禮,厲喝一聲,“我顧氏兒郎呢?這般藏頭縮尾,家風何在?”

    聽著就像是要當街正家法了!

    顧勞斯小跑著上前, 拱手拜道,“琰之在此, 見過族長。”

    顧影朝、顧影停等一眾人也跟著上前。

    一時間,長街上宗族與小輩, 烏泱泱站了一片,頗有些分庭抗禮的劍拔弩張。

    哦豁,瞧上去可真像大家長抄家伙拿私奔的小情侶!

    老族長一見這陣仗,臉色更冷,滿目寒霜,久久都不曾開口。

    他沒有表示,小輩自然也不敢動。

    顧悄等了一會兒,只得壯著膽揚起笑臉哄著,“大伯……”

    族長一聽這稱呼,老臉一黑,“誰是你大伯?”

    你敢叫我還不敢答應呢。

    顧勞斯:被嫌棄惹QAQ。

    得,拐了人大孫子,不被嫌棄才怪。

    被沖了他也只能摸摸鼻子,舔著臉上前幾步,搖搖顧凈袖子,“大伯,前些天才拜別老父和母親,琰之實在傷情,所以這次赴試,不忍再去同您告別……”

    顧凈一抽袖子,疾色道,“老夫可不敢當。”

    敢要皇孫向我辭行,怕不是王八老來嫌命長!

    被顧準忽悠瘸了的老人家,至今還把顧悄當皇孫,所以才會格外寬縱。

    只是這寬縱實在很顧凈,兇得不止一點點。

    誤收族長敵意,顧勞斯心虛,難道他已經知道重孫不僅跑了,還拐上了彎道?

    想到這,他悄悄退后幾步,把顧影朝往前頭推,“快去哄哄你太爺爺。”

    這處動靜,叫圍觀的人越來越多。瓜田里此時一片唏噓,老族長原來這么不待見小紈绔。

    不少人暗自點頭,果然顧家家風清正,二世祖的賬也不是誰都買。

    在場三方各說各話,雞鴨同籠,竟也能和諧地杵在一處。

    真像那張畢業簽的三方協議:)

    顧影朝低著頭,半分不服軟,“曾祖父,早上風大,您還是早些回去吧。”

    爾后,硬邦邦接了句,“重孫不孝,您保重。”

    老人家聞言。眸光落在顧影朝身上,輕輕“哼”了一聲。

    是隱怒、是不滿,也是對小輩的無可奈何。

    “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

    去應考,不帶盤纏,不帶行囊,亦不帶路引,你就這樣叫你父親擔憂?”

    這風向不對啊,老爺子竟然不是來興師問罪的?!

    顧勞斯大感意外。

    顧影朝也一愣,立即抬頭望向他的父親。

    與顧云恩目光相觸時,他的目光有些不自然。

    顧云恩向他招了招手,他頓了一下,立馬小狗一般乖巧過去。

    儒慕之情溢于言表。

    顧云恩懷里抱著的,是一本老舊泛黃的手札。

    “子初,你能走出去,父親很高興。”顧云恩氣息浮弱,還沒說上話,就開始氣喘。

    那聲音聽得顧悄心驚膽戰,以他有限的認知,他十分懷疑,顧云恩得的是某種肺病。

    “先前是父親懦弱。我答應你,從今日起,我會振作起來。”

    他還沒說兩句,又開始咳嗽,這把大約嗆了風,咳得驚天動地。

    一旁的管家趕忙扶上去,“大爺,您穩著些,莫要叫小少爺憂心。”

    顧云恩用帕子抹去唇邊痕跡,他扯出一個笑,“大夫要我心胸開闊,不可郁結,放心,今日我一掃陰霾,十分快活,并不會有事。”

    他眼中閃過奇異的光,將手札遞給顧影朝,熱切道,“你兄長窮其一生,困于這方寸,十分向往外面的世界。這本手札,是他在書閣讀書時,記下的名山大川,他還沒來得及走一走,就不在了。

    你答應父親,若今后你有緣去到這些地方,就將手札那一頁撕下來,燒給你兄長,就當是為父……帶著他去過了。”

    顧影朝點頭。

    長兄如父。

    他是兄長一手帶大的。

    這本《百岳河川圖》,是他看著兄長一筆一筆描畫而成。

    那縱橫曲直的線條,勾勒的遠不止名山大川那么簡單,還有一個無名青年壯懷激烈的報國赤忱。

    只是這赤忱,生不逢時,只化作一抔黃土和一本舊札。

    因舊事與亡人,這場送別變得沉重。

    兩人離得遠,顧云恩伸手拍拍兒子肩膀,低低道,“顧氏這龐然怪物,就交給我,你不必再憂心。若是不想回來,山河遼闊,做那天地一沙鷗,也沒甚么不好。”

    顧影朝垂眸不語。

    哥哥死時他尚小,但他也知道,若沒有顧氏,那次死的就遠不止一個顧影辰。

    作為被保全的那個,他并不像顧云恩那樣,滿腔純粹的恨。

    他愿用一生帶著顧氏,走完前人未完成的路,也用這龐然怪物,蔭庇他想保護的人。

    只是那個人成長得太快。

    出走,只是他也想變得更強一點而已。

    顧凈自始至終都沒再多說什么。

    那八個丈八粗棍,到頭來也不是家法,而是老頭別開生面的別禮。

    “今春多事,外間不如你們以為的平坦。出休寧山路險阻,你們一行……”

    顧凈蹙眉掃了眼趕考隊伍,又是丫頭、又是小孩、又是金銀細軟,車廂里頭竟還傳來陣陣“咕咕”的雞叫,他頓了頓,恨鐵不成鋼道,“這般聲勢浩大,還是多帶幾個人放心些。”

    顧悄摸鼻子心虛,說聲勢浩大已經足夠委婉了。

    他這隊伍,乍一看就是行走的靶子。走在山路上,差不多等于地攤喇叭全程叫賣:“各位山大王們,小肥羊來喏。”

    哎,顧勞斯深沉地嘆了口氣。都是生活所迫。

    瓔珞、琉璃得帶,他們可是師資培訓班的主力講師;顧影停得帶,留休寧早晚得被那群奇葩親戚拆了;小雞崽必須帶,離了瓔珞和黃五,它們得絕食。

    至于其他人,已經極簡主義了。

    趕考的四人,連著三個出公差的,外加三個司機、四個護衛,一共只用了三輛馬車。

    好在去府治只要半天。

    這要是以后秋闈,該怎么行路,顧悄簡直不敢想。

    他恭敬謝過老族長,老人家特意拎出來的八個大護衛,他也不推拒,欣然受之。

    也幸好顧悄不忍拂老人好意,帶了這八人,否則接下來的意外,他們還真沒法應付得那樣自如。

    待到一行人重新啟程,日頭已經高了。

    馬車才出城門,顧悄還沒來得及松氣,就被一陣“嗶哩啪啦”爆竹轟鳴,炸得心驚肉跳。

    陣陣濃煙、火硝滾滾里,他顫顫巍巍撩開車簾——

    就見城門樓上,朱庭樟擠眉弄眼,身后“四虎”高舉“旗開得勝、院試等我”八個大字。

    城門樓下,長房大管家長福正夯吃夯吃指揮著家丁,舉著長竹篙,各種花式點炮。

    咳,這私生飯毒應援該說不說必須禁掉。

    顧勞斯一縮頭,催知更,“駕駕駕!”

    知更好委屈:我只是個代駕,不是真寶馬啊爺!

    看熱鬧的人群里,也不知是誰大著膽子高喊一聲,“紈绔們,要替休寧長臉啊!”

    “哈哈哈哈,紈绔組團考秀才,是咱們休寧奇觀吧?”

    “咱們狀元縣,豈是白叫的?顧氏捅了進士窩,也不是說著玩的。”

    “噓噓噓——低調點,現在咱們休寧,剃頭匠都能寫幾個字兒,紈绔考秀才什么稀奇?”

    “考不上別回來了!”

    “可不能丟不惑樓的臉,本黃金會員決不允許。”

    ……

    大約只有顧凈和顧云恩,隔絕在喧鬧之外。

    人聲遠去,老人遙遙目送。他滿臉的皺紋,一道道全是摧枯拉朽的催命痕跡,凝視遠方的眼里,露出一絲隱憂,“那本書,竟是你藏起的。”

    顧云恩輕輕道,“十二房復起,是時候有冤報冤有仇報仇了,不是嗎?”

    “但你不該將子初牽扯進來。”

    “不,爺爺。有件事我一直沒說。”

    顧云恩啞著嗓子,“當年子凌被那歹人活生生吊死,子初說他是事后誤闖,可我發現,他其實一直都在……”

    顧凈悚然一驚,那時顧影朝才五歲!

    他沒想到,有恨的竟不止顧云恩一個。可此時再去追人,已然晚矣。

    他顧不得人多眼雜,一個巴掌扇到顧云恩臉上,咬著牙低聲怒斥,“人到中年,你心智卻始終沒有長進。你知不知道,你我老朽死不足惜,要去尋仇,也應是你親自去!”

    顧云恩卻一掃昔日惟命是從,他眼中滿是癲狂,“不,我的好爺爺,我的仇人,豈止兵部那位?也還有你呀,當年要不是你,執意阻斷子凌前程,他何必莽撞投誠,招致殺生之禍?我……決計不會叫顧氏好看,呵呵哈哈哈……”

    他一邊說著,一邊大笑而去,只是背著顧凈,已是淚流滿面。

    他已經死了一個兒子,又怎么舍得再失去另一個?

    不過是嘴硬,好發泄胸中憤懣罷了。

    但他是真心期望,他的子初,不必再回到這血脈加諸的牢籠。

    至于那歹人,自有他養了十三年的謝氏母子替他清理。

    *

    黃五的大馬車,容得下四人圍爐茶話。

    顧影朝情緒低落,摩挲著手札,終于敞開心扉,“我哥哥是聽著大歷七年那場大戰長大的,蘇侯和蘇將軍,是他最欽佩的人。”

    緬懷故人,他的神色不由柔軟起來,“我還記得,哪怕他已及冠,也還時常背著人,撿一枝竹條,神采飛揚地亂舞一通,然后問我,哥哥劍法如何?

    他畢生愿望,就是入蘇家軍,他想學前朝馬上平天下,金戈鐵馬開疆辟土,叫四方蠻夷向我巍巍大寧俯首稱臣,不過他也知道生不逢時,邊疆既定,神宗再無開拓之心,蘇侯老死蘇杭溫柔鄉,蘇將軍卸甲洗手做羹湯……

    所以,他重新定下目標,要攻遍史書,以山川險易,古今用兵戰守為鑒,做一本大寧軍事地圖。可惜書未成,人先故。”

    原疏聽完,長長“哎”了一聲,很是惋惜。

    “你這是要完成兄長遺愿?”黃五知道得略微多些,拍了怕他肩膀提點道,“我倒是聽說數年前,柳巍就是以一本《大寧北疆圖志》,一舉入了神宗眼,自此仕途坦蕩,短短十年,一路升至兵部尚書。或許,你該瞧瞧他的路子。”

    顧影朝聽到那個名字,擺在案幾底下的手,暗暗握緊。

    “我想入兵部,替哥哥完成這本書,就辭官回鄉。”說著,他抬頭向著顧悄一笑,“顧氏集團,不是缺人嗎?侄孫愿替叔公分憂。”

    沉悶的氣氛,因他這一笑,驟然撥云見日。

    可那笑落在顧悄眼里,就不得勁了。

    才被告白過,鋼鐵直男悄現在簡直聽不得侄孫叔公。

    臥槽,分憂什么的,羞恥加倍好嗎?

    當然,更令他監介的是,他不是原裝的,你特么撩錯人了啊兄臺。

    慫狗趕忙轉移話題,掏出模板36套,開始指揮另兩個紈绔刷題。

    黃五笑容盡失,嘴里發苦,“趕考也要刷題?你做個人吧。”

    顧勞斯一本正經,“抱佛腳的苦是臨時的,考不上的苦是終生的,你品,你細品?”

    黃五:誰來收收這個魔鬼?

    原疏勸他,“黃兄,想開點。考上秀才,你就可以繼續考舉人了,考上舉人,你就可以繼續考進士,這么一想,前途光芒萬丈,能不能照亮你眼前黑暗?”

    顧影停小豆丁十分站顧悄,一聽原疏幫他說話,立馬鼓掌吹捧,“對噠對噠,古人頭懸梁錐刺股,你不過是車廂里面念會書,哪有臉叫苦!羞羞!”

    顧勞斯的洗腦包有毒,已經瘋了兩個。

    黃媽媽只想趁著腦子清醒趕緊跳車。

    但吐槽歸吐槽,兩人還是老實接著進度,往后面刷策論題。

    作為新晉苦力,改作業的活兒,自然就歸了顧影朝。

    黃五十分不恥,“為什么只有你可以躺平?”

    顧悄磕著干果,閑閑道,“因為撈你們已經讓我筋疲力盡。”

    那真是謝了您勒。

    徽州境,多山,多水。

    往歙縣水陸通行,但他們一行人多物多,搬來運去不便,所以選了陸路。

    最近氣候不好,官道上有些冷清。

    這些人里,除了顧悄,是正兒八經沒走過如此起伏、崎嶇的山路,其他人都見怪不怪。

    只他一路撩著簾子看山,見到奇險處的羊腸小道,還不由瞪大眼睛抽氣。

    顧影朝見著,覺得十分可愛,便低低同他解釋。

    “舊時新安,如今徽州,在萬山之間。東有鄣山之固,西有浙嶺之塞,南有江灘之險,北有黃山之扼。即山為城,因溪為隍,正是徽州獨特的地貌民俗。因此,徽州易守難攻,歷代均為江浙守城腹地,作藏兵納糧之用。”

    顧悄連連點頭,心道小伙子你是個搞地理的好苗子。

    指不定能成大寧徐霞客,小眾人才難得,顧勞斯我一定撈你上岸。

    成績上不用幫忙,生活上我也可以全力關愛。

    顧勞斯良心承諾,會為每一個學員量身定制上岸幫扶計劃!

    官道青石板路還算平整,但長時間的顛簸和重復的風景,很輕易叫人疲乏。

    小朋友適應力強,晃著晃著就睡了,但小公子脆弱的身體,短板這時候就暴露無遺。

    ……他開始暈車了。

    顧勞斯自覺掐著虎口,艱難詢問蘇朗,“咱們還要多久才到?”

    護衛皺著眉,臉色凝重,“爺,可能要耽擱久些了。”

    黃五聽出他語氣里的不尋常,“怎么了?”

    “從剛剛起,官道上掉頭回來的人就越來越多,我打聽了下,說先前大雪,壓倒了一棵巨木,至今無人清理,官道阻塞,要走只能選另一條山道。”

    他頓了頓,說出猜測,“五爺行商,當知道這種情況,大多都是山匪截路的花招。”

    這就好比,坐了三小時長途公交,憋了一肚子酸水,好不容易要到站,師傅卻車頭一轉說,不好意思前面堵了,咱們重新來過。

    顧悄簡直想死的心都有了,“這里離歙縣還有多久?”

    “走官道不到一個時辰,換山道繞一些,約摸一個半時辰。”

    顧悄唉聲嘆氣,“要不你派個人快馬去前頭看看是什么古木,咱們人多,或許能挪一挪?”

