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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91章 第 91 章

    周夫人、李大人悉數下獄, 差役揣著巨額財政收入歡樂回府衙復命。

    這筆錢雖然不能全進私人腰包,但首功之臣少不了一筆不菲提成。

    “干一票,飽一年, 嘿嘿嘿。”

    二人笑得實在猥瑣, 引得數個同僚探頭。

    “發什么橫財啦?”最清水的兵房小吏艷羨不已。

    “這還用猜?肯定逮著了大魚!”吏房一眼真相。

    戶房小吏算盤打得啪啪響, “嘖, 往年舞弊府大人不管, 也不知少了多少進賬。”

    照磨一賬本砸上小吏腦殼,“就你嘴長!這款子拿了,府大人少不得還要銷賬, 你以為拿得輕松?”

    小老頭年紀大見得多, 個中彎彎繞繞了然于心。

    大多時候, 只有有錢有權, 才舞得起弊?茍鱿墵I狗茍太多,捉到有錢的, 倒還好說,就怕大水沖了龍王廟,誤傷了有權的, 屆時收上來的錢,知府還得陪著小心還回去。

    上一任府臺不捉,不過是明哲保身,聰明人裝糊涂而已。

    照磨顛著小煙槍,背著手離去, 一邊搖頭長嘆,“不義之財于我如浮云吶——”

    沒收違法所得, 這叫不義之財?

    孔老夫子知道你這么善“解”人意,都得一腳踹翻棺材板。

    顧勞斯也學著小老頭背手搖頭:“對著這群牛鬼蛇神, 吳大人這官做得也不容易吶。”

    想想府衙簡陋陰暗的牢房,他不確定道,“不過,就這么簡單粗暴地把二品大員、皇商家眷下了獄,是不是太草率了一些些?”

    謝大人一臉坦然,“哪來的大員、皇商,你認得嗎?”

    顧勞斯秒懂,“不認得、不認得!

    這流氓打法,顧勞斯都佩服。

    差役聾三啞四,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人逮起來。等吳大人監完考、閱完卷再料理,關也關了,周家這啞巴虧,也只能閉著眼咽下去。

    可憐吳知府,躺著都被謝大人往溝里踹。

    看出顧勞斯想法,謝昭一臉坦然,“同吳遇干系不大,舞弊案主審,按例都是上一級提學!

    顧勞斯一腦門問號。

    謝昭擼了一把他狗頭,“記賬也只能記在蘇訓頭上,剛好,他和李長青都是太子的人。這兩年東宮重病,無力理政,朝中派系斗爭愈發復雜,為了保存太子勢力,神宗同意大部分太子黨調任南都,六部五寺兩監兩院里,多是太子暗部!

    顧悄有些抗拒這類消息,不太走心接了句,“沒想到冷血皇帝也有真愛!

    這次,謝昭卻沒再放任他,“悄悄,入鄉隨俗,這些事你早晚要學著面對!

    “昨夜,我收到兄長密報,韃靼正在集結兵馬南下,蘇將軍也已達舊部,整裝待發,意欲出其不意,先手強攻。背靠大寧腹地,糧草充足,這打法未嘗不可,但神宗卻另有密旨,派我大哥入主遼東,兵部糧草動向也有大變,原本西北軍的糧供,都秘密撥去了遼東。”

    謝昭的大哥,謝時,如今已是神威將軍,掌神宗手上最精銳的三營,也是神宗最信任的將領。

    “老皇帝他瘋了嗎?同時挑兩匹餓狼?”

    顧悄心頭一凜,后背生起一股森寒。

    謝昭壓低嗓音,“你這么聰明,定看得懂其中玄機!

    他低嘆一聲,“神宗這么布局,打的就是將蘇青青和整個西北軍祭天的主意。蘇侯舊部于他,尾大不掉,既啃不下,又阻其喉,不如干脆做了棄子,讓它與韃靼兩敗俱傷,好叫神威軍包抄撿漏!

    “二十萬西北軍,可都是他的子民……他怎么做得出來?!”

    身為現代人,即便顧悄知道古代王權至上、人命本賤,可他多少還是被“民為上,社稷次之,君為輕”的思想洗過腦,不自覺美化舊王朝,總認為治世皆仁君,天下有大同。

    可謝昭卻執意擊碎他的奢望。

    “永遠不要把政客想得良善。就是顧準和蘇青青,手上也有尚未洗凈的鮮血。悄悄,你確定你只想袖手旁觀?”

    謝昭深深望進顧悄的眼睛,那里還有一些天真的執拗,“大歷不會握刀的人,終將死于他人刀下。此前我也想過,就讓我做的你刀,護你一生無憂,但是……”

    他無奈勾唇,“但是這不切實際,我無法預判你所有的預判,更沒辦法在錯綜復雜勢力角逐里,護全所有你在意的人。你同這個世界羈絆越深,想守護的人就會越多,總有一天要為他們舉起尖刃!

    “或許未來某一天,連我,也需要你的護佑!

    這高帽子戴得顧勞斯老臉通紅。

    雖然他有點難以想象,一貫強大的謝昭怎么會有需要他守護的一天,但不可否認,他被成功煽動起骨子里的男兒血性。

    尤其在知道娘親妹妹深陷危機,爹爹處境堪憂之后。

    何況——他凝望著謝景行深邃里透著疲憊的眼——何況他也不能放任他的愛人,一直踽踽獨行。

    他第二次動起了改變這個世界的念頭,這一次,更徹底,也更急切。

    而忽悠完人的謝大人,歉疚垂眸,繾綣地親親顧勞斯眉心。

    邊境雖亂,但也沒盡亂。蘇青青的處境當然沒有他說的那般兇險,他至少提前劇透了一年半的劇情,就為了推一推存心逃避的顧勞斯。

    兩次意識到自己堪憂的精神狀態,謝大人終于下定決心。

    他放棄了原本溫室養花的打算,決定手把手教會他親愛的小徒弟——怎么用刀。

    既然屠龍者一不小心成了惡龍,那王子手中就必須握有最后的那把匕首。

    因為,屠龍者即便成為惡龍,也一定會將心臟獻祭給他的王子。

    當林茵捏著李長青的各樣作案工具趕來時,瞧見的就是他那兩位主子,各懷心思,臉色都有些凝重。

    這詭異的氛圍,他堂堂七尺男兒承受不來!

    小千戶頓時氣弱,聲如蚊訥地請示,“大……大人,這下半程魚還釣不釣?”

    謝昭斂了神色,皮笑肉不笑,“你黑話學得倒快,還記得主子是誰嗎?”

    林茵拿余光瞄瞄上峰的嘴,又瞄瞄上峰的“上峰”下頜牙印,垂著腦袋裝死。

    這家暴晉級成互毆了,難怪兩人臉色都辣么臭。

    這般勝負未定,主子是誰,一時他還真答不上來。

    顧勞斯搖了搖頭,還是將精力收回到眼前這一關上。

    他順藤上下一捋,問道,“你去禮房,結果如何?”

    “此次府試考生共計三百八十二位,除了原疏,并無其他人同周家有牽扯。”

    顧勞斯臉色一凝,難怪學長非得逼著他提刀!

    這么看來,那蘆葦彌封的答卷,真是遞給原疏的!

    周家可真是當死!

    這一通操作,與其說是來助他考中,不如說是純純是來坑害他的。

    且不說縣考原疏能上岸,府試根本不需要作弊;就說他果真需要,這場外救援真的派上用場,原疏考上童生,之后呢?難道一輩子被周家借此拿捏,困于婦人指掌,真做那倒插門女婿?

    再或者,若是舞弊事敗露呢?

    那原疏此生,可就真的再無翻身的可能。

    顧悄突然有了一個不好的猜想。

    客棧里,周夫人同李長青交易被撞破時,蒼白卻淡定的面容再次閃過腦海。

    “周家替原疏賄考,這事實在太詭異了!

    遲疑片刻,顧悄說出自己的猜想,“且不說周小姐執意退婚,兩家早已鬧掰,周夫人為何出手?老實人大寧又不是只有一個原疏!再說這舞弊,尋常哪有這么高調的?要說李長青是槍手,不得不到徽州,但周夫人完全沒必要露面。現在想想那時出現的兵衛,未免也弱得有些離譜……”

    夕陽懸在西天,天色不算晚,離第一場結束的鼓聲還有小半時辰。

    三人沿著府城古舊的青墻根,慢慢踱向府學譙樓。

    清淺的腳步在悠長又空寂的巷子里,微微蕩起些回聲。

    “所以,她是刻意被抓的?”

    顧悄步履沉重,“因為她知道這賄題案必會敗露,而她真正的目的,從來不是原疏考中,而是……毀掉原疏。”

    “恭喜,顧勞斯終于開竅。”

    靜默片刻后,謝昭緩緩解釋,“但這只是其一。縣試案我追查到李長青,雖然沒有打草驚蛇,但顯然有些人已經坐不住,動了滅口的心思。二品以上大員兩次身涉舞弊案,借刀殺人除掉李長青,這是其二!

    除此之外,還有其三。

    謝昭停下腳步,目光幽深地注視著顧悄。

    “縣試后,爹爹曾向我說過李長青經歷。他曾任過太子蒙師、詹事府行走吧?”顧悄默想片刻,遲疑地問了句。

    北司業務骨干林茵同志,腦子里另有一本大寧所有官員詳細履歷表,聞言點頭,“正是!

    “蘇訓與李長青,都是太子的人,這案子本可以睜只眼閉只眼,可衙役鬧了一通,變成吳遇硬把這事捅上臺面,太子黨保不下李長青,只能自斷臂膀。那么其三,就是直接引火,挑起吳遇同太子黨的爭端。太子命懸一線,神宗本就急火攻心,這時貿然動他的人,必定會引起神宗猜忌。”

    顧悄抬頭,“只要他深查吳遇,你在徽州的種種行徑必然暴露,吳遇明著是顧氏門生,暗里是謝家的人,屆時顧謝兩家,都要受牽連……這一石三鳥,可真狠絕!

    這么一看,原疏不過是城門失火,不小心殃及的蝦米。

    連池魚都算不上,謝昭才是幕后黑手想抓的大魚。

    謝昭欣然一笑,也不糾正,照單全收,“猜得有模有樣。所以,昭如今也身涉險境,亟需顧三公子照拂。”

    “顧勞斯,我這個重擔,就勞煩你了!

    這打蛇隨棍上的無賴模樣,令顧勞斯一整個羞恥住。

    他瞪大桃花眼,拍了拍自己瘦弱的肩膀,“喂!你還要臉不要?我這小身板,你看像能挑起你的樣子嗎?”

    謝昭還沒笑,倒是一邊的林茵憋不住“哈哈哈”出鵝叫。

    又被上峰一個眼神扼住咽喉,“呃”了一聲戛然而止。

    為了補救上峰跟前岌岌可危的形象,林茵漲紅著臉補充了一句,“公子或許還應深思,周家為什么獨獨咬著原疏不放。在屬下看來,從原秾嫁到顧家三房續弦起,一切就都不像偶然!

    “顧三身邊所有人,不是出自顧大人手筆,就是由我安排,原疏確實是唯一的例外!敝x昭淡淡道,“如果有人想要破顧家這銅墻鐵壁,他就是唯一的缺口!

    顧悄捂臉,突然有點明白,所謂的廉政風險點是什么了。

    他這個頂包的舊太子,那也算個太子。作為高舉的活靶子,他身邊的人,自然而然,成為重點被侵蝕的對象。

    重利、美人、仕途,一套組合拳打下來,這人要還沒投敵,那只好弄死。

    可憐的原疏,從周家童養夫到美女色.誘,再到科場按頭抄襲,一路竟默默承受了這么多生命難以承受之重。

    關鍵是,作為親兄弟,顧勞斯還一直狂敲邊鼓無情慫恿他:不如從了!

    你可是人?!

    顧勞斯深刻反思,原疏真真是個政治立場堅定、根正苗紅的好同志。

    這樣的好同志,自然要將他放在重要崗位上重點培養!

    于是,顧勞斯認真考慮,要不要忍痛割愛,繼續誘哄他,干脆借此機會一舉從了,就此打入敵軍內部,改行干個碟中諜。

    但想想原七智商,顧勞斯還是萎了。

    有些人,天實在難將降大任——還是老實想轍,把他從這場舞弊栽贓案里撈起吧。

    第092章 第92章(二合一)

    可顧勞斯盤來盤去, 發現這場撈人,難度好像是煉獄級。

    身為“既得利益者”,原疏根本沒法把自己摘干凈。

    買題請槍手, 是周夫人一手包攬, 原疏毫不知情。

    但這說辭對簿公堂, 無異于得了便宜還賣乖, 有誰會信?

    周夫人居心叵測, 若是提審時再攀咬一番,“丈母娘”為“上門女婿”鋪路,原疏哪里說得過她!

    大寧科場又最是無情, 考生但凡沾上舞弊的邊, 無論成功與否, 一律從嚴懲處。

    終生禁考、流放發配、腰斬于市, 都不老少見。

    退一萬步說,就算主考愿意放點水, 原疏這情況起碼也得判個本場作廢、明年再來,才能堵住悠悠眾口。

    倒霉的是,顧氏幾人等不到明年了。

    縣考舞弊案屁股還沒擦干凈, 為縣爭光的軍令狀言猶在耳,原疏要是再因賄題舞弊揚一把名,顧悄都能想見,方灼芝必定會取消幾人縣試成績,將他們終身列入縣考黑名單。

    那以后就真的只能年年在鄉下放羊了。

    “唉——”顧勞斯長吁短嘆。

    明知一盆臟水兜頭而來卻躲不掉, 實在是搞心態。

    “三爺,那蘆葦桿子還要往里頭遞嗎?”

    林茵還記著下半場釣魚的事。

    “我滴媽耶!還釣嘛魚啊, 原疏就是內定的那條魚!

    顧勞斯一時情急,天津腔都飆出來了。

    為了找對策, 他又將整件事復盤了一遍。

    細思之下,才覺恐極。這場看似巧合的公案,背后環環竟都是縝密的算計。

    他提前交卷是臨時起意,吳遇第一日能列出第二日試題,也在意料之外,周夫人再手眼通天,也不可能預知這個變故,更遑論有預謀的買賣試題。

    所以角門處那場隱秘的交易,與其說是巧合,不如說是針對他提前交卷一事,刻意做下的安排。

    為的……就是誘他坐實泄題賄題之事,兜兜轉轉一圈,叫他親自將絞繩套上原疏的脖子。

    從檢舉有功,急轉直下變成揮刀自宮……

    糟,好像被驢了?!

    顧勞斯后知后覺,面上浮起一層羞怒交加的薄紅。

    “我感覺,有誰在拿我當耗子耍!彼桓实靥ь^,“我看上去很好騙?”

    謝昭半點不給面子,沉默點頭。

    少年膚色似雪,帶著經久沉淀的濃重病氣,偏偏一雙眼又極易情動泛紅,瞪眼逼視的樣子,像極一只被揪住雙耳的急眼兔子。

    這外表極具迷惑性。

    不過,應該誰也不會想到,這不堪一折的皮表下,早已換了個疾風勁草般蓬勃的靈魂。

    只欠一把火,就夠他燎原。

    顧勞斯果真彪了。

    他“呸”了一聲,“你那句險處不須看,寫來純純是忽悠無知少男的吧?”

    謝昭:咳咳咳。

    不好,第一個燒到的竟是自己……

    譙樓下很安靜,除開顧悄三人,墻根還有倆丟了結狀的冤種,種了一天蘑菇遲遲不舍得走。

    其中一個吊梢眼,正是休寧查村人,好歹也算老鄉。

    可一見到他,顧悄不由就想起查任那個縣試攪屎棍,頓時沒了好氣。

    同蘇青青一起生活久了,顧悄也染上了她有火就亂點炮的壞脾氣,還專挑人痛腳瘋狂disco,“兄臺,你們這是打算在墻根挖隧道進去補考?”

    兄臺聞言蘑菇也不種了,擼起袖子就要過來詳敘暴力挖掘工程。

    一旁的難兄難弟趕忙抱住人,口中大呼,“袁兄冷靜!”

    奈何袁兄人高馬大,一個沒留神,就被他掙出去。

    那小瘦猴子急得連名帶姓吼出來,“袁術,你別犯傻!”

    袁術?原疏?

    盯著叫出來相差無幾、實際毫不相干的兩人,顧勞斯突然靈光乍現,靈臺一清,生出一個極其大膽狂放的破題之法!

    相似的名字,叫出來可以是兩個全然不同的人,那么相似的情節,也可以編出來全然不同的兩個故事。

    既然周氏可以捏造是非、睜眼說瞎話,他怎么就不能如法炮制?

    造謠全靠一張嘴,打嘴仗顧勞斯還沒輸過,且看他如何把黑的說回白的!

    指著那賜給他靈感的同鄉,顧勞斯激動地秒變龍傲天,“快林茵,一分鐘之內,我要知道他的所有信息!”

    林茵嘴角抽了抽。根本要不了一分鐘,袁術邦邦硬的胸膛就杵上顧勞斯指尖。

    “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袁紹的袁,蒼術的術,板橋鄉查村人,怎么?回休寧你還想繼續為難我?”

    “不不不,恩公,你就是我的及時雨、幸運星!

    顧勞斯堪稱慈祥地按下那根手指,“我謝你都來不及!”

    袁術抖了抖,嚇得小退三步,雙手抱胸,“你又搞什么鬼?”

    顧勞斯翻了個白眼,“反正不搞你這只鬼。”

    這車開的人猝不及防,眾人沉默,謝昭磨牙。

    唯有譙樓內傳來的鼓聲震耳欲聾。

    第一場收卷了。

    袁術情感十分細膩,瞬間悲從心起,哇得哭了出來。

    他鐵拳拳敲打著同伴的小身板,抽噎著道,“這場真的完了,我辜負了全村的希望——”

    顧勞斯毫不留情接茬:“那你們村希望是挺渺茫的。”

    在袁術擼袖子前,他先發制人,“兄臺,想明年必中嗎?想光宗耀祖嗎?想做全村的希望之光嗎?加入我們不惑樓,會員在手,天下你有。”

    可憐袁術,瞬間失語。

    這是什么邪.教組織?關鍵是,他竟然有點心動?

    顧勞斯搖了搖頭,“不得行,這時候我手里應該有一沓子傳單才對!

    謝大人一本正經:“印著‘一文錢領徽州府試全套策論模板’的那種嗎?”

    顧悄:這廣告詞正撓到我癢處,加印加印。

    熟悉的車轱轆聲緩緩而來。

    四個小廝在一個廚子的吆喝下,小心翼翼拉著兩車饅頭小菜清粥,停在角門。

    塞條子的那個,頭低得尤其謙卑。

    幾個大桶先后搬進去,剩他的那桶時,里頭人好半天才接過,那巡考等了一會沒動靜,忍不住急問,“東西呢?”

    小廝哆哆嗦嗦按照提前串好的話應了,“在里頭,在里頭。”

    守衛回來,那巡考來不及翻找,二話不說掉頭就走。

    此后,直到第三場結束,角門處都再無異常。

    三日后放榜前夕,吳遇終于升堂提審此次“賄題案”。

    府試舞弊,主審自然是提學御史,但吹胡子瞪眼出苦力的,還得是吳遇。

    只是一通審理下來,吳遇差點氣掉胡子。

    夾私往外遞條子的巡考,正是府學訓導。

    氣派威嚴的府衙大堂,他直挺挺站著,接條子的小廝跪在他腳下。

    顧勞斯作為人證,也同其他相關人等,場外等著傳喚。

    先是送他出去的小官出庭指證,“大人,卑職親眼所見,訓導塞了紙條與那小廝,這位顧姓考生也看到了,可一同作證。”

    “什么?”顧勞斯眨著大眼,迷茫搖頭,“整個休寧都知道,小人眼部有疾,迎風流淚只是其一,三米開外人畜不分就是其二,學生實在看不清楚、看不清楚!”

    這裝死模樣,吳遇簡直要被他氣死。

    “下官是遞了條子出去沒錯,”倒是那訓導冷笑一聲,“不過條子是叫廚子晚上給我加餐,大人,府試期間貪杯、以權謀私是下官行為不檢,怎么就扯上泄題了呢?”

