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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第 101 章

    顧二這趟回鄉, 就是明火執仗來棒打鴛鴦的。

    要不是會試無故缺考要被問罪,得知代嫁這等荒唐事的第二天,他就殺回休寧縣了。

    在顧二看來, 他病弱天真的弟弟, 能輕易被謝昭這等偽君子騙到手, 就是世面見少了!

    所以哥哥大人決意, 這番不僅要拔掉謝家釘子, 還要好生帶弟弟開開眼界!

    這一開,就開到了窯子里,咳咳咳。

    事情還要從顧勞斯入學說起。

    這頭幾人禮房選定去向, 按例須回去小等幾日。

    待府衙將生員名單和廩糧配給撥到各官學, 再由府縣各學另作安排。

    但急著溜須拍馬的禮房小吏不這么想。

    隔墻都是一家人, 哪那么見外?

    他搓著小手鞍前馬后, 就將幾人帶到隔壁府學,來了個同城急送。

    那頭的收件人, 不是別人,正是汪銘。

    老夫子抻著胡子笑瞇瞇,“府學不比縣學, 我姑且帶你們熟悉熟悉地方吧。”

    新生入學,校長大人親自接待,原疏頓覺倍兒有排面,走起路來腰板都硬氣不少。

    哪知兜完一圈,他抖不起來了。

    誰能想到一府之學, 一個正經夫子沒見著,滿打滿算攏共也才七個活人學僧???

    這七個里, 還摻水帶上了他們三觀光新手。

    校長親自接待,純純因為……也騰不出別人搞接待了好嗎!

    所以……能抖給誰看?

    滿腔熱血打算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原疏, 一瞬間血冷。

    他十分不李姐,“府學怎么空蕩成這樣?”

    這話問得忒沒眼力見。

    官學最多只管新學生頭三年讀書,徽州府之所以沒人,還不是因為前兩年被剃光了頭,這會正青黃不接么!

    汪銘沒好氣,“這時侯既不是歲考,也趕不上科考,哪來的人?”

    “歲考?科考?”原疏顯然有些內存不足。

    顧影朝見他懵懂樣子,終于信了——這是個真·學渣。

    他緩緩開口,“每年歲末,各州府生員都有一次生死大考。根據成績優劣,生員會被分作三等。第一等廩生繼續領公糧;第二等增生無公糧但可領朝廷獎勵;第三等附生自力更生;至于不入等的,直接剝奪生員資格。”

    秀才一不能補官,二不從事生產,真要白領一輩子官糧,大寧不知生出多少蛀蟲。

    朝廷可養不起,更不會平白養閑人。

    “這便是歲考。”汪銘點點頭,表示贊同,“州府生員都有定額,徽州中等府配廩生160人,分往各縣學后,府學收40人。其他如增生、附生,合計也不過留300余人。”

    這樣一算,一府生員滿打滿算五百來人。三年一大考,中舉考走的寥寥,可六縣每年還在源源不斷輸出新增生員,也就是說,每年不入等被剝奪生員資格的,起碼也有幾十人。

    好……好大升學的鴨梨!

    原疏瞳孔地震:秀才竟然不是終生制!感情我端的根本不是鐵飯碗???

    “所以第一年領廩俸,沒幾年滾回家的秀才也不老少。”

    利誘不成,還有威逼。顧勞斯敲了敲原疏腦殼,“兄弟,考哪個試不是考?這樣看來,還是無縫銜接一口氣干到舉人,才真真是一勞永逸,不如咱們狠狠心沖一沖今年秋闈?”

    原疏:TAT果然富貴險中求,怎么辦有點心動了……

    真當舉人是市集上的爛白菜,那么好撿?

    聽著幾人“雄心壯志”越來越不著邊際,汪銘不得不輕咳幾聲。

    “要想參加鄉試,也得先通過科考。”他兜頭開始潑涼水,“每年大比,各行省、兩直隸會提前舉行科考,將所有秀才成績分為六等,前三等獲得鄉試資格,后三等不僅不能參加鄉試,還有責罰。第四等要打板子,第五等要降廩,第六等直接剝奪生源資格。”

    所以連免揍buff都是假的嗎?

    這世界還有什么是真的?

    原疏兩眼淚灣灣,“顧小三,你可沒說秀才跟踩鋼絲一樣,討個俸都這么心驚膽戰吶。”

    顧悄心道這能早說?說了怕你直接撂挑子回家放羊。

    他不走心安慰:“現在說也不晚嘛!”

    原疏含淚在心里跟擺爛說了拜拜。

    顧勞斯微笑看著小白鼠掙扎。

    他還等著原疏高中,打出他王牌科考輔導的金字招牌,哪里等得了三年?

    干事創業、必爭朝夕。

    時局這么亂,他當然要爭分奪秒搶抓建設,奮力沖刺拼發展!八月秋闈,不止是原疏,還有黃五這幾個,必須通通都給他上!

    老教授領著他們轉完整個學社,這時總結陳詞,“府學一年就忙一件事——歲考,平日里老夫沒空,也不需你們到學點卯。若你們想在這里讀書,學里也不攔著,藏書樓、教習室、六藝場都可任你們取用。但丑話說在前頭,學業上你們有任何疑問,我與訓導一問三不知,概不負責作答。”

    這不負責的一席話,徹底給原疏整不會了。

    他心頭才豎起來的“奮發向上”旗哐當一倒:怎么辦,世界逼著我擺爛……

    連顧影朝也沒繃住,“大人,按理……”

    汪銘擺擺手,“老夫不按常理出牌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他兀自嘀嘀咕咕,“按理?按什么理?儒學教授這苦差事,按理應該叫新舉人來干,這空置這么年等不來一個,還指望我這乞骸骨的老頭兒講課?哼哼。”

    府縣官員有品有秩,是朝廷命官,理應從舉人或三甲同進士里選人補任。

    奈何學官一窮二白還無晉升空間,很多舉人寧可一輩子候選,也不肯出任,朝廷無法,只得返聘退休人員充數。

    指望這群老家伙好好經營學校?

    有點難。

    顧勞斯將心比心,換他退休返聘也只想渾水摸魚。

    但摸魚摸這么理直氣壯,還得是汪教授啊。

    他囧囧有神地想:不愧是徽州府第一老刺頭,很好,就得是這么豁得出去臉面。

    俗稱:不要臉。

    哪知下一句汪銘又裝腔作勢起來,老頭子各種擠胡子瞪眼明示,“但是吧,要是小夫子想切磋,那老夫也可勉強應戰。”

    “咳,現下各處小學推行得十分順利,禮部特此給吳知府和方知縣下了旌獎,還準備在整個南直隸推行通用社學教本。其實,老夫看你那套教材全解也很是完備,官學或可考慮先試用一番……哦對了,聽說不惑樓已經開始著手編五經全解了?可否供老學生瞧上一瞧?”

    一串炮轟,聽得顧悄連連搖頭,“這磋切不起、切不起。”

    當初族學視察一次,就給小夫子薅禿嚕皮了,就這雁過拔毛的德行,誰還敢跟他切磋?

    府學一日游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站,就是廩倉。

    月初統一發俸,秀才們領工資的地方,就是這小小庫房了。

    這會學里僅有的四個活學僧,就是來排隊等著發糧的。

    所以才說來得早不如趕得巧。

    就喜歡這班還沒上先發薪俸的干脆勁兒。

    三人都是人生中第一次領工資——不免有些小激動。

    也就沒人注意汪銘那憂慮的一聲嘆息。

    朝廷給秀才的廩糧配額是固定的,先前宋衍青只說一人一旦,但顧勞斯對旦沒什么概念。

    見到實物,才知道一人一月三十升,大約合四十五斤,力氣大的一手一個麻袋提走,遇到手無縛雞之力的,府學也貼心,附贈一根扁擔倆籮筐,擔著走。

    所以又叫一擔。

    只是,這一擔實操里縮水實在嚴重。

    負責量米的中年人拉拔著臉,仿佛得了一種食堂打飯阿姨才有的職業病,打一勺就抖三抖,勢必將十分滿克扣成六七分。

    三十升抖到最后,袋子里只剩一半多些。

    頭三個秀才膽小,一見教授在此,不敢造次,囫圇領著份額走了。

    到第四個秀才,穿一身清貧補丁儒衫,大約日子實在難過,訓導將米倒入麻袋后,他分分鐘就從袍底掏出一桿秤,“嘿嘿,不敢勞煩大人,我自行過秤。”

    訓導哪會給他機會扯皮,他一把沒收秤砣,“我管府倉十數年,這雙手就是稱,還用得著你?馮秀才,勸你一句,領了糧就趕緊回去,下個月有沒有還沒個準呢。”

    下個月,沒有?

    原疏再一次領會到秀才生計的艱難。

    詭異的是,汪銘在一旁靜靜看著訓導搗鬼,竟也不發一語。

    輪到顧勞斯幾人時,訓導瞅了眼汪銘,一拱手簡單粗暴,“這幾位瞧著不差錢,大人,發?”

    汪銘摸著胡子,“幾個小子第一次來,就意思意思給一點吧。”

    結果,意思意思,是真·意思意思。

    那訓導手中米斗二話不說一個立傾,留了些瓢底往小袋子里一倒,“得,下一個。”

    顧勞斯捏著寬扁擔,接過小口袋,木凳狗呆。

    就這一人五斤,擔什么擔,弱雞悄也可以徒手拎三袋!

    很好,公然克扣秀才月糧,還專撿肥羊宰,府里都這么玩是吧?

    眼見幾人氣鼓鼓又要講理,汪銘先下手為強。

    “府學在冊生員二百余,廩生定額四十,但每月前來領糧的,實際只有七八人,知道這是為什么嘛?”

    見幾人被問倒,他捻須一笑,道貌岸然輸出了一通歪理。

    “年輕人,格局要打開!生活過得去,就不要給朝廷添負擔。你們既有功名在身,就當知道,吾等讀書人當以天下為己任!區區糧俸,亦是民脂民膏,你們家世尚可,何必魚肉百姓?”

    不說顧勞斯幾人,就連訓導聽了,扎米袋的手都是一抖。

    好一招狠毒的道德綁架!

    是以,當三人灰頭土臉拎著米回家,不止小朋友們,連丫環小廝都看愣了。

    弄清原委后,豆丁組率先爆笑出聲,小廝組直接笑到打跌。

    丫環們矜持一些,淺飆了幾滴淚,趕忙替主子挽尊掏手絹毀尸滅跡了。

    琉璃岔了氣,一邊咳一邊寬慰,“不許笑不許笑!爺怎么可能魚肉百姓,定是知道家里喬遷,所以討點百家新米回來圖個吉利?”

    可那憋笑的樣子,話里的陰陽,顯然她自己都不信,轉背又抹眼淚去了。

    饒是臉皮厚如顧悄,拎著這燙手的民脂民膏,這會也有些臉紅。

    他尷尬地轉移話題,“喬遷?”

    琉璃興奮道,“不是早上公子說,要留在府城,叫我和瓔珞姐姐尋個住處嘛?”

    顧悄這才想起來,為了糊弄他哥,他是隨口瞎編了這么一句。

    “所以我和瓔珞姐姐緊趕慢趕,這就給您辦好啦。”

    “家里在歙縣也有不少家產。”瓔珞笑著點頭,“小公子進學,需要清凈地方,二公子回鄉小住一段時日,也定不習慣住這同悅樓,這下正正好了。”

    顧勞斯:“……”

    是住不慣這樓,還是看不慣某人,這就不好說了。

    從休寧挪窩到歙縣,可是個大工程。

    但顧勞斯這趟家搬的,簡直超輕松的。

    只因顧家有個終極秘密武器——瓔珞。

    顧家家大業大,但蘇青青其實并不擅長管理中饋。

    內宅能打理得井井有條,不論是各處產業,還是主子衣食住行,事無巨細從不見紕漏,主要歸功于顧母的陪嫁丫頭,水云。

    蘇侯夫人離世早,當年偌大的侯府中饋無人過問。

    太.祖顧念一起打江山的兄弟,送老婆吧,老弟不收,只好叫元皇后整個高級別的管家,元皇后挑來挑去,誰都不放心,干脆指了個身邊得力的一等大宮女。

    后來這宮女又作為陪嫁入了顧家后宅。

    平白叫顧準撿個大便宜。

    顧家小輩身邊的大丫頭,瓔珞、琥珀、琉璃、琳瑯,都是水云一手調教出來的。

    但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幾人里最得水云手段的,還是年長穩重的瓔珞。

    大丫頭那天早上出去,晚上回來,就已經相好宅子、找好幫工,還雷厲風行安排上了舊宅出新。短短三日,就將一套空置許久的老宅捯飭的拎包入住。

    關鍵是,她還能騰出時間,去同汪銘商定培訓基地第二批勞動技能課程安排。

    這時間管理,不服都不行。

    幾日后,顧勞斯告別黃五,被塞進馬車領到南城一幢新宅子,都還沒緩過神。

    顧二對這高標準的執行力,顯然非常滿意,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這位爺出氣順了,可以好好說話了。

    臨別前,他甚至言笑宴宴地遞了一張帖子給黃五,“這段時間幼弟承蒙照看,為表謝意,我特意在春風樓訂了一間包廂,三日后還請黃……秀才賞臉。”

    春風樓?黃五右眼皮狂跳。

    他甚至來不及計較那人舌尖繾綣而過的那句別有深味的“秀才”。

    新宅有三進院子,顧影朝與朱庭樟分得一進,原疏同李玉分得一進,剩下的一進,兄弟倆東西各占一廂。

    對,沒錯,小豬最后還是調劑到了府學。

    顧勞斯也是后來才知道,填志愿那天,小豬猛虎們幾人睡到日曬三竿,一個猛子驚醒,黃花菜都涼了。

    小豬一聽跟表弟沒分到一塊,眼淚差點飆下來,三虎一聽跟大虎有緣無份,抱著大虎小腿哭得好不傷心,兩人哭喪老半天,還是酒樓掌柜的一語驚醒夢中人。

    那掌柜的哭笑不得,“你二人互換一下,豈不兩全其美?”

    朱庭樟眼屎掛在眼眥,楞得忘記擦,三虎鼻尖祭出一個泡泡,搖搖欲墜。

    好半晌,二人才恍然大悟,“對哦!”

    那掌柜的見人終于不瘋了,這才搖著頭走了。

    他邊走邊同小二念叨,問出一個十分經典的哲學問題,“這樣的腦子,怎么考上的秀才?”

    怎么考上的?那必須是我指導的!

    這問題七拐八抹輾轉幾道,經李玉帶到顧勞斯耳邊的時候,他正支著小搖椅在新家院子里曬太陽。

    知道顧勞斯戀舊,丫頭們幾乎是將他休寧的整個舊居全套搬了過來。

    不止生活日用,連斗蛐蛐遛鳥的家伙什都沒落下。

    想到偏房小山樣的同心草,顧勞斯腦殼痛了起來。

    這蛐蛐斗還不斗,是個問題。

    李玉坐在他對面的石凳上,見他一時長吁一時短嘆,也不知愁些什么,便掏出一堆小玩意兒哄他開心。

    縣試那會,他北上跑了一趟商,才回來不久。

    從京城陶回來不少小玩意兒,之前不好拿出來叫他分心,這會考完倒沒了顧及。

    其中就有幾方十分難得的印章原石。

    一枚淡青如嫩葉的青田石,叫顧悄心中一動。

    說起來,書法應當是他和原身唯一的共同愛好。

    而衍生于書法的金石之學,二人也都或多或少有所涉獵,但小公子是地地道道的行家,向來喜看名家碑刻,對這些小小印章卻并不感冒。

    顧悄卻十分喜歡這些小物件。

    現代時,大的銘刻顧悄摸不著,更玩不起,也只能倒騰點印章。方寸立于掌上,指尖摹遍光陰,其中意趣,妙不可言。

    刻章,也是他難能拿得出手的小小“特長”。

    不過他一貫節儉,平時只肯淘寶入些便宜小石頭刻著玩玩。

    最貴重的唯有一枚田黃小印,出自西泠篆刻名手,上刻“云霄萬里”,是靜安女士送他的畢業贈禮,也寄予著靜安女士對他無言的祝愿。

    “即今江海一歸客,他日云霄萬里人。”

    心思細膩的恩師也看出他急于求成的心理癥結,所以變相告訴他:你其實很優秀,缺的只是一點光陰的成就。

    可那時的他,并不能體味其中苦心。

    畢業下海后,他甚至還咬牙花了大半年工資,入了一塊上好的封門青。

    就為了還謝景行的人情。

    一路走來,學長幫了他許多,不僅是學術上的,還有物質上的。

    甚至一同出行,去各大博物館、圖書館查閱資料,路費住宿費謝景行都替他包圓過。

    本就懸殊的家境,在一次次共同的旅程中,愈發溝壑鮮明。

    他受得越多,心中越是難過,也就越希望能在同等水平線上,把那些“占到的便宜”,不動聲色還回去。

    是無謂的自尊,亦是天真的愿景。

    他不希望他和謝景行之間,淪為施舍和被施舍的關系。

    所以,當他偶然看到那枚近六位數的印石時,他突然起了一個瘋狂的念頭。

    ——他想要贈一件回禮,一件配得上謝景行的回禮。

    印章石里,最有名的當屬壽山、青田、昌化和巴林。

    其中青田石里的可遇不可求的上品,就是被稱作“石中君子”的封門青。

    這種印石自然光下清雅溫潤,燈光打上去時,通體如流淌著一抹介于藍綠之間的青,含蓄而不張揚,矜持而蘊內秀,了無雜質,一派澄凈。

    他看到那塊石頭的第一眼,腦子里蹦出的就是學長樣子。

    它實在太配他了。

    只是當他掌心微汗地將石頭拍了回去,刻什么字、以什么名目送出去,又都成了問題。

    他糾結許久,決定刻一枚閑章——悄贈江南,不謝之華。

    “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化用贈友之詩,剛好替他的藏頭印文打了掩護。

    甚至他在印紐設計的桃夭,也可借此掩飾,稱請的師傅雕工不精,梅桃不分而已。

    可就這八個小篆,初初設計好底稿,還來不及下刀,他就猝死在賓館。

    以至于那枚石頭至死,都還在印紐雕刻師父那里沒拿回來,更無緣見一見它真正的主人了。

    記憶紛涌而至,顧悄輕輕撿起那枚相似的清色印石,不自覺念出了上輩子那句印文。

    他知道,這些石頭必定不是李玉收集的。

    這個世界里,知道顧勞斯這點不足為外人道的小愛好的,也只有一個謝昭。

    或許,他可以再找一枚那樣的石頭,重新將未贈之言,訴諸刀筆。

    恍惚之際,飛來一支橫手截下石頭,是顧二不悅的聲音。

    “謝什么謝?這籽料不錯,哥哥正缺一枚印章送禮還人情,沒收了。”

    顧勞斯眨眨眼,倒是很從善如流,“我也可以試著刻一刻,二哥要不要試試?”

    顧二滿臉的懷疑,“不是要刻什么不謝之花,嗯?”

    顧悄一哽,瞎話張嘴就來,“這塊石頭形狀最適合雕花鳥紋,我就是隨口一說。”

    顧二冷笑,“二哥最討厭花,你就給我雕個綠皮癩蛤麻好了。印文也不用復雜,只要素律二字名章。”

    顧勞斯&李玉:有種朋友被內涵,但我屁也不敢放的憋屈感。

    “說起來,你也欠了他不少人情,今晚便和我一道好好答謝人家。”

    顧瑜之陰惻惻撥弄著腰間鸞鶴玉環,“琰之如今大了,竟也知道花啊月啊,我這個做哥哥的,必須要好生領著你見見世面,省得你從山旮旯里出來,隨便什么貨色,勾勾手就能把你騙走了。”

    顧悄與李玉對視一眼:隨便什么貨色,指的是……謝昭?

    好大的仇好大的恨,顧勞斯這一刻終于正確get到二哥的“苦心”。

    他回鄉不是來祝福這樁婚事的,他是來暴力拆散這樁婚事的。

    而更令顧勞斯炸裂的是,顧二拆散他們的方式,首先就是帶他逛窯子……

    嗯,跟謝大人最大的眼線一起逛,真是……極其nice。

    第102章 第 102 章

    進入五月, 天氣終于回暖,江淮凍土消解,農戶們可算迎來遲到的春耕農忙。

    但經驗老道的農戶都知道, 節氣有異, 恐怕糧食種下去也是個災荒歉年。

    府城百姓不興耕種, 但也有憂慮。

    街頭糧鋪里, 短短幾天已經換了三次價碼牌。

    翻了三番的米價引得大娘破口大罵, “好你個黑心肝的白二麻子,誰給你的膽子,陳糧也敢要這個價。”

    白姓掌柜深諳和氣生財的道理, 也不生氣, 只好意勸著, “沒辦法啊, 外頭糧也這么漲,我要不抬價, 米商就不賣我,我也沒有法子嘛!”

    一個老漢嘆氣,“我看江邊糧船不比往年少, 怎么米價卻往天上飄?”

    青年儒生插一嘴,“那也是沒辦法的事,聽說北邊凍得厲害,春糧全遭了殃,各地又要養口又要救地, 糧倉都放空了,只得叫咱們南直隸幾個州府往那邊貼, 州府沒糧了,商人自然搶著時機哄抬米價。”

    大娘不干了, 扔掉米袋就撒潑,“感情我們不是人,是牲口?”

    老漢也不滿,“自古官商是一家,要不是這些官老爺們放出風去,商人怎么知道咱們沒糧?抬價就算了,還敢拿這陳糧糊弄我們!”

    儒生“噓——”了一聲,“莫要妄議。”

    他壓低聲音,“我聽城南馮廩生說,府學都發不出俸了,這消息恐怕捂也捂不住。”

    顧勞斯同小伙伴們面面相覷,不約而同想到那三袋民脂民膏。

    原來汪銘汪大人誠不欺我???

    “甭管什么價,趁著還有米買,能買就多買些吧。”

    也不知是誰,嘆息一聲,“誰知道再過幾個月,又是怎么個行情?”

    馬車緩緩穿過集市,顧勞斯聽得十分困惑。

    他向黃五求證,“我記得謝昭走前,曾與吳知府囑咐,加征課稅之事能拖就拖,好逼泰王吐糧,怎么最后還是殃及到各地?”

    自太.祖起,大寧就實行官民兩套完備的民糧儲備制度。

    官倉由朝廷出資,詔令各縣設預備糧倉,收貯谷米以備荒年賑濟。

    每年朝廷撥課稅定額充實倉儲,各地選富民任糧長管理糧食。

    最為通行的管理法子,便是每年春末將陳糧貸給農戶,秋天回收等額新糧,余下的農戶自留。

    而民倉,則是市場行為,由大商人或家族自行建倉,管平日里老百姓口糧供給。

    咳,說起來也算是計劃經濟同市場經濟并行的初期模型。

    只是這種糧食儲備機制,抗災能力卻并不理想。

    但凡災年,主要癥結就是各地糧倉春上貸出去的糧全軍覆沒,不僅收不回,還會導致余糧不足,無米可賑,于是只能調它處余糧支援,別處余糧也不寬裕呀,只好連夜加征苛捐雜稅怒割韭菜。

    這時候,如果再來個水旱蝗二次災害,那離天下大亂不遠矣。

    今春山東、山西、河南三省有災,按理應調江浙、湖廣等產糧大區支援,神宗偏不。

    他只撿著南直隸狂薅,本就另有用意。

    約摸是想借泰王由頭,好發難太后一黨。

    帝王權術最善持恒。太子一案上他吃癟,把柄落在太后手里,自然不好聲張,于是另辟蹊徑,從別處下手。

    顧準摸準他心思,只好做這個惡人。

    他與謝大人一唱一和,一個令戶部加稅,一個令州府哭窮逃稅,以此轉嫁危機,將球踢給泰王,叫他從南直隸內庫,也就是遷都前的老皇倉找補。

    顯然最后這找補,還是偷偷找到了老百姓頭上。

    近日黃五光顧著埋頭苦讀,內情知道的也不比顧勞斯多多少。

    他撩開車簾,望了眼那米鋪店招,沉吟道,“謝大人回京后,南都如銅墻鐵壁,一點消息沒露給我,這事只得問你父親。”

    他頓了頓,“只是我看米鋪子,是胡家分號。”

    神宗曾因戰功親賜過黃、胡、周、沈四家皇商稱號。其中有“天下糧倉”之稱的最大糧商,便是胡家。

    顧勞斯琢磨最近老爹來信,只有家長里短和噓寒問暖。

    被放牛的假太子默默咽下一口老血。

    他頓時化悲憤為力量,掏出最新出爐的《鄉試長線備考班精華》砸上小茶幾,“去他的窗外家國事,我們眼里只留圣賢書,沖吧少年們!”

