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三合一)
夠夠夠, 再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了。
顧勞斯默默鼓掌,蘇御史V587!
作為南都察院一把手的右都御史,除“糾劾百司”之外, 還有兩項重要職能, 其一是言官本分, 作為天子耳目, 一本密折參盡天下事, 看誰不爽?先參為敬;其二與刑部、大理寺合為三司,特殊時期同樣可代審重案。
何況,神宗北遷隔著一道長城親自守門去了, 南都本就是他留給明孝太子的老本, 這事由太子心腹查, 再名正言順不過。
后援沒等到, 反倒蘇訓領著一眾明孝衛越眾而出。
一時間徐指揮使臉色尤為精彩。
“皇倉遭竊,比之官倉更為峻切, 理應徹查。”
蘇訓一貫氣場強大,笑時危險,不笑時更是氣場一米八。
他與徐喬針鋒相對, “徐大人怕不是糊涂了,陛下最看中便是江山社稷,皇倉被盜一空,徐大人舍本逐末,竊國者不誅, 誅一介老臣搪塞了事,究竟是老了辦不動案子了, 還是包藏禍心另有玄機?”
包藏藿心?
咳咳咳……顧勞斯差點被口水嗆到,感情府試前夕那頓飯當真沒有白請。
不枉他絞盡腦汁一整天才想出的菜品解說詞。
徐喬終于后知后覺, 這哪是什么婚宴,這分明是一場鴻門宴!
但他也只慌亂一瞬。
這么多年,神宗早已用慣了他。
許多明面上不好處理的人和事,都假借他陰私殘暴的手段處理,今日鴻門宴就算他被挾制一時,只要叫他回到京城,有的是機會叫顧氏好看!
至于皇倉……既然顧準非要捅破天,那就由他捅吧。
念到此處,他定下心來。
想到什么,他陰冷一笑,斂了疾色,“蘇大人,伸頭前你可要想好,為一個顧氏叫陛下不痛快,到底值不值當!
蘇訓涼薄地看他一眼,突然搖了搖頭,卻是多一句話也不肯再與他多說。
仕途險遠,他一路跋涉,為的從不是一家一姓。
徐喬這種人,一輩子都不會懂。
他揚聲問韋岑,“韋大人剛剛所言,州府米糧被強征賑濟,而皇倉卻被歹人搬空,可有憑證?”
韋岑立馬搬出如山鐵證。
戶部蟄伏多年,他等的就是這一刻。
憑借極其強悍的職業素養,他早已將皇倉賬本與倉守登記簿不相符處一一列出。
眾人目瞪口呆聽天書一般,看他一處處扣細節,竟將十擔幾十擔這等微末出入,最后一點點盤成一筆虛收實支、假增名目的百萬擔巨額假賬。
“賬目下官早已對出,皇倉虧空也非一年兩年,而有十年之久!其數目之大、牽扯之廣,令人膽寒!
奈何下官人微言輕,顧大人如履薄冰亦不敢貿然聲張,本想假借賑災之名揭發此事,沒想到幕后人竟以州府官倉補皇倉之不足,以此掩蓋真相!”
韋岑一撩袍擺跪下,“下官懇請蘇御史徹查!”
蘇訓抿了抿唇。
這事一點都不難查。
南直隸只有一個皇家人。
顧準也早已安排好州府長官并糧守,不怕死的那種,前來舉證,指認官倉貸糧皆是泰王授意。
尸位素餐多年的皇倉守官也被叉上來,哆嗦著五體投地,幾乎不用審問,就哭天喊地稱泰王協管南都皇倉數十年,他只是奉命行事。
夠五十萬個泰王吃十年的糧丟了,什么概念?
當所有的矛頭都對準泰王,高價買票前來看戲的老頭兒們終于心生悔意。
多年的政治自覺告訴他們,皇室這場戲,票價估計要按腦袋計。
太祖時期,一場戲通常要收割半個朝堂腦袋。
神宗不遑多讓,已經不知道強征多少個十族腦袋。
看不起,實在看不起。
老大人們分分鐘想開溜,可明孝衛的大刀叫他們不得不灰溜溜僵在觀眾席。
泰王卻是全場最沉得住氣的。
他靜默良久,緩緩舉杯抿了口沛公酒,嗓音嘶啞,“那你們猜猜,我一個閑散王爺,昧了如此之多的糧餉,能藏到何處?”
這話聽似狡辯,卻是在為顧準遞梯子。
話一出口,顧悄就知道,今日他爹圖謀之事,成了。
他坐在泰王身側,見他清癯枯槁的臉白得厲害,默默掏出謝氏大力丸,遞過去一顆。
并低聲念出那句足以振奮人心的革命語錄。
“咳,不在沉默中爆發,就在沉默中滅亡!
泰王瞥了他一眼,眸中閃過遲疑,又極快收斂,接過藥丸仰頭吞下。
爾后,他選擇——斂目裝杯,繼續沉默。
顧勞斯緩緩在腦中打出一個6。
不愧是太后麾下茍了三十年的王爺,真沉得住氣啊。
至于糧去了哪里,泰王不配合,自然有人配合。
就見顧云斐上前一步,呈上幾封密信和一張航海圖。
小伙子雖然見過不少世面,但這正經官場權力傾軋還是頭一遭經歷,他極力克制著嗓音中的顫抖,“小人顧云斐,斗膽稟報!
“顧總督原本令我秘密將這些交予顧大人。”顧云斐定了定神,“但蘇御史既然問起,小人不敢隱瞞!
“這事說來也巧,前些日子南直隸米價漲得厲害,徽州府有幾個義商高價收購米糧回贈鄉鄰,因收購數目巨大、時間急迫,便有商人違例從福建海運二十幾船糧食到新安江!
提起這事,猶如沸水入油鍋,剛剛還蔫頭耷腦的圍觀群眾們立即躁動起來。
實在是聲勢浩大,叫沿途一眾缺米斷糧的地方看紅了眼。
顧云斐有些怯,直到蘇訓壓下議論,他才繼續道。
“可神宗有禁海令,商船不能遠航,更不許海漕互通。爺爺驅逐商船后不放心,就徹查了一回沿途關卡,不料竟意外截獲一起巨大的糧餉走私案。
原來近十年海船入漕、運糧出海已是司空見慣,這便是部分證據,另有大頭,爺爺已親自入京面呈圣上。”
蘇訓接過信件與海圖,一目十行掃過,越看越心驚。
其中有泰王打點沿途卡口守官的只言片語,有他與運糧船隊頭領互通有無的往來。
字字句句無不交代了這糧從揚子江畔一個隱秘渡口登船,經吳淞關口出海后,竟是一路北上到了遼東上岸,最終落入韃靼、女真手中。
而那張走私糧餉的海航圖,竟比南直隸海防同知手中的軍事圖更加完備!
這也是顧冶十萬火急才上任便無召還京的原因。
就是這么一支名不見經傳的海運船隊,打著閩粵各皇商字號做掩護,半年南下北上往來一趟,倒了整整十年,愣是蠶食鯨吞搬空整個南都。
蘇大人此時方知,院試顧家小子指摘他通貨征邊論弊病,言辭間已然給他留足了臉面。
古來中原就嚴格限制與外族通關貿易,并非歷任帝王膽魄不足,而是關貿一事如白蟻潰堤,稍有不慎叫蠻族鉆了空子,盜用中原的鹽鐵糧油自肥,最終只會落得個養虎貽患的下場。
怪就怪他年輕自負,自以為考慮周全,極力倡導邊境交易。
不戰而潰蠻族的野心猶如一個笑話,不僅沒給大寧帶來安寧,反倒替這場偷家豢狼的通敵叛國行徑,束起一道堅實的護盾。
蘇訓氣到胸口起伏。
他平息很久,才抖著手將信與海圖摔到泰王跟前,“不知王爺還有什么要辯解?”
這事曝得猝不及防,又天崩地裂。
眾人目光瞬間聚在泰王身上。震驚的、懷疑的、難以置信的,形形色色,都在等著他反應。
可泰王卻撩起眼皮,掃了一眼書信,轉而問身旁的顧悄,“我如今若是開了口,便是將身家性命系于顧氏一身,你……”
顧悄不便開口,只用指尖沾了些酒水,在桌面畫出一朵云的形狀。
懂得都懂。
泰王深深掃了眼蘇訓方向,終是閉了閉眼,選擇妥協。
他緩緩開口,向眾人講述了一件比大戲還要精彩的皇室秘聞。
“咳咳……”大約是心緒翻涌,他剛一開口,便是驚天動地一陣咳嗽,良久才喘勻呼吸,“今年江淮大寒,我便知皇倉失竊之事,再瞞不了多久。”
他撐起虛浮的身體緩緩站起,步履沉重行至庭中。
一片紅綢喜意里,瘦到脫形的他顯得格格不入。
在皇倉堆積如山的賬本前,他止住腳步。
輕撫著封頁“大寧”二字,中年王爺兩鬢斑駁,眸光翻涌,終是下定決心說出塵封多年的真相。
“我是太祖嫡子,本應建功立業、興利捍患,或學大哥君王死社稷,為大寧鞠躬盡瘁,或學二哥天子守國門,為大寧殺盡敵寇,可三十年前,二哥遷都北上,我卻只能留守舊都。”
“甚至連去封地的自由都沒有。”他慘然一笑,“因為南都富庶,只有留在這里,才能盡快掏空大寧,叫這寧姓江山亡國絕后!
眾人張口結舌。掏空大寧?亡國絕后?
原本以為的謀反劇本,到這里走向突然不對勁起來。
這是什么得不到就要毀掉的瘋批玩法?
大臣們齊刷刷往后退了一尺,無不想到太.祖、神宗殿上提劍就削人首級的輝煌戰績。
太.祖24Kill;神宗目前12。
誰也不知道一貫君子動口不動手的泰王,今日會不會血脈覺醒。
該說不說,老寧家的基因里都帶著些瘋。
但泰王似乎總是不走尋常路。
他語氣凝重,再開口竟是誠心誠意地懺悔。
“通敵之罪,我認。竊國之罪,我也認。我愧對列祖,也愧對天下,實在罪該萬死。”
下一秒,他卻緊緊攥住指下紙頁,怒目圓睜,“可是我不想死,也不甘死!”
“禍首非我也!”
突然,他抬眼深深看了眼徐喬,直把這位喋血特務頭子看的胸中惴惴,“呵,當年我的好母后不動聲色毒害大哥,徐指揮使隱而不報……當記首功。”
太.祖微末時,徐氏就在元皇后府上管些后勤雜供。
大寧建國后,元皇后體恤舊人,南都皇城內務就賞了極大一部分給徐家。
但到底是上不了臺面的營生。
徐家心大,想同前朝臣子一般,以從龍之功謀個一官半職,太.祖他們不敢惹,便倚老賣老求到高宗頭上。
結果高宗絲毫不買他們面子,以徐氏族中后輩資質平庸,難當大用拒絕了徐家。
再后來徐氏傾盡全力把一個徐喬拱上北平按察使。
宮中他們耳目眾多,偶然得知繼后在高宗日用上動了手腳。
但他們記恨高宗,并未上報,反將消息作為投誠的叩門磚,自此扣開神宗大門,開始了一條擁君篡位之路。
徐喬自此青云直上,呼風喚雨。
泰王揭太后老底,徐喬漠不關心,但神宗舊事徐喬卻不敢叫他胡說。他色厲內荏,“寧權,休得胡言亂語!”
泰王咬牙冷笑,用力過猛甚至嘴角溢出鮮血。
“你在心虛什么?你可知因神宗與你姑息,那毒婦一招得手,又以相同的手段脅迫于我,將我控在指掌之中三十六年之久!那瘋婆子,不僅要毒盡大寧王室,甚至還剜大寧的肉、吸大寧的血,勾結韃靼要踏平大寧每一寸土地!
仿如回應他所言,一封八百里加急自城外疾馳而至。
報信小卒甚至等不及馬停,一個躍身下馬,人群中十分精準地跪倒在兵部尚書跟前,“大……大人,軍情急報,韃子……韃子集結舊部揮師南下,北邊打起來了!”
與此同時,空中一聲高亢鷹唳,驚空遏云。
一雙驍猛雄鷹展翅盤旋,識貨的都已認出,那是蘇家軍特有的戰鷹。
戰鷹起,邊關動。
江西、湖南水患一起,韃靼就揮兵南下,朝廷消息甚至來得比顧家還晚三天。
泰王驀地笑了,“可憐我二哥,被那不知來歷的毒婦玩弄于股掌之中,還以為繼母示好是為助他奪位,卻不知咱們這位宅心仁厚的繼后,正不舍晝夜籌謀著他父子二人性命!我那二哥能活這么久,還真多虧了他那多疑的性情。”
眼見著他越抖越多,越抖越不像回事,徐喬暴喝一聲,指著顧準喝問,“寧權,你瘋了嗎?這么多年陛下太后待你不薄,你當真翻臉無情,要與這些反賊狼狽成奸?”
獨角戲唱久了,泰王正等著人捧場。
“狼狽為奸?我沉疴多年,身體早被那毒婦用不知名毒素侵蝕一空,密室亦藏有太后親筆書信數封,淮河以南所有毒婦暗線都由我牽頭,可需要取來作為陳堂證供?”
他睨了徐喬一眼,“你這條走狗,呵,如此狂吠,怕不是忘了指揮使之位怎么來的?”
徐喬漲紅了臉,哆嗦著手指著他“你你你”了半天,卻是什么也沒你出來。
泰王不顧皇家顏面,豁出去倒戈,叫徐喬汗透重衣。
他驚疑不定,目光在顧準與顧悄之間來回逡巡。
顧氏這陣仗,難道是真的要反?!
此時他還沒有意識到,他早已落入圈套,即將萬劫不復。
不等泰王繼續,蘇訓身側一個而立青年,做明孝衛裝扮,突然輕聲嘆了句,“說起來,徐大人當年便是太后引薦,才得入北平任按察使的。”
“嘖,難怪徐指揮使處處回護太后!”人群中,李工部一拍大腿,無意中又補了一條重要訊息,“對了,太后濠州口音,徐大人恰好也是濠州人,嘖嘖嘖,真是好巧好巧。”
張尚書恨他那副愛現顯眼包模樣,氣哼哼道,“謝道濟謝大人跟濠州徐家還五世姻親呢,你怎么沒想起來!
二位老大人看似拌嘴,卻是在暗中拱火。
一下子令謝道濟慌了神。
他撇清界限都來不及,哪還敢認這門八竿子打不著的姻親?
只見他離徐喬遠了些,連連擺手,“我是祁門謝,跟濠州可沒半點關系,大人慎言。”
他是沒關系,可與他往來密切的休寧謝——他原本打算拿來向顧家興師問罪的謝長林——卻真真是脫不開干系。
氛圍都烘托到這了,也該顧準放招了。
他若有所思盯著徐大人,“說起濠州徐家,我倒是想起一件小事。幼子無狀,曾在學里得罪一同窗,多次遭他暗算差點丟了性命,巧了,這人姓徐,小兒著的道,也是下毒這等腌臜手段!
顧二也適時提醒,“父親,莫要忘了那次酒樓遇襲。謝大人口中的休寧謝家,那個叫長林的小輩,暗中勾結死士,同樣想害死娘和小弟!
“此前老夫不懂,我一介不入陛下青眼的老臣,緣何各家惦記,如今才是醍醐灌頂!”
顧準痛心疾首,“原來太后一黨不僅通敵,還妄圖殘害我妻兒,以折損大寧良將!她究竟是何身份,竟憎惡大寧至此,以至于不擇手段也要毀了這萬里江山?!”
場中自然無人答他。
蘇訓身邊人輕咳幾聲,語氣里有一絲悵惘,“這就要看謝大人京師會審如何了。眼下還是先提顧大人口中二人前來一問究竟!
“通敵禍國罪不容恕,”蘇訓果斷干脆,“這二人如今何在?”
一個在新安衛做苦力,一個仍押在謝大人南都號子里。
但好巧,顧準近日賑災不力無事可做,一時興起要為小兒子找場子,“恰好”提了這兩人在應天府大牢。
蘇訓聞言,忍不住扶額,“顧大人這是做了萬全的準備啊!
顧準依舊是一副憂國憂民的苦臉,“大人誤會了,老夫哪有這等先知之能?或許這就是天不藏奸、疏而不漏吧!
全程替他打工的蘇訓唯有苦笑。
倒是他身邊的明孝衛士深深望了顧準一眼。
顧悄易過容,有點經驗,一眼瞧出那副平實樣貌并非男人真容。
從骨架看,他原是魁梧身形,但明孝衛重甲之下腰身空蕩,甚至因為過瘦,比之其他衛士,卸去了披膊、護臂等多處甲片。
他雖氣弱,眼神卻悠遠淡然,注視著人時有如暖風拂過,輕易就叫人生出親近之心。
顧準與他目光交接,微微頓首,像是行了一個不著痕跡的尊禮。
徐聞被拎上來時,場中人無不捂住口鼻。
因為實在是太臭了。
作為酒樓趙致這條線上的唯一活口,他自然早被蘇青青與謝昭厚愛過。
原本陰戾囂張的少年,如今身殘志不堅,不僅一雙手被徹底碾廢,如一塊糜肉餅子,眼神也有些渾噩,唯有見著徐喬,兩眼放光。
也不知他怎么動作,竟甩脫牢卒,撲過去抱著徐喬大腿大喊,“族叔救我!是我辦事不力沒弄死顧氏,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
這演技實在好……好刻意。
顧勞斯抽了抽嘴角,蘇訓也有些沒眼看。
但也足夠糊弄糊弄圍觀群眾了。
反倒徐喬反應十分給力。
大約向來只有這位指揮使給人潑臟構陷的份,這還是頭一次被人栽贓陷害,他十分不習慣,一時氣急攻心,竟使出全力,一腳蹬上徐聞心口。
少年破布般干癟的身軀直直飛出去十米遠,撞上庭中古木,驀地吐出一口黑血便再無聲息。
“啊——”顧勞斯驚叫一聲。
他并不同情徐聞,可守法公民還是不忍捂住眼,手動替自己打上馬賽克。
他再一次童言無忌,“徐大人如此心急,公堂之上就迫不及待殺人滅口嗎?”
“放屁!”徐喬這次是動了真怒,“顧準,你竟然也使栽贓陷害這種下三濫手段?”
他已經看明白,顧準這老匹夫,真真假假摻著來,是打定主意要坐定他與太后上下勾結、共謀作弊的罪行,只是他告顧準的肆意侵貪,被顧準以謀害皇室、通敵叛國之惡行,加倍還了回來。
今日若他殺不出去,定是要折在這里了。
他禿鷲一般森冷的眼環視一周,很快找到破局的關鍵。
顧悄——那遺孤,只要拿住他,便能挾天子以令諸侯,全身而退。
他習武多年,身手敏捷,出手如迅雷,一把扯過謝道濟往顧二方向一扔,趁著眾人混亂之際,一個飛身沖向首席。
變故就算早有準備,應對起來也還是叫人措手不及。
顧勞斯瞪大雙眼,呆愣愣看著幾滴鮮血噴濺在臉上,溫熱黏膩,十分惡心。
原來捏死人,真的可以像捏死螞蟻那樣輕易。
他咽了口唾沫,看著三步開外被捏住脖頸口涌鮮血、還抽搐不止的指揮使,心臟一緊,連退數步,這才后知后覺驚叫出聲:“蘇朗你殺人了?!”
蘇朗行兇的手一抖,不知緣何在小公子正義的目光中有點心虛:不,我沒有!
蘇家鷹陣軍個個訓練有素,顧大人說好只叫徐喬閉嘴,他就絕不會把人弄死好嘛?!