    小官漲紅了臉,“那你為何形跡可疑、避人耳目?”

    訓導一副“你甚蠢”的表情,“都說了,我就是想借公事大吃大喝一頓,這事不做得隱秘些,難道還大張旗鼓不成?方茂,都是同僚,看我不爽就來陰的,過分了吧?”

    小官不信邪,又去逼問那小廝,“你收了條子,快說寫得什么?”

    小廝哐哐磕大頭,欲哭無淚,“大人,小人不識字啊啊啊啊啊!”

    “對……對了!差役大哥和……”他抖著膽子環顧一周,直直指著顧悄,“差役大哥和他,都看過那條子!”

    吳遇又傳了兩個差役。

    問到最后,基本就是個死無對證。

    因為傳出來的條子,到底寫的什么,大約只有胃酸知道。

    派去盯“賄題”的差役,掏出泡發到分不出原貌的破紙片子,“大人,需要過目嗎?”

    聽過紙條歷險記后,堂上二位大人不約而同咳了一聲。

    “倒也不用多此一舉,就說說顧悄捏造的條子,送往何處、有何異常?”

    差役又講述了接下來所謂的“釣魚執法”。

    下屬訛人五百兩的光榮事跡,聽得吳遇眼前一黑。

    小廝哭唧唧承認,“是那姓秦的老婦買通我,叫我午時在外候著接應,傳遞消息,小人……小人不知道傳的是什么呀!”

    很快,周夫人被秦媽扶著上堂,那臉色青白要斷氣的模樣,直把吳遇嚇得一個咯噔。

    “這……大膽!誰將二位下的獄?給我拖下去先打二十棍。”在秦媽開口詰難前,吳遇先給自己遞了個梯子,“還不看座?”

    這虛偽作派反倒叫秦媽發泄不出來了。

    緊接著,吳遇又接一句,“到底是于大寧有恩的義商親眷,就算舞弊收押,也得住個好點的牢房,真真是下屬不懂事,哎——”

    這一聲長嘆,令周夫人徹底黑下臉。

    她深深看了眼顧悄,爾后垂眸,細聲細氣招供,“是小婦人糊涂,竟為撮合兒女親事,起了不該有的念頭!

    “為小女的童養夫賄賂監考,是我一腔情愿,不怪那原家小子。”

    她問得謙卑,“不知考試期間請巡考吃了一斤酒半斤牛肉并野味三盤,并麻煩他在吃睡上多關照些原家小子,該判何刑?”

    這話一出,連蘇訓都坐不住了,“周夫人,你可謹慎些說話!

    差役為了五百兩,也跳起來反駁,“什么吃酒?你們收了題半點不意外,同伙起燈提筆開始做小抄,你還付了一封銀子當報酬,被我二人發現還欲殺人滅口,這舞弊還能賴了去?”

    “收了巡官要菜的條子,我便付了小廝二兩二錢銀子,二兩張羅酒食,二錢是辛苦費用!敝芊蛉艘苫蟮,“什么小抄?是說你們截我五百兩時,收的那張白條子?”

    說著,她輕嘆一聲,“周家規矩,熟人借款,慣打白條,不寫金額是與客人方便。若他實在為難,便可不還,要有余力,也可任意還上一些!

    “李長青大人客氣,借五百兩有些不好意思,主動請纓替我寫了封短信,遞回去叫巡考多上點心。他還特意用的‘銀鹽顯影’,就怕被人瞧見,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至于殺人滅口,請問官爺,遇上匪徒不問因由奪我五百兩,自衛也不可嗎?”

    差役:???

    他不信邪,再次掏出沒收的條子,上看下看,果然還是瞧不見一個字兒。

    訓導輕哼一聲,“銀鹽遇熱,便會顯影,點個燭臺烘一烘,就什么都明白了。”

    幾息后,差役瞇著眼、顫著聲念,“小子不抗餓,多給兩饅頭;夜間寒氣重,再加一床被;考完不要急,收卷要最后……”

    念……念不下去了。

    也有邏輯鬼才、不死心的首告監官喘著氣發問,“簡直是一派胡言,方才差役說,顧悄捏造的明明是假題,傳過去怎么就成了菜單子?!”

    顧勞斯此時弱弱舉手,“大人,學生有話要說。我蒙大人開恩,提前交卷,自然知道二三場題目乃絕密,怎么可能傻到直接寫出來?所以……學生捏造的試題,內容……確實是信口胡謅的菜單!

    “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詞!蹦切」亠@然無法信服,“且不說你明明看見泄題,堂上又反口說不知,那考完你為何不回住處休息,反倒一路跟著小廝到府衙后廚?哼,我看你就是共犯,大人,試題想必就是從他這里流出的!”

    顧悄連連卻手,“不不不,我可沒那么大膽子。沒看見就是沒看見,跟著小廝,實在是……我太餓了,想就近討個饅頭吃,大人給的那個沒頂飽!

    他含羞帶怯地控訴吳遇,“哪知后頭就聽差役說泄了題,我倒是想捏個假題糊弄一番,奈何才疏學淺,題是擬不出來,腹中空空,腦子里只有菜單一長條。我和訓導也算是英雄所見略同,想的竟是一處,真是無巧不成書。”

    仗著倆差役沒見過他寫得什么,那題又早已付之一炬,顧勞斯放心大膽地信口雌黃。

    至此,一個完整的鬼馬邏輯鏈,嚴絲合縫扣上。

    所有人都知道是鬼扯,但誰也找不到擊破謊言的那個關節。

    至于李長青,根本就沒有再提審的必要。

    蘇訓冷下臉,連擁有免死金牌的陳杭雨,都能被要挾串供,李大人就更不用想了。

    吳遇雖覺滑稽,但二三場他已換題,考生沒作上弊,府試公平公正,秉持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則,他決定糊涂結案。

    訓導行為不端、吃拿卡要,停職查看;小廝不明所以,罰了錢打二十大板攆出去;周家通關節徇私,五百兩充公;李大人,咳,算他個無妄之災,吳遇親自到大牢里請他出來。

    人后,蘇訓喊住陳杭雨,“我竟不知,夫人也有被人要挾的一天。”

    周夫人駐足,并未回頭,“不是要挾。達成目的,自然要選最省力的路。我的目的,就是將芮兒嫁給原疏,比起害他前途,雪中送炭顯然才是捷徑!

    “咳咳咳,何況,倒戈還有意外之喜!

    陳杭雨緩了口氣,“蘇大人,恕我不能奉陪,咱們的合作,就此罷了吧。”

    蘇訓氣得一甩袖子,“顧氏!且看你還能再快活幾天。”

    下午,府試黃榜就放了出來,副本自然也貼到了同悅樓。

    這把,半天答了兩套卷子,還能用兩套字體左右開弓的顧勞斯,無論在質還是量上,都當之無愧拿了第一。

    很快,同悅樓里出了一個案首并三個童生的消息就傳遍府城。

    完全不知道才從鬼門關溜一圈回來的原疏,頭一個看榜,火急火燎就抄近路沖到不惑樓報喜,迎面撞上周家千金,一時尷尬地恨不得腳趾摳地。

    “你怎么會在這?!”原疏第一反應就是這女人定然居心叵測。

    周芮被問得一愣,她并沒認出眼前少年,見他眉目疏朗、一臉正氣,原諒了他不友好的態度。

    少女穿一襲鵝黃裙紗,十分嬌俏美麗,“聽說府城不惑樓即將開業,我自然是來揭榜的!

    “揭榜?”不惑樓雜學區常年掛榜誠聘英才,但原疏完全沒將少女同大佬聯想在一處,“你揭什么榜?”

    周姑娘舉起那張招募令,“還能是什么榜?!當然是奇技者包吃住的招賢令。你這小子好生沒有禮貌,問那么多干什么?”

    二人你來我往間,李玉匆匆從外頭進來,顯然也是來報喜的。

    “原七,周姑娘,你們杵在這作甚?”

    周姑娘一聽原疏,臉色大變,“你……你就是原疏?臉呢?”

    原疏頓時想起之前為逃婚畫鬼臉的糗事,白凈的臉上羞出兩坨高原紅,頭一縮就去找哥哥。

    “顧三,顧大爺,你就是我親哥,怎么還把周姑娘請到了樓里?”

    原疏簡直想扯根掛面上吊。

    顧勞斯心想,要不是李玉拎著周姑娘從休寧趕來拆臺……哦不,揭榜,哪那么容易拿捏住周夫人把柄?能臨時翻供,周小姐潛進大牢一哭二鬧三上吊,居功甚偉。

    他也是后來才從林茵口中得知,周家比一般皇商,多一層神宗護體。

    人穿著黃金馬甲,壓根不怕死。

    也難怪周夫人有恃無恐,敢以身犯忌,親自下場賄題坑原疏。

    只是,坑原疏就為了把他逼到絕境,好乖乖回去娶周小姐繼承金山銀山,這可是顧勞斯萬萬沒想到的。

    這小子何德何能,遇上一個女版霸總?

    就是這霸總是丈母娘,總覺得畫風不太對。

    他沒甚好氣,“得了吧,人姑娘也沒看上你,就是她娘魔障了非你不可!

    他將府試前后風波簡略說了一遍,爾后兩手一攤,“周夫人這尊大佛,我可搞不定,你們自己商量著辦吧,是送進洞房還是送進牢房,麻煩下次別帶上我!

    黃五抹了把汗:“也別帶上我。考試本就苦,相坑何太急?”

    周小姐炸毛,“誰要嫁給他啊!我可說清楚了,我只喜歡情姐姐!”

    情姐姐?還情哥哥呢……顧勞斯后槽牙隱隱發酸。

    這姑娘經上巳一役,沉迷吸顧情不可自拔,跑到原疏老家大鬧了一回退婚,被爹娘押回家,好容易溜出來,趕回休寧,已是人去樓空。

    聽說顧情去了南都,她又登上返程的商船,哪知行到蘇州地界,被幾個無賴盯上,差點劫財劫色,果斷跳船逃生后,趕巧被行商過路的李玉撈起。

    要不是正好撿了這寶貝疙瘩,顧悄還真不一定能搞定周夫人那老巫婆。

    情姐姐就情姐姐吧,反正女女也修不成什么正果。

    原疏聽完,膝蓋一軟,抱著顧悄大腿才沒跪下。

    “兄弟,我對不起你……”

    顧勞斯一腳踢開他,“可別,你這樣我會誤以為你睡了我媳婦!

    不知奸情的原疏一哽。

    已知媳婦是哪位的黃五和李玉便秘臉×2。

    而不惑樓另一間房里,謝昭正引導著七個小豆丁做嫌犯模擬畫像,也莫名打了個噴嚏。

    他這次到休寧,是追著李長青蹤跡而來,再有,就是核查休寧犀皮毒源斷掉的線索。

    當初,李玉雖然將犀皮傳人找了出來,但那人嘴緊又謹慎,不僅咬死什么都不說,家人也連夜逃走,神宗為此大發雷霆,連下多道密旨到南直隸各州府,令所有人全線配合秘密尋找犀皮匠親眷。

    神宗急切地想要找到犀皮器里毒素的配方和解藥。

    暗里卻被人捷足先登。

    就在前幾日,歙縣縣令密報,在他的地界發現兩具燒了大半的尸首。一個老嫗,一個妙齡少女,死了很有些時日。

    時下天寒地凍,尸體倒也沒怎么腐爛。老嫗僅剩的半個胳膊,不僅辨出手掌無紋,還驗出含有巨毒。

    尸身快馬運去京城。

    神宗密令謝昭,放下一應事務,不計代價揪出滅口之人。

    那日謝昭才說完此行目的,顧勞斯立馬想起豆丁嘴里那群人。

    大雪夜,一群人馬明火執仗搶人.妻兒……

    謝大人稍加盤問,果真被搶的妻兒,就是神宗在找的那對老小。

    而劫匪之首,也是熟人,正是當日與謝家一同南下宣讀圣旨的一簞。

    謝昭吹干畫像,露出一個頗具深味的笑。

    “集齊這塊碎片,秦大人應當很快就能拼齊真相,京都,快要變天了。”

    再聯想起白云村種種,他收了畫像,敲打吳遇,“吳大人治下嚴明,卻也難免燈下自黑,府治腳下,竟還有這等不開化的村落,府縣鞭長莫及,實在不該!”

    吳遇會意領罪,“下官即刻整頓,絕不會再有漏網之魚!

    “院試盯好蘇訓,要再有紕漏,你就去嶺南開荒吧!

    謝大人要務纏身,熬不到院試開場,只得拎緊了下官后頸。“徽州府少糧油,這次春寒損失不大,戶部意欲加征徽州等幾府課稅,好讓產糧區省出一部分秋糧,以解春耕復種之難。安慶、池州、寧國、廣德幾地,與你向來同氣連枝,你且記住,這加征稅務必能拖就拖!

    “這……”吳遇沒懂其中關竅,“顧老大人領賑災事,怎好拂他面子?”

    “陛下早已令戶部韋岑巡查各州府,賑災款項、應對之策也早有定論,指顧大人不過是虛晃一槍,叫他背個罵名罷了!敝x昭睨他一眼,“災年加征糧稅,棄幾府黎民不顧,何須你去救火?屆時你也只管哭窮。南直隸庫糧,喂飽了一群碩鼠,也是時候吐出一些了。”

    吳遇秒懂了。

    南直隸還有位不愿就藩的泰王,這幾年總在南都支錢支銀支人,神宗對這個僅剩的弟弟,也睜只眼閉只眼,縱容到最后,南直隸反而成了泰王并太后一系的小金庫。

    顯然,神宗不是不收拾他,是在等時機。

    眼下可不就是送上門的好時機?逮住顧老尚書,且叫雙方一陣亂斗,他高坐金鑾殿上,盡收漁翁之利。

    吳遇縮了縮脖子,頓覺恩師甚苦。

    這又是賑災,又是削藩,哪哪都不是人干事。

    *

    放榜后第七日,就是院試。

    不惑樓趕在院試前頭一天開張大吉,就為討個彩頭。

    朱庭樟、四虎也都齊齊趕到,湊成了五虎戰將。

    幾人又是鳴炮,又是炸鞭,外加無師自通的各種橫幅廣告,十分有托兒潛質。

    連吳遇也親自到場站臺,汪銘更是大手一揮,認下名譽總樓管職務。

    當老大人們站在二樓,宣讀完不惑樓規矩,底下原本看熱鬧的平民們,竟比學子們還熱鬧。

    因為他們聽到了“免費”!

    免費看書、免費習字,還有免費的師傅,這簡直是天上掉餡餅,大家紛紛交頭接耳。

    “這是哪個傻子開的樓?”

    “你管人家傻不傻,我看有便宜不占你才傻!

    “這樓里真的免費供筆墨紙硯,讓我們白白習字看書?”

    “嘁,你怕什么,汪大人坐鎮,還能騙你不成?”

    氣氛隨著蘇訓的不請自來,達到了頂峰。

    按慣例,院試前上頭下派的學官,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

    那就是觀風。

    考前幾日,學官需要通過宴集、詩會、文會等方式,對當地學風和考生水平做一個摸底。

    無論有資格參加本次院試的童生,還是沒有資格參加院試的學子,或者縣府學里的秀才,都能在學官跟前一展經綸。

    令顧悄意外的是,今年觀風,蘇訓臨時起意,突然定下不惑樓,美其名曰從簡輕省,剛好以不惑樓開業所謂的“辯論賽”,一窺徽州府文治。

    顧勞斯托腮:總覺得這事,不像是天上掉餡餅,更像是天降橫禍。

    第093章 第 93 章(二合一)

    “呵, 不惑樓?”

    蘇訓開口,就是來者不善,“訓以為, 吳知府素來務實, 到這窮山惡水之地必定有所建樹, 沒成想到頭來, 你跟段汴梁一樣, 嘩眾取寵,盡會玩這些沽名釣譽的手段!

    張揚恣肆的青年半點不留情面,一句話就給吳書記扣了頂華而不實的帽子。

    吳遇正在二樓抻著胡子笑看自己打下的江山, 聽得這一通奚落, 再一看蘇訓和他身后的李長青, 老臉立馬黑了。

    人群里也不知哪個顯眼包, 不合時宜吼了一聲,“嘿, 兄弟們,剃頭佬來了!”

    蘇訓面色一冷,循著聲源望去。只是人頭攢動, 他一時也找不準發作對象。

    吳遇假惺惺呵斥,“這是哪個縣的學生,張口如此粗鄙?讀書人最應知曉:‘難寫之境,雖在目前,不盡之意, 立于言外’,如此話都說不囫圇, 談什么應試?且回去再念一年罷。”

    這便是現場拍板,取消了他院試的參賽資格。

    人群默了一瞬, 顯眼包更是一縮頭,分分鐘茍于人后,再不敢露頭。

    原疏暗暗扯了扯黃五袖子,“果然越大的官跟前,越要慎言,可憐那位兄臺,不就瞎說了一句大實話……”

    “嘖,你這棒槌,半點眼力見沒有。”黃五不耐煩地扯回袖子,“看不出來吳大人是在保那書生嗎?蘇訓可是謝大人一手調.教出來的,那位是個笑面閻王,慣會拿人性命,這位是個笑面虎,慣會拿人半條性命,叫你活也活不好,死也死不透,栽他手里,老遭罪了。”

    “失……失敬了。”原疏無聲咽了口唾沫。

    傻修狗不由想起休寧不惑樓里那場不見血的殺戮。

    謝昭從沒當他面殺過人,但謝長林活生生一個世家子,無緣無故無了,祁門謝卻連一個屁都不敢放,細想之下,不寒而栗。

    而能跟閻王擺在一起比較的蘇訓,必然也是毒蛇猛獸!

    不止原疏,連顧影朝、朱庭樟幾人,初生牛犢般干凈懵懂的眸子里,聞言也都帶上一絲警惕和防備。

    黃五對這份恐嚇的附加效果很是滿意。

    離開休寧,才是真正危險的開始,就不知顧家這烏合少年團,到了終了,還能剩下幾個。

    被按頭派來替紈绔保駕護航,他原本十二萬分不樂意,哪知才兩個月,不用李玉監督,也不用顧二威脅,他就不自覺開始替這小團體憂心了。

    就邪門到沒法說。

    反倒小病秧子本秧,對著這規格極高、陣容極豪華、火藥味極強的踢館,不僅不慌,還有心思伸長脖子看戲。

    黃媽媽盯著他黢黑的后腦勺,深沉地嘆了口氣。

    樓下,蘇訓第一個下馬威丟空,緊跟著第二波突襲。

    他抬眉玩味地拱火,“聽說吳大人捧這不惑樓,打著辯論賽的新旗號,其實玩的是詭辯清談、倒行逆施?”

    吳遇冷臉。

    在大寧,清談可不是什么值得攀附的雅事。

    魏晉之際,清談成風。

    老祖宗們玩的初始版辯論賽,由主客二人對陣,主方亮出觀點,客方駁斥質疑,一群人圍觀吃瓜。

    有當時文壇頂流加持,清談蔚然成風,上至皇帝大臣,下至草莽處士,都愛上抬杠。

    如王弼這樣的頭部杠精,甚至嗨到一人主客兼任,自己跟自己干嘴仗,還干得津津有味。

    只是,彼時的清談者們多避世。

    他們手持拂塵、不理俗務,辯的是玄學,論的是虛無之道,以至于統治階層全然不顧民生疾苦、家國命運。

    這等做法與儒家入世愿景相悖,自然為后世明君所厭棄。

    可這股流風吹到大歷年間,卻成為不愿投誠神宗的文臣們心下的桃花源。

    以云鶴為首的舊臣,政治上無處施展才華,抱負也無處伸張,便轉而投入學術,漸漸耽溺于論心、論理、論良知,以此作為無聲的抗議。

    神宗自然不會放任文人抱團。

    他打出“清談壞禮,中原傾覆”的旗號,舉國肅清清談之風,更是以“禮教陵夷,邪說橫流,邪淫日熾,禍亂天下不可勝言”為由,趁機翦除先帝并愍王黨羽。

    蘇訓一張口就將“辯論賽”打成清談,起的明晃晃是殺心,這惡意未免太過尖銳了一些。

    吳書記滲出一后背白毛汗,默念一句“富貴險中求”,緩緩扯開一抹笑,“蘇大人真會說笑,一群鄉野學子,四書都沒念明白,哪敢說清談?”