    黃五一臉菜色。

    原疏小心將書往顧影朝方向推了推,“還是子初你先看吧。”

    顧影朝圍笑,“這本書,不巧正是我校的。”

    顧悄笑,“還有套詩經詳解,還有套時策案例分析,不日與你們見面,要搭配食用哦。”

    原疏一腦袋磕上桌子,“哥,能不能讓我喘口氣!!!”

    顧勞斯幽幽道,“弟,想想歲考的銀子,想想科考的鞭子,想想原家摩拳擦掌的叔叔和嬸子!”

    簾子外頭,一道清脆女生鬼魅般接茬。

    “原子野,再想想你欠我的一千五百兩彩禮錢。”

    原疏一聽這聲音,恨不得找根褲腰帶上吊。

    他用唇語詢問,“這姑奶奶怎么還沒走?”

    顧悄眨眨眼,“怎么,你真想賴賬?女孩子的錢也忍心騙?”

    原疏俊臉通紅,囁喏半天只羞恥憋出一句,“以后我會還她的。”

    說著,抱著頭從馬車屁股后頭翻出去躲賬了。

    沒錯,馬車外正是周芮周小姐。

    這姑娘自從被李玉從水里撈起,又得知不惑樓是顧家開的,自此就想方設法賴著不走了。

    加上府試她仗義幫忙,一意孤行胳膊肘往外拐,不惜跟親娘決裂,周夫人胳膊掰不過大腿,一怒之下干脆斷了她銀錢,顧勞斯也不好意思趕她走了。

    不過,她倒也不是吃白飯的。

    到不惑樓頭天,她就將規則玩明白了,第一件事就是揭了招賢令,并很快入職,成為玉字號女子教研組的中堅力量。

    顧勞斯給她下派的任務,就是編一整套《小學數學》《初中數學》《高中數學》……

    至于再往后微積分什么的,顧勞斯也不大懂,反正這個世界也沒幾個人懂,《大學數學》就隨便她發揮,湊活著能用就行了。

    高深的學問,就留待后人書吧。

    這姑娘干的第二件事,就是冤有頭債有主,逮著原疏叫“還我血汗錢”。

    可不是血汗錢嘛,周姑娘小算盤打得啪啪想,她上班苦哈哈一個月才發五兩銀子,一千五,她得干二十五年!女人的青春,能有幾個二十五年?!

    因為窮,周芮打扮得都樸素許多,換了件春粉小夾襖,一副鄉下姑娘模樣。

    見著幾人下了馬車,都沒她那“丑鬼”未婚夫,她瞪大眼不死心伸頭又將馬車找了一遍,“我那長腿的在逃銀錠子呢?跑得這么快?”

    顧勞斯笑她,“可能不止長腿,還長了翅膀。”

    周芮俏臉登時垮下來,“我等著銀子裁春裳呢!這個殺千刀的!”

    黃五不解,“你不是前日才從賬上支了這個月的銀子?”

    周芮叉腰大罵,“黃胖子你說的是人話嗎?給你五兩銀子,你經得住一天花?何況我可是嬌滴滴的大小姐,胭脂水粉、金簪首飾、吃食玩意兒,哪樣不花錢!”

    黃五摸了摸鼻子,“得,當我沒問。”

    周芮雖然罵罵咧咧,但還是十分盡責地將不惑樓賬目和運營情況同顧悄說了一會。

    這間二店原先啟用的都是新人。

    掌柜的也是臨時尋來的,被顧勞斯各種會員等級、知識收費、一對一輔導折磨得心力交瘁,沒幾天就辭職跑路,顧悄正愁著,結果周小姐送頭上了門。

    這姑娘文能編書,武能開店,顧勞斯半蒙半騙,以包吃住為噱頭,以方便要債為誘餌,哄她接了整家店。

    甚至連各分區管理員也不用另聘。

    白云村地下制毒所被挖出來,幾乎整村被抄了村,里頭無辜的村民都被攆了出來,有辜的還在錦衣衛號子里待審。

    七個小豆丁無家可歸,干脆領著為數不多的家屬,成了不惑樓的長短工。

    顧悄挨個檢查了下他們功課,又與瓔珞敲定第二期技能培訓日程。

    這技能培訓,是顧勞斯為了響應吳知府另一把火倒騰出來的。

    要搞產業,短期有效的辦法,就是因地制宜,敲定主導產業,再針對性培養有技術、有規模的經營大戶。

    徽商本就有鹽、典、木、茶四大支柱。

    知府要做的,不過是個化零為整的繡花功夫,將小農經營往抱團增量上引導。

    量上去了,才能往二產精加工上搞產業升級。

    但小農經營,往往繞不開代代相傳四個字,好的技術永遠只在一家一姓之間口口相傳。

    所以攪屎棍顧勞斯又有了新的用武之地。

    他率先在大寧打響了攻破技術壁壘、人人擼袖搞發展的大邁進活動。

    這時,就不得不說1號豆丁,他和他的娘親在這個過程里做出了極其卓越的貢獻。

    1號豆丁家里有個傳女不傳男的養蠶秘技,一樣的蠶寶寶,她們家能產出雙倍的絲,何況她們家還有種不一樣的蠶寶寶,能直接多四倍量的絲。

    當顧悄頭一次找上門時,娘親橫眉冷對,“我們是嫘祖后人,這蠶種有祖訓世代傳女,絕不外泄。你是鐵蛋的救命恩人也不行!”

    白鐵蛋淚汪汪,“可是我是個男孩兒,咱們家秘技難道要失傳了嗎?”

    這是個嚴肅的問題,他娘一哽。

    鐵蛋再接再厲,“還是說娘親你要休了九泉之下的父親,再嫁生個妹妹?”

    娘親踹了他一jio,“胡說什么?以后傳你媳婦兒也不算違背祖訓。”

    “我媳婦兒還能瞞著我?秘技傳男是傳定了,反正祖訓違也違了,晚違不如早違,娘親你就告訴我夫子吧?用個祖訓換我科舉登第、光宗耀祖,咱不虧的!”

    娘親恨不得掏鞋底板錘死這個討債鬼。

    “娘啊,嫘祖娘娘那會兒沒科舉,有的話她也得定下祖訓,養蠶不如考科舉呀——”

    最終白娘子還是敗在了許士林的科舉夢下。

    顧勞斯自然不會叫她吃虧。

    他鼓動吳知府,將白家養蠶技術和蠶種注冊了專利,府縣內受絕對保護。

    蠶種也只能由她繁殖授權出售,技術必須由府里的技能培訓統.一教授。

    為了一勞永逸,他又說服白娘子將技術和種質一同打包賣給黃家,黃家分他繅絲業一分紅利。

    一夜之間,白娘子從一個中產小農,躺著一躍成為上市公司的股東。

    基本上就是說,轟動了整個徽州府。

    這潑天的富貴倒在誰頭上誰不迷糊?

    很快,陸陸續續又有一些所謂的“家傳絕學”找上門。這才湊齊了幾期技能班。

    吳知府特意成立了知識產權局,日益完善的專利申請認證和保護程序,不僅叫小農們嘗到了甜頭,想要產能翻一番的富商們也蜂擁而至。

    一時徽州府成了一塊巨大的香餑餑,一不小心就驚動了天聽。

    當然,這是后話。

    搞技術這塊,顧勞斯是下了苦功夫的。

    除了撬墻角,他還打出另一張王牌——高薪聘請。

    他深沉地在小伙伴面前,用大佬任正非的話裝杯:“我不懂技術、不懂管理、只懂分錢。”

    不惑樓盈利后,他拿出所有的錢,將原本沒甚吸引力的招賢令改成了高薪招聘。

    古代四大農書,除了明末徐光啟的《農政全書》作者還沒生出來,剩下四本,他就不信找不到后世徒孫!指不定他錢能到位,情感動天,徐光啟也能提前個幾百年出生。

    幾人嬉鬧著,在樓里消耗了半日。

    日頭偏西,顧勞斯猶在磨磨唧唧,黃五卻率先起了身。

    他捏著春風樓的帖子,笑得十分諂媚,“兄弟,如此順路,不如一起?”

    顧勞斯嘴角抽了抽,“我怕二哥一怒之下,給我倆都栓馬車后面來個徒步遠程拉練。”

    黃五臉一垮,“哎,既然琰之不方便,那我就不強求了。正好近日我都不曾向京中去信,路上閑暇,或可一書,想必謝大人應當很感興趣。”

    可惡!被威脅住了!

    他沒忘記現代時第一次去GAY吧,被謝景行捉現行的恐怖記憶。

    那時候直男頓悟了對學長的不正常心思,偷摸摸去了一趟GAY吧。

    他的目的賊單純,就是看看現實里GAY的相處模式,有個參照好比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歪了。

    結果他去的吧,是個老饕獵艷約炮的地兒。

    長得好又無知的他,一進去就跟小綿羊誤闖了餓狼群似的。

    仗著千杯不醉的酒量,他砍瓜切菜干翻了一堆狂蜂浪蝶。

    熬到十二點他終于察覺,不是謝景行,無論看異性,還是看同性,都一樣的索然無味。

    他苦笑一聲,原來他既不是同性戀,也不是異性戀,他是謝景行戀。

    中途他去放了個水,回來結賬走人時,一個長得不錯的大叔遞過來一杯酒,“遇到就是緣分,小美人,給個面子喝一杯吧?”

    小美人才不給面子。

    就算他不混吧,也有足夠的常識,進嘴的東西可不敢隨便接陌生人遞的。

    那人見他不接,嘴巴不干凈起來。

    顯然是借機找茬的。

    酒吧其實還有一類硬茬,坑蒙不成就故意滋事,雙方只要起了矛盾,就會被安管請出去。至于出去后,是被強行塞上車還是怎么地,那可就誰也說不準了。

    即便顧悄很謹慎地避免與他沖突,那人單方面的輸出還是引來保安。

    最終,被緊迫盯人的顧悄只得給謝景行打了個求救電話。

    半小時的車程,謝景行愣是只用了十分鐘。

    他永遠記得,謝景行趕到時臉上的表情。

    那時他心虛,以為學長臉上的怒意,是長者的怒其不爭,畢竟深夜泡這種泡吧,還泡出事來,實在是混賬得厲害。

    但現在想來,那明明是雄獅被侵占了領地時的暴怒。

    謝景行到的時候,大叔仗著有同伙,還在那罵罵咧咧。

    “小表子”“假清高”“都被姘頭玩爛了”之類的污言穢語源源不斷。

    然后——他就被謝景行暴揍了。

    謝景行干架特別兇,與平日里的溫雅判若兩人,拳拳都帶著一股要人命的狠勁。

    也確實招招直擊要害。

    他一對四,也掛了彩,可警察來時,那幾個都直接送上了救護車。

    也不知他打了個電話給誰,總之兩人筆錄都沒做,直接回了校。

    一路顧勞斯鵪鶉樣跟在他身后,大氣都不敢喘。

    他有一種羊的直覺,喘一下絕對會被暴怒的獅子一擊咬破喉管。

    博士宿舍里,顧悄替學長擦藥。

    謝景行一言不發,只拿一雙暗沉的眼一錯不錯盯著他,直盯得他汗流浹背,不得不哭唧唧花式求饒,“學長,我錯了,下次再也不敢了,真的。”

    他目光灼灼,表情誠懇,就差指天發誓了。

    認錯態度一貫良好,教導主任跟前的小學生都不及他。

    謝景行氣笑了,也不知第多少次心軟,不忍心為難他。

    見他一副被嚇狠的模樣,誤以為他是不太能接受同性,只好嘆息一聲,“你是同?”

    剛剛才搞清自己獨特性向的顧勞斯一臉坦蕩地搖頭。

    心道我不戀同,只戀你。

    他表情毫不作偽,更令謝景行不敢再往前一步。

    只好語重心長退回學長的位置,“不是,就不要再去那些烏煙瘴氣的地方。”

    顧勞斯狂點頭。

    可眼下他要被二哥按頭再去一次了,哭唧唧。

    非自愿行為無論如何不可以算進去!

    于是他對著黃五指指點點,“你這做下屬的也忒不懂事,雞毛蒜皮何必事事上報?吃個答謝宴有什么好說的,要去信,不如替我送封情書!”

    嘴巴一禿嚕,不小心搭出去一封情書的顧勞斯,還沒來得及后悔,就被他二哥爆錘了。

    “情書?”顧二今日穿得十分清貴。

    一身高端杭繡蘭草紋樣長袍,兼顧著女工繡的細致韻角和男工繡才有的灑脫氣勢,更顯得他長身玉立,清新俊逸。

    他才從外間辦事回來,一進門就聽到傻弟弟背著他又在跟那老男人暗通款曲,可把他氣的,連帶著看黃五也更不順眼了一些些。

    顧勞斯腦子轉得賊快,立馬改口,“非也非也。是秦書,秦篆!我讓他替我遞一封信給秦夫子,請教課業!”

    顧二磨了磨后槽牙:怎么辦?要是條件允許,他鐵定要把逛窯子這事給坐實了!

    可惜,他恨恨看了眼顧悄那弱雞模樣,只恨條件不允許!

    最終,黃胖子被一腳踹下車,默默替謝昭承擔了所有。

    即便順路,顧二也堅決不同意與他同行!

    不服?那也只能含淚憋著!

    ……

    春風樓叫樓,內里卻是一個極大的水上園林。

    江南多水,行商如云,風月場這般落在水上,便是地域特色。

    遠遠望去,夜幕里一整條花街,半依岸半臨江。金粉樓臺,華燈璀璨,照得練水半江瑟瑟半江紅,很有幾分秦淮之艷色。

    “春江有夢云翻雨,風月無邊露破香,好濕,好濕。”

    春風樓前,一黃衫青年駐足,煞有介事吟出門邊對子。

    他當街而立,手中折扇應聲“唰啦”合起,端的是玉樹臨風、一表人才。

    就是嘴里念著葷詩卻渾然不覺的傻樣兒,叫花娘們好一通揶揄。

    同行幾人默默往一旁挪了幾步,裝作與君不熟。

    約摸是瞧著他們這群人面嫩臉生,又衣著華貴,幾個當街攬客的花娘眼睛一亮,聲音登時浪了三分,如餓狼撲羊般迅速攆了過去。

    香汗混著脂粉味兒撞進鼻腔,曖昧又墮落的氣息,驚得幾人四竄而逃。

    花紅柳綠的姐兒們許久未見過這般純情又俊秀的后生,捂著嘴笑得歡。

    血紅丹蔻印著殷紅口脂,燈火搖曳間,既是極艷,也是極怖。

    那扇子兄一路怪叫著,直到扯了顧悄作擋箭牌,這才驚魂未定。

    “艾瑪嚇死我了,她們看上去簡直就像要吃人!”

    二八年歲的小姑娘追到街口止步,指著那人笑彎了腰,好半天勻過氣兒來。

    “哪里來的呆頭鵝,沒聽過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不知道咱們這銷魂窟向來是生吞活剝你們這些男子的地方嗎?”

    露骨調笑聽得顧·大魔法師·悄一陣臉熱。

    說好的青樓是文人雅士唱曲彈琴、吟詩作對的高端局?

    什么漫把詩情訪奇景,艷花濃酒屬閑人;什么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統統的沒有!

    顧勞斯順著姑娘笑聲,望進所謂的“徽州小秦淮”,感到些許幻滅。

    入目不過一條極其俗艷的長街,紅的粉的燈籠搖搖曳曳,光暈灑在白墻青瓦上,更添幾絲風塵;老的少的商女倚門招袖,并無半點風流蘊藉。

    如此慘烈的賣家秀和買家秀,差點沒給顧勞斯一口氣送走。

    他一個現代人,此情此景實在是欣賞不來,欣賞不來。

    “嘿兄弟,你也是慕名而來?”扇子兄探頭,自來熟地同顧悄套起近乎。

    穿襖子的時節,搖扇子裝杯,也是少見。

    顧勞斯瞥了他一眼,幽幽答道,“你猜?”

    扇子兄一哽,“你這樣就沒意思了,我就是想問問,這條街哪家口碑好。”

    “各有各的妙,愛過才知道。”顧悄套話,“兄弟,外鄉人?”

    “嘿嘿嘿,金陵人。”扇子兄不死心,擠眉弄眼“要不你就告訴我,你準備進哪家?”

    顧勞斯信手一指,“你剛剛念對聯的那家,別的不說,這對子大雅!”

    “呀,英雄所見略同!我也覺得那詩……額那對子寫得極妙!”扇子兄還挺愛附庸風雅。

    顧悄瞧他裝束,故作不經意問,“一看兄弟就是年輕有為,到徽州做什么營生?”

    扇子兄謙虛摸頭,“年輕有為談不上,都是家里提攜。這趟跑徽州我跟你說,可是趟一本萬利的買賣,大災之年,什么錢最好賺?糧……”

    “黃粲,你在這磨嘰什么?”正說到關鍵處,扇子兄一同伴突然打斷他的話,將人拎起來就走。

    “表哥,喂我說胡牌九,你給爺慢著些,讓我同新認識的小兄弟道個別……”

    他一把將那騷包的扇子拋過來,對著顧勞斯大喊,“我叫黃粲,在府城同悅樓落腳,交個朋友啊兄弟!”

    黃,胡,糧,如斯耳熟。

    “二哥,今天真的是答謝宴?”顧勞斯展開手中宋徽宗真跡的扇面,桃花眼微微瞇起,“說好的逛窯子、開眼界?”

    顧二睨他一眼,“誰知道呢?是鴻門宴也說不定。”

    顧悄縮了縮頭,心道黃胖子你的苦難遠沒有結束,還是自求多福吧。

    長得好、穿得貴,外圍圍觀的兄弟倆很快也成了狩獵目標。

    花娘們多做的是行商生意,攬一單客討一日生計,并不懂得矜持。

    遇上顧悄這等沒開過葷的小羊羔,自然個個使出渾身解數哄搶。

    可憐顧勞斯終于體會到黃粲的絕望,七推八搡下恨不得哇得一聲哭出來。

    好容易避開女子孟浪動作,他躲到顧二身后威脅,“二哥何至于如此膽肥,竟敢背著爹娘把我帶到這種風情街吃花酒……”

    “吃花酒就算了,”顧勞斯實在忍不住小聲嗶嗶。

    “可二哥你你你審美還大有問題,竟喜歡這種孟浪粗魯的?!”

    喜歡……孟浪粗魯的?想到某只金蟾.蜍,顧恪膝蓋驀然一痛。

    他詭異地愣了幾息,突然冷笑一聲,“原來琰之你喜歡含蓄的,二哥明白了。”

    “喂,你明白什么了?”

    顧悄登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顧恪才不理他,眉目一舒掛起漫不經心的笑,就開始清掃戰場。

    只見他微微頷首,執起最近花娘不安分的手,遞到唇邊呵氣如蘭,“姐姐美意在下心領,只是幼弟懵懂,尚不知你們這般直白熱烈的妙處,今日只得換個幽靜處,少不得要辜負姐姐了。”

    他本就生得極俊,含笑低語的模樣,竟叫這些歡場老手也抵不住羞紅了一張臉。

    “死相!”那女子瞪了顧悄一眼,攬客不成也不羞惱,一雙含情美目依依睇著顧恪,“那顧二公子下次一定惦記著奴,奴花名蘭宿,菡香館等你。”

    說著,還將一方香帕塞進了他衣襟。

    其他姑娘有樣學樣。原來整條街的姐兒們竟都認得顧二,不光認得,還被他迷得七暈八素。

    直把顧勞斯這個老實人看得一愣一愣。

    顧恪一一溫柔應了,這才領著顧悄進了春風樓。

    樓里樓外,一墻之隔,卻是兩個世界。

    別看門前對子掛得黃暴,內里卻稱得上清幽。

    一路也不見人影,只一個龜公在前頭引路,帶著兄弟二人在幽深宛折的臨水回廊間穿梭。

    高墻古木掩住街頭曖昧的光,顧恪清俊的臉隱沒在暗色里。

    低低一聲提點模糊落在顧悄耳側。

    “琰之,有些事只須逢場做戲就好。”

    看似說的是與歡場女子,言外之音,卻是點到即止。

    顧悄聽懂了他的雙關。

    耳畔喧囂鶯語漸漸遠去,伶仃琴音幽幽滲出。

    月色很明,映得腳下春江蕭瑟。一陣帶著氤氳水氣的江風拂過,給顧悄徹底降了燥。

    一時間,兄弟倆靜默無言。

    顧勞斯不好與他解釋同謝昭的事,只得緊了緊大氅,打量起周邊景色。

    說起來,這還是他穿越以來趕的頭一次夜場。

    大歷宵禁甚嚴,晚八后城內再無夜生活,坊市也只限初一十五開放,夜場自然沒甚玩處。但上有政策,下有對策,城里不行,咱可以去城外玩兒。

    而城外最熱鬧的地方,就是府東南這座千年古渡——漁梁渡。

    徽州府臨水而建,也靠水路發跡。

    腳下練水連通一府六縣,行商們沿途將物產載上船只,沿著這條支江入了新安江主航道,順流東南而下就可直達蘇杭繁華腹地,再經京杭大運河中轉,最終足跡遍及南北東西。

    最繁盛時,千里江面,萬棹齊發,八方商旅,往來不絕。

    有船就有渡。

    漁梁古渡,始建于唐,最初筑堰是為攔水捕魚。

    后來朝廷興修水利,才建成素有“江南都江堰”之稱的漁梁壩。

    高闊的壩體橫截江水,水勢至此漸緩,形成天然港,往來船舶在此停泊過夜。

    下可通新安、登岸是府城的地理優勢,又令無數徽商在此中轉、卸貨上岸。

    渡興則鎮起。

    伴隨富商行跡,客棧、酒樓、商鋪、驛站落地而起,行商、腳夫、苦力、船家逐利落戶,兼之游子、騷人停船吟詠,終于成就了今時今日人頭攢動、熱鬧非凡的臨江煙火。

    可惜萬年不變定律,有錢的地方,就有紅燈區。

    這煙火里,蜿蜒數百米的花街竟成了聞名南直隸的網紅打卡地,也不知道是幸還是不幸。

    紅招飄舉,江火不眠,笙歌飄搖里,依偎了多少露水鴛鴦?

    紙醉金迷、繁華夢里,不外如是。

    這地方顧悄其實來過。也正因來過,才更令他感慨。

    后世徽商落沒,這里已成空城舊址,唯余江風依舊,令人唏噓。

    然鵝他也沒唏噓三秒,一腔傷春悲秋小情懷就被包間陣容嚇回去了。

    里頭一張圓桌,上位赫然坐著吳遇、韋岑,陪著宋如松、黃五,這陣仗不像來眠花宿柳,反倒像領導開會。

    事實也真的是開會,微笑.JPG

    第103章 第 103 章

    春風樓內極盡奢華, 每個包間都是一座獨立的兩層式臨水小樓。

    一樓宴飲作樂,另有上下數間廂房供客人過夜。

    樓與樓間,隔林隔水, 只隱約聽見一點別家動靜。

    別說, 古人吃喝嫖賭還怪講究私密性的呢。

    龜公將他們領到望海潮樓前, 道了一句“請”就悄然遁去。

    堅決奉行能不多看就絕不多看一眼。

    樓內八仙桌上, 除開熟人, 另有四人顧悄并未見過,看穿著也都是客商。

    嘖,這官商勾結的既視感。

    見著顧恪, 下手幾人十分恭敬, 連忙起身相迎。

    顧二笑著與他們寒暄完, 才從身后拉出顧勞斯, “我這弟弟第一次出來,很是害羞, 見笑了。”

    顧勞斯撇了撇嘴。

    害羞個毛,我敞開肚皮喝起來,你們在坐諸位都要叫爺爺。

    吳遇有些意外, 沒想到顧二竟舍得帶這個弟弟出來鬼混。

    這場景真要說,就好比是下班后領導同事一道放松,到場了大家一看,好家伙這誰還拖家帶口,領著個穿校服的小鬼在桌邊寫作業?

    酒頓時不香了, 舞眼瞧著也保守了。

    掃興,掃興!

    韋岑臉色本就不佳, 見到顧悄嘴角更是驟然一僵。

    實在是有限的三次碰面,小公子都沒給他留下什么清正印象。

    得, 這第四次,又是逛青樓。

    他看看顧二,再看看顧三,有些了悟,難怪這人從不學好,原來是有家學淵源在。

    一時間,各色目光落在顧勞斯身上,氛圍有些許尷尬。

    被驢的顧勞斯亞歷山大扯住顧二袖子,低聲質問,“說好的逛窯子呢?!二哥你又騙我!”