為了自證清白,他趕緊松手,將徐喬往庭中一扔。
曾經令人聞風喪當的修羅夜叉,如今只能痛苦得蜷起身體,口鼻因血沫過多,冒出幾個十分不符合他氣質的泡泡。
當真是又可悲又可憐。
這情景落在外人眼中,便是徐喬狗急跳墻,意圖劫掠顧家公子潛逃,結果技不如人反被護衛所傷。
至于怎么剛好傷到聲帶?顧家齊齊攤手,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誰知道呢。
事實上,從顧氏屢次激怒徐喬,到蘇朗伺機捏碎徐喬聲帶,都是顧準一步一步算計好的。
甚至從這場數十年難遇的大雪起,顧準就將時地人一切定數、變數通通圈進盤中,就為走一場復仇大棋。
高宗中毒真相,神宗按下不表,那便由顧準來作這個推手。
策反泰王十分輕易,畢竟誰不惜命?顧悄能在太后手下活下來,太子亦能,那么周氏手中毒便再也挾制不了他。
有泰王指正,太后就是不倒翁,這把也得滾下臺去。
只有徹底粉碎神宗與太后二人間的利益鏈,離間二人同盟,他才能深挖愍王、云鶴謀反案背后更多的馬腳。
至于揭了太后老底,神宗是死是活,顧準并不關心。老皇帝惡心,生的兒子卻很有當年高宗風范,當得一代明君。
蹉跎多年,顧大人早已跳脫君君臣臣那套。
神宗不行,那就直接換個行的。
秦氏滅門一案,神宗不肯打自己臉,那就按頭叫他出手。
幾個老伙計破釜沉舟,將所有底牌都亮給帝王,好叫他自行抉擇,是要這萬里江山還是那張老臉。
好在神宗尚有自知之明,選了江山。
他令徐喬到南都,就是將他視為棄子,生死全看自己本事了。
事實證明,徐喬本事實在不咋樣。
沒了神宗站臺,他如同一只張牙舞爪的野貓,十分好揉捏。
頂著徐喬怨毒的眼神,顧準俯身,輕輕將他爛泥一般的身體扶正。
他幽幽吐著誅心之語,“人就算死,也不能死得跟條狗一樣毫無尊嚴。想我顧家六房數百人,當年可都是站著死的。可嘆徐大人,就算穿上這身三品官服,也還是藏不住骨子里的卑賤本性。”
還有一句話他沒說。
恩師坐下,六十六同門幾百人眾,亦沒有一個跪著死的。
徐聞聞言,氣得生生又噴出一口血來。
顧準終于露出一抹笑,“顧家仁義,卻也有一條族訓:欺我族者,雖強必戮!
他借著攙扶姿勢,用只有二人才能聽到的聲音低語,“其實我與秦昀,原有無數種方法可以治你,但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才更解恨!
“當年你如何無中生有、坐定秦氏謀逆,今日便叫你同樣百口莫辯,含冤屈死!
他將徐聞扶成跪爬姿勢,這才緩緩起身,“你猜,秦氏滿門冤死,至今有人為秦大人扼腕,而你冤死,可會有一人動容?”
“上至朝廷,下至黎民,大家只會拍手稱贊。”蘇訓嘴毒,對徐喬草菅人命、迫害忠良早有不滿,伺機落井下石道,“嘖,做人做到你這份上,下輩子還是老實些,投去畜生道吧!
顧準哂笑。
這輩子債沒還夠,想去下輩子還早著呢。
京城等著他的,還有無數與太后密謀的私信。就算秦昀不忍私刑泄憤,神宗也恨不得活剮了他。
一旁見證煞星隕落的謝道濟,早已瑟瑟發抖。
尤其昔日貌若好女、頗有才華的謝長林沒一塊好皮地被丟在跟前,他登時老淚縱橫,在蘇訓跟前噗通跪下,先發制人,“老臣忠心,天地可鑒,真不知旁支竟有如此異心,還請大人容我大義滅親!”
謝長林目光怨恨中帶著幾絲絕望。
曾經風頭無兩的少年俊秀慘然一笑,“哈哈哈哈,這就是我效力的族叔?!原來你也不過像條狗一樣,只會向著權勢搖尾乞憐,還真是……諷刺啊!
最后的希冀破滅。
他透過人群間隙,看了眼被護得仔細的顧悄,深知此生再無復仇希望,竟一咬舌根選擇自盡。
比之其叔,倒也剛烈。
日暮時分,皇倉失竊案看似水落石出,可留下的禍端依舊沒有平息。
婚宴上接連死好兩個人,又是錦衣衛,又是明孝衛,十分攝人,可圍觀老百姓并不畏懼。
或者饑餓已經叫他們忘記恐懼。
“顧大人,小人不懂什么家國大義,只想妻兒果腹!
“是啊,查清楚糧餉去哪兒了又如何,餓肚子的還是我們!”
“倉無米,地欠收,夏汛又至,今年冬天可怎么過?”
一句冬天,叫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春夏饑荒,尤有轉機,畢竟萬物生機,就是野草也能果腹。
可若是放任這種情形蔓延下去,到冬日無草可食之際,那便是真正的餓殍千里,易子而食了。
豐年盛世他們交納稅糧、擁護君主,亂世災年自然也希望能得君主庇護,安穩度過。
國與家向來水舟牽系,若連這一點都做不到,那推翻這朝堂又如何?
蘇訓已然看出人群之中隱隱的火星。
他耐心安撫著府民,“陛下已經詔令天下,各地不得哄抬糧價,違令者斬立決!”
躁動稍有平息,可府民仍舊不放心,領頭一人徑自跪下,“大人,南直隸已無粥米。胡家又是皇商,若是他們陽奉陰違,明著稱無米可售,私下卻……”
蘇訓身邊那位孱弱“衛士”此時卻上前,扶起那人,“起來吧!
他溫柔向他身后跟著跪倒一片的府民承諾道,“放心,胡黃兩家罔顧君恩,行商巨富后不曉大義,于災年壟斷米糧、擾亂朝廷賑災,即日起褫奪皇商資格,凡涉事者并后世子孫,不襲黃馬!
語罷,他看向蘇訓,“至于二姓違例建造海船,私自以海運調福廣糧食,與走私皇倉之船隊是否有牽連,且等蘇大人查實之后,再做定奪!
眾人傻眼。!
這人是誰?屹立三十年不倒的皇商,他只言片語就砍了倆?
今日胡黃兩家亦有來人。
胡家是個不認得的旁支,黃家打發來的自然是黃五。
聞言黃五只垂首默不作聲,那胡家小子猖狂,暴怒而起,“你以為你誰啊?敢動我胡家,知不知道年前神宗才親自召見我叔父……”
一聲“臣領旨!”驀然打斷他叫囂。
只見蘇訓冷聲跪下,恭敬領旨。
這一幕看呆眾人。
諸人慢三拍猛然驚悟,這侍衛竟是傳言中快要死了的太子!
一時間全場匍匐,山呼“參見太子殿下”。
寧云負手,安然受了這參差朝拜。
他確實差點死了。
一句“平身”,虛浮的尾音就聽得出他大病初愈的羸弱。
胡家那旁支,哪里見過這世面?
猶如一直被卡住脖子的公雞,瞪大眼睛,抖如篩糠,大張的嘴巴都不知道如何閉上。
“原來這就是胡氏。”寧云斜睨他一眼,“這等打著父皇名義狐假虎威的東西,拉出去發配了吧,想來他尸位素餐,不曾見過邊疆將士辛苦,便送去與蘇將軍挖戰壕吧!
眾人聞言,又是一驚。
傳言蘇青青因不滿嫡子娶了個韃子離家出走,真相竟是她早已披甲上陣?
這可真是個天大的好消息。
一聽有蘇將軍戍邊,眾人心中因戰事而起的惶惑登時就淡去幾分。
“若是胡氏肯為他多費些錢財,蘇將軍也可酌情通融,叫他挖得輕省些!
寧云將眾人神色看盡,半開玩笑與顧準道,“滿朝文武,孤唯獨允蘇將軍徇私枉法!
官倉告急,軍倉也一樣。
他這是允諾蘇青青,將在外事急從權,糧草告急,必要時訛一訛人、宰一宰羊,他自會睜只眼閉只眼。
這話也一錘定音,傳遞了一個訊號。
眾人了悟,顧氏這次,是真真真復起了。
寧云南都現身,不過寥寥幾語,雷厲風行又剛柔并濟,賞罰分明的處置叫所有人打心里信服。
搞完胡家,他又將目光落在黃五身上。
顧勞斯狂捏一把冷汗,不由瘋狂給他爹遞眼色。
黃五卻搶先動作,行了一個十分標準的拜禮,“太子殿下,小人有話要說!
寧云饒有興趣看他,“哦?若是告饒,大可不必!
黃五定了定心,“黃家能有今天,離不開陛下扶持,也離不開百姓信任,所以黃家愿意奉出所有資財,助大寧度過難關!
寧云笑了,“你倒是機敏。且起身吧,孤要不了你全部家當,便拿出個八成,換你黃家榮寵吧。只是皇商,你須得憑本事再掙了。”
黃五垂首跪謝。
旁人瞧不見處,終于露出一抹笑意。
丟了皇商名號,失了偌大家業,搞垮黃家,比他想得還要容易。
謝大人替他選的這艘快船,果然應當死死扒住,絕不上岸。
最后的最后,婚禮的終章,自然是宴賓。
橘色夕陽將天空染成瑰麗云錦,屋檐大紅的燈籠、高堂手臂粗的紅燭將暮色浸透,昏禮終是顯出了它原本應有的喜色。
顧準叫迎親隊伍重新將那綿延紅妝抬回長街,一字擺開。
“今日長子大婚,本應從簡,為與民同樂,老夫特意為大家備下喜禮,見者有份,不知大家可愿同喜?”
家仆們應聲掀開紅綢,足足千擔妝奩,里頭裝的竟都是白花花的新米。
原來十里長街,并非顯富。
人群排隊領米,不少老人偷偷抹去眼角的淚。
真好,顧大人依然還是當年那個顧大人。
可惜云師已故,云門不再。
從前散米賑災的偌大師門,如今只剩一人踽踽獨行。
哦,也不是。
瞧著顧大人身邊圍著的一群年輕后生,畫面又好似回到當年。
第112章 第 112 章
大婚局塵埃落定, 皆大歡喜。
顧慎如愿以償娶到意中人,大丫頭終成家屬。
顧恪君子報仇半年不晚,一舉捏死數個膽敢欺負他糯嘰嘰弟弟的宵小。
顧大人賑了災, 成功邁出復仇第一步。
秦大人也等到屬于他的正義。
黃五削得父兄只剩一層皮, 還為自己博了個好名聲。
明孝太子就更賺了。
重病兩年頭一次復出, 不僅撿了現成的大便宜, 解決了南直隸糧患, 還破了一樁通敵謀逆案,為下一步巡視江南水患攢足了威望和口碑。
明孝衛也第一次向世人露出了他不遜于錦衣衛的獠牙。
謀逆案牽扯甚廣,一個蘿卜帶出一堆泥, 不過半月功夫, 一應從犯統統緝拿歸案, 糧漕系統嘩啦啦倒了一大片。
至于京師, 神宗與太后又會撕得如何風生水起,也不難想象。
可這些都不能令顧勞斯開心起來。
顧宅東廂, 臨時收撿出來的臥房很是素凈。
小公子的屋子,這還是頭一次沒見著花里胡哨的奢侈用品。
顧悄盤膝坐在床上,瞪著琉璃遞上來的請帖, 苦著臉扯謊,“稱病,不去!”
琉璃好奇,“爺您不是一向與張公子交好嗎?”
張公子便是婚禮上前前前任吏部尚書張大人的小孫子。
與原身一樣,是個名聲在外的紈绔公子哥兒。
原身身體差, 平日里二人神交居多,不時往來幾封書信探討吃喝玩樂心得, 或者張公子帶著奇珍異玩,偶爾搭李玉或其他行商的順風船, 親自到休寧會友。
“誰跟那個現世寶玩得好?”顧悄一搜原身記憶,腦殼子就突突地疼。
張公子跟他哪是交好?純粹就是來攀比的!張慶有個壞毛病,就是什么都要逞第一,每每得了難得之物,必要把各處世家公子都比一圈,好為自己摘個天下第一的招牌。
這次怕不是又得了什么,急著顯擺。
原本顧悄去一趟也沒什么,就當去上一堂紈绔進修課,可壞的是,自從太子寧云到了應天府,他一舉一動就被盯上了。
可憐小顧八輩兒貧農,就因顧爹的連環套,突然殺出兩門皇親國戚。
太子毒發至今,他這個同樣被藥的高宗“嫡孫”,差不多也被扒得只剩個底褲了。
神宗對他,態度不明。倒是太子,十分熱心。
寧云不僅放著南直隸老寧家舊皇城不住,非得就近租個宅子跟顧氏毗鄰而居,還屢屢拖著走三步都喘的虛弱身體,隔三差五硬要同顧勞斯制造個偶遇。
這不今早剛出門,就迎面碰上不知第幾次“巧遇”的太子。
顧勞斯臉上愁云,幾乎立即要轉特大暴雨。
寧云卻揣著明白裝糊涂。
他還是套著那身明孝衛的皮,無視顧勞斯痛苦表情,嘴角揚起一抹笑意,“好巧,琰之弟弟也出門?”
媽耶,弟弟?
你敢叫,我敢答應嗎?
這可是欺君,掉腦袋的好嗎?
顧勞斯恨不得掉頭回家拉鐵柵。
奈何只能想想。
他僵硬扯出一個訕笑,“太子殿下抬愛,小人可當不得,還請太子直呼小人姓名。”
太子眸光溫柔,十分坦然繞開這個話題。
這次,他不再是簡單叫弟弟,又另玩出新花樣。
“琰之你就是太見外了。孤身邊多是北人,初到江南正缺個熟悉情況的地導,聽聞琰之弟弟博學,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曉江南各處物產人情、方土異同,不知孤此次南巡,是否有幸邀琰之弟弟一路相伴、替孤分憂?”
聽聞?聽誰說的?蘇訓嗎?
分憂?他一個十六歲小破孩能分什么憂?
太子果然就是前來探他虛實的!
顧勞斯一臉的一言難盡。
如果知道各個州府什么最好吃、知道魚蟲花鳥哪里出的最精貴,這些也叫博學,那他倒也算得上。
于是,他望著太子欲言又止,“殿下,小人平生最會吃喝玩樂,您帶著我南巡,難不成是想……?”
“咳咳咳!碧由磉吔搪牭醚燮ぶ碧。
太子一番示好抬愛的話,落到這小子嘴里怎么陰陽怪氣?
他勤政愛民的太子殿下,怎么可能是那種耽溺玩樂享受的主兒?
今年收成不好,水患又再露端倪,太子自請南下不過是憑著一腔拳拳之心,好鎮守一線,穩定民心,防止江淮生亂而已。
大寧建朝也不過七十余年。
從前朝滿目瘡痍的亂局中求得一時安穩,可天災人禍連年,時局亦不安穩。
因水患爆發的民亂,大大小小不知凡幾。
最厲害的一次,便是大歷九年,淮河大水,中下游多處潰堤,數十城百姓流離失所,揭竿而起。
彼時顧準為避蘇青青,自請外放,剛好就倒霉催分到了洪水中心鳳陽府干市委.書記。
那幾年說來也邪門,黃河、淮河、長江輪番遭災,朝廷根本來不及徹底治理。
頭一年黃河奪淮,滾滾黃沙混著河水如天洪瀉入,皖北、蘇北幾乎成一片汪洋。
洪水退去,神宗征集十萬河工,還沒來得及清竣淮河下游淤積的黃沙,第二年六月底,鳳陽府城疾風驟雨三晝夜,平地又再成澤國。
幸存的老百姓不堪重負,帶著滯留的數萬河工,一起反了,差點掀翻了南直隸。
可憐顧準一介文臣,同僚聞風棄城逃命時,他自愧經驗不足,沒有提前預判災情、及時轉移府民,難辭其咎,選擇留下企圖用一腔誠意化解民亂,結果被起義軍抓住,首領江叔業將他吊在鳳陽府城頭,準備當眾扒皮祭慰城中淹死的十幾萬民眾。
是蘇青青單槍匹馬殺入叛軍中,將顧準搶了回去。
后來,幸得云鶴多方奔波,將江淮各地州府官員聚在一起,又是賑米又是救災,還帶著顧準再次單槍匹馬親赴李江營中招安,最終平息了這場天災。
顧準此生只感激兩個人。
蘇青青救他性命,云鶴救贖他魂靈。
正是吃了這次教訓,神宗自此十分重視治水。
這些年不僅重金興修水利,還用盡辦法防患未然。
劃定泄洪區,便是工部權衡再三提出的辦法。
這次長江中游湖南、江西等地大水才起,朝廷八百里加急就令安慶府、池州府等地泄洪區域即刻遷民,隨時準備破堤以備泄洪。
寧云這番,就是為了此事南下。
這事不好做,但做好了亦是功績,是太子登基足夠硬氣的政治資本。
用顧老大人的話說,“神宗這是想開了。與其用盡手段硬推他上位,不如使個巧勁扶上一程,叫他眾望所歸、萬民擁戴,如此管它什么太.祖高宗,誰也別想將他皇位奪走。”
顧勞斯深以為然。
于是,更堅定了他裝癡扮傻退出決賽圈的決心。
他不遺余力說完蠢話,目光灼灼就等著太子露出鄙夷神色。
誰料太子只摸摸下巴,夸夸道,“琰之果然聰慧!這倒是個絕佳妙計,孤只要借你之名,就可輕易探出各處官員品行如何,是否清廉。”
顧勞斯一哽。
這太子果然不安好心!打著我名號得罪人,穩賺不虧,你們老寧家真好算計!
顧勞斯恨得牙癢癢,正想推拒,卻見一個侍衛一臉便秘狀來稟。
“殿下,泰王他又鬧起來了!
說起泰王這第二門皇親,就一個字,絕。
雖說他成功倒戈,也算迷途知返戴罪有功,可神宗老臉丟光,不僅不買他的賬,還頗有些磨刀霍霍的意思。
最后還是大侄子疼他,大手一揮,以先解毒保命再交宗人府問罪為由,暫且保下他。
可高級號子泰王住著嫌不舒坦,天天胸悶氣喘非要找侄子。
大侄子寧云去探監,他尚有勁甩臉子,口口聲聲要找他那被毒婦陷害、流落在外多年的小侄子。
小侄子薨了,小侄孫也成。
寧云扶額,“小叔他又怎么了?”
新婦侍衛為難地瞅了眼顧悄,“王爺說想小侄孫了!
顧勞斯翻了個白眼,你小侄孫顧影傯風里雨里,京城等你。
他打了個哈哈,“既然太子有事要忙,小人先行告退,不耽擱殿下……”
話還沒說完,寧云伸手扯住他胳膊,“孤那皇叔必定是無聊乏味了,聽聞顧家小公子最是有趣會玩,不如你同孤一同去給他解解悶!
應付你一個都夠嗆,還能1V2?
顧勞斯突然腳下不穩,跌倒在地,順帶西子捧心對著知更虛弱道,“藥,藥……”
知更愣了一秒,眨眼就心有靈犀,大喊大叫著沖進宅子里,“不好啦——不好啦——三爺發病啦——”
蘇朗也很識趣,對著太子一拱手請罪,“小少爺體弱,連日來為了大少爺婚事勞心勞力,不足之癥急發,恐怕不能替太子殿下分憂了,來人快去請大夫!”
邊說邊抄起顧悄,幾乎是秒遁。
侍衛正想說,太子隨行人里就有御醫,卻被寧云不著痕跡攔下。
他苦笑著輕輕搖頭,“看來這回是父皇多慮了,我還沒堤防他,反倒他避我們如蛇蝎!