    “早先段知府定下的規矩過于嚴苛,以至于徽州府學子們比之他處,最是呆板,不會變通,”汪銘出列拱手幫襯道,“吳大人費心思起這不惑樓,也是謹遵《中庸》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的治學之道,以靈活些的方式,叫學生們學而有思,將不解之處拿出來探討一二,可不敢有別的意思。”

    小子們看不懂其中殺機,只當是長官們你來我往,打著官太極。

    不消一會兒,剛剛才因吳遇發飆冷掉的氣氛又熱了起來。

    “是嗎?”蘇訓并不糾纏,只饒有興趣問道,“所以,今日辯題為何?”

    吳遇上前一步,“辯的正是前些時日府試的一道策論,問徽州連年完成不了課稅定額,該何如破解,那日臨場換題,下官略感遺憾,便拿了案首的答卷‘以商稅之有余應農稅之不足’為題,叫他們再辯上一辯!

    被cue的顧勞斯又是一跪,膝蓋生疼。

    他怒視吳書記,原本的辯題明明不是這個!

    一肚子壞水的吳書記清咳一聲,低聲耳語,“小師弟,你這卷子十分對他胃口,關鍵時刻,你可要幫著點師兄!

    what???顧悄瞪大雙眼,借文拍馬,簡直無了個大恥!

    吳書記撇開眼,裝作看不見。

    自打他到任后高調尋師,朝廷上下都將他視作顧準親信。

    要找顧準麻煩,等價換算也可先找他麻煩。

    他這馬前卒,當得那叫一個苦!

    縣試舞弊拉顧云斐下水,府試泄題坑害原疏,看似都不干他的事,可最后倒霉的,首當其沖就是他。

    兩起案子,火都往李長青身上燒。

    若沒有顧家一連串的應對,真叫吳遇以舞弊之名錘死這位太子蒙師,案子傳至皇城,叫護子心切的神宗怎么看他?

    一個李長青的死,竟是連環計。幕后黑手借蘇訓之手挑起事端,借吳遇之手殺人滅口,又借神宗之力除掉吳遇和背后的顧氏。

    一通操作下來,顧氏、太子黨、神宗三方狗咬狗各有死傷,幕后黑手卻全身而退,這般神不知鬼不覺誅殺異己,屬實令人膽寒!

    當務之急,是要扯出幕后那只看不見的手。

    神宗那邊,自有謝昭帶著一簞畫像回京復命。

    太子這邊,關鍵就是搞定這位被人當了刀子還十分敬業的蘇訓。

    吳遇瞅著蘇大人殺氣騰騰一心搞事的模樣,深沉地嘆了口氣。

    年輕人,不聽勸,就很難辦。

    “這辯題,你倒是出的奸猾。”蘇訓果然氣笑。

    他上到二樓,請著背景板李長青入主座,一雙眼掠過角落里狗狗祟祟的顧勞斯,“這主客雙方,可都是今年新童生?”

    “正是。”汪銘謹慎回稟,“今日集會,也是一并替新童生慶功。以學辯代替詩賦,就是勉勵諸學子,茍日新,日日新,滌舊污以自新,才是讀書的正途。”

    這馬屁拍得顧悄牙酸,但不可否認,簡直說到了喜新喜變的蘇訓心坎。

    饒是他帶著一身尖刺前來搞.人,聽到一貫剛正的汪老員外郎如此討好,也是心頭一動。

    但各從其主,還是不能心軟。

    是以,他并不接茬,俯瞰樓下一眾腦袋,慢悠悠道,“府試三百八十二人,取中一百五十人,去掉返鄉不考的,再加上老童生遞了保狀的,明日院試應考者共計一百二十三人,瞧著這開業陣式,想必大都在場,我說得不錯吧,汪大人?”

    “去掉剛剛知府罷考一人,當是一百二十二人。”汪銘拱手糾正。

    蘇訓挑起嘴角,笑著祭出第一把刀,“辯論既是比試,自然要分個輸贏,敢問吳大人,贏者有何賞?輸者又有何罰?”

    “學子間尋常切磋,并無賞罰。”吳遇眉間蹙起一道深壑。

    “無趣,無趣,當真無趣!碧K訓連連搖頭,“既然我來觀風,便指一個獎懲罷。就叫這一百二十二位學子自行選擇陣營,按你們的規矩,推出三位辯手,主客對壘,贏了的參加明日院試,輸了直接免考,如此兩廂輕減,也省了你我明日辛苦!

    他一貫不按常理出牌,說得十分輕松,落在吳遇耳中卻是晴天霹靂。

    辯論驟然變豪賭,無論正方贏還是反方贏,于無緣院試的那部分學子而言,都是不公。

    還沒開考,就先剃徽州一半的頭,這還得了?

    再往壞處想,被剃掉的那一半人醒過神來,會不會怪罪平白搞這場辯論的吳知府?

    失了學子心,無異于失了大半民心,這徽州府吳遇以后還混不混了?

    “舉業不可兒戲,院試茲事體大,還請大人三思!”

    二樓府試排名靠前的諸學子應聲跪下。

    一樓近些的聽到前因后果,緊跟著跪拜山呼“大人三思”。遠些的一傳十十傳百,道聽途說這驚天玩法,以不惑樓為中心,也烏泱泱跪了一大片。

    蘇訓見狀拉下臉,“院試如何操辦,主舉業的禮部尚書都不曾說話,哪里輪得到你一個小小四品知府置喙?”

    官職高兩級就是豪橫,上官這么一聲吼,小小四品分分鐘不方便開口了。

    蘇訓越過吳遇,踱到二樓近前,雙手扶住紅漆雕花欄桿,“今年徽州府院試,就是這規矩,比,明日還有院試,不比,你們這二十個秀才解額,可就便宜其他地方了!

    一整條長街,登時靜可聞針。

    蘇訓十分自得這新玩法,“李大人,我這主意如何?”

    “甚好!蹦杲椎恼防铋L青,在從二品的蘇訓跟前,配合得過分,這景象引得顧悄不由多看了他一眼。

    林茵曾經抖過二人履歷。

    李長青,顧準同榜狀元。

    這位先生,一生鉆研舉業,考試押題很有幾把刷子,政治才華半點沒有。最光輝的履歷,就是曾經教了幾年太子啟蒙,最為人稱道的品質,就是忠信兩全。

    他與顧準年歲也相當。

    那年原本狀元是顧準,奈何三甲里剩下倆,要不年紀不老小,要不長得太磕磣,神宗元年第一榜,為了賣相,只好把狀元降為探花,探花提了狀元。

    誰料這燙手狀元,自此成為老李頭心結,他畢生追求,自然而然,就成了打敗顧準。

    而蘇訓,則年輕太多。

    四川人氏,自幼父母雙亡,得百家接濟讀書,自己卻把自己掛靠在眉山蘇氏門下。沒錯,就是大才子蘇軾他們那旮旯。

    大歷二十八年,他十六歲探花及第,殿試以一篇《通貨征邊論》艷驚四座,得以入明孝太子幕,成為與謝昭齊名的另一個奇才。

    短短八年,他以果敢忠誠、審慎穎敏,深得明孝太子器重,得太子舉薦一路扶搖,官至左都副御史,直至太子毒發,才遷南直隸右都御史。

    顯然,這招是以退為進。

    相比李長青,這個后生,才更像太子黨的核心人物。

    好容易難到吳遇,蘇訓心情大好,他假意上前虛扶同僚,“大人與其徒勞掙扎,不如趕緊招呼應考學子,想想如何保住那二十解額?”

    吳遇咬碎一口老牙,笑面虎驟然發難,用這種方式突襲剃頭,實在狡詐。

    可他也不能明著罵回去,只得擺出府官威嚴,“既然提學使定要以舌戰論英雄,我徽州學子又豈是無膽之徒?便按照大人所言,各自選定持方,全力一戰吧!

    底下一群人猶猶豫豫,稀稀拉拉幾人去了藍旗底下。

    也不知哪個顯眼包二號,冒出一句灼見,“以商稅之有余應農稅之不足,說穿了論的是商與農孰先孰后,有神宗‘重農抑商’的定調,這題腦子不傻都知道站反方吧!

    于是,泰半人權衡半晌,果真去了贏面更大的反方。

    而剩下的人,無一敢領頭去正方,又怕一窩蜂哄去反方受大人責難,一時間面面相覷,腳下不敢動分毫,越發顯得場面滑稽。

    蘇訓大笑,語氣里的輕蔑分毫不再掩飾,“原來吳知府治上凈是這般才俊,哈哈哈哈!

    吳遇簡直恨鐵不成鋼。

    一貫講究容止儀態的吳書記,沒忍住氣得原地跺了幾jio。

    顧勞斯也搖了搖頭。

    吳遇挑的題,逮著蘇訓癢處狂撓,奈何徽州府的楞頭青們,世面還是見得太少,完全站反了方向,接不住吳知府掙來的這潑天富貴。

    “哎——”他長嘆一聲,怒其不爭。

    引得原疏膽戰心驚,湊過來不確定問,“哥,單憑蘇訓那篇《通貨征邊論》,這把是壓莊不押閑吧?”

    顧悄哭笑不得,踩了他一腳,“你真當這是賭場。 

    令他欣慰的是,府試前集訓沒有白瞎,原疏判斷得沒錯。

    先前為了攻策論,顧悄搜集過神宗朝以來的高分策論卷,逐一領著幾人拜讀過,探花郎這篇赫然在列。

    以文窺人,顧悄其實挺欣賞蘇訓。

    邊境征戰,無休無止,能在神宗這等窮兵黷武的主戰份子跟前,大膽提出暫頓兵戈,以商代戰,有十足之勇;又能以三進三.退之策,先驅后誘,借外交之力,成功推行商貿軟手段不戰而屈人之兵八年之久,不得不說,這人政治、軍事謀略,先于時人數百年之久。

    以商補戰之不足,同以商補農之不足,可謂異曲同工。

    這場若是正常辯論,反方必然能博這位主考青眼?上,這注定是一場不尋常的辯論。

    所以,在原疏“嘶嘶”的抽氣聲里,顧勞斯幽幽來了句,“不,這場押閑。”

    “啊?”原疏驚掉了下巴,他看著樓下如斯混亂的現場,陷入天人交戰,“哥,我讀書少,你別驢我?”

    顧悄搖了搖頭,開始狂帶節奏,“提學大人只說叫大家選邊,可沒限定人數,既然你們都想去客方,那便大膽去啊,畏首畏尾算什么男子漢,您說是吧,蘇大人?”

    蘇大人還沒發作,倒是急壞了吳大人。

    他要再看不出顧勞斯尋釁滋事,哦不,是舍己救人的打算,就白瞎了這么多年官場的摸爬滾打。

    少年甚至還笑著唇語調侃他,“師兄別怕,我就來幫你。”

    吳遇木著臉,生無可戀,耳畔回蕩著閻王走前的警告,心中默念人生自古誰無死。

    他沒盯好蘇訓,他有罪。

    他沒看住顧悄,他有罪。

    被按頭客方的少年團也愣愣沒緩過神。

    以朱庭樟為代表的小伙伴戰戰兢兢,“我們也沒打算去客方啊,是風太大,咱們沒聽清?”

    樓底下的人可不管許多。

    他們心說我這風小聽得清,一窩蜂從眾,擁去客方旗下,率先搶占有利地形。

    很快,場上僅剩顧氏族學八人,還沒歸隊。

    如離群的雁兒般,瑟瑟發抖。

    蘇訓興味十足地瞧著顧悄,“但是,小舅子你同伴好像想去主方?”

    顧勞斯一臉冷漠,“不,您看錯了,他們要去客方!

    說著,他背過臉,“慈祥”地再問一遍,“是也不是?”

    “是是是……”幾人點頭如搗蒜,企鵝一般,同手同腳下了樓。

    蘇訓眉頭一挑,也看出顧悄打算,“所以,你是打算獨自去站主方?”

    顧悄不說話,只用行動告訴了蘇訓答案。

    藍旗客方,烏泱泱擠滿一百來號選手。

    紅旗主方,顧悄煢煢孑立,柔弱無依,腦門掛著碩大的“必敗”。

    這架勢,哪還需要辯,勝敗不言而喻。

    蘇訓氣笑了。他眉眼厲色一閃而過,“小朋友,孤膽英雄可沒那么好當。你可知道,偷奸耍滑鉆空子,最是科場大忌,你確定要明知故犯?”

    顧悄頂住那滿是脅迫的眼神,故作天真,“Emmm規則范圍內,怎么能叫鉆空子呢?”

    他這般挑釁,并非不怕死,只是在場所有人,唯有他頭頂閻王保護傘,可以一戰。

    那日同悅樓上,謝大人刻意同他行止曖昧,就是告誡這位太子的忠實擁躉,顧三自有他惦記。

    太子生死未知,神宗就是太子黨最大的護身符,這時候蘇訓不敢貿然跟帝王心腹叫板。

    顧勞斯就是仗著這一點,才敢懸崖蹦跶,以一人換一府。

    只是這般舍己為人,他的初衷卻半點也不高大上。

    院試對他人而言極其重要,但對顧勞斯來說,遠比不過但行好事混來的“聲名”有分量。

    老父親圖謀許久,自保之外,不過是想洗凈一身污名。

    見慣網絡罵戰的顧悄深諳洗白套路,沒有足夠的路人盤,就算實錘翻了案,口碑也不一定能翻得了盤。

    不如順水推舟,保一把他人,好為顧家攢一波路人緣。

    太子黨突然針對顧家,原因不難猜。

    一來太子中毒,最大的嫌疑人必是愍王余孽;二來顧準復起,上馬就是南直隸戶部尚書,動的剛好是明孝太子的蛋糕;三來顧氏一身罵名,最為高風亮節的太子黨不恥,其中又以蘇訓為最。

    前面兩大誤會,顧勞斯無能無力。

    但口碑逆襲,他小算盤打得噼啪作響:這題我會我先來!

    樓上二人正對峙,樓下原疏打頭,顧氏族學幾人,絲滑地從藍方再次溜到紅方旗下,不消片刻,又有查平等零星休寧幾人,壯著膽子摸了過去。

    再后來,終于有長腦的鳳毛麟角,從心換了陣營。

    蘇提學居高臨下,將一切動向看在眼中,“既然小舅子提規則,那我們就好好說道說道!

    “誰說主方認輸,客方就算贏?自古客壓主方,賓不當位,乃不吉之兆,只有主壓客方,各得其是,才稱得上互贏之相。今日這一辯,理應如是。選擇正確的站位,才是贏的前提!

    “但他們的選擇,實在叫人不敢恭維。”他一指樓下,嘲諷道,“知府欽點的案首持主方,新鮮出爐的數百童生,卻齊齊棄主奔客,甚至還呈傾倒之勢,學子這般公然與知府唱反調……恐怕是徽州府才有的奇觀吧?小舅子,你就說說,這等反骨之輩,該不該就此剃頭,免得日后禍害秋闈!

    此言一出,全場嘩然。

    全程被牽著鼻子走的學生,這時才意識到,他們犯了官場一個多大的忌諱。

    甚至連顧悄這等老油條,也被蘇訓套路進去,差點坑了小伙伴。

    直到他探頭,瞧見客方旗下偷渡回來的幾人,一顆心這才緩緩落下。

    提學大人這會也不裝了,直接攤牌。

    他一掃痞氣,當風而立,神色中肅穆又摻有一絲憐憫,“院試是一道分水嶺,人人擠破頭,都想脫了白身當秀才,躋身仕宦?晒賵鋈鐟饒,徒有才學遠不足以勝任,君臣佐使,各有其位,如你們這般,擺不正自身位置,更輔佐不了上官,入了這戰場,無異于送死!

    “今日是觀風,是察情,亦是院試初試!

    蘇訓犀利的眸光緩緩掃視全場,一一鎮壓下這句話引起的騷動,“大災之年,不宜勞民。本官以品行、悟性,選紅旗下新老童生二十五名,擢其明日覆試。其他人等,戒驕戒躁,回去思過,待到明心開悟之后,再來叩天子門吧。”

    這神轉折,不止顧勞斯呆住了,連身經百戰的吳遇,都愣哩個愣。

    一時分不清,蘇大人到底是在秉公執法,還是在以權謀私。

    官小一級遂失人權的吳遇,望著幾乎包圓初試的顧氏族學,陷入沉思。

    去年蘇大人大手一揮,顧氏族學一律不錄,今年初試錄的又大半是顧氏人,說他不是奔著剃光徽州來的,誰信???

    謀私不謀私的顧勞斯屬實不懂,但這一把救世主沒當成,反倒把自己成功玩到群眾對立面是沒跑了。

    頂著數百人怨念的眼神,今天果然又是被坑慘的一天呢。

    人被坑事小,店被坑天大。

    最叫顧勞斯叫亞歷山大的,還屬二店這坎坷的命運,剛開業就坑了一票童生,以后的日子怎么過……

    嚶嚶嚶,真愁人。

    全場大約只有小豬幾人,差點沒睡著笑醒。

    “四虎”恨不得把顧悄當活文曲供起來。至此他們由衷信奉一句話:信三哥,不掛科。

    真的,躺著也能把院試初試過了,就問這VIP體驗還有誰?

    晚間,客棧。

    “四虎”背著人小規模自嗨。

    其中屬二虎最激動,他一口氣干下一斤燒酒,老臉紅撲撲,大著舌頭瘋狂撒錢。

    “別……別攔著我,我,嗝,我還……還能充!”

    門外,小二搖著頭嘟囔,“嘖,果然念書使人瘋狂,落榜的撒酒瘋就算了,這過考的也跟著湊什么熱鬧?”

    第094章 第 94 章

    酒桌文化, 博大精深,花式宴請上峰,自古就是下屬的必修課。

    趕在覆試前, 小小四品吳書記狠狠心, 也擺了一桌酒。

    白天才被冠冕堂皇下了臉, 晚上還得扯著臉皮堆笑相迎。

    這萬惡的官場, 真難。

    被硬拉來陪酒的顧勞斯, 伸出兩指,撐起一個人工微笑。

    他同黃五嘀咕,“就咱倆這規格, 配上席面?”

    黃五腮幫子一抽, “我們是來搞服務的, 你這點覺悟都沒有嗎?”

    果然, 席間觥籌交錯,黃五苦哈哈端著酒壺, 繞著桌子給兩邊大佬添酒。

    小盅過了三巡,吳書記才換上海碗。

    “李大人、蘇大人蒞臨,下官卻忙于雜務, 一直疏于招待,先自罰三杯!

    黃五撇著嘴,滿上滿上。

    吳遇瞧著就是海量,三碗干下去一壺見底,仍是面不改色心不跳。

    倒是蘇訓, 才陪三盅就上臉。

    他兩頰熏紅,把玩著手上上等青窯杯盞, “吳大人客氣,明日本官還有要務, 不敢貪杯,咱們點到為止即可。”

    被婉拒吳遇也不惱,“自然是正事要緊,吃菜吃菜!”

    說著,他放下酒,一拍顧悄后背,“徽菜起于南宋,興于本朝,當年太.祖微末時,路過此處,盛贊鄉野之味可抵朱門酒肉,我這小師弟于吃之一門,甚有鉆營,今日就讓他給二位大人細細說說其中講究!

    蘇訓聞言,借著酒意將眸光轉向少年。

    束發年紀的兒郎,與他那狐貍般的二哥,半點不相像,同顧準更是全然不同。

    蘇訓竟依稀從那眉宇間的赤忱里,瞧出一點十六歲時自己的影子。

    府試六篇策論,驚才絕艷,放在往日,他是必定要拋開成見,交定這知己的。

    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所以,他晃了晃杯中酒,輕浮地戲弄,“都說燈下看美人,越看越銷魂。還是吳公風雅,美人美酒配美食,就沖這個,我與李大人,也當再浮一大白!”

    你是真敢說啊……

    吳書記手一抖,差點沒把住酒。

    倒是顧悄接話極快,他舉起自己的小盅,暢快飲下,“大寧最年輕的探花郎,這等美人在座,當然是賞心樂事,小人真怕這徽州野味,唐突美人!”