    顧二皮笑肉不笑,“怎么,沒見著姑娘你挺失望?要不叫黃秀才給你單點個花魁?”

    說著,他十二萬分嫌棄地將顧悄上下掃視一遍,“家里一個小丫環能要了你半條命,花魁你確定有命消受?”

    顧·真虛·悄金剛怒目:士可殺不可辱!!!

    可怒不過三秒,他就在黃五一臉驚恐中,驚覺這話用心險惡。

    他跟家里丫環一清二白!

    顧二這廝還真是時刻不忘拆婚大業!

    于是,顧勞斯收起表情,一臉誠摯與黃五對視:兄弟,不信謠,不傳謠!

    黃胖子避開他目光,顯然重色輕友:親哥還能造你黃謠不成?

    顧勞斯:……

    顧二將兩人互動看在眼里,笑著將弟弟往小花廳一推。

    “哥哥要干正事了,你一邊玩去吧。”

    說著,還塞了一把魚食到他手里,“外頭池子里有老板重金尋來的珍珠鱗、獅子頭,你不是最喜歡這些小東西嘛?黃秀才特意給你添了琉璃燈,喜歡什么盡情撈,他付賬。”

    顧小狗攥著魚食,迎風落淚,“家里哪有魚池子?”

    顧二一撩長袍下擺,毫不客氣在主陪位落座,“明天就有了。”

    被攆小顧:豪橫還是你豪橫。

    幾人會面,正是為這次的糧食危機。

    戶部掌錢糧事,雪災伊始,韋岑就已授命赴南直隸各處查探過糧儲情況。

    他列出長長一個單子,蠅頭小字看的在場諸位老眼昏花。

    外間顧勞斯手里捏著撈網,耳朵卻豎起來關注著內間動向。

    此刻他很想說,韋大人,阿拉伯數字要不要了解下?

    果然,尋常人是看不懂天書的。

    半晌吳遇捏了捏眉心,敬上一杯,“韋大人有話不妨直說。”

    “戶部賬目一向繁雜,我長話短說。”韋岑也沒指望吳遇能看懂。

    “這是我先前盤過的糧賬。南直隸各州府糧倉,扣除貸出春糧,倉內結余仍有十之五六不止,可現在開倉,幾乎處處都只剩一分米,其余盡是干草細沙充數。”

    “徽州府也是如此。”韋岑淡淡道,“糧守監守自盜,各處長官卻都還被蒙在鼓里。”

    吳遇又悻悻自罰三杯,顯然是默認了失職。

    他看了眼一旁安靜而坐的宋如松,“我確實后知后覺,也是聽幕僚上報米商異常,才驚覺不對。”

    韋岑陪了一杯,“這便是糧守與糧商慣用的伎倆了。”

    “糧商貸米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不緊不慢說著內情,“但凡荒年,在朝廷開倉賑災令下達之前,糧商就會早早貸出官倉余糧,并承諾秋收前兩三倍歸還,借此哄抬米價、謀取暴利。而糧守只需將貸出的糧原數歸倉,多出的部分則全進了自己腰包。如此互利互惠的事,自太.祖建倉囤糧起,就屢禁不止。”

    “關鍵是出了這事,我們這些地方長官,不管知情不知情,都得裝作不知情。”

    吳大人忍不住吐槽,“太.祖管糧甚嚴,各地糧倉提督動不動掉腦袋,大家為了保命,只得哭著幫著糧守們欺上瞞下。如此一來,糧守膽子越來越肥,商人胃口越來越大,我們的烏紗越戴越緊,你說這叫個什么事兒?”

    他十分郁卒,一口氣干了碗中酒,“我提了底下的戶吏和勘磨問話,最令我不解的是,以往官倉糧數雖也與實際不相符,但像如今這般差額如此巨大,幾乎搬空官倉的,卻只有這一次。”

    “因為這次可不是單純的官商勾結,還是一出狗急跳墻。”

    顧二接下話茬,“先前南直隸拒不開倉,將球踢給泰王,逼他吐糧。但皇庫虛出實收,早被太后一黨以各種名目蛀空,眼見著要穿幫,泰王只得求諸米商。胡家便替他出了個絕佳的主意,叫他以親王名義,從各地官倉中貸出余糧,只要秋收時,在斤兩和損耗上做做文章,補足倒也不是難事。”

    顧二大約自己說了都覺好笑,絕佳兩字上還打了個拐。

    韋岑顯然是頭一次聽說這等彌天大謊。

    他失態地喃喃,“難怪各處糧倉都被搜刮一空!

    皇倉儲糧足足有一百五十萬石,整個南直隸一年稅糧也才180萬石,這怎么補得齊?”

    顧二轉動著手里的饕餮獸首青瓷杯,“別說補,就是貸也貸不齊這個數。

    所以調往山西、河南等處的賑災糧,里頭還摻了些……喂馬的草料。”

    里間諸人神色各異。顧勞斯也嘖嘖咂嘴,這膽子可真肥啊。

    “所以糧商才早早知道各地虧空,紛紛提價。”吳遇恨得“哐當”一聲摔了海碗。

    見在場幾乎都是自己人,他也沒再避諱,“難怪顧大人嚴禁各地私用官倉在先,可各地糧守依然變本加厲!一旦事發,泰王是罪有應得,可顧大人連帶南直隸諸多官員都要受株連,難不成還要我們一起替泰王擦屁股?”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

    “做夢。”在場唯二的官身韋大人冷笑,“我就是拼著烏紗不要,也由不得這些奸商囂張!”

    在坐含黃五在內的五個奸商瑟瑟發抖。

    外頭摸魚的半個奸商也縮了縮腦袋。

    這時,宋如松卻一針見血,問出一個關鍵問題。

    “可一個閑散王爺,如何貸得動整個南直隸并周邊地區的所有糧倉?”

    場上都是大佬,自然聞弦知音。

    “平日里是調不動。”顧二冷笑一聲,“但若是某些神宗心腹率先開了這個頭呢?”

    他緩緩道,“比如……方知州。”

    聽到這里,顧悄手一崴。

    網兜里歷盡千辛萬苦撈到的一只紅頂獅子頭一個錦鯉打挺,“噗通”又落回了水里。

    他捋了捋前因后果,終于看懂了這個巨大的陷阱。

    也第一次看懂了當初謝昭擺出的那盤殘棋。

    從頭到尾,老皇帝都只做那只執棋的手。

    他從未入局,只高高在上,看一石二鳥,兩敗俱傷。

    令顧準賑災,不過是個線頭。

    原本顧準如果開南直隸倉廩賑濟北方,那早已得令的皇商便會立馬漲提糧價,屆時本就受災的南直隸必然怨聲載道、民心大亂,顧氏一系必會名正言順被問罪。

    畢竟太子案既已明了,兇手也浮出水面,顧氏早已沒有了利用價值。

    先皇舊黨,此時不殺,更待何時?

    可顧準慣會絕境求生。

    老尚書一紙奏折上達天聽,大哭特哭南直隸雪災嚴重,春耕不容耽擱,婉拒了開倉賑災的不合理要求,并提出泰王十分有錢,手中的南直隸皇倉歷年來只進不出,是時候為國效力了。

    這眼藥上得十分到位。

    神宗一看,滿臉褶子上都寫著十分不悅。

    他最是好大喜功,即位以來北捶韃靼,南干百越,西踹匈奴,東邊手撕海上倭寇,窮兵黷武,糧草耗損極大,甚至時常調用各處民糧。

    但南直隸皇倉他卻一直不曾染指過,因為那是他替明孝太子留的一點家底。

    怎么這家底就成泰王的了?

    加上又出了李長青一事,太子黨臨陣倒戈,蘇訓一紙密折直接狠參了一本太后與泰王。

    顧準這出禍水東引,雙管齊下,硬將神宗全部心神從過了氣的愍王舊勢轉移到熱乎出爐的太后新黨。

    想要扳倒那惡毒妖婆,可不正缺一把削鐵如泥的刀?

    老皇帝定了定神,大筆一揮,順水推舟準了顧準的奏請。

    并秘密令方徵言給泰王暗中動作大行方便。

    “既然恩師都已知悉,”吳遇皺著眉,“想必這也是顧大人計劃中的一環?”

    顧二搖了搖頭,“原本父親以為神宗必會順坡下驢,就此查處泰王發難太后一黨,沒想到他卻鐵了心,哪怕拖延戰線,也打定主意要靜觀其變。實在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他話說得委婉。

    敞開了說,就是老皇帝昏聵,寧可舍棄賑災這等家國大事,也要將黨爭私怨進行到底。

    以大寧國力,一年之災動搖不了根本,卻是個極好的鏟除異己的機會。

    顧勞斯對著滿池子的魚低嘆,“皇帝當成這樣,也離昏君不遠了。”

    內間黃五此時插了句嘴,“大理寺高宗案已結卷,淬毒的玉佩神宗已拿到手,與吳大人這邊交上去的白云村奇毒一并入了太醫院,想來是顧大人已經失了用處,神宗這才卸磨殺驢。”

    他嘆了口氣,“秦大人消息給的,還是操之過急了一些。”

    他沒說出口的卻是,真相水落石出,徐喬依然只領了個罰俸三年、既往不咎的處罰,這才最是令朝臣齒冷。

    不過,依照這班老大人的秉性,這事斷然不會就此折了。

    果然,顧二接下來的話印證了他猜想,“父親確實另有打算,只是這迫在眉睫的斷糧危機,他一時也沒什么好的破解之法,這番請諸位小敘,也是想請各位援手。”

    “以胡家為首的浙幫控著糧價,若任他一家獨大,受苦的終是百姓,所以父親想勞煩各位發動徽幫力量,不遺余力壓下價格、穩定糧市,如此只要撐過兩個月,到秋收前所有危機自能迎刃而解。”

    幾位徽幫面露難色。

    幫忙最怕遇到這種沒個準數的。

    兩個月跟糧商拼庫存,指不定他們幾人聯手,也會落得個傾家蕩產。

    誰叫人老胡家搞壟斷呢?

    除非他們哥幾個肯放下手中生意,親自往湖廣、福建等地收糧。

    但為了點家國情懷,這損耗也不是他們輕易肯承受的。

    年紀最長的那位沉吟片刻,婉拒道,“顧老大人開口,我等自然責無旁貸。只是徽州境內,我等雖各有營生,于征糧一道上,還真有些束手無策。”

    另一人附和,“需要我出錢出力都好說,這糧可屬實為難我們了。”

    年紀最小的也最直接,“這樣吧,我汪義沒什么本事,確實弄不到這糧源,但愿出資十萬錢,幫大人度過危機。”

    隨后幾人各自出了價錢,聽在顧二耳中,卻有些要花錢買安寧、置身事外的意思。

    這怎么行?

    黃五見不得顧二為難,一個激動豁出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就要給顧二兜底。

    “既然各位都無門路,那黃五只好獻丑,便請纓攬下這樁差事了。”

    這是要放下與大房拼命的打算,要美人不要江山的意思了。

    顧勞斯早已扔下網兜,扒著花廳屏風,聽得囧囧有神。

    兩情相悅的話,這么無私奉獻叫浪漫,可顧二對他有沒有意思還另說,上來就是如此盛情,實在叫人承受得艱難。

    顧二握杯的手一緊,抬眸犀利望了過去,那眼神淬冰裹霜一般,直看得黃五垂下頭去。

    幾番推杯換盞,顧二才拋下一個重餌。

    “諸位也知道,神宗最喜白幣。

    這摻銀鑄銅的官家活計,不同于別的營生,銀銅配比與鑄冶技術很有些講究,因為工藝失傳,白幣耗損高,難以量產。

    盛世無法換新錢,一直是神宗憾事,我這里恰好尋到個改良方子,若諸位盡心,便作為補損贈予你們,聊表謝意。”

    這可是個不得了的買賣。

    白銅幣深受神宗青睞,曾數次下旨令戶部量產,但戶部小算盤一打,一枚白銅幣比之尋常青銅、錫銅成本貴上三倍,哪敢輕易量產?

    戶部尚書方徵音便全拿臉皮扛著,私下里卻四處令人尋能工巧匠改良鑄方,并承諾若有人能折下成本做出同等品質的白銅料,便可成為各地監造指定的原料供應商。

    想想那可是發行整個大寧的造幣原料!

    不說利潤,這摻了白銀的方子,但凡指尖露那么一丟丟,可都是白花花的真銀子!

    這買賣簡直一本萬利!

    果然要人幫忙,光講情懷不行。

    幾個徽商頓時報國之心熊熊燃燒。

    最為年長的那個這下一個猛子站起,拍了下桌子,“如此危難關頭,我等豈能袖手旁觀!方子不方子的不重要,我程遠雖然位卑言輕,但也是鐵骨錚錚一條好漢!斷然不忍看父老鄉親忍饑挨餓,這糧,我定想方設法替百姓爭來!”

    “程兄所言極是!我汪義最是義氣,光出錢哪能盡心?汪家商船甚眾,可為程兄無償運糧!”

    幾人正群情激憤做著自我推銷,宋如松卻不合時宜地打斷了他們。

    “幾位仁兄大義,愿為徽州慷慨解囊,但是衍青以為,如此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并不是個好法子。況且,這個法子還需有個前提,今年秋收須得順利,可若是出了意外呢?”

    這話引得吳遇蹙眉深思。

    他遲疑道,“按往年經驗,災年從來都是水旱蟲寒相繼,確實不得不妨,你既然提了,必是有了其他法子,不如說來聽聽。”

    小宋同學看上去老實,出的點子卻很是雞賊。

    “不如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既然糧商敢發這個國難財,我們不妨設法叫他們怎么吃進去的,怎么吐出來。”

    韋岑也被勾起好奇心,“怎么個說道?”

    宋如松拿了一只杯子與一只酒壺,比劃道,“糧商在南直隸的存糧,如果比作這只小杯的話,那么外地定然還有一個酒壺。只要我們打出比他售價還高的價,購下這只杯,并且三兩家故作搶購,愿意出更高的價買進更多的糧,你說他們會不會將整只壺都運來?”

    他素凈骨感的指尖輕輕一頂,酒壺登時翻倒,酒水漫了一桌,“屆時各位只消說不買了,再將消息放出,如此之多的糧食滯留在江上,又逢高溫,你說會不會如這酒,潑也就潑出去了?”

    “哈哈哈哈,好你個宋如松,當真不負顧老夫子‘隱忍善謀’的夸贊,你這心計不入仕,簡直浪費了佛祖贈你的這顆玲瓏心。”

    扒屏風的顧勞斯再也憋不住了,他從縫隙中擠出聲音,“光解決糧食怎么夠?還得叫胡家有去無回!”

    顧勞斯喊得激動,那扇半透折疊山水小屏風被他拱得轟隆一聲倒地。

    他也摔了個狗吃屎。

    第104章 第 104 章

    很好, 隔閡無了,顧小弟社死了。

    顧二憋著笑扶起他,擦去他淚包里因痛狂飆的淚, 一本正經挽尊, ”別看了, 屏風不重要, 大家都等著你往下說呢。”

    說?說什么?發表一下社死感言嗎?

    顧勞斯盯著屏風輕紗扇面上那個碩大的人形凹槽, 恨不得就做個人形標本貼上再也不下來。

    可是,為了老爹,他必須憋住。

    胡家是吧, 敢在這時候摻和一腳坑他爹, 穿越人無論如何得叫他知道厲害。

    真當他八年馬克思主義經濟學, 白學的嗎?!

    真當他二十年財經頻道, 白看的嗎?!

    小公子吸了把鼻涕,幽幽道, “商品傾銷聽過沒有?價格戰爭聽過沒有?”

    接下來的時間,他口若懸河作了一番科普,直把幾個奸商聽得一愣一愣。

    終了幾人云里霧里, 但也深得幾分精髓,不得不佩服得五體投地,“小公子這招高妙,如此只要咱們徽幫團結起來,不止叫他胡家有去無回, 這大寧頭號糧商的交椅,也得重新洗牌了。”

    這把顧勞斯還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叫所有人不得不刮目相看。

    最直觀的好處就是,顧勞斯被分得一張小板凳, 可以上桌了。

    徽州舊俗,小孩子不上席。

    若哪天父兄允你上桌,那便是認可你長大了,足以獨當一面了。

    顧勞斯簡直激動到熱淚盈眶。

    幾人商定完“坑胡”大計各處細節,宴飲也總算回歸“正題”。

    顧二幾下擊掌,便有歌姬舞女進場,他這個才被認可足以上桌的弟弟,也被分了一個貌美窈窕的解語花。

    顧二嫌棄地提點他,“都是大人了,也不知道將眼淚鼻涕擦一擦?像什么樣子!”

    顧勞斯啜酒的手一僵,怒瞪他:勞資這是激動的淚水,臭哥哥你懂個屁!

    他生得實在臉嫩,身邊的姐姐只把他當弟弟哄,一會替他續果酒,一會替他布小菜,倒也免了兩廂尷尬。

    倒是顧二,前半場喝下來早已微醺,后半場徑自放浪形骸,攏著妓子又是調笑又是念葷詩,直把人調戲的嬌喘不止,直喊公子好壞。

    咳,很是有傷風化。

    更傷某人一顆少男心。

    如此消磨到亥時梆子聲起,眾人才散了,各自尋了廂房歇息。

    顧恪已經醉得狠了,卻也知道尋著弟弟,兄弟二人踉蹌著進了一間廂房。

    他此時俊臉酡紅,桃花眼一片波光,十分招人。

    顧勞斯撐著東倒西歪的兄長,余光掃到一路尾隨的黃五,蹙了蹙眉,這貨幾個意思?難不成他還想趁人之危,來一場酒后亂性?

    “喂,黃素律。”他低聲警告,“我拿你當兄弟,你可別對我二哥動什么歪心思!”

    瞧!這倆兄弟氣人的本事都一模一樣!

    一個弟控生怕他賣了弟弟,一個兄控生怕他對哥哥不軌。

    合計著反正就他里外不是人?

    難怪顧家個個單身一輩子,這家門難進真的是誰伸腳誰知道!

    黃五被他直白的話哽得心肌梗塞,“我能有什么歪心思!我就是確定一下你們安全!”

    如果這安全是指兩人都沒被姑娘突襲,那確實他們是挺安全。

    “那你估計得在這守一夜。”顧勞斯嘿嘿一笑,“誰知道我二哥酒醒會不會續攤兒。”

    黃五氣哼哼頂著圓滾滾的身子掉頭就走,“勞資還要回去挑燈夜戰,今日功課還沒做完,哪有那么多閑時間陪你這紈绔耍!”

    顧勞斯邁門檻的jiojio一抖,這高考沖刺般的決心和毅力,大鴨梨不上清北誰上?

    不止他,連醉酒的二哥都被這誠心感動,關上門立馬不醉了。

    “挑燈夜戰?做功課?”顧二反客為主,夾著顧悄走到面盆前,擰了個冷帕子醒酒,“他還真打算走仕途啊?”

    昏黃燭火將兩人踉蹌的影子印在窗戶上,看上去依然是醉得不清的模樣。

    顧悄老實配合他,微微點了點頭,低嘆道,“左右無事,不如讀書。”

    “哼,你倒是會忽悠。”顧二滿口酒氣,自覺避讓著弟弟,“將我送到榻上,喂我一杯水,然后下床幃熄燈。”

    顧悄壓下心中疑惑,一一照做。

    一片漆黑里,顧二溫熱的大手抓上他胳膊,將他引到角門,一路帶出小樓。

    到此,這場“逛窯子”戲碼,重頭戲才真正開始。

    外間接引的,正是晚間幾個商人里最不顯眼的那個。

    “小公子幸會。”他向著顧悄見禮,“鄙人胡門十三,得二公子提攜才在徽幫站住腳,心中不勝感激,日后小公子有事,盡管開口。”

    如果說剛剛那是蘿卜開會,這會就是親信私會了。

    顧悄見他其貌不揚,但眼神卻十分清正,想來能入顧二法眼的,必定不是等閑之輩。

    顧恪尤帶醉意,說話也比平日里柔和不少,“這春風樓便是他開的。”

    顧勞斯立馬福至心靈,“想來胡老板經營的,遠不止春風樓一家吧?”

    不然按顧恪這般講究的性子,哪能在這煙花之地,裝得像這風流之名?

    顧恪盤著手中鸞鶴佩,難得露出一絲悵惘,“這幾年,確實承蒙胡老板關照了。”

    月色清冷,越發襯得顧恪有如縹緲仙人,他低靡片刻后,幡然醒神,露出一抹釋然笑意,“不過是逢場作戲,倒也不難。”

    這已經是今晚,他嘴里第二次蹦出“逢場作戲”這個詞了。

    胡十三拍了拍顧二肩膀,是無聲寬慰,“二公子既已決斷,就不要庸人自擾。”

    顧恪聞言將玉佩一收,“你說得對,當斷不斷,反受其亂,是我迷障了。”

    他微微頷首,向著顧悄正色道,“琰之,二哥有些事想問你。”

    他神色不似往日輕松,帶著一絲顧悄看不懂的鄭重。

    顧悄心中疑慮叢生,只得被他牽著鼻子走,“二哥你說。”

    顧恪遲疑半晌,似是下定決心,“你也知道,父親向來舍不得你,一直任你戲耍,朝堂也好、本家諸事也好,從不肯當你面提。哪怕你與瑤瑤無意撞破,你一心想要替他分憂,他亦避著你,從不與你說實話。”

    顧悄點了點頭,這話沒錯,他還為此氣過好多回。

    “你可知為何?”顧恪知他困惑,徑自將一件本該瞞得瓷實的秘密說了出來,“因為你對謝昭動了情,很多事上父親都再不能按原定計劃走。”

    顧悄微微瞪大了眼。

    他依稀有些印象,在謝昭強娶瑤瑤,并提出由他代嫁時,老父親一開始的意思,是要連著謝氏一并連根拔起的,后來縣試那夜,顧準瞧出他心許謝昭,這才對謝昭變了態度。

    但他并不知道,原來連蘇謝兩家的聯姻,都是顧準計劃中的一環。

    “父親當年告老,并非自愿,對外稱你命輕壓不住首輔權勢,不過是個說辭。實際卻是神宗捏著你的小命,叫父親秘密替他尋找鴆殺高宗的毒物。”

    顧二緩緩將往事道來,“高宗的毒,調配得極其高明。父親查遍古書,打著替你尋醫問藥的幌子苦尋許久,才從一個前朝瘋御醫口中探得端倪——那竟是一種前朝皇室常用的反生毒。”

    “反生毒?”顧勞斯大腦開始宕機。

    “中醫有十八反的說法,顧名思義,就是分開甚至稱不上毒的東西,混合在一起藥性相反,催生毒素從而致命。

    后宮女子用反藥爭寵也是有的,只是當時那一味,并不在十八反所記,也不常見,倒是叫太醫院不曾往這上頭聯想。

    以至于高宗在世時,太醫院雖也懷疑過中毒,卻因高宗脈象不似尋常毒脈,只得給了個惡疾的論斷。”

    “但若是這種反生毒,一切都能解釋得通了。”

    顧勞斯慢幾拍,“可若是那時父親就已經找出另一味反藥,為什么……”

    為什么不說?

    話出一半,顧勞斯捂住了嘴。

    顧恪輕笑,“為什么要說?

    去告訴神宗,高宗之死,另有一件器皿中所含毒素日夜積累,再佐以玉佩中的藥引,這才一擊致命?

    去告訴神宗,這樣的器皿,元皇后同樣賜過神宗、泰王人手一件?

    再去告訴神宗,一心要佐他上位的新太后其心可誅,要斷他老寧家的根?

    且看看秦大人下場,就知道神宗不仁,有口莫張。”

    顧悄不是圣母,自是知道這些道理。

    高宗那塊玉佩,非親近之人根本碰觸不到,更別說淬毒。

    當年神宗既然放任徐喬毀尸滅跡,就不會縱容顧準一路查下去,“所以父親便袖手旁觀,只等著看他與虎謀皮能得什么下場?”