    蘇朗搖了搖頭,“那樹要兩人合抱,且正卡在一線天處,咱們四匹馬也不定拉得動,何況沒有繩索工具。”

    黃五到底行商出身,經驗要足些,膽子也大些。

    他沉吟片刻,“徽州府境內,并無流竄慣匪,如果不是意外,那就是近來凍災招致的草寇,我們人多,不必怯他,且掛上我皇商旗號,走小路一試。”

    結果,路近是近了,可山間羊腸小道,大小碎石、坑坑洼洼不知凡幾。

    很快顧勞斯嘔吐、眩暈、心悸,連帶著頭痛欲裂,沙眼也開始見機發力。

    好在琉璃準備功夫做得充分,出發前她請過林大夫備過藥,這會緊急停車,使喚小廝撿柴就地生火,很快就將一包止暈湯藥熬好,給不能自理的顧勞斯灌下去。

    琉璃滿臉自責,“我該一早熬好叫三爺喝下去的,就不該僥幸。”

    瓔珞安慰她,“是藥三分毒,哪有沒毛病硬灌的?現在喝了也不遲,你去后頭車廂哄他睡覺吧,睡起來就到地方了。”

    琉璃嘆著氣,指揮護衛將昏睡過去的顧悄換車。

    哪知道突然幾個大大小小的“野人”突然竄出來,提著鐵鍬、鋤頭大喊打劫。

    遙遙后頭,還有幾個聲音氣急敗壞。

    “你們這群野猴子,敢偷勞資盤纏?看我攆到不打死你!”

    那群黑頭土臉頭發當胡子遮臉的“野人”一聽有點慌。

    個子最高的1號一把摜向2號腦袋,“你不是說甩掉了嗎?”

    2號唯唯諾諾,“是……是甩掉了啊,我給他們都送另一頭官道去了,誰知道他們為什么又回來了?”

    1號氣死了,“你特么拿了人家銀子,人家找你不是天經地義?”

    2號縮頭,“那……那我還回去?”

    1號“啊啊啊”咆哮,“我為什么要答應帶你出來掙錢?”

    3號此時舉手,“大哥,這群人搶不搶?”

    1號聞言,甩手又給了3號后腦勺一下,“說什么搶不搶的?客氣一點,我們只是手頭緊,借一點!”

    “哦。”3號聽懂了,瞅了眼一群人,大部分都穿得寒磣,只有一個金光閃閃。

    他邁著小短腿,沖到人前,“喂,胖子,我大哥最近手頭有點緊,借點兒唄?”

    琉璃看到這里,終于沒忍住“噗嗤”一聲笑出來。

    那1號小鬼一聽被掃了面子,惡狠狠叉腰兇道,“小妞,笑什么笑,再笑爺爺把你綁回去當壓寨夫人!”

    蘇朗一聽,火冒三丈,策馬幾步擋在琉璃跟前,“你說綁誰?”

    4號聞言撇撇嘴,“哎呀,和氣生財和氣生財,不綁你媳婦兒行了吧。”

    蘇朗一臉便秘,琉璃更是羞紅了臉。

    正當大家看熱鬧,不拿這群小鬼當回事兒的時候,人群后頭一聲口哨。

    567號連拖帶抱,扛著從最后一輛馬車上偷到的包裹,一邊竄一邊嚎,“大哥,得手嘞。”

    1號一聲撤,幾個小鬼頭立馬四散而去,跟山猴子一樣,消失在叢林里。

    蘇朗干瞪眼,“槽。”

    黃五也覺十分丟人,“這靠賣蠢打劫的山匪,我也是頭一次見。”

    顧影停第一次見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一張嘴從頭到尾都是0型,就沒閉上過。

    直到發現丟了東西,才憤憤跺腳,“外頭的人,真壞!”

    原疏鉆到車里點貨,片刻后哭喪著臉宣布了一個十分不幸的消息。

    “咱們的路引,在那包裹里。”

    瓔珞也有些哭笑不得,“爺幾本新編的書,還沒校對完,也在哪個包裹里。”

    他們這頭才清點完,攆猴子的幾人氣喘吁吁才追上來,“你們……你們也丟了行李嗎?”

    四目相對,兩兩相望,嘖,還是熟人。

    另一頭為首的青年,面目憨厚,正是縣考那日唯一為查任那廝求情的老鄉。

    青年也認出了黃五幾人,尷尬片刻后,一想到要追回路引銀錢,還需這幾人幫助,只得苦笑著自我介紹,“黃兄、顧兄、原兄,真是甚巧。我叫查平,是板橋查村人,這幾個都是同鄉,一同赴府試的。”

    雙方各自見了禮通了姓名,不得已只能結伴一同上門討債去。

    查平那邊保結貴。黃五這邊新書貴。

    至于路引,有宋衍青在府治,倒不是什么大問題,盤纏細軟對查平幾人或許重要,但黃五眼里,遠不如顧悄這祖宗安生重要。

    只是這大山荒林,哪里去找不知竄出幾里的土猴子,卻是個問題。

    第084章 第 84 章

    顧勞斯暈完車, 再醒來對著房里1234567根整齊罰站的花生芽,腦殼隱隱作痛起來。

    他捂著頭問琉璃,“怎么回事?”

    大丫頭一臉一言難盡, “下午您喝完藥不久, 我們就……被他們打劫了。”

    顧悄漱口水差點沒噴出去, “被他們?打劫?”

    他不死心又看了眼所謂劫匪, 沒錯, 最大的不超過十五,最小的才六七歲。

    呵,府治果然是府治, 底下劫匪都比別處獨樹一幟些。

    琉璃貼心同他解釋了個大概, “他們先是仗著年紀小, 聲東擊西偷了我們行李……”

    這時1號花生苗梗著脖子反駁, “我必須強調兩點,一是他們自己看不起小孩子, 我們可沒仗小欺人,二不是偷,是借!借懂嗎?用完會還的!”

    琉璃:……

    知更一臉憤懣, 抄起戒尺一瘸一拐過去,狐假虎威道,“誰說降兵俘虜可以張嘴狡辯?手伸出來,我要虐俘了!”

    1號十分不甘心,可怯怯瞄了眼床上躺著的人, 不情不愿伸出手心。

    知更也不跟他客氣,“啪啪啪”幾大下下去, 即便那手滿是黑泥粗繭,也瞬間紅了一片。

    1號沒有哭, 甚至沒有躲。

    只用一種狼崽般執拗的眼神盯著顧悄。

    顧勞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得叫琉璃繼續。

    丫頭嘆了口氣,“這處臨近縣城,被劫的趕考人還不少。大房孫少爺看口音和打扮,推斷‘劫匪’就是附近村民。他熟悉地形,知道周邊只有一個村落,很快就帶著苦主們一并尋了過去。”

    “可是村子里的大人們并不知曉頑童做下的勾當,里老帶著他們一通好找,才在村子外頭的土地廟里,找到圍坐在一起分贓密謀的娃娃。”

    說到這里,知更最上頭。

    他三兩下脫下磨破的鞋子,給顧悄看鞋底板碩大的豁口。

    “這群劫匪膽大包天,見著我們不僅不束手就擒,竟還卷著包裹再次竄逃,遛著我們一群人在山里打了一下午游擊!黃五爺傷了腰,我扎了腳,還有那幾個書生,刮破衣服擦傷臉,都好不狼狽!”

    “老里正也狡猾,怎么也不答應幫忙捉人,我們帶著家丁上前威逼利誘一通,收了咱二十兩銀子才點頭。可耽誤那么久,包裹早不知道被他們藏到哪里去了!

    叫里正幫我們要,那老東西拿了銀子不辦事,兩手一攤說這些都是混世魔王,要不沒爹沒娘,有爹娘也管不住,東西他是要不回來的。”

    顧悄有些奇怪,“那怎么不扭送官府?”

    黃五聽到他醒來的動靜,扶著腰推門調侃,“可不巧,這里頭有個小鬼叫二喜,一見著我就問顧夫子呢?還屁顛顛從衣服內襟里摳出看圖識字,邀功請賞說他不僅學完了,還帶著村子里小伙伴都學完了。”

    二喜就是黃五找來孵小雞的老農他親孫子。

    聽到這里,顧悄也一言難盡起來。

    果然,黃五接下來的話就叫他哭笑不得,“那個年紀最大的振振有詞,說他們沒干壞事。村子里找不到書學,他們才出去借,可好言好語人家都不理他,所以就偷學了大人的方法,強硬地借。”

    呵,靠賣萌搶劫,真·大人。

    顧悄瞟了眼角落里的花生芽,“他們還挺會活學活用。”

    “爺,該說不說,您送的那本看圖識字,竟是禍首。”

    琉璃指了指桌上剩著的無主贓物,“這段時間,他們專打趕考讀書人的主意。”

    離得遠,顧悄也看不清楚,但是大致還是辨得出來,搶的大都是書本和文書。

    這神展開,是他這凡人萬萬沒想到的。

    黃五嘶嘶揉腰,“他們倒也算得上義匪,搶來的銀子和衣雜,大都又尾隨著退了回去,只是路引與保狀這等要緊之物,他們分辨不清,只當是白撿的廢紙,剛好拿來描紅寫字。”

    知更一把拎過來好幾分保狀,顧悄一看,好家伙,那生字抄得有板有眼,甚是工整。

    就是不知道府衙禮房還認不認這面目全非的狀子。

    他抱著最后一絲希冀問,“所以拿回東西就行,怎么還將他們帶了回來?”

    黃五呵呵一笑,“因為外頭還有五六七八九十個苦主,找著你賠保結。”

    “為……為什么找我?”他突然有了一絲不好的預感。

    知更哭喪著臉宣判他的死刑,“因為7號豆丁早在‘劫匪’中替你打響了名氣,其他幾個兔崽子一聽看圖識字是你給的,立馬老實交贓。可查平一看他的保狀,當場昏了過去。剩下幾個學子知道拿住小的送官也于事無補,只得攀咬著您這個‘夫子’不放了。”

    黃五悠悠補刀,“誰叫這幾個十分興奮,死纏爛打要跟著你繼續讀書呢!里正干脆順水推舟,拿住了這師徒關系,一把將燙手山芋全都丟給了你。”

    “該說不說,那個最矮的小東西,還是雞崽子的小哥哥,這沾親帶故的你看著辦吧?”

    一醒來就是這等噩耗,顧悄干脆躺平擺爛,“不,我可沒有這樣的徒弟!該說不說,千萬別看在他們年幼就生出不必要的憐憫心,這種違法亂紀的惡性哪能縱容?知更,去!報官!”

    哪知角落里,1號到7號聞言齊齊跪下。

    “夫子在上,到哪兒我們都認準了,你就是我們的夫子!”

    顧悄,“別,消受不起!”

    姍姍來遲的顧影朝一進門,就見跪了一排。

    他有些于心不忍,但也沒替他們說話,只淡淡問了聲,“叔公,你醒了。”

    顧悄聞言望去,好生生一個沉穩俊俏后生,這會鬢發微亂、衣衫不整,臉蛋上還浮著一層紅暈,這架勢顯然是干過架才回來。

    他后頭跟著原疏,罵罵咧咧,“這群呆頭鵝,咬著我們不放,簡直無恥?!”

    見到顧悄,他話匣子打開,哐哐一通抱怨,“琰之,你說這叫什么事兒?我們也一樣是被打劫的,只是咱們運氣好些,保狀還沒拿到手,沒遭荼毒,結果這就成了活靶子?”

    樓底下,隱約還有幾人在叫囂。

    “休寧人如此不要臉!這等劫人保結之事,竟能賴在一群小孩身上?”

    “呵,送官?送官能還我結狀嗎?我才不管大人小孩,誰阻我府試,我定然要他償命。”

    “我也把話撂在這,誰叫我進不了考場,他也別想進去!”

    顧悄這才知道,他們拿著幾個頑童一路到歙縣,住個店安頓的功夫,幾個苦主就把這事宣揚了個遍,越來越多的倒霉蛋子前來認領失物。

    悲傷的是,大半的路引和狀子,都被墊成了軟面抄。

    被搶的學子都來自西南諸縣,山路險組回鄉補辦不易,在府治重新托人作保,更是癡心妄想。

    畢竟科考作保,一個不慎是要連帶自身仕途的,不相熟的人即便花重金,也沒人敢冒險。更何況,保結一書市場價五兩起步,大部分寒窗人,哪有那么多銀錢糟蹋?!

    絕望的考生們無計可施,也不知道誰煽動的,竟將矛頭直指顧悄,稱他才是幕后主使。

    言之鑿鑿指認他大搞不正當競爭,耍手段打擊其他學子!

    動機嘛,自然是休寧縣考方灼芝提的那句:四月府試,若顧氏族學諸位不能替休寧爭光,一并取消所有成績。

    顧悄黑著臉,“這不顯然是咱們的好老鄉煽動的?!”

    果然老鄉見老鄉,刀你沒商量。

    他嘆了口氣,對著茫然跪成一片的小孩子們幽幽恐嚇,“聽,有人要你們償命呢。”

    幾個小的心里有點怵,也忘記正跪著,膝行摸到1號身邊,扯著衣服哭唧唧,“老大,借什么東西要償命啊?”

    1號梗著脖子,“他們嚇唬你呢。我可從沒聽說,拿幾頁紙就要償命的!那些匪徒,大雪夜里搶人.妻兒,穿官服的還一路跟著不管呢!”

    顧悄與黃五對視一眼,終于聽出了不對勁。

    徽州雖然多山,但治下民風淳樸,流匪山賊甚少,先前幾人說搶劫是“學著大人”就很不尋常,這會無心之語,竟帶出更多內幕。

    顧悄正糾結著要不要細問,就見二喜一副要哭不哭的樣子,將一本書遞了過來。

    正是那本看圖識字。扉頁早就舊了,磨損得也厲害,可見翻閱得多頻繁。

    “夫子,不,顧三爺,是我錯了。爺爺他說得對,我們這樣的下等人不配讀書,這本書我不要了,求求您行行好,放過我們吧。”他曾經跟著老農在大戶人家呆過,熟悉上層社會的規則,知道惹了不該惹的人,磕頭求饒是最有用的辦法。

    跟顧影停差不多大的孩子,口齒卻比嬌養出來的富家孩子清晰許多。

    他穿得十分邋遢,小小的臉蛋上黑一塊黃一塊,很快就被清淚沖刷出兩條鮮明的溝壑來。

    想來上次黃家,他是被爺爺精心洗刷過的,就怕唐突貴人。

    “你爺爺呢?”顧悄還記得那個淳樸的老農,也記著他教授的養雞要點100條。

    一聽爺爺,他哭得更加撕心裂肺,“我爺爺沒了,嗚嗚嗚雪太大,他滑下了山……我不要一個人,我要讀書去外面找我爹。”

    顧悄被哭得腦仁炸裂,熊孩子達咩,他十分兇地瞪眼恐嚇,“再哭把你送官殺頭!”

    二喜的嚎啕哽在了喉頭,一邊鼻孔里還吹出一個呆愣愣的泡泡。

    “啵”得一聲,炸裂在靜謐的房間里。

    小朋友不多的羞恥心也一同炸裂,眼淚鼻涕猛然間如洪峰涌下,好在是沒敢再發出聲音。

    顧悄十分挫敗,他耐著性子問,“你們為什么搶書?要念書村里開了社學,自有耆老教你們。”

    居中的4號見1號、7號都不做聲,弱弱搶答,“沒有社學,里老不許我們讀書。”

    1號口氣很沖地補充,“他說,讀書壞性禍患多,村里所有書都被他燒掉了。”

    眾人無不戚戚,唯有黃五熱淚盈眶,十分向往,“所有的書都燒掉了啊……村長姓秦還是姓贏?”