    哼,從小漂亮到大,比陰陽?顧勞斯沒在怕的。

    還別說,這蘇訓痞是痞了點,架不住臉是真絕色。

    重生以來,顧悄見過美人不少,休寧謝長林算是首屈一指的貌若好女,但到這蘇訓跟前,也差著好大一節,要不是眼線在側,他高低要上去揩一把美人油。

    趕在美人發作前,他果斷進入正題,“這第一道菜是貢品,叫‘小露馬腳’。用的是歙縣山區特有的‘沙地馬蹄鱉’,輔以火腿、山豬骨,砂鍋慢燉兩個時辰,湯色最是清醇,肉爛香濃,裙邊滑潤,半點不見腥味。”

    其實就是道火腿燉甲魚。

    他無視蘇訓涼下的笑意,意有所指道,“這里頭,火腿雖是佐料,卻也大有文章。用當年太.祖的話說,就是用十年的火腿,急躁了些,用三十年的火腿,又老成了些,就得這二十年的,才剛剛好!

    對號入座一下,八年的嫩腿放下筷子。

    三十五年的老火腿清咳一聲。

    入職二十三年,剛剛好的吳遇,裝聾作啞。

    砂鍋咕嚕咕嚕冒著熱氣,一片奶白里,鱉頭蛇一樣聳起,頗為可怖。

    顧悄一筷子夾斷鱉頭,放到李長青盤中,“馬蹄鱉生于深山沙溪之中,兇狠難捕,可一旦咬定餌料又死不松口,故而上盤,每每呈昂首噬人的兇相,其實就是虛張聲勢而已,大人,但吃無妨。”

    蘇訓冷冷聽著他鋪陳。

    顧悄也沒叫他久等,下一句就帶出今日重點,“巧的是,府試那日,訓導遞出來的菜單里,也有這么一道御菜!

    他言笑宴宴,慢慢展開那張泡發的紙條,“松煙墨,楮皮紙,千金難求?上懖藛蔚娜,不僅不懂紙墨行情,更不懂徽菜行情,單這一只‘馬腳’,就不止二兩了。吳知府,是也不是?”

    吳遇替蘇訓撈了一只“馬腳”,頗為恭謹道,“今年府試,蘇大人哪里都沒去,親自到我任上,下官深感惶恐,自當拿出最好的家當恭迎大人,這千金徽墨、萬錢貢紙,自是不敢吝嗇,下官特意替大人您備了獨一份……卻沒想到,那小小訓導也敢染指!”

    “那日審問,下官為全面子,囫圇過堂。事后,我借北司謝大人東風,將人又交給錦衣衛審了一回……”吳遇又替二人分好鱉裙,趕忙打住,“嗐,瞧我這沒眼力見的樣子,吃飯談什么公事,我自罰三杯!”

    蘇訓卻聽懂了他話中玄機,眸色暗沉。

    沒錯,小小訓導,根本碰不到試題,那張泄題的條子,出自他手;叫顧悄撞見,是他刻意安排;小廝吃下條子,也在他計劃之內;不出意外,泄題到此為止,接下來該由小廝帶著差役指認周夫人,再由周夫人咬出顧氏族人。

    借此他便可以一紙彈劾,告他顧準治家不嚴、禍亂朝綱。哪怕拉不下老的,也能牽連送走小的,而同顧準斗法,有什么招比捏住顧悄這處七寸更快狠準的呢?

    可惜,整件事他算漏了兩點。

    周家竟將李長青牽扯其中;而顧氏這養廢的小兒子,從頭到尾,根本就是在扮豬吃老虎!

    更令他意外的是,他處處小心,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的計策,還是在紙墨這等微末處,露了馬腳。

    飲盡盞中酒,他按兵不動,只將目光放在下一道菜上,戲謔道,“案首難道只準備了一道菜的說辭?”

    顧勞斯一哽,心道官當得大,果真比常人沉得住氣。

    他幽幽繼續講起第二道菜——山藿燉乳鴿。

    “這道叫‘包藏藿心’,以雛鳳為主料,置藿香、陳皮、桔梗于鴿腹,佐以黃山特產山藥,炭火煨成。其湯色清白,鴿肉酥爛,山藥鮮香。這一道補湯,處處是藥,卻不壞主料本味,最是健脾開胃,令人食指大動。”

    他笑吟吟替二人各盛一碗,“這鴿子也非尋常禽鳥,而是京師來客。精糧喂養,肉質肥美,振翅萬里,又緊實彈嫩,偶爾遇到那種腳上負重的,運動得更充分,是煨湯神品!

    “咦,這只恰是神品,”他在湯盆里攪和一通,驚喜道,“腳上扣著云竹信筒呢。不知里頭,可有密信?”

    說到這里,“啪啦”一聲,卻是李長青不慎,湯碗沒有端穩,撒了一桌并一身。

    黃五連忙上前,拿了巾子替他擦拭,“熱羹灼手,大人不該貿然接下的!

    尋常一句安慰話,李長青聽完,卻臉色煞白,再不敢看蘇訓一眼。

    那頭,蘇大人根本無暇顧及他,只瞪著鍋里撈出的竹筒,如臨大敵。

    等到熱乎氣散去,他不顧油污打開蓋子,倒出那一小截信箋。

    依然是蘆葦蠟封的條子,依然是銀鹽顯影的招數,上頭的內容,卻叫蘇訓再也端不住風流浪蕩的姿態,一雙黛眉緊緊蹙起,呼吸都急促了幾分。

    “白云斷生處,青宮滅虛中。倘若從龍去,還施濟物功!彼p輕念完,一掃杯盞,連連道了三句,“好!好!好!”

    顧勞斯躲閃不及,被熱湯虎了一身。

    他顧不得燙,趕忙掏出第二張紙條,正是賄題案里他指揮林茵偷換下的那份答案,“咳,還沒驗真,這難得的李大人手跡,可不能潑壞了!

    說著,他將條子連同水晶放大鏡一道遞給蘇訓。

    這般補刀的行徑,被提學史狠狠剜了一眼。

    小小四品的吳遇,此時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那故作磨唧的拿矯模樣,叫從二品大員更氣了。

    “有屁就放。”蘇大人就地崩了人設。

    毀滅吧!主子都叫人賣得一干二凈了,哪還有心思裝什么世家公子?

    吳遇越發恭敬,“蘇大人還記得,初到治上遇到的蒙童劫保案吧?”

    蘇訓自然懶得應答,吳遇也不指望他配合,“這些孩童就來自白云村。云為主,白為伴,十六年前,主家遭難,只剩伴當白姓獨存。山村隱逸,向來不與外界通人煙。下官派人例行公事,去結劫保案,沒想到竟帶出諸多怪事!

    他神秘兮兮壓低音量,“整個村子暮氣沉沉,青壯大都不存。搜贓至后山荒廟時,竟發現地下別有乾坤。暗室里除了大量尸體,還留著不少精美的犀皮器皿,有一個暗室里,像是大型丹房,鼎爐周邊,還散落著大量松枝、雄黃,還有密封的豬油罐!

    “下官才疏學淺,看不懂其中關竅,只好將此事上報謝大人。錦衣衛連夜出動,迅速拿了里正和族長,大人丟下一句‘東宮危矣’,趕著回京復命,只令我加派人手,盯住碼頭和驛站,他留了十人與我,盯住天上,苦苦熬到今日,才逮住這只鴿子!

    雄黃、松枝與豬油,文科狗學霸稍一檢索,就知出處。

    蘇訓當然也看過《抱樸子》。

    他終于開了尊口,“《仙藥》篇里有一方,叫餌服雄黃法,就是將雄黃和著松枝、豬油一道加熱,三物共煉,得出冰片狀丹藥,服下能成仙!

    顧悄短促地笑了一聲。

    豬油和松樹脂都是含碳的有機化合物,受熱后化炭,而炭在一定條件下,能使雄黃純化為氧化砷。就這高純度砒.霜,吃了能不升仙嗎?

    但顧勞斯沒法同古人解釋這化學方程式。

    吳遇只得當這個嘴替,“白云村的蒙童,無人管教,問只說家中父兄拋家棄子跑了?芍x大人查探過,他們大都死在地下。按這法門煉出來的,定然不是仙丹,是要命的劇毒。地底那些尸體,骨相多青烏,想來就是用來試毒的!

    劇毒,犀皮,串聯起來,足夠指向東宮。

    身為明孝太子肱骨,蘇訓又怎么不知道,太子中毒,毒源就是一件看似無害的黑金犀皮花神杯?

    他再次望向手中密信。

    白云斷生處,對的是白云村危機,是迫不及待要告訴幕后人,秘密暴露了。

    東方主春,為青色,故而東宮又稱春宮、青宮。青宮滅虛中,說的是太子留不得了。

    而后兩句諂媚的從龍邀功,更是令他怒火中燒。

    蘇訓咬牙切齒望向李長青,“不知李大人這信,意欲送往何處?”

    第095章 第 95 章

    “比起去處, 下官更感興趣,李大人從的,究竟是哪一條龍!

    吳遇問得直接。小小包間, 頓時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

    李長青卻不緊不慢, 擒住酒杯悠悠抬手, 想飲盡殘酒。

    蘇訓眼疾手快, 一把扇飛那只杯子。

    殘酒撒上炭爐, “茲”得一聲青焰暴漲。

    瓷器落地,唯余嘩啦脆響。

    李長青愣了愣,這才緩緩笑開。

    “再怎么說, 我也是二品大員, 還不至于畏罪自殺。”

    顯然, 他熟知這條暗線的慣常操作。

    “我從的, 一直都是承大統的真龍。

    弘景三年,哦不, 現在應該叫大歷元年,我與顧準那老匹夫同榜高中。三十六年來,我雖事事比不過他, 但有一件事我始終自傲——

    高宗是我伯樂,縱使位卑,我也不曾有過二心,一生只為他奔襲!

    “能中榜眼,我豈會真的無才?

    權力傾軋, 我始終退避,不過藏拙以自保罷了。

    唯唯諾諾這么多年, 我只為找出當年真相。

    高宗暴斃,雖對外宣稱突染惡疾, 但大理寺卿秦大人已經查出是中毒之兆。

    奈何鐵證如山,神宗即位后不僅視而不見,還包庇涉案之人毀滅證據、誅殺忠良,這令我不得不懷疑,下毒之人,就是我們這位心狠手辣的陛下。”

    “咳咳咳……”一連串咳嗽,簡直要命。

    不止吳遇,連蘇訓臉色都精彩起來。

    這屆皇帝謀害上屆皇帝,這種事是爾等屁民可以隨便聽的嗎???

    “高宗與神宗一母同胞,又是得旨承襲,無人疑他弒君。我以為這真相,只能留待下一任君王昭雪,沒想到還是有人發現不對。

    神宗一脈,名不正言不順,這等謀逆大罪,也是時候清算了。”

    “所以你就能罔顧師生情誼,參與毒殺太子?”

    聽到此處,蘇訓憤憤拍桌,“何其荒謬?!”

    “荒不荒謬我不知,”李長青斂目。

    “我只知道,當年神宗脅迫高宗,在懷仁太子和真相之間艱難抉擇,事后他又毀約背信,不僅斬殺懷仁太子一脈,還將所有顧命大臣以謀逆罪誅十族……

    如今只是叫他效仿高宗,在明孝太子和真相里也做一次選擇。正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

    “那時高宗垂危,能為保懷仁太子,放棄追查投毒真兇;今日明孝太子命在旦夕,能不能活就看神宗在保自己和保太子之間,如何選擇了。”

    語罷,他沉默片刻才問,“太子毒發已有兩年,牽連甚廣,還波及數個皇子,蘇大人你以為,這案子為何查得如此緩慢?”

    因為暗處之人在復刻高宗中毒案,神宗不敢深查。蘇訓掌心攥出血痕,心中有了最壞的猜想。

    “想來你心中亦有答案!

    李長青長嘆一聲,“今日你看明孝太子無辜,那當年的懷仁太子,又何嘗不是如此?”

    他緩慢而沉重地摘下拇指的帝王綠扳指,推到蘇訓跟前。

    “老朽一生,并不曾正經教過弟子,明孝……只是蒙他庇佑,茍安一時,萬不敢稱師生。這枚扳指,罪臣當不得,還請大人有機會代我物歸原主!

    蘇訓才不買他的賬,他扯起李長青衣襟,“老匹夫,說!你的同伙是誰?”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李長青嗓音喑啞,撩開眼皮,緩緩說出今晚最后一句話。

    “我的同伙,正是燒也燒不盡的先皇遺黨!

    此后,無論蘇訓如何威逼利誘,他再不吐一字。

    正當蘇訓想要將人帶回去逼供時,錦衣衛突然破門而入,搶先一步。

    蘇訓老大不高興,“這人理應交由太子明孝衛緝拿,林大人何故僭越?”

    林茵連個眼神都欠奉,大手一揮,錦衣衛越過蘇訓拎起李長青就走。

    沒辦法,特殊時期,錦衣衛就是這么豪橫。

    蘇訓氣得跳腳,卻也無可奈何。

    吳遇這才施施然出來打圓場,可話里話外都是得瑟,“南直隸各州府都曾接到陛下密令,配合錦衣衛緝拿太子案要犯,想來陛下要人,也是為了太子,蘇大人寬心。至于太子案進展,蘇大人想要知道,其實也不難。”

    一心想要找回場子的吳書記,就差沒明著說:我這里有后門,快來求我呀~

    蘇訓才不會慣著他。

    他拾起李長青留下的扳指,冷漠道,“吳知府有何高見,不妨直言。”

    顯然,這位忠實的太子黨縱使痛失一位戰友,但敵人的敵人并不能當盟友。

    今晚鴻門宴半點不影響他繼續敵視顧氏派系。

    吳書記只好打開天窗說亮話,“太子一案,此前諸多線索指向休寧,顧老大人復起后,線索又跟著指向南都。

    幕后人如此設計,就是引我等亂斗。

    這次若不是湊巧抓到李長青馬腳,不知你我還要被他利用多久!”

    顧勞斯也上前一步,開始拿手的傳銷洗腦絕技。

    “太子病危,顧家藏了十幾年的昭郡王卻于此時現身,只這一出,就錘死了顧家的舊黨嫌疑。

    可我若是說,這亦是幕后人的詭計呢?

    易地而處,若顧氏真有毒盡神宗子嗣、改弦更張的異心,又豈會撿這等險惡的風口,推出高宗僅存的血脈?”

    到底惺惺相惜,蘇訓對上顧悄,不自覺耐心不少,“你想說什么?”

    “我想說,我們不是敵人!

    顧悄目光誠摯,開始說起原委。

    “早在二月,錦衣衛就在休寧秘密搜補犀皮匠人。

    倒是主動投網一個,可一口咬死顧氏是毒器主謀,連帶供出愍王遺孤行蹤!

    顧悄將那夜謝昭的供述半真半假透露出來。

    “可問起他用的到底是什么毒,那人含糊其辭,只稱與當年高宗斃命的龍佩同源。

    可事實上,先時那枚鴆死高宗的龍佩,早就改頭換面出現在遺孤身上!要不是謝大人發現得早,哪還有現在的昭郡王?!

    蘇大人,不止你的太子,高宗一脈一樣沒有逃過這奇毒的掣肘!

    “正如你們懷疑東宮的毒,是以顧氏為首的先王遺黨所下,我們也曾懷疑龍佩之毒,是神宗為斬草除根所下。

    斗了這么些年,太子之毒終無可解,高宗一脈朝不保夕,顧氏亦背上這莫須有的黑鍋,只落得個兩敗俱傷,可我們卻連贏的是誰都不曾知道。

    蘇大人,你確定還要做他人手中利刃,繼續與我們無謂的搏殺?”

    夜色漸深,酒意酣涌。

    不遠處傳來幾聲哭號怒罵,應是白日里被無辜涮了的考生。

    一個開始嗷嗷,很快臨街幾家酒樓里,接連開始了嗷嗷。

    這邊嚎著“老貨可憐無好價”,那頭跟唱“側聽東堂榜①,君名又不傳”;這廂哭喪“文人命坎坷,終日被書癲”,那頭怒吼“黃卷青鐙仍故物,白衣蒼狗是科名”。

    買醉,實乃科場失意常態。

    戲折子里總唱,神仙打架,凡人遭殃,莫過如是。

    蘇訓并非大惡之人,所作所為自認是伸張正義,可一旦這正義再也立不住腳,就淪為倚仗權勢、壞人前程……

    想到這里,他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口中也作最后的掙扎,“片面之詞,我憑什么信你們?”

    顧勞斯搖了搖頭,好似怪他冥頑不靈。

    “憑神宗替愍王平反認回昭郡王;憑謝顧兩家時隔二十年再次聯姻共同御敵。

    帝王風向還不足以說明,我們并非太子真正的敵人嗎?”

    當然,還有一句話,顧勞斯沒有說出口。

    還憑,他或許有辦法替太子續命。

    解毒最重要是找出毒素,既然已知明孝太子寧云毒出哪里,再有林煥這等治毒老手,先前能從同源毒物里撈回自己,那現在天時地利人和,定然也能再撈一回太子。

    但這是謝昭需要忙活的事。

    “實話與你說,湯里這鴿子,正是宮里飛出來的!

    顧勞斯入鄉隨俗,神棍套路學得賊快,看似什么都說了,其實說了等于沒說。

    “我爹避世久矣,早已無心朝堂,奈何樹欲靜而風不止,有人坐山觀虎斗,還想效法當年,故技重施、平白撿漏,這次可要好好掂量掂量,旁人還愿不愿意再當這個冤大頭!

    “與其將矛頭對準徽州這一畝三分地,蘇大人不如細想想,這場亂斗,誰才是最后的受益者。”吳遇笑笑,“一筆寫不出兩個寧字啊,大人!

    蘇訓很快就轉過了這個彎。

    太.祖一生,只得三個兒子。

    他貧苦出身,與元皇后患難與共,不離不棄,感情甚篤,即使稱帝后,也頂住朝臣壓力,未納一妃半嬪。

    二人先育有幾子,可戰亂頻頻、顛沛流離,活下來的只高宗、神宗兩子。

    為替皇家開枝散葉,四十歲高齡的元皇后不顧勸阻,冒險再孕,結果難產而死。

    這最后的小兒子,就是泰王。

    為撫育幼子,太祖不得已張羅續弦。

    諸多朝臣之女中,唯有元皇后收留的孤女,自薦報恩,以終生不留子嗣為投名狀,入了太.祖法眼,順理成章成了繼后,也就是當今太后。

    細數下來,若太子薨、遺孤歿,最后的漁翁,就是這位沒什么存在感的孤女。

    和他一手拉拔起來的泰王……

    吳遇見他開竅,笑呵呵打起官腔,“哎呀,同朝為官,和氣為先,針尖麥芒不如冰釋前嫌。

    如今昭郡王入詹事府,與太子作伴讀,日后太子康復,你我需要互相照拂的地方,還有許多。”

    “誰要與你照拂?!”蘇訓黑著臉,“不剃你頭已是我最大的讓步,哼,休要得寸進尺!

    想到什么,他惡狠狠道,“丑話說在前頭,你治下學生,是驢子是馬,還需憑本事說話。”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吳遇是個好脾氣,背刺也刺得十分委婉。

    “我這小師弟早就翹首企盼想與你切磋——通貨征邊論推行十數年之利弊得失!

    言外之意,大人您也別得意,您那對外貿易政策毛病多著呢!

    蘇訓自然領會,聞言朗聲大笑。

    他十分自負,那篇策論,是他推敲數年一鳴天下之作,自認十分完備,不曾有疏漏,更不信眼前這蜜罐里長大的少年能陳弊論失。

    “吳大人,夜郎自大終不可取,今晚這飯我是吃了,可你治上若是以這等狂傲姿態應考,明日剃頭,還是勢在必行!

    吳書記清咳一聲,示意顧悄說兩句。

    那時刻不忘找場子的顯眼包模樣,叫顧勞斯哭笑不得。

    他同原疏、黃五精講這篇策論時,確實順帶指出過這種外交策略暗含的極大疏漏。

    也不知這閑散一嘴,怎么就傳至吳大人耳中,還被趕鴨子上架拿來壓蘇訓勢頭。

    大約有汪銘這等老學生在,顧小夫子課堂里,已沒甚秘密可言。

    “說利弊得失也談不上,只是學生拜讀大人文章后,無心算了一筆賬,這貿易戰,大寧看似賺了,實則虧狠了!