    顧悄并不同情神宗,說穿了這喪子之痛,確實是他咎由自取。

    “按現在神宗的態度推斷,他當年不僅知道玉佩有問題,甚至還做了一把推手。”顧恪語帶不屑,“敢做不敢當,懦夫罷了。”

    顧勞斯終于擼清完整真相,“畢竟查太后,就是查他自己,但凡他還講點禮義廉恥,就不敢。”

    “說得沒錯。”顧二見他態度坦蕩,半點也不詬病顧氏行徑,倒也欣慰,“父親這局籌謀十數年,太子毒發不過是收網的開始。”

    他嘆了口氣,“那個匠人也好,白云村也好,甚至一簞,都是父親將計就計串好的餌,就等著謝昭拿了假消息復命。

    皇室之毒霸道,毒源稍有偏差,救命的藥便成催命的藥,屆時太子一死,神宗定然瘋魔,謝氏首當其沖,必會問罪。”

    “那父親該如何自處?”這自殺式襲擊聽得顧悄心驚膽戰。

    “父親豈是那等逞無能之勇的人。”顧恪笑著戳他額頭,“他自有保命之方。真到那時,他只要拿出真正的毒源,再落井下石參謝氏一本,稱謝氏包藏禍心,企圖扶流著謝氏血脈的昭王上位,這才調換了毒源害死太子,就足以騙得神宗自斷臂膀。”

    “不僅如此,父親還有一個更殘酷的真相要告訴狗皇帝,他立顧影傯當靶子,去詹事府讀書伴駕,殊不知顧影傯藏著的那枚玉佩,才是明孝太子真正的催命符,也是……狗皇帝自己的催命符。”

    顧恪語氣漸冷,襯著夜色顯得十分森寒,“將狗皇帝的命握在手中,父親才能得償所愿,將當年真相大白于天下,也為云氏、顧氏,乃至整個新安一派洗盡屈辱、重新正名。”

    原來,神宗也難逃毒手。

    這太后究竟是什么人,竟是真的要將整個大寧王室……一網打盡啊。

    可憐原身,坑爹的假·太子,真·擋刀俠,那枚玉佩從小帶到大,能囫圇活到這么大,委實不易。

    也虧他在前頂包,顧情才有了一副健康體魄。

    這樣一說,他終于理解了顧家一家對原身的無原則疼寵,愛和虧欠不是假的,但拿小公子舍身炸碉堡荷槍實彈也是真的……

    果然一門狠人。

    說了老半天,月亮都挪了半個樹梢頭,顧恪才話鋒一轉,“可偏偏你不爭氣,被謝昭牽了鼻子走!

    父親不忍你傷心,不再對謝氏下手。

    太子不好死在謝昭送去的情報上,父親只得連夜重新布局,送去了真毒源。這才叫神宗鉆了隙子反擊。

    如今父親捉襟見肘,哼,你還算有良心,知道搭把手。”

    顧悄聽得十分內疚,“我也想替父親分憂,奈何他只把我當小孩子。”

    “以前的你也確實是個小孩子。”顧二瞧著他,恨鐵不成鋼,“現在還是!天下之大,男人如過江之鯽,你換個誰不行?”

    跟老父親聊完早戀,又要跟親哥哥聊,顧勞斯真的謝。

    他干脆垂頭裝死,“等哥哥有喜歡的人了,就知道我的難處了。”

    “哼,就是因為我也有心儀之人,奈何有緣無分,這才同你說這么多。”大約是提到心上人,他聲音都溫柔許多,“琰之,哥哥的遺憾不想你也遭一遍,我希望你能所得皆所求。所以,就讓我們一起保護心上人可好?”

    顧勞斯聽得眼眶一熱。

    他何其有幸,兩世都遇到這樣好的家人。

    細想顧恪的話,他不由聯想到上次見面謝昭的欲言又止。

    原來那時他話里話外求保護真的不是打趣他,而是早已嗅到危險的苗頭。

    “二哥需要我做什么,不妨直說!”顧勞斯性情中人,也不問顧恪周折許久,到底叫他做什么事,一拍胸脯就滿口答應。

    “果真是我的好弟弟。”顧二輕輕一笑,如撥云見月,清輝滿地。

    他也不同顧悄客氣,“只需要小弟你發揮下所長,替二哥拿到一件東西。”

    NO PROBLEM!!!

    顧勞斯信心滿滿,有什么是他這個穿越大佬搞不到手的?

    咳,不過柱香時候,顧勞斯就打臉了。

    如果,顧勞斯說,如果我早知道“所長”是指出賣色相,他無論如何要跪著對二哥哭,“放過孩子吧,我還是個寶寶啊!”

    第105章 第 105 章

    整了一大出, 顧恪要他做的,就是兌現晚間席上夸下的海口——那張新的鑄幣方子。

    說出去誰信呢?

    堂堂顧氏二少爺,竟是個空手套白狼的大皮燕子!

    春風樓后院, 一間滿是脂粉氣的閨房, 一個如花似玉的郎君正替顧悄掃眉抹粉。

    該說不說, 這春風樓還是個雙插門, 做混搭生意。

    難怪能出春樓姑娘同風樓小倌一起跑了這等奇葩事。

    顧勞斯閉著眼, 心里悔得恨不得原地土遁,嘴里也開始罵罵咧咧,“顧瑜之, 你可真是我親哥, 我卻不是你親弟弟!”

    顧二好整以暇撐著下巴, 看著鏡子里的顧悄, 一點一點變得既像他,又不像他。

    還不忘指手畫腳, “眼睛不要動,就他這雙眼睛招人了,你給畫得面目全非, 上哪兒騙冤大頭去。”

    負責易容的隨風額角青筋直冒,礙于老板在場,忍著不好發作,只得把一腔怨氣發泄在手上,動作間沒個輕重, 描眉時幅度大了些,些許眉粉散進顧勞斯眼睛。

    哭包分分鐘紅了眼, 眼淚珠子啪嗒啪嗒。

    那春潮帶雨的模樣,饒是隨風見慣風月也不由一愣, 心里卻是信了顧二的話,這小公子一雙眼,尤其含淚模樣,確實當得上勾魂奪魄。

    但好看歸好看,這孩子一臉不樂意可不似作偽。

    不知道的一眼瞧去,定然覺得顧二是個什么喪盡天良逼良為娼的人販子。

    隨風顯然就是那個不知道的。

    他見顧悄生得嫩,本就心有憐惜,這會見他哭得好不傷心,便憤憤將眉筆往顧二跟前一摔,“顧二公子,這孩子一看就是良家子,你把他弄到青樓來待客,也不怕天打五雷轟?”

    顧二被他罵得一愣,爾后指著胡十三捧腹大笑,“你這樓里可真有意思。”

    胡十三臉上掛不住,他狠狠錘了隨風一腦門,“人裝扮了也是個少爺,說什么渾話呢。”

    隨風捂著頭,“什么狗屁的少爺,當我不知道,前兩日奉香跑了,你沒追回來,今晚的場子你交代不過去,這才拿個小娃充你什么狗屁的遠房堂弟!”

    嗯,這段顧恪剛剛同他說過。

    他這趟的主要目標,就是方白鹿。

    方家也算是個官宦世家,一門大大小小的官兒有十幾個。

    最大的那個,無疑是內閣次輔、戶部尚書蘇徵音。這位戶部尚書,剛好就是方白鹿他親大伯。

    這位大伯伯好容易尋了個鑄幣方子,難辨真偽,不敢貿然進獻,于是想到親弟弟,廣德知州方徵言。

    他冒險叫方知州在廣德銀監秘密先試鑄了一批,方子這才流到了徽州。

    原本顧二安排了另一個清倌,還琴棋書畫的熏陶了許久,哪知道臨了上崗前,小倌卻攜著隔壁的小姐姐雙宿雙飛了。

    咳,顧二只得痛心疾首地同弟弟商量,“這方白鹿喜好十分單一,就好那會彈琴、會作畫、寫得一手好字的,時間倉促,一時我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這局我與父親布了許久,作罷我心有不甘,琰之可愿幫我一把?”

    語罷,他還煞有介事補充一句,“只需逢場作戲便好,蘇朗也會暗中護著你的。”

    如果原疏在場一定會糾正,方白鹿不是喜好十分單一,是就愛對著白月光找同款。

    這白月光,全休寧公子哥兒除了顧勞斯都知道,巧了,還就是顧勞斯。

    可惜原疏被屏蔽了信號。

    都說小學生喜歡誰,就專揪誰小辮子,這定律放在小方同學這里同樣適用。

    早先休寧酒樓初見,他就對小公子生出好感。

    小公子越不待見他,這好感就越發不可收拾,最終進化到,咳,上趕著找虐的程度。

    或者因為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也不知怎么地,這最原始的色欲,慢慢竟成了非卿不可,自此每一個戀人都是顧悄的影子。

    實在露骨到,連顧二都坐不住了。

    這次騙鑄幣方子,人選并非只有顧悄,但顧悄無疑是最合適的。

    有誰比白月光本月光更能混淆視聽呢?順便還能叫那姓方的臭小子知道,愛情的殺傷力有多強。

    對著顧悄,他瞞下半截真相,并不是故意使壞,實在是他這個遲鈍的弟弟,也是時候開竅了。

    真要說起來,他其實不認為方白鹿與謝昭有什么區別,都是一樣的見色起意,只是一個年長,手段高明些,一個年幼,手段幼稚些罷了。

    非要選一個,方白鹿甚至都比謝昭靠譜。

    至少遇上方白鹿,顧三還能有條生路,遇上謝昭那樣的,妥妥羊入虎口,渣都不剩。

    “顧兄見笑了。”胡十三一臉無奈,為著隨風的出言不遜道歉,一雙眼卻十分溫柔地盯著他后腦勺,“我這個弟弟,失散多年,也屬實吃了許多苦,我實在管束不住,也不忍心管。”

    “誰是你弟弟?!”誰知這話就像捅了蜂窩一般,惹得隨風大動肝火,直把胡十三連推帶打推出了門外,“你這個狗東西,沒的在這亂認親戚!”

    胡十三也是好脾氣,任他攆人關門,只安靜侯在門外,燈影搖曳間,黑色輪廓隱隱印在半透的窗紗上,跟他的人一樣,沉默且穩重。

    見顧悄面露好奇,隨風撇了撇嘴,“小時候是兄弟,他撿來的,我親生的。六歲那年,家中遭了場大變,他長得丑,被人牙子賣去作苦力,我就慘了,充了京師樂籍,這么些年風月場里摸打滾爬,不過茍活而已,可遇到他這個殺千刀的,硬將我弄回了老家!我無顏見地下的爹娘,還認得什么兄弟?”

    他一臉的無所謂,但低垂眉目間盡是滄桑,顯然并不像他說得那般云淡風輕。

    “你確定是自愿來這兒的?”他動作嫻熟,很快搞定了顧悄妝容,最后一刻還是透過鏡子,堅定地看著顧悄雙眼,“你要是不樂意,就眨眨眼,奴家帶著你,咱們也學奉香跑了去。”

    顧悄聞言,一眨不眨瞪著鏡子里十分……emmm妖艷的自己,半晌點了點頭,“自愿的,雖然哥哥是便宜哥哥,但是對我也不賴,我總不好看著他欠人一屁股債還不上,被追債的亂刀砍死在街上吧。”

    隨風聞言,格格直笑,“你倒是個有趣人。”

    他拉起顧悄,“胡十三那個狗東西,聽說人看不上青樓出來的,所以特意給奉香捏了個假身份,扮作什么狗屁的書香門第。他凈把人當傻子,以為人真不懂這過江鮮門道道呢?”

    臨江人愛吃江鮮,所以就有人拿什么塘里溝里撈上來的魚,在江水里洗個澡充江鮮,土話就叫“過江鮮”。

    這不自覺冒出的鄉音,叫顧悄聽得有些唏噓。

    流落京師十數年,一口鄉音卻從未改變,說他不戀舊時時光,誰信呢?

    隨風倒沒覺察什么不對,兀自在那絮叨,“我瞧你這個氣質,一看就是讀書的,倒是不用裝,可就是太像了也不好,容易穿幫,人白公子又不是傻子,真要是世家公子,不遭難誰肯進這場子逢迎人?你且起來,與我學幾個動作,必須要把那假模假樣的味道做出來,可不能真暴露了身份,你還小,日后是要做人的。”

    日后……你真的好會說話,麻煩以后少說點。

    顧勞斯痛苦臉跟著他作蘭花指、楊柳步集訓,真恨不得一茶壺扣在顧二看熱鬧的大臉上。

    夜色早就深了,亥時末的梆子響起,顧悄這才收拾妥當。

    胡十三領著顧悄和隨風往最近的一處小樓去了。

    路上,他叮囑隨風,“今天只是露個臉,無須多做什么,小公子手生,你幫襯著些。”

    這話說得隱晦,顧勞斯一臉懵懂,隨風卻一點就透。

    樓里規矩,樓主每日都是這個點謝客,貿然提前略顯刻意,容易引人猜疑,可這個點,又是客人酒酣拉著妓子欲行好事的時候,將這對口小綿羊送上門去,萬一方公子真瞧上了他,借著酒意硬要拉著人進廂房,那就不妙了。

    隨風聞言,將顧悄往身后一拉,他比顧悄高不上多少,卻足夠擋住他大半身形。

    “等會,你貼著我問個好就行,貼著我,可明白?”

    顧悄點頭如啄米。

    你不說我也得貼著,媽耶這牛郎模樣,丟人丟到死對頭跟前了。

    真真是一言難盡。

    方白鹿所在的雨霖鈴,確實如胡十三所料,歌聲零落,各色曖昧聲起。

    顧悄躲在人后,往里頭瞄了一眼,人倒是齊活,門口遇到的胡黃一溜排,齊齊在座,另有幾個以沈寬為首的休寧學生,他也眼熟。

    只是,環顧一圈,主角卻不在。

    這就尷尬他媽給尷尬開門,真他么尷尬到家了。

    胡十三不動聲色舉起杯盞,向著打頭的錦衣青年寒暄,“陸公子大駕光臨,可真是令我這小樓蓬蓽生輝。”

    陸鯤一雙眼緊緊盯著隨風,皮笑肉不笑道,“胡老板凈愛撿好聽的說,真要高看我一眼,怎么妙人可人都藏著掖著,只教這些庸脂俗粉打發我等,害得我那挑嘴的表弟無聊到寧可外頭看魚,都懶得看這些姐兒。”

    胡十三笑笑,“胡某可真冤枉!陸兄、方兄眼光高,竟倒打一耙,反怪我招待不周,某實在心痛,當飲三大白解憂!”

    說著他干脆拎起碗,連頑笑帶謝罪得就將這話搪塞過去。

    果然一群人被他帶歪,大笑著起哄,“只你一個人喝怎么夠?隨風樓主也喝!”

    隨風一笑,“那自然要喝。”

    他年紀稍大,卻比樓里嫩倌兒多了幾分成熟韻致,灑然干杯的模樣,直把陸鯤看得眼紅心跳。

    他似是瞧出青年心思,最后一杯抿了一半,卻將酒碗塞到了他唇邊,“陸公子許久不見,愈發豐神俊朗,可否賞臉喝一杯?”

    一番操作十分孟浪大膽,卻也成功堵住了陸鯤找茬的嘴。

    “不過話說回來,還是方公子識貨,外間池子里精養的鯉魚,可是宮里頭才見得著的,咱們老板費了大功夫,十金一只才輾轉求來,攏共也就二三十只,只敢放到這雨霖鈴內招呼貴客,真說起來,姑娘確實比不得這幾十條魚。”

    這話說得到位,被捧臭腳的貴客立馬眉開眼笑,大贊“胡老板會做生意”。

    陸鯤也被順毛順舒坦了,十分給面子的將黃粲、胡排九引薦給胡十三。

    黃粲笑著推他,“我與胡老板可是老交情了,還要你引薦?金陵秦淮水上,最大的那間畫舫,我第一次逛的時候,你還被陸大人壓在家里念書呢!”

    說著,他酸溜溜道,“好你個胡十三,見到陸伯魚,就重金請魚,這么些年,我可沒少光照你,怎么不見你孝敬我些什么?”

    胡十三忽悠技能顯然點滿,“陸兄受到的拘束多,我花些小心思哄哄他高興,也不值什么。倒是黃兄,家大業大,什么奇珍異寶沒見過,我倒是真沒什么拿得出手了。”

    這話果然兩不得罪,馬屁拍得黃粲甚是自得。

    陸家書香世家又如何,還不是遠不及黃家之毫厘。

    胡十三又同場中熟客閑話片刻,這才將身后的顧悄讓了出來,“忘了介紹,這是我京城族叔家的小堂弟,才到徽州地界,大家認識認識。”

    聚光燈給到顧勞斯,他扭扭捏捏,低眉順眼一笑,爾后抱拳拱手,“小子有禮了。”

    這般不倫不類的模樣,引得諸人哈哈大笑。

    只是笑著笑著,方白鹿頭號狗腿沈寬驀然冒出一句,“我怎么瞧著這臉,這么眼熟?”

    片刻后,他一拍大腿,沖過來拉住顧勞斯的手,左看右看后恍然大悟,“嘿,我說呢,你們看他,像不像那個誰?”

    畢竟是替方白鹿找過替身的人,陸鯤最先反應過來,他看看顧悄,又看看胡十三,滿眼揶揄,“胡老板,果真會做生意,堂弟嗯?”

    胡十三一臉正經,“陸兄莫要多想,確實是遠房堂弟。”

    眼見著沈寬跑出花廳尋方白鹿去了,他故意將顧悄往身后一藏,“夜也深了,可不敢打擾各位雅興,某先退了。”

    語罷一個眼神遞過去,隨風秒懂,拉著顧勞斯就撤。

    隨風湊近顧勞斯耳畔,低低道,“我數一二三,屆時你用帕子掩面,回頭望一眼,懂了么?”

    這有什么不懂的?

    不就是猶抱琵琶半遮面,釣釣魚么。

    顧勞斯心說我只是沒談過戀愛,又不是和尚,怎么會什么都不懂。

    他按隨風提示,故作輕咳狀,來了個趙敏式經典回眸。

    可惜東施效顰,一眼看到屁股后頭滑稽狼狽的方白鹿,一秒破功,笑到劈叉。

    顯然方白鹿酒喝了不少,眼睛都紅了不少。

    他一手撈著一條撲騰擺尾的大錦鯉,見著顧勞斯,一臉怔愣,手里魚啪嗒啪嗒落地,一只砸中沈寬的腳,嚇得他雞飛狗跳,一只落在自己腳下,又被他自己踩了一腳,絆得一個趔趄。

    可差點摔倒也沒阻止小同學泡妞,哦不,泡漢子的激情,他慌亂而忐忑地追上顧勞斯,死死抓住他袖子,“小……小兄弟,我叫方白鹿,字崖隱,敢問閣下怎么稱呼,哪里人士?”

    顧勞斯憋笑憋得十分艱辛。

    幸虧他們腳快,已經出了大廳,外間廊道只幾盞稀疏紅燈籠,將他眉眼印得朦朧,臉上嘲笑乍一看,倒也有些笑靨如花的意思。

    他深吸一口氣,好容易喘勻氣,又被方白鹿袖口幾枚鮮活魚鱗整錯了頻道。

    這貨撈魚都不知道撿好的撈,那些可可愛愛價值千金的小錦鯉他是一個沒看上,撈的盡是不值錢的大紅鯉,你是想整鯉魚背面還是怎么地?

    顧勞斯真真是烏龜辦走讀,憋(鱉)不住笑(住校)了!

    不得已,他只得再用帕子大法,認真裝咳。

    只露出一雙笑眼,輕輕掙回袖子,掉頭就走。

    真的,太傻了,再不走他得直接穿幫。

    此刻,他已經恨不得指著方白鹿鼻子叉腰狂笑,“這種小學生對手,我放下了!”

    方白鹿一整個魂不守舍,人走了好遠,他才如夢初醒,往前追了幾步,“你叫什么?”

    顧勞斯想想,后面還有活兒要干,眼珠子一轉,瞎話張嘴就來,“我叫胡說,小字錦鯉,順天府人。”

    胡說?你可真敢叫啊!

    不止胡十三,連隨風都遞過來一個驚悚的眼神。

    “胡排九都有人叫,我叫個胡說怎么了?”顧勞斯聳聳肩,“不是你們叫我扮文化人嗎,取名說怎么了?說又同悅,說明給我取名兒的人博學。”

    看出來了,你是挺博學的。現學現用,字還能扯出一個錦鯉。

    隨風翻了個白眼,終于將這看似老實,實則一點也不省油的小公子交還給顧二。

    “按今晚這節奏,你們不是今天穿幫,就是明天穿幫。”他打了個呵欠,“招騙子也是有門檻的,你們這樣亂湊,我可不敢陪下一趟。”

    只不過幾息,他對顧勞斯的同情就悉數化作無語。

    但叫他十分震驚的是,就這拙劣的演技和釣魚藝術,竟成功叫方白鹿上了鉤。

    此后幾日,這位方公子休寧也不回了,正業也不務了,日日就到雨霖鈴抓魚,還點著隨風陪抓,顧左右而言他,就想探一點“胡說”的消息。

    胡十三帶著玄幻表情來尋顧二時,顧家正在消化另一封家信。

    新科取士結束,也到了上一屆翰林散館的時候,顧大補了國子監祭酒,上任前乞恩回鄉完婚,神宗準了,他這時已登上了返鄉的航船。

    “哦哦哦,娶老婆,散糖果!”小孩子們只聽得懂要成親,興奮起來。

    大孩子們卻想得多得多。

    且不說成婚,同誰的問題,單一個補國子監祭酒,不止顧悄,在場除了二傻原疏,稍微懂些官場門道的,都聽出非同尋常。

    顧老大可是狀元出身,入翰林院四年,不足兩年就從編修提了五品侍學,一騎絕塵,怎么輪也輪不到他去補這養老崗吧?

    宋如松蹙眉,“可是沒有合適的位置,又急著為你入翰林騰館?”

    雖是小小官位變動,但實在不是什么好信號。

    大寧讀書人最好的出路,就是入館充翰林。

    翰林院雖是個清水衙門,可自太.組明令非翰林不入閣后,也是公認的內閣六部搖籃。

    每年殿試,皇帝取一甲和二甲中文采優等的十幾人入翰林,三年散館。

    其中提侍學、侍講的佼佼者,或升詹事府少詹事,成為下一屆皇帝心腹,或是補六部郎中,進入本屆領導班子核心,最不濟的外放知府知州,那也是未來的一方大員,等著熬資歷接任省.委.書記。

    放去國子監這等沒甚權利的閑散衙門,無異于發配邊疆,打入冷宮。

    要不是書呆子,要不是得罪了人。

    顧家老大可不呆,那就只有一個可能,有人弄他!

    這人十有八九得是神宗。

    “我可憐的大哥啊,懷才不遇,仕途偃蹇……”顧勞斯抹了把鼻涕。

    “你亂想什么呢?”顧恪黑臉,“這是大哥請愿去的。”

    “為……為什么啊?!”顧勞斯條件反射抱頭,生怕又被彈一指腦門。

    小伙伴們也豎起八卦的小耳朵。

    顧恪卻好整以暇把玩著那枚玉佩,余光瞥向中庭外月洞門邊,看到那處露出的湖綠裙裝一角,才悠遠地嘆了口氣。

    “那可就說來話長了。”

    他刻意壓低嗓音,緩緩說起了一個十分好哭的愛情故事。

    “北平險遠,大哥孤身客遇,枕冷衾寒,日子實在難熬。比起仕途,他更想找個體己人,如爹娘那般,錦瑟合鳴,相濡以沫。”

    顧準和蘇青青雖然好事多磨,婚結得艱難,一度成為大歷出了名的大齡剩男剩女,但二人婚后神仙眷侶般的生活,卻又成一段佳話,不知羨煞多少人。

    “嗯嗯。”半大的小子無不星星眼點頭,期待后續。

    “不知瑾之大哥瞧上了京城哪家貴女?”

    顧恪搖了搖頭,“京都繁華,大哥卻最是戀舊。早在休寧時候,他就愛慕上一位女子,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大哥被一拒再拒。”

    一群人暈頭轉向被二哥牽著鼻子走,聞言爆發出極大的不甘,“世上可再找不到比顧瑾之更端方的公子了!這是哪家女子,如此高傲,竟連大哥也拒?”

    顧恪也不答話,徑自說著后續,“大哥兩度推遲鄉試,可佳人并不垂憐。二十歲那年,他只得懷著無限憾事去了京城。才及冠的俊美狀元郎,自是京師高門爭搶的對象,可大哥卻在殿上稱已有婚約在身,如此拖了四年。”

    “今春我赴京應考,沒與大哥串好供,叫禮部尚書、次輔陳閣老抓住把柄,借機以婚事為難大哥。”他舉起手中鸞鶴紋案玉環,半真半假道,“瓊林宴上,陳皇后組了個相親局,假意替大哥解圍,實則逼他娶一門耳目進家門。要么欺君問罪,要么尋個女子婚配,大哥只得請旨還鄉,只是這婚配對象,一時可哪里找去?”