正因為有了裝病這一出,顧勞斯才不得不暫停所有社交。
當然這樣也不賴,畢竟以顧氏目前的庫房存量,他也實在無力與張公子一戰。
“哎——”他四肢大張,往床上一倒。
天終于熱起來。江淮梅雨季,又悶又熱又潮,濡濕的枕衾十分黏膩,躺著并不舒服。
連帶他整個人都不大爽利。
蘇朗胡謅的也不算假,最近他實在操心太多。
光是盯那場商戰,他就心力交瘁。
雖然他馬克思主義經濟學倒背如流,可理論畢竟是理論,商場瞬息萬變,他一個外行哪里能掌控時局?但建議是他提出來的,一旦失敗他不僅對不住吃不上飯的老百姓們,也對不起血本無歸的黃五和徽商們。
所以,小顧同學幾乎是拿出奮戰炒股一線的恒心和毅力,死盯這場攻訐戰。
后來顧慎婚禮,他又連軸轉個不停。再加上連番幾場驚嚇,謝大人大力丸不要錢狂砸出來的身體,終于又被掏空一次。
顧勞斯闊別許久,再次感覺到了——虛。
腦袋昏昏、腰膝無力……
怕了怕了,世道太亂,還是滾回府學念書才好保命。
明日他就收拾行李打道回府。
迷迷糊糊間,他擦了把臉頰濕汗,心道我一個文科狗,南巡治水有我啥事?滾回去搞教改,力爭快點整個文理分科、術業專攻,才是他的正經事!
蘇訓才從京中帶回一手消息,說禮部鄉試主考選拔都已結束,人員都已定下,遠些如福建、廣東等地的主考官,都揣著銀子上路了,最遲七月,南直隸鄉試主考官也會敲定……
還說這波將有一個巨大的驚喜等著他。
顧勞斯對驚喜實在不感冒,反正他又上不了考場。
只是他確實要提前籌備最后的沖刺模擬了……
結果第二日,他正準備收拾包袱回山,就見二哥坐在床沿一臉慈愛地仰望著他。
“琰之,你還記得答應過二哥什么事嗎?”
顧勞斯心里咯噔一下,企圖裝死:“什……什么事?”
他實在怵了方白鹿。
顧二“啪”得一聲,摸出一把扇子,裝模作樣煽風點火。
那扇子如斯眼熟,正是黃粲那日丟來的宋徽宗真跡。
“太子近日將南直隸各處官員都挪了挪窩,廣德知州方徵言原是工部擅治水的裴尚書門生,此番調任去安慶府任知府,今日正帶著方白鹿前來謝恩!
他笑瞇瞇撿起床頭那封請帖,“張尚書家小公子宴請,琰之雖然在病中,可胡說身體尚佳!
顧勞斯恨不得給自己一個大嘴巴:叫你胡說!
他抱著最后的希冀試探,“可我給方白鹿送的信,說的是胡說要回京!
“無礙。”顧二起身,慢悠悠踱近,將扇子往他衣襟里一塞,“運河上前幾日四處拿人,緊了多處關卡,許多行商客船悉數滯留此處,胡說自然也不例外。只是你可要抓緊了,方徵言既然要去安慶府,廣德寶監局試鑄之事必定提前結束,一旦方子先送去京城,再偷來也無用了!
“你也不想眼睜睜看著二哥因為欠債被人當街砍死吧?”
這不是他那日忽悠隨風的話嗎?!
顧勞斯攥緊扇骨咬牙,“二哥你可真會現學現賣!”
他去還不行嗎?
第113章 第 113 章(三合一)
倉廩補足, 糧市平穩,不過半月金陵就恢復了昔日的歌舞升平。
淫雨不歇,太子又在孔子廟舉辦了一場盛大的祭祀祈福活動, 說起來也巧, 不過幾日后, 江淮陰云竟真的散去, 難得露出了好天。
漸漸, 百姓之間流傳開來,稱太子寧云乃“潛龍騰淵”、“君權天授”,正是太.祖庇佑的正統。
倒是將此前神宗名不正言不順的竹書篡位說悄悄掩蓋過去。
世道祥和, 紈绔們終于解了禁, 再不受長輩拘束, 也故態重萌起來。
今個兒你請喝酒, 明日我請賞花,張慶卯足了勁兒, 就等著哪次席間再遇顧悄,好亮出大寶貝,與他比個高下。
哪知小公子就同人間蒸發似的, 再沒赴過一場宴,就連他親自送上門的帖子,也被一個重病擋了回來,澆了他一個透心涼。
正主不在,可奈何他臺子支了, 帖子也下了,不得不硬著頭皮孤獨唱完這場戲。
夏日宴這日, 金陵城南,秦淮岸北, 張公子圈下的荷花宕,泊著兩艘畫舫。
奔著張公子“異寶”而來的,不僅有眾多能吃會喝的公子哥兒,還摻著不少南監蔭生。
從晌午起,游冶子弟陸續登船,輕舟鼓吹;伴游麗人揮袖迎招,衣香鬢影,好不熱鬧。
張慶瘦猴子一樣,立在船頭翹首以盼,他尤不死心,直至所有賓客上船,才抹了把額間汗抱怨,“怎么正主不來,他那小跟班也不來?”
小跟班說的正是原疏。
旁邊人推了張公子一把,“還叫小跟班呢?人現在可是能跟你拿矯的秀才了,指不定過了八月,你見著他還得拱手客氣一句舉大人!”
張慶十分不服氣,“你就瞎貧吧!咱又不是沒見過他學問,也就大字畫得比我周正些,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運中了個秀才,他要能考上舉人,鄉榜下面我……”
“鄉榜下面你直播吃屎嗎?”
人群里,不知誰嘴快接了這么一句。
一時間,紈绔們嬉笑卡在喉頭。
“哪來的宵小之輩,口吐穢言,給我攆下去!”張公子氣急敗壞。
只是船上嘈雜,一時難以揪出說話之人,張公子無能狂怒,十分丟份。
顧勞斯烏龜腦殼一縮,心道對不住小張,今天出門嘴巴忘帶鎖了。
他仗著人矮,在人群中好一陣流竄,成功從畫舫底層的末等席位竄到二樓首席。
只是胡說臉生,裝扮亦非顯貴,還沒在二樓站住腳,就被張公子家仆拎住,要治他一個“茍茍祟祟、圖謀不軌”。
顧勞斯指天發誓,“我就是上來吹吹風。”
家仆扯著他胳膊不放,“小的可以送你去岸上吹個夠!”
顧勞斯強行攀關系,“我是拿著帖子來的,是你家公子請的貴客!”
家仆拉下臉,“別逗了,這灰帖連主船都上不了,也不知是哪個少爺,帶這么一門不上見的窮親戚上來!
“爺不窮,有的是錢!”顧勞斯掏出一兩銀子意欲行賄。
家仆“切”了一聲,“這年頭只有窮鬼才帶現銀,來巴結我們公子的,哪個不是帶的銀票?”
眼見著細胳膊細腿的顧勞斯要被扭送下船,手腕卻被一只大手握住。
來人聲音凜冽,顯示主人心情并不大好,“他是我帶上來的,怎么?”
“不怎么不怎么。”那家仆甚會看碟下菜,忐忑望一眼來人,立馬麻溜潤了。
徒留顧勞斯跟方白鹿二人大眼瞪小眼。
半晌,方白鹿才低聲道,“我以為你真病了!
“咳咳咳……”顧勞斯覺得自己離真·心肌梗塞亦不遠矣。
察覺到胳膊還在對方手里,顧勞斯掙了掙。
方白鹿從善如流松開手。
畫舫很大,二樓花廳嬉鬧喧囂聲陣陣傳來,方白鹿卻調轉方向去了安靜的船尾。
顧勞斯管住腿,目光游移,沒有跟過去。
卻聽到那人側首,“放心,我不敢把你怎樣!
船艙里逆光,他晦暗不明的臉上似乎是掛著一抹苦笑。
“不管你信不信,我確實沒生過害你之心!
方家都是些實干派,這些年端水端得平,從不站位,與哪一方勢力都有個點頭的交情。
除開年節那次意外,叫小公子飲恨西北,也確實沒什么劣跡。
方灼芝在休寧和了這么些年稀泥,明里暗里也幫襯顧家不少。
想到這,顧勞斯眼一閉心一橫跟著他去了。
方白鹿對這畫舫極其熟悉,七拐八抹間進到一處十分幽靜的隔間。
臨窗一張簡案,兩個蒲團,案上茶盞、瓜果具備,顯然是有備而來。
方白鹿引著顧悄落座,才將那一小碟子西瓜、夏柿子并翠玉瓜往他跟前推了推,“聽說你苦夏,最喜歡這些冰鎮瓜果!
瓜是正經太倉弄來的頂級瓜,還只取瓤心,切成小方。
柿是夏方脆柿,用井水鎮過,吃起來生津止渴,猶如咀冰嚼雪。
就連翠玉瓜,也是取剛剛好蒂落、不老不生的,剖開瓜腹,一點點挑去瓜子,連帶著金色瓤子一道擺放進水晶碟子里。
炎炎夏日,顧勞斯頓覺口水分泌得有些過旺。
他抓住涼茶灌了一口,心里對方白鹿的認知又刷新一層。
原來這人并非一味狂妄,一旦有所圖謀,也能哄得人通體舒泰。
果然是個頂好的混官場的苗子!
同樣是拿吃喝作敲門磚,他就比黃五不知高明多少。
春上黃五來套近乎時,采買的點心吃食,沒一個不踩雷,可方白鹿這一小桌,食不厭精,無一樣不送到顧悄心坎上。
他還比黃五沉得住氣,也不急著切入正題,而是陪著吃了幾口,才淡淡訴從前。
“我初到休寧,是有心與你結交的,奈何你卻是個膿包!
顧勞斯立馬扔下簽子,抬眼怒瞪:會不會說話的?
只是嘴巴里還沒咽下去的西瓜,叫他無聲的質問弱了些氣勢。
方白鹿笑笑,“世家子弟,鮮少有你那般窩囊的。窩囊到讓人只想壓在身下狠狠欺負!
他后半句聲音壓得極低,如氣音般纏過顧悄耳畔。
這話明著是羞辱,可配上他深情眸光與曖昧語氣,更像是一場晦澀難明的調情。
等閑少年不更事,此刻早已被他撩撥得臉紅心跳。
可惜,跟他對戲的是顧勞斯。
出了名的不解風情。
嗝?鋼鐵小顧甚至空腹驚出一個飽嗝來。
他這是聽到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
大約他的震驚毫不作偽,方白鹿無端生起一股挫敗來。
他無奈抬手,虛虛遮住那雙因怔愣而微微閃爍的瞳眸。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對你的心思可不單純。”
他承認得磊落大方,完全不知道這坦蕩的示愛幾乎快要震碎顧勞斯的三觀。
可以說,這會顧悄所有的力氣都用在表情管理上了。
好在方白鹿也不需要他配合,徑自說了下去,“可文會再見,你仿佛變了一個人!
“還是這張漂亮的臉蛋,一樣動輒就紅眼哭鼻子,可我知道,你再不是先前那個可以任我欺負的膿包了!
方白鹿放下手,目光灼灼與他對視。
順手還替他又續一杯涼茶,“我想,我們應當要重新認識一下!
他一字一句,說得極其認真,“方白鹿,字崖隱,幸會!
顧悄訥訥張口,“顧悄,幸會!
見他不再用“胡說”遮掩,方白鹿一時心情大好。
“琰之演技,實在不如何。第一次見‘胡說’,我就知道是你扮的!
顧悄尷尬摳腳,臉上卻也成功逼出幾絲紅暈,“究竟是……哪里漏了破綻?”
“胡說這等身份,斷不會初次見面就自稱‘我’的。”
果然細節決定成!顧勞斯恨得拍大腿。
戲演到這里,方白鹿尤覺殺傷力不夠,語帶幾分寵溺又補了句,“這些都不重要。若你也長久地凝視過一個人,久到微末處都拿出來反復揣摩過,就知道分辨意中人,靠的從不是樣貌,而是直覺。”
顧勞斯一時有些坐不住了。
這段位???杠不過杠不過,單身小狗狗一時不知道怎么接茬,只好靜默之。
方白鹿攻守極其有度,逼得緊了忙又小退一步。
“先前我將你當作紈绔,輕慢欺負于你,有錯在先;這次你扮‘胡說’,混跡我與皇商之間,替徽商套走不少消息,欺騙我在后,如此也算扯平。既然咱們已經重新認識過,那從前恩怨干脆也一并兩清,琰之你看可好?”
還有這等好事?
占了大便宜的顧勞斯忙不迭點頭,盛情拍馬,“好好好,崖隱兄胸襟寬廣,偉丈夫也!”
可轉念一想,不對啊,這冰釋前嫌了,還叫他還怎么下手騙那張方子?!
顧勞斯咀嚼著最后一塊瓜心,涼絲絲的甜意沁人心脾,吃人嘴短,他吞吞吐吐,“其實,這次扮胡說……”
方白鹿似是知道他要什么,爽快從袖口取出一張銀監的冶鑄方子。
“端午那日你在古董街撿銅錢,我就猜到應是顧二叫你來拿這個?”
顧勞斯一哽,感情死對頭跟前自己全程都在裸奔,啥秘密都沒有藏住的?
他將信將疑接過薄薄幾頁紙,瞅瞅方白鹿,又瞅瞅方子,心中估算有詐的可能性多大。
方白鹿有些好笑,“你們家行事,我隱約也能窺見一二。今日這方子就是送你又何如?”
畢竟舍得重餌,才能釣上最金貴的那條魚,不是嗎?
袖口下,他輕輕捻了捻指尖,那里仿佛還留有小公子腕上微涼的觸感。
他壓下心中急切,難得按捺性子,慢慢周旋。
京中他大伯的消息雖然來的晚,但每一條都足以叫他心潮澎湃。
顯然顧準下一步,是要同陳皇后清算。
大寧貨幣發行定額雖由戶部裁奪,但鑄幣卻由工部實操。
現任工部尚書裴崗耿直,不擅攬權,底下魚龍混雜,寶泉銀監一整塊肥肉,悉數落入陳皇后一系手中。
方白鹿不傻。這節骨眼上,顧二昧這方子是假,借他手一舉打進工部才是真。
既是如此,今后小公子便有的是地方還需求他。
他要的,不過如是。
顧勞斯被他看得發毛。
不就是演嗎,整的誰不會似的?
他三下五除二將方子塞進袖袋,穩了穩心神,臉上恰到好處地露出幾分難以置信,外加一點欣喜,“這等機密,你就這般……這般送我?實在是……”
“這般機密,我這樣輕易送你,是因為……”
方白鹿驀然湊近,隔案與他幾乎鼻尖抵住鼻尖,“是因為,我想取悅你啊!
這戲……還真不是人人能演得了的。
顧勞斯連忙后退,奈何隔間逼仄,也只退了幾寸距離,便抵到船艙。
他條件反射是將方子甩回去,大喝一聲去你的權色交易。
可一想到顧二,再想到此行目的,他腰桿子就直不起來。
糾結幾息,顧勞斯終于憤憤想明白,顧二當真是個老六!
他怕不是早就知道方白鹿人面獸心、對他圖謀不軌,還上趕著把他派來,就是打著不嫖白不嫖的主意!
好一個逢場作戲!這等紅杏出墻的戲碼做多了,他跟謝昭不吹就見鬼了!
可惡!拆婚還特么用連環套,這不是欺負人嘛!
他氣得老臉通紅。
落在方白鹿眼里,便是小公子害羞了。
方家人薄情,情愛一事上向來奉行感官為主、享樂至上。
他生來男女不忌,又擅風花雪月,不管是勾欄里的,還是良家子,但凡他看中的,幾乎在他手上都過不了幾個回合,稱心意的他勢必要睡到手里。
哪知顧三這草包卻不買他的賬。
原本他拿顧三只當樂子消遣,沒成想一來二去,倒還真教他惦記起來。尤其得知這消遣還身份貴重,就越發激起他蟄伏的征服欲。
這次將計就計借勢挑明,他就不信了,以他才學樣貌、家世手段,還能搞不定一個童子雞!
二人各懷鬼胎。
這時,畫舫前端傳來一陣高呼。
有幾個侍候的丫頭,也在低低喚著“方公子”,大約前頭迎來重頭戲,張慶終于想起來,貴客不見了,正到處找呢。
方白鹿應了聲,也不避諱地就這樣拉著“胡說”出了隔間。
一路人來人往,見到方白鹿嘴角的笑和身后人通紅的臉,無不心領神會。
顧勞斯后知后覺,直到落在人前,才猛然明白他人眼中的曖昧揶揄是什么意思。
他甩了甩袖,自覺避嫌與方白鹿坐遠了些。
二樓熟面孔不多。
小公子此前幾乎沒出過休寧,滿打滿算這場子,他認識的竟只有方白鹿和張慶。
但從談天中不難知曉,前排圍坐的大都是監生。
南都國子監,里頭監生分四類。
頭部監生,是鄉試中舉的正經監生,又稱舉監,自然不耐煩搭理不學無術的紈绔。
次一等的貢監,是各處府學推薦上來的優秀生員,前程大好也不屑同他們為伍。
第三等蔭監,受父輩正三品以上官蔭,可免前期選拔直接參加鄉試,張慶便是其中一員。
最末等例監,就是特殊時期通過納捐將子弟送進官學的商賈之流。
神宗不喜納捐風氣,即位至今也就網開一面,容四大皇商納了幾個子侄。
奈何這些個商籍子弟,即便被教官押著讀書,連學里的例考都考不及格,最終還是老老實實回去做買賣了。
因而這次來的,只有蔭監。
“梁兄,秋闈在即,不知兄可打算下場?”一監生客氣拱手,向著前輩求教。
梁姓監生猛灌一碗好酒,“秋闈有方兄這等對手在,我可不敢獻丑,只想平安過了國子監夫子考校,侯補個小官做做,此生無憾!
“梁兄莫要妄自菲薄,聽說顧悄、原疏、黃五之流都要應考,你雖比方兄不及,可有的是人給你墊底,怕什么?”
梁兄心態穩得一批,“吾貴在有自知之明,可不像某些人。”
“某些人今日都不敢露面,想來是怕我們奚落他,平白混了個沒臉!”
這句話引來一眾人附和,人群中一位仁兄,將火引到方白鹿身上,“方兄與那群紈绔同在休寧,應當知其根底,不如說一句?”
那人帶出這話頭,可不是無心。
八月秋闈,六月下旬各州府就要舉行歲考,過考生員才會推至上級。
大寧兩京十三行省,除去貴州不設鄉試考點,剩余各處均有貢院。
每年入了七月,各處省會就熱鬧起來。除開趕考學子,最活躍的就是各大賭場。
各種與科舉相干的賭法層出不窮,令人眼花繚亂。
這人探口風,便是為“闈賭”做準備。
今年押注的大熱門,除了宋如松,就是休寧出來的那幾個紈绔。
方白鹿飲了杯茶,似笑非笑向著那人望過去,“不知全貌,不予置評。比起他人,我倒是更想知道,諸位押我賠率又是多少?”
那人諂媚道,“哪有人敢拿方公子消遣?您今年必中前三,不中……”
“不中你跟張公子一道,榜下直播吃屎?”
這次顧勞斯沒有人群掩護,一張嘴就暴露了。
張慶怒目而視,那人挽袖子要來揍他。
“胡說”瑟瑟發抖,“你們拍馬屁的時候,既然如此言之鑿鑿,又何懼將來吃屎?”
“還是你們心虛,本心里其實認為方公子中不了前三,休寧那一群紈绔定能考上?”
張慶與那賭徒面色難看,卻被反將得發作不得。
方白鹿心情不錯,少見的替人解了個圍,“典之何必跟個小小商籍計較?今日你是有什么寶貝,如此大張旗鼓叫我們好等?再不拿出來,我們可要鬧了。”
張慶這才想起正事。
他弄來了一把好琴,正是傳聞中四大名琴之首!