    顧勞斯謙卑拱手,“今春大寒,韃靼厚積薄發,南侵之勢勢如破竹,就算是個側面應證!

    “哦?你這賬怎么個算法?”

    蘇訓雖狂放,但學問上卻極其較真,此刻話聽了一半,將信將疑,抓心撓肺,恨不得拉著顧悄秉燭論個明白。

    顧悄笑著推讓,“大人明日尚有要事,學生萬不敢耽擱。”

    “攏共說起來,不過是鹽鐵二物,不曾算得精細,叫異族得了便宜,大人若感興趣,明日有機會再論。”

    “鹽鐵?”蘇訓沉吟片刻,如有所悟,“好,明日我且等著你!”

    “說到這里,下官正好有一事提請大人定奪。

    先前院試,大人不是……不是公然嫌師弟筆下無風骨?”

    吳遇見縫陰陽,明著拍馬,暗里補刀。

    “我這師弟最好面子,便答應大人院試以玉筋篆體應答,以顯功夫!

    蘇訓皺眉,是有這么一出。

    就聽吳遇為難道,“咳,這科場用古體,還真是頭一遭。

    大人主試如此風雅高妙,奈何閱卷官里都是草包,沒一個擅篆書,下官不知如何批改,實在為難!”

    同樣不擅篆書的蘇訓一哽。

    大意了,忘記還有這一茬。原本這場他一個考生不打算錄,認不認得有什么干系。

    這會松了口風,可不就騎虎難下了!

    終于扳回一程的吳遇拱手微笑。

    “是以下官斗膽,提議明日答題還是如常,就叫師弟與大人切磋另用篆體好了!

    蘇訓:……

    既好心提議,怎么不好事做到底?!

    現下他緊著想知道鹽鐵之失并補救方法。

    空對著一紙秦小篆,找翻譯都難,磋磨后生不成,反倒坑了自己。

    就說吳遇這知府,實在忒不會來事!

    蘇大人拉長著臉,含恨拂袖而去。

    搞定不懂事的年輕人,吳遇酒氣上頭,罵罵咧咧。

    “這酒樓老板,忒不會來事,上的什么酒?燒刀子一樣,都不曉得兌點水!

    昔日精細講究的吳書記,到了這山旮旯,終究是錯付了。

    顧勞斯許久沒沾酒,被酒香勾起饞蟲,借著這話,偷偷捧起小盅又偷喝一回。

    “嘖,這小糧食味兒,多正啊。”

    黃五見他模樣,實在沒忍心,由著他去了。

    倒是吳遇嘖嘖驚嘆,“沒想到你還是個小酒鬼,謝大人知道嗎?”

    顧勞斯撇撇嘴,果然有代溝,天容易聊死。

    “吳大人總是賣師弟求榮,謝大人又知道嗎?”

    吳遇假咳一聲,裝模做樣挽尊,“對付蘇訓,必須連激帶騙、攻心為上。

    你二哥舊年就是以才學致勝,到你,怎么也不能做個走后門的案首吧?”

    顧勞斯:呵,會還是你會。

    這連激帶騙的,也拿來對付我!

    于是,為了不做那請酒走后門的案首,第二天院試,顧勞斯直接開了大。

    第096章 第 96 章

    相較府試的熱火, 院試氣氛就有些一言難盡。

    當第一縷晨光照亮葉尖殘雨,稀稀拉拉二十幾名覆試考生步履沉重,如同趕赴刑場。

    他們當中, 有它縣案首, 府試亦在優等, 這等拔尖生, 深諳神仙斗法、凡人遭殃的道理, 既知考也不過走個過場,自然垂頭喪氣,心有戚戚。

    當然, 也有少數幾個沒心沒肺的, 沾沾自喜。

    比如不小心混進來的族學“四虎”。

    大虎一見顧悄, 立馬翹起嘴角, 樂得小胡子一顛一顛。

    他期期艾艾扯住顧悄袖子:“嘿嘿嘿,顧小夫子, 考前再讓我沾沾運……才氣。”

    三十歲的老童生厚顏,喚十幾歲的新童生夫子,立馬招致他人白眼。

    顧勞斯頓感亞歷山大, 紅著臉努力往回扯袖子。

    誰成想刺啦一聲,新上身的鵲鳴錦鯉團花紋棉夾袍,袖口處就無端多了一道豁口。

    小夫子愣住,漂亮的桃花眼微微瞪大,精致面龐上露出一絲久違的少年憨氣。

    大虎捧著一看就是特供的料子, 不知所措。

    人群中傳來一聲嗤笑,“怎么?二位這是公然斷袖與我們看?”

    這看似俏皮的話, 內涵過于豐富,引得眾生捧腹。

    大虎后脖頸一涼, 趕忙拋開袖子,連退三步。

    顧勞斯尚且懵懂,沒察覺其中惡意,只當是個無心頑笑。

    唯有原疏黑下臉,在眾人嬉笑聲中,一把拎出那個考生。

    他惡狠狠質問,“你特么胡說什么?”

    最后一場了,顧勞斯生怕考前又出幺蛾子,忙拉著原疏打圓場。

    “原小七,沒必要沒必要,袖子斷就斷嘛,回去補補,明天又是一只好袖!

    原疏簡直要被這豬隊友氣死!

    這把他沒有聽勸,只掙開顧悄,扯著那家伙衣襟,厲聲呵斥:“道歉!”

    他只虛長顧悄兩歲,但身體強健,抽條極快,已經高出顧勞斯一整個腦袋,在一眾青年里,也算是鶴立雞群。

    這一發狠,周遭頓時笑不出來了。

    小伙子橫起來還怪嚇人的,顧悄嘴角抽了抽,頓時不敢勸了怎么破?

    于是,他將求救的目光轉向黃五。

    胖子默默別眼,無聲拒絕了豬隊友的組隊邀請。

    其實,不怪原疏小題大做。

    因為這已經不是小公子第一次被潑有色臟水了。

    一直以來,欺負顧悄的人不少。

    有人因他家世嫉妒,有人因他紈绔嫌惡,有人因顧氏失節瞧他不起,也有人因朝堂爭斗惡意坑害,當然,絕大多數只是跟風隨流,見他人踩,我便也來一腳。

    只有一小波人,刻意針對來得不那么單純。

    當初齊寧街上,朱庭樟大罵顧悄以色攬人,后來他負荊請罪,也解釋過原委,但這類污言穢語,并非偶然。

    顧悄生得標致,又因身體關系,比之一般少年弱氣許多,落在有心人眼里,如此弱柳扶風、多情善感,便成了不遜于南風館的妍姿媚態。

    知州公子看顧三的眼神,尤為不同。

    這在以方白鹿為首的勛貴圈子里,幾乎是個不用宣之于口的公開秘密。

    方白鹿打壓原疏,也遠不是顧悄以為的家世差、好拿捏,只是因他無意撞破方白鹿的腌臜心思。

    原疏的姐夫顧悅,游冶浪蕩,他雖喜女,偶爾也會趕時髦,換換口味,玩賞男色。

    休寧風氣保守,南倌無明館,有也只有一兩間開在臨渡的暗娼,自是不便叫家中管事補送嫖資。這時,原疏這打秋風的小舅子,就好用起來。

    彼時的憨厚少年,穿行在陌生的風月場內,一路所見,凈是掐得出水的妖嬈少年,兩耳所聞,更是迥異于男女調.情的獸.性喘息。

    他頂著猴子屁股,替姐夫補了花銷,就匆忙往外逃竄。

    卻有一個大齡娼人,欺他臉嫩端正,直直將他拉到別院一處清幽地方,自行拓著不便處催他,“相公,快……哈,快弄弄奴,不收你銀錢!

    如此孟浪,原疏腦子里只剩一個念頭,這特么誰嫖誰哪說得清!

    兼之他沒見過男人后.庭那陣仗,一時間喉頭翻涌,白著臉倉皇而逃。

    糊里糊涂間,他轉到一間房外,被里頭熟悉的名字定住了腳步。

    “這新出閣小雛兒我可尋了許久,腰如弱柳輕盈,面似嬌花風流。蛾眉帶秀、鳳目含情,比之謝長林亦毫不遜色,崖隱兄,我這生辰贈禮如何?”

    開口的人原疏不認得,可崖隱他卻再熟悉不過。

    可不正是死對頭方白鹿的表字?!

    傳說仙家多騎白鹿,隱于青崖云柏之間。

    也不知方知州此時再看逆子清心寡欲的字,心虛不心虛。

    “不如何!本吐牱桨茁箲袘羞艘豢。

    “謝長林算什么,真要說,那小紈绔,才屬人間第一流。”

    “哈哈哈別說,小公子嬌弱,性子又最是綿軟,若是弄得狠了,哭起來……哎喲!”

    迎合的正是縣學一霸沈寬,也是方白鹿麾下第一狗腿,只是他話只說一半,便被方白鹿抓起香爐砸了出來。

    知州公子聲音森冷,“誰給你的膽子妄議?!還不替我將玉奴喚來!

    沈寬額間傷口都來不及包扎,轉頭間就親自引著一位月白寬袍少年逶迤而來。

    看到正臉的霎那,原疏簡直心神巨震。

    少年體態風流,不僅與顧悄身形肖似,連面目情態也有五六分相像。

    內間方白鹿攜了少年手落座,摩挲著他指尖習琴書留下的薄繭。

    “伯魚,歡場徒有樣貌何難?當如玉奴這般,出身顯族,秀外慧中,才最堪賞玩。你那雛兒,可曾輕裘肥馬、養尊處優,見慣世間極致繁華?可曾師從名家,落筆見山川樹石,撥弦是高山流水?”

    “玩還是你會玩。”陸鯤只得訕笑,“哈哈哈,是愚兄淺薄了!

    書畫琴藝,正是顧三拿得出手的才學!

    聽到這里,再不知幾人口中的小紈绔是自家兄弟,原疏就是真棒槌!

    他強忍著怒火,差點沒掰斷花窗的木楞條。

    幾旬酒后,夜色漸深,陸沈二人各自離席。

    方白鹿愈加放肆,他動作兇悍,將玉奴壓著榻上調弄,惹得小倡泣涕不止,喘息著告饒,“爺,您疼惜疼惜奴!

    直到人眼圈泛紅,無聲落淚,他才酣暢收兵。

    云收雨歇,他又病態地去舔小倡腮邊淚痕,繾綣親吻他泛紅的眼眶,還癡迷低喃,“對,就是這樣哭出來……你一哭,就是要我剜心,我也能隨你!

    聽到這里,原疏終于忍無可忍。

    他翻窗躍進室內,趁著他病要他狗命,狠狠搞了一波突襲,暴捶了方禽獸一頓。

    互毆完,二人默契地絕口不提這陰私。

    方白鹿害怕原疏去顧家告發,原疏也怕這事挑到明面,毀了兄弟本就岌岌可危的清譽。

    由此,二人悶頭拉開了暗中長久的較量。

    這事最大的惡果,就是原疏開罪了知州公子卻死活不愿服軟,叫顧悅大為不滿,自此再不為原氏姊弟提供任何庇護。

    以卵擊石,原疏卻并不后悔。

    那時他只想利用顧悄圖個安身,都能盡力護他不入泥淖,此時他已經視顧悄作兄弟,又怎么會放任閑雜人等肆意詆毀。

    只是成也蕭何敗蕭何。

    也怪他將顧三保護得太好,以至于原身對“斷袖”污名一無所知。一朝換成穿越而來,除了謝大人看誰都是兄弟的顧勞斯,就更不會放在心上。

    瞅著左臉寫著“我不李姐”、右臉寫著“你無理取鬧”的顧勞斯,原疏氣得肝疼。

    而那長嘴書生,也不是好惹的。

    他半點不掙扎,反倒就著原疏動作,挺著胸膛一個勁往他身前挑釁,“怎么?想打架?總歸都是要落榜的,不如咱們就來切磋一二,也好泄泄我這滿腔郁氣!”

    這話頓時引起他人共鳴。

    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哦不,本就不容樂觀的考場氛圍,愈發雪上加霜。

    有幾個考生竟放下矜持,坐地大哭起來。

    左邊數起第一位,一邊哭一邊嗚咽,“我與同鄉一同趕考,說好的一個都不能少……”

    黃五點點頭,“這下多好,確實全都落榜一個沒跑!

    書生一口老血梗在喉頭。

    左邊數起第二位,捧著袖子掩面,哭得肝腸寸斷。

    “想我一縣案首,今日鎩羽于此,如何面對江東父老?”

    黃五煞有介事,“父老答曰,有勞掛懷,閣下你誰?”

    那書生嚎啕咯痰,戛然而止。

    第三位見識過胖子毒舌,抹淚怒斥,“區區商籍,你懂什么是科舉嗎?還不給我閉嘴!”

    爾后紅著眼圈大搞戰前煽動,“昨夜無故落榜的同窗們在這打了一架,今日我們唯有再戰,才能叫頭頂的惡勢力看清,咱們徽州府絕無懦夫!”

    “拿下考場,趕走狼豺,奪回公道。”

    “奪回公道!”

    ……

    不消一會,“斷袖”的小小爭執,就淹沒在罷考鳴冤的群情激奮中。

    那嘲弄顧悄有不良嗜好的書生,也早已忘了同原疏的不愉快,激動地滿臉通紅,含著淚投入申討大軍。

    昨夜混戰,顧悄略有耳聞。

    就發生在吳遇賄賂上官散席后不久。

    因考生驟減,衙役只得連夜重置考場,往外撤多余的桌子條凳。

    這頭燈火通明,忙得熱火朝天,那頭吃瓜擠斷腿的近百淘汰選手,漫漫長夜,無心睡眠,喝完失意酒,也不知誰帶的頭,一個兩個的,散聚在考場外,咬著帕子公鴨子嗚咽,嘎嘎聲驚起數只林梟。

    有幾個酒膽慫壯的,熱意上頭,忽的就擼起袖子不讓雜役撤案。

    好似桌椅還在,明日他就還有一線生機。

    宵禁的梆子打響,青年們依舊不愿離去。

    天空還應景地飄起苦雨,似乎老天都在替他們叫屈,引得他們更加悲壯慷慨。

    他們高唱著“大風起兮云飛揚”,擼著袖子把衙役搬出來的桌凳又塞了回去……

    一來二去之下,也不知道誰的手先不聽勸,動了起來。

    等到蘇訓并吳遇聞訊趕到,書生與雜役早已打成一團。

    二人對視一眼,不需多言,就知道這起科場暴.動,應對不好二人都得倒霉。

    原先蘇訓倒也不怕倒霉,反正主子時日無多,多拉一個墊背的他也不虧。

    可這會,蘇大人才得了線索,死了血虧,自然不樂意了。

    于是乎,他再不拖吳知府后腿,頗為不要臉道,“吳大人高義,這些學生有勞了!

    吳遇咬牙,沒見過三十歲就如此無齒的!

    他雷厲風行,一聲令下,皂役們棍棒齊上,很快將幾個鬧得最狠的書生押下。

    知府向來溫和的臉上不怒自威,“鬧夠沒?”

    腎上腺素飆升的考生們挨了一通黑棍,頭腦一清,頓時趴伏一片。

    雜役們這才不情不愿收手,跟著跪倒請罪。

    寂靜的夜里,冷雨漸密。

    知府大人站在雨中,久久無聲。

    有班頭討好地送上油紙傘,卻被吳遇一把擲到雜役頭頭臉上。

    傘骨的尖端劃破臉皮,蜿蜒下一道觸目驚心的紅痕,又被雨水沖淡,沁紅了半邊肩頭。

    匍匐的書生們打了個寒噤,低下頭去。

    也不知是冷的,還是懼的,方才還氣沖斗牛的小子們,此刻全都蜷縮成荏弱的鵪鶉鳥,再不敢高呼一句“浮云為我陰,悲風為我旋”,更不敢提“院試荒唐,有如兒戲”。

    吳遇將一切看在眼里,暗自嘆了口氣。

    這屆年青人,忒得不上道。

    鬧到這份上,本不該半途而廢。

    集一府學生之合勢,壓力給到蘇大人,不怕禮部不插手,屆時雖然會懲處幾個帶頭鬧事的學子,但那場荒謬至極的“初試”,也可推翻重來。

    一啄一飲,自有定數。

    只要有人肯為這場以少搏大的弈局獻祭。

    可惜臨了,無一人甘做那個領頭的。

    哦,也不是沒有,只是碰壁了。

    吳遇想起那個被他主子緊護著的少年人,一口氣嘆得更深。

    該說不說,那人聰明,卻也笨拙。

    他掃了眼訥訥垂頭、默不作聲的學子,向著兵衛擺手,“送回客棧,叫他們醒酒去罷。”

    雨聲里,他一錘定音。

    “今上最重學子儀禮品行,爾等罔顧宵禁嚴律、酗酒逞兇撒潑,乃至捋臂揎拳、斯文掃地,失儀無禮至此,實在枉讀圣賢!念在你們舉業受挫,又是初犯,本官網開一面,小懲大誡。你們當中,凡童生者,圣訓禮法科不合格,須再考一次;其他學生,日常儀禮暫記劣等,復修一年!

    滿地學生們傻眼。

    兜兜轉轉,他們竟忘了,大歷禮大過天,失禮同樣罰得你有口難言!

    只是這一通罰,意外激起覆試考生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鬧將起來,實在出人意表。

    單純就想考個教資回鄉創業的顧勞斯,腦殼突突地痛。

    趕在驚動內場之前,他抄起外場落鎖門倌手里的銅鑼,“哐哐哐”敲打起來。

    “肅靜!肅靜!”單薄的少年聲音抵不住眾人喧囂,銅鑼可以。

    很快,考場前安靜下來。顧勞斯調大音量,直奔主題,“未考先退,可稱不上徽州風骨!大家何不先考它一考,萬一峰回路轉呢?真剃了頭再鬧不遲,太.祖有令,凡生員以上諸試,有半數以上學子鳴冤,主考不管有無干系一律降職,再擇主考復試,咱們怕什么?”

    “就算這場取中,又該如何面對那數百同窗?”

    某案首仍不忘“一個不能少”的誓言。

    顧悄自有一套歪理服人。

    “兄臺,你且想清楚,若是重考,須得禮部上報陛下,指派專員前來核查,如此下來,耽擱至少半年,可還趕得上今秋大比?院試年年有之,今年不取,還有明年,可秋闈一旦錯過,就是三年,你當真要與同鄉共進退?”

    怕小伙子拉不下臉“賣友求榮”,顧勞斯又補了一劑強心針。

    “況且,今日我等迎戰,為的也不是個人榮辱,而是府縣臉面,只有掙得這二十生員解額,咱們出了徽州,才能全了臉面,想想將來,你們也不愿被外府嘲諷光頭府吧?”

    二十幾人面面相覷,終是被這冠冕堂皇的“為榮譽而戰”說通。

    但也有人將信將疑,“你又如何保證,蘇大人這次不再戲耍我等?”

    顧悄將鑼塞回一臉懵逼的門倌手里,笑得十分純良。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且看各位本事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震耳欲聾。

    眾生:深感被驢,奈何苦無確證。

    一場危機,三言兩語消弭無形。

    譙樓一角,兩位大人暗搓搓圍觀全程。

    “不愧是顧大人幺子,巧舌如簧,深得真傳!碧K訓陰陽怪氣:“如此,我倒成了徽州公敵,今日取中二十人,怕不是來日就成政敵。”

    吳遇笑笑,“無妨,滿朝文武皆對手,蘇大人剛好體味體味這極致的巔峰寂寞!

    蘇訓吃癟。

    這是明晃晃嘲諷,說他人緣極差,虱子多了不癢。

    “對了,恩師叫我帶句話給你!眳怯霰持,悠悠折返。

    蘇訓等了半天,不見下文,氣得牙癢,卻不得不低頭,“那老匹夫說什么?”

    吳知府好脾氣,“他說幺子頑劣,還請大人擔待,無以為報,愿為明主效犬馬!