    顧悄注意到他小動作,順著視線瞧去,終是看出了端倪。

    第106章 第 106 章

    正是浴蘭時節動, 菖蒲酒美清尊共。

    五月五日,現代人習慣叫它端午節,大寧人卻喜歡叫它浴蘭節。

    不同于后世吃粽子、劃龍舟、祭屈原的紅紅火火, 古人這一天最重要的節目, 其實是驅邪沐浴。沒錯, 這天同樣也是一個祓禊日。

    周易里, 分一三五七九等奇數為陽, 二四六八等偶數屬陰。

    九為陽之極盛,五正居中,五與午同義, 所以又稱端午。

    按先民樸素的陰陽協調論, 五月恰逢極晝日(即陽歷六月夏至日), 正是陽極盛陰極衰之時。陰陽的極度失調, 讓五月又成“惡月”,五日更是惡中之首。

    此時天氣濕熱, 蚊蟲滋生,百毒齊出,極易發生病瘟。古人堅信兩極沖撞、二氣相斗興邪氣與毒物, 疾疫也會趁機侵襲人體,故而先民習慣于這一日辟邪祛病。

    《禮記·夏小正》載:五月(午日)……蓄蘭,為沐浴也。

    說的是要攢香蘭藥草,用來泡澡。換句話說,端午也可以理解為是漢民族特有的沐浴節。

    Emm泡的還是特制藥浴。

    被嚴令禁止洗澡的顧勞斯, 也在這一天終于徹底解禁。

    這天清早,瓔珞就開始掛簾子收拾浴場, 張羅一家人的祓禊事。

    琉璃天不亮就趕早集去采購藥浴藥材。

    蘭湯以山間佩蘭為主,兼雜菖蒲、艾葉、玉蘭、桃桑柳等十幾味藥材, 加上林大夫精細的配比,制作起來很是費工夫。后世科學證明,這類藥浴富含揮發油、琥珀酸及甘露醇等,確實有清暑、辟穢、芳香化濕、醒脾開胃等功能。

    搞得顧勞斯也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至于他究竟是期待這新奇藥浴,還是單純地期待洗澡,就只有顧勞斯自己知道了。

    反正從上次洗澡差點洗出人命,他又有兩個月沒挨過水了。

    你品,你細品?

    當然,這天也不止洗澡一件事。

    開粽席、飲雄黃,走馬剪柳、射球走駭,瓔珞大管家自然是準備了足夠豐盛的節日活動。

    每個人都很忙,只有顧勞斯像那高郵的鴨蛋,咸得流油。

    知更、知時正布置著男人們騎射的友誼賽場地,他想去搭把手,立馬被小廝推出去。

    “爺欸,您行行好,今天這日子您只要跟那仙童子一樣,好好坐著圖個吉祥意頭,就是幫小的最大的忙了。”

    得,這是叫他當個吉祥物。

    另一頭,廚娘正指揮著幾個小丫頭裹粽子。

    顧勞斯圍觀片刻一擼袖子,“這個簡單,我也來試試。”

    片刻后,老廚娘慈愛地奪下他手中粽葉和米盆,又替他抻平了袖子。

    “三爺,這是包粽子,不是捆犯人,不必如此敦實的五花大綁。”

    攆了顧悄,大娘猶在搖頭嘀咕,“大爺和二爺第一次包,最多也就是手生露餡,到三爺這是和粽子有仇?都捆成繩團了,這是不打算叫大家吃啊。”

    丫頭捂嘴笑,“那可不是有仇?打小到大,三爺還沒囫圇吃過一個完整粽子!”

    那倒也不是。顧悄悻悻地想。

    小公子破銅爛鐵的臟腑,受損嚴重,像糯米這種難消化的吃食,向來是不許進嘴的。

    但他的記憶里,卻清晰留著小時候抱著蘇青青大腿討粽子吃的畫面。

    彼時蘇青青滿臉溫柔,只用指尖挑一丁點兒米粒,偷偷沾上陳醋,喂進小朋友嘴里,“琰之乖,這個不好吃,不信你嘗嘗?”

    小孩子自是不喜歡醋的酸澀味,才入口就呸呸吐了出來。

    可他聰慧,知道顧情也不愛酸,卻能吃得津津有味,便明白是他娘騙他,于是偷偷藏了一個粽子背著人吞了,恰好那又是一個糜爛的豬油五花粽,當夜小團子就人事不知了。

    自此,顧家粽子,都成了醋味酸口的。

    今日包的也是。

    顧勞斯捂著不爭氣的內腑,有點慶幸這暗黑料理他幸免于難,又有點心酸顧家人對這身體的疼寵。

    他試著勸廚娘,“榮媽,我看別人家包粽子都不放醋的。”

    廚娘佯裝不耐煩,“去去去,這可是咱們府特色,別處想吃還吃不著!”

    “騙人,酸粽子哪里有人肯……”

    話還沒說完,就被一個爆栗錘得消音。

    顧二剛從外頭回來,手里還拎著一件五毒獻瑞紋樣大袖袍。

    “你這就是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敢質疑榮媽手藝,今日只供你清粥和咸鴨蛋。”

    顧勞斯瞪著他,準確來說,是他手上那件衣服,如臨大敵。

    克扣伙食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手上那件五彩斑斕的所謂“吉服”。

    往年是蘇青青親手縫、水云親自秀,如今這二人不在,就由顧恪接班繼續荼毒小公子嗎?!

    五毒獻瑞是一件端午特供、十分奇葩的應景兒衣服。

    一件本就騷包的紅底袍子,剪五色彩線,繡蜈蚣、毒蛇、蝎子、壁虎、蟾蜍形于其上,奇葩的是,這“五毒”十分得葫蘆娃蛇妖洞里小毒物外貌的真傳,撲面而來一股沙雕氣,他們或站或坐,手里或舉或捧菖蒲、艾草、石榴、蒜頭、龍船花等“五瑞”。

    古人迷信,認為五月“惡月”出生的孩子,不僅易夭折,還意味著不祥,須采取巫術等手段來驅趕或躲避邪毒之害。所以端午又稱躲午,這五毒獻瑞衣便是常見的給小兒辟邪的東西。

    原是做給小孩子穿的,小小的倒也丑萌可愛。

    可一旦放大成成人PLUS版,啥也憋說了,整一個就叫丑得傷心。

    顧勞斯正月出生,但不影響家人替他躲午辟邪。

    這件袍子他從小穿到大,按這個苗頭走下去,他還得穿到老。

    果然,下一秒顧恪就笑吟吟將袍子遞給知更,“等會泡完湯,記得替琰之換上。”

    顧勞斯恨不得自戳雙目。

    穿?不可能的,誰十六歲還穿垂髫小童才穿的花衫子?

    更何況,顧勞斯冷著臉,我內里可是一個而立之年的有為青年,絕壁干不出這等羞恥之事!

    他!死!都!要!臉!

    趁著另兩個院子里的同窗還沒趕來看熱鬧前,顧勞斯明智地轉移戰場。

    他滾去一邊鷹房,等他可愛的瓔珞大管家叫號洗澡,順便逗逗他可愛的“小信使”。

    早先他就接到北方來信。

    蘇青青用著顧家最高機密的飛鷹傳書,只為叮囑大丫頭務必張羅好端午日的蘭湯,好給顧悄祛祛一整個冬日積攢的病氣寒氣。

    那只千里催澡的鷹,便是顧情帶走的兩只珍貴猛禽之一。

    蘇侯一脈,久戰沙場,素來有訓鷹的傳統。直系子孫每人必須從小親自訓養一只蒼鷹作為傳訊工具,小公子體弱,壓不住雄鷹野性,他的那只山鸮便從小由顧情一并代訓。

    只是沒想到這禽鳥也是個勢利眼,知道欺軟怕硬。

    顧情在時它倒也能勉強敷衍敷衍小公子,顧情不在時,十分桀驁不馴,單拆一個信筒,它差點沒給一院子丫頭小廝扇得人仰馬翻。

    同樣被破鳥翅扇了個大比兜子的顧勞斯,就此開始了“熬鷹”。

    但此熬鷹非彼熬鷹。

    看出了這貨急于天高任鳥闊,無時不刻不想帶著回信振翅回北境,顧勞斯每日便要帶著信筒去它跟前得瑟一圈。

    “嘿嘿,就不放你走,我要每天供你十只田鼠二十條草蛇,把你喂成第一肥鳥,叫你回去被整個草原的鳥排擠嘲笑!”

    已經胡吃海喝幾天的鷹,剛剛好打了個飽嗝。

    嗝一停,它愣了幾秒,突然張嘴悲憤“嚶嚶嚶”連叫了許多聲。

    這貨有著猛禽外表,誰能想到一張嘴卻是個嚶嚶怪呢?

    一屋子養著的小黃雞們適時發出了嘰嘰喳的嗤笑。

    猛禽不干了,一個振翅攆得三只尷尬期毛發不全的丑鳥滿天亂竄。

    整個鳥房頓時羽毛亂飛、哀叫連綿,顧勞斯頂著一頭鳥屎,終于心滿意足。

    這就叫惡鳥自有惡鳥磨。

    這鷹不是好東西,但小黃雞惡行更是罄竹難書。

    為了逃避養蛐蛐這苦差事,顧勞斯曾嘗試N次玩玩珍禽,什么畫眉黃鸝珍珠鳥,各式各樣只要長羽的拎回家,全都被這三只整得自閉,沒幾天就絕食而死。

    顧勞斯手癢很久了。

    后來蒼鷹送信回來,考慮到山雞赫然在蒼鷹食譜前幾行,顧悄一度好心替兩撥鳥做了隔離。

    畢竟要是叫顧情的羽冠被山鷹獵了,顧悄大約只能自己屁股長毛以作補償了。

    但過分的是,這三只不安于室的雞少年,竟主動挑釁上門,偷偷鉆進了蒼鷹的總統套!

    離譜的是,原以為的血腥捕食現場并沒出現,這猛禽只是輕描淡寫給它們一頓暴揍,絲毫沒有拔毛下酒的打算。

    顧勞斯咂嘴,干脆將這幾只鳥大爺圈養一室,沒事就來拱拱火挑起個內斗。

    果然,今天也是熱火朝天的一天呢。

    這頭顧勞斯發泄完從顧二那里受的氣,那頭瓔珞與琉璃終于整好了一鍋湯。

    小公子自然是第一個進湯的。

    什么香不香的,直男沒啥感覺,只知道知更搓澡技術十分之專業。

    簡直得小時候媽媽搓澡的真傳,是真·搓掉一層皮。

    等他紅尾蝦一般穿好里衣烘干頭發,日頭早已偏過正午。

    其他人不必如他這般精細,只在浴房取了蘭湯淋浴片刻,穿了新衣出來便算是走了過場。

    一家人收拾妥當,院子里的午飯也剛好開席。

    沐浴著五月已然熾烈的陽光,不管是顧家兄弟,還是顧影朝,抑或是原疏、黃五諸人,這都是長輩不在身邊,青年們獨自行走后過的第一個端午。

    他們年歲相仿、臭味相投,有一路偕行共同拼搏科場的斗志。

    更有同族、同鄉、同志的惺惺相惜。

    觥籌交錯間,這時喝的再不是人情世故,也不是左右逢源,而是知己千杯尤恨少的快意恣肆,是一醉方休的酣暢淋漓。

    少年意氣強不羈,虎脅插翼百日飛。

    正因為有朋有酒,才能無端生出萬丈胸臆。

    顧影朝家教甚嚴,一看就是第一次喝。

    “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幾杯朱砂、雄黃酒混下去,他雙頰酡紅,已有醉意,驀然吊了一把書袋,念了首東坡詞。

    這詞下半闕,正是蘇大佬回憶與弟弟蘇轍初到長安的意氣風發。

    此時念來倒也應景。

    顧勞斯以牙著擊杯沿,笑著看宋如松,接下后兩句。

    “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

    他時刻不忘激勵自己的頭號種子學員,妙筆在手,文思在胸,小小科考,何難之有?

    宋如松從善入流,飲盡一杯,暢快接龍,“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閑處看。”

    顧勞斯聽得甚是欣慰。

    顯然這段時間的實習經歷,叫他更加自信從容。能得東坡樂天真傳,堪破命理有無,便是開悟破執之起始。

    其實宦海沉浮、科場起落雖取決于時勢,但入世出世的權力卻是握在自己手中,順勢時可放手一搏,平胸中溝壑,逆境時不妨閑處袖手看風云。

    一切隨心而已。

    “身長健,但優游卒歲,且斗尊前。”最后,顧二吟了末句以作收束。

    他向著北方與南方遙敬一杯,“爹娘在外,不須擔心,我與琰之自會平平安安,順順遂遂。”

    語罷,他涼涼瞅了一眼顧悄,突然加了一句,“就是琰之大了,有想法了,嫌我尋得五毒獻瑞衣太丑,死活不肯穿,這可太傷我這個哥哥的心了。”

    顧勞斯磨牙:“穿!等會我就穿!”

    朱砂雄黃藥性重,他都喝不了。

    琉璃限著他,只給了一小壺花雕,溫在酒器里,顧勞斯一個氣悶,撈起壺一口悶了。

    顧二轉著酒盅,笑得十分洋洋自得。

    顧家幾個小的,幾乎都承了蘇青青的優良傳統,胸中憋悶便喜拿人開涮,顧二最愛的就是涮顧勞斯。

    每每涮完,陽光燦爛,便也慷慨受了黃五敬的一杯酒。

    此番胖鴨梨是來過節,亦是來辭行的。

    連日來他軟磨硬泡,顧恪態度都不曾有半分軟化,如今他肩負要任,只得含淚告別,先掃盡一家一屋,再籌謀一生一人。

    顧勞斯那日給出的糧戰plus版,便是當黃胡兩家“杯”盡,重利之下冒險將“壺”引到新安江上時,徽商團不僅反口不收,還要拿出足夠的精米大肆低價拋售,逼得胡家降價。

    一旦胡家松口也開始拼價,徽商團就再壓價格,直到逼得胡黃兩家狗急跳墻,甘愿將余米悉數低價轉讓,再叫黃五暗中接盤。

    但這個接盤俠也不是好做的。

    黃五需要提前做到兩件事,一是奪回黃家家業,斷胡家與黃家后路,二是有足夠的人馬,吃下那“一壺”并胡家整個南邊的糧米生意。

    前路雖難,他甘愿往之。

    見慣了謝昭的兩難,他便十分慶幸,于他來說,忠義與柔情,并不需要背道而馳,這便是他最大的幸運。

    喝完一輪,丫頭們開始上粽子點心。

    一股說不上來的酸味兒撲鼻而來,吃慣了顧氏特供酸粽子的家人小廝們面色如常,但可難為了第一次長見識的其他人。

    黃五才咬一口就懷疑人生,朱庭樟更是夸張地跳起來,“這粽子怎么肥四?”

    顧勞斯悠悠啜飲,“這你就不懂了,此乃顧家絕學——登第粽,吃了補腦,中舉沒跑;對了,這里頭單有一個額外加了兩勺醋的,叫狀元粽,吃了保你狀元及第。”

    朱庭樟掃了眼顧氏眾人,將信將疑,含淚又咬了一口。

    只是下粽子的酒喝得略微有點猛。

    酒酣胸膽后,年輕人們漸漸玩開。

    騎馬射柳、博弈比武,連蘇朗都被抓上場陪練,顧悄這才知道,顧家一個文魁一個武宗,教出來的娃各個都是文武雙全。

    再退一步,連顧影朝、朱庭樟,也都是騎射俱佳,六藝不在話下。

    其中最遜的,便是上輩子考霸、這輩子弱雞的顧勞斯。

    他滿腹酸水翻江倒海,真是去他娘的世家子。

    他們占據了最好的社會資源,出身就在羅馬,結果竟比他們這群需要披星戴月趕路的人還要內卷!除開腦子實在不開竅的淪為酒囊飯袋,可那也比尋常人眼界高出許多。

    后世常有一個誤區。

    大抵網路上那些所謂的敗家子見多了,便有一種錯覺,認為有錢人基本都在混吃等死。

    然而真相其實是,那些一無是處的人,嚴格來說只能稱“二代”。

    不過是家中一朝得勢便雞犬升天,子孫驟然富貴亂花迷眼,做下不少荒誕事,一朝丑事鬧將開來,剛好迎合了時人丑化特權階級的趣味,便生成了一種大眾刻板印象,將錢權等同于毀人不倦的毒物。

    殊不知,真正的錢權從來不是浮光掠影,而是底蘊的累積。

    它們始終被牢牢握在金字塔尖端的少數人手中。

    這些人,在大眾視野里,甚至不擁有姓名。

    他們或許低調,卻與普通人有著窮極一生也追趕不上的差距。

    比如在尋常人里已經足夠優秀的顧悄,到謝景行、靜安跟前,依然只能仰望。

    上輩子他因為這種層級差郁郁很久,這輩子撿了個身份,看似什么都有了,可他知道這些終究不是他的。

    顧勞斯落寞嘆了口氣。

    身邊同病相憐的原疏也跟著嘆了口氣。

    兩人默默干了一杯,干脆眼不見為凈,不看那些個鮮衣怒馬少年郎彎弓踏颯,只低頭閑話一些學里的事。

    宋如松也不擅騎射,不多久就加入到研討組。

    他難得情緒高漲,“李長青罷免后,蘇訓兼了禮部尚書,他十分吃你那套,整個南直隸社師都用了你的小學教材,各處也從先時抵制彈劾不斷,慢慢覺察其中好處,心服口服接受了。”

    也不待顧悄搭話,他繼續道,“縣府學教官亂象,我與吳大人參考你意見遞上去的折子,蘇大人很感興趣,他亦向神宗上書,建議采用外聘形式,在待選舉子中高薪聘任學官,但不做舉子選官依據,這樣舉子不必放棄官途,諸多待選之人便可人盡其用,而不必在吏部候選這一棵樹上吊死。”

    縣學教諭吳平畏罪自殺兩個月了,至今新教諭沒有補上。

    方灼芝愛崗敬業,屢次請顧沖代課,被顧沖小廝拿大掃把攆了出去,又準備破格請顧憫搭把手,卻被小夫子笑吟吟一句話懟回家,“剖之白身,于禮不合,恐難服眾。”

    最終他只好曠了衙門幾個時辰工,每日早晚去縣學兼職當教師。

    真的是我輩烤饃、可歌可泣。

    府學就沒這好福氣了。秀才不論歲考、科考還是鄉試,哪一場考試不關乎身家性命?

    好家伙,到府學連個兼職老師都沒了,只一群老油子一月扣一次米。

    吳知府不是要興文教嗎?!教改第二刀,就從這里下刀好了!

    他與宋如松一拍即合,氣得汪銘大罵兩人白眼狼,竟敢拿他祭刀。

    顧勞斯皮笑肉不笑,三句話就將老頭哄好,“汪大人說哪里的話,我這四書五經的本子拿出來,哪能沒個像樣的夫子教?”

    老頭立馬熄火,頗為神往地點頭,“你那套四書由你爹與顧沖審過,確實當得范本,連蘇大人看過都稱大善,府縣或可一試,只是五經是哪里出的本子?”

    顧勞斯瞇著眼,打了個啞謎,“和光同塵,與時舒卷。”

    老頭倒是十分會來事,只愣片刻便驚訝道,“戢鱗潛翼,思屬風云。難道你找到了……”

    后半句犯禁,二人皆意會,自然不必言明。

    是的,云鶴死前著述,大都趁亂被顧沖與秦昀私下運回了徽州。

    府試過后,借著搬家名義,又由族長并顧沖收整出來,一并送了過來。

    底本連著藏書,整整裝了滿船。

    卷帙浩繁,望得顧悄目瞪口呆,然而令他更加炸裂的是,這位叫云鶴的帝師,見解甚至稱得上領先時人數百年。

    后世因古籍散佚難以考據、所以眾說紛紜的諸多學界難解之題,很多他竟妥帖得出正解。

    因為他窮極一生,都在搜索存世孤本,并一一梳定考校、辨別真偽。

    其中學術之嚴謹、思維之縝密、見解之獨到,叫見慣了大家的顧悄,亦肅然起敬。

    他只感嘆,可惜同樣嗜學術如命的靜安女士無緣見到這滿室的“廢紙堆子”,否則必定再也不天天念、時時念永樂大典火毀、羅振玉等諸多大家藏書樓不存之憾事。

    這底本于顧勞斯編書也有如神助。

    甚至他有足夠的底氣,這一版教材精校出版,必定足以笑傲士林,成為經典。

    即便三五年內,他消化不完,但有幸能成為這些孤本的抄書人,他便會將這事作為他重來一遭的畢生事業,正好彌補現代半路夭折的遺憾。

    穿越一場,他最想做的,終究還是彌補前世未完成的夙愿。

    這場家宴足足持續了兩個時辰。

    散場之時大家都有了醉意。

    其他人顧悄倒還看得出真假,只有他二哥,實在叫人分不清是真醉還是假醉。

    顧勞斯不敢上趕著找抽,又不放心他那明顯有心事又嘴比鴨子硬的哥哥,只好不近不遠綴著他,目送他回房。

    誰知這二哥,走著走著,突然調轉方向,往丫頭們住的偏房去了。

    第107章 第 107 章

    這時間, 丫頭們都在外間忙著送客掃尾,偏房一片寂靜。

    顧恪卻像是知道屋內有人似的,熟門熟路敲開屬于瓔珞的那一間。

    顧悄聞到了八卦的味道。

    自從那日顧二帶回京中消息, 得知顧慎窘境, 他這大丫頭就魂不守舍起來。

    面上她依舊一副沉穩模樣, 可往日里她定然做不出家宴躲懶這等事來。

    顧勞斯十分沒有道德, 分分鐘就找定位置藏身, 準備深扒。

    就見顧恪引著人步入庭中,在一片薔薇架下駐足。

    氣候才暖,花已聞訊, 一簇簇粉色小花熱鬧綻放, 微風過處, 帶起一陣曖昧清甜, 并幾片粉云紅雪。

    有幾片調皮,落在心上人發間。

    顧恪右手動了動, 最終還是守禮,沒有作出什么逾距的動作。

    瓔珞見到顧恪,也有一瞬的不自然。

    顧勞斯瞧著, 平日里這二人一個游刃有余,一個老練穩重,一對一單挑時,卻十分局促。

    貓膩味兒十足。

    傻站著總歸不是個事兒。

    顧二遲疑半天,才低低道了句, “今日是你生辰。”

    說著他遞過一個包裹。

    那包裝顧悄熟!是府城老字號糖酥的油紙包!

    瓔珞沒接。

    她抬頭望了顧恪一眼,自嘲道, “惡月惡日,不祥之人, 什么生辰不生辰的。還是給琉璃吧,她們饞嘴。”

    顧恪卻很執著。

    玉竹般骨節分明的手一直舉著,甚至還主動拆了糖紙。

    瓔珞嘆了口氣,拗不過他,不得不率先低頭,不僅接過,還撿一塊嘗了。

    他這才罷休。

    糖很甜,她卻唯獨品到清苦的尾調。

    猶如顧慎于她,猶如她于顧恪。

    “好了,生辰也過了,二爺回去休息吧。”

    瓔珞瞧著他醉酒后薄紅的眼眶,仿佛在看一個初初長成的弟弟,“也就是你,從小講究這些。端午于我,實在不是什么好日子。”

    就是端午日家奴打著過生辰的幌子,將她騙出去丟棄的。

    可顧恪卻說,“端午于我……們,卻是好日子,因為它叫我……們遇到了你。”

    那個們字,含糊其辭,幾乎聽不清楚。

    這話已經稱得上曖昧。

    一時間,二人各自沉默。

    顧恪任自己在這近乎告白的語句里耽溺幾息,偷夠了一點快樂,才狠狠心退回他原本的位置。

    “大哥若是知你想法,定然難過。”他從腰上解下那枚鸞鶴玉環拋過去,故作輕松道,“這是大哥給你的。”

    那玉明明價值連城,他卻半點不在意。

    隨手一拋,瓔珞又要抱著糖,又要接他東西,很有些手忙腳亂。

    “也是大哥的定親禮。”

    不待大丫頭定神,他又扔過一枚重磅炸彈,“他在京城秘密找了四年,所幸功夫不負有心人,這番總算是完璧歸趙。”

    瓔珞聞言,神色激動起來。

    仆人扔她時,并未取走這塊玉,卻是到顧家之后,被顧慎拿去才不小心丟了的。

    那時她實在太小,早已不記得玉環樣子,聽他這般說道,立馬將手指探入環圈內里,果然摸到那行隱蔽的蒙語。

    她是韃靼人,出身應也富裕。只是不知緣何被棄于野外。

    蘇青青在北境撿到她時,不過四歲,名字都說不出上來,只知道抱著水云喊娘親。

    水云笑著說兩個少爺太鬧騰,實在照顧不過來,也是時候尋個丫頭看顧,蘇青青盯著懵懂幼童,心道誰照顧誰還不一定呢,但依然好脾氣地允了。

    后來她被指給六歲的顧慎當大丫頭。

    也同蹣跚學步的顧二一起長大。

    一轉眼,他們都已成人。

    她捧著那枚玉,既感動又愧怍,“婢子謝過大爺,只是這聘禮,實在不敢當。”

    顧二料到她反應,冷了臉色,“瓔珞姐姐,我希望你不要做那捂不熱的石頭,生生辜負了大哥的一腔深情。”

    瓔珞握著玉環的手一顫。

    “家中無人介意你身份。”顧恪掐下一朵薔薇,煩躁地將花瓣在指尖碾碎,“如果你定要將這些身外之物看得比大哥重要,那么我懇請你,看在顧家救你養你這么多年的份上,如今大哥身遇險境,求你收起這些芥蒂,救救他。”

    救他,就要答應這場婚事。

    薔薇多刺,他的指尖血混著花汁,散發出一絲荼靡香氣。

    求?瓔珞苦笑一聲,“如此脅迫,究竟是你的主意,還是大爺?”