    第085章 第 85 章

    顧悄瞪了黃五一眼, 沒好氣問,“誰教你們搶的?”

    1號可硬氣,“都說了是借!那些人每年都進縣城, 半個月垂頭喪氣回去, 到時我們會還的!最多……最多就扣下一些紙張筆墨……”

    顧悄簡直氣笑了。

    “你們還有理了。不問自取是為偷, 擅奪強取就是搶!哪個夫子敢教一群強盜?還是這么強詞奪理的強盜?”

    幾根花生苗顯然不接受“強盜”這個身份, 臉上露出憤憤的神色。

    1號更是譴責, “虧二喜將你吹上天,原來你跟旁人也沒什么區別。里正不叫我們讀書,把教書人都趕了出去, 整個村子里, 寫信往來、人丁稅目, 都只有他能經手。哼, 他昧了那么多黑錢,沒人來管, 我們不過借幾本破書,就變成強盜了?”

    說著,他站起來就要往外跑, “走,咱們沖出去,跑掉算賺的,跑不掉大不了送官!”

    奈何外頭把守的是蘇朗,他長劍一擋, 把門一關,小家伙們莽上前, 撞一鼻子灰,一個個捂住通紅的額頭鼻梁, 在顧悄兇巴巴的眼神下,哭都不敢哭。

    傳銷頭目顧導師見時機差不多,又開始忽悠,“你們知道,搶的是些什么人嗎?又知不知道那桌上放的是什么?”

    “書……書生。”3號頭一縮,“那些不過是些四書五經,別以為我們認不得!”

    “哎喲,你們認得鴨。”顧勞斯鼓鼓掌,“真棒,那你們知不知道,書生可是連山匪、強盜都不敢搶的人?就是你們那老里正,也不敢昧他們錢。”

    小孩們瞪大了眼。

    4號腦子轉得最快,他指著黃五,“你騙人,那個胖子下午才被里正黑了二十兩。”

    “哦,他啊,你看他腦子那么差,只知道秦始皇焚書都沒聽過他坑儒,像讀書人嘛?”顧悄睜著眼睛瞎掰扯,“除了他沒文化,剩下的幾個人可還有誰被騙的?”

    花生苗們狐疑的目光掃過全場。

    瞅瞅顧影朝,這個大哥哥賊精,就是他攆兔子一樣追得他們滿山逃,騙不動;再瞅瞅原疏,這個家伙脾氣差,里正家大門他帶著八條大漢說堵就堵,不好惹;床上這個弱了吧唧,說話卻最管用,戲里白臉都像他這么唱……

    是哦,好像就這只肥羊人傻錢多笑呵呵,還一門心思要燒書!

    又蠢又壞,活該被訛!

    被大小十來雙眼睛一同行注目禮的黃·大貨自閉了。

    “言歸正傳,知道盜匪為什么不敢搶讀書人嗎?有句話叫奉旨趕考,不是奉皇帝諭旨,那也手持省、府之官令,所以你們搶的是書生嗎?你們搶的是吳知府的臉面!

    再說了,你們搶的那些個書生,以后都是要當大官、干大事的。所以你們搶的是四書五經嗎?不,你們搶的是他們飛黃騰達的命根子!嘖,小小年紀,一下子得罪了七八九十個未來的朝廷大員……”

    說到這,顧悄面露惋惜之色,跟黃五擺擺手,“你這大商人不差錢,帶他們去置置行頭、吃個飽飯吧,哎,小小年紀真可憐,一時糊涂送了命,也不知還活得了幾日。”

    顧影朝聽得嘴角直抽。

    但顧勞斯神情實在逼真,一直強作鎮靜的1號終于意識到,他闖的禍不是耍賴可以收場的,公然跟官府作對,他有幾條命可以杠?

    關鍵是,他不能帶著一群小弟送死!

    桀驁不馴的刺頭首先服了軟,剩下的花生苗不過有樣學樣,一群人這次誠心誠意向顧悄跪地求饒,“我們真的只想借書學識字,求夫子救救我們。”

    他們人多勢眾,頭磕得山響,攔都攔不住。

    顧悄黑著臉自我安慰,他們比我小,這一波人頭收下肯定不折壽!

    二喜吸著鼻涕,“就看在那三只小黃啾的份上,嚶嚶嚶我可以給夫子養一輩子雞。”

    顧勞斯來了興致,這個束脩倒是可以有。

    因為那三只雞實在太難伺候了!!!

    “那就勉強雇你做它們的雞保姆吧。”

    顧悄摸著下巴,在眾人一言難盡的目光里,美滋滋立起第二次紈绔人設。

    當然,顧勞斯也不是這么膚淺的人。

    他義正言辭,“小同學,我看你有慧根,大寧急缺你這樣的專業人才。”

    “畜禽要旺、技術先行,科技興農、建設農業強國,就看你了!”

    高帽子一戴,小朋友半點沒懂,卻莫名激動。

    “四書五經有什么意思?以后你跟著我,好好研讀農書藝(種植)術,研究肉雞蛋雞養殖,早日替知府掙回面子,爭取寬大處理!”

    肉雞蛋雞他懂了,小雞啄米連連點頭。

    很好,成功收獲農學預備役一枚。

    這時,原疏弱弱打斷人口販子。

    “可是,咱們這不是科舉班嗎?琰之你……你還懂農術?”

    “才疏學淺,不懂不懂。”

    顧悄坦然搖頭,“只能敦促小同學發揮家學優勢,站在巨人肩上自學成才了。不惑樓雜學區,那么多書,夠他學一輩子。”

    他慈祥一笑,“以后再也不用找人借了呢。”

    二喜純真的大眼里露出一絲欣喜,“真的嗎?”

    原疏:……

    黃五望天,果然是沒受過顧勞斯毒打的小寶貝呢。

    顧影朝此時還有些良心在,“族叔,你確定他自學可以?”

    顧勞斯不負責任地攤手,“氾勝之、賈思勰、王禎可都是自學成才的,這個肯定不難。我相信,二喜以后一定能寫出《大寧家禽飼養管理全篇》!”

    小娃娃被成功洗腦,握著小拳頭,“我一定可以的!”

    “到時候二喜也當了大官,就不用怕今天得罪的這些人了。”

    顧勞斯最后又追加一個餅,畢竟這小鬼頭如此“吃苦”念書,夢想總不會是一輩子養雞。

    他也不盡是瞎說。

    這年頭想上岸,除了科舉,還有一條不太為人知的渠道,就是舉薦。

    太.祖時期,賢德孝廉皆可舉薦,高宗時才將舉薦科舉并軌,但仍留了一個口子,專門針對特殊人才引進。

    大歷雖然是農耕時代,但沒有完整的農業體系。

    勸課農桑是各級主政官的工作,可并非主業,朝廷司農重視的,也只是屯田、水利、倉儲、賑災,甚至自上到下沒有專職的農業技術部門,總體農業生產力極度落后。

    像徽州府這樣多山少地的地方不少,糧食是搞不起來,禽類養殖倒是有先天優勢。

    只是這時代種質、技術都落后,再熟練的老農,也扛不住雞瘟等疫病,養雞瓶頸極大,連雞蛋都是緊俏之物,要是能有所突破,養殖業能直接向前推進數百年。

    屆時受益的不僅是徽州,更是整個大寧。

    單憑這個,足夠資格舉薦入朝。

    空談誤國,若舉國文士學子只會廣宣圣人言,最終只會積貧積弱。

    現代有著完整的教育體系,公考只是一個就業渠道,顧勞斯可以放心撈錢;但大寧不是,顧勞斯是個良心企業家,當然要在能力范圍內,合理憂國憂民,為大寧科學配置人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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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他幾個花生苗一聽可以當官,頭送得更積極了。

    “求夫子帶我們讀書!”

    誰知顧悄卻搖了搖頭,“二喜沒了親人,吃百家飯不如吃我一家飯。你們可不成,且不說家人許不許你們讀書,單說這束脩,你們也交不上。”

    顧影朝已經看不下去,嘆著氣出去傳晚飯。

    黃五也跟著搖著頭,大呼“白嫖可恥”,內心卻十分郁結。

    他這么大一奸商,手下個個都得高薪聘請,顧勞斯區區一個紈绔,身邊都是上趕著倒貼的勞動力,不合理,實在不合理!

    小娃們沒想到會被拒,一個個呆呆望著顧悄。

    還是1號機靈,“不就是養一輩子雞嗎?我可以給你養一輩子蠶,我阿娘有秘技,我們家的蠶吐絲比旁人多一倍!”

    走出門的黃五又倒著回來,他雙眼發光,“當真?這個可以有!我的桑農要有這技術,繅絲坊產量翻一番,那可都是大風刮來的錢吶!”

    2號年紀大些,逮著機會趕緊推銷:“我家是木匠!魯班第EMMM五十代傳人!”

    最近讀史很是精進的原疏若有所思,“魯班距今不過兩千年,你們竟已傳到五十代子孫?學木匠這么高風險?代代都是短命鬼?”

    這顯然不是什么好話,小朋友漲紅了臉辯解,“什么木匠?!我家歷代出軍戶,那都是給攻城大軍造云梯和攻城器械的!”

    “你不許說我家壞話!”小朋友癟著嘴,“我爺爺伯伯可好了,還會給我做小木馬!”

    行吧,這個勉強也算有些家學。

    找個師父帶帶,搞搞器械也算是個技術黨。

    “所以,你們幾個會什么?”他撐著下頜好整以暇繼續壓榨。

    3號:“我……我爺爺是把火師父,縣衙屋頂的獸首和鰲魚,是我爺爺燒的磚雕的!”

    嘖,古徽州石雕匠,這個是非遺。

    雖然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是很厲害的樣子。

    剩下來的就不行了。

    4號雙眼亮晶晶:“我會聽話!”

    5號糯嘰嘰,“我會吃。”

    6號搓了搓小手,“我會……我會……”

    行了知道了,你會省略號。未來可期,有無限可能。

    所以,這些一技之長沒有,念書是最后的出路了。

    于是顧勞斯給這幾個小鬼簡單交代了讀書的地方。

    他在歙縣的第二個不惑樓,李玉已經替他相好場地和樓管,開張后他們就能來免費讀書。

    當然,123號和二喜必須主攻技藝。

    降住了人,偷書毀保狀這事,還是要解決的。

    顧悄托大侄孫替小兔崽子們寫了陳情狀子,按了手印,收起后十分不要臉畫餅。

    “念在你們年幼,死罪可免,活罪難逃。但真把你們抓去牢里,屆時你們掏不起伙食費,知府還得花公家銀子養你們,不值當!所以咱們爭取,用苦力抵牢獄吧。”

    十五天師資培訓班,那么多人吃喝拉撒,正缺臨時工。

    說著他招來瓔珞,耳語一番,“緊急培訓一下,爭取明天上崗哈。”

    至于外頭的書生,顧悄也得料理。

    他不是圣母,只在客棧門口貼上告示,詳述事情經過,若還有書生執意胡亂攀咬栽贓,找他要說法,那他必然剛到底;若是有書生通情達理,沒有枉讀圣賢書,愿意諒解這群無知且可憐的孩童,那他也必然也會替他們解決后顧之憂。

    只是告示貼出去,原疏帶回來的結果,卻十分令人失望。

    第086章 第 86 章

    府試在即, 這些天過路書生不少。

    這幾個小鬼才開張三天,就搶了十四個。

    刨去三個保結完好的幸運兒,剩下十一個, 個個打定了主意要碰瓷+訛詐。

    原疏告示才貼上去, 他們就開始擼袖子, 揚言要給這群毛賊并顧總軍師一并扭送到官。

    有這么一位苦主, 顫著聲、抖著唇, 告示念到一半,沒忍住摔碎個臭雞蛋。

    別問春上臭雞蛋怎么來的,農家子日子苦, 去年夏天攢下的雞蛋, 老母親存到現在才舍得拿出來給他補身體。

    蛋碎了, 那人胸中一口郁氣更難消, 撲騰一聲賴在地上嚎啕大哭。

    就像個一百五十斤的孩子。

    原疏一時慌了手腳,雖說他天天哄哭包, 可顧勞斯那是小雨淅淅潤物無聲;眼前這個,打雷暴雨還伴隨四級地震,叫原疏真正見識到了, 什么叫男兒有淚不輕彈。

    彈一下,就是核武器級別的,重愈千鈞,天崩地裂。

    好在壯士查平是個好人,及時伸出援手。

    他全程參與了捉匪, 一目十行看完告示,他抹了把眼尾, 又看看哭哭啼啼不休的人,柔聲勸道, “兄臺,別哭了,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這告示說的確實是實情,只能說你我今年,時運不濟!”

    旁的人不干了。尤其他那倆同鄉。

    一個咄咄逼人,“查平,你特么逞什么圣人呢?什么實情?那群小鬼口口聲聲叫顧家二世祖夫子,這實情告示怎么不敢說?”

    “就是,你自己無用,不敢得罪休寧權貴,可不要帶上我們!” 一個理直氣壯,指著顧悄,“我是定要叫他給我個說法的!”

    順帶,他還把行李往客棧前臺一甩,“小二,來間房。我可就住這兒了,瞧我不盯死了他們幾個。”

    小二斜睨一眼,“不好意思爺,咱們店滿了。”

    “你這店里,這般冷清,哪來的客滿?”他吊梢眼一厲,拍桌發狠,“怎么,以為我付不起錢?”

    小二抄起掃帚攆客,“去去去,哪來的潑皮書生,稀罕你那幾個臭銀子?滿了就是滿了,府試在即,上頭來的提學使、閱卷官可都落腳咱們同悅樓,歷來咱們都不接書生住店。”

    昨日還帶頭撂狠話叫囂的幾人,聞言立馬慫了,“你……你說誰住這?”

    小二一臉鄙夷,土包子三個字明晃晃掛臉上,嘴里連珠炮也十分倨傲。

    “我說咱們這店,被府里包圓了!

    你們是頭一次來考吧?瞧這樣子府城里定也沒個像樣親戚。

    但凡有點門路,都該曉得每年兩試,外縣調來的考官都下榻我們樓里,來拜謁的書生能把同悅樓門檻踏平。”

    “那……提學使他們,已經到了嗎?”一人小心翼翼詢問。

    畢竟昨日樓下公然吵嚷,動靜太大,他們自知無理聲高的那番話,實在不太大丈夫。

    小二卻嘿嘿一笑,“你猜?”

    眾人只能干瞪著他,有火不敢撒。

    原本想撒潑強住的幾人,眼珠子一轉,尤不死心,鬧著要緊迫盯人的那位,指著原疏幾人,“那他們怎么可以住這里?”