    “是以,他贈你一句話:東南形勝,云氣蒸騰,潛龍入淵,騰必九天!

    太子名諱,單字一個云。

    蘇訓幾乎是秒懂其中隱喻。

    但他寧可將其認定為離間,也不愿再多信半個字。

    吳遇也不勉強,只道,“這場,便好好開考罷。你我都是這條路走來的,做不到前人種樹后人乘涼,也不該因黨爭私怨,砍前人樹斷后人路。”

    蘇訓聞言,若有所感。

    他最后望了眼譙樓下,突然對京師口誅筆伐的顧氏,有了一絲不一樣的觀感。

    他不由從太子名諱,又聯想到那個禁忌的名字——云鶴。

    曾經驚艷幾代人的帝師,一個如何抹殺都難掩痕跡的名士,他的弟子,他的傳承,究竟是什么樣的呢?

    北人對南人有隙,他們多認為南人奸詐,事實上南人確實詭計多過北人,只是,多智近妖、巧言令色,并非全然壞事,若都如那顧家小子一般,倒也不惹人嫌惡。

    殊不知又意外收獲一波好感的顧勞斯,正苦哈哈檢票進站。

    二十來人的覆試,陣仗依然不小,一關一卡,查得忒嚴,半點不因人少就偷工減料。

    這把,顧勞斯臉皮厚了,被摸來摸去,再無尷尬,還沖著大胡子喬五嘿嘿一笑,那明艷如春花綻放的一下子,給馬哥臊得黑臉漲紅。

    顧勞斯找回場子,信心百倍地墊腳拍著大兄弟肩膀,語重心長,“怎么我臉紅害臊的毛病才好,壯士你就不好了?要不換個牝馬多的營,你再歷練歷練?”

    排在后頭的黃五瘋狂咳嗽。

    馬上安排,不勞您操心了爺誒。

    直到落座,監官宣讀考試紀律,諸生情緒尚且穩定。

    顧勞斯的臨陣洗腦包,一直持續到變態考題公布的剎那,終于宣告破功。

    覆試只兩道題,一書一經。

    可書成妖書,經是神經。

    尖子生看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憑運氣混到最后的濫竽們,唯剩相顧無言,淚兩行。

    第097章 第 97 章

    第一場四書題赫然是:堯曰。

    一路考來, 這題算得上是最省墨水的題面,換成大白話,就是“老堯說”。

    但沒頭沒尾, 句不成句, 截這倆不知所云的字, 學生里但凡有書背得不夠鐵、檢索功能不夠先進的, 都找不到出處, 接不上下句,就更別提下筆了。

    這類掩去下文不說的,叫冒下題。

    縣府入門級考得少, 但春秋大比里卻是再尋常不過。

    大約大寧各處“小三元”試, 已將尋常句子用遍, 所以生員試以上, 考官無不絞盡腦汁、各顯神通,命題路子也就越來越野。

    據顧家大哥的不完全統計, 大寧建朝七十年,?茙Ф骺,累計開科二十一場, 兩闈四書大小題計三百余道,句意完整、開門見山的題面不足十之二三,各省提學早已發明虛冒、關動、過脈、比興、攻辨、截搭等形形色色出題之法四十八種。

    其中最難的,當屬截搭。

    這種命題方式的恐怖之處,就是叫你防不勝防。

    考生哪怕腦中配備了Ctrl+F功能, 也不一定能檢索得到題出何處。

    比如,府試吳遇親點的“及其廣大, 草木生之”,這題有幸被包過班當成例題寵幸, 就因它曾被改頭換面,上去“及其廣”、下去“木生之”,單拎“大草”二字,出現在顧慎那年的會試真題里。

    就說把“大草”兩個字兒燒給孔老夫子,他老人家九泉之下認得出是《中庸》嗎?

    哦對,這等神題,正出自吏部侍郎、祁門謝道濟。

    聽說這是專門為顧家老大量身定制的勸退款。

    顧勞斯研好墨鎮好紙,心道比起謝侍郎,蘇大人這冒下確實算不得刁鉆。

    才怪!

    這類題顧勞斯小課堂曾敲過黑板。

    答題不難,關鍵就是得做個無情的背誦機器,只要能快狠準補全下文,破題就與尋常題目無異。

    能混到覆試的考生,四書大多背了幾十年,得出這題出自論語末章《堯曰》不難。

    作為孔子語錄里,少有的不是孔子親口說的話,老堯原話很有深意:

    “咨!爾舜!天之歷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意思也簡單。就是老堯敲打自個兒的接班人舜:

    “舜子。∥易屛唤o你,天降狗屎‘啪嗒’砸你頭上,你可要給我好好干。如果四海百姓混得差,你這皇帝可就當到頭了!

    題面是典型的大題小出。

    常規答題思路,就是依著原文,扣準“允執其中”,大論圣人治國之道。

    但蘇訓顯然不是愛走尋常路的崽。

    顧悄幾乎是一眼看穿他的意圖,不過是借著堯舜禪讓的由頭,變相駁斥昨夜李長青所謂的高宗中毒案。

    或許經過一夜輾轉反側,蘇大人今早重新堅定了信心。

    他堅信神宗不會毒殺高宗,更不相信,他的主子才是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謀逆篡位者。

    瞅著邪魅狂狷的倆狂草,顧勞斯聳肩。

    昨夜大席,到底是喂了狗,蘇大人此人,還真是不見黃河心不死。

    顧悄提筆舔墨,陰惻惻一笑。

    非跟他一個現代人說禪讓是吧?這把要還掰扯不明白,顧勞斯招牌就倒著掛。

    這一次,顧勞斯的卷子答得尤其久。

    久到后排原疏盯著他的背影,越盯心越慌。

    眼見著日晷偏了兩個刻度,功底不扎實的學酥都已收工,可抬眼一看,前排學霸還在奮筆疾書!

    原疏猶疑地看看答案,再看看顧悄,內心不由發出來自學渣的靈魂拷問:

    學霸都沒寫完的題,你寫的真的是答案嗎?不,你寫的是笑話。

    其他人同原疏想法出奇一致。

    那些停筆想交卷的,無不被顧悄勸退。

    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們越發懷疑起自己的答卷:究竟誰給你的勇氣,竟敢比府試案首先交卷?

    所以,當顧勞斯忙活完,搞定一篇杠精文學、一篇巔峰八股,并一篇針砭邊境貿易的時策,揉著胳膊搖鈴時,收獲的就是二十多雙怨念的眼睛。

    只是,那些幾乎快要化為實質的怨念,在看到監考手里足足幾十頁的一沓卷紙時,分分鐘變成鋪天蓋地的無聲咆哮——

    休矣!休矣!

    學霸寫了幾十頁,而我只有幾十行,這回絕壁是審錯題沒跑了???

    獨留不明所以的顧勞斯風中凌亂:???

    不是,這把我一沒秀二沒飄,兄弟你們弄啥嘞?

    院試慣常是兩日后發榜,但此次人少,蘇訓大手一揮,臨時變成當日發榜。

    又因生員試關乎功名,考上就是官身,所以院試不比縣試府試隨便,二十五份答卷便嚴格按照秋闈規矩,逐一彌封、謄錄、對讀、蓋騎縫關防章。

    這是閱卷第一輪。

    謄錄過程中,須重點篩查考生可有“犯帖”,即核驗原卷是否有不合規矩的地方。

    大處違規,雷點較多,如卷面屎話戳子太多,或越幅答題,或曳白漏寫,或污卷挖補等;而細微處違規,只認一條,就看是行文用字是否犯忌諱。

    這輪被揪到的考生,監臨官會在場外以紫榜公示姓名,并處以院試?家荒甑呢熈P。

    高端玩家當然不會犯低級錯誤,紫榜輪空。

    合格卷子易書糊名編上號后,這才正式送往它府特聘來的閱卷官手中。

    閱卷第二輪,也是真正角逐的開始。

    同一張答卷,為保證公平,須隨機分至兩人批閱,且判定的圈尖點豎叉等次,不得相差兩檔以上,若褒貶懸殊,就要交與第三人再評。

    流程到位了,按理考官也得參照鄉試,嚴選精通治學的考官分房閱卷,一經一房,一房三人。

    但囿于人力財力,院試根本做不到,四書大家都讀,判卷還好些,五經義理就成了盲婚啞嫁的重災區。

    考生本經五花八門,閱卷官卻囫圇只此幾個。

    亂序隨機分卷,導致改卷子的泰半遇不到本經,也不十分懂答卷,經義閱卷必然疏漏百出。

    這時候大家同在一個起跑線,拼的就是運氣。

    以族學大虎經卷為例。

    他本經周易,卷子彌封編號,抽簽派送到考官A、B手上。

    考官A不巧,本經詩經,對周易一知半解。

    接到卷子,他按例先看破題處,壞了,易題咱也不懂,如何判得了文章好賴?

    肥手抓了把頭,他暗道無妨,山人自有妙計。

    于是拈起卷子,通掃文章章法結構,再看考生文辭功力,心中便有了一個大概。

    他不往高出評,亦不往低里判,徑自以濃墨在卷首點下一個醒目的朱“點”。

    正正居中,不上不下,既無功,亦無過,只要第二個改卷子的不犯軸,偏要判個極好或極差,都不需打回三判。

    不過幾息,就搞定一卷,考官A十分自得。

    他美滋滋呷了口茶,自言自語道,“何為中庸?這就是中庸之實用也!

    大虎的卷子,就這么二傳去往考官B處。

    若考官B同樣不通周易,便會如法炮制,再給一個“點”,如此,大虎轉入待定席。

    遇上大年,競爭激烈,大虎就不幸PASS,遇上小年,運氣好也就擦線中了。

    這次大虎運氣不錯,不僅小年,考官B本經還恰好也是周易。

    外調來的小胡子縣令念在同治一經的緣分,見大虎文章尚可、頗有法度,于是大筆一揮,慷慨贈了一個二檔“尖”。

    如此,大虎有驚無險,錄中。

    該說不說,科場學子多信命,很有幾分科學在里頭。

    這種機制下,刨去運氣不談,還有一類人容易上岸。

    那就是文章標致、法度嚴謹,能唬人的。

    雖然內容考官不好評定,但形式做得好,也足以叫他惜才,將非本經的卷子往上題一檔,不吝送個“尖”。

    如此運氣再好一些,遇上兩個非本經的考官,收獲兩個“尖尖”,那就不僅可以錄中,放榜位次也不會太低。

    顧勞斯的小課堂,能有底氣趕一班鴨子上架,鉆得就是這個漏洞。

    大寧與顧悄原先世界的明朝相類,科舉方興未艾,不僅制度上還在完善中,行文體例上也未臻化境,八股文只得一個雛形,并不成定式,所以他借成化年后的巔峰八股回新手村,自然鶴立雞群,可令考官耳目一新。

    不出意外,原疏穩扎穩打,以“尖尖”錄中,黃五一貫歪屁股,也以“點尖”入圍。

    剩下三虎并小豬,均在待定席。

    幾位同考官拿著八份“點點”卷交頭接耳。

    商討良久,終以本經義理解偏,pass二虎,又以文章體例下乘,pass四虎。

    初閱完成,閱卷官按解額擇出二十份錄中卷,薦給主考親自圈點。

    同出的,還有一張滿是編號的“草榜”,即同考官草擬的錄用名單。

    去留在同考,高下在主考。

    主考官蘇訓,就負責閱卷的最后一環。他以墨筆,在草榜上定名次,并敦促解封謄名,最終放榜。

    只是,蘇大人看著草榜末端,游離于眾生考號之外,單列的編號甲七卷,露出疑惑的表情。

    “這卷子取,就老實排個次序,不取,就不必呈上,”他調侃道,“這般孤零零掛出來,怎么?閱個卷你們也大興官場那套,搞孤立排擠?”

    幾個它府調來閱卷的縣令聞言,趕忙垂頭謝罪。

    資歷最老的廣德州廣德縣知縣拱手啟稟,“大人恕罪,實在是這卷子我們評不了,也……不敢評!

    蘇訓心下一咯噔,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就聽老知縣抹了把額間冷汗,抖抖索索道,“這位學生,卷子寫得極好,我等本欲推作案首,可細看內容,卻是滿篇詭詞邪說,實……實在離經叛道,另一部分還是以古體就之,我等之中,苦無通曉上古篆書之人,難解其意。茲事體大,下官與諸位同僚商議后,一致覺得這卷宗,還須大人親自裁奪!

    蘇訓黑著臉,先取出四書卷,一目十行看完,差點沒背過氣。

    半晌,他憋出四個字,“他還挺剛!

    三百余字的文章,破題倒挺假正經,正是“概堯舜之讓,當絕假還真開明圣人之學!

    收束語亦可圈可點,說《堯曰》篇啟堯、舜、禹、湯、文、武之書,圣人傳學于后世,當溯本清流,以惠后人。

    看似沒什么毛病,可掐頭去尾,中間寫的竟是《竹書》這等異端學說。

    稱堯舜禪讓,真相不過是堯老了不行了,舜囚禁了他,取而代之①;而禹終啟繼,也不是史記所謂的大禹死了讓位給益,益資歷淺能力差,底下人才全投奔了啟②,而是赤裸裸的“益干啟位,啟殺之”。

    更有甚者,還徹底推翻黃帝“垂衣裳而天下治”的周禮起源,以炎黃打敗蚩尤后諸多令人發指的“黑料”,徹底顛覆了大寧開國以來就遵從的所謂“禮制”和“道統”。

    “呵,黃帝翦蚩尤發懸于天,作蚩尤旗;以干草填蚩尤胃,以作蹴鞠;取蚩尤骨肉投醢(醬菜),分族人食之……”蘇訓越念,底下小官腦殼就縮得越低。

    能在官場混的,除開方灼芝那般有家世護佑的,可以不帶腦子,多數人大都長著幾個副腦,鬼精鬼精著。

    聽聽這言論,明著是說史,可越聽越像在影射著什么。

    莫說寫,光聽都叫他們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幾位老大人心中打鼓,這自殺式應試,究竟是哪位勇士?

    蘇訓扔下卷子,心中也甚是疑惑。

    這種驚世駭俗的文章,數個根正苗紅的老頭兒,竟沒在第二輪閱卷里一票否決掉,為什么?

    廣德知縣甚懂揣測上官心思,他顫巍巍抽出經義卷,示意蘇大人閱。

    他們不敢打“×”,隱情就藏在這第二篇經義中。

    第098章 第 98 章

    本經題更有意思, 只取一句:宛在水中央。

    好念詩的小文青都知道,詩三百,以《蒹葭》詩境最為凄迷。

    王國維贊它最得風人深致, 與“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 望盡天涯路”一個調調。

    現代干脆解《蒹葭》為愛而不及的情詩。

    哪個少年懷春時, 沒想著白月光在軟面抄上摘“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咳, 只是放到科舉里,它就綺靡不起來了。

    總不好對著一群白胡子老頭,喊江對面的美女你看過來罷?

    科場大伯們愛的調調, 是一本正經代圣人言。

    可圣人在水中央能干什么好事?諸如黃五之泥石流, 搜腸刮肚大約也只能想到, 閣下是下水搓澡?還是江中捉鱉?

    不怪學子們犯難。

    實在是單拎一句無甚意義的句子, 逼著人牽強附會,忒得不講武德。

    顧勞斯原以為生平最恨, 就是考魯迅窗外為什么三棵棗樹。

    命題人刁鉆,有問為什么是三棵,不是兩棵一顆, 有問為什么是棗樹,不是桃樹梨樹。

    可進了三次科場,顧勞斯艱難微笑.JPG

    原來現代那些,都是咱迷人的老祖宗們玩剩下的。

    四書五經成書久遠,言辭博奧, 又兼版本駁雜,十分枯燥難啃。

    歷代雖然都有解經人, 大儒們或肅本清原、明經辨義,或抒發見解, 以弘大道,在本經基礎上,又出注、疏、正義、傳、箋等一眾衍生本。

    但即便如此,也不是每一句都解得明白,也不是每一句都有解。

    單說題面這一句。

    漢時解《詩》有齊魯韓三家。自孔夫子舊宅鑿出古文本子,又有號稱師承孔子的毛詩后來居上,因這一版三句話不離諷諫、詩教,最得統治者推崇,被視為正統。

    毛解《蒹葭》,認為伊人是指賢人。

    全詩解為秦人譏諷秦襄公“不能以周禮固國本”,所以招引賢士,天下“伊人”沒人搭理他。

    可宛在水中央有什么說道,不止毛,剩下三家也沒人發微。

    唐人為整頓經學,令孔穎達編《五經正義》,依然尊的毛詩鄭箋,沒翻出什么新水花。

    到宋時,歐陽修、蘇轍首推別解,質疑毛詩并非孔門子夏所傳,而是毛氏一家之言;漸漸“招賢”“懷人”眾說紛紜,士子甚至常為解詩大打出手。

    但他們打的是蒹葭,是白露,是伊人,也沒水中央什么事兒。

    直至朱熹,盡廢毛詩,再做《詩集傳》。

    前朝蠻夷當道,為開科舉之便,胡亂框定朱子傳做標準教材,但畢竟一家之言,難以概全。

    如此題,朱子只說:“所謂彼人者,乃在水之一方,上下求之皆不可得。然不知其所指也!

    好家伙,到他這連“伊人”是男是女,是實是虛,所指何人,都沒個準話兒了,再以一句朱子提都沒提的“宛在水中央”命題,究竟是考秀才呢,還是考朱子呢?

    早在大寧開科之時,會試圣裁,太.祖已察覺科舉出題的這一疏漏。

    于是便有了想法,要重編一部曠世之作,盡解經書以轍天下讀書人。

    他詔令帝師云鶴,領當世大儒,博綜古今,考前儒異說,闡圣人幽旨,于文淵閣內潛心修撰。

    奈何書墨未成,太.祖崩殂,至高宗、神宗,人事幾度更迭,云鶴更是身陷囹圄,以謀逆罪徹底除名,云門一朝散盡,帝師所編鴻篇巨制,亦不知所蹤。

    爾后,編官方科舉教材一事,就落在神宗近臣、翰林學士陸淵頭上。

    只是陸氏才學不足以服眾,這套大寧科舉范式的《四書五經大全》,幾經波折,至今仍在返工,一直未能付梓。

    這么大窟窿補不上,科舉從根子上就難講公正。

    拋開最低級的舞弊法子,高端的主考往往愛挑沒有標準的題面出,如此解釋權盡在主考之手,學生卷子優劣,可不就是他一人說的算?關鍵是,這法子風險低、隱蔽性高,極難叫人抓住把柄。

    所以這第二道經題,蘇訓可以肆意放水,也可以故意刁難。

    好不好就看昨天那兩道菜,夠不夠硬了。

    顧勞斯是個張弛有度的人,于是收起尖刺,投桃報李,又與蘇大人娓娓說了個新鮮故事。

    就說村頭老王家,家風剽悍,早年起家底時屠了不少虎豺狼羆。

    老王在時,野獸被打得服帖,不敢造次,可王老漢一撒手,野獸群起攻之。

    王家大兒子溫柔敦厚,不多久被野獸咬死,嚇得善良恭謙的小兒子拋家棄業,遠走他鄉,只有二兒子有幾分王老漢血性,拳頭硬頭鐵,勉強護住了家產。

    可野獸狡猾,老二粗人一個,蠻干不是長久之道,他亟需一個幫手。

    他這一輩子,最仰慕大哥的品性才智,也最厭棄大哥的婦人之仁。于是,他各取長兄與自己之長,傾力培養自己的大兒子。

    可這事阻力比他想象的大多了。

    昔日大哥的好夫子請不動?叉出去。大哥的兒子礙手礙腳?叉出去。大哥的舊家仆不盡心襄佐他?通通叉出去。

    為了這個接班人,他一意孤行,幾乎沒了朋友。

    這般勞碌一生,他終于培養出最滿意的接班人,既像大哥、又像他。

    可惜安逸久了,他忘了,老王家門外的豺狼,不是一般的豺狼。

    他悉心雕琢的作品,同他大哥一樣不夠狠毒,也毀在豺狼的腥毒獠牙下。

    此時,老.二已垂垂老矣。

    野獸終于不再蟄伏,囂張踩著他另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化作一婦人譏諷道:“今日你王家絕戶,奴大仇得報,不枉我以身飼狼數年。當年你們王家奪我周家田畝、殺我周家丁漢,可曾想過有這一天?”