    她退了一步,語帶凄然,“我小小一個婢子,顧家想要什么樣的新婦沒有?何苦自降身份……何況,與我這樣來歷不明的韃靼成親,瑾之少爺是不要這仕途了嗎?”

    “也是,你一個小小婢女,顧慎與你何干?你大可以自逐去北境,免得受我們牽連。”

    顧二不想再爭,只留下一句詰問,轉身便走。

    瓔珞卻被他氣得無聲落淚。

    那日偷聽到顧慎婚訊后,她便猜到顧慎是沖著她來的,這幾日就是在偷偷收拾行李,準備趁端午大家不注意悄悄離開,沒想到一切都被顧恪看在眼里。

    她緊緊攥著那玉環,心中天人交戰。

    她走散時雖不記得太多,但完顏一姓,與母親耳提面命地不要靠近漢人,就如刻在她骨血一般,記得清晰。

    她一直不敢與顧慎松口,怕得從來不是主仆之分,而是漢蠻之別。

    太.祖至今,大寧有多仇恨韃靼,面對顧慎深情目光時,她就有多后怕。

    別的不說,單是蘇侯麾下,死在韃靼手上的將士就已積骨成山。

    蘇青青的母親,更是被韃子從京師活綁到陣前,在蘇侯父女眼前被亂箭穿心,蘇侯老來被貶蘇杭養老,亦是被韃子派遣的刺客生生擱去了頭顱,帶到北境為新首領祭旗。

    這叫她如何敢敞開心扉接納與韃靼有著血海深仇的蘇家后人?

    顧勞斯不會讀心,自然不明白瓔珞的顧忌。

    他半蒙半猜著總算看懂了這本大寧版風云雄霸天下。豪門兄弟同收養的灰姑涼青梅竹馬一起長大,倆人都暗戀上灰姑涼,灰姑涼雖然心許大哥,可因為自卑,誰也沒答應。

    最后弟弟不僅為愛退賽,還順手策劃了一出逼婚戲碼,好叫有情人終成眷屬。

    想來先前顧二說的沒串好供、欺君之流,恐怕也是在做局,只為推波助瀾。

    此人當真鬼精。

    顧悄正心疼瓔珞哭得好不傷心,就被顧恪單手拎起,一路拖出冬青叢,提溜到墻角。

    “今日風不大,怎么樣,聽得還清楚嗎?”

    對上他滿是肅殺的眼,顧勞斯懵懂搖頭,“二哥你在說什么?”

    他舉了舉手中的一把道具蝸牛,“我在抓蝸牛耶,可能抓得太認真,都不知道二哥來了。”

    顧恪一看他滿爪子黏糊糊的軟體,局部膽大的,還伸出頭、探出觸角開始緩緩蠕動,登時臉綠了。

    他一把扔下顧悄,扶著一旁的樹干嘔了出來。

    濃郁的酒臭揮發開來,失了大態的顧二哥,最是要臉的貴公子氣得捏緊樹干,一聲怒吼直沖天際。

    “顧琰之,你死定了——”

    嚇得顧勞斯立馬跑了路。

    跑去哪里?自然是跑出去扮胡說,躲一陣子再說。

    嗯,沒錯,方白鹿晾得足夠久,再不出馬他就要心灰意懶辭程回鄉了。

    顧勞斯給自己找了個理直氣壯的藉口,特意換上哥哥送的愛心五毒花汗衫,帶上一頂小斗笠,帶著蘇朗竄到不惑樓,借了豆芽菜一號白鐵蛋充小廝,就這么雄赳赳氣昂昂攔了個馬車去漁梁渡鏟貨。

    胡十三是生意人,他的遠房堂弟自然也得是生意人。

    顧勞斯在百家行當里,選了一個不那么正經的——炒古董。

    這可是他經過深思熟慮才做出的選擇。

    原身不大不小還是個金石字畫收藏家,在整個南直隸也算小有名氣。

    可顧勞斯不是啊!

    眼力這東西,即便他繼承了小公子所有的記憶,沒有就是沒有。

    更蛋疼的是,這東西還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練成的,為了避免在某些場合露餡兒,他必須找機會惡補一番。

    這不,機會說來就來。

    “胡說”——一個假冒偽劣的公子哥兒,配上他這半懂不懂的樣子,簡直本色出演,正好練手。

    關鍵是,還有冤大頭上趕著替他買單,不物盡其用那就太傻了!

    果然,他前腳才到余梁渡,才找著古董店報上名號,方白鹿與幾個狐朋狗友就聞風而來。

    大約是沒見過他身上的奇裝異服,沈寬率先憋不住,嘲笑出聲,“胡兄你這打扮怎么跟個叫花子似的?”

    這是哥哥的愛,你不懂。

    頂著原裝臉,顧勞斯或許還有些不大好意思,可換成胡說的臉,那當然是全力放飛自我。

    他飛快地瞄了一眼沈寬,夾著嗓子低低應了聲,“見過沈兄,這是……是五毒送瑞衣,我在北邊沒見過,成衣店說南人過節都穿……”

    他越解釋聲音越小,似是反應過來被蒙騙了,在一片嗤笑聲中,膽怯而慌亂地往后退了幾步。

    方白鹿很是惱怒,他瞪了沈寬一眼,放緩了聲音,“沒錯,大家都穿,我們等會也要去成衣店買一身,辟邪!”

    這話一出,周遭小伙子們一哽,再也笑不出來了。

    有兩人適時想起家中尚有老母等候,滾回家過節了。

    只有與方白鹿親近些的幾人,為了內圍八卦,咬著牙應了。

    顧勞斯瞟了一眼方白鹿,垂頭挑眉笑了。

    沒想到這小子歡場還是個情種。

    為搏美人一笑,什么都做得出來的那種。

    他羞澀低語,“那你快去吧,天色暗了,再晚成衣鋪子就關門了。”

    方白鹿有些不舍,正要打發沈寬去買,就聽“胡說”低聲道,“我在這里淘淘貨,等你換完衣服,咱們一起喝酒。”

    方白鹿見他態度堅決,生怕盯得太緊惹他生疑,不情不愿應了。

    顧勞斯撇了撇嘴,兀自逛起了古董一條街。

    漁梁渡是古渡口,南來北往的行商多,買賣自然也什么都沾點。

    街上店里,瓷器、書畫、文房、玉雕、首飾幾乎什么都有。

    就是行貨水貨摻雜,并不好挑。

    他臉又嫩,一副好騙模樣,不一會兒,就有一個商販盯上了他。

    瞅準他路過,商販一把將人拽住,十分熱切地與他攀談,一一介紹著他攤位上的小玩意兒。

    大件有玉、硯、石,小件也有筆筒、銅錢之流。

    顧勞斯啥也不看,就盯著那幾枚銅錢,計上心來。

    他故意磨蹭著在攤位上慢慢看細細看,將那幾枚并不值錢的舊銅板摸了又摸,就是下不了決心買。

    幾個回合下來,商販再傻也看出來,他不是裝窮,是真窮。

    唐時舊幣,不算精品,賣的再貴也不過一錢銀子,小販暗罵一聲晦氣,當真是開門凈見窮鬼。

    他粗暴奪過那幾枚銅幣,還沒張口攆人,就見一個與這窮鬼穿一樣袍子的青年,冷著臉扔下一錠金子,“我都包了,滾。”

    小販夢幻般咬了一口金坨坨,又抽大煙一般搖晃著走了,徒留顧勞斯對著小攤上幾十件小玩意兒干瞪眼。

    他直言直語,“這里頭真假摻半,你就這樣全買了?”

    拍拍袍子,他站起身,遞過去一個看敗家子的眼神,“方公子生在大富之家,可也應當知道,要持家有道才能富得長久,如這般揮霍,不好不好。”

    在方白鹿一眾狐朋狗友掉下巴的表情里,他搖頭晃頭走了。

    好半晌,沈寬才訥訥地問,“他真不知道這是你買給他的?”

    陸鯤盯著胡說背影,眼中露出興味,“到底是胡十三尋來的人,果然有幾分手段。”說著,他還撞了撞方白鹿肩膀,“喂,表哥勸你,玩玩可以,別真栽進去了。”

    方白鹿拾起攤位上“胡說”反復摩挲過的錢幣,眸光暗了暗。

    晚上,幾人不約而同又去了春風樓。

    點的還是雨霖鈴的豪華包間。

    只是這次,在方白鹿的冷眼下,他們只點了歌姬,多的什么也不敢要。

    無事可做,幾人只得行酒令侃大山。

    那幾人意圖十分明顯,就是要灌醉胡說,好叫方白鹿成其好事。

    但顧勞斯是誰?現代酒場大浪淘沙下來的王者,輕而易舉就實現了反殺。

    行酒有四令,即通令、骰令、籌令、雅令。

    不論是最常見的以劃拳為主的通令,還是賭色子的骰令,亦或者抽簽定賞罰的籌令、以詩文定勝負的雅令,就沒有顧勞斯玩不轉的。

    順帶他還實現了一波反向輸出,將現代酒場經久不衰的“真心話、大冒險”成功安利給了這群紈绔。

    殺生簡直殺得飛起。

    開始這群紈绔還假做矜持,不愿意真心話,梗著脖子嚷嚷著“士可殺不可辱”,一定要喝酒、大冒險,死活不選真心話。

    但半個晚上過去,他們無不大著舌頭,“問,你問,嗝,反正爺喝不下了。”

    這把令官是陸鯤,變作籌碼傳遞的唐開元通寶,又傳到了黃粲這。

    他哭喪著臉,對著陸鯤拱手,“好哥哥,手下留情,不要再問我初夜什么時候丟的了行不?真……嗝,真記不清了。”

    陸鯤笑得十分不懷好意,他哥倆好的攬著黃粲脖子,“那就問個近些的,前幾日春風樓下,聽說你丟了把宋徽宗真跡與人?我且問你,知不知道送的是誰?又有何居心?”

    已經被一晚上“你喜歡哪個小倌兒”、“第一次什么時候”這種無腦問題折磨得昏昏欲睡的顧勞斯,終于一個激靈,醒了。

    “不行,你這是兩個問題了。”黃粲扒開他的手,大著舌頭,“我那小叔走得近的,我當然知道是誰,至于所圖何事,怕說一半你抓心撓肺睡不好覺,我就大發慈悲告訴你,自然是宣戰。”

    “哈哈哈他哪還有一戰之力?”胡排九夾了一筷子蕪菁進口,嚼得嘎吱嘎吱,“你莫不是高看了他,一個被剝奪繼承權的蛀蟲而已,能掀出什么風浪?”

    “哦不對,那廢物考了個秀才,也算咸魚翻身。”他擱下筷子,啜了口酒,“他倒是挺有眼力見,知道富貴險中求,這時候敢投顧家。也不知幾個月后,連坐之罪,他要怎么個死法。”

    “要不了幾個月。”黃粲笑得志得意滿,“南直隸米價已漲到最高點,咱們只消等大船過來,將這筆糧都賣給徽州這群飯桶,爾后只管等戶部限糧令下達再低價買回,就可以回京陵論功行賞去了。屆時,我就可以趁機要家里斷他所有營生,叫他乖乖做我父親手下的一條狗。”

    原來對面仗著有消息門路,打的也是高拋低收的主意啊,嘖嘖嘖。

    “說起考秀才,顧氏那一窩酒囊飯袋都能取中,這世道也不怪我們鉆營國難財。”陸鯤笑道,“都是這種貨色當道,大寧大廈將傾啊。”

    顧勞斯聞言抖了三抖。

    說的你這秀才不是錦囊飯袋似的。

    胡排九還想說什么,卻被方白鹿打斷,“出來玩,談什么生意!”

    他不著痕跡掃了胡說一眼,胡排九頓時心領神會,不再多言。

    “說起來那把扇子,是他那個沒用的娘留下的,我從癩哈蟆手里奪來,又垃圾一樣扔回去,你猜他恨不恨?哈哈哈哈……”他搖搖晃晃擠開陸鯤,“好了,且看我上點將臺,下一個必定替你們點中崖隱兄。”

    約摸是玩出了經驗,他背過身去,酒籌一家一家傳遞,到方白鹿手上時,還真叫他落錘定音,逮著了。

    前些輪大家沒玩開,真心話很保守,大冒險也無外乎多喝幾杯,但黃粲此時酒已上頭,在陸鯤、胡排九的起哄聲中,他玩了一票狠的。

    他年紀不大,生得白凈,掛出一抹猥瑣的笑,也不十分叫人反感,“如果你選大冒險,就——”他拖長聲音,“就當我們的面,親他盞茶時間。”

    說著,他伸出一指繞場一周,故意掉足大家胃口,最后卻劃過“胡說”,落在了沈寬身上。

    “你以為我要點胡兄?開玩笑,這是懲罰誒,又不是獎勵,想什么呢?”

    在沈寬窘迫的目光里,這群人笑得七仰八翻。

    方白鹿掃了顧勞斯一眼,淡淡問,“如果選真心話呢?”

    黃粲“哦哦”幾聲,推了沈寬一把,“你這兄弟,當得不盡職啊,崖隱兄寧可選真心話,都不愿承你的兄弟情呢。”

    這奚落惹得沈寬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言外之意,就是你上趕著方白鹿都不要呢。

    欺負完小走狗,黃粲突然正襟危色,“如果選真心話,就回答我,那誰與胡兄,你更想玩誰?”

    “咳咳咳!”顧勞斯顫抖的小心臟,才從大冒險的驚嚇中落回嗓子眼,這會又被高高吊起。

    一般這情況,新手小倌該有什么反應?在線等挺急的。

    方白鹿聞言,臉色驟然陰冷下來。

    他將手中銅錢狠狠砸向黃粲臉面,直把人砸得側過臉去,捂著臉半晌沒回過神。

    “黃粲,我告訴過你,玩鬧也要有個限度。”

    陸鯤見方白鹿當真發火,趕忙做和事佬,“哎他喝高了,你別跟他一般見識。”

    方白鹿卻怒意更深,“陸鯤,是誰叫你四處散播我的私事?嗯?”

    連名帶姓都喊出來了,陸鯤慫了,“對……對不住,我這嘴一喝多就沒個把門的……”

    方白鹿也不知信了沒,一把摜破桌上酒壺,“那你以后就少喝點。這話我只說一遍,胡兄也是我兄弟,若你們以后再敢拿他頑笑,自己掂量后果。”

    說著,他向著顧勞斯一揖到底,“胡兄,是我交友不慎冒犯了你,我代他們向你賠個不是。”

    這一出整得顧勞斯一愣一愣的。

    不是,他不是扮的是個過江鮮嗎?怎么按這節奏,以假亂真了還?

    “不敢當不敢當。”他眨眨眼,趕忙起身,一臉肉疼表情,“方兄不必動怒,要我說動怒不如直接動手,人隨便打,何苦拿古幣、玉壺撒氣?它們多無辜啊。”

    話音未落,他已撅起屁股鉆到桌子底下開始撿銅錢。

    這把夠粗俗、夠上不了臺面了吧?

    可別真把他魚目混珠當富商家公子了,顧二可沒開那么多預算。

    他揮霍不起的。

    顧勞斯哭唧唧撿完,順便強化了下心理建設,再爬出來,就見全場一臉便秘似的盯著他,有幾人還伴隨著間歇性嘴角抽搐。

    還是白鐵蛋機靈,一見這社死現場,趕忙替他解圍,一邊替他彈著袍角灰塵,一邊提醒他,“少爺,下次撿東西這事只管叫我!今日好晚了,再不回去十三哥哥要兇你了。”

    顧勞斯口中“哦哦”連連應聲,心中MMP大罵這群蛇精病。

    整得他都快不會了。

    他將銅錢還給方白鹿,打了個哈欠,“我就陪你們到這里,新酒令玩法你們也熟了,玩好玩好,我去找隨風哥哥睡覺去了。”

    顧勞斯直覺一慣準,瞅準氛圍不對,立馬開溜。

    殊不知他才走不多久,方白鹿就一巴掌甩上黃粲的臉。

    在外頭風頭無兩有黃馬褂護身的皇商,即便再不忿,也只能咬住牙活血吞下。

    誰叫這人是捏著他們皇商命脈的戶部尚書他親侄兒呢?

    方白鹿教訓完黃粲,又踹了陸鯤一個窩心腳。

    他語氣森冷,與剛剛判若兩人,“我早先就與你說過,顧琰之是我逆鱗,你偏不信邪,是不是要我將你這支徹底抹去,你才能聽得懂人話?”

    陸鯤瑟瑟發抖,“表弟,都是誤會,誤會,表哥現在聽懂了,也記住了。”

    他無力吐槽,原先你照著人小公子找情兒,可沒說這是你逆鱗啊。

    一夜無話。

    顧悄在望海樓包廂睡醒的時候,顧二已經殺了過來。

    他盯著時而聰慧、時而愚鈍的弟弟,很想問你當真不知道方白鹿心思?

    可他還是避重就輕,“一上來就直奔主題,有些操之過急。”

    顧勞斯小雞啄米,他確實不該一開場就沖著銅幣去。

    “我記憶里的方白鹿,又笨又蠻脾氣還壞,也沒見他這么敏銳啊。”

    昨晚席上他就發現了不對,“我好像裝不像奉香,他起疑了。”

    “那便繼續冷著他,放出消息,你不日就要帶著貨回京都。”顧恪沉吟半晌,“正好咱們去一趟金陵。”

    顧慎的船已經靠岸,瓔珞既然沒跑,就是默認了這門婚事。

    特殊時期,顧氏不能大辦,便只邀家中親眷觀禮,定下吉日在金陵拜堂。

    這事實在匆忙。

    瓔珞又消極怠工,并不專心籌備,以至于比起搬家的效率,成親反倒十分不得章法。

    最后,還是水云看不過去,帶著人將滯留在休寧與府城的一眾人,悉數拉走。

    顧悄也終于見到了最后一位親人,原身的大哥,顧慎。

    比起幾個弟弟,顧慎生得更像顧準,是一副中正端方的樣貌,他性格就同名字一般,話少、審慎,不說話的時候,甚至顯得有些冷漠。

    大約只有對著瓔珞的時候,他才有些情竇初生的靦腆。

    金陵舊宅里,闊別四年的青梅竹馬重逢,顧慎一眼萬年,叫瓔珞再也生不出逃避之心。

    她四歲便承他照顧。

    彼時不過六歲的顧慎,對著這個所謂的大丫頭,當妹妹一樣呵護。

    他不止教她融入顧家,還教她習字、讀書、政論,乃至一切她想知曉的事。

    他于她,就是人生路上的引導者,教她如何不心動?

    躲也躲了,逃也逃了,若命運兜兜轉轉,最終還是叫他們重回原點,那便在一起吧。

    瓔珞鼓起勇氣,在顧準跟前跪下,她取出那枚玉環,舉過頭頂,聲音清脆里帶著果決,“大人,瓔珞有一事要稟。”

    顧準目光中露出一絲嘉賞,“好孩子,說罷。”

    瓔珞抬眸,看了顧慎一眼,“這枚玉佩,是我的隨身之物,我走丟時年歲尚小,并不記得家住何處父母何人,但這玉上蒙文陰刻的八思巴文‘完顏’,婢子不敢隱瞞。”

    完顏是前朝國姓。至今在北境盤踞與蘇家軍對峙的,首領亦是完顏氏。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

    顧慎很受傷,雖然他沉靜的臉上看不出表情,可語氣里的失落任何一個熟悉他的人都聽得出來,“瓔珞,你就因為這個,拒我這么多年?”

    果然應了顧二那句話,大哥知道該有多傷心。

    瓔珞垂頭,不敢應聲。

    顧準嘆了口氣,“這玉環是漢族制式,你是韃靼人,確實叫我有些意外。”

    幾個月的操勞,他略顯疲態,喝了口茶才幽幽道,“既然你有顧慮,我便與你說個故事吧。”

    “太.祖建朝初,重用與他一同打江山的寒門,對舊貴族十分厭棄。”他似是陷入悠遠的回憶,“蘇侯是他最信任的兄弟、下屬。可蘇侯雖擅軍事,卻也有武人最大的弊病,那就是暴躁易怒,武斷剛愎。我父親,便是冤死他手。”

    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提及還是讓人唏噓。

    “所以我入朝為官,是為尋仇來的。誰知高中發榜那日,卻被一個紅裝似火的姑娘劫掠上馬,她無禮又荒唐,竟笑著當眾親下我的臉,十分囂張地宣示主權,‘小白臉,你便是我夫君了!’想來你們一定也猜出來,那姑娘便是蘇青青。”

    顧勞斯聽得心馳神往,年輕時的蘇青青,果真是大寧泥石流。

    “我與夫人的開端,便是殺父之仇、強取之恨,如此蹉跎十年,歷經磨難也能成佳偶。”他慈祥地望著瓔珞,“所以命運握在自己手中,想要便去爭取。蘇侯雖誤斬我父親,但夫人亦為我擋了致命一劍、護我半生,或許造化弄人,有些事是宿命,但我們須跳出宿命,為自己而活。”

    “你是蒙人,或許會與蘇家軍有血仇,但戰事是戰事,你們是你們。莫要為未知之事固步自封。即便為真,難道你就要拿起屠刀戮向我們?若真有血仇,我希望兩族能痛定思痛,一起阻止下一場殺戮,而不是將這仇恨世代沿襲,叫邊疆民不聊生,這便是恨應有的另一重愿力。”

    顧悄這還是第一次聽顧準說邊疆矛盾。

    雖然這話有些理想化,但確實足以安撫瓔珞忐忑的內心。

    自古邊疆多戰事,漢族尚和,蠻族好斗。

    漢人國力興盛時,或可震懾蠻族數十年,一旦王朝衰落,便又重復歷史的輪軌。

    直到清朝,對付邊疆民族,采取武力震懾+一定程度自治的模式,才勉強穩定。

    新中國的少數民族自治體制,無疑很好地解決了漢族與少數民族的隔閡矛盾,但這亦有一個前提,漢民族要足夠強大。

    大寧窮兵黷武,國庫空耗,顯然不具備這個前提。

    邊疆之戰,短期終不可止,顧準這話,說來純純是忽悠小姑娘的。

    為了兒子討媳婦,老大人晚節不保,終是下了海。

    但權威開口,效果不同凡響,無知小姑娘三言兩語就信了所謂的共創家園說。

    顧慎也長長松了一口氣。

    他嘴笨,八年來告白只會一句話,“我傾慕你,嫁給我可好?”

    直到有次告白被拒,還被顧二看了個正著,他才惱羞成怒,遠走京師科舉去了。

    哪知離得遠,思念卻更深,以至于寤寐思服,輾轉難眠。

    苦熬了四年,還是二弟看不下去,助他往前踏了一步,破了這死局。

    他露出一抹如釋重負的笑,輕輕一拳擊在弟弟肩頭,“謝了。”

    顧二斂下眸中隱晦的遺憾,笑著回擊一拳,“恭喜!”

    顧慎許久沒有見過顧悄,順帶給了他一個摸頭殺,“小弟也長大了。”

    說話間,他從懷里掏出一封蠟封的花箋,“這是謝大人托我帶回來的,想來也不會是給瑤瑤的。”

    他說得含糊其辭,似是對兩個男子相戀有些不解,但也并沒有不滿之意。

    倒是顧恪,伸手截下信,十分憤怒,“大哥,你糊涂,胳膊肘竟往外頭拐,虧我這般幫你……”

    顧慎聽著他絮叨,一臉平靜,只等他說完,趁其不備奪回信,“君子坦蕩蕩,何必窺他人私事?”