提及這,他腰桿挺直,“今日宴飲,確實有一稀罕玩意兒想同大家一道品鑒。想必大家都知道,琴有四絕,一曰號鐘,伯牙曾以此琴奏高山流水,后被春秋霸主齊桓公據為己有;二曰繞梁,楚莊王愛不釋手;三曰綠綺,相如就是拿它彈得鳳求凰;四曰焦尾,東漢名臣蔡邕于烈火中奪出一截梧桐木制成!
他話還沒說完,就有人嘻嘻哈哈笑謔他,“張典之,你又不會彈琴,整這個給誰看?”
給誰看?自然是給會彈琴的顧悄看!
誰不知道,顧家小公子有四絕,一會斗蛐蛐,二會飲食,三會得一手好書法,四會撥弄琴弦。
斗蛐蛐,他已屢戰屢敗。
飲食上,他確實比不過顧悄嘴刁。
書法他倒騰不來,前幾次屁顛顛拿來幾幅顏真卿、米芾真跡,都被顧悄掃地出門,直罵他“魚目珍珠都分不清楚,下次別來了”。
這次,他打聽許久,才得到一手消息,顧悄手里最好的琴,也就是一把魏晉傳下來的無名琴。
饒是他顧小公子如何吹噓是嵇康廣陵絕唱所用,那也是無名琴!
所以,當他在外祖私庫里翻出這把四大名琴之首的號鐘,喜悅之情簡直溢于言表。
為了驗真,他還天南地北尋了數個知名琴師幫著鑒定,如此萬無一失才敢拿來顯擺。
可惜顯擺的對象,早已志不在此。
張慶想到這,強詞奪理都失了三分興致,“我不會彈,有人會彈!名琴當配名師,這次我可特意從京城請來了琴師景公子,好叫你們這群泥腿子見識下,什么叫梵音天籟,什么叫振聾發聵!
他話音才落,隔壁小船上就響起幾聲叮咚。
起手似是漫不經心,信手隨彈,叮咚聲參差寥落,只是那琴音音如其名,確實如鐘聲激蕩,很快壓下嘈雜。
一片靜謐中,琴音宛轉漸起,一掃初時伶仃,漸漸竟有萬馬奔騰、氣貫長虹之勢。
聽到后來,男子們無不握拳,胸中激蕩起滿腔戰意,女子們捂住起伏的胸口,一時不能從那殺伐之氣中回神。
直到琴音散去,才有一人驚魂未定,“聽罷這一曲,我仿佛戰場殺敵三千,凱旋而歸!”
顧勞斯瞥了他圓潤的腰身一眼,你也只能夢里想想了。
“正是!這金戈鐵馬的錚錚之音,才是我男兒本色!”
這個就更不行了,能不能先把懷里的妹子放下再大放厥詞?
“景公子,不會就是那個陳皇后連召三次都拒不入宮的第一琴師??”
好半天,才算有人反應過來,能有這等琴藝,絕非優伶之輩。
小船上那人聞言,抱琴起身,十分瀟灑地憑船舷借力,如一只鷹鷂輕而易舉就落在了大船上。
他一襲青衣,不顯山不漏水,面上帶一張青銅鷹紋面具,堪堪遮住眉眼。
十分的世外高人。
二世祖們無不被這一手震懾到。
目光中流露地全是看見偶像的小星星。
“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聞。不知可否勞煩景公子,再為我們奏一曲。”
張慶一掃眾人表情,登時長臉萬分,拱手又向這高冷琴師請求。
他都做好了被拒絕的準備。
畢竟這琴師十分難講話,氣場還冰冷,攏共接觸到現在,只在見到這琴時說過一句,“好琴,當奏一曲。”此后再沒搭理過他。
誰知,琴師這會不高冷了。
他席地而坐,將琴放在膝頭,冷冷道,“可為你再奏一曲,但有一個條件,琴明日還你!
晚還一天又不掉塊肉,張慶自然答得干脆。
唯有顧勞斯,如坐針氈。
這景公子,特么的不是別人,正是他家謝大佬。
套用方白鹿剛剛撩騷的話,若是盯著一個人看久了,辨人就不再是憑樣貌而是直覺。
顧勞斯上輩子看得足夠久,這輩子又被謝昭狠狠坑過,這要再認不出來,可以以死謝罪了。
可一旦認出,此間所有紛繁,就再也入不了眼中。
六月,正是入伏最悶熱的時候。
秀過好琴,畫舫又尋了處楊柳蔭下泊船,叫公子哥兒們聽曲納涼,鬧將一個午后,直至黃昏暑氣漸消,才三五成群下了船,換個場子續攤。
昏沉暮色里,方白鹿倚欄回首。
那狡黠獵物早混著人流不知去處,他瞇了瞇眼,向著岸上遙遙招手的陸鯤走去。
陸伯魚上次才挨了揍,這回問話都小心了不少,“怎么,不順利?”
方白鹿聞言,側首再看一眼燈火暗淡的畫舫,“高手過招,算是平局吧。這魚,竟比想象中難釣。”
陸鯤摸了摸頭,統歸是不理解方白鹿雅興。
黃粲與胡排九,怎么說也一起玩了許久,沒想到方家翻臉不認人,前頭才松口風,暗示兩家官倉可以下手,后頭就反咬一口,稱泰王之命不敢違。
以至于兩家被顧家坑的褲子都沒了,始作俑者卻漠不關心,好似千鐘萬粟于他,竟不及眼下這風月二兩。
方白鹿睨他一眼,淡淡道,“伯魚,你既然要走仕途,就該知道當官有幾件事最不可取,一不可擅專弄權,二不可貪污弄錢,三不可自作聰明揣測上位者心思。如此算下來,唯有貪戀美色、游冶風月,最是無礙。所以,什么事上該上心,什么事上不該上心,你心中當有數。”
陸鯤小心思被當面戳破,不由心中一凜。
他確實心有怨懟,也顧及黃、胡兩家多年往來的情誼,準備在方白鹿跟前替他們說說情。
沒想到自始至終,方家都沒將兩家放在眼中。
秦淮河上吹來一陣熱風,方白鹿屏息感受了一陣風中混雜的氣息,淡淡道,“陛下如今有意扶太子即位,皇商洗牌是早晚的事。怪就怪這兩家不若周、沈明悟,敢與泰王親近,無異于自掘墳墓。”
爾后,他頓了頓,“陸伯魚,若不是看在小姨份上,以如今光景陸家也早成棄子。八月秋闈,你好自為之!
陸家小輩不僅資質平庸,還大都不求上進,整日游手好閑,指望巴結權貴度日,如此下去方家再與他們混在一處,遲早尾大不掉被帶累下水,八月秋闈便是一個期限。
言外之意,便是陸鯤再聽話好用,秋闈不爭氣,方家也不會再扶一個廢物。
陸鯤顯然懂了。
他悄悄握緊拳頭,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
讀書讀不進去,他能有什么法子?
河堤暗影處,一葉小舟上。
二人對話不偏不倚全被聽了去。
舟頭謝大佬緩緩撐篙,艙內顧勞斯抱著琴瑟瑟發抖。
待二人遠去,他才低聲諂媚,“學長,你會的真多,又會彈琴,又會劃船!
當然,最會的還是角角落落哪兒都不落下的聽墻角。
可惜,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他的討好如月色清涼,一點點沒過余暉落霞,滑入水中沒有驚起一絲瀾漪。
大佬技巧嫻熟,手中船篙一起一落,小船受力,緩緩向著水深處蕩去。
有一說一,張慶是個會玩的,他圈的這塊荷花宕,專用做世家子玩賞,一路都不曾遇見畫船簫鼓,十分靜謐。
小舟如入無人之境。
等到謝昭放下船篙,舟已跌落藕花深處。
顧勞斯探出頭去,入目天水遼闊,煙波浩淼。
倒墨成山,揮毫成水,夾岸處皴出的濃淡巖石、樹影,與天上星子、湖中躍鱗交相輝映,他好似在一幅高人酒后囫圇畫的顛倒畫中。
天在腳下,水上蒼穹,他腳踏凌波,伸手便可摘下星辰。
如是想,他也如是做了。
只是指尖與水相觸的瞬間,令他恍然醒神。
他喃喃念過,“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原來是這樣的景象。”
“好看嗎?”謝昭扶著舟弦緩緩逼近。
山河遠大,唯他草舟一芥。
短促的震撼和空茫里,謝昭這一聲猛然撞入心口,顧悄耳旁仿佛響起荷花叢里萬頃夜蛙的齊聲轟鳴。
“好看。”他按下心悸,在謝昭灼灼目光中,回答得十分誠實。
只是那雙眼里,滿滿只盛著一個學長,也不知答的是人好看,還是景好看。
舟艙比之那隔間,還要逼仄。
謝昭又是頎長身形,擠進來顧悄便覺呼吸都費勁了些。偏偏他還非要與顧悄毗鄰而坐,手臂挨著手臂,大腿擠著大腿,隔著薄薄夏衣,體溫交互,空氣都莫名焦灼起來。
顧勞斯不自在地往旁邊讓了讓。
謝大人頓時傷心失落道,“悄悄你在躲我?”
顧勞斯身形一僵,“怎么……怎么會?”
謝昭將琴整好,放在舟中唯一一張小幾上。
“我日夜兼程從京師南下,一個月的行程只用了十來天,就為了騰出半月時間來見一見你。可你卻喬裝打扮,與別人私相授受。我都聽到了,那青年說他想取悅你!
顧勞斯一整個麻了。
這叫他該從哪里解釋起?
“那,那只是逢場作戲,我幫二哥騙一張方子而已。”
慌亂中,他掏出證據,生怕謝昭不信似的塞進他手里。
卻不知道謝昭手快,趁他不注意就混了一張東西進去。
夾帶完私貨,謝昭輕笑著替他收拾好,撫著下巴故作可憐道,“既是騙局,可悄悄既沒拒絕,也未接受,便是持觀望態度。那不如告訴我,到底要什么樣的人才能取悅到你?”
這不是明知故問嘛!
顧勞斯簡直像個燒開的壺嘴,就差冒白氣了。
退一萬步說,謝景行什么用過這種語氣說話?
這操作就很不學長好嗎?!
顧勞斯張口欲言,猛然間福至心靈,仰頭眸光亮晶晶反殺回去。
“謝景行,你這樣無理取鬧,該不會是吃醋了吧?”
原以為謝景行為了面子也會搪塞幾句,沒想到他竟是兩手一攤。
“是啊,幾十年的老醋壇子都揣翻了,你想好怎么哄我了嗎?”
顧勞斯縮頭縮腦。
大佬每次來見他,代價必然都不老少。
這會他摘下銅面,一雙疲倦的眼,在冷月輝光下柔情繾綣。
猶豫半晌,顧勞斯豁出去了,他主動抱住大佬腦袋,“吧唧”親了一口。
“都這么熟了,還膩膩歪歪,怪不好意思的。”
他嘟嘟囔囔,不知謝昭露出一個心滿意足的笑。
魚上不上鉤,也得看釣翁是誰。方家小子,還是太嫩了。
但他慣會得了便宜還賣乖,竟離奇用一種委屈的口吻落寞道,“你果然還是嫌我年紀大了,竟用這張假臉敷衍我,真不想哄也不必為難!
一貫成熟穩重的人,突然胡攪蠻纏起來,顧勞斯簡直想瘋狂馬氏搖晃他,“你是被瓊瑤奪舍了嗎?”
可他不敢。
不過兩個月未見,男人清瘦了許多。
神宗如此多疑,他屢次背叛,卻仍在一灘渾水中保住心腹地位,可見有多熬心熬力。
他本不需要冒這些險的。
顧勞斯很快心疼起來。
大約夜色亦給了他勇氣,朦朧里他扯住大佬袖子,“那你說怎么哄?我……我絕不推辭就是!”
謝昭愣了一瞬。
顧勞斯本以為他要提出什么獸性大發的要求,卻被他抬起下頜,輕輕在唇角印下一個輕柔的吻。
“如此夜色,我想悄悄為我奏一曲鳳求凰。”
男人低啞的嗓音如同醉人的酒,開出大膽條件時顧勞斯都沒紅的臉,驟然燒得緊。
原身擅琴,他穿來自然也通曉音律,只是記憶的會跟身體的會,完全是兩碼事。
文君貌美又新寡,相如見之心喜,便作此曲附琴歌以挑之。
這么一首男女挑逗曖昧纏綿的曲子,落在顧悄手中,宛如驚雷,磕磕絆絆就算了,愣是把鳳鳥相逐彈出了彎弓射大雕的陣勢。
聽到一半,謝昭就忍不住扶額,低低笑了起來。
“難怪你二哥允你暴病,這琴藝實在拿不出手!
顧勞斯尷尬停手,“這號鐘本就大勢磅礴,如何奏得了靡靡之音!”
大約覺得尊挽得不夠,他又加一句,“琴不比字,可以偷偷練,我這要在家中,頭一回撥弦恐怕就叫顧家炸了,哪里還維持得住這面上和諧?”
“那正好,這半月我就敦促你練手!
說著,謝昭扶住他生疏的手,一點一點與他說指法要訣。
末了,他又將曲子復彈一遍。
號鐘在他手里,有如名兵得遇良將。
原本哀靡輕浮的“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經他十指,有如銀瓶乍破、鐵騎突鳴,愣是彈出來一股“慰我傍徨、使我淪亡”的矢志不渝。
彷如一場盛大的告白。
琴音落,顧勞斯久久不能回神,耳畔卻又添一聲平地驚雷。
“既然悄悄彈不好,那換我取悅悄悄也是一樣。”
槽,沒輸在起跑線卻輸在行進中的顧勞斯,內心只剩這一個大字。
他羞恥捂臉,“學長,你正常點咱們還能聊聊天,你不正常我只能癡漢臉不知今夕何夕了!”
“咳!敝x狗最怕就是顧勞斯來直球。
他退開幾步,與蔫巴巴缺水狀的小顧拉開些距離,“習慣就好!
“咳咳咳!毙☆櫾俣缺贿@虎狼之辭辣得夠嗆。
原來談戀愛都這么黏糊恐怖的嗎?
夜色漸涼,河中清風帶來微微荷香。
顧勞斯深呼吸,終于從被心上人近距離狙擊的暈乎勁兒里緩過神,“北司大人怎么還有一個身份,第一琴師?”
謝昭撐著頭,一手閑撥七弦,與他彈著小星星解悶,一邊解釋,“大寧是有一位琴師,號稱天下第一,姓景名卿,算是我師兄。原本我并不精通琴藝,只是怕你借尸還魂、應接不暇,這才拜師學了個皮毛!
你管這叫皮毛?顧勞斯生無可戀臉。
“這次京中大亂,神宗痛下決心放權于太子,謝家也正好急流勇退。我父親年事已高,借此告病,祖母以我與兄長皆是武將,染一身血煞,恐子嗣艱難為由,趁勢將我從北司摘出,轉走文臣路子。這次鄉試,赴福建主考,便是轉機!
顧勞斯酸了。
“我還在苦逼兮兮應考,有些人啊,就開始當考官了。”
“是啊!敝x昭煞有介事,“這就是命,羨慕不來的!
頑笑過后,他輕輕道,“福建路遠,六月中旬便可啟程。我頭一個出發,心中所系卻不是正事,只是想勻出空隙見一見你。可惜這回沒有案子在手,只得順道去師兄那里,借了他的皮子打了這一場秋風!
感情就是一個冒名頂替?
顧勞斯嘴角抽了抽,“那可真是辛苦你了!
當顧二舉著夜火,將小船拿下時,謝大人正攬著顧勞斯,雙雙臥在舟中看星星。
星分翼軫,念起來輕易,可真要弄清楚二十八星宿和分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好在身邊有著這么一位萬事通,原本枯燥無聊的事,經謝景行的嘴里吐出,莫名生動起來。
顧勞斯聽得興起,哪耐得住說書人突然太監,賣起關子?
不由扯住說書人衣襟,撒潑打滾叫他繼續不要停。
這一幕落在顧二眼里,那就相當刺激了。
第114章 第114章(字數補完)
“幕天席地, 孤男孤男,你們在干什么!”
顧二顧不上風儀,如同一只護崽的老母雞, 擼起袖子, 跳上小船就要拿人。
月光清亮, 可舷下晦暗。
待他看清舟中情形, 不由眼前一黑, 差點栽進水中。
本以為是老油條圖謀不軌,沒想到卻是他弟弟好生有本事,趴人身上不依不饒, 蹭得閻王發鬢凌亂、衣衫不整。
他登船急切又粗暴, 莽撞的沖力叫原本平穩的小舟晃蕩得厲害。
他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弟弟, 身形一個不穩, 無意又將閻王夏袍扯開大半。
寬松碧色衣襟散亂掛在肩頭,露出一片白晃晃的胸膛, 如泠泠玉石,襯得月光都遜色三分。
好一個……春色無邊。
顧二哽住了。
怎么看,謝大人都更像是吃虧的那個。
弱不禁風的顧三, 才是調戲良家婦男的紈绔。
顧瑜之杵在舟頭。
一肚子申討緩緩咽了回去。
新朝世家子弟賦閑,大都游冶聲色。
男歡女愛久了無趣,男風便日漸盛行。
于是,有落魄文人迎合市場,批馬甲上陣, 編些香艷話本討生計。
也有梨園跟風,專挑些裊娜人物, 咿咿呀呀演幾折子弁而釵的風流韻事。
原本這不是什么新鮮事。
叫顧二大為震撼的,卻是折子戲里, 竟有弱質書生強占風流俠士這等離譜橋段。
金風樓里,黃五曾邀顧二看了一出好戲。
武將一直垂涎書生美色。
遂請了妓子一同給書生灌酒,書生不勝酒力,醉后半推半就被武將帶到榻上。
哪知關鍵時刻,看似弱勢的書生,竟反將武生推倒……
臺上書生,身段窈窕,正是演慣了女子的青衣反串。
而那武生,最是英氣不過,一身肌肉強健又不夸張,哪怕隔著戲服,也能叫顧二身側妓子臉紅心跳。
就這,他能被推到?
顧二酒杯一晃,差點沒灑出半觴。
可眼下,這荒誕不經的劇情似乎合情合理起來。
顧三身虛體弱,謝大人等之不及,甘愿襝衽為愛躺平,也不無可能……
顧二耳畔,似乎還回旋著武將纏綿悱惻的那句獨白:
“我實慕弟才色,若能一嗅余香,死也心甘。
今既能完吾愿矣,誰上誰下,無非一享貪歡,又有什么干系?
武生我啊,甘愿為情而獻其身也!
……
一時間,蛙鳴震耳。
顧二心神俱顫,幾乎要落下一行淚來。
謝大人,竟淪落至斯……
男風果真害人不淺!
倒是某人十分鎮定。
顧勞斯自認身正不怕影子斜,盛怒的顧二除了叫小舟晃得厲害些,不足為懼。
只是他平衡力太差,本能下胡亂借力,一番廝磨,直逼得身下謝昭低低嘶了一聲,一貫冷靜自持的臉上緩緩浮起一抹薄紅。
顧悄自是感受到他變化。
好家伙,這下倒是真不清白了!
他一時臉熱,百忙之中踢了謝昭腿側一腳。
“謝大人,都是要當座師的人了,切記斯文,斯文!”
謝昭倚坐舟上,只仰頭任憑他動作,那蟄伏模樣,仿如一只溫順的猛獸。
倒是對多出來的顧二恍若未覺。
聽了顧勞斯的話,他低沉笑語,“是啊,師弟你俊秀,你斯文,不比師兄我,只會撒潑。①”
剛撒完潑的顧勞斯頓覺被陰陽了。
可這話怎地如此耳熟?