    最后一題了,顧勞斯也不再藏拙。

    這文體例上摹刻八股第一文,以“王道陸沉,當隔淵取象”破題,仿照莊子寓言體,寫了另一個版本的王權八卦。收束語“絕詭道、興仁道,茲在此岸,何須舍近而求遠”,更是直白明示,皇太子的怪病,看我,快看我。

    內容對神宗也極其友好。

    兩卷放在一處,顧勞斯意圖,溢于言表。

    繼續剛,還是好好合作,二選一。

    他在逼著蘇訓抉擇。

    《竹書》之說,坊間早有流傳,今春又遇特大災情,流言本就難禁,只要稍稍再添一把火,神宗弒兄篡位天降異象的流言,必乘民怨,甚囂塵上。屆時太子之位,名不正言不順。

    可高宗之死,亦可效仿宋初“燭影斧聲”之懸案,宋太.祖趙匡胤是病死,還是被太宗趙光義謀害,究竟是太后手筆,還是太宗默許,都逃不過三司手中一支筆。

    而三司主審,正是秦昀。

    屆時秦昀案子怎么判,端看現在蘇訓卷子怎么判了。

    蘇大人仕途坦蕩,順風順水,什么時候被人這樣威脅過?

    如果對手是顧準那老匹夫也就算了,誰知竟是這個毛還沒長齊的小紈绔!

    他俊臉氣到扭曲,戳著顧悄腦門怒斥,“你小子膽大包天,這是想硬拖我下水?”

    顧勞斯靦腆撥開蘇大人指尖,眉眼彎彎。

    “怎么能這么說呢?這不是在與大人商討嗎?”

    蘇訓聲音冷得能結霜,“商討?我還沒見過拿刀架著人脖子商討的!”

    此言一出,場中五位同考亦心有戚戚。

    蘇訓掃了他們一眼,揚了揚手中卷子,“你是當真不怕,我等上陳天聽,將你這大逆不道的言論捅出去?”

    “不過是一些考據之學,何來的大逆不道?”

    顧悄煞有介事搖了搖頭,“大人們憂國憂民,不過是些許捕風捉影,就習慣往時局上攀附?慑\衣衛不管這些,近年來緝拿逆黨,他們手段日漸慘烈。凡涉高宗毒發之事,不論真假,不管檢舉還是被檢舉,只要牽扯上……下場都是一個死!

    他這般口無遮攔,可把幾個老大人急得,恨不得上前去捂住他的嘴,就怕隔墻有耳。

    “所以,我以小人之心妄自猜測,諸位大人不至于同自己過不去!鄙倌暾空宽映鴰孜恢h一一望過去,帶著幾分笑意,“安分守己,榮華一生,無事生非,人頭落地。這二者哪個劃算,好像想都不需要想!

    這是料定了他們不敢聲張,所以才有恃無恐。。。

    老頭們被直接蓋了怕死戳,可一個也不敢跳出去反駁,反倒哼哼哈哈打著馬虎眼,“就你這后生歪理多!”

    “朱子曾評太史公‘淺陋而不學,疏略而輕信’,咳咳咳,這第一篇文章,也不算違背經義!

    “哎呀,朱子說秉筆無隱,考據也是為了糾察史家著史不實之弊病,言辭是乖戾了些,但向學教化之心總是好的!”

    ……

    幾息之間口碑逆轉,顧勞斯聽得是嘆為觀止。

    論見風使舵,風向標都沒這幾個老大人專業。

    而知縣團內心真實OS卻是:我是造了什么孽來改徽州府卷子!這次若能全須全尾回去,絕無下次!

    自此,整個南直隸都流傳著一個說法:不要改徽州府的卷子,你會變得不幸。

    第二年院試,主考新官上任,苦逼兮兮向各州府要人閱卷,知縣教授山長一聽是徽州,無不稱病告假各種花式回絕,以至于謠傳越來越邪門,變成受邀也會招致厄運。

    走投無路的主考拿這群貪生怕死的人兒毫無辦法,特么的他自己改還不行嗎?!

    也是打這一年起,開科數十年的院試徹底換了考法,由提學官赴各州府輪流開考,變成所有州府學生到南都分批應試,從抽調它縣官員臨時充監官,改為從南直隸六部選調官員,定崗不定人。

    不得不說,顧勞斯這只小小蝴蝶扇起的風旋,威力著實不小。

    當然,那是后事。

    眼下,他還要努力坑蒙拐騙,將蘇大人拿下。

    “蘇大人,顧氏不過一尋常人家,我爹也就一普普通通鄉紳,不在家怡兒弄孫,全是生活所迫!

    顧勞斯眨眨眼,盡量讓自己眼神誠摯一些,“前些年太子無事,顧家的日子逍遙自在,自從太子不好,顧家的日子也跟著苦了起來。如今我爹那么大一把年紀,為謀生計還要苦哈哈去賑災……

    所以,顧氏比你們任何一個人,都希望太子健健康康得承大統,怎么會亂寫些有的沒的?”

    顧悄也不算在說謊。

    顧氏從始至終,目的都非改弦,更別說篡權,顧老大人嘔心瀝血,不過是保住一雙兒女,再為宗門討一個公道。

    神宗指望不上,但溫柔敦厚的明孝太子有戲啊。

    見蘇訓一臉的一言難盡,顧悄再接再厲,“這真的就是兩篇再尋常不過的應制文章,真的,信我!

    信你個鬼。

    蘇訓也沒想到這小子這么放肆,為了懟他,什么話都敢往卷子上寫。

    一個棒子,一把甜棗,明示暗示都給足了,他又確實有求于對方,還能怎么辦呢?

    只能自行收拾爛攤子,順便反思反思,沒事惹他做什么?!

    但這不妨礙他唬人,“就算今日我等替你遮掩,日后鄉試還是要調你院試卷子,你敢拿這些去送死?”

    顧悄擺擺手,無所謂一笑,“小子無所長,混個秀才橫行鄉里綽綽有余,考什么鄉試!

    蘇訓沒想到他竟是這般游戲態度,不免一噎。

    唯有廣德老知縣,頭一遭見到這等頑童,氣得小胡子一翹一翹,“小人謀己,君子謀國,大丈夫謀天下。你這后生,雖說文章乖僻出格了些,但很有幾分才氣,怎可再度棄明投暗,做那上不得臺面的紈绔?”

    聽得出老人的愛才之心,顧勞斯認真謝過,“縣大人教訓的是。只是君子謀國,也不是非得當官嘛!

    老大人哪里聽得了這等胡說八道,氣哼哼道,“古來書生,都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不科舉不當官,你又談什么經國濟民?”

    顧悄嘿嘿嘿摸頭,心道你們在官場也沒見怎么經濟了。

    但這話能說?于是他十分謙遜有禮地打了個太極,“水到渠成看道力,崖枯木落見天心。天地廣闊,又何必只認區區一個官場?不如大人與我約個十年,屆時再論好了!

    老頭傲嬌扭頭,拒絕理他。

    另一興化縣大人遲疑開口,“大人們意思,這一場是打算點他?”

    蘇訓心道,后門門檻都被削平了,利誘有之,威逼有之,能不點嗎?

    但面上一派正經,頷首道,“才學屬實可錄!

    “下官斗膽,若真要點他,不如叫他再做一份上來。府試他既能重做,這場定也難不到他!蹦俏淮笕说降啄贻p些,更加惜命,尤其他同廣德縣令,是全場唯三親眼看過卷子的人,“歷來文字冤獄不少,我等既為同考官,身家性命皆系于此,萬不可輕率,還是點兩篇中正文章,更為穩妥些!

    說著,那知縣還遞過一盞油燈,也不知他什么時候點來的。

    蘇訓皮笑肉不笑地將一沓卷紙點燃,送入火盆。

    只幾息,就燒了個干凈。

    生怕有遺漏,那知縣仔仔細細又將火盆清了一遍。

    顧勞斯囧囧。

    這番暗箱十分正大光明,大約就是所謂的集體決策人多心不慌罷。

    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謹慎,考完錦衣衛頭目會來清理“罪證”。

    而且人專業的,干得還比你6。

    但燒都燒了,盛情難卻之下,顧勞斯只好掏出筆墨。

    他一邊寫一邊搖頭,剛剛那兩篇,可是他鉚足了吃奶的勁,用上畢生功力,揣摩數篇名家八股才得的,那水平就算擱挑剔的靜安女士跟前,也能得一個A+++,可惜可惜了。

    至于這后寫的兩篇,啥也憋說了。

    蘇訓見他一臉痛惜,心情突然妙了,“小舅子這狗尾續貂的兩篇,自認該當得第幾?”

    顧悄把筆一摔,十分不要臉,“自然當得案首!

    他大言不慚,“按舊例,若是小三元連中,縣府院卷子就要張榜公示,一為公平,二為激勵,三可供其他學子學習。你若問我剛剛那兩篇,我還不敢自傲,畢竟文章雖好,但大人您鐵定不會叫它掛出去,最多只敢拿個第二。換成這兩篇,次是次了些,可勝在安全啊。”

    蘇訓無奈搖頭,“你還真是,絲毫沒把別人放在眼里!

    見識過他才思,蘇訓也信他有這個底氣。果然,廣德、興化兩知縣閱完,疊送他數個圈圈。

    顧悄被拎進后堂這小半個時辰,外頭等得可謂是望眼欲穿。

    顧影朝憂慮,原疏瞎操心,黃五無所事事數鼠毛。

    等他同院試榜一同被放出來時,候場的一半人,一副果然又是他的表情,而另一半人,則一臉怎么又是他的表情。

    不小心霸了榜顧勞斯表示:不好意思,占用過多公共資源了。

    這次顧氏族學可以說是大獲全勝。

    他和顧影朝包攬一二,鐵三角全員過關,小豬擦線晉級,連四虎也進了兩只。

    榜單一出,府治不惑樓一舉封神。

    那些在不惑樓開業典禮上被涮的考生,頭天才發誓再不進這晦氣地方,第二天就觍著臉來辦卡。

    原本想偷偷摸摸低調充個會員,沒想到叫號的隊伍已然排出了兩條街。

    低調是低調不起來了。落榜弟兄們,只好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裝作不相識。

    發榜第二日,主考、同考離府。

    別的主考不說十里歡送,五里是要送的,奈何蘇訓在徽州府風評太差,別說錦旗一面沒有,路邊還有學子想朝他扔刀子。

    叫你沒事亂剃頭!

    與幾位大人同住同悅樓,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顧勞斯不大好意思,便叫黃五各自準備了一份私禮,算作踐行。

    送到廣德縣老大人時,就見那老頭氣呼呼開門,收下東西又氣呼呼關門。

    門板哐當間,顧悄聽到老頭沒好氣一句,“十年,老夫等著你!”

    顧悄愣了一愣,才反應過來老頭這是應他考場上說的十年之約。

    他笑了笑,“大人且等著看,十年后讀書人如何日月換新天。”

    這沒頭沒尾的對答叫原疏撓頭。

    他拿肩輕撞顧悄調侃,“老大人等你十年做什么?難道是要把孫女許你,只是現在太小要等十年?”

    黃五幽幽接茬:“猜反了,是顧兄太小,孫女等他十年!

    原疏:???

    顧勞斯:……

    送到蘇大人,顧勞斯略微有些心虛。

    他一改往日神氣,客氣到有些諂媚,“秦大人是我夫子,你帶著我手書去尋他,他定會給你指解毒之法。”

    蘇訓挑眉:“君子當言而有信,說好的與我論邊境貿易得失呢?”

    顧勞斯搓搓手,“不必君子,小人也不食言。都寫在這里頭,你求求秦夫子,他說不定會幫你翻譯一下!

    “……”蘇訓氣笑了,“求?說不定?”

    顧悄義正言辭,“這古篆是只有我與夫子才懂的暗語,長途攜帶,不容易暴露,大人你要體會小人的苦心。”

    蘇訓被他大人、小人的,繞得好笑,他接過沉甸甸一包“徽州特產”,瞟了一眼原疏,淡淡道,“禮尚往來,小心周家。再有,你屢次要挾恐嚇朝廷二品大員的事,顧尚書也已知悉,你猜他氣不氣?”

    顧勞斯瞪大了眼,難以置信,“你不講武德,怎么還告密?!”

    他確實還沒來得及跟他爹通氣……

    不說,一是來不及。

    這次謝昭出現得突然,他們也是臨時商定撬掉李長青、拉攏蘇訓的大致計劃,行動倉促,全程主打就是一個隨機應變,根本來不及去信報備。

    二來,也因顧準態度。

    在大事上,顧老大人分工很明確,有老大老二承他衣缽,至于老三老四,他不僅不帶他倆玩,甚至早替二人想好了出路。

    顧悄病秧子簡單,活到到十七八歲,差不多可以嘎了。

    顧情更簡單,閨中女子,出個閣隨便生個病、難個產,輕輕松松也能嘎了。

    金蟬脫殼,擺脫身份牽累,顧老大人早在別處替二人謀好下半輩子。

    所以,一直以來假太子才能活得懵懂,真太子更是離譜,知道的甚至還沒假太子多。

    哪怕后來,他與顧情強烈抗議,顧準也還是將二人放在了相對安全的地方。

    顧情有蘇家軍護著,顧悄有謝家看顧。

    如此護子心切,真要提前報備,指不定顧勞斯連這便宜秀才都撈不著。

    腹誹歸腹誹。有前車之鑒在,顧勞斯不忍叫老父憂心,還是認認真真、言辭懇切地將這七天事無巨細寫進家書,連夜送往南都。

    誰知次日,他先等到的不是老父回信,而是那素未謀面卻神交已久的網友二哥。

    第099章 第 99 章

    “臘八過完就是年, 院試考完都是假,爽啊——”

    徽州府治,歙縣城內, 一幢奢華酒樓后院, 身著姜黃色儒衫的胖子撐了個懶腰吊嗓子。

    下一秒, 一本書破窗奇襲而來, 砸得他一個趔趄。

    “大清早鬼叫什么!”扔書的正是顧悄, 昨夜他寫信到雞鳴,正困得傷心。

    “有些大人吶,不僅好騙, 還沒有眼力見!

    一旁抻胳膊做早操的豆丁并花生苗齊齊遞來白眼, 1號一邊吐槽一邊愛惜地撿起書本本。

    黃五摸了摸鼻子, 咳, 太開心以至于得意忘形了。

    他屏住呼吸準備遁走,就聽到屋內窸窸窣窣響起穿衣汲鞋的聲響, 爾后一張睡眼惺忪的臉出現在窗邊,“院試考完都是假?看來放榜后,提學大人訓話你是一個字沒聽!

    黃五“吧唧”一聲掰斷拇指粗一根柳枝, “什……什么話?”

    那時他光顧著興奮去了。

    要知道,商籍能搏個功名,是件多么夢幻的事。

    不說一整個徽州府幾十萬人眾,一年也就錄二十個新秀才。

    單說他們老黃家,族譜幾大本, 可祖祖輩輩從頭到尾翻過來,都數不出一個官秀才!

    黃家有錢又怎么樣?還不是從事著最末等的勾當, 時時在官身老爺們跟前充孫子?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老黃家祖墳著火了。

    從黃榜貼出來, 被念到名字的那刻起,黃五已經飄飄乎彷如在云端。

    左耳盡是哈哈哈哈哈哈哈,右耳同步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竟成了黃家頭一個秀才。

    他自己都不信紅紅火火恍恍惚惚嗝。

    就地瘋魔的,可不止黃五一個。

    原疏也不大清醒。

    他盯著黃榜上的第七名,可勁掐自己大腿,“不疼啊,我這是在做夢。”

    爾后,眾目睽睽之下,“啪”得一聲給了小豬一巴掌。

    “有才兄,你看我疼不疼你?”

    朱庭樟精神也有些恍惚,“光聽著響,沒覺得疼,咱們果真是做夢!

    顧悄類比了下,這種沖擊,大約也就跟高中都沒念的網癮少年,突擊兩個月竟然被清北錄取了差不多震撼吧。

    好在一水兒的新秀才,都沉浸在難以置信中,誰也沒五十步笑百步。

    畢竟初試“剃頭”的余威還在,誰也沒作這個心理準備能中啊。

    可惜一夜過去,顫抖的手,澎湃的心,盡數回落。

    黃五冷靜地又開始厭學,原疏美夢成真開始傻笑,小豬猛虎們腎上腺素飆升徹夜失眠,這會呼呼補覺。

    大約顧影朝是唯二清醒的筒子。

    他循著聲音來到庭中,接上顧悄的話,“放假是不可能放假的,前日放榜出來,蘇大人就令差役送一份到府衙,并令我們今日務必到府衙禮房遞呈,定下進學去處。七日內,就要去學里報到,不得延誤。”

    顧勞斯閉著眼點頭。

    沒錯,填志愿+入學報道,一共只有七天。古代,它可沒有寒暑假TAT。

    “進……進學?報……報到?”黃五整個梨僵住了。

    “嗯哼。”顧勞斯揉了揉眼,打了個呵欠,沁潤的桃花眼角又逼出幾絲水氣,“都說了學海無涯,你怎么總是想回頭是岸?晚了!

    “兄弟們,快快快,咱們快些去禮房搶號!闭f著,原疏火急火燎從外間闖進來。

    后頭還跟著久未露面的宋如松。

    府院兩試期間,除開補路引送保狀,為了避嫌,宋如松都沒有同他們再見面。

    這不考完,立馬就來了個大會師。

    “搶號?”顧悄瞌睡醒了一半,“搶什么號?”

    原疏喘了口氣,“搶學校的號呀!早上天不亮,別處的新秀才就都去禮房排隊了!

    見幾人云里霧里,宋如松補充道,“生員進學,可以任選府學或者縣學,通常縣學名額更緊俏,一是離家近,更方便,二是地方熟,好打點,第三嘛,府里清正,秀才除了每月一旦官糧,外加一年五兩銀子補貼,就沒什么油水了,縣里就活絡得多,有些縣學干脆就將官糧折成銀票直接發了,所以,你們懂的!

    在場的非富即貴,倒也不太在意那點銀錢,只有可憐巴巴的原疏斤斤計較。

    “我打聽過,休寧不止這銀子,方知縣還每月另貼五錢銀子!”

    “壞消息,休寧滿額!彼稳缢蓯蹜z地拍了拍原小七肩膀。

    “我來就是告訴你們,今年休寧一次錄中八個生員,可縣學空額只有三人。朱庭樟、顧云佑,縣學早已打過招呼,最后一席查平捷足先登,你們只能選擇去別縣,或者留在府學!

    別縣自是不好去的,弄不好還要遭排擠。

    原疏一聽,這不就等于睡過頭銀錢罰半?小農不爭氣的眼淚頓時掉下來。

    他咬著袖口罵罵咧咧,“朱有才、顧大虎,這群該死的關系戶。”

    “只要你想,也可以做關系戶,周小姐……”

    黃五十分好意替他指路,“只要你從了,分分鐘藍衫變黃馬!”

    原疏梗住脖子,“智者不入愛河!”

    黃五哥倆好地勾肩搭背:“那不是還沒遇見富婆?”

    顧勞斯:……

    府學縣學對顧勞斯來說,沒什么差別。

    教師資格&教輔行業許可拿到手的顧勞斯,已經開始規劃接下來的擺爛生活了。

    可聽著原疏傻不愣登扣著那點定額,忍不住有些心疼。

    這兄弟,到底知不知道秀才意味著什么?