    小二聞言,白眼都翻天上去了,“這位爺,您攀比前也打探打探,咱這樓老板姓什么。”

    這群鼠目寸光的呆書生,他實在不想搭理。

    “實話說了,咱們老板姓黃。原爺他們也不是住店,是咱們東家的貴客。”

    那些個考生臉色頓時五顏六色起來。

    領頭人眼見著沒得鬧,話鋒一轉。

    “原兄,莫要以為貼出這么一張告示,說什么稚子懵懂,你們無辜,就能慷我等之慨,將這事抹過。

    咱們不問前因,只看惡果。

    昨日我去府衙禮房問過,書吏只認結狀才給錄親供發浮票,并不同你說什么可憐無辜。

    既然顧兄仁義認他們作弟子,那就仁義到底,也為他們惡行負責。

    咱們的要求也不過分,只要你們補齊結狀,并賠償損失,咱們就答應放過那幾個小雜碎。

    可若你們執意推諉扯皮,那咱們自然也有法子叫你們進不了考場。”

    叫他們買單不夠,竟然還想訛一些帶走。

    這強盜邏輯直接給原疏干笑了。

    他也不甘示弱,“既然你們堅持栽贓,那咱們就各憑本事吧。”

    顧勞斯也點頭,“你告你們的,我告我們的。

    幾位借題發揮訛詐我顧氏的狀子,想必這會我那小廝也已遞到府衙了。吳大人近日忙著府試,約莫壓到放榜之后才有功夫料理。

    但有一事我須事先提醒你們,免得回頭吃了虧你們又哭著說我顧三仗勢欺人。

    若為這點小事鬧到府臺,不論理在那邊,咱們都要先挨十大板。但是不巧,那時我是新秀才,可以免罰,你們就說不好了,不止要挨打,可能還要挨雙倍的打。”

    他站在二樓,居高臨下慈祥一笑,“四十大板哦,望知悉。”

    眾人直接無視了四十大板,聞言滿臉都是:新秀才?你也是真敢吹!

    正當顧悄甩手準備回房時,先前嚎啕大哭那位仁兄突然打著哭嗝喊住了他,“顧兄……嗝,留步。”

    這一米八的魁梧大個兒,竟靠著弱雞似的查平攙扶,才勉強站起來。

    “我……我沒打算栽贓。”青年衣著樸素,仔細瞧那一身青衫,腋窩處還打著不顯眼的補丁。

    他眨著一雙通紅的魚泡眼,神情有著稚子的純真,小聲哽咽道,“我小時候,也同他們一樣,偷……偷旁人書看,我,我不怪他們,是我命不好。”

    查平贊同地點頭,“算起來,我們身強體壯,有些還是結伴而行,卻能叫一群小孩劫走行囊,我不怪別人,只怪自己疏忽大意。

    那些書,就當我送他們的罷,只是希望原兄能替我帶句話,讀書先得正心,這樣才能不入歪門邪道。”

    原疏心道,這倆真活寶,撿回去應該不虧。

    他向著二人招招手,“跟我上來,咱們細說那保結該如何補救。”

    峰回路轉,二人一愣。

    倒是樓下鬧事的幾個一聽,欣喜若狂,跑得比當事活寶還快。

    原疏連忙張開雙臂攔住人,冷漠搖頭,“喊的是他倆,可不含諸位,哪里來的這些個大臉。”

    顧勞斯也補一刀,“既然你們這么喜歡訛詐,小顧我拭目以待,等著你們訛成功。”

    誠然,他們同這些寒門書生比起來,門路確實多些,保結之事處理起來不難,但幫忙和脅迫,可是兩個概念。

    這群人憑什么以為,能靠潑臟水的蠢辦法,叫顧勞斯這位鋼鐵直男彎腰?

    這番話挑釁味十足,樓下人聞言,一個個就像江里河豚漲起肚皮,恨不得原地炸開。

    他們甚至忘記小二警告,也不顧有沒有提學使、閱卷官,一窩蜂圍住查平和猛男淚包,剩下幾個就要上樓逮顧悄二人。

    全武行還沒演齊活,一陣掌聲不急不慢響起,伴著一陣陰陽怪氣,“嘖,這徽州府可真是龍生虎猛,今年是打算文考武考一并開張?”

    顧勞斯低頭一看,客棧正門處站著三人,也不知聽了多久。

    為首那人相貌風流,臉上帶著吊兒郎當的神情,目光卻精準落在二樓憑欄處的顧悄身上。

    挑釁且囂張。

    就聽他切了一聲,側首調侃,“帶頭鬧事的,好像正是大人您的新晉小舅子?”

    他自是知曉謝顧不睦,調侃得也甚是輕慢隨意。

    顧悄循聲望去,就見那人身后,左邊陪著的正是吳遇吳知府。右手邊,卻是……

    怦怦……見到那熟悉的服色,他的心臟驟然躁動起來。

    第087章 第 87 章(二合一)

    顧勞斯同謝大人目光一碰, 秒懂。

    他立馬戲精上身,梗著脖子不服,“誰是他小舅子?就這老牛也配得上我家妹子?”

    少年明明站在暗處。

    客棧昏昧, 卻分毫不掩他昳麗的容顏。

    他整個人都像在發光。

    如此口出不遜, 也叫人生不出反感, 那憋氣鼓腮的模樣嬌憨可愛, 反倒十分惹人喜愛。

    謝昭暗自磨牙:老牛?

    叫你演戲, 沒叫你人參公雞!

    但這祖宗嬌氣,含淚哭訴“接不住戲”的畫面實在觸目驚心,他舍不得發作, 只得換一個可憐蛋子撒氣。

    他冷冷掃過同行青年, 不咸不淡道, “婚事不過才定, 蘇大人消息真是靈通。”

    這語氣夾槍帶棒,十分不善。

    方才還冷嘲熱諷的青年不由神色一凜。

    這話往小了理解, 是嫌他多管閑事,往大了理解,就是窺探上官隱私。

    若這上官只是都察院左都御史倒也無妨, 偏偏他還兼任著錦衣衛北鎮撫使,那一身牽系的,可全都是帝王機密。

    他隱晦地瞅了眼謝昭,二人趕巧前后腳抵達徽州,正碰在一處。

    謝大人打的名頭是監察賑災事宜, 鬼知道背地里是不是北鎮撫司在辦要案!

    他小小一個南直隸右都御史,養老等死的好差事, 萬一因這句信口玩笑,被當成狼子野心窺伺圣意, 那樂子可就大了。

    神宗多疑,又偏信這心腹,屆時他就是空長十張嘴也掰扯不清。

    茲事體大,他還想在南直隸快活幾年,趕忙斂笑,正襟危色撇清關系。

    “道聽途說,哪敢稱靈通?是訓僭越,下官只是關心大人終身大事,想討一杯喜酒吃吃罷了。”

    也不知是哪個詞觸動了閻王,謝昭竟微微翹起嘴角,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急轉。

    “蘇大人,你我同僚數年,不必這般拘謹,婚事若近,必定給你下帖。”

    蘇訓狐疑望他一眼。

    閻王向來清舉,說起這按頭婚事,一雙鳳目清冷,不見喜意,可面上又一團和煦,也瞧不出不喜。

    嘖,要不說人能跟著神宗混呢。

    光這隱藏情緒的本事,就連內閣那些老家伙也望其項背。

    蘇訓干脆放棄,轉而去找吳遇撒氣。

    “吳知府勤勉治下兩個月,這效果也不怎么樣嘛。”

    他半是譏誚半是玩笑,“小小一個客棧,就匯集徽州治下百態。鄉里魚肉蒙童,考生重利輕義,好容易有幾個人稍微明白些事理,又被群起攻之、自身難保,這么瞧著,徽州府今年是準備再被我剃一年光頭?”

    一個“再”字,簡直扎鐵,吳遇差點端不住老臉。

    科場被“剃光頭”,是說那年一個地方全軍覆沒,一個沒有考中。

    這事不論是對主政官,還是當地百姓,都是奇恥大辱。

    要知道,科舉及第人數和地方稅收總額,一直是考察一把手政績的兩項核心指標,也是衡量一個地方行不行的直觀表現。

    徽州府先天不足,稅收本就比不過臨近的其他州府,也就科舉成績能打一點。

    可這些年秀才錄中人數斷崖式下降,前年更是直接被剃光頭,叫整個徽州府在南直隸都抬不起頭做人。

    這幾年休寧書生出縣,誰不戲謔一句“駑生”?

    外頭已經傳遍,徽州府窮鄉僻壤、民風粗鄙,山里人又蠢又懶、又窮又壞,狗都不嫁。

    若是今年真來第二次,那就是辱上加辱。

    吳遇臉皮如同被他扔在地上,還踩了幾腳。

    在場學子雖是才入科場的新手,但一損俱損,聞言也露出憤憤之色。

    其實“剃頭”完全賴不著吳遇。

    這事還得從徽州上任知府——段汴梁那個迂腐老學究說起。

    他讀書呆板,最愛同路數會拍馬的小學究,府試專撿嘴甜書呆子錄。

    初時,各縣都培養不出符合他要求的書呆子,各縣連童生定額都湊不滿。

    為了沖政績,縣令們再不管對不對,無不順著他喜好,開始照本宣科,大搞教條主義。教條的還不是朱子的主義,而是段汴梁老大人的獨門主義。

    漸漸,各縣上了軌道,逼出一批秦夫子式復讀機,府試通關率顯著提升。

    可院試又出了問題。

    段知府是老資歷,前幾任提學使不好下他臉面,每年考徽州府童生,不論質量,膿包里挑字寫得囫圇的,也捏著鼻子把秀才按最低配額給他錄了。

    但三年前,提學使換成年輕又狂放的蘇訓,他可不管老頭什么資歷、什么背景,大手一揮,書呆子通通的不要。

    頭一年果不其然一個沒取。

    去年要不是出了個顧恪,徽州府就是二光。

    今年是蘇訓提學南直隸的第三年,也是吳遇接任第一年。

    要是再光一次,吳遇在徽州必定很難立足。

    哪怕為了立威,這次院試吳遇也必須打個漂亮的翻身戰。

    幾人面和心不和,機鋒打了幾個回合。

    近距離圍觀三位大佬在線斗法,顧勞斯不得不感慨:真真是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

    這下官如同新媳婦兒,又難熬又不好當吶。

    莫名有點心疼吳知府呢。

    他明明已經很努力了。

    自打履新以來,他忙的是小腳不粘灰。

    新官上任,他就狂燒了三把火。

    第一把求賢若渴廣納英才,第二把逼各縣大搞產業發展,第三把就是大興文教弘揚文風。

    可以說,三把里兩把都是為了迎戰今年的府試。

    搞經濟,才幾天是漲不起來了,但秀才錄取率,吳知府咬牙,在線做法也要給他漲!

    可終究離見證奇跡還差了幾天。

    頂著提學突然的挑釁,吳遇心里別提有多苦。

    他壓下心頭血,微笑著四兩撥千斤。

    “我徽州府男兒,厲兵秣馬一年,等的可不就是蘇大人的剃刀,就請大人不吝賜教。”

    蘇訓斜睨他一眼,顯然不信,可也沒說什么,只越過亂糟糟的客棧大堂,傲嬌上樓。

    吳遇送他,走到顧悄身邊時,突然駐足,并慈愛一笑。

    “蘇大人,這位不僅是謝大人準小舅子,也是下官的小師弟,還是恩科解元顧瑜之的胞弟。

    大人這次剃不剃得了徽州府的頭,還得問他答應不答應。”

    他這番話,打著引薦的旗號,行著顯擺、反擊的實際,立馬引來提學使磨刀霍霍的眸光。

    顧勞斯無辜躺槍,整個人大寫的無語住。

    他瞪著眼無聲質問:吳書記,吳師兄,請問我同您是不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吳書記臉皮厚,權當看不懂他眼中譴責,笑瞇瞇拍了拍他單薄的肩膀,立馬就補了個甜棗。

    “剛剛你們所說保狀,師弟不必煩心。師兄信你的眼光,他二人就由我親自作保好了。”

    哦豁,這下可真是倍兒長面子。

    矮子顧悄,在旁人眼里形象頓時高大起來,剛剛還想碰瓷訛詐的幾人,眼神也立馬諂媚起來,簡直如泣如訴、如怨如慕。

    數雙或大或小、或奸或猾的眼里,迸射的都是熱切的光:兄弟,我們的結狀,你也幫幫忙?

    顧悄眨眨眼,一副我懂的樣子。

    他輕咳一聲,神色不太自然道,“那能不能……再麻煩師兄,多保幾人?”

    吳書記腳下一頓,瞥了一眼鬧事的那幾人,沒有做聲。

    蘇訓瞧著好笑,清嗤一聲,“呵,東郭與狼,還真是一個愿打一個愿挨。”

    原疏臉上也露出急色,甚至不顧場合,扯了扯顧悄袖子,提醒他不要犯傻。

    黃五蹙眉瞅著顧悄,面露疑惑之色,不知他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全場真心愉悅的,只有兩撥人。

    一波自然是自以為拍馬哄人成功,馬上要拿到知府親筆保狀的小辣雞們。

    還有一波,就是看熱鬧的謝大人。

    顧勞斯肚子里那點壞水,他看得門清。

    果然,下一句他就聽到少年清朗中透著忐忑的請求:“就……就我爹不是突然去南都上任了嘛?我和學里幾個同伴的狀子,也都還沒來得及寫……”

    吳書記一聽,哈哈哈大笑,“我當什么難事,值得你這般吞吞吐吐。無妨,我一并寫來,還差幾份,回頭你列個名單給我。”

    原疏這才反應過來,剛剛那出,不是顧勞斯心軟,純粹是遛著那幾人玩。

    他咧開八顆門牙,在對方氣急敗壞的神色里,悄悄豎了個中指。

    這是他跟顧勞斯學的新式罵人手勢。

    你懂我懂,敵不懂,主打就是一個既暗爽又安全。

    他可沒囂張辱罵讀書人,嘻嘻。

    保狀一事,顧勞斯白撿個大便宜,吳書記坑他這等小事,怎么好斤斤計較?

    反正去年提學使對顧氏族學意見就很大,顧勞斯已經虱子多了頭不癢。

    他笑得十分燦爛,“如此就多謝師兄了。這科師兄就等好吧!”

    蘇訓見他二人,一個敢開腔,一個敢接茬,不由冷笑一聲,拂袖而去。

    待蘇訓和吳遇走遠,落在后頭的謝大人,才緩步逼近,刻意同顧勞斯擦身而過。

    他閑庭信步,暗里卻不老實,趁著身影交錯的剎那,偷偷伸手,在顧勞斯手心撓了一下。

    修剪齊整的指甲,連著指尖軟肉,順著掌心橫斷紋刮搔而過。

    那觸感又癢又麻,一路襲進顧勞斯心頭,只叫他心尖發顫。

    顧勞斯哪扛得住這等撩術?

    整個人像只炸毛貓咪,弓起背跳開一步。

    被調戲的那只手條件反射背在唇上,掩下即將沖出喉嚨的驚叫。

    不爭氣的雙眼迅速騰起濕意,并幾許羞恥的薄紅。

    他愣愣瞪著罪魁禍首,顯出一股不解風情的懵懂風流,既純真,又魅惑。

    謝昭撩完,反倒自己先扛不住了。

    他輕咳一聲,裝模作樣陰陽,“琰之的保狀,身為家人,我也可效勞。但你寧可麻煩外人,也不向我開口,是對我有什么不滿?”

    顧勞斯心中大呼無恥。

    他平復了下心頭躁動,“呸”了一口,“誰跟你是家人?老不羞!”

    謝大人頓時沉下臉。

    他抬手握住顧悄脖頸,皮笑肉不笑,“什么?風太大,昭沒有聽清,有勞小舅子再說一遍?”

    學長的手滾燙,好巧不巧按在他頸側min感處。

    顧悄眼圈更紅了,好半天他才囁喏一句,“已……已經辦好,就不麻煩妹夫了。”

    謝大人笑著松手,拍了拍顧悄臉頰,“這才乖。”

    那語氣低沉,縈滿只有二人才懂的危險。

    “教訓”完小舅子,他輕輕拂袖,一邊往天字號房里去,一邊輕描淡丟下一句,“顧悄,你識趣,妹子才能長命百歲,懂嗎?”

    哦。我不識趣,你還想家暴我不成?