這不是西游記里大師兄和二師兄的經典對白嘛!
慢三拍顧勞斯才反應過來,他被這家伙內涵了!
“喂,你罵誰豬八戒呢?!”
謝昭滿眼笑意:“悄悄嘴不長,耳不大、臉不丑,是一個好男子,我如何敢有此意?”
這二人一個心大遲鈍,一個目中無人。
旁若無人地打情罵俏,顧瑜之忍不住,終于出手了。
不待顧悄繼續作妖,他眼疾手快,拎著弟弟后脖頸,直把人拖回了自家舟上。
“家弟多有冒犯,還請謝大人海涵!
丟下一句告罪,顧二悄聲令船公加緊搖槳,頗有些落荒而逃的意味。
顧悄才看見他似的,“哎喲,二哥怎地來了?”
片刻后,他一拍腦門,“二哥何等神思,這偌大的荷花宕,二哥竟知我在何處!”
他裝模做樣思忖,古代難不成也有GPS定位?
顧恪并不搭理他。
將人提溜到船艙安置,就抱胸冷冷盯著他。
一副主動交代、爭取寬大的表情。
相處日久,顧悄倒也不再怵他。
只是他這股無時無刻都堅持不懈要“拆婚”歪風,必須剎!
于是,顧勞斯決定先發制人,反將一軍。
他故作狐疑,“二哥你甚是可疑!一直阻我與謝大人往來,莫不是在暗中吃醋?難道……你對謝大人也有什么想法?”
方才舟上香艷畫面一晃而過,顧二額頭青筋跳了跳。
顧勞斯再接再厲,“難怪你明知方白鹿那廝對我圖謀不軌,還生生把我往火坑里推!如此倒也不必,你我親兄弟,何須為了個男人手足相殘!就是把他讓你……哎喲!”
“閉嘴!”一個爆栗下去,世界清凈了。
顧二止住手癢,也懶得再管弟弟混亂的男男關系,咬牙轉開話題,“方子呢?”
顧二捂住腦門,忙討好地將東西上交。
就著船艙微弱油燈,顧二一一清點。
翻到某張夾私,他手上一頓,周身氣壓更低了。
那頁紙平平無奇,混在方氏一沓冶煉記錄里,不細看甚至難以發現。
可上面寫得東西,卻足以叫陳氏萬劫不復。
似乎遞方子的人,早已算到了顧氏的下一步。
多年綢繆系數叫人窺了去,顧恪驚出一身白毛細汗。
好在對方是友非敵。
夏夜涼風習習,背上濕意很快干去。
“這方子,謝大人看過?”
顧悄不明所以,點了點頭。
顧二深深望了他一眼,不再言語,起身去了船尾吹風。
他想,他需要好好靜一靜。
那背影多少有些蕭瑟。
顧悄毫不懷疑,這個時代要是有煙,顧二定是要點上一根,夾在指尖,隨風明滅。
可惜,么得。
他過意不去,開口向大家長解釋。
“遇見謝大人真的是意外。就算他看過方子,也不會影響你的計劃,我用人頭擔保,謝大人絕不會害我們!
顧二不置可否,只冷哼一聲。
黃毛小兒,哪里懂他心里的苦?
這番,他氣勢洶洶趕來捉奸,又灰頭土臉幾欲先走,實在是謝昭反差太太,大到叫他倍感幻滅。
謝閻王,可是顧二年少時的偶像。
那年愍王兵敗,神宗發落愍王一系。
曾與愍王往來過密的顧家,生死一線。
蘇青青單槍匹馬秘赴北境救愍王妃。
亂中年僅四歲的顧恪被叛黨虜獲,淪為裹脅蘇家軍的人質。
是十四歲的謝昭,一柄長刀橫空出世,救他于水火。
那一戰謝昭打得漂亮,不僅鎮亂有功,更一舉為沒落世家正了名。
自此朝堂寒門將領,再無一人敢嘲諷世家軟骨,無人可立門庭。
雖然經此一役,謝昭落下殘忍嗜殺的惡名,卻也在詭譎的神宗朝挺直脊梁,自此執北司印,成為人人聞之色變的謝閻王。
后來世人時常嘆息,道謝昭明珠暗投,空負一身才華,卻甘愿乘鷹犬之勢。
可顧恪并不這么認為。
謝家人,盛世為君子,蹈方履正;亂世執兵戈,甘作小人。
這么多年,他暗中觀察謝家行事,也算窺得一線。
天下熙熙,才應興儒道、倡教化;天下燎燎,合該棄圣賢、興縱橫。
兵不血刃,才是王權霸業的至臻之境。
小弟與謝昭初見,帶回的那句“謝與顧向來共奉一主”,別人不信,他顧二是信的。
如若不然,憑謝昭能力,當年怎會不知他是顧氏子弟?
不過是故作不知,保他一命,順便解蘇家之難而已。
可惜到頭,美人鄉,英雄冢。
偶像妥妥一個戀愛腦。
饒是他閻王戾鬼,都繞不過這繞指的兒女情長。
這么個硬漢子,卻落得個以色事人的下場?!
念及此,顧二深沉地嘆了口氣。
套用顧三的時興詞兒:他的偶像——這是塌房了。
顧二心里苦,顧二還不能說。
顧勞斯自然不知顧瑜之腦中所想,更不知道自家二哥思緒如脫韁的野馬,早已奔馳過風花雪月,拐到了鐵粉脫粉之上。
今日大驚又大喜,一時靜下來,他破銅爛鐵的身體便倍感困倦。
艙外船夫搖槳吱呀,木槳蕩起水聲嘩啦,一下一下敲在他耳畔,不知不覺他就靠著船艙睡去。
蛙鳴遠去,絲竹人語漸起。
小船緩緩靠岸。
顧二側首,弟弟已然睡去。
可睡得并不安穩。
少年瘦弱,蜷在船艙小小一只。
肖似蘇青青的眉峰微蹙,與謝昭胡鬧時尚有幾分血色的雙唇,此刻蒼白一片,微微翕張。
他自小較常人氣弱,呼吸聲也小。
早年顧恪最怕與這弟弟一同睡覺,因為他實在害怕,再睜眼這人就沒了氣息。
好在,他一路磕磕絆絆,總算活了下來。
他時常也會想起另一個弟弟,可縱有虧欠也于事無補,只希望另一個時空,那人可以過得比這里幸福。
顧恪凝視著舟中少年。
那里既能養出這般性情,那人回去……想來也不會不好。
“公子……”
外頭船公提醒他上岸。
顧恪忙噓了一聲,輕手輕腳將人抱起。
算了,他想,就算偶像塌房,那也是親弟弟撬塌的,好像也不是不能接受。
岸上,蘇朗正候在馬車邊。
擦身而過時,顧恪低聲告誡,“記住,你是蘇家人,該聽誰的,你當心中有數。”
“再有下次……”
蘇朗摸了摸鼻子,悄聲應道,“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算是整明白了,他的職責不僅是護主子安全,還得兼職防詐防拐。
尤其是那種長得好、又有錢、嘴又甜的騙子。
比如——某謝姓大人。
……
第二日。
日上三竿,顧勞斯睜眼,瞅著陌生的廂房有些蒙圈。
他最近這覺,是越睡越沉了,怎么從船上到的床上,他竟毫無印象。
蘇朗板正著臉,在床邊方凳上正襟危坐,儼然一副守門神模樣。
顧俏沒甚精神,揉著怎么睡都昏沉的腦門問,“朗啊,這是哪兒?我二哥呢?”
“二公子一早就進城了!弊o衛十分扭捏,“此處正是金風樓!
語罷,他還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補上一句,“昨夜宵禁,進不得城,我與公子,只是在此借住一宿,并無其他。”
金風樓,玉露坊,金陵城外十里秦淮,最有名的銷金窟。
“就知道二哥帶的,不會是什么好地方!鳖櫱泥止。
見護衛尷尬且緊張,他突然福至心靈。
他爬起身,頗為哥倆好地攀住蘇朗肩膀,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放心,我是不會告訴琉璃,你帶我睡在這煙花地的!
老實人薄面皮,騰得一下全紅了。
“公子休要胡言亂語!什么叫我帶你……”
“我睡得人事不知,你可是清醒的。還說不是你帶的我?”
蘇朗被這一頓歪理氣得差點拿不住劍。
內間話音未落,外頭敲門聲起。
一聲婉轉柔美的“爺,起了嗎”,叫顧悄抖了三抖。
那些丫頭大約受了顧二囑托,也不待人答復,便擅自推了門進來伺候。
四個丫頭魚貫而入,從洗漱更衣到服侍進膳,一條龍服務包圓了。
蘇朗尷尬一咳,企圖避開丫頭,“緊著主子就行,不用管我!
可服務至上的金風樓怎么會厚此薄彼,于是,三個丫頭圍著顧勞斯,一個攆著蘇朗,房里一時香風四起,烏煙瘴氣。
“我說呢,琰之抱病,帖子不接,登門探望也見不到人,原來是在花叢里迷了眼,沒那個閑功夫搭理我等。”
廂房門口,張慶抱胸,一臉的似笑非笑。
身后幾人,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跟著起哄。
想來昨日琴會后,一群人便就近來了這金風樓續攤。
被抓包,顧勞斯也不臉紅,只捂著心口滿嘴火車,“唉,我這是眼疾心病,唯有多看美人才能慰藉,乍然一瞧兄弟你這張乏善可陳的臉,恐怕又是要發病,蘇朗,藥,我的藥!”
張慶一聽,這人竟暗罵他丑,氣不打一處來。
“顧琰之,你這病秧子,虧我特意為你尋了名琴,你明明康健卻不赴約!這就算了,怎地還如此出口傷人!我張慶,何須要你覺得好看!”
顧悄見他真生氣了,只好上前陪笑,“哎呀,一年不見,典之兄氣量怎變得如此狹小,咱們打小就這般互損,也不見你生氣,今日怎么?在哪個姐姐那里受了氣?”
哪個姐姐也不敢給我氣受!
張慶睨他一眼,揮手打發走狐朋狗友,一屁股坐到圓桌旁,化悲憤為飯量。
顧家與張家,都是江南舊族,素有往來。
他與顧悄年紀相仿,臭味相投,從小就互為彼此墊背。
張老尚書罵張慶不學無術,張老太君就摟著大曾孫子,說“我兒康健就好,總比顧家那個小子,不學無術還體弱多病的好!”
顧老族長指著顧準,罵他養出個好吃懶做的紈绔,顧老大人亦振振有辭,“琰之多乖?就是年紀小、玩性大,總比張家那個混世魔王,成日里惹是生非的好!”
事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化的呢?
大約是半年前吧,從休寧的來信斷了,再往后,他得的信兒一次比一次離譜。
病秧子考了童生。
病秧子成了秀才。
病秧子進了府學,還是小三元連中的舉場新秀。
再后來,連太奶奶都瞧著他嘆息。
“典之呀,你看那顧家小子,你什么時候收收心,也給太奶奶掙個功名回來?”
……
他確實其貌不揚,也不是頭一次被顧悄嘲笑,怎么就生氣了呢?
大約原先互損,二人半斤八兩,如今互損,他卻是低人一等,自愧弗如。
是不值一提的自尊心作祟罷了。
一口氣塞下四個包子,張慶總算壓下內心酸澀。
“我當然生氣,是兄弟才給你損,你都不拿我當兄弟了,豈能容你放肆!”
想想半年來,確實有幾封壓箱底的信,不曾回過。
顧悄訕訕摸了摸鼻子。
“昨日琴會你為何不來?”
顧悄哪敢說因為眼下琴藝不精?
他打了個哈哈,“這不是休寧斗蛐蛐砸那一下,給我砸怕了嘛!
他垂眸失落嘆息,“我也想會會號鐘,可還是小命重要。再說,我爹娘也不許我再去這些魚龍混雜的集會。”
一個魚龍混雜,叫張慶差點又要暴走。
想想所求之事,他咬了下后槽牙,忍!
“我還特意請了景先生,今日他還在金陵,琰之若是想見,或許我可以……”
你可以,謝昭不可以。
顧悄奇怪地瞧他,“景先生肯定不耐煩見我,就不必麻煩了!
兩人囫圇話說了幾圈,直到早飯用完,張慶卻磨磨蹭蹭,還沒有告辭的意思。
顧悄終于咂摸一點門道了。
“典之兄有話不妨直說?”
這想送禮送不出去、走后門此路不通的憋屈感,叫張慶早沒了耐心。
他也不怕丟人了,從胸口掏出一本《鄉試長線備考班精華》手抄本,“不瞞你說,我花重金抄來此書,奈何字都識得,連起來卻半點都不明白,說吧,如何你才肯替我也開個后門?”
顧悄頓時哭笑不得。
“所以你尋號鐘、請琴師、辦集會,并非是要與我攀比?而是有事相求、投我所好?”
張慶惱羞成怒,“你這人,不戳人痛腳不痛快是吧?”
“可是,集會上你不是說,又不是沒見過我學問,我也就大字畫得比你周正些,也不知道走了什么狗屎運才中了個秀才?”
張慶甚是羞恥,“我又不是傻子,連黃五都能上,豈會是偶然?不止是我,大家也有心知肚明,只是不想挑開了說,不止我,其他人也卯著勁在與你們幾人套近乎……”
說著說著,他察覺不對,跳將起來,指著顧悄鼻子,“顧琰之,琴會之事,你如何知道得如此細致?”
***
哦嚯,差點說漏了嘴!
顧勞斯忙塞下一口包子,“你拆(猜)?”
“金陵子弟當中,可沒有與你交好的!睆垜c遲疑道,“莫不是……崖隱兄透露給你的?”
顧勞斯一口素菌菇五珍餡兒差點噴出來。
張慶一臉欲言又止,“你二人……這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
感情方白鹿那點心思,牛鬼蛇神是路路皆知!
顧勞斯扔下碗,氣不打一處來:“我與他可沒休戰,你再胡說,我可要讓護衛打你出去了!”
張慶縮了縮頭,睨他一眼,臉埋進碗里小聲嗶嗶。
“又要讓我猜,猜中了又惱羞成怒,跟個大姑娘似的,忒難伺候!
大姑娘?
顧勞斯被連創二次,怒極反笑。
“好你個張慶,伶牙俐齒,滿嘴詭辯。蘇朗,扔出去!”
眼見著護衛要來真的,張慶皮猴一樣,繞桌一圈攀上顧悄胳膊。
“顧琰之,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只要你肯保我鄉試上榜,條件隨便你開!
顧悄嫌棄地抽回手,“說的你好像有什么,值得我開條件似的!
滿打滿算,張慶手上有的,他又想要的,只有那張號鐘。
自從印石被截胡,他還欠著謝昭一個禮物。
說起來,寶劍贈英雄,名琴慰雅士,倒是相宜。
只是為了一把琴,換將來一個狗官?
顧悄瞅了一眼張慶,暗自搖頭。
不得行不得行,顧勞斯還講點武德。
科舉同現代公考畢竟不一樣。
最大的差別,就是公考招的是吏,科舉選的是官。
說穿了,所謂公務員,不過是基層辦事員,如同古代小吏。
手中無權,能力素質好賴,都影響不了大局,即便隊伍里混進去幾粒老鼠屎,也掀不起什么風浪。
因而,公考班他盡可以有教無類,也不算掙黑心錢。
可科舉就不同了。
一旦過了鄉試這道檻,秀才晉身舉人,那便是父母官一般的存在。
等閑可以直接進縣委班子,撈個副縣長當當,最差也可以混個教職,榮升地方學校校長。
尤其大歷,重典苛政,這幾十年官員殺殺貶貶,編制處處空缺。
以張慶家世,起步來個縣委書記也不難。混得更好些,州官、府官也是當得的。
試想一下,若是副市長成天擺著扇子招搖過市,左手盤斗雞,右手擲骰子,要是再壞些,權力在手、金錢我有,欺男霸女,天天都上茅臺酒,該怎么是好?
哦,不對,此時茅臺尚未得名,還只叫夜郎枸醬酒。
昏聵些也罷,若是一個不好,撞上槍口,小命就此丟了,這三代單傳的……
那畫面太美,顧勞斯實在沒眼看。
但是拒絕似乎又有點不講情面。
顧悄正想著如何搪塞,無意間瞟到張慶腰間錢袋,突然計上心來。
他一聲長嘆,“不知典之兄緣何想不開,要去考那勞什子鄉試?”
張慶心直口快,“你想得開,怎么你也考?”
還特意苦哈哈從縣試考起。
顧悄一臉苦大仇深,“那不是我被砸壞了腦子,前頭幾個月渾渾噩噩,宛如幾歲孩童。老父欺我懵懂,趁勢拘我在家頭懸梁錐刺股,硬趕鴨子上架!”
見張慶滿臉不信,顧勞斯干脆豁出去老臉,“現如今我腚上還有一層老繭,不信你看看?”
您老尊臀,我哪敢看吶!
張慶嚇得連連擺手,“我信我信。”
顧勞斯壓下嘴角,輕咳一聲,“我與原疏、黃五一路考上來,你以為是走了什么捷徑?不!你是沒見著,原疏進學已然進得神神叨叨,黃五好好一個人也瘦去了半個!”
“而我,正當下滿腦子仁義道德,如一萬只鴨子時時聒噪,片刻不得清凈!
一聽要往死里背書,張慶雄心壯志熄滅了一半。
這么多年,家里什么大儒沒為他請過?要是背得下來,他何須在此充孫子?
“累倒不是最要緊的。要考鄉試,你就再不能逛青樓、進賭坊,更不能聚眾博戲了!
張慶這人,好各種決勝負、拼彩頭的游戲。
知他這點喜好,顧悄繼續忽悠,“朝廷明文,凡秀才以上須戒淫禁賭。這半年,別說斗蛐蛐,就連梟盧、雙陸、葉子、骨牌這些,父親碰都不曾讓我碰過!
這幾樣都是公子哥兒不離手的棋牌小局。
梟盧又稱樗蒲,類似今日的擲骰子。
只是投擲的不是六面點數的骰子,而是雙面杏仁狀的樗木投子。
投子正面白,刻野雞圖,背面黑,刻牛犢型,五子一組,以顏色決勝負,最高彩五面皆黑,稱作“盧”,四黑一白次之,稱作“雉”,其余雜彩,統稱“梟”或“犢”。
早先休寧這般頑童里,也有幾人極好樗蒲。
時常弄些彩頭,幾人攢頭撅腚,圍著一張小桌,大呼“盧、盧、盧”,引得路人搖頭嘆息,“一班兒小賭賊,可怎么得了!”
雙陸就好理解了,有些像現在的大富翁。
簡單些的,博弈雙方各執一棋,擲骰子走步數,先將棋子步出棋盤者勝出。
復雜些的,雙方各執六子,走棋中還講些戰術,可“打馬”“走梁”吃死對方。
這種棋局玩法多樣靈活,很是考驗執棋者謀略與計算,若是再添一二彩頭,足夠幾人徹日酣戰、不知疲倦。
最是好打發時間,還兼益智。
各把沉香雙陸子,局中斗壘阿誰高。
便是有些讀書人,苦學倦了,也會博殺一局解解郁氣。
天氣不好時,顧情便喜歡拉著顧悄,二人在床中支起沉香木棋盤,廝殺一番。一旁丫頭,專賭二人輸贏。
彩頭多是一二道珍饈,或是外間一兩件新奇物件。
倒也有趣。
至于葉子、骨牌,就比較常見了。
二者綜合,就是后世國粹——麻將。
自烏曹氏發明賭具,歷朝歷代各有傳承。
前朝更是博戲盛行,上流沉迷玩樂,罔顧百姓死活,災年貴族一把彩頭,往往可抵尋常人家數年生計。
太祖貧苦出身,最恨富家子弟游手好閑,聚賭成風,因而明令,“市井中,凡賭博財物者皆杖八十,攤場錢、物人官,開張賭坊之人同罪,功名、官身止據見發者,罪加一等……”
“這些以后都挨不得!鳖檮谒雇葱募彩,“典之兄你可想清楚了!”