    他不免想起現代公考班上那些懵懵懂懂的小姑娘。

    她們大多不了解“鐵飯碗”的待遇構成,只扣著為數不多的打卡工資,苦哈哈算報班成本和收入回報不成比例。

    但是,工資是死的,福利是活的。

    科舉也差不多同理。

    大寧坊間流傳著這么一句頑笑話:每晉一榜,身價倍張。

    說的就是科舉晉身。

    童生到秀才,看似只晉一級,待遇可是天壤之別。

    一夜之間,他們這群毛都沒長齊的傻小子,就變成“秀才老爺”。

    生員有四大類,只有他們這群正經考上來的,才叫廩生,可以吃官糧。

    成功獲取一張終生制免費飯票,這只是明面上的收入。

    此外,他們還獲得了一些十分特殊的權利。

    喜提了免稅、免役、免跪、免揍等諸多增益buff。

    顧勞斯開始撿要緊的給他掃盲,“你是不是傻!秀才名下,可免兩人的人丁和徭役,可以免五十畝的地稅,可入庠序收束脩,單這些每年就夠你吃喝了。要是你想娶媳婦兒,只要三年內再進一級,舉人可免十人、土地四百畝,那時你不當官也可以躺著躋身小地主階級了。”

    原疏聽得眼都瞪大了。

    這意味著他再不用寄人籬下,在姐夫家吃白食,甚至還能硬起腰桿,替姐姐撐腰。

    “我原以為舉人能成香餑餑,是靠候缺補官、貪污受賄!

    這把原疏算是小刀拉屁股,開眼了,“原來,單一個功名就有如此多好處?”

    顧悄斜眼,“香不香?苦三年躺一輩子,這買賣你做不做?”

    “做做做!”原疏握緊拳頭,眸中火花閃動。

    顧勞斯好笑,故意逗他,“今年恰好大比之年,其實,三個月也夠的。”

    可憐原疏嚇得渾身一顫,苦苦求饒,“我的親哥誒,你放我一條狗命吧,除非你找個狀元來給我壯膽,否則我絕不入江南貢院大門!”

    “原小七,狀元沒有,你看探花可行?”

    幾人正插科打諢,一道極具穿透力的清越男聲,穿庭而至。

    就見遙遙一個霜色人影分花拂柳,如行玉山,裹著一身遲來的春意,颯踏而至。

    那人生得極好,面目與顧悄很是相像,卻無小公子病弱氣,遠山春水,無一處不合宜,兼之猿臂蜂腰、蒹葭玉樹,每一步都踏在人心尖上。

    顧悄仿佛看到了瓊花萬里,一夜全開。

    顏狗瞪大了眼,感嘆凡世竟真有人,生得好似神仙。

    原身記憶里,少不了二哥身影。

    可印象的扁平,同真人帶來的極致沖擊,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以至于顧恪都到了近前,他還呆呆地盯著那張臉,沉浸式看帥哥。

    直到腦門被彈了一下。

    顧悄才慢吞吞吐出一句,“二哥,半年不見,你咋又變好看恁多?”

    顧恪親昵地揉揉弟弟腦殼,“琰之,是哥哥信里沒有跟你說清楚。自從殿試哥哥重蹈爹爹覆轍,因美貌被撤了狀元充探花,再夸我好看無異于利刃扎心……”

    顧悄心領神會,立馬改口,“半年不見,二哥你又博學了!”

    這把,顧二滿意了。

    他從袖袋里嘩啦啦掏出一堆瓶瓶罐罐,“聽說你有三個月沒斗過蛐蛐了,是工具不稱手,還是蛐蛐不可愛,抑或是……”

    顧悄連忙搭話,“不,只是通心草沒有了,大雪封路,一時補給不上。”

    顧二聞言,笑得極其嘚瑟,“瞧瞧,我給你帶了什么禮物!”

    于是,眾人順著他視線瞧去,就見一個清秀小廝,指揮著四個彪形大漢,整整扛著八個麻袋的干草坨坨,迎面走來。

    那彪形大漢身穿的,還是龍門鏢局樣式的短打。

    很好,動用大寧最貴的鏢局,就為給紈绔運斗蛐蛐用的通心草,會還是你們老顧家會。

    這翻對話一出,吃瓜群眾無不感到三觀有一絲皴裂。

    全場,也只有原疏比較淡定。

    你們只是沒見過這對兄弟的日常相處模式,見多了三觀就堅韌了。

    弟控吸夠了弟弟,這才分了點眼神給弟弟的盆友。

    他與宋如松是舊相識,君子之交淡如水,一個眼神便各自心領神會。

    又一一同其他幾人見過,他笑著拎起先前話頭,“原小七,今年秋闈就看你了。要好好加油哦,沒用的小東西。”

    原疏:……又被針對了。

    二哥果然還是那個二哥,弟控得完全不講道理。

    甚至他還同小輩顧影朝也說了幾句話,可就是沒有搭理黃五。

    很快,不止原疏,連少了根筋的顧悄都發現了不對。

    他狐疑地看看二哥,又看看黃五,明顯察覺到,自打二哥出現,黃鴨梨就蔫了許多。

    這二人,十分貓膩。

    但以顧恪尿性,敢多管他的閑事,就要做好小手被扎穿的準備。

    于是顧勞斯果斷放棄了自個兒的首席贊助商,繼續撒嬌賣萌。

    “二哥,你怎么回來得這么突然?”

    其他人也挺好奇。

    畢竟不管是狀元還是探花,三甲足以揚名天下,榮歸故里一沒鑼鼓開道、二沒炸鞭報喜,怎地整得如此偷偷摸摸?

    弄得幾人考了個秀才,還在這嘰嘰喳喳,怪不好意思的嘞。

    顧恪聞言,臉上笑意淡了些。

    他幽幽嘆氣,“哎,誰叫我走前夸下海口,必定能超越大哥,連中六元?結果到嘴的狀元飛了,被大哥嘲弄了許久,如何有臉回鄉?”

    眾人:原來凡爾賽是你們顧家家族病?這樣我們就諒解了。

    “可是,歷來三甲都不必待選直接入翰林,怎么會放你回鄉?”

    這時局,顧悄不得不多想一些,“是不是……京里出了什么變故?”

    第100章 第 100 章

    京里會試四月初才發榜, 殿試最快也要四月中旬。

    也就是說,顧恪考完立馬動身,日夜兼程, 才能在這時候出現在顧悄跟前。

    細看之下, 青年錦袍微褶, 滿面風塵, 眼里還帶著不少血絲。

    顯然一路奔波, 并不輕松。

    若無它事,那需要這么拼?

    顧勞斯也不是平白瞎操心。

    哪知顧恪聞言,多情的桃花眼一瞇, 抬袖就是一記黑手。

    一顆爆栗狠錘上狗頭, “還要什么變故?我狀元變探花, 這變故還不夠大嗎?”

    顧悄捂著腦門哭。

    美人就是美人, 打起人來都這么優雅(bushi)。

    一時間,竟沒一個人上前同情顧勞斯。

    “哎, 果然弟弟大了,跟哥哥感情就淡了,一點都不念著我好!

    他指尖把玩著一枚半碧半玉的鸞鶴和鳴羊脂玉環, 突然話音一轉,“家里丫頭們呢?”

    不止顧悄,在場諸位辣雞,都沒跟上他的節奏。

    知更愣愣答,“姐姐們去培訓……唉喲!”

    顧勞斯眼疾手快, 現學活用,一個爆栗叫小廝“中心”倆字成功消音。

    培訓基地太時髦, 第一次見面還是別太OOC了。

    “就帶出來瓔珞和琉璃,她們替我張羅住處去了。”他睜大眼睛一派純良, “我與方白鹿一慣不對付,去縣學也是自找沒趣。選在府里,就得先找個清幽地方……”

    “連我也敢糊弄!鳖欍〈亮舜了~頭,輕易拆穿他的小心思,“我一路倒是聽到不少傳聞,說徽州府里出了個女夫子,拿著鬼畫符,專教老社師。”

    他定定看著顧悄,“琰之還真是……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叫我都不敢認了。”

    顧悄瞳孔驟縮,臉唰得一下白了。

    可下一秒,顧恪又溫柔笑開,丟下一句叫顧悄更加膽顫心驚的話。

    “哥哥面前無須遮遮掩掩,想做什么就放手去做。你只要記得,無論過去還是將來,顧家永遠都縱著你。”

    顧勞斯才嚇得一身白毛汗,又被下一句整得羞恥不已。

    這把人一半丟刀山、一半扔火海的騷操作,不愧是捭闔縱橫、不按常理出牌的顧老二。

    掩下思緒,顧悄心中其實一片驚濤駭浪。

    只一個照面顧恪就察覺他已非他,那穿來四個多月,顧準夫婦和顧情,真的就一無所覺嗎?

    顧悄不敢細思。

    要完完全全成為另一個人,本就是天方夜譚。

    剛穿來時他還想過偽裝,但在顧家上下齊心的寬縱下,他早已放飛自我。

    他和小公子,不能說一模一樣,只能說毫不相干。

    越想,一米八的顧勞斯越想哇哇大哭。

    這時,顧恪再度伸手輕撫上他額頭,顧勞斯茫然抬起泛紅的眼。

    本以為他是良心發現,摸狗頭聊表安慰,沒想到一個腦瓜崩猝不及防彈下來,直接彈開了顧勞斯的眼淚匣子。

    直到弟弟鼻涕眼淚糊一臉,當哥哥的終于覺得對味了。

    “大半年沒看到琰之哭鼻子,還怪想念的!

    哥哥果然是個好哥哥,就是不好好當人。

    逗夠了顧悄,顧恪總算正經起來。

    “時下京里亂作一團,一時顧不到我們這些新進士頭上,禮部干脆準了我們半年恩假。你莫要想那些有的沒的。爹爹急信召我回來,就是不放心你這個小混賬。”

    顧悄含淚認下了混賬名號。

    “走吧,二哥疼你,先送你去府學報到!

    這跟高三了學期報到還要家長牽著有什么區別!

    顧勞斯頓覺一陣烏云罩頂來。

    小伙伴們也蚌埠住了,帶著家長還怎么一起玩耍啊啊啊。

    “二哥長途跋涉,想必也累了,這點小事就不……”

    顧恪皮笑肉不笑,“顧三,想好了再說話!

    “這點小事,我就不跟二哥客氣了!

    顧恪滿意點頭,轉背就打了個呵欠,指揮知時給他鋪床,他要借弟弟屋子補個眠。

    “哥哥身體倦了,就用意念陪你去吧。”

    顧悄緩緩打出一個:?

    這哥哥,惹不起,惹不起。

    才初次見面,幾個回合而已,顧勞斯就已經生無可戀。

    不出意外,頭頂氣運之子debuff的顧勞斯,無論做什么都會出點意外。

    就算帶著二哥意念,也不例外。

    他才進衙門,還沒到禮房,就被幾個學生截下。

    打眼一看,以袁術為首,全是缺了保狀沒趕上府試的。

    這把倒不是來尋仇,而是哭喪著臉討饒的。

    考前幾人索賠訛人不成,聯合起來寫了個狀子,要告顧悄慫恿弟子搶劫結狀,惡意阻撓他們府試。

    顧勞斯也不是吃虧的性子,反手也遞了個狀子告這幾人敲詐勒索。

    如今兩個狀子還躺在刑房書吏桌案最顯眼的位置。

    知府太忙,雞零狗碎的事壓根不會升堂,都由書吏出面庭前調解。

    書吏是什么人?官場浸淫多年的人精,不止奸,他還貪。

    收到狀子就開始琢磨如何利益最大化,從里頭榨到最多的錢。

    前腳放完榜,后腳機會就來了。

    他先找上袁術,假模假樣黑臉恐嚇,“府臺升堂要先各打三十大板,秀才免打,那一份自然也記你們頭上。一起六十大板,你們看是一次打清還是分期打完?”

    六十下,能直接打到你不舉!原來紈绔那時沒騙他!

    袁術一下子慫了,聲淚俱下求著刑吏撤狀。

    這時小吏伸出發財的小手搓了搓,一人二兩,收入囊中。

    順帶,他又忽悠這群鄉下書生,“另一張狀子可是四個秀才聯名投呈的,按理必須呈給府臺,我見你們實在可憐,便行個方便,只要你們能求他們撤狀,我就替你們昧下來!

    說著他又伸出發財的小手,這次宰得比較狠,一人要了五兩。

    先前衙役逮的舞弊案,沒收贓銀五百兩,一人也才分得二十五兩。

    他這一驚一乍,合計入手四十多兩。

    所以說,官方詐騙,才最要命。

    原疏先前被這幾人虐得可慘,怎么會輕易放過他們?

    一聽叫撤訴,他劍眉倒數,氣沉丹田:“沒門!”

    顧勞斯只好攤手傻笑,“這事原七說了算。”

    袁術氣了個仰倒,“府試那天,譙樓墻根,你這個負心漢可不是這么說的!”

    他扭扭捏捏,“你叫人家恩公,又說我是你的及時雨、幸運星,這才幾日,中了秀才就不認賬?”

    顧悄有些同情地看了眼袁術,心道就這表達水平,劫你保狀等于救你一命。

    小伙子年輕,嗓門大中氣足,不僅衙門里頭書吏書生,連衙門口路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嘖嘖嘖,世風日下。”

    “先前就聽說,他們休寧人不正經,學社里不少亂搞的。”

    顧勞斯囧囧,“竊竊私語……你們可以竊得專業點嗎?”

    原疏最聽不得這種黃謠,一個巴掌拍得顧勞斯差點矮了兩厘米,“這是重點嗎?”

    “君子愛名,孔雀愛羽,虎豹愛爪,叔公,確實不應縱容他人惡言污你聲譽!

    顧影朝也皺眉,出言替他辯駁。

    袁術縮了縮頭,“我說的句句屬實……”

    “閉嘴!”原疏粗暴打斷他,“你再多說一句,就別想我們撤狀子!

    其實原疏也就氣那么一會,本想叫他們道個歉就順坡下驢,可那個叫查平的新秀才突然上前一步,接了句叫人十分社死的話。

    “還請幾位兄臺大人大量,高抬貴手放過我這同鄉!

    這和事佬不是第一次替人求情,但這次……

    話里話外,整得顧氏多么仗勢欺人、霸凌弱小似的。

    他惴惴求情,怕幾人不答應,還徑自退讓,“大家都是休寧人,我……我來得早些,僥幸得了縣里最后一個生員名額,無以為報,若幾位有需要,我可以讓出來!

    這話說的,連與他關系要好的猛男哭包都覺得有些不對,扯了扯他袖子。

    原疏還想嘁他“誰要你讓”,顧勞斯一把攔住。

    看出來了,查平就是圣父的光照進現實,無底線站所謂的“弱小”。

    這種不掂量敵我一味感動自己的性格,十分遭老鄉嫌棄,難怪袁術先前diss他,能不能不要總慷他人之慨,為自己點贊。

    就不知他這樣去縣學,遇上真正的二世祖,能活個幾集。

    “查兄,你想當好人這是件好事,但有時候也要想清楚,苦主是誰?”顧勞斯笑瞇瞇同他說理,“先前你與我們為善,禮尚往來,所以縣學最后一席我們不與你爭。可你憑什么覺得,我們需要你讓?”

    他盯著查平,語氣轉厲,“再者,這事原不原諒他們,事關我等清白和正義,他們不為潑臟訛詐道歉,你有什么資格、又有什么立場代他們求情?還是你本就認為他們做得對?”

    幾句詰問叫查平面紅耳赤。

    那些瞧熱鬧聽風就是雨的,顧勞斯也沒放過。

    “還有你們這些人,總將人往齷齪處想。那不如用點腦子想想,以我顧三家世學識樣貌,這等貨色入得了我的眼嗎?世風日下與我何干?扯世風后腿、拉低大寧水平的,不是你們這些廢物嗎?”

    好……好毒的一張嘴。

    廢物們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顧勞斯,沒幾息就都縮著腦袋逃之夭夭。

    紈绔還是那個紈绔,氣焰囂張、靠爹耍橫,但幾句話間,就從欺負人的變成被欺負的,輕松奪回戰略制高點。

    這場別開生面的罵戰,由此開啟了顧勞斯橫行無忌的偽·府霸生活。

    事后原疏還挺驚奇,“沒想到你連查平一起罵了!

    顧勞斯說得委婉,但誰都聽得出來,說他自不量力呢。

    “遠離圣父,拒絕白蓮。”

    顧勞斯高深道,“很容易被坑進下水道!

    而另一頭,黃五沒跟上來,留在同悅樓。

    他等著那人安置好打發出去小廝,才輕手輕腳推開門。

    顧恪素來有失眠的毛病,白日里休息須得捂好門窗,不見一絲光亮方能入眠。

    他這門扉一動,內里人就已察覺,似是猜到是他,顧恪并沒出聲。

    黃五掩上門,默了許久才輕輕喚了聲,“瑜之!

    里間冷淡回了句,“我們還沒熟到這份上!

    黃五一時不知說什么好,半天后訥訥又喊了句,“顧兄。”

    “呵!边@下,顧恪干脆鳥都不鳥他了。

    黃五才發現,一緊張他竟將弟喊成兄。

    他忐忑又著急,恨不得撲上去壓住這人不管不顧盡訴相思之苦。

    可他不敢。

    鄉試同游那一個月,顧瑜之于他,就像巫山神女,夢里也不敢褻瀆。

    他不僅要小心翼翼藏著心思,還要小心翼翼藏著身份。

    這兩樣無論哪一樣暴露,他知道按顧瑜之的脾氣,兩人不說朋友,敵人都做不成。

    因為顧瑜之的世界,敵人,都成了死人。

    可是道別那天晚上,秦淮畫舫間,二人不醉不休,他仗著酒意還是逾了距。

    別后他一直不敢去想,顧瑜之到底有沒有察覺。

    他啞著嗓子,拿出事先準備好的說辭,“那天是為兄糊涂,喝多了竟錯把你當船上歌姬……”

    “原來在你眼里,竟分不清我與妓子?”

    黃五一哽,他竟忘了這人最是善辯,他怎么可能說得過。

    于是,他眼一閉心一橫,干脆耍起無賴。

    一個猛子扎進床內,抱住被子就是一頓痛哭,“賢弟,是大哥錯了,你就原諒我吧。”

    顧恪被包了個餃子,動彈不得氣到破功,“黃素律,你是要悶死我嗎?”

    黃五才不上當,奮力壓著他四肢,“你先原諒我,我就放手!

    “你特么放開!”

    “死也不放!”

    ……

    如此一番角逐,下位的那位無奈服了軟。

    “怕了你了,你是屬癩皮狗的嗎?無恥奸猾還沒腦子,誰在跟你說畫舫的事!”

    黃五一愣,“那你為何生氣?”

    顧恪趁他松懈,一舉掙脫,順帶還一腳將人踹出去老遠。

    “為何?你還有臉問?我生平最恨旁人借我打我家人主意。”

    “黃素律,你犯了我忌諱!鳖欍±淅涞,“你是謝昭的人,潛到我弟弟身邊到底有什么圖謀?”

    床幃內黑沉沉一片,黃五看不清顧恪神情,只能透過急促的呼吸判斷他氣得不輕。

    他一時有些慶幸,慶幸他那點齷齪心思沒有被顧恪發現,可對方一無所覺,滿眼只看得到弟弟,又令他生出隱秘的失望。

    他多么想將這不可告人的念想,堂而皇之告訴他,叫他氣憤,叫他暴怒,叫他覺得羞恥厭惡,那樣他才能真正看到他。

    可他不敢。

    “謝大人并無惡意,我若是居心叵測,顧大人也不會留我到現在!

    “你還是沒懂我的意思!鳖欍〉偷偷,“我不希望有人將主意打到琰之身上,就算善念也不行。”

    “我想,你大概做不了這個主。”黃五壓下心頭怪異,緩緩站起,“你的弟弟,喜歡謝昭!

    “這就是我絕不諒解的原因。你打著我的旗號,幫一個幾乎能做他父親的劊子手欺騙他的感情!虧他還傻傻把你當朋友!黃素律,你就是這樣報答知己朋友的?”

    “道不同,不相為謀!鳖欍∈翗O,下了逐客令,“你出去吧,在顧家幾個月,你也拿到了足夠的回報,作為一個商人,該知道見好就收的道理!

    是的。

    短短幾個月,他查到奇毒線索,換來黃家織造、京杭鹽運兩筆大買賣,又得了個功名傍身,還順帶得到繅絲、印刷等諸多零碎工藝手段,他甚至有足夠的資本回黃家,與那個雀占鳩巢的大哥一決高下。

    可真到臨別了,他竟有些不舍。

    他無意中發現了比錢帛更動人心的東西,它們一個叫愛情,一個叫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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