    顧悄臊著臉,冷漠地想。

    他十分疑惑,謝狗究竟去哪進修了?

    士別三日,竟已下流到沒眼看。

    客棧這幾出,紅臉黑臉的也沒白唱。

    第二天整個府城都知道,南直隸提學御史來了,揚言院試要給徽州府剃頭,頭一個剃的,就是知府親保的刺頭顧悄。

    當然,顧家小兒子不自量力,妄圖挑釁謝閻王,差點被他當場捏死,這八卦更勁爆。

    謝家同顧氏,已經不是簡單的不合,而是勢同水火。

    生死關頭,顧家小紈绔踢到鐵板,嚇得屁滾尿流,為求閻王不殺,如何哭著討饒更是被眾人傳出不下十個版本。

    其中,青樓楚館還演出一個風月版,屬實令人震驚。

    屁滾尿流?哭著討饒?

    聽著正經八卦、走在開班路上的顧悄:我不要面子的嗎?

    但他騰不出手找謝大人算賬,十來天的基層教師集訓班緊鑼密鼓,開課在即。

    培訓地點,在同悅樓不遠處的一間私家宅院。

    前后五進,百來間房,供應場地的冤大頭自然又是黃五。

    顧勞斯美其名曰空著也是浪費,不如做個全封閉式培訓基地,盤活資源撈一筆是一筆。

    基地撈的第一單,開門紅訛的就是吳遇。

    畢竟吳知府想打翻身仗,就必須理順底層邏輯。否則,他在上頭糾學風,下面社學還在源源不斷生產書呆子,縱使他有潑天才能,也回天乏術。

    大膽啟用顧悄的一整套新玩意兒,他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迅速打破舊例、尋求革新。

    這次的培訓對象——各處鄉里的社師,也很有些講頭。

    大寧太.祖窮苦出身,崇尚周制,十分向往昔日“家有塾,黨有庠”、“教化行、風俗美”的時代,因而在全國范圍內大推社學制度。

    鄉里五十戶結為一社,請一個通曉文理的人當老師,農閑時借寺廟、宗祠、稻場等地做學舍開班授課,教啟蒙、教經義,也教大寧律法。

    這些臨聘的雜牌軍,就是社師。

    他們沒有編制,領不到薪水,束脩全靠鄉里一家一戶湊份子,文化水平也參差不齊。

    富庶些的地方,能重金請到落魄童生、秀才;偏遠苦窮之地,壓根找不到像樣的讀書人,鄉里為了完成上級任務,但凡識得幾個字,通通都被拉去充社師。

    顧悄推開門,頓覺亞歷山大。

    入目一屋子花白胡子老頭,齊刷刷搭著眼皮念念有詞。

    這就好比一百多個秦老夫子影分身開大會。

    顧勞斯耳邊甚至響起那循環往復、日日不息的“三百千千”。

    關鍵是,一臺復讀機勢單力薄殺傷力有限,一百多臺一起轟鳴,實在要人老命。

    電光火石間,顧勞斯終于悟了。

    難怪汪銘能忽悠成功,叫吳書記在財政資金極度緊張的情況下,還是毅然撥了兩大筆錢,一筆買教材,一筆搞培訓。

    他天真地以為,是他撿了大漏,現在才明白,他果然還是太年輕!

    就這陣仗,他和吳遇,誰訛誰還真不一定!

    這班老學生,不僅難教,心氣還高,既看不起女夫子,也瞧不上毛頭小子。

    還沒開課,個個就吹胡子瞪眼,開始耍社師威風。

    這個老頭怒斥,“去去去,小孩子瞎湊什么熱鬧!”

    那個老頭虎臉,“哪家女子,這般不懂規矩,也敢往學里跑?”

    還有老頭不住向外張望,“給我們授課的是府學哪個大儒?還是府衙哪位大人?還不快快請他們上來!”

    饒是瓔珞一貫沉穩,也被陣陣厲色呵斥,驚出滿頭冷汗,不自覺向后退了一步。

    這還了得!顧勞斯抄起戒尺,哐哐一頓敲。

    好不容易壓下老年躁動,他陰惻惻警告:“諸位想必是忘了,是誰叫你們坐在此處的吧?”

    老頭們你望我,我望你,向著東邊府治方向拱手,冷哼出聲,“自然是吳知府吳大人,是汪教授汪大人。”

    顧悄點頭,“既然知道,那我也自我介紹下。我叫顧悄,是這所繼續教育學院的院長,這位女夫子叫瓔珞,受二位大人所托,將是你們這期社師集訓課的主講。”

    這話不亞于捅了馬蜂窩。

    一個老頭憤而起立,“小兒無狀,拿我等開涮,豈有此理!”

    另個老頭啐了一口,“女娃不知廉恥,簡直有污這講堂!”

    在老頭們徹底暴動前,顧勞斯扯著嗓子,吼了一通叫他們屁都不敢再放的話。

    “我爹是南直隸戶部尚書顧準,我妹夫是錦衣衛北鎮撫司指揮使。

    我這人沒什么本事,單會仗勢欺人。

    開這個班,也沒什么別的意思,就是找吳知府打秋風、弄點小錢。

    你們要是聰明,就不要惹事,若是有人敢壞我財路,我定叫他吃不了兜著走。”

    老頭們聞言,立馬縮脖子安靜裝白毛老鵪鶉。

    顧勞斯見狀,嘿嘿一笑,“那么,各位同學,沒有異議的話,現在開始上課。”

    老頭們梗著脖子紅著臉,默念不能跟權貴較勁,忍辱負重開始聽女子講習。

    期間,只要有人不配合,顧勞斯就敲著戒尺,懶洋洋算賬。

    “夫子叫你們跟著念,不念知府扣我一百兩,誰賠?”

    老頭們老實張嘴“啊窩惡……”

    “夫子叫你們跟著拼,不拼知府扣我二百兩,誰賠?”

    老頭們咬牙切齒“摸阿媽——”

    半天下來,配合倒是配合了,但老頭們學會了陽奉陰違。

    讀也讀了,拼也拼了,到自己念的時候,只會憤憤,“老夫不會!”

    顧勞斯直接上大招。

    他痛心疾首,“剛剛外頭知府派來的監工,已經記我一筆,第一日教學,社師一問三不知,未見成效扣培訓費,攏共紋銀五百兩,你們自己說,該怎么算?”

    那答不上來的老頭把心一橫,“你自己教得不好,與我何干?”他伸出雙手,“你叫錦衣衛把我抓去好了!”

    顧悄面露為難之色,“可你一條命也不值五百啊,哎,吳知府這秋風實在難打。”

    說著,他朝外喊了聲,“林大人,聽說錦衣衛新研發了一種逼供辦法,用燒得通紅的鐵針釘進指甲蓋里,正在缺活人實驗?”

    林茵板著臉,一副“我超兇”的模樣,“正是。”

    顧悄嘿嘿一笑,“這老貨你拖去吧,看著給點就行。”

    老頭不認得林茵,但認得他腰間那把繡春刀啊。

    他原以為這紈绔不過虛張聲勢,沒想到真有錦衣衛撐腰,嚇得直挺挺就要下跪,被林茵一把截住。

    可憐的千戶大人&臨時壯丁沒忘,這位主子最不喜旁人向他下跪。

    老頭跪不成,哆嗦著打商量,“小公子,不不不,院長,恩師,夫子,您大人大量,五百兩我做牛做馬慢慢還,還請原諒我這次。”

    顧悄閑閑用戒尺敲著掌心,搖了搖頭,“你這窮鬼,一輩子恐怕都沒掙滿百兩,還敢口出狂言,是準備做鬼推磨接著還債嗎?”

    老頭嘴一癟,差點孩子般哇哇哭出聲來。

    士可殺,不可辱,不帶這么罵人揭短、砂仁豬心的!

    “哎,拖出去吧。”

    顧勞斯不耐煩了,“今日做白工,小爺心情不爽利,淺殺一個,給我解解悶。”

    全體老頭:……求您,解悶還是繼續斗蛐蛐吧。

    這時,琉璃上前勸道,“爺,早上我替您卜了一卦,今日不宜見血,若財運被小人沖撞,當放寬心,破財消災。”

    顧勞斯蹙眉,一副迷信二世祖模樣,懊惱道,“晦氣!行吧,死罪可沒,活罪難逃!你且說說,社學里,你如何懲治不聽話的頑童?”

    老頭撿回一條命,沒想許多,自然知無不言,“罰戒尺十下到數十下不等,令其貼墻角罰站,直至散學。”

    顧勞斯點點頭,煞有介事,“那你看,如你這般的頑劣老童,當罰多少下?”

    老頭一哽,眉毛直翹,偷瞄一眼兇神惡煞錦衣衛,哭喪著老臉,“就……就打五十下吧。”

    顧悄把尺子遞給瓔珞,“就請夫子親自動手。打完,讓這位頑童去外頭站到夫子下堂,好好自省。”

    一把年紀還被打手心,這可比被錦衣衛拖出去威懾力還強。

    接下來,再沒有一個老頭敢挑事,畢竟誰也不想在老命和老臉中間,做痛苦的二選一。

    一天下來,培訓班總算上了正軌。

    這番騷操作也把七根花生苗看得一愣一愣。

    社師他們村沒有,可旁的村有啊,那可都是瞪一眼就叫他們走不動道的厲害人物。

    可現在這些人物,一百多號關在一起,被那個小夫子一把尺子訓得服服帖帖……

    原來那個病歪歪的顧勞斯,才是終極大boss。

    不幸成為終極大boss小奴隸的幾人,偷學得更加小心翼翼,苦力也干得愈加賣力一些。

    十五天過得極快。

    最后一天幾人面面相覷:惡鬼手下當差,好……好像日子也還挺快樂?

    老頭們學會了拼音和字典,又掌握了看圖識字、聲律啟蒙、教材全解等配套書目如何搭配三百千千、四書五經使用,心中早已明了,這名不見經傳的女夫子,學問比他們這些烏合之眾不知高明多少。

    以前他們當中,大多只能教識寫,少數能糊弄一下四書五經的,孩童問起經義,大都是憑著自己臆想,厚著臉皮胡說八道,經常被老童生羞辱嘲笑。

    如今有了這套教小童啟蒙,教書變得十分簡單。

    尤其那本全解,四書里每個字都給他們摳明白了,哪里不會點哪里!他們終于可以挺著胸脯,大吼一聲老夫子我無所畏懼、怕你童生?!

    雖然老頭們大半都還憋著一肚子氣,但識貨的已經心服口服,叫起瓔珞“夫子”。

    甚至有些老家伙,開始搓著手問瓔珞,“夫子,五經什么時候出全解?”

    瓔珞已經被問了不下百遍,再也耐心也不耐煩起來,“都說在編了在編了,你們找府學大儒要去,找府衙大人要去。”

    老頭們舔著臉,“他們那群飯桶,哪編得出來!”

    吳遇帶著汪銘,兩個飯桶齊齊站在禮堂外頭,一時不知道該不該為自己發聲。

    發聲吧,他們確實編不出來。

    自取其辱,實名丟人。

    算了,還是權當沒聽見。

    將人默契達成一致,各自望天。

    他倆是受邀來出席第一批培訓班結業儀式的。

    顯然,這群有奶就是娘的老頭們已經不需要他們了。

    呵。

    當然,必要的姿態也還是要端的。

    最后致辭時間,汪銘傲嬌拒絕,“我這個飯桶,哪里配呢?”

    老頭:糟糕,只顧著拍馬,馬鞭子背刺到長官了!

    吳知府一臉塑料笑意,“諸位社師能大呼區區不才在下我為飯桶,鄙人十分欣慰。

    說明這次集訓卓有成效,社師終于擺脫段知府淫威,開始有獨到見解了。

    以后徽州有你們,若是再出飯桶,你們就剃頭來見。”

    把剃頭聽成了提頭的各位老頭,已經快要昏過去了。

    顧院長才不管他們心肌梗塞撐不撐得住,無情總結陳詞。

    “大家不要慌,吳知府開這個班,不指望你們能教出什么名堂,只是拜托各位,平日積德、高抬貴手,少誤幾個寒門子弟,給咱大徽州留一條活路就好。”

    老頭們氣得嗷嗷,一把年紀還學少年斗志昂揚,無不憤憤起誓,勢必要振興徽州社學。

    此后數十年,徽州府社師們,跟打了雞血一樣,以興學為己任,兢兢業業教人讀書,勤勤懇懇化民成俗,鄉野間凡有八歲不入學者,人形復讀機必定日日到該戶門口,面無表情循環普度眾生咒……

    雖有些矯枉過正,但也真正做到了野無遺才、尚學成風。

    彼時,顧勞斯不忘盛贊新任北司鎮撫使。

    “想當初本監學創業維艱,多虧林大人震懾有方。如今別處社師培訓,也請林大人不吝帶刑鎮場!”

    林茵:呵呵。

    按這個節奏,全國社師培訓班鎮完,集結各類刑罰、史上最全的《刑統志》差不多也能付梓了。

    只是他也沒料到,這本書他才編成不到兩年,就因為刑法限制級別過高,辦案手段過于血腥暴力,不符合和諧社會建設要求,被列為了大寧第一本禁書呢?攤手。

    第088章 第 88 章

    忙完培訓, 就迎來府試。

    徽州府六縣,根據人口多寡、轄域大小,每年府治分配到縣的考生名額也略有不同。

    大的如歙縣、婺源, 每試分八十人, 小的如績溪、黟縣, 只二三十人。

    休寧不上不下, 正居其中, 分五十人。

    全府應試者,并上歷年府試不過重考的,滿打滿算, 一共也就不到四百人。

    各縣早早將名單造冊報來, 府衙禮房點過保結親供, 發放浮票, 于四月廿日正式開考。

    考試地點定在府學東院。

    大半個足球場見方的露天大場院,平日里做府學御射習所, 考試期間,分天地玄黃四排,按一到百序號, 搭好臨時號棚,考生憑浮票號碼入座。

    院子三面高墻聳立,正前方一座三層譙樓,供主考官、提學使居高臨下監場。

    下方三個洞門,正門供提學下馬, 左門供其他考務人員進場,最后一道門, 則是考生搜身進場通道。

    整體流程大致與縣試相類,但氛圍比縣試不知嚴肅多少。

    排隊進場時除了黃五一身嘻哈破洞裝, 再看不到迷信薈萃,顧勞斯還小小失落了一把。

    原疏這次,似乎蛋定了一些,冷汗沒了,就是面部肌肉有點不聽使喚。

    他面無表情笑話黃五,“素律兄,你不是陪考嗎?這一身煙熏火燎,是替琰之烤的,還是替我和子初烤的?”

    黃五不以為意,抻了抻衣擺,“昨夜焚香,以敬孔圣,這一身痕跡,乃圣人點撥,干卿何事?”

    原疏繼續面無表情地大驚失色,“素律兄竟敢連琰之飯碗都搶,不知謝大人知否?”

    北疆香梨想到朱衣神&鬼君的謠傳,臉色一僵。

    他爺爺的,撞梗了。

    顧影朝默默挪開兩步:我還是離他們遠一些吧。

    這處一派“祥和”,也有因結狀結仇的那幾人,陰惻惻蹲在不遠角落里種蘑菇。

    他們早先揚言要叫顧悄進不了考場,可想想知府,再想想他爹、他妹夫,只得咬著衣擺含淚作罷。

    但是人前慫不耽誤他們人后畫圈圈,用意念詛咒顧勞斯名落孫山。

    客棧里,花生苗們吭哧吭哧撕下客房貼了滿門的“落第有喜”,“諸事不宜”,小大人似的搖了搖頭。

    遇上顧勞斯,大丈夫只能屈不能伸。

    這些呆書生,咋就領悟不了求生真諦呢?