一聽要禁賭,張慶剩下一半雄心也熄了。
可僅剩的一點點骨氣叫他猶在作垂死掙扎:“可大歷律法也寫著,若朋友相會,為樂賭飲食,非賭財物之比,故勿論。”
顧悄幽幽敲了敲碗筷,“可如這一頓飯的彩頭,有什么意思!你也愿賭?”
這……還真提不起興致。
張慶心頭最后那點火星子也徹底化為一縷青煙。
片刻后,他抱頭哀嘆一聲,“天要亡我!不瞞你說,我父親為了逼我上進,已然令家中賬房斷了我花銷,不考,沒錢花,考了,有錢沒處花,如今兄弟我可是進亦難、退亦難!
缺錢?這倒是比缺德好辦。
顧悄一拍大腿,“典之兄,你說可巧,小弟也正缺錢!不若一起想想法子?”
這把,他可沒忽悠人。
自從黃家財產被沒收充公后,他就失去了黃五這尊財神爺。
不惑樓那點收入,即便杯水車薪,也還是被顧老征作賑災之用。
如此下來,顧勞斯兩袖清風,可比張慶錢袋子還干凈。
原本他沒什么花銷,倒也不愁。
奈何前些日子,吳遇教改的折子遞到禮部,蘇訓好意想推他一把,可這事卻被戶部尚書,對,沒錯,就是顧悄他親親老爹顧準,一個“沒錢”打了回去。
不止打了回去,還將吳大人用作農技推廣培訓的經費,也收攏上去。
打夠秋風,顧老大人不忘鼓勵后輩:禮部新政,興學化民,功在千秋。蘇大人當全力以赴,望爾等自籌資費以渡眼下之難。
為了抗災飽民,顧大人都掏空了自家家底,蘇訓自然敢怒不敢言。
可他祖上三代赤農,又向來清正,不與商賈世家為伍,自籌是籌不動的,遂退回公文,無奈攤手:吳書記,時也,命也。
吳書記左思右想,求人不如求己。
于是又一封投誠信遞到了明孝太子跟前。
天真的大人心想,太子復起,正是豐滿羽翼的時候,定能從神宗那摳門老子處要到銀錢。
結果一天天的,只等到太子一句,你個老小子很有想法,不錯,好好干,孤看好你哦。
順帶,給吳大人提了個南都戶部右侍郎。
錢沒有,搞錢的后門倒是開得毫不含糊。吳大人要么想法子掙,要么拼膽子貪,要么拉臉子討,總之錢吶,得靠自己本事!
得,球踢了一圈,吳大人不僅沒得輕省,還兜兜轉轉又回到顧大人身邊。
上頭這意思,不言而喻,是要他再接再厲,如休寧那般,繼續替皇室當好耳目,盯緊顧大人一舉一動。
只是當下,這老勾當可不好干了。
徐喬落馬,叫神宗愈發疑神疑鬼,迅速對錦衣衛內部來了一次徹底大清洗。
新任指揮使由心腹中軍都督同知兼任,北司指揮使空懸,由神宗身邊一等宦官衛英暫領事務,林茵佐之。
原先上線是謝大人,顧準一系舉動,自有謝大人居中調和。
可謝昭請辭后,吳大人就得自個兒權衡考量。
囫圇話一個編不好,帶累了準泰山,恐謝大人第一個拿他祭刀。
上頭神宗不好惹,下邊太子又豈是好糊弄的?
吳遇不僅要應付上線,傳遞情報,本職本業也不能丟,還得苦哈哈籌錢推教改。
可拉贊助,拉不過顧老,搞眾籌,籌不過荒年果腹第一要務,可憐吳大人新官上任一個月,愣是半點功績也無,急得嘴上又起一排燎泡。
這不,狗急跳墻,吳部長只得又將主意打到了顧勞斯這頭。
坑爹,還是搞錢,小師弟你看著辦。
想起這一茬兒,顧勞斯就嘆氣。
落在張慶眼里,便是一副十足落魄相。
得知小伙伴過得不好,張慶突然就好了,頓覺與顧悄的兄弟情又回溫不少。
他自然知道,顧家現在是真·窮。
莫名一股優越感,叫他大氣起來,“哎,要不你干脆做槍,替我考個舉人。等咱有錢了,大不了博戲,你上陣我付錢!如此各占一半,咱們誰也算不得賭。”
……
這番話不僅給顧悄干沉默了,連一旁老神在在的蘇朗,都差點破功。
“那也不至于!鳖櫱那辶饲迳ぷ,“功名與你如浮云,不就是缺錢花嘛,咱們自己掙!我這里剛好有一條發財的路子,正缺個人經營!還恰好是你喜歡的營生!
“我喜歡的營生?”張慶湊近腦袋。
“琰之善博,難道考上秀才一身絕技沒有用武之地,所以要私授于兄?”
“絕技是有,然此售非彼授!鳖櫱囊话褜⑺糸_。
“小打小鬧有什么意思!”他輕搓兩指,“不如花點小錢掙大錢,如何?”
張慶捂著所剩無幾的錢袋子連連退避,“兄囊中空空,有心無力,休要打我處秋風!
顧悄晃了晃食指,“非也非也,黃白甚俗,我如今是秀才,唯愛風雅,不若以號鐘為束脩,我教你一種新式博.彩。”
“新式博.彩?”張慶眼前一亮,“怎么個玩法,快與我細說。”
“鄉試在即,闈賭盛行,不若我們玩一票大的,咱們自己當那個最大的莊家!
在張慶逐漸驚悚的目光里,顧悄將規則娓娓道來。
張慶也從一開始的連連卻手,直呼不敢,到最后恨不得跪下唱征服。
其實新玩法,也還是闈賭。
只不過,是大歷現行闈賭的Pro高配版。
大寧本就興闈賭。
每每鄉試前,貢院外各家黑賭坊紛紛暗中坐莊,賭局也簡單,或押前幾,或押落第釘子戶今科能否高中。
比如,方白鹿就是今科押解元的最大熱門。
再比如,宋如松今年中不中舉,就是參與人數最眾、賠率最高的一局。
這些烏煙瘴氣,朝廷雖禁,可行動隱蔽,屢禁不止。
甚至還有不少官員小吏都參與其中。
昨日琴會,甫一聽到“闈賭”,顧勞斯便認真打探了一番。
其中黑幕還真不少。
暴利之下,人人都想做一夜暴富的夢。
每年鄉試,不少黑賭坊為了左右賭局,甚至打起考生的主意。
賄考、槍替,甚至惡意阻考,各種手段層出不絕。
關鍵是此風還難以禁絕。
顧勞斯一摸下巴,他們這團人,鐵定通通要被盯上。
如此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打不過不如干脆加入他們好了。
于是,他突然起了一個趨利避害、斂財暴富的好主意。
何不仿照現代,將“闈賭”做成“闈彩”?
他手中既有朝廷資源,又熟知學子學識功課情況。
正是做莊的不二人選。
張慶乃金陵地保,廣有門路和人脈,正適宜開局。
不如放開膽子,用上這些資源,開它個江南貢院最大的“闈彩”中心。
只要兼顧現代博.彩行業的公益性,刨去花銷、成本,利潤悉數投入南直隸學校教育,如此不僅可將烏煙瘴氣的黑賭坊規范化,更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
若是此路可通,還可將福彩、體彩悉數復刻,做大做強。
甚至能早上千年,啟動大歷的社會保障機制。
一通提議下來,張慶如同以往每一個被洗腦的小伙伴。
他漲紅著臉,胸脯因過分激動而劇烈起伏,“這……這未免也太膽大了些!可我竟心潮澎湃,十分向往!琰之,你果然有經世治國之大才!”
顧悄:……
別當他不知道,張慶這般夸他,不見多少興國利民的考量。
不過是這一通新奇操作,愣是將他一身好賭習性變作正途,生拉硬扯勉強也算是造福社稷。
只要搞定張老尚書,以后賭場汪洋,就可任他肆意徜徉。
豈不快活?!
顧悄見他意動,又與他說了幾種后世盛行的玩法。
賭球、賭馬、刮刮樂……
其中二人都比較看好的,便是清末時興的“闈姓”斗彩。
道光時期,廣東鄉試。
逢考年份當地人便開設賭桌,開始斗彩內容同大寧一樣,簡單粗暴,直接壓錢,賭哪個姓能中,下賭金額不過百錢左右。
但一來尋常舉場紅人,聲名在外,賭徒一押一個中;二來如張、李等大姓,亂押亦能買中,莊家贏面小、無利可圖,便逐漸改良賭法,最終形成定式。
闈姓斗彩規定,鄉試年二月初一,由當地票號老板、有信譽的大商人開局坐莊,莊家會提前公布本次考試的大姓,大姓不能賭,只賭小姓,莊家將10-20個不等的姓列作一條,羅列數條,買家可隨意下注,開榜之后,按照原定下注的比例拿取彩金。
因玩法新奇,很快風靡全國。
后來清廷財政緊張,官府更是親自下場,抽成以補稅收之不足。
這種由姓氏組成的押注,頗有些現代彩票的味道。
闈彩變數大、可玩性高,更重要的是,莊家穩賺不賠,深得張慶青睞。
隨后,二人又詳盡商定了“闈彩”的令幾種簡單玩法,以便吸納頭腦簡單的賭徒。
如此,萬事俱備,就欠東風。
張典之笑嘻嘻沖著顧悄作揖:“典之愚鈍,只能替兄弟打點跑腿,這上頭關節,還得靠琰之。”
顧悄也起身,假模假樣回了個揖,“聽聞,張老尚書得意門生,正是如今刑部侍郎,這等保護傘,還請典之撐穩用好。”
兩人互相捧完臭腳,相視哈哈一笑。
隨后異口同聲,囑咐彼此。
“此事終是上不得臺面,不宜聲張,便你知我知,如何?”
“英雄所見略同,如此甚好,甚好!
這般狼狽為奸,直看得蘇朗眼皮直跳。
也不知那張慶回去如何忽悠的老大人,晌午顧悄還沒到家,張家老管事就笑瞇瞇,親自抱著號鐘屁顛屁顛送上了門。
“我家小少爺頑劣,還請顧小公子費心了。”
在老管事殷殷目光下,顧勞斯答應得十分心虛。
別的穿越人,能在古代培養玻璃大王、鋼鐵大王、火藥大王,再不濟也是肥皂大王、鹵菜大王,他顧悄,無一技傍身,穿得又突然,做不及功課,咳,只配帶一屆賭王。
真真是罪過,罪過。
顧勞斯垂頭喪氣,抱著古琴回屋,卻見家中清冷,并不見顧大和顧二。
這時琉璃才來回稟,他這二位兄長悶聲不響,清早已登船北上,回京赴任去了。
畢竟質子之身滯留江南,只會令老父舉步維艱。
吳遇的調任,便是神宗的變相敲打。
而他的親親老爹,恰巧這幾日查完南都國庫,又下州府盤查各地虧空。
幾乎是前腳送別兒子,老大人馬不停蹄后腳就攜韋岑,登上了南下的船。
小丫頭口齒伶俐,三言兩語就將各人去處交代清楚。
顧勞斯皺眉聽完,即刻令她與知更也收拾行裝。
家中既無人可議,顧勞斯只得再自作主張一次。
他也學兄長留書一封,拉上護衛,化作胡說模樣,就直奔“景琴師”。
博.彩一事,要操辦起來,最難的就是行政許可。
太祖親自頒布的禁賭律令,是開張前最大的一道坎。
當世若說有誰敢違這律令,也能違這律令,那便只有明孝太子一人。
所以,顧勞斯得出等式。
想要來錢,只能抱緊太子大腿。
假王孫哭唧唧認下這兜兜轉轉、糾纏不清的欺君宿命。
想到明孝太子出巡前的請求,得,地導就地導吧。
后世地理滿分的學霸,還能搞不定一個小小的安慶府?
不過,向來紙上談兵的學霸終究心虛,暗搓搓決定先繞道徽州,悄咪咪順上真·向導——顧影朝。
當然,在謝大人跟前,顧勞斯十分嘴硬。
“我得先回徽州,按計劃參加科考,掙一個決賽名額。這樣鄉試才能混淆視聽、以小博大。
你猜科考再拿第一,屆時押我的人會有多少?”
晃動的車廂里,謝大人不置可否,只穩住顧勞斯身形,問道,“江淮六月,雨季集中,今年要是有洪峰,大約也就在月末這幾天,你想兩頭討好,恐怕有難。”
當然,他還有更深的擔憂,“何況此間三地,便是日夜兼程,也要七八日時間,科試再耽擱幾日,你如何趕得上太子治水的行伍?又如何吃得消這來回的奔波?”
“車到山前必有路。”顧悄絲毫不慌。
他笑瞇瞇將紫檀木琴盒從知更手中接過,遞了過去,“明日事來明日愁,咱們姑且快活幾天是幾天!”
謝昭這才注意到,顧勞斯身后,小廝護衛包袱款款,一副要與他遠走高飛的模樣。
他的耿直小學弟,遞過禮物,臉色難得有些羞赧。
他不由莞爾,“悄悄這在學昭君出逃,要同相如私奔?”
私奔便私奔吧。
顧勞斯臉皮日益堅強,被調笑了,只把琴往他懷里一塞,“這便是定情信物。收了,你就要替我彈一輩子的鳳求凰!
“只聽鳳求凰豈不乏味?我還會關雎、相思曲、雉朝飛……”
謝昭面上風輕云淡,含清淺笑意,一雙鳳眸卻如古潭幽深,望過來的眼波沉而溺,傾訴著只有他才懂的失而復得。
實在是,這一路迢迢漫漫,踽踽獨行,他太倦了。
“往后余生,我慢慢彈給你聽!
先前,他與顧悄說了謊。
他并非不會琴,只是不碰琴。
所愛之人不再,縱是五弦撥斷,又給誰聽?
顧家馬車不大,二人開口不久,知更就識趣去了外頭。
丫環們不便回避,可琉璃、瓔珞慣會裝羊。
此刻一人打盹,一人假寐。
但越是如此空寂,這句“我慢慢彈給你聽”才越羞恥。
謝昭沒有當眾秀恩愛的怪癖,這句不過戀人耳語。
真要算,也只到情侶出行火車上咬耳朵的程度。
饒是如此,顧勞斯還是紅了耳根。
他狠狠擰了一把謝大人腰側,“學長哪里學的這些手段,一副駕輕就熟模樣,一看就……”
謝昭難得正色,輕輕握住那只作怪的手,藏進袖口再不放開。
“情到深處,無師自通。”
他語氣有些悵惘,“上一世不曾開竅,不懂如何哄心上人開心,重來一世若還學不會,那我真的是塊榆木,不配替悄悄遮風擋雨!
這情話還一套一套的。
顧勞斯憋了半天,只支吾一句,“這位同學,口才極佳,肯定是個面霸!
謝昭聽得好笑,“輔導班那幾年,你也是這樣四兩撥千斤,回絕那些狂蜂浪蝶的。”
就是這樣的態度,不生氣,不回應,甚至不挑明,才叫謝昭以為,他不過也是顧悄眾多追求者里的一個,還是最膽小的那個。
顧悄沒聽出他話語中隱晦的責怪,一臉無辜,“那怎么一樣,輔導班要掙錢,學生就是我的上帝,誰會傻到跟上帝掰扯情愛,當然是裝聾作啞,錢貨兩訖就好!
謝昭啞然失笑。
果真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兩世他其實還是沒有完全明白顧悄的行事邏輯。
只是這次,他學會低下頭,耐心去聽他的聲音。
“悄悄,科考結束,咱們姑且忘記這些瑣事,你陪我,就我們二人,咱們私奔一次,好不好?”
再有半月,他便要啟程南下,再見大約又要數月。
兩世為人,他又皈依禮佛許久,世俗的愿望其實很少。
想同顧悄過一次七夕,便是其一。
這會天時地利人和,正是機會。
但顧悄正是不到三十、最好熱鬧的年紀,不同于他的老態龍鐘,青年有那么多在意的人,有那么多想做的事。
他不確定,兩個人奔赴山海的寂寥,能不能贏得過高朋滿座的喧囂。
他問得小心翼翼。
他怕,顧悄會拒絕他。
但他再一次錯估了顧勞斯。
顧勞斯哪里舍得拒絕他?又怎么可能會拒絕他?
幾乎是謝昭話音才落,顧勞斯就撓了撓他手心。
中!
謝昭有些意外,“悄悄這么爽快,當真抽得出空來?畢竟……”
顧悄挑眉,那些事,哪比得過他的學長?
只是公共場合,情話不好直說。
顧勞斯眼珠子一轉,搶過“定情信物”,磕磕絆絆用漸漸嫻熟的指法,為謝昭彈了一曲《流光飛舞》。
“留人間多少愛
迎浮生千重變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
別問是劫是緣
……”
邊彈還一邊使眼色,告訴他的學長,一切盡在不言中。
也難為謝昭分辨出來那鏗鏘音符。
不僅分辨出來,還替他在丫環小廝跟前打了個圓場,“旅途不便,這琴來不及校音,難為琰之了!
咳咳咳……
顧勞斯賣弄不成,自掘墳墓,只得極限挽尊,“都怪蘇朗,車趕得跟遭賊了似的,影響我發揮。”
外間被他胡說身份逼得捂臉不敢見人的蘇朗:……
行吧,您是秀才您嘴大。
幾日后,一行人舟車勞頓,終于偷摸回到府城顧家老宅。
距離科考剛好只剩兩日余。
原疏復習,已進入化境,幾乎與顧影朝同吃同眠,恨不得榨干這位臨時夫子。
黃五也拋下金陵諸多雜務,趕了回來。
他身體健壯,一路舟馬輪換,整整比顧勞斯早到一日。
此刻也自覺加入復習大軍,誰叫他商海浮沉,終是看清了,有權的拳頭才最大。
如今他既有機會當拳擊手,又怎么甘心再做回沙包?
朱有才最是乖順,好容易混進科考大軍,關鍵時刻豈會掉鏈?
而族學兩虎,最會審時度勢,自是早早趕來,整整齊齊交上借讀費,在顧影朝院子耳房,各占上一間,開啟攻堅模式。
而幾個豆丁,在另一間院子里正排排坐,搖頭晃腦地背著對韻歌。
顧勞斯一進門,就見家中學習氛圍濃厚,一派熱火朝天,很有高考沖刺的既視感,頓感老懷大慰。
府學汪銘的套路,大家縣試早已熟悉,但他還是不吝從懷中掏出一本顧氏私藏的——抱廬文集,“這是汪大人的集子,這兩天大家看看,琢磨琢磨他老人家的喜好,爭取科考不落后三!
這集子難得。
舊時文人都喜好編集子,名氣大些的,倒是有書商上門求梓,名氣一般的,半賣半送勉強也行得通,便是有些孤芳自賞的,也能自掏腰包,自費雕版,書印出來沒人要不礙事,可以好友恩師之間,連塞帶送。
汪銘老大人卻哪種都不是。
他不好風雅文章,不愛清談闊論,只愛寫幾篇考據文章,還不愿顯擺,只藏起來自己咂摸,只遇到志同道合的,才會拿出來辯駁一番。
偏巧,顧沖與秦昀,與他頗有共同話題,這才流出不少文章。
顧沖也厚道,知他老先生書屋題名抱廬,便將文章集成一冊,替他題作《抱廬文集》。
上回族學老校長運來云鶴那一船遺書,這本一并遞到了顧悄手里。
這才叫他又現撿了個便宜。
學會琢磨考官喜好,是考生的必備修養。
這回少年們滿臉嚴肅,再無一人蠻纏抱怨。
顧勞斯摸著下巴,“孩兒們長大了,懂事了,終于學會自己念書了!