    顧恪簡直被吃得死死,垂死掙扎,“琰之怎么是他人,他可是我弟弟。”

    顧慎亦給他一記摸頭殺,“乖,你也是我弟弟,我就從來不窺你心事。你這般激動,是變相怨懟哥哥對你關心不夠?”

    顧恪啞火了。

    因為一不小心真被他戳中了心事。

    他這個哥哥,在某些事上跟弟弟一樣遲鈍。

    他深吸一口氣,慢慢呼出,平息心中郁結,最終扯著顧悄,“傻蛋,還不快走,耽誤人談情說愛天打雷劈懂不懂?!”

    第108章 第 108 章

    為了不耽誤顧家老大培養感情, 顧宅上下十分有眼色地忙碌起來。

    水云嬤嬤帶著丫頭們忙大婚籌備,長晝管家則拎著三個小廝,在書房張羅著收禮下帖等往來雜務。

    實在是來看熱鬧, 哦不, 來送賀禮的人太多, 多到快將顧家門檻踏平一層。

    南直隸官場老油子都知道, 顧家面上榮光, 顧準復起唬唬休寧那些鄉巴佬還差不多,真到了隨手一個老頭都是二品退休的老國都,就不太夠看了。

    何況賑災事, 他辦得不漂亮, 長子被點去國子監打雜, 這會竟又迎一介婢女作嫡長正妻, 這么大熱鬧錯過今天再等十年,大家卯足了勁兒往顧氏塞禮, 就為大喜日爭一個前排吃瓜位。

    這頭前前任吏部尚書張大人送來南海珊瑚喜上眉梢擺件,并帶話“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那頭老工部李大人不甘示弱, 攜兩袖清風,親自登門道喜,“我與顧大人數年同僚,必當首席與他把酒同歡?”

    迎來送往,一派和諧。

    直至現任應天府知府朱大人, 領著家奴擔來百斤沛縣特產沛公酒,要贊助婚禮一應酒水, 卻被告知“首席已滿,大人只能屈居二席”, 朱大人微笑擺手說著無妨,轉背卻暴捶大侄子豬頭,“吃屎都趕不上熱乎的!朱庭樟,要你何用?”

    打報告遲了一晚上的朱·副都紀:“叔,你吃……吃什么?!”

    朱大人轉過彎來,老臉一黑,氣得哆嗦,指著朱庭樟使喚家奴,“打,逮住了給我往死里打!”

    老管家也哆嗦,“大……大人,他……他如今是秀才,打……打不得啊。”

    朱大人恨得拍大腿:“顧凈那老賊,竟讓他這飯桶也取中了,這不是禍害我朱家嘛!”

    說起來,朱庭樟的娘正是顧影朝小姑,他還是老族長親親的重外孫。

    一墻之隔,顧勞斯對上竄逃的族長外戚,眉眼彎彎,“有才啊,你二叔說得對,咱們顧家就是在禍害老朱家。”

    朱庭樟聞言,腳步一頓,臉上露出些錯愕來。

    顧勞斯煞有介事背起手,與他擦肩而過往書房踱去,輕飄飄丟下一句,“當日你為難我種種,顧家可沒忘。如今剛好助你二叔養豬為患,叫你吃得胖胖,腦袋空空,如此混跡官場,早晚因蠢笨被送上豬案。”

    說罷,他搖了搖食指,“此乃——不戰而屈人之兵。”

    朱庭樟摸了摸脖子,一時分不清他這到底是好話還是賴話。

    他不由想起,到府學報到前顧影朝曾多次提點他的,叫他務必惜言。

    朱張顧陸,他們家原是江南四姓之首,如今只落得個墊底,不是沒有緣由的。

    “你們朱氏式微,多因禍從口出。你且記住,與上位者應答,不可言是非臧否,為難處只消垂首‘小人愚鈍’四字便可,與僚屬從者應答,切莫事無巨細都叫人套了去, ‘嗯啊’二字訣即可受用一生。”

    可他聽時受教,一遇事便常常故態復萌,忘了個干凈。

    “嗐,叫你不長記性。”四下無人,他自扇了兩下嘴巴,“難怪二叔要把你送走,鐵定是怕你時時揭他短早晚氣死他……”

    自省幾息,他自個兒先笑了,三步并作兩步追上顧悄,“喂,顧琰之,顧小夫子,可有密法教我長長腦子。”

    顧勞斯摸了摸下巴,在他亮晶晶的眼神下,幽幽丟下一句,“禱告吧。”

    朱庭樟:???

    調戲完朱庭樟,顧勞斯心情松快一些,終于任命擼袖子干起白工。

    家中往來應酬多,顧大可以談戀愛躲清閑,顧二可以揣手手躲清閑,顧爹可以早早避去衙門躲清閑,只有他苦哈哈,忙得像個小陀螺。

    畢竟持家大權燙手,顧勞斯一時不慎著了道,至今沒找到法子脫手。

    顧準還十分順手地又將應天府顧宅庫房鑰匙丟給顧勞斯,十分慈愛道:“爹做主,收的禮并所有庫存,不給你大哥二哥,全與你添嫁妝。”

    呵,好一場父慈子孝。

    結果顧勞斯推開庫房大門,里頭果然空空如也。

    長晝搓搓手,“老爺一天變賣一些,久而久之就……好在恰逢大少爺婚訊,倒是剛剛好又補進來不少。”

    確實不少,官家老爺送的不過九牛一毛,商賈們打點的才是大頭。

    對著上百頁的禮單,顧悄嘆了口氣,得,又能容他爹造好一陣子了。

    他撇了撇嘴,“你們倒是把大哥算計得明明白白。”

    長晝拈著一字須“嘿嘿”直笑,“都是一家人,當然不能見外”。

    只要想到瓔珞成了嫂子,管家這事就能找著下家,無情小顧立馬加入算計大哥的行伍,他點頭如搗蒜,“是啊,一家人怎么好見外呢?”

    二人盤點完東西,卻不是逐一入庫,而是叫家中一間不起眼的鋪子老板,悉數拉出去變賣折現。如此前后忙了十來天,才算告一段落。

    整完家當,顧勞斯一把大鎖將空庫鎮得嚴嚴實實。

    他板著臉義正言辭,“糧荒之際,百姓困頓,爹爹既主賑災事,當作出表率,今日起家中老小便一起節衣縮食,其余金銀珠寶、玉器首飾,可要鎖好,莫要叫賊人惦記了去。”

    這番“豪言壯語”很快傳遍整個南直隸。

    米價眼見著又翻了一番,運去北邊賑災的糧食摻著江沙根本不頂事,不少流民蜂擁南下,叫本就捉襟見肘的江淮兩地愈發入不敷出,苦不堪言。

    顧家這時候一邊鎖起庫房裝窮,一邊大肆操辦婚嫁,引得怨聲載道。

    漸漸顧氏貪贓枉法、官商勾結的謠言四起。

    貪自然是沒的貪,勾結倒是真勾結在了一處。

    庫房折得現,悉數送去徽商錢莊子里,做了這場曠世價格戰的本金。

    五月中旬,胡家火急火燎從福建兩廣走海運弄來幾十船糧食,悄摸摸停靠在新安江上。

    可負責接洽的徽商們,卻一改往日阿諛,翻臉不認人,不僅不按原定價位收購,還將價格壓至比豐年更低。

    程遠笑得十分虛偽,“胡兄,并非我出爾反爾,只是愚兄近日才聽到消息,戶部方大人正在草擬詔令,叫各地糧商不得私自抬價,違令者以禍國罪斬,買賣同罪,這生意我不是不想做,是不敢做啊。”

    他這邊一推兩干凈,將胡排九氣了個仰倒。

    他暗恨究竟是誰走漏了消息,面上卻不認輸模樣,“子虛烏有的事!何況京都路遙,詔令快馬加鞭到南直隸也要十數天,只要你們手腳快,這十天足夠你們賺個盆滿缽滿了。”

    汪義輕咳一聲,“我等皆是義商,屯糧只為解徽州父老饑苦。還請胡大人不要曲解我等苦心,叫我們一腔熱忱變作滿身銅臭。”

    被暗戳滿身銅臭的胡家怒極,黃粲拉著他叫囂,“你們且等著,待朝廷限糧令下達,徽州府有價無糧,我倒要看看你們這群義商,怎么跪著回來求我們。”

    胡家黃家在徽州府人力有限,自然無法將如此之巨的糧食卸貨上岸,于是幾人干脆在渡口支起米攤,比城中米便宜三成拋售。

    哪知消息放出去三天,愣是沒見著一個前來哄搶的老百姓。

    原因嘛,自然是被程遠等人中途截胡,以低四成的價格交易成功。

    胡家咬牙,再降兩成,程遠這邊就能微笑著再降四成。

    倒是叫城中半饑半飽熬了一個月的老百姓得了便宜,個個眉開眼笑地提著便宜米兩頭轉悠,就指望刺激的其中一方繼續壓價,他們撿現成便宜。

    一心掙錢的胡黃二人,自然干不過鐵了心賠本的徽商。

    三天過去,胡家船上的糧愣是沒賣出去幾斗,米價幾乎已經壓到與災前無異。

    雙方膠著之際,胡家商船反被漕運總督率先扣下。

    漕運、河工和鹽政被列為大寧三大政。

    而漕運又居其首,被視為“南北之咽喉,軍民之命脈”。

    漕運也非字面意思,只掌內陸河運,更要緊的是管著整個大寧的公糧征收、轉運和交倉。神宗朝窮兵黷武,對糧草尤為重視,愣是將原本正二品的官,往上提了從一品,又兼了提督軍務,幾乎是史無前例。

    漕運總督權力可想而知。

    至少在以京杭運河為核心的整個內陸水系上,顧冶足夠一手遮天。

    他上任后第一要務,便是親自將整個南北水系巡視一通。

    順路還他那不成器的孫子縣試欠下的人情。

    這趟巡視的末站,就是新安江段。

    遙遙望見江面滯留的數艘閩字號海船,顧冶拉著臉立馬叫人登船,迅速將大小船上船長、總舵、水手悉數拿下。

    從一品大員船頭震怒,“海船何以無故入漕?閩船何以無故北上,沿途官員盡是死的嗎?”

    漕運司自上而下跪了滿船,胡排九、黃粲等人也連夜被漕兵從米棚里拽起,提去總督落腳地交代。

    路上,黃粲一聽是顧冶,大言不慚拍了拍表兄肩膀,“無礙,顧大人與我爺爺乃世交,且看我出面為你擺平。”

    顧冶對黃粲也確實客氣。

    一聽黃家涉事其中,堂也不升了,還另擺了一桌席請他,對于他通融的請求,也和藹答應。

    “賢侄,按例海船不得擅自入漕,你這般大肆張揚,船上載的又盡是米糧,我不好向圣上交代……”

    黃粲立馬起身,“小子不敢叫大人為難,今日連夜就叫船隊低調返程。”

    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到事態的嚴重性,垂著頭肉疼這一往一返平白多出的損耗。

    糧草海運損耗本就高出陸運三倍,米糧若再經海風二次潮侵,恐怕難以支撐到炎熱的閩粵,就得壞了大半在船上。

    他眼珠子轉個不停,正尋思著必須另要在蘇杭偷偷尋一處碼頭,安排好船工將米糧悉數卸下,耳邊卻聽到顧冶慢條斯理呷了口茶,“黃家小子,你沒聽懂本官的意思,船必須大張旗鼓地走,還須得空著走。”

    黃粲一愣。

    顧冶眼中慈愛不變,“你也知道,最近流言四起,都在盛傳南直隸倉廩虧空,米糧不知去向,此時你這幾十船糧食不明來歷又如此招搖,一旦我放你滿載而去,日后若神宗問起,本官被人攀咬與黃家官商勾結盜空國庫,可就說不清楚了。”

    “我只能通融你,明日日落前,務必清空船艙離去。”他輕嘆,“如此敏感時期,顧爺爺也只能保保你人和船,多的無能為力啊。”

    一旁的胡排九早已傻眼了。

    官倉空了,是他們家出的餿主意,哪知道因果循環、報應不爽,正因為他們攛掇著泰王搬空官倉,最終自食惡果,叫他們辛苦偷運來的糧再也離不了南直隸。

    這倆二百五,至今還沒反應過來,這是一個連環套。

    二人如喪考妣從顧冶落腳處離開。

    沉默良久,胡排九垂死掙扎,“表弟,你在徽州府人脈比我多,可能找到人連夜卸米?”

    黃粲面如死灰,搖了搖頭,“且不說哪里去尋這么多人手,就算卸下來,又該放哪里?這么多糧又如何提防刁民哄搶?”

    一句話給小胡干沉默了。

    半晌后,他咬牙切齒,“如此說來,按那個價賣給那群土鱉徽商,反倒是最止損的法子?”

    黃粲沉痛點頭,“只是這虧本買賣,咱們少不得家里一頓打了。”

    胡排九恨得錐心。

    黃家只是小損,最多是一頓打,可于以糧為主業的胡家,這筆買賣足以稱得上傷筋動骨,泰王秋收填不上的坑,也還指著胡家替他糊弄,如此腹背受敵,胡家一個不慎,很可能就此一蹶不振。

    事情緊急,他來不及報父兄商量,這般先斬后奏,回家等他的豈止是一頓打?

    第二天天亮,程遠、汪義就如愿等到了魚兒上鉤。

    他二人不情不愿勉為其難接下“爛攤子”,含淚在前幾日報價上又痛殺兩成,以比爛谷略高的超低成本價,買進二十五船合計五十萬擔米糧時,心中不由對顧小公子肅然起敬。

    “論奸商一道,舍顧家小公子其誰?”程遠感嘆。

    汪義瘋狂點頭附和,“宋秀才也不遑多讓,他二人合出此計,竟像說書一樣聽得我熱血沸騰,嘖,原來就叫不戰而屈人之兵。”

    “我早聽說宋秀才素有謀略,只是佛緣難斷……”

    二人亢奮,說到激動處頗有些忘乎所以,渾然不知這要命的對話悉數叫人聽了去。

    這話原封不動傳回富二代耳中,卻變了個意思。

    見識過原身無能的陸鯤自然不信,“那紈绔只會斗蟲哭鬧,連告狀都不會,怎么可能出得了這主意,怕不是那姓宋的為了巴結他,冠了他名頭!”

    幾個月前,顧悄打著顧準名義送宋如松入幕,這事徽州府幾乎無人不知。

    胡排九、黃粲也有耳聞,比起草包紈绔突然生出腦子,這解釋更能令他二人信服。

    胡排九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凜冽殺意,“宋如松,我記住你了。”

    幾個狐朋狗友義憤填膺,“放心吧老九,兄弟們一起替你報仇。”

    唯有方白鹿,看著胡排九掌心攥出的血跡,沉默不語。

    他捻了捻那幾枚古幣,默默將入休寧初見以來林林總總都回想一遍,才輕輕道,“我倒覺得,這一石二鳥絕人門戶的法子,可不像和尚作風。”

    只是他說得太輕,輕易就被花樓喧囂蓋過,倒是無一人聽進耳中。

    新安江上,這場小小變故并未在南直隸激起水花。

    只因程汪二人拿下糧,不等胡黃兩家看熱鬧,便化整為零,以數百艘小船接應,半天時間就將足足五十萬擔米糧分銷干凈,神不知鬼不覺。

    無人知道,那些糧去了哪里。

    南直隸各處,糧價隨著庫存的銳減,依舊飚得離譜。

    五月下旬,天不與人便,開始密集降雨。

    春寒急凍引發的連綿小訊還沒過去,江淮就提前入了夏訊。

    買不起米的人還沒徹底鬧起來,湖南、江西連連傳來噩耗,萬畝良田又遇洪澇。

    一時間,大小糧商們再也壓不住野心,徹底亂了套。今日五兩一斗,明日便可一金一升。

    凡是有糧鋪的地方,無不被圍得水泄不通。

    揭不開鍋的貧民攔著門阻店家生意,也有不堪忍餓的饑民掏空家底,甘愿高價買那微薄的三升,還得偷偷摸摸,因為一個不慎就會被哄搶而光。

    城南官倉,圍坐著面黃肌瘦的百姓。

    甚至每日都有不少人摸到賑災大臣顧家府上,或怒罵、或乞饒、或以死相逼。

    甚至還有南都國子監監生加入申討隊伍,以更加犀利的言辭,以更加磅礴的怒意,將痛罵顧尚書這事玩出了新高度。

    在一眾“狗官”里,偶爾能聽到一兩句“國賊”,顧悄實在汗顏。

    往日徽州,顧悄出門只需帶一個蘇朗,可在應天府,蘇青青留下的另四個護衛也得寸步不離跟著,不然小公子可能會被現場綁作肉票。

    老百姓并不講道理。

    泰王昧了官倉,胡家哄抬糧價,消息顧家早就放出,只是冤無頭債無主,皇親他們打罵不起,賣糧的他們不敢開罪,只好扯著小小一個南直隸戶部尚書討說法,十分之欺軟怕硬。

    如此水深火熱撐了近十日,某天顧準老大人頂著一頭臟水悻悻回家,瞇著眼瞧著天邊,見烏云縫隙里終于露出三寸天光,這才抹了把臉神神叨叨,“算算日子,便是明日了。”

    院子里垂頭刻章的顧悄刀下一頓,十分警惕,“明日是大哥婚期,爹你想干哈?”

    顧準不好意思地笑笑,“明日六月五日,黃道吉日,宜嫁娶、教牛馬。”

    “教……教牛馬?”顧勞斯手下一抖,“素律”二字,律字封筆便長了一小節。

    什么牛馬?他抬眼向顧二求助。

    卻見他那沒甚好心的哥哥“嘖嘖”嘆了幾聲,無情嘲諷,“可惜你攀上了大寧最厲害的探子頭子,消息卻還不如我靈通,哎——”

    他爹也不理他,臭烘烘地往后院走,口中兀自嘀咕,“不教牛馬,何以安居?不安居,豎子何以婚娶?”

    這謎語聽得顧勞斯云里霧里,顧二見他實在不開竅,點了點他腦袋,“再細想想你那老情人遞來的情書?”

    情書?

    可去你的吧。

    顧勞斯想起謝昭捎來花箋里那句沒頭沒尾的爻辭。

    “帝乙歸妹,以祉元吉。”

    字面意思,商帝乙嫁妹子,以此求福祉,大吉。

    拆信時,顧勞斯老臉通紅,尋思半天,心道這貨究竟是在祝他哥新婚大吉,還是暗搓搓向他催婚?

    好家伙,結果都不是,這是一句暗號?

    在既知部分結果的情況下,顧勞斯哼哧哼哧解密半天。

    這句話出自周易第十一卦泰卦,上乾下坤,正是第五句陰爻爻辭。

    九為陽,六為陰,這一爻次序“六五”,倒是剛好對應上他大哥婚期。

    然……然后呢?

    “哦,這句出自泰卦,許是指的泰王。早就聽聞泰王尚古,最愛裝杯,見古籍載‘貴者不乘牛車’,就連夜打了輛牛車,成日里招搖過市,作一副禮賢下士模樣,對,這牛是泰王!” 顧勞斯抓耳撓腮,“那馬呢?”

    他碎碎念得極其認真,竟也牽強附會上一些,瞧著顧大莫名有些心疼。

    他瞪了顧二一眼,幾步上前抽走短信,摸了摸小弟腦殼,“謝大人不過是與我們約定一個時限,正是你想的六月五日。至于牛馬,與這條子無關,只是父親怨懟戲語而已,乖。”

    顧勞斯一哽,爾后腳趾扣地。

    槽,果真現代應試教育荼毒他久矣,畢業這么些年,這過度解讀的本事依然屹立不倒、不減反增QAQ。

    他神思恍惚地繼續拿起刀,給印章收尾。

    過了好半天,才忽然一拍桌子,“大哥,你不是說這是給我的密信,怎么你們全都看過了?”

    殊不知他那兩個哥哥齊齊搖頭。

    行至遠處,大哥才道,“他是怎么做到時而清醒,時而混世的?”

    二哥嘆息,點了點腦門,“許是換來換去,秘法傷了腦子吧?”

    沉默蔓延片刻,大哥拍了怕二哥,“其實,謝大人挺適合他。”

    二哥這把不做聲了,半晌才憤憤,“真是便宜那廝了。”

    所以,為什么兩位哥哥如此一言難盡呢?

    實在是這弟弟有些呆到沒邊。

    謝大人什么人,需要顧慎巴巴攜這么一封情書?

    顯然不用。

    顧慎帶的這信,是神宗默許,甚至是神宗授意的。

    帝乙歸妹,沾了個帝字,與其說是謝昭之言,不如說是神宗的詰問。

    那信打著二人姻親幌子,大張旗鼓遞到顧府,名為催婚,實則試探。

    明孝太子才撿回一條命,皇帝老兒就按捺不住,對著先帝另一個兒子,急了。

    只是北司大人慧極,竟能假神宗之手,傳出隱秘消息。

    叫顧準早早做好準備,恭候京城來使。

    第109章 第 109 章

    顧慎沒想到, 他這輩子還能拜上兩回堂。

    頭婚干成二婚,就算新娘沒變,也足夠他尬到摳出三室一廳一套新婚房了。

    六月初五, 正逢黃道吉日。

    顧府內張燈結彩, 一片火熱。府外人頭攢動, 大都憋著一肚子臟話, 蓄勢待發。

    婚禮, 又稱昏禮。

    舊俗習慣申時迎親,酉時黃昏拜堂行禮。

    顧家卻在臨午未開門前,就在親朋見證下, 偷偷叫顧慎和瓔珞這對新人正經先拜了一回堂。

    高堂只顧準一人, 兄弟也湊不圓整, 說不遺憾是不可能的。

    但顧慎懂得家中難處, 他牽起妻子的手,一同為老父奉酒, “爹,您今日可要喝雙份,娘說她那份就靠你了。”

    顧準眼眶濡濕, 如言連飲了四杯。

    他溫柔掃過兒子媳婦,十分歉疚道了句,“是爹拖累了你們,叫你們不得……”

    顧大微笑著打斷他,“爹, 今天這般好日子,何出此言?”

    顧二也輕撫顧準后背寬慰, “大哥喜結連理有我們見證足矣,原就不須大操大辦, 咱們樂呵完,正好大戲開場,看各方粉墨為我兄助興,何其快哉?”

    顧勞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比休寧鄉下斗蛐蛐熱鬧?”

    老頭兒勉強有被安慰到。

    他年輕時有師兄弟金陵縱馬、揮斥方遒,老來亦有麟兒相伴、并肩作戰,如此一想竟生出一股夫復何求的豪邁來,臉上也一掃傷懷,撫須大笑,“好好,且讓我們拭目以待。”

    顧慎大婚拿來做文章實在情非得已,卻也不能兒戲。如此先行完禮,全了禮數,也與新娘足夠珍重,接下來就是正式的反擊。

    顧準等這一戰,真的太久了。

    申時顧府大門敞開,顧慎跨上高頭大馬,帶著新娘花轎,并數百人的婚嫁隊伍,一路吹打招搖,豐盈的嫁妝綿延十里長街,如一條紅色長龍,繞金陵城一周后,重回顧府。

    正是春風得意馬蹄疾。

    顧慎頭戴簪花烏紗,身著云雁團花銷金祥紋紅色大圓領吉服,一貫表情缺位的臉上,難得溢出幾絲暖意。

    瓔珞是顧家養大,娘家亦是顧家,這等聲勢浩大的迎親原也沒什么必要,顧家卻并未省去這一出。

    落在看熱鬧的城中百姓眼中,就成了刻意炫耀,激起陣陣“呸呸”唾罵。

    “顧老賊果真竊國,否則一個婢子,哪來這些嫁妝?”

    “不過掩人耳目罷了。聽說這婢子還是個韃靼人,顧夫人氣得稱病數日,至今都未露臉。”

    “嘖,盜國倉,充私庫,通蠻族,忘血恥!枉為臣也!”

    “棄黎民饑飽不顧,二臣而已,算什么臣!你瞧瞧休寧顧氏可曾派人來觀禮?”

    “可去你們的,肚子都吃不飽了還在那拽文,要我說就一句話,貪官快開倉賑糧!”