    府試不許帶浮票以外的任何物品進場,搜身反倒變得簡單。

    臨時征用來的衛所兵哥,手腳利索地摸發髻、摸懷藏、摸袖口、摸……褲.襠,最后一路向下,順完褲管再脫鞋襪,一兩分鐘一個,十分高效。

    就是……額,些微有點叫現代人滿屏尷尬。

    顧勞斯漲紅著臉過檢,還被那滿臉大胡子的糙漢鄙夷了一把,“抬頭!挺胸!不許害臊!牝馬都比你有男子氣概!你要是在我旗下,我定要全營都來摸你一遍,專治你臉紅害臊的臭毛病!”

    此時心大的總旗喬五還不知道,這“小娘子”背后,有個不講理的老攻。

    府試結束他回新安衛后不多久,就被調任到直隸滁州太仆寺,專司牝馬保種生育。

    多年后,顧勞斯有幸同他再見。

    大胡子“小喬”正跪在馬廄里,頭頂干草,腳踩馬糞,語氣里滿是羞澀與興奮,柔情蜜意對著一匹通體棗紅的新生大宛名駒輕喚,“心肝,寶貝,站起來!”

    見著顧悄,他反倒紅臉,小媳婦兒一樣扭捏,“我培育的第一匹汗血寶馬,正要送給監學聊表謝意!”

    彼時再回想初見,顧勞斯頓覺,命運十分奇妙。

    但眼前顧勞斯還不知后續。

    在眾人恥笑中,他夾著尾巴竄進場,眼疾腳快尋到位子坐下,袖子蓋臉,生無可戀。

    等到黃五顛著日益稀薄的肉肉、原疏同手同腳落座,開考鼓聲終于響起。

    顧勞斯藏頭露尾半晌,這才揭下袖子。

    府試將各縣考生悉數打散,他環顧四周,很好,前后左右都不認識。

    府試三場,要考整兩天。

    頭一天第一場,上午考四書義理一篇,下午考五經本經義理一篇。第二天上午第二場,考禮樂論一道,下午第三場,考經史實務策三道。

    第一天開考鼓聲響后,府試直接鎖院,第二天結束鼓響,大門才會起鑰。

    也就是說,從學生到考官,必須完成三場,才許離開。

    其間,吃喝拉撒睡,都得在座位上。

    府試考棚跟鄉試貢院號房又有不同,條件更為簡陋。

    其他倒還好克服,就是睡有些難為人。

    考棚一個頂蓋,四壁漏風;一條長板凳,還不給自帶寢具,只有一條統一下發的臟薄被,也不知道多久沒見天日,沉似硬鐵、冷若寒冰。

    以顧悄這破銅爛鐵般的身體,睡一宿明早可以直接抬出去火化了。

    可憐嘰嘰的顧勞斯,不得不做了還沒開寫就搖鈴的第一個刺頭。

    他弱弱舉手,小心翼翼以盡量不太囂張的措辭跟主考打商量,“學生體弱,禁不住考棚寒夜,有個不情之請,能否請大人將明日考題一并出來,我……我今日囫圇答完,姑且先放我出去……”

    這話一出,四下雜音疊起。

    驚嘆的,艷羨的,質疑的,還有不明所以瞎起哄,聽到聲音就問“咋了咋了”的。

    譙樓上監臨官見狀,擊小鼓鎮場,考場內巡監官拿著“話戳子”給碎嘴說話、交頭接耳的考生卷上逐一蓋章。

    除了“話戳子”,監考手里還有“屎戳子”“移席戳”“擾鄰戳”等各種各樣十枚印章。

    一張卷子戳子蓋多了,閱卷官印象分就極低,甚至可以不須閱卷,直接淘汰。

    大印出場,非同凡響,考生們立馬安靜下來。

    吳遇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要求,他同蘇訓商量片刻,達成共識,準了。

    一方面,雖無先例,但題目早給他晚給他,他都比別人少一天作答時間,不影響公平;更重要的是,整個徽州府,還有誰不知道這小公子脆如琉璃、朝不保夕?

    真在府試考場一命嗚呼,誰敢給顧準夫婦那對兒子奴報喪?

    場上其他考生倒也沒有異議。

    考前,顧悄替幾個學子深山斗匪尋回保結,又仗義出手,幫結狀損毀的查平二人重新作保,這事他們略有耳聞,本就對顧悄存了一絲好感。

    何況提前交卷也不影響他們考試,他們自然樂得少管閑事。

    顧勞斯好事多磨慣了,今日全程順風順水,沒人跳出來為難他,一時還有些不太習慣。

    第一場兩道題,由巡場官舉木牌全場巡回,考生自行查看。二三場題由主考寫在紙上,單獨送過來。

    為了防止泄題,叫其他考生提前知曉,有損公正,吳遇特意安排一個候補監考,一對一盯著顧悄。

    顧勞斯同那位監考大眼瞪小眼:一時有點緊張怎么破?

    監考冷漠臉:緊張的是你嗎?緊張的是我好嗎!

    兩篇八股,四書題出自《中庸》:“及其廣大,草木生之”。

    而五經,慣例是一本出一題。

    為了圖省,原疏、黃五本經都選了《詩經》,題目不出顧勞斯所料,出自小雅·甫田,“我田既臧,農夫之慶。”

    顧勞斯松了口氣。

    考前,這兩句顧勞斯都作為案列點到過,也同鐵三角擺明過思路。無論吳遇選什么題,破題一定要順著他的三把火切。

    兩人各自做了一篇習作,顧悄甚至沒有大改。

    《中庸》篇目,原本論的是“誠無止息”,以大山孕萬物談誠之悠遠廣博。

    但這題出自吳遇之手,就要從實用主義角度分析,往搞農業提稅收、搞科舉選人才上靠。

    原疏破題一貫中規中矩,“除弊開山,正田畝以蔭萬民生息”。

    說的是山區一樣搞田搞地搞生產!

    黃五的破題向來屁股歪得沒邊,“圣人招賢納才惜時而已矣,謀而后動,禾稼不生草木興焉”。

    主打就是一個逆向思維。

    考題字面解意,說的是等到大山廣袤足夠孕育萬物時,草木自然興盛。

    他故意將草木與稼穡對立,說的是謀事要趁早,莫要等到荒地長草,延誤大興稼穡的時機。

    另一道《詩》題,也差不多路數。

    第二場禮樂論一道,這對被敲開天靈蓋,硬塞進整套公文模板的兩人來說,就是送分題。

    至于第三場策論三道,顧勞斯匆匆瞄過,簡直要笑出來。

    一道問徽州行商如何抗衡湖州;二道問春寒凍災對徽州影響及對策;三道問徽州連年完成不了朝廷下達稅收任務,何如破解。

    穩了穩了。

    飯都喂到嘴里,這把原疏黃五要考不上,顧勞斯就安心回去做紈绔,再不折騰科舉。

    操心完好基友,時間已經過了一刻。

    眼瞅著點對點過來重點盯梢的監考眼中鄙夷愈盛,顧勞斯羞澀一笑,筆走龍蛇。

    頭一次上考場的監考官,頭一次見識到——

    什么叫吹牛不打草稿。

    少年甚至不需要思考,落筆即成章,也不需謄真,通篇下來不涂不改,一筆不錯。

    在監考瞠目結舌中,不到午飯時間,顧勞斯毛筆一撂,轉了轉使用過度有些酸脹的腕子,笑瞇瞇提醒道,“大人,交卷。”

    “什么?這就交卷了?”

    “我沒聽錯吧?”

    “這人什么來頭,就算背了答案抄也沒這么快吧?”

    “糟,話戳子來了!噓噓噓——”

    因他這處動靜,又害得場中幾位同窗卷子上多了幾戳。

    顧悄斂目,真是罪過。

    他這速度,不止驚到了考生,連譙樓上打著呵欠的蘇訓,都被驚退了瞌睡。

    單按兩篇八股四百余字一篇,論再精簡也得二百余字,策一道四百字,合起來也要寫兩千余字。

    尋常書生,用工整的科舉體,僅初稿加謄真,抄錄都要一個時辰,這小子難道完全不需要思考?

    如是這樣,那么這答卷,就十分貓膩了。

    提學使疑竇重重,按例令人調來現場卷子,并休寧送來的案首卷,這一比對,果真出了問題。

    被傳喚的顧勞斯滿頭黑線:又來?!

    他苦逼兮兮被兩名巡考“請”著到譙樓上,臉上還掛著大學生特有的清澈愚蠢。

    裝杯遭雷劈,所以這是應驗到他頭上了嗎?

    早知道這樣,他就不該輕信謝狗那句“可上九天折桂,可下五洋撈魚,險處不須看”的坑爹鬼話。

    他這桂還沒折呢,人指不定就先折在這了。

    第089章 第 89 章(二合一)

    現代高考、公考等大型考試, 都明文規定不許提前交卷、退場。

    顧勞斯一直單純地以為,這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防止泄題。

    但現在他悟了。

    更大的可能,是人工禁止學霸凡爾賽, 以免引起他人不適。

    顯然, 這把蘇訓就被他“不適”到了。

    院試里有個專門的流程, 俗稱“三連對驗”。

    提學官閱卷時要一并調縣試、府試的答卷與院試答卷對比, 核驗筆跡, 確認縣試、府試、院試答題的,確實是同一個人,沒有槍替。

    如果出現筆跡不同, 就會逮捕考生, 迫其招供。

    顧勞斯答得太快, 快到提學使見多識廣都覺離譜, 還沒到院試就迫不及待提前調卷。

    比對后,果真叫他抓到一條粗辮子。

    顧悄兩張卷子筆跡截然不同。

    聽完蘇訓一通逼問, 顧勞斯懸在嗓子眼的小心臟,終于落回了肚子里。

    他不得不老實解釋,“字跡不同, 并非槍替。只因出自左右不同之手。”

    “學生原先慣用右手,二月意外受傷,臨時換作左手,竟發現書寫起來更趁手。

    只是縣考畢竟大事,學生怕方知縣詬病我左手字功力尚淺、筆跡虛浮, 故而使的右手。

    那之后,學生苦練左手字, 自覺勉強上得了臺面,所以府試斗膽, 使的左手。”

    蘇訓并不輕信,“即便左右手有異,也不至于筆鋒字體差異如此懸殊。”

    顧勞斯面不改色懟回,“歷代擅長書法的名家,大多能摹幾家幾體,厲害得甚至能以假亂真。既然一只手能仿,兩只手又有何不可。”

    說著,他拱手謙遜一笑,“其實,學生還有一小技,可左右同時開弓,左手抄論語,右手抄詩經。雖上不了臺面,但需要的話,也可以現場為大人演示一二。”

    這小技實在過于凡爾賽。

    在顧勞斯躍躍欲試的目光中,不止蘇訓果斷斬殺他的表演欲,連吳遇都哭笑不得擺手,“這倒是不用,只是師弟這作答速度未免……”

    “未免太慢?”顧悄故作懵懂。

    他嘟嘟囔囔抱怨,“哎呀,都怪我二哥,非要寫信囑咐我,叫我要時刻顧及其他人臉面,寫完枯坐也要等擊鼓收卷。他說南直隸窮鄉僻壤,考官大都沒見過什么世面,作答太快,難免等同作弊……我已經多等了半個時辰……”

    “咳咳咳!”汪銘老大人連咳數聲,提醒他收一收。

    少年噼里啪啦抱怨完,這才意識到說錯話似的,無辜瞪大一雙桃花眼。

    他捂住嘴巴,看看汪銘,又看看另二位,緊張到不知所措。

    膝蓋中了好幾箭的蘇訓,已經不想查了。

    他皮笑肉不笑拈著他的府試卷子,嘲笑道,“原先右手字,尚有秦篆遺風、古拙大氣,換這左手字,迎合舉業,作媚俗之態,倒是符合你們顧家家風。”

    蘇訓這話,明著是貶他逢迎舉業,暗里卻在內涵顧氏無節無義,不守風骨。

    說他們當年叛師投敵、茍且求生的小人行徑,為人不齒。

    即便同為神宗臣子,只因蘇訓處士應征,就無端高貴出一截來,有著十足的底氣,瞧不起二主之臣。

    吊兒郎當的青年,滿嘴輕飄飄的忠義,像一片片雪花,落在顧準前行的路上。

    顧悄緊緊蹙眉,心里十分不舒服。

    休寧鄉野之地,民風質樸,叫顧悄差點忘了,這是一個噬人不見血的時代。

    時人唾沫,可以淹死人。

    唐以前,風氣開放,并不簡單以士大夫仕新朝、從二主而薄其品行。

    有宋以來,儒學昌明,統治者宣揚尊禮義、不可背。士大夫開始以節義為重,如女子視貞操為己命。

    洗腦洗到大寧,貳臣失節,如女之失貞。

    即便在婆家含辛茹苦一輩子,也無法抬頭做人,不僅千夫唾棄,還要受君主鄙薄猜忌。

    似乎不殉節,就是罪大惡極。

    外間不像徽州,如蘇訓這樣的人還有許多。

    他們以名士自居,政事上無所建樹,也不關心民生疾苦,卻極其擅長口誅筆伐、文人攻訐,似乎靠抨擊譴責失節者,就能彰顯他們的名士氣節。

    要是能有幸罵死一個,足夠他們吹噓一輩子。

    可朝堂上真要仗義執言時,他們又都緘默得如同一尊雕塑。

    神宗不仁,太子毒發后,更是偏聽小人讒言,越發多疑暴.政,諸多政令蠻橫無道、急功近利,已有昏君之相,上下怨聲載道,也有中正之士冒死直諫,殺的殺貶的貶,自此朝臣再無敢諍言者。

    舉場不少后起之秀,寧愿托關系找人,到南直隸賦閑養老,也不愿在天子麾下效勞。

    蘇訓就是其中佼佼。

    因此,他這種軟腳蝦也能“自我標榜”氣節,聽在顧悄耳中,實在滑稽。

    好在顧準并不真是那逆來順受的小媳婦。

    他假含辛、裝茹苦,暗地里臥薪嘗膽,就等著一朝農奴翻身,掀翻惡婆婆家的鍋碗灶臺。

    想到這,顧悄氣順了。

    他可不能逞一時之氣,拖他爹后腿。

    于是,他擠出一個笑,捏著鼻子認了蘇訓的話,“大人所言極是,是學生淺薄,分不清書法好賴。若有幸入院試,學生定不遺余力,苦練玉筋篆體,以附大人風雅,希望能入大人法眼!”

    汪銘胡子一抖:你倒是敢寫,但是有誰敢批?

    整個徽州,能認得全金篆的老鬼,大約只有一個秦昀,這可是赤果果的挑釁!

    蘇訓搬石頭砸自己jio,此刻超想濫用職權,干涉府試公正。

    好叫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頭不幸落選!