他風塵仆仆,又一身胡說裝扮,臉上易容半掉不掉,一副奇奇怪怪模樣。
顧影朝遲疑道,“小叔公?”
顧悄答得慈祥,“乖侄孫,我走的這些時日,家中全靠你了。”
顧影朝沉靜的眸子頓時亮了亮。
只有原疏,依然習慣販賣著焦慮,“我們不是懂事了,是刀懸在脖頸,不學不行!”
他一邊筆走龍蛇,一邊碎碎念,“鄉不鄉試的無所謂,若是科考落了后三等,打板子、降廩、剝奪生員資格,哪條不是閻王索命?”
隔著一睹墻,真·閻王沒有露臉。
只捏著那張覆面的青銅鷹紋面具,十分的不理解。
他清潤的嗓音帶著些智商上的碾壓,“攏共這么幾本書,我七歲就讀爛了,開始攻十七史,他們十幾二十的年紀,怎么還在讀本經?書、經博奧,不以史相左,如何知其深意?不知其意,蒙得過鄉試,遑論會試、殿試?”
七歲……就……讀爛了……
院中讀書社戛然而止,只與樹上鳴蟬聒噪。
叫的場中人心里哇涼哇涼的。
顧悄瞧著好笑。
他扯出謝昭,將他拉到眾人跟前,“他的話咱們純當聽個響兒。”
一見這位,眾人既驚又怕,但心理倒是安慰了。
實在是云泥有別,彼此壓根不在一個賽道上,這題可以直接過。
謝昭這人,兇名在外,才名反倒不顯,但幾件事足見其天資。
十六歲入錦衣衛前,他禮佛之余,曾借謝閣老職務之便,修訂匯刻了后唐書和宋史。
這事大寧仍有爭論,認為此等浩瀚工程,絕非黃毛小兒一人可為。
他還懂梵語、波斯語,皈依后替不少高僧翻譯過失傳經文。
也因此,如玄覺那等有神通的法師才會獨獨對謝昭另眼相待。
此外,他精通書法,一筆行書灑脫恣意,曾得神宗盛贊;他擅丹青,畫中禪意幽趣曾令高僧開悟;他還通周易,逆知來事,其言屢驗,不少人甚至疑他或可通靈。
神宗信他,刨去他清心寡欲,便是看中他這般能力。
與這般驚才絕艷的神仙中人比學習?
大可不必,大可不必。
對手太強,不僅完全激不起斗志,反倒還令人更想躺平擺爛。
畢竟比你厲害的人也在努力,那你努力個球?
顧勞斯從諸位眼神中就看出退堂鼓誰敲得最響。
他十分無語地將謝昭推回墻外,“你還是別出現了,除了激化人民群眾內部矛盾,簡直一無是處!”
被貶“一無是處”的謝大人乖乖負手,在墻根站定。
那無聲的寵溺、戀愛的酸腐,叫知情的、不知情的,都后槽牙發緊。
二人親昵,落在各人眼中,也是百般滋味。
原疏是萬萬不贊同同性糾纏的。
顧悄雖然長得柔弱漂亮一些,但到底是男兒,何須擺著陽關不走,偏要雌伏他人,走這些旁門左道?
只是他人微言輕,擰不過他兄弟,如此雖然心中不甘,卻也斂目低眉,權當不見。
朱庭樟、顧大虎、顧三虎不明所以,只覺自己大腿竟這般有本事,背后靠山竟是這般巍峨,有這門路,別說鄉試,就是會試、殿試,他們驟然也有了信心,去闖它一闖。
唯有顧影朝,凝視著顧悄與謝昭玩鬧的背影,滿眼落寞。
少年失魂落魄,久久才回神。
目光一錯,不小心就與謝昭相觸,那里頭冰涼的警告,令他悚然一驚。
饒是沉靜如他,在前錦衣衛北司十足的眼神威壓下,額頭也慢慢滲出一層細汗。
袖口下,他攥緊拳頭,勉強定神,假意回去溫書,幾乎是落荒而逃地避進內墻,躲開了那道視線。
謝昭的眼神,他懂。
按緊胸口那本殘卷,顧影朝默默自嘲,不愧是神宗手中利刃,這人果真洞察敏慧,什么都知曉。
知他所圖,知他籌謀,也知道他的刀劍所向。
只是,看破卻并不阻止,是為什么?
第115章 第 115 章(小修)
兄弟幾人, 在家通宵發奮,第二天清早才猛然覺出不對。
科考是鄉試的預熱賽,向來由提學親自主試。
這時塞過來一本汪大人的集子, 不是忽悠人玩兒嗎?!
“顧琰之, 你驢我?!”
黃五掛著青黑眼袋, 顧不上閻王在側, 猛地將《抱廬文集》拍在顧勞斯桌上。
顧悄忙把新嫂子文火熬了半宿的野鴨湯往旁邊挪了挪。
“兄弟, 有話好說,有話好說!”
臨時抱佛腳,結果佛腳抱劈了岔。
黃五簡直心梗, “這叫我怎么好好說?”
顧勞斯眨眨眼, 十分討打。
“這么點事, 你竟用一夜時間才反應過來?虧我還以為你路子廣、消息通, 早已知曉內情!
顧影朝一怔,“什么內情?”
見其他人都伸長了八卦的耳朵, 顧悄故意自顧自喝起鴨湯。
別說,夏日炎炎,胃口全無, 可這一碗酸蘿卜燉野鴨,真真是健脾開胃。
連日來寓居金陵的憋悶氣,似乎也隨著這碗湯在胸腹慢慢化開。
果真,胃口這東西,全靠吊。
原疏見他眉目舒張, 試探道。
“我倒有所耳聞,這次科考蘇大人并不親臨。”
顧悄挑眉。
小伙子竟然挺有門路。
科考主考臨陣換人·絕密。
這事僅限各地一把手知道, 黃五、宋如松都不見得提前探知。
原疏是如何得知的?
顧勞斯忍不住又瞟了原疏一眼。
只不過月余未見,少年身量又抽高幾寸, 本就英挺的眉宇愈發褪去少年稚氣,多出幾分成年人的持重。
大約被瞧得心虛,原疏摸了摸鼻子,“我用備考班精華與張慶交換來的密報!
他還有句話沒說。
一直以來,都是顧悄在為他們籌謀。
他也想主動替顧悄分擔些什么,而不是一直由人喂飯,坐享其成。
只是,聽完“內部交易”的小顧有些繃不住。
太子微服,蘇訓隨行,這消息還是顧悄透露給張慶的。
感情這二人拿著他的東西,左口袋換右口袋玩呢?
張慶也牛。
玩得好一手空手套白狼。
拿著他的消息,白混一本精華不說,又用精華嫖了個發家暴富的機會。
可憐原小疏,撿了些人家指甲縫里漏下的,還滿眼的“求表揚”……
果真,原疏窮有窮的道理。
他扶著額,有氣無力。
“大可不必。子野,張慶也算半個自己人,以后互通有無,可以合作!
這話一出,幾人聞風變色,幾乎是異口同聲,“什么?你竟也要幫他鄉試?”
大虎尤為不忿,“教他一個,可抵十個我。琰之不如多分些心思給我,屆時鄉試你考第一、子初第二,我努把力搏一搏第三,豈不給我顧氏長臉?”
第三?你可真會往臉上貼金。
顧悄差點沒被這牛皮吹走,一口熱湯嗆進嗓子眼。
“咳咳咳,我就是再教一百個你,加起來也抵不過半個宋衍青,醒醒吧虎子!
為了保命,顧勞斯幾口將湯收了底,這才說起正事。
“這次主閱卷,大概率是汪大人。
情況就是這么個情況,同志們自去努力,散了吧散了吧!
他老神在在,說一半藏一半,急壞了不明所以的幾人。
黃五不敢磨他,還不敢磨一旁的原子野?
于是,幾人架著原疏,拖到僻靜處就開始嚴刑逼供。
可憐小七同學攏共也就套到那么一句模棱兩可的“內情”,此刻無從坦白,只得抱了頭滿院子鼠竄。
直看得顧影停瞪大了眼,張大了嘴。
“麻繩專挑細處斷,生活只欺窮苦人。長輩誠不欺我!
爾后,他煞有介事對著幾個豆丁道,“貧窮就會挨打,有錢才能安身。我們絕不能重蹈原叔公的覆轍!
經過大人幾輪荼毒,小豆丁們草草結束了說話漏風、滿目天真的童年。
隱隱有了將來認錢不認人的勢利眼模樣。
可憐未來的原大外交官,早早被他們打上窮親戚的標簽,一輩子都沒刷干凈這窮酸氣。
*
蘇訓這位說一不二的主兒不來,徽州府高興得不止秀才。
還有臨危受命,哦不,臨時替補的新知府,陳修。
此人與吳遇同科同歲,同樣五十來歲年紀。
不同的是,吳遇二甲進士,京官外放,而陳修三甲同進士出身,從邊遠縣令干起,一路摸爬滾打數十年,才熬上一府之首。
大約經歷使然,陳修十分在意自個兒那點官威。
主事各地時,總愛端首官架子,時常鼻孔朝天,容不得底下人逾距分毫。
汪銘也有意避其鋒芒。
他雖曾是京官,但此時此地,不過是個過氣退休佬,何必放肆?
再者,陳修姓陳。
秉著天下同姓皆一家的理念,早早攀附上陳皇后一系。
而汪銘同吳遇一般,面上是個根正苗紅的尊皇黨。
至于私下人心各有偏向,總歸是偏不到陳家。
如此算起來,三觀不合,站隊相左。
早在新任知府調令下來前,汪銘就連夜打好辭職信,準備撂挑子不干了。
只是科考在即,休寧這班混小子,他好容易扶上馬,就差送最后一程了……
三更的雞鳴聲里,老先生復又按下信。
忍了忍了,他小老兒忍了!
等送走這群混小子,他陳知府愛誰誰!
哪知小老頭還是太樂觀。
新來的知府竟是十二萬分的難搞。
僅一次科考籌備,就差點教老教授脫掉一層枯樹皮。
一來,陳知府好面子、喜排場,這是他走馬上任經手的第一件大事。
二來,朝廷歷來對科考十分看重。
此前縣試、府試、院試雖也重要,但終究是外圍考試。
不過是取一個官學身份。
直至科考,才是真正意義上仕途的開端。
這種考試,無論如何輪不上同進士主考。
奈何今年特殊,提學史被抽調去治水,分身乏術,太子這才責令各州府自行擇期開考,讓他撿了個耀武揚威的好機會。
陳修拿了這根雞毛就當令箭。
他臨陣磨槍,臨考捉住汪銘徹夜商議,愣是將吳遇在時敲定的一套考試流程悉數推翻。
真真是官走政息。
可憐汪大人一把年紀,通宵達旦地加班,才勉強令這場筆試如期進行。
單是祭禮一事,他就與陳修掰扯了數個回合。
吳遇并不信鬼神。
在任時考前祭祀之禮,只遵照慣例,拜一拜孔圣文昌,走個過場一炷香完事。
但陳大人不是。
他不僅信鬼神,還信得甚是虔誠,虔誠到過一個山頭要拜一座神廟。
他祖籍海寧,早在發跡前,就聽聞徽商有拜瘟之俗,求財求運,甚是靈驗。
徽州民間素來也有“無求不應五猖神,吉祥平安庇庶民”之說。
因此剛到徽州任上,未進府衙,就冒著大雨先去了城外的五猖廟。
五猖,又稱五福,拜的分別是“東方風猖”、“南方狂猖”、“西方毛猖”、“北方野猖”、“中央傷猖”,也即五瘟神。
廟門前高懸紅木金字一聯。
上書:殺氣騰騰震地而來,使群魔心驚膽裂;下云:威風凜凜若面而降,保一方物阜民豐。
正是府民對五猖神跡的頌揚。
陳大人微服,隔著雨簾細細品讀聯子,又整整衣襟,這才抬步到五尊神像前跪拜。
他虔誠發愿,求自己官運亨通,財源廣進。
就聽見身旁闖進一落湯書生,撩起濕透的袍子,跪下就“哐哐哐”磕下三個響頭。
爾后合掌垂目,口中念念有詞。
“五猖神靈在上,信士李雋,謹備清酌素齋若干,并香火十銀,特來拜請。
求諸神念我寒窗二十載,苦學不易,今科考在即,仰望圣慈,弘加保佑。
小人不貪,只求科考順利,鄉試登第,首戰首捷,再戰再捷,如此而已!
懇請神天,俯垂洞鑒,待信士高中,必來還愿。
哦對了,這屆里頭,還有一位張二八張之塵秀才,與我十分要好,諸位神靈記得也護一護他!”
語罷,他又“哐哐哐”磕了三個頭,又從袖袋中掏出十兩,恭敬放入功德箱。
“這是替他補上的香火,還請諸神笑納!
這信士李雋,不是別人,正是二月二關廟外對宋如松頗為回護的李狗蛋。
陳修露出一抹姨母笑。
看到這莽撞小子,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
一時間祈福被打擾的不快散去。
他耐心等了幾息,可那年輕人依然不曾起身離去。
陳大人豎著耳朵靜待后話。
嘩啦呼啦雨聲里,秀才吭哧良久,抹了把臉上滑落的水珠,低聲扭捏道,“最后,我想替宋如松宋秀才求個護佑。”
“雖說佛道向來互不往來,可那些禿驢顯然在磋磨他。
還請諸位神明路見不平一聲吼,拔刀襄助他一次!
若兩個月后鄉試,他此番如愿,屆時我必定使出渾身解數,拉他出佛門苦海,入道門福地!
陳修:……
屬實沒料到,這里頭竟然還牽扯到佛道之爭。
一邊無意路過的顧勞斯:……
五猖廟里求仕途?
他不由多看了這倆活寶一眼。
五猖又稱五通、五路。
舊俗社土之神主居,道路之神主行。
徽州府人稠地少,外出討生計的人多,或經商、或出仕。
五猖便是“為壯游四方者而設”。
正因為保平安、鎮邪祟的職責,鄉人建廟,神像全都圓睜雙眼,威武粗獷,震懾非常,令人膽寒。
畢竟只有兇相惡名,才最好避邪驅煞。
顧勞斯捏著手上平安符,一頓搖頭嘆氣。
“求神都找不著對口的廟,也不知是真迂腐還是佯裝蒜。”
謝昭捏了捏他手心,提醒道,“跪著的那個,正是陳修。”
“額……”顧勞斯默了默,“他如此迷信,總不至于科考要擲茭子定等次吧?”
謝昭失笑,“茭杯問卦,也無不可;蛟S,我應該將‘朱衣顯圣’再炒作一番,好叫陳修知道咱們悄悄也有神明眷顧!
顧勞斯:……
提到這茬兒,顧悄不免想到那夜長街,二人紅衣打馬,衣袂相纏,宛如一對新人,又想到后來黃家特意送來的各式嫁衣……
這兩日更夸張。
水云姨緊隨他趕回徽州,與他嘀咕了許多徽州婚嫁舊俗。
那意思,好似替嫁不是演戲,而是真真要把他“嫁”過去。
前些時日,謝家已送來聘禮、請了婚期,那么迎親前,就該顧家忙活了。
嫁妝便是第一件要緊的。
此外,女方還要按徽州習俗,早早備好大量鮮蹄、池魚、臘貨等食材,以備日后成婚宴請時,不失禮于賓客。
這些里頭,屬新鮮池魚最為難得。
蓋因徽州多山溪,水流湍急,極少天然魚類。休寧等幾縣遠在山中,臨江采買,陸運回來多有不便,又是難中之難。
就拿鱖魚為例。
休寧人想吃上鱖魚,須得從池州府沿江的貴池、銅陵等地采買,靠挑夫運進山里。
一趟少說也要六七日時間。
漁貨保鮮不易。
有經驗的挑夫專撿冬日,用木桶承裝,在魚身抹上淡鹽,一路時常翻動去處血水,以保進山的魚鰓鮮紅,魚鱗不退,勉強算作新鮮。
某次偶然,溫度與時間的碰撞,恰好叫腌鮮鱖魚在木桶中不小心酵成了臭鱖魚。
這又是另外的話了。
只是婚喪嫁娶,可沒法盡選冬天,夏天要怎么辦?
于是聰明的山人便借山因勢,開始挖塘養魚,尤其有嫁娶大事的人家,必定提前一兩年,從大江口買進魚苗,在祖塘投放“夏花”養大備用。
這便是“湖里十八家,家家養魚花”的盛景。
這不,眼下輪到顧悄的“出嫁”魚花了。
水云姨似有悵惘。
“此前,咱們也沒想過家里會有孩子嫁……出去。”
她說得有些別扭,“這些都沒有準備。這回還是老爺特意提醒,我才想起的。”
顧悄也尬到腳趾摳地。
雖然他心悅謝昭,但對于“出嫁”這事,內心卻還是抵觸。
在他的觀念里,相愛相知便相守。
實在不該分男女、辨強弱,以嫁娶這種不甚平等的詞來交代雙方的結合。
他有心想爭辯,這場婚禮不過是演一場大戲。
可水云在外間與他分說,謝昭正好在內間回避,他怕強辯會叫謝昭誤會,只好做了只鋸嘴的葫蘆。
小顧有苦說不出,只好自行洗腦。
外間暴雨如瀑,玉珠墜落敲擊聲震天,謝昭肯定什么都沒聽見。
奈何謝昭那廝,耳力驚人。不僅一字不落聽全了墻角,水云走后,還有臉對著他“大放闕詞”。
溫雅青年緩步從內間踱出,一雙鳳眼噙滿笑意,眸光似網,牢牢捕住顧悄。
他輕輕在掌心點著折扇,嗓音清朗,如夏夜涼風,稍稍帶走幾分燥意。
念出的句子,卻十分叫人羞恥。
“風翠輕翻,霧紅深注。鴛鴦池畔雙魚樹。
合歡鳳子也多情,飛來連理枝頭住。沒想到悄悄對成婚這事如此上心,我心甚悅!
又是鴛鴦,又是合歡,又是雙飛,又是連理。
一首清麗婉曲的踏莎行,愣是叫他念出了宮體的活色生香。
“呸!悅你妹!”顧勞斯惱火。
謝昭卻用扇骨抵住他雙唇,“這時候提顧情,多少有些煞風景!
你可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顧勞斯氣到拍大腿。
當然,拍得是謝大腿。
畢竟寧可疼別人不能疼自己不是?
廟外一陣悶雷聲起,打斷了他漫無邊際的聯想。
顧勞斯晃了晃腦袋,才驚覺廟中雨聲,已非昨日雨聲。
雷雨季的低氣壓,令他喘息有些艱難。
大約呼吸不暢,心神也總跟著恍惚。
他心下也偶有疑惑。
苦夏這癥狀,除開身體倦怠,特別容易走神也算?
只是這疑惑并未停駐多久。
林大夫定期看診,并無異常。
他只當這是先天的弱癥,便強行壓下不適。
順帶將腦中不合時宜的畫面趕出十萬八千里。
久病之人,最易喜怒無常。
剛剛還在頑笑,這會瞅著謝昭,顧勞斯理直氣壯甩起臉。
暴力將平安符塞給即將遠行的某人,顧勞斯臊著臉麻溜潤了潤了。
徒留謝大人捏著符,蹙著眉心滿臉不解。
這是氣他又將遠赴閩中?氣兩人始終聚少離多?