    也不知哪里來的大娘,如此接地氣,她振臂一呼,烏泱泱就一群人云集景從。

    要不是朱知府有先見之明,沿途布了兵力防刁民生事,這才沒叫一場婚慶臨時嘩變成起義。

    顧慎集火一波仇恨回府,擦了擦額間細汗,就聽到小廝唱:“泰王到——”

    游街這會子,已有不少“高朋”到場,這群老油子們聞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立馬起身相迎,烏泱泱就在中庭拜倒一片。

    泰王有些名不副實,原以為得號“泰”,必定是心寬體胖一米蟲,實物卻清癯蒼白,瘦得有些脫形,凹陷的雙頰令他顯得十分陰戾。

    他虛扶起顧準,扯出一個笑,“顧大人如此喜事,竟都不通知本王?”

    顧準微胖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王爺日理萬機,不敢叨擾,不敢叨擾。”

    連月來,二人因賑災事斗得正酣。

    先是賑災糧難籌,你踢球給我,我踢球給你,踢來踢去,泰王不及顧準腳勁兒大,被一腳破了門。好容易泰王得了個點子,將賑糧一事糊弄過去,這老匹夫又帶著底下的員外郎,扯住官倉虧空這點事死活不松口。

    泰王簡直氣得牙癢癢,干脆破罐破摔,栽贓嫁禍無所不用其極。

    外頭老百姓怨聲載道,就是他推波助瀾,人人咬死顧大人貪,也是他孜孜不倦臟水勤灌。

    顧大人自然不甘示弱,也四處煽風點火,狂抖泰王黑料。

    可以說除了正經飯吃不飽,府城老百姓吃瓜已經吃到吐。

    這會仇人見面分外眼紅,場中人無不伸長脖子看二人斗法。

    泰王一揮袖,叫眾人隨意。

    爾后目光輕掃場中張張熟悉的老臉,一邊點名一邊風涼道,“喲,張大人告老,李大人向來不耐煩這些場合……還是顧大人會經營,這南都誰不買你顧準面子?”

    哦豁,這是暗諷顧準拉幫結派皮癢了。

    顧準一臉惶恐,忙垂頭拱手回懟,“不如王爺好人緣,與諸位大人打成一片!好些大人老夫還是頭一遭見面,都叫不上名號,實在慚愧。”

    嗯哼,老油條四兩撥千斤,暗指泰王在南都才是根基雄厚。

    兩人你推我擋,很是太極了一會。

    吃瓜被點名的各位,垂頭訥訥一臉小心,內心卻十分澎湃。

    前前任吏部尚書張大人眼冒金光:這票價,值當!

    老工部李尚書袖口下搓著老手,你以為他心驚膽戰?不,他激動地能鉆木生火:自打今上遷都,應天府多久沒有如此熱鬧了?

    知道的無不嘆息這死寂沉沉的官場,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幾個早已入土為安。

    斗了半生的老家伙,那里受得住這冷落!

    他們面上死寂,心中無不痛心疾首:官場不見勾心斗角,還不如一片荒墳!墳場尚能鬧鬼,這南直隸六部鬼都不來!

    好不容易老顧前來整頓官場,這闊別多年的機鋒和博弈,叫貴賓席老大人們如何不心潮起伏?

    張老大人甚至抹了把眼角淚,用眼神鼓勵老顧:嘿,老伙計,可勁兒狂飆。

    顧準老臉一僵,止住話頭。

    就聽泰王一茬未平一茬又起,他在顧準左右相看,不解問道,“大人嫡子大婚,怎么不見顧冶顧大人來賀?都是一家人,如此避嫌反倒刻意了。”

    得,這是引火兩個顧私下里沆瀣一氣,坑他救命米糧。

    顧大人也不是吃素的主,“哼,那莽夫下官不屑見他。”

    這時韋岑扯著顧云斐出列拱手,“回稟王爺,不是顧大人不來,而是前不久新安江上有異動,大人急著回京面圣,往來不及,只好令我帶著顧家小子前來,沾點喜氣。”

    什么異動,泰王心知肚明。

    這威脅成功叫他嘴角的笑冷了下來,他盯著這小小戶部員外郎,“南直隸戶部倒是上下一心,原來顧氏兩支鬩墻,是演給我們外人看的。”

    顧冶這支同顧準這支,早已出了五服,一脈干的是水利工程,一脈打的是算盤珠子,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只在許多年前,顧冶同韋家治淮時,曾被顧準卡過預算,朝堂上顧準以一敵二,與工部韋侍郎并顧冶吵得不可開交,一度擼袖子要干起來。

    顧準不喜顧冶有勇無謀,時常被地方官員昧錢,顧冶瞧不慣顧準惺惺作態滿腹黑水。

    如果這是鬩墻,那還真不是演的。

    顧準一臉無語,“王爺可真愛說笑,我同他和不和不重要,重要的是顧總督耿直,不知什么異動,能勞他連夜赴京面圣?”

    泰王攥緊了拳頭,被卡住七寸,終是服了軟,“顧大人,本王來是道喜的。”

    顧準一拍腦袋,“嗐,下官怠慢。”說著他看了眼天色,“正當吉時,還請王爺上坐觀禮。”

    泰王卻無視顧大人口中上坐,目光一掃,就在親眷一桌撿了一位落座。

    左邊赫然是顧二,右邊恰恰好是顧三。

    問為什么顧勞斯不跟二哥挨著坐,因為中間原本卡著個bug黃五,誰知那廝還沒蹲一會,就不知游蕩到那一桌交際去了。

    泰王絲毫不管自己這一屁股驚掉了多少下巴,兀自撐著下巴不容置喙道,“本王體恤下情,與親眷一桌才能與臣同樂,不是嗎?”

    顧勞斯:假侄孫見真皇叔公,樂你個球。

    才按下一個泰王,門外又一陣喧嘩,一陣急促的馬嘶聲后,小廝顫巍巍的唱賓聲再響,“京城來使,錦衣衛指揮使徐大人到——吏部侍郎謝大人到——”

    好家伙,徐喬跟顧家是死敵,自是不必多說。

    謝長林被顧勞斯坑進號子至今生死未卜,又下來一個謝道濟。

    教牛馬,想必這就是馬了。

    貴賓腿長,可憐唱賓小廝追著貴客邊跑邊喘,話音才落,徐喬就一馬當先,滿臉肅殺地逼到了近前。謝道濟落后一步,率錦衣衛數人緊隨其后。

    “顧大人,祭酒今日這堂,怕不是要容后再拜了。”

    徐喬五十來歲,一張臉泯然眾人,只一雙眼如禿鷲般陰鷙。

    “臣奉天命,代謝大人行監察之職。”他抱著繡春刀,神情里有著些許亢奮。

    這句話可解讀得地方太多了。

    原本監察賑災一事的是謝昭,但京中太子案顯然更重要。毒源已有,太子解毒有望,那么,又是什么絆住了北司的腳步?

    要知道秦昀秦大理寺卿才錘定徐喬徇私濫殺以泄私恨的惡行,神宗卻偏偏將他派到顧家來,明晃晃就是想借私怨,叫徐喬從嚴辦了顧準的意思。

    徐喬生殺大權在握多年,難免眼高于頂。

    他環顧全場,全然不理其中泰王,語帶驚雷道,“顧大人,南直隸運往北地的賑災糧出了大紕漏,不止叫河南、山東復耕顆粒無收,各地民不聊生,更是惹得多處流民暴動,襲擊軍倉,你可知罪?”

    這抄家拿人的架勢,叫現場喜樂戛然而止。

    顧準也絕,眾目睽睽之下,他老淚縱橫,一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懟得徐喬差點破功。

    第110章 第 110 章

    “欲加之罪?”徐喬冷笑, “顧尚書,難道外頭民憤是作假?三省巡撫聯名彈劾是作假?”

    謝道濟生就一張道貌昂然臉,此時亦是一臉痛心疾首。

    “我與徐指揮使奉旨南下, 一路所見歷歷在目。河南賑災粥棚半桶米兌半桶沙, 山東萬畝良田稗盛苗稀, 南直隸百姓面有饑色, 口中唾罵官商狼狽為奸, 而你顧府卻在大肆操辦婚宴,顧大人,難道這些也是作假?”

    吏部侍郎中氣十足, 一聲聲詰問如TP-LINK穿墻王, 不僅問得席上鴉雀無聲, 更是問得高墻之外圍觀百姓群情激憤, 不消片刻,就有人流擠過門屋蜂擁到中庭。

    一人一口唾沫星子, 也能淹死這場該死的炫富大宴。

    只是見到錦衣衛齊刷刷拔出的大刀,山呼的“還我米糧”漸漸偃旗息鼓。

    徐喬一撩眼皮,冷笑道, “今日若不是本官在此,顧大人恐怕要被饑民生吞活剝。”

    他向著庭中扔下一本奏章,“錦衣衛向來以證據說話,大人交予三省的賑災糧合計一百五十萬擔,去除草沙, 實際僅一百二十萬擔,其中陳米又占四成, 皆是蟲蛀鼠嚙,如此傷天害理的事, 顧大人真不怕人戳脊梁骨?”

    顧準面露惶恐之色,大喊冤枉。

    老大人深諳陰陽之道,明捧實貶,“怕是徐大人久在高位,不接地氣,并不懂得個中關竅。這摻草兌沙,歷來是賑災慣例。”

    此言一出,一片嘩然。

    多少人咬牙切齒盯著顧準那張老臉啐道,“無恥狗官。”

    人群中只有幾個老油條搖了搖頭,低嘆“顧準這廝,還真是什么都敢往外捅。”

    近旁幾個年輕些的官員,面露沉思之色,顯然顧尚書所謂“慣例”,很有些門道在里頭。

    謝道濟沒料到顧準竟狂妄至此,自掘墳墓的事都干得出來。

    他大喝一聲,“既然大人認下,那我們也不必多費口舌,只好請大人回京,親自向陛下謝罪。”

    幾個錦衣衛欲上前拿人,卻被顧二挑開。

    他將手無縛雞之力的老父親護在身后,不耐道,“既是慣例,便是陛下默許,何罪之有?”

    徐喬見顧準神色,預感不妙,抬手便叫下屬直接拿人,以免再生枝節。

    他帶的人不多,只十幾個精兵強將,對付一個文官,本應輕而易舉,卻不知哪里來了一群武人,長槍挑刀,不僅擊退錦衣衛,隱隱還將他與謝道濟控在場中。

    徐喬不僅失了先手,甚至反落得個受制于人的下場。

    他壓下心中不安,拿出神宗欽賜指揮使印信,厲聲質問,“顧大人,見此令牌如陛下親臨,你抗旨不遵是要謀反?”

    這頂帽子實在太大。

    顧準頭小,戴不得戴不得。

    他面上為難,欲言又止道,“并非臣忤逆,而是徐大人的話,臣不敢妄聽。當年京師徐大人也是這般,拿著陛下印信抄秦大理寺卿一家,一句謀逆便將秦氏上下十七人斬絕,可臣怎么聽說,此乃一樁冤假錯案?”

    他每說一字,徐喬臉就陰下幾分。

    這事坊間年長者皆有耳聞,至今說書先生猶在唏噓——青山埋忠骨,再無平冤人。

    秦昀是個好官。

    主事大理寺時,他清廉公正,冤假錯案凡告到京師,他不取分毫必還公道與民,素有青天美名,然高宗甫一暴斃,秦家便滿門抄斬,罪名也含糊其辭,最后不了了之。

    秦大人心如死灰,致仕還鄉,百姓自此再無陳冤之門。

    民心所向,坊間便將這事編成話本,說書先生慷慨激昂為忠臣扼腕、痛斥奸臣當道。

    好容易秦大人再度出山,消息傳出,京師百姓夾道相迎,可惜他應召上訴,徐喬圣寵不衰,枉殺滅門也只加罰三年俸祿,秦大人自此一病不起。

    徐喬民望一跌再跌。

    顧準抬出舊事,這謀逆到底是站不住腳了。

    顧準嘆息著搖頭,“徐大人,圣人言‘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你大權在握卻如此草率輕忽,如何叫老夫信服?便是陛下要審我這二品命官,也要三司會審、昭之于眾,你單憑錦衣衛黑牢就敢拿我,如此擅專僭越,究竟是誰更像謀反?”

    徐喬被架上高架下不來臺,怒極反笑,“那本官今日便當著整個南直隸的面,好好審一審你上下勾結、共謀作弊、肆意侵貪的罪行!”

    “好一個上下勾結、肆意侵貪。”顧準似笑非笑,“還望大人記住你現下說的這句話。”

    他轉頭望向階除之下烏泱泱的人頭,“老夫賦閑在野,臨危受命,自認為兢兢業業、無愧于心。卻不知哪里做得不好,引得三省怨懟、直隸不滿,既然徐大人給我這個機會,那老夫便細細梳理脈絡,好叫諸位判一判這功過是非!”

    “四月領事,陛下第一道急令,就是加征南直隸五成糧稅以賑北三省。”

    這事體制內都清楚得很,可平頭老百姓卻一臉茫然。

    五成糧稅,那可是要脫一層皮的。

    明黃詔令不可作假,顧準第一擊,就是叫免了賦稅、得了便宜還不自知的府民熄了火。

    他十分痛心,“雖說南直隸一年漕糧一百八十萬擔,能抵北三省兩個豐年不止,但奈何咱們亦有十府一州遭了災,凍土復種本就為難,如何還能擔得起這重負?老夫只得冒死忤逆君上,斗膽抗旨,前后上書一十二封,這才說服陛下開南直隸皇倉賑濟。”

    朱批奏折也做不得假,泰半好哄的民眾已然點頭,嘆一句謝顧大人體恤。

    也有少數水軍并刁民尤不服氣,“既然是開皇倉,怎地虧空的是我州府?摻假事又怎么說?誰知道短了的糧是不是進了你顧家的倉?大家莫要信他狡辯,咱們助錦衣衛一臂之力,快將這狗官繩之以法!”

    顧大人嘆了口氣,“爾等申飭的米糧摻雜,老夫說是慣例,非是推脫,這事從古至今,在歷任賑災使手中,都是過了明路子的。大家如若不信,且問問老工部尚書,神宗元初黃河決口,他如何賑濟的!”

    吃瓜吃得滋滋有味的李尚書忽然被cue,老臉一紅,好在黝黑的面皮替他擋住羞澀,他一抻花白胡子,張口就是想當年。

    如此省略老大人吹噓功績的連篇累牘,在眾人呵欠連連之際,他總算想起來今日講話重點乃是“慣例”二字,于是輕咳一聲,話音一轉,開始科普。

    簡而言之,朝廷救荒,歷來有三途:賑給、賑糶和賑貸。

    賑給就是無償發米,不要錢,政府全部兜底,通常是大荒之年救命的法子。

    北三省災情最重,南直隸調去的大部分米糧都是用作安民保命。

    賑糶則是政府這只有形的手控價,嚴令商人坐地起價,將糧食售價維持在平常水平。

    神宗正在醞釀的限糧令,便屬這一類。通常這是災情并不嚴重時的調控政令。

    最后一類賑貸,是通過發放救助性貸款,政府開倉貸出米糧,幫助災民或貧農獲取口糧、種子、牛具,以恢復生產、實現良性循環。

    這類又是災情最輕情形下的變通之舉。也是南直隸推行的政策。

    顯眼包小顧十分上道,捧哏就位,“哦,原來如此——”

    老大人滿意點頭。

    見大家都聽懂了,這才慢悠悠道,“這其中,無償賑給看似簡單,實際最難做好。”

    “災年魚龍混雜,朝廷一旦開倉放糧,不少商籍、富民也蜂擁而至,假扮災民冒領救命糧;更有各地官員層層盤剝,防不勝防。賑災之事,干系重大,歷任賑災使想過無數辦法,可上有政策、下有對策,何況救災如救火,也沒有那么多閑工夫與這些人斗智斗勇。”

    見老伙計長篇大論成為全場最靚的崽,前前前任吏部尚書張大人坐不住了。

    賑災?誰沒干過似的!想當年兩廣蝗災,便是他受命救災!

    于是他搶過話茬,“所以最快捷有效的法子,就是在賑災口糧中對沙摻草,因為只有真正吃不上飯的饑民,才不會在意米里有什么。事急從權,顧大人摻兌,無可厚非,只要他從皇倉支出的米糧同三省入庫的米糧數合轍一致,便不算什么大事。”

    年長的閱歷足,即便沒有賑災經驗,也有被賑經驗,如今再回想,竟是恍然大悟。

    抱歉了,那些年被下官咒罵貪官污吏的大人們。

    有兩位老長官背書,場中再無人質疑。

    顧準亦是做足了準備,應聲一揮手,便有屬司郎中抬來等人高賬目。

    “徐大人折子里白紙黑字,已核我賑糧百二十萬擔,與漕運登船造冊之明細并無出入,大人可要現場查驗?”

    徐喬緊了緊手中刀,咬牙切齒,“不必,顧大人敢拿出來,必是做好了名目,何須再看?”

    貪污賑災糧食再無文章可做,徐喬情急之下,只得咬他治災不力一事。

    他再擲一本總賬給顧準,“就算事實真如大人所言,馳援三省大人不曾瀆職,那南直隸災情大人又是如何應對,才叫本官初到應天府,就有饑民攔路狀告大人賑災不力、中飽私囊,以至于民生涂炭,饑不果腹?”

    顧準兩手一攤,“這就要問皇商何時降價了。畢竟大寧最大的米商,穿著御賜的黃馬甲,老夫區區一個南直隸戶部尚書,可不敢與他們叫板,不如大人提來金陵胡家,審一審誰借他們的膽子發國難財?”

    謝道濟被他繞來繞去攪得頭疼,跳腳質問道,“少與我等推諉,若南直隸十四府一州倉廩殷實,百姓不缺米糧,你又何懼商人?”

    他急怒之下輕易入了套,一張嘴就被顧準帶進陰溝里。

    激將成功,牛馬總算上道,顧準終于露出一抹慈祥笑意。

    他拍了怕腦門,“是啊,調的是皇倉,出的卻是州府倉廩的糧,老夫懇請二位監察使,好好地、細細地審一審這不翼而飛的糧,究竟是州府丟的,還是皇倉丟的?”

    著了道的徐喬壓抑著怒火,怒瞪謝道濟一眼,嘴上卻道貌盎然,“顧大人慎言!皇倉賬目,由內務、宗府與戶部三司協管,自然不會有什么紕漏,泰王調糧皆出自南都皇倉,有目共睹,倒是大人治下不嚴,縱容州府糧官監守自盜,乃至走漏消息禍亂糧市,被揭發仍不知悔改,意圖栽贓陷害泰王,給我拿下!”

    他口號倒是叫了一大串,只是十來個錦衣衛被制得服服帖帖。

    有幾人意圖反擊,卻被長槍.挑破手腕,繡春刀哐當落地,幾絲殷紅的血珠飛濺。

    除此之外,再無一人援手。

    甚至連與他一條船上的泰王,也寒著臉無動于衷。

    顧準親衛,這是正面與錦衣衛剛上了。

    徐喬再自負,也察覺到不對。

    場中靜可聞針。

    唯有淡淡血腥氣,透著一股山雨欲來的氣息。

    “呵呵,夫人留給我的親衛,殺韃子殺慣了,下手實在沒輕沒重,徐大人擔待著些。”

    顧準一聲訕笑打破沉寂,他微胖祥和的臉上不見半分狠色,如此和和氣氣,卻盡掌主動權,“說起來,老夫也想知道,我治下州府的糧究竟去了哪里,不如大家一道盤一盤賬目吧。”

    他話音未落,便有十幾個主司搬來近乎一屋子的賬本,拎著算盤并賬本啪啪啪開工,為首的郎中手口同頻,很快就將近十年皇倉賬本撥弄完畢。

    “大人,按賬目,皇倉賬上有糧,也確實為一百二十萬擔不錯。只是叫下官不解的是,十年賬本,年年相類,很是蹊蹺。”

    而韋岑則帶著另幾個府吏,清算另一摞賬目。

    他幾乎同步撥完最后一顆算盤珠子,俊臉微冷,盯著泰王道,“巧了,十四府一州倉廩庫糧合計一百八萬擔,賑貸出賬九十萬擔,去除庫中實存十萬擔,失糧數與送往北三省的新米數恰好對上。”

    語罷,他面無表情又cue一遍泰王,“如此之巧合,不知王爺以為如何?”

    徐喬心里有鬼,自知皇倉之事不可深查,見泰王一副靠不住的模樣,不由額頭滲出細密冷汗,他向手下遞了個眼色,示意他相機行事,伺機求援。

    一邊與顧準打著太極,拖延時間。

    “來前錦衣衛已徹查過皇倉賬目,泰王殿下辦事周全,并無疏漏。”說話間,他隱晦瞥了眼泰王,意有所指道,“太后娘娘賢良,泰王是她一手教導,在家國大事上從不敢輕慢,陛下也甚倚重之,怎么顧大人這也要攀咬?”

    回護遮掩之意,簡直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大寧皇室人丁單薄,如今不剩幾人。

    神宗一手好牌打得稀爛,早已沒什么口碑可言,太子雖有賢名,但并不主事,也沒什么群眾基礎,倒是太后和泰王,做足了錦繡文章,老百姓提起,都要道一聲“社稷之福”。

    徐喬這么一番夸贊,倒是引得幾人點頭迎合。

    “正是,太后宅心仁厚,泰王禮賢下士,說他昧糧,甚是牽強。”

    這是經驗派,事事我以為,憑臆斷下結論。

    “皇倉又不是泰王私庫,他也沒必要替皇帝省著不是?”

    這是現實派,話糙理不糙,很有幾分道理。

    幾位退休老大人顯然幫理不幫親,“顧大人,你暗指泰王盜用官倉,可要有證據!皇倉充盈,他何必冒此大險自毀前程?這于理不通啊。”

    年輕的韋大人早在泰王與胡家勾結之際,就已憋了一肚子火,是以剛正不阿回懟道,“那若是皇倉早已被歹人搬空,只剩一點糊弄宗府的殘渣碎屑呢?”

    他聲音清亮,原該叫所有人心中一震,奈何錦衣衛得徐喬暗示,燃了一枚信號彈,呼嘯聲蓋住了他大半聲音,叫眾人聽得并不真切,只驚疑不定地摸著耳朵。

    敢盜皇倉萬擔,何異于背著神宗偷家?

    這歹人究竟什么來路,快快細說!

    徐喬見他說得露骨,立即轉移矛盾,斥責道,“官糧既已失竊,追查去處是有司之責,錦衣衛只負責拿人,本官認為更應徹查上下官員玩忽職守的失職失察之罪,顧準身為戶部尚書,首當其沖,按律當……”

    顧勞斯撇了撇嘴,“來了來了,徐大人的拿手好戲它來了。不分青紅皂白先殺再說,你們錦衣衛都這么辦事是吧?”

    秦家滅門案剛剛才被cue起,人群中不合時宜地冒出一陣哄笑。

    徐喬一個“斬”字卡在唇邊,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幾乎咬碎一口牙,絕眥欲裂地望向顧悄,“很好,很好,你們顧氏,實在是好!”

    顧勞斯縮了縮脖子,他謹遵老爹之命,以激怒徐喬為終極目標。

    沒想到效果竟出奇得好。

    一句輕飄飄的童言無忌,竟比過顧尚書的千言萬語,徑自叫穩如老狗的徐指揮使破防了。

    韋岑見他眼神滿是殺意,心中閃過一絲擔憂,身體先于意識,竟沖在前頭想為某人擋火。

    “黃口小兒,言行無狀,卻也有幾分道理。此事諸多疑點,徐大人視而不見,只將矛頭對準顧大人一人,幾欲殺之而后快,不知大人是否想過,若皇倉真有問題,任由歹人逍遙法外,陛下立于危墻之下,社稷當如何?黎民當如何?這天下又當如何?”

    徐喬緩緩露出一個嗜血的笑。

    “社稷?黎民?天下?與我何干?我只知道陛下要顧準三更死,我便不留他到五更。”

    信號已放出,南都留守錦衣衛柱香時間必定前來馳援。

    被連踩痛腳的徐喬松了松肩頸,骨骼咔咔聲如死神蒞臨,“本官此行,不問皇倉之事。韋大人,你小小一個從六品郎中,也輪不到你說話,你若真想知道真相,便隨顧大人一同下去問問閻王吧。”

    他毫不遮掩,亦無所畏懼。

    無所謂,不過等會多殺幾個人罷了,由頭他都想好了——顧氏暗中豢養私兵、勾結南都舊臣,意圖擁愍王遺孤、叛臣之后謀反自立。

    沾上這種罪,他殺多少人神宗也都睜只眼閉只眼。

    一如當年秦氏滿門。

    “皇倉之事,他一個員外郎不夠格查,那我這個南直隸右都御史,可夠資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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