    可想想謝大人曖昧不明的態度,他咬牙又萎了。

    鬼知道這小舅子會不會回去哭鼻子。

    同悅樓那天,他可是看到了,這小鬼眼圈一紅,謝大人立馬不得勁起來。

    想想也是,再同顧準不對付,對上這么個娘兮兮的小鬼,也實在威風不起來。連睚眥必較的謝大人,都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他這下屬當然也得上行下效,輕拿輕放。

    找足理由圓了臉面,蘇提學自我攻略成功,“哼哼”一聲開始擺爛裝死。

    吳遇深諳小公子打嘴仗的本事,文廟初見,早有清醒認識。他適時打圓場,“提你上來也沒別的意思,這科考非兒戲。身為主考和提學,該走的過場我們還是得走走。”

    顧悄小雞啄米式狂點頭,又補了一句凡言凡語,“學生省得!不知大人過場走好沒?不好我還可以現編幾份答案,保管篇篇不比那卷上的差。”

    二樓大大小小提調、監臨官不少,聽到這無不嘴角抽搐,暗道此人狂妄。

    蘇提學也沒忍住暗自吐槽:你確實該聽聽你哥的,他是真·比你會做人。

    吳知府考慮得多,口說無憑,他還須叫眾人服氣,便摸了摸胡須,又將二三場點了新題與他,叫他現做四篇。

    顧勞斯當著主考面,也不露怯,不到小半時辰,果然又胡好答卷。

    這把他論用右手,策用左手,呈上去后蘇訓也不得不服,顧氏果真多鬼才。

    復考完,就到了午飯時辰。

    報時官敲休息鼓,譙樓下三扇大門不開,只角落一單扇小木門自內打開,供外間遞粥桶饅頭進來。

    府試伙食十分簡陋,絞盡一上午腦汁的考生餓得稀里嘩啦,吃起來竟覺倍香。

    不少年輕氣壯的小伙,兩個饅頭一碗粥不夠吃,哐哐敲碗嗷嗷討飯,被監考無情連蓋喧嘩、擾鄰等數個戳子,只得悻悻捂著五臟廟,對著粥桶望眼欲穿。

    樓上考官們的飯菜,就高出不少檔次。

    甚至蘇訓和吳遇的主桌,上頭的菜還是集齊府城所有酒樓“招牌”的滿漢全席。

    顧悄不過多看了一眼,就聽到蘇訓呵呵,“瞧這沒吃過飯的樣子,要不吃個便飯再走?”

    分批上來用飯的臨監官們哄笑出聲。

    還是吳遇好人,遞給他一個饅頭,拍了拍他肩道,“餓了就吃個饅頭墊墊,趁著角門開了,莫要耽擱,趕緊去吧。”

    顧勞斯捏著饅頭,有些哭笑不得。

    他看上去很饞嗎?

    不過,府試規矩多,落鎖后還沒有提前開門放行的先例,能讓他趁著送供給的機會提前離場,已是格外寬容,他拱手謝過,趕緊跟著引路的監官離去。

    近五百人的飯菜吃食,送進送出不易。

    顧悄到角門時,守門的兩個皂吏還在忙碌,里頭監官搬運不及,還熱心腸過去搭把手。

    顧悄不好給人添堵,只好歉意地拉著同行監官,縮在一旁候著。

    這一候,就又候出一樁公案。

    守門皂吏被支開的空檔里,考場里賊頭賊腦探出一個巡場官,將小紙條快手塞到送飯人手里,爾后假裝提起一桶清水,故作無事重新往考場去了。

    顧悄與監考面面相覷,那人尷尬一笑,“見笑,小人這就去稟大人。”

    顧勞斯哈哈一笑,“發生什么了嗎?我怎么什么都沒看到?”

    才怪。

    等到送飯人悉數離去,顧悄才悄摸摸出角門,跟上那吱嘎吱嘎的小板車。

    倒是吳遇派來盯梢的兩人,誤撞在一處,一時兩兩相望,唯剩無語。

    原來顧悄前腳下樓,后腳吳遇就覺不妥。

    明日試題,這般大搖大擺晃出考場,他右眼直跳,趕忙招來心腹,令他安排人手盯好顧悄,防止泄題。

    哪知這安排話音未落,送“題”出場的小監官就滿頭大汗來秘稟泄題之事。

    好家伙,這是太歲頭上動土,頂風作案啊?!

    他倒要看看,他親自寫的、嚴令第三人查看的二三場試題,究竟是誰這么大能耐,不僅搞到手,還敢傳出去!

    只是如何捉鬼,還須仔細斟酌。

    休寧吳平的前車尤在眼前,貿然捉拿那小小巡考,一個不好又會打草驚蛇、死無對證。

    吳遇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顧悄還熱乎著的復考卷子上,與蘇提學對視一眼,默契地想到一處。

    辦法也簡單——臨場換題,順藤摸瓜;螳螂捕蟬,黃雀在后,爭取一舉揪出賣題全產業鏈。

    于是,吳知府面不改色,令監官不要聲張,又另派了一路人去盯送飯人!

    結果,兩支盯梢小隊殊途同歸。

    府學距公署不遠,青石板鋪就的小巷里,幾輛小板車拉著裝滿臟碗的大木桶,晃晃悠悠。

    后頭跟著一二三條小尾巴,其中信顧的那條十分不專業,引得做賊心虛地小廝頻頻回頭,生怕人不知道他就是那個有鬼的。

    可小廝還是憑借極其強悍的心理素質,硬將飯桶碗筷拖回府衙。

    關門的功夫,看到后廚門邊聲勢浩大站滿一排的“跟蹤者”,他一緊張,就把那張紙塞嘴里吞下去了。

    順帶還打了個緊張的響嗝兒。

    顧勞斯立馬向他比了個拇指,“真敬業!可錢收了,題沒了,你事后要如何交差?”

    小廝哽了一下,嗝打得更響了。

    那兩隊差役也熱鬧。

    奉命來盯梢顧悄的差役,手捏一朵簪花,就事起卜:“他們是同伙?他們不是同伙?”

    奉命來跟泄題去處的差役痛心疾首:“沒想到我也有跟丟嫌疑人,哦不,嫌疑物的一天!”

    顧悄&小廝:……

    “二位大哥,他吞下去還沒幾息,理論上是可以摳出來的。”顧悄舉手,弱弱提議。

    差哥一聽,頓覺有理,一個上去鎖喉束手,一個上去捏嘴插.喉。

    分分鐘小廝猶如殘花敗柳,委頓倒地,身前一灘嘔吐物里,靜靜躺著那張紙條。

    就是誰也不想上去撿。

    簪花差哥扛不住,他伸jio踹踹小廝屁股,“反正都是你的東西,撿起來洗洗?”

    小廝捂著屁股紅著眼眶,一副被蹂.躪了還要被羞辱的模樣,哭唧唧用指甲尖尖捏起紙條邊邊,扔到了一旁洗碗的水盆里。

    顧勞斯適時提醒,“按市場價,這紙條起碼值紋銀百兩,你可仔細著點。”

    小廝手一抖,慌忙將“銀子”擺了擺撈起,又用衣擺擦干。

    顧悄微微揚首,用下巴點他,“自覺點,攤開我鑒定下真假。你知道吧,敢賣假題,道上規矩,先奸后殺!”

    小廝哭唧唧反駁,“我只是個搬運工!酬勞才二錢銀子!”

    這“搬運工”咋這么耳熟?

    顧勞斯掏掏耳朵,“那是你上線太黑,跟著我干,分你一半如何?”

    不止小廝狐疑地望著他,兩差哥也目瞪狗呆,“按大寧律例,公然買賣科考試題……”

    “誰跟你說買賣試題?我這是教你們去釣魚執法、高效罰款、合理創收!”

    顧勞斯將運作手法事無巨細向哥倆交代完,又上下打量他們一番,“你們是府衙正規軍,有編制、有執法權的吧?黑戶的不要哈!”

    小廝聽完,瑟瑟發抖。

    倆差哥聞言,成功陷入天人交戰。

    要加入這骯臟的權錢交易嗎?

    他這是有財一起發的意思,沒理解錯吧?

    結果還沒等他們做好心里建樹,那張試題,冷汗里熏陶一遭,胃酸里驚嚇一遭,洗碗水里又深造一遭,攤開墨跡早已糊成一團,壓根看不清字跡。

    小廝一瞧那字條,急得哭了出來,“我有負金主所托,嚶嚶嚶。”

    差哥臉上失落之情也溢于言表。

    顧悄心道,沒想到你們都還挺財忠。

    剛剛答過的題,就算泡發,他還是認得出來的。

    確實就是那四道絕密題干,按理這題只得他和知府知曉。

    咋就流出來了呢?

    這可真有意思!

    顧悄摸了摸下巴,不由想到縣考時同樣的套路。

    他都能想見,如果這事沒有意外暴露,一旦泄題舞弊之事爆發,屆時唯二知道試題的他,必定會成為頭號嫌疑人,再受一場無妄之災。

    旁人作弊,火總會有意識一般,拐彎抹角燒到他頭上。

    也不知是不是他命里和這科場犯沖……

    “哭什么,我給你重寫一份。”廚房沒有紙筆,他掏出手絹和自制炭筆,沒幾息就將題目默了出來,然后捏在手里,“走,咱們現在去賣題,哦不,去執法。”

    小廝訥訥,不敢動作。

    差哥不太耐煩,左右各踹了他屁股一腳,“有錢你這懶鬼都不推磨?還不快帶路!”

    顧悄和差哥打商量,“二位太過招搖,容易打草驚蛇,不知可會一些隱身匿息之法?咱們一明一暗,好配合行事?”

    差哥還沒來得及應聲,不遠處就有一道熟悉的聲音搶戲,“他們不會,我會。”

    顧勞斯皮一緊。

    “還不快過來?!”

    見他半晌不動,那聲音立馬低了幾分。

    什么釣魚執法,顧勞斯了再也顧不上了,趕忙朝著那聲音奔去。

    謝昭即便隔著墻并未露臉,府差也極其畏懼他。

    負責跟著顧悄的差役聞聲抱手,“謝大人,人已送到,小的告退。”

    顯然,他得了吳遇囑咐,與其說盯人,不如說護送更合適。

    謝昭冷淡“嗯”了一聲。

    顧悄摸到謝大人所在角落,入目就是謝大人背著手一臉生人勿進的高冷模樣。

    簡直跟現代他們還不熟悉時,顧悄偷看到的學長一模一樣。

    周身都是豪門世家養出來的生人勿近的傲慢,和一股不自知的高高在上的優越。

    可見到顧悄,那一身疏離和孤傲一下子散盡。

    他還是板著臉,目光卻落下凡塵,染上人間煙火氣。

    “不錯,顧勞斯真是十年如一日,膽子肥,不怕死。”

    謝昭應是從中堂急急趕來,一身熱乎氣。

    他立在院外,捏住顧悄下巴,在他耳邊低語的聲音卻很是氣急,“悄悄,死過一次,難道還不夠你長教訓?”

    顧悄打了個哆嗦。

    他反省一下,今日確實莽撞。

    泄題這等敏.感的事,原不該他插手,就算要洗冤,最最起碼他也該帶上蘇朗,而不是獨身貿然行事……

    不止這一件。

    很多時候,他都會不自覺忘記小公子的特殊身份,把自己當成現代那個拼命三郎。

    尤其上頭那會。

    于是,他討好地拉起謝大人手,狂拍馬屁,“哎呀,別生氣了,我這不是知道大人您在府城,所以才這樣心大嘛?我可是十分確信,學長可以護好我的。”

    被握住的手又暖又麻。

    謝昭準備好的滿腔說教并各種冷戰,一下子忘得干干凈凈。

    他實在拿這樣的顧勞斯,毫無辦法。

    向來冷酷無情的謝大人,一秒鐘都沒堅持到,就沉著臉讓步,“所以,要跟上去八一八泄題后續嗎?”

    “要要要!”

    嘻嘻嘻,輕松拿捏。

    后廚院里頭,少了個顧悄這個攪屎棍,計劃進行得反倒更順利。

    在差哥催促下,小廝捏著新收的帕子,顫巍巍向著府城南邊去了。

    謝大人稍稍挪步,讓出身后石臺。

    顧悄秒懂,輕松借高,爬上謝大人肩頭。

    他總算明白這廝為啥不進院子了,不是為了裝杯,純粹是上次被無情吐槽背人技術不行,這次他有所改進。

    只是這改進方法,屬實清奇。

    要是次次都要靠外增高,那他顧悄豈不是很沒面子?

    可一想到天之驕子跌落凡塵,皺眉到處找墊腳石的傻樣……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好笑了。

    原來謝昭也有這么呆的時候。

    這樣的學長,新奇又可愛。

    顧悄紅著臉,伏在學長肩頭,只覺得內心歡喜滿得快要溢出來。

    這世道艱難,可是只要跟他一起,好像所有的苦都能變成別樣的甜。

    “學長,我覺得,我們應該要入鄉隨俗。”

    謝昭沒跟上他跳躍的思維,回了一個疑惑的“嗯?”

    顧悄卷著他耳邊一小縷碎發,石破天驚道,“咱們也學學古偶里的雌雄大盜,淺淺蒙個臉吧。”

    說著,他掏出帕子,給自己蒙好,又掏出一張帕子,三下五除二給謝大人綁好。

    別問為什么他有那么多帕子,問就是怕原疏這場不夠用。

    結果,這場小伙子盜汗止住了,可喜可賀。

    “可惜沒帶口罩。”顧勞斯貼心替謝大人正好秀著小黃雞的面巾,細細碎碎抱怨,“瑤瑤走前,給我準備了好多小黃雞口罩,咱們還能戴個情侶款。”

    謝昭:……

    端了兩輩子貴公子氣派的謝大人,滿心拒絕在“雌雄”“情侶款”這些騷話跟前潰不成軍。

    戴就戴吧,疫情期間N95他也沒少戴,小黃雞算什么?!

    謝昭不愧是錦衣衛頭頭,雖然不像電視里飛檐走壁那么夸張,但背著顧勞斯在樓宇街道間無聲無息自在穿梭,完全不在話下。

    跟到南城一間客棧,小廝戰戰兢兢敲開一扇門。

    開門的人,卻令顧悄大感意外。

    竟是原疏倒插門的親家,湖州周家小姐身邊的秦老媽子。

    里間傳出一道氣弱婦人音,“這試題怎么送得如此之晚?也不知李大人可趕得及。”

    另一道男聲恭敬道,“夫人寬心,下官必定趕在晚飯送出前,擬好這三份答卷。”

    第090章 第 90 章

    周夫人還是那副蒼白模樣, 似乎下一秒就要斷氣,但她身上卻另有一股上位者的強勢,看似不經意的問詢里, 叫人沒來由心頭一緊。

    “早在接到您密信時, 下官就已經押題備好答卷, 夫人寬心, 下官定不辱使命。”

    “那就請大人開始吧。”

    “他就是李長青。”

    怕顧悄不明白, 謝昭貼在他耳邊低聲解釋。

    是真·貼。

    即便隔著一層帕子,顧勞斯敏感的耳廓還是捕捉到謝大人的溫軟唇峰和炙熱氣息,嚇得抖了一抖。

    借職務之便騷擾同僚, 太……太無恥了。

    而被控訴的謝大人, 一手扒開屋頂瓦片, 一手扶住弱雞后腰, 認真辦公,無動于衷。

    上房揭瓦謝昭顯然是個老手, 挑的位置不僅能無死角窺見屋里,還能卡街頭巷尾路人視角。

    就一個字,絕!

    顧勞斯生平頭一次扒屋頂, 真實體驗了一把武俠劇毛賊戲份。

    為啥不能當大俠?

    顧勞斯瞥了眼身邊人,有朱時茂在前搶戲,旁的人哪還有發揮的余地?!

    屋子里,南祭酒、禮部尚書李長青從小廝手中接過試題,一眼掃過露出志得意滿的笑, “哈哈哈,果然都在我意料之中。不過鼠須小字須得耽誤些功夫, 還請夫人小等半個時辰。”

    爾后,就見他連點四盞油燈, 大白天里,將寬大書桌照得恨不得叫人自戳雙目。接著,他從袖中錦囊取出一支壓根看不見毛的筆,和一張攤開都不到巴掌大小的紙,開始了……槍手答題。

    這高炮打蚊子的陣仗,令一旁沒見過世面的小廝,一會驚奇、一會嫌棄、一會又恨不得送出膝蓋,臉上表情五顏六色可不精彩。

    內間的人爭分奪秒,心無旁騖,外頭看熱鬧的人也早就按捺不住了。

    吳遇手底下倆差役,慢幾步趕到,早在小廝交出考題時就想沖進去人贓并獲,被林茵一手一個拎住后脖頸。

    贓還沒個影子,誰都甭想動他一下!

    很快,屋里除了奮筆疾書的李大人,旁人都沒了動靜。

    初初的刺激緊張過去,顧悄滿心滿眼,就只剩那個越界的身邊人。

    實在是,謝景行存在感太強了!!!

    尤其,謝景行還將他半抱進懷里。

    一只手隱隱攬在他腰側,半邊身體順勢壓在他身上。

    這是一個令直男十分別扭的……被全方位壓制的姿勢。

    屬于另一個人的溫度,源源不斷侵襲而來,悄無聲息越過厚厚春袍,勢如破竹,直擊胸腔。

    顧勞斯心跳漸漸亂了。

    他按下扭身甩開人的沖動,心里大聲訓誡躁動的小心臟:這是在捉賊,你特么單純一點啊啊啊啊!

    弱雞咆哮完,板著臉一動不敢動,卻不知眼角羞澀的飛紅,還是悉數落入謝昭眼中。

    直到臉上落下突兀一吻,扶腰的手移到頭頂一通亂揉,顧勞斯才聽到謝大人晉級的騷話,“這才雌伏一會兒,就不禁壓了?說好的雌雄大盜呢?”

    雌你大爺!

    由此時姿勢聯想到某些不可言說的內涵,顧勞斯直接冒煙了。

    謝大人勾唇,對顧勞斯的撩騷.水平終于有了一個清醒的認知。

    嘴炮王者,實戰青銅。

    不,連青銅都算不上,十分柔弱好欺負的樣子。

    于是,謝大人得寸進尺,又貼著他耳邊輕輕來了句,“咱們現在的姿勢,像不像乾天卦?二龍相遇,終有一爭,誰上誰下,還須……憑本事說話。”

    顧勞斯聽到小火車汽笛污污污的長鳴。

    尼瑪,書香門第、史家巨擘的謝家知不知道,他們的好后生,這不要臉的謝景行鉆研幾年周易,別處沒用上,凈拿來開黃腔了???

    輸人不輸陣,顧勞斯一怒之下,扒下雙盜面巾,吧唧一口啃上謝大人肇事的嘴。

    是真·啃,不帶半點情人親吻的風花雪月。

    他牙尖嘴利一擊就中,利索給謝大人下唇開了個性感的豁口。

    自以為王者的謝大人一整個僵住。

    有鮮紅的血珠沁出,顧勞斯伸手替他抹了抹,將銹色緩緩擦上男人俊雅的側臉,這才扯上面巾,眉眼彎彎挑釁一笑。

    來嗎?戰啊!

    孤勇者可是未成年顧勞斯的護體戰歌!

    謝大人呼吸頓時急促了些。

    這還急眼了?

    顧勞斯洋洋得意。

    殊不知某位睚眥必報的大人已經在心里記下了無數筆小賬,就等著日后一并討回!

    嗯,日后。

    消磨數久,底下也整完了小抄。

    李長青嫻熟地拿出老演員——蘆葦桿子——將答卷塞好臘封,又驗了遍,這才遞給周夫人。

    婦人不動如山,只用眼神示意小廝去接。

    她淡淡開口,“知道遞進去給誰吧?”

    小廝點點頭,“給晌午遞條子出來那個。”

    李長青補充到,“放到粥桶里,可不要傻到塞饅頭,那些干食,里邊會再驗一遍的。”

    小廝點頭哈腰,“小人記住了。”

    他瘦猴般的臉上露出一抹諂媚的笑,望望秦媽,又望望周夫人,“這說好的……辛苦費?”

    周夫人皺了皺眉,抬了抬手。

    特別有抖音小短劇里霸道女總裁內味兒。

    秦媽會意,掏出二錢銀子,“嘴巴緊點,行動利索點,明白沒?”

    小廝拿了錢,屁顛屁顛小跑著告退。

    ——轉頭就上供差哥了,連著那截子蘆葦桿子一道。

    他苦哈哈告饒,“哥你看,我就知道這么多。剛剛那位大人不是說,如果我有自首情節,可以爭取寬大處理,您看?”

    簪花差哥收了錢,盯著小廝清秀中透著一絲傻氣的臉,黑心肝來了句,“不是考題接出來一份錢,答卷送進去一份錢,封口費還有一份錢嗎?”

    小廝簡直要跪了。

    他嘟嘟囔囔,從鞋底里掏出剩下的錢,“沒見過這么雁過拔毛、不給人留活路的!”

    差哥盯著那帶著味兒的碎銀子,毫不客氣都攏進兜里,“這點錢,你小子也不怕硌腳!”

    小廝偷偷翻了個白眼,滿臉都在吐槽,您都不嫌臭,我還能嫌銀子硌腳?

    秦媽打發走小廝,笑瞇瞇又掏出一封銀子,“有勞李大人。小小心意,還請大人笑納。”

    李長青右手抹了把胡子,故作矜持地客氣,“為夫人效勞,是我榮幸,這如何使得?”

    還不待他抻口袋收錢,房門就被一腳踹開,兩差役氣勢洶洶一聲吼,“人贓并獲,敢發科舉的財,你們怕是活膩了!”

    門扉帶起的塵灰,嗆得周夫人連連咳嗽。

    命都要咳掉的那種。

    連李長青都驚得臉色微變,秦媽一個下人,卻分毫不怕身著差字服的青壯。她心疼極了主子,厲聲怒斥,“哪里來的兩頭蠢驢?!”

    說著,全身心沉浸式張羅她家夫人順氣、服藥、進水,直到夫人平靜下來,她才將杯盞往二人身前一砸,極度蠻橫道,“什么人贓并獲?你們這兩個賤民,也敢在周家跟前信口雌黃?”

    差役滿眼只看得到銀錠子,哪里顧得上周家吳家?

    “什么家都沒用,到咱們徽州府,只認吳知府吳家!”二人分分鐘奪下老嫗手上的五百兩,“這不就是贓款?不止銀子要充公,你們也得隨我們走一趟!”

    顧勞斯捂臉:這執法多少有點操之過急了啊兄弟。

    秦媽哪里吃過這等癟?她怒氣沖沖擼袖子就要開干,卻被周夫人一聲輕喚止住。

    “秦媽媽,不得無禮。”

    她輕聲漫語,態度客氣,“不知二位什么來意。我一介婦人,在此答謝夫子,難道替我兒送束脩,也有過錯不成?”

    眾所周知,周家只有一個女兒,哪來的兒子?

    顧勞斯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他低聲同謝大人咬耳朵,“都說女婿可抵半子,倒插門的女婿囫圇可以當全子,她說的不會是原七吧?”

    如此距離,謝大人已經被他折騰得有氣無力。

    底下差役揣好錢,呸了一聲,“什么束脩?我們盯著你們許久,買通巡考,偷盜考題,又請這不知羞的夫子做小抄,還想狡辯?”

    周夫人虛弱一笑,“凡事要講證據,官爺也不能空口辦案?”

    衙役面面相覷,“這蘆葦筒子里,就是證據!”

    只是當他們拆開管筒,那原本寫滿蟻頭小字的紙卷,打開竟成空白!

    秦媽冷冷一笑,“不是說這是夾帶?”

    衙役傻眼,一個差役靈活些,“你們拿回來的條子,想必還在屋里……”

    他幾步走到書桌前,就見那張造假的詩題帕子,已在油燈芯子處,燒成了灰燼。

    二人對視一眼,心道糟糕,再不敢打嘴杖,“我們小小衙役,奉命拿人而已,證據就等你們見了吳知府再說道吧!”

    周夫人秀才遇到兵,才知道潑皮無賴不好惹。

    她清呵一聲“來人”,外頭登時涌進七八個身手了得的私人衛兵。

    婦人殺伐果決,“拿下這二人,不必留活口了。”

    差役還沒見過這般目無王法的,反抗不及被摁住手腳,衛兵還沒拔刀,就被秦媽臭罵,“一個個沒眼力見的東西,拉出去處理,驚著夫人你們是有幾條命!”

    這矯情程度,跟當初不惑樓怕鬼的自己有的一拼……顧勞斯深深羞愧了。

    這時,蹲守多時的錦衣衛頭子終于行動了。

    他一聲鳥鳴,四個手下身形猶如鬼魅竄進屋內,趁其不備,手提刀落,血都沒噴出幾滴,周家豢養的私衛就全軍覆沒。

    下一刻,尤帶余溫的刀刃就抵上了周夫人脆弱的脖頸。

    兩差役沒見過這陣仗,驚慌失措,爭先恐后往桌子底下鉆,被后頭跟進的林茵踹了兩腳屁股,“奉吳知府命,還不去拿人?!”

    他心安理得冒頂身份,三下五除二就把屎盆子扣到吳遇頭上。

    差役又連滾帶爬地出來,“得令,得令!”

    底層衙役粗魯慣了,可不會憐香惜玉。

    他們兜頭就給李長青套了個枷,給秦媽上了腳鐐,給周夫人綁了手,執法極其粗暴,引得周夫人氣血翻涌,聲音都尖了起來,“你們敢!”

    她還沒進一步亮皇商賜黃身份,就被一坨臭抹布堵住了嘴。

    李長青也氣了個半死。

    自古刑不上士大夫,可情況未明,他不敢貿然自爆官身,只得抖著老臉直呼“放肆”,差役不耐煩,送了他一嘴臭汗巾子。

    可憐李大人,差點沒昏古七。

    捉住上線一串瓜,謝大人在屋頂無奈起身,他摘下面巾,“實踐證明,這東西十分雞肋。”

    顧勞斯望天:咳,是他中二了。

    高端的毛賊只需要用最簡單的偽裝。

    但他還是厚顏無恥將自個兒臉上那塊帕子又蒙上謝大人那張俊美的臉。

    “林茵對我本就誤會頗深,不能再叫他誤會我有什么特殊愛好……”

    他還沒胡扯完,就被謝大人一把拉過,就地正法。

    這般還能忍,謝景行都懷疑自己不是男人。

    與上次的一觸即分不同,這次謝景行動了真格。

    成年男人的氣息十分強勢,托著顧悄后腦吻下去的神情甚至顯得兇狠。

    事實也確實“兇狠”。

    兩人幾乎唇貼到唇,鼻息交纏間,顧勞斯甚至下意識仰頭閉眼,做好了深入交流的準備。

    誰知差著最后一點距離,謝大人冷哼一聲,線路一轉,一口咬上他下巴。

    在那堪堪褪去嬰兒肥的漂亮下頜,留下兩排見血的牙印。

    顧勞斯疼到飆淚。

    他幾乎同時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謝昭那張成熟穩重雍雅自持的臉。

    就無論哪個角度,都跟眼前這小孩子打架般的行止搭不上邊。

    顧勞斯含淚解救出下巴,忍住狗咬狗的沖動,“學長,你怎么這么幼稚?!!”

    謝昭輕笑,“沒聽過男人至死是少年?我心理年齡也才十八,跟悄悄你差不多呢。”

    一雙鳳眼含笑,眸中是明晃晃的挑釁:你以為只有你會作妖?!

    下唇傷口再次崩裂,頂著一臉曖昧血痕,謝大人渾不在意,反倒好整以暇拉過顧勞斯食指,輕輕蹭下血跡送入口中。

    火熱的口腔令顧悄渾身一震,羞恥值簡直爆表。

    他分分鐘萎了。

    氣急敗壞收回手,見風微涼的指尖是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

    最終掩飾性地去捂火辣辣的下巴。

    得,恃幼行兇,這招完破。

    謝大人冷笑,才這個程度就不行了?

    愛作死的人,總該小懲大誡一下。

    他眸色幽深,反剪住顧悄無措的手,低頭緩緩在他下巴傷處逡巡。

    親吻一旦帶上力道,就變成折磨。

    小公子嬌氣的淚包很快因痛沁出大顆淚珠。

    “嘶——學長,痛!”

    謝景行置若罔聞。

    他斂眸,避開顧悄的視線,變幻角度吮抿他親口咬出的傷口。

    口中血銹氣味漸濃,一時分不清究竟是誰的血在彌散。

    按理,他見不得顧悄落淚,更舍不得叫他痛,可不知為何,咬疼他,看他紅眼,這兒戲般的報復,令謝景行情難自禁。

    洶涌的快感如錢塘奔涌的大潮,撼天動地,一浪一浪的沖擊著他的自制力。

    口腔的腥甜,不斷刺激著他內心潛藏的破壞欲,那日馬車里不管不顧想要弄壞他的念頭又起,原本玩鬧的懲戒也驟然間失去分寸……

    本以為顧勞斯的痛呼,會喚回他理智,沒想到內心升騰起的,竟是更惡劣的念頭,和更隱秘的意猶未盡。

    明明顧悄是那么的順從。

    少年靜靜坐在屋頂的瓦楞片上,微仰著頭,即便桃花眼紅成一片,里面盛滿的也還是學長,以及熾烈的傾慕與信賴。

    好似世間最美好的四月,蔚藍的晴空,柔和的天光,在學長跟前都淪為陪襯。

    謝昭不懂,他還有什么不滿足,更不知道那股陰暗的沖動從何而來。

    或許是這一輩子,經手的殺戮過重。

    從十二歲決定提刀起,他從一個錦衣少年,腥風血雨一路殺到神宗御前。血污早已滲進骨血、污了命輪,甚至他經常忘記,他也曾生于盛世,有過一雙干凈的手。

    再見顧悄,他甚至不敢同上輩子一樣,再穿一次白衣。他怕白衣不慎染血,是對“學長”的褻瀆。

    他怕過往種種,他所強求非他所愿。

    他更怕,得而復失。

    上輩子臨死前,送行法師贈他的佛偈,梵音滌蕩,隨到今世,再次浮現在耳畔。

    他說:“施主,三千界眾生,所求皆苦,切莫以此苦,退卻菩提心。”

    心緒浮動間,顧悄趁機掙脫。

    小學弟怒極的神色在對上他倦極的雙眼時,慢慢柔軟下來。

    “好了好了,一人一口咱們扯平了!你不許記我惹是生非,我也原諒你小肚雞腸。”

    他喋喋不休地碎碎念。

    他垂眸靜靜聽著,即便雞同鴨講也絲毫不覺無趣。

    這一刻,謝景行突然驚悟,他的苦是顧悄,可他的菩提心,亦是顧悄。

    “大不了以后我同你約法三章,咱們文明戀愛……我保證再也不隨便動手動腳……喂,學長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小學弟沖著他晃了晃手,眼里時時有光。

    看向他時專注而熱烈,他便也好似站在了光里。

    “嗯,希望悄悄說到做到。”

    他啞聲應道,低頭輕輕吻上那雙桃花眼里瀲滟的倒影。

    謝謝你,眼里始終印著最好的我。

    即使,那只是個假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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