早退的顧勞斯不知道,他前腳剛走,后腳廟里倆活寶就攀談上了。
陳知府不著痕跡考了李雋學問,又與他細問了些前任政績,套了不少吳遇“有失民心”的短處,這才心滿意足踱著小四方步趕往府衙。
文祭敷衍,以至于徽州府試屢屢失利,便是他殺雞立威的快刃。
深夜,衙門里燈火通明。
新到任的知府廢寢忘食,點著科考儀禮單目中的五猖發難,“本官也主試過不少地方,科場祭禮向來隆重端莊,祭拜司文的主宰之外,還依據時俗有所增補,如何徽州府這般搪塞?汪大人莫不是要叫他府看本官的笑話?”
這般言之鑿鑿,好似學子前途、地方榮辱,都是靠燒香燒來的。
大處拿不出見地,慣會在細枝末節處吹毛求疵,這等上官,汪銘最是不屑。
但他面上分毫不顯,反倒虛心求教。
“稟大人,這祭禮遵從周禮,歷來如此,不知大人想要如何增補?”
陳修沉吟半晌,“本官聽聞,五猖乃徽州地界香火最鼎盛的神祇。科考祭五猖,是徽州府歷來的習俗,為顯鄭重,當列入此次祭禮!
汪銘也是個能屈能伸的主兒,聞言忙勸,“民間請五猖,須提前數日籌備五福會、辦開光禮,等閑怠慢不得,眼下科考只余兩日,如何來得及?”
陳修也會高舉大旗行己之便,“本官聽聞坊間多有不滿,稱月前府縣諸試狀況百出,想來前任無能,不敬神鬼,這才引來諸多禍事,如此汪教授還要推諉?”
汪老大人頓時啞聲。
他自個兒內心也在打鼓,可真夸不來?冢f保準這場不出意外。
只想擺爛的老大人只好學那道紀司神棍,張口忽悠。
“神鬼之事將就不得,府里人手有限,如此倉促怕有不周,還望大人體恤。”
奈何陳修字典里向來沒有關愛下屬的四個大字。
他慢悠悠道,“既然時間倉促,那教授便辛苦些;既然人手不足,那便一個人掰開了作幾個人用。有志者事竟成,我想只要教授愿意做,就沒有辦不成的事兒。這祭禮,姑且就照五月初游猖會的規格來辦吧!
游猖會?那不得鬧上個三天三夜?
科考還有兩天,這是逼老夫向天硬借出個一天出來?
呵!
汪銘眉頭深鎖,似有不忿。
陳修又道貌岸然扯出一通道理。
“汪教授也莫要怪本官多事。
當年太祖逐鹿天下,與周鄺南北分江對峙,曾在徽州地界拉鋸數年。
其間軍士百姓多有死傷,無以慰藉。
太祖便令時人清點亡人名錄,五人為伍,就地建“五尺小廟”,受民眾祭祀。
聽聞五猖廟便是起源于此。
徽州士子祭五猖,是遵從太祖圣令,是感念大寧創業艱辛,更是祈禱大寧國運昌盛。
此事關乎社稷,關乎黎民,乃重中之重。
百姓書生都懂的道理,教授不至于還要我多說吧?”
搬出太祖,搬出國運,汪銘不得不咬著牙,加了這個無妄的班。
然而,陳大人的磨人之處,遠不止這一樁。
諸如科考的入場、分座、監場、收卷、評閱、分等等環節,他都一一指手畫腳,悉數憑他好惡“推陳出新”,直叫汪銘心中默唱了數遍“莫生氣”。
不要生氣,不要生氣,生氣給魔鬼留余地……
感謝小顧夫子友情貢獻祛火符咒一帖。
因這一番因緣際會,徽州府這次科考,慣例的舞弊、剃頭之類流言,倒是偃旗息鼓。
反倒是聲勢浩大的祭禮越俎代庖,率先出了圈。
考前一日,暴雨如柱。
陳修不講天時,強令里老、宗正集結鄉民數百人,到城外廟里接神。
美其名曰:為科考祈福。
接神隊伍,有開路先鋒一人、開鑼四人,火銃儀仗百三十人,鞭炮儀仗百四十人,鑼鼓儀仗五十人,另有扛旙、器、神像等眾人,另有華蓋羅傘避雨之類,零零總總達六七百之眾。
請神隊伍一路呼號、鼓吹,想著法子地燃爆竹炸煙火,愣是將一場鬧劇,扮成了雨中廟會。
場面之盛、規格之高,十年一遇。
府城有好事者,干脆披上蓑衣斗笠,也跟著隊伍熱鬧起來。
整整一天,鑼鼓喧天,人聲鼎沸。
唱戲搭臺,全民狂歡,直到子夜時分,城中才安生下來。
各處趕考的學子,不管是真心想學的,還是真心不想學的,無不放下書本暗自罵娘。
甚至有不少生員干脆脫下青衫,破罐子破摔地混入游神隊伍,也開始狂歡。
整一個沒眼看。
離了大譜的是,第二天開考,老天竟真的賞了臉。
連日陰雨,驟然初晴。又恰逢黃道吉日,可謂是百無禁忌,最宜應試。
陳修十分自得,使喚起汪銘來,腰板也越發挺直。
可憐汪老頭,天蒙蒙亮就帶著一應考務,張羅他主祭所需事宜。
緊趕慢趕著完成任務,正松口氣的功夫,不過隨嘴說一句,“今天這日子,掐得再好不過。道紀司難得干了一件人事!
就被陳修聽了個正著。
府臺大人登時不悅,操一口揚州口音訓道,“汪教授,神明在上,還須慎言!
教授心梗,有苦難言。
以往哪怕狂傲如蘇訓,見著汪銘也要道一聲汪大人。
與現代官場,大家互相尊稱一句“主任”“科長”一個道理。
偏生陳修,不走尋常路。
教授教授的,似是時時提醒,你個退休佬,給我擺正身份!
汪銘實在懶得與他計較,輕咳一聲,忙垂目拱手,“是老朽失言!
且由著他在考場逡巡一圈,似模似樣指導了一番工作。
如此順毛摸,叫他逞足了官癮,終于肯令衙役搖扇,尋了涼棚,自去折騰跳大神的終極操作。
秉燭拈香、卜時叩天,宰牲祭獻、鋪設祭拜。
如此不算,陳修最后竟還掏出一份長達數頁的禱文,念念有詞。
那文也不知何處抄來,又長又臭,如老太裹腳,整個兒透著一股酸腐。
這就可憐了外頭候場的一大串新老秀才。
他們齊刷刷排在府學門口,等著開烤。
哦不,開考。
夏日炎毒,哪怕只是朝陽。
眼見著日頭愈發毒辣,很快人擠人的隊伍里,大家都捂出一身熱汗。
開考的時辰是過了柱香又柱香,可朱紅大門遲遲不見動靜。
大家都有些心浮氣躁。
大虎抹著汗,十分怨懟。
“這般燥熱,不知是哪個傻子定的日子,還不如前幾日暴雨,起碼圖個清涼!
三虎隨即應和,”這都快近午了,又悶又熱,我要落個三等,全賴這時辰選得不行!”
道紀司小豬膝蓋中了一箭。
這算日子、定時辰的活計,正是道紀司本職本業。
聞言,他合起考前押題卷,怒目而視。
“只怨人家箍井深,不怨自己桶索短。
合該選個暴雨妖風日,叫你二人雨中答卷、風中哀號;前腳風來,掀翻你們狗棚,后腳雨傾,糊濕你們狗卷,最后還要祈禱老天開眼,收回你們一路通關的狗屎運!”
這詛咒略毒。
大虎三虎成功踩雷一顆,登時縮頭縮腦不敢吱聲。
他們這頭動靜不小,一石下去,登時驚起千層浪濤。
原本安靜如雞的候場書生們集體共鳴起來。
大家你一舌我一嘴開啟瘋狂吐槽模式。
“蘇大人簡直沒個體統!院試胡來,怎么科考還是胡來?”
“到了時間不開場,這豈不是拿我等前途頑笑!”
語畢,知己間惺惺相惜,互相一打量,好嘛,是同款黑眼圈、同款迷瞪的眼神。
昨夜鐵定是不睡覺一同打鬼的革命戰友!
不怪大家無端暴躁,實在是被游神荼毒,他們都不曾休息好。
原疏幾人雖沒作聲,臉色也十分之菜。
突然,某位仁兄忽發奇想。
“如此墨跡,怕不是蘇大人正在請神出題吧?”
此話一出,眾生驚恐。
“我平時香燒得少,你可別驢我!”
顧悄:……
誰能想到,這位仁兄竟猜得八九不離十呢。
相差的那一二,不過是主語不對。
請神出題的,不是遠在安慶府、且令徽州書生談之色變的蘇訓,而是資深“迷信專家”陳修。
第116章 第 116 章
府學內, 陳修虔誠跪在蒲團上,手持笅杯!蔽宀窬谏,下官陳修得神君庇佑, 有幸主試徽州科考。
現考題已定, 可下官仍有一事不敢妄度, 望神明指點一二!
“徽州素有傳言, 云顧家后輩得朱衣點頭, 科考無往不利。
下官愚鈍,難辨真假,還請神君明示!
說著, 他閉眼虔誠地搖起笅杯。
“啪啪”兩聲, 笅子落地。
“五猖神佑, 五猖神佑!
他口中低念, 屏息片刻,這才顫巍巍睜開眼。
兩枚笅子皆是陽面朝上。
笅杯問卜, 所用便是兩枚月牙形的笅子。
笅子凸平兩面,平為陽,凸為陰。
為了方便辨認, 有些笅子會刻上哭笑兩樣紋路。
笅子落地,正常會有三種卦象。
一陰一陽為圣笅,是為“應”卦,表示神明許可、贊同。
兩枚皆陰為怒笅,意指神明發怒、所求之事不應允。
兩枚皆陽則為笑笅, 表示神明也打哈哈沒給個準話。
一見這倆滑稽笑臉,陳修登時垮下老臉。
他忍不住抱怨, “可見上神真真如上官!”
話外之音,便是神與官一樣。
平時不孝敬, 關鍵時刻求上門,只會與你搪塞打太極!
于是,新鮮出爐的熱乎信徒,只好重又將獻牲、祭酒程序再走一輪。
這次更恭謹,祭拜大禮也更周到。
梁上,顧悄氣笑了。
在外苦等無果,他只好借謝大人之便,偷偷翻墻又做了一回梁上君子。
哪知科考遲遲不讓進場,還真是知府在問神。
只是這廝即當又立,他哪是求神指示?
不過是想要阻一阻顧家,又怕得罪神明,只好搬另一座廟來給自己壯膽。
畢竟傳說里,兇神同善神向來不對付。
能打敗朱衣神君的,整個徽州放眼望去,也就這五瘟神了。
法力不夠,只能人頭來湊不是?
“難為他勞民傷財也要跳夠幾天的大神。”
顧勞斯憤慨不已,“原來是公然向老天行賄!如此歪風,必須狠剎!
謝昭:……
五猖顯然不好賄賂。
只見陳修撿起笅子,一本正經重新祈愿。
這把禱詞倒是直白了一些:“五猖在上,敢問顧氏究竟如何?”
“啪啪”笅子應聲落地。
他忐忑猶疑,只敢用眼角余光窺探。
好家伙,一陰一陽,竟是圣杯。
老伙計如同一只被鋼針扎了屁股的氣球,“咻”一下泄光氣力。
顧悄看得直樂。
這卦直譯過來,就是上神顯靈,說我看顧家不錯。
顯然這與今早上頭八百里加急送來的最高指示南轅北轍。
陳修哪能不哭喪?
從卦,必然得罪背后大山。
不從卦,那就是當面跟神仙撕破臉。
陳修既怕開罪皇后一黨,日后磋磨報復不盡。
又怕神鬼降罪,薄他后半生榮華富貴。
真真是進亦難,退亦難。
可憐他布衣起家,躺又沒資本,站又站不穩。
區區一場科考,舉棋不定足足半日,還在墨跡。
眼見著日頭高起,他終是心一橫有了決斷。
“感謝上神應我所想!果真如我推斷,朱衣不過謠傳,顧氏投機取巧,并無實才。
感謝神靈知我憂慮,指我明路。
既得神明首肯,同意下官淘汰他們,我心大安。
這場且看我替天行道,龔行天罰!
小小祀堂,五尊神集體默了。
顧勞斯撓頭:還帶這么玩?
謝大人也搖頭嘆息:“可見與神鬼相比,還是人更為可怖。”
他難得悲憫一回,奈何小顧才不賞臉。
顧勞斯睨他一眼,壓低聲音分分鐘拆臺。
“閻王大人可別謙虛,陳家人與你相比,那不過是殿前小鬼。”
嫌不夠似的,他嘀嘀咕咕。
“論可怖,誰有你可怖?來家這幾天,愣是沒一個人敢同你搭話!
瓔珞選擇二十四小時回避,琉璃連洗臉水都不敢送進內室。
原疏幾人就更別說了,有謝昭在,考前來不及焦慮,只顧得上擔驚受怕。
只因為頭一日接風宴上,大家和樂融融。
顧勞斯正敦促諸位專心備考,某人卻突然發難。
“若這次鄉試有誰再出紕漏,帶累琰之……”
甚至不用他說出后果,凜冽寒意中,一桌人連忙起身拱手。
“學生們自會小心慎重,請大人放心!”
偏偏黃五最沒眼力見。
他腆著臉表忠心,卻多出一句嘴,“自己的屁股自己擦,我們省的。”
顧勞斯只覺膝蓋一痛。
全場好像就他,待擦的屁股最多。
自動對號入坐,他一筷子水晶芽菜沒夾穩,晃悠悠又落回盤子里。
謝大人十分貼心替他夾了。
還云淡風輕接了句,“沒事,你的我擦!
顧勞斯這把虛得連筷子都握不住了。
徹底社死。
你的,我擦?
這是什么虎狼之辭!
在一眾人可說不可說的眼神里,他不自在挪了挪屁股,默默離謝昭遠了些。
謝大人輕笑一聲,并不管他。
只輕撂筷子,牙箸與玉碗撞擊,發出清脆一聲。
“謝家人向來護短,琰之既是我護著的人,我便不許再有意外發生!
他清朗的聲音如微風拂面。
話中深意卻是叫眾人心中一凜。
這意外,或許是縣試顧云斐被利用,差點害了顧氏所有后生;或是府試受原疏帶累,差點成了泄題的替死鬼;也或許是院試,新舊朝臣交鋒,差點令他們成為一府罪人。
雖說時局波詭云譎。
可眾人捫心自問,誰混跡其中不是裹挾著私心和欲望,趁著渾水想要摸一把大魚?
只是各人有各人想摸的魚,也各自下了不同的餌罷了。
謝昭輕掃過眾人。
那眼神甚至有些溫和在里頭。
只是目光所及,滿桌老的嫩的兒郎,無不心虛頷首垂目。
他們那點兒深埋內心的隱秘,在這位前北司大佬跟前,好似無所遁形。
原本因那句虎狼之詞稍有緩和的氣氛,再次冷凝。
謝昭也不點破。
只漫不經心地摩挲手上扳指,油黃虎頭一閃而過。
猛獸裂眥咆哮,獠牙處一抹血沁莫名震懾。
“我知諸位所求。
有與琰之相協相輔者,也有與琰之相悖相克者。
今日便是一次重新選擇的機會,你們盡可起身別去。
只是,一旦選擇留下,日后便要與琰之同氣連枝,如有悖逆,膠東王家就是前車之鑒。
你們,且掂量清楚!
膠東王家,顯宦士族,一直為謝家馬首是瞻。
卻因一子叛敵,被謝昭滅門。
其中內情,外人無從得知。
只知道王家上下三百余人的頭顱,一夜之間叫錦衣衛的繡春刀都卷了刃。
民間多有非議,認為通敵一人,血洗滿門,謝氏行事實在乖戾過火。
滿朝文武也合力彈劾,參謝昭目無法紀、血腥酷烈。
彼時才及冠的青年卻笑得謙和溫雅。
“北司辦事,從來斬草除根,可不信禍不及家人那套迂辭。
當然我們莽夫,自然比不得諸位大人,動動嘴便是河海宴清、歌舞升平!
幾句話把一群老臣噎得心梗。
他們沒打過戰,本就在神宗跟前沒多少發言權,這會還要被個后生羞辱,一位言官直接氣得當庭撞了柱。
可憐言官沒等到神宗垂青,還被謝昭以回護逆黨為由,下了大獄,當晚人就沒了。
這事當年傳得沸沸揚揚,至今仍是謝昭黑歷史上最油亮的一筆。
想到這,快入伏的天,眾人生生打了個寒噤。
如此赤果果的警告,叫他們幾乎都忽略了一件事。
這可是謝昭第一次挑明與顧悄的曖昧關系。
顧勞斯也沒在意,只聽得直扶額。
好好一場挾恩圖報,生生被謝大人升級為威逼恐嚇。
明明可以用哄的,可這廝硬要來剛的。
可憐他好不容易經營起來的兄弟情……
啪的一聲,碎得稀爛。
再往深里一想,更覺驚悚。
想來小院外,這人大方摘下面具,大概率也沒安好心。
原本他趕赴行省鄉試,中途繞行私會顧悄,應當捂好馬甲。
可他到顧家,卻這般大大剌剌袒露身份,分明就是一種試探。
至于試探的是誰?
這廝還故作高深,只答一句:“姜太公釣魚,愿者上鉤!
所以這會,見他竟有臉說陳家奸佞殘暴,甚似惡鬼,顧勞斯忍不住就想刺他一刺。
謝昭聞言,摸小狗一樣順著顧勞斯后脖頸,假模假樣嘆了口氣。
“我再可怖,還是懼內!
顧勞斯:……
行吧,您老段位高,小顧我還是閉嘴吧。
一見勢頭不妙,他立馬正色。
一本正經推開謝大人的手,掰正狗頭示意他專心。
順帶還指了指地上笅子。
不用他開口,謝大人便心領神會,就地取材,一顆藥丸子彈了下去。
一記輕微破空聲后,原本躺平的道具笅子猛然詐尸,人立起一枚。
畫著的哭臉陰面,剛好正對著陳修,如同一只被觸怒的厲鬼。
笅子立起,乃是大兇。
剛騙完神的陳修,登時嚇軟了腿,“撲通”一聲又跌跪回蒲團。
“大吉變大兇,神明震怒、必降血光之災!”
他面如土色,額間冷汗都來不及擦,囁喏著唇,抖抖索索趕忙磕頭求饒。
“神……明息怒,神明息怒,是下官糊涂,不該……不該假借神明之手行一己之私,下官……不,信士知錯了!”
磕著磕著,他還自扇起嘴巴,“叫你曲解神旨,叫你褻瀆神靈!”
供桌上,五尊惡神怒目圓睜,越發兇煞。
陳修越慌越急,越急越慌,最后竟將額頭磕出血來。
大約他悔過足夠虔誠,袖風終于將笅子帶倒。
陳修這才如蒙大赦,癱軟在地。
喘息片刻,他終是不敢暗自做鬼。
呢喃著“福兮禍所伏”,便哭喪著老臉,邁著哆嗦的小四方,自去吩咐開考。
顧勞斯瞅著滿地的廢棄小紙條,滿頭黑線。
他都能想象,此前陳修一本正經掏出試題、逐一攤在神像前的模樣。
資深迷信份子一臉憨厚,定是邊搖笅杯邊碎碎念:
“五猖在上,您看這題何如?”
不行?咱們換。
待定?好嘛,下一道。
如此幾經周折,神終于向下比了個Ok?
他必然如蒙大赦,捧著天選之題心花怒放。
謝昭倒是見怪不怪。
“北司曾奉命輯錄官員檔案,林茵少有的情緒外泄,大呼此人乃絕世庸才。”
“我依稀記得,上陳神宗的案卷,判詞大約是:‘訥不善言,不曉變通;遵厭兆祥,難堪大用’,如今看來,倒也名副其實!
翻譯過來,就是人老實,話不多,死迷信,挺廢柴。
顧勞斯搖搖頭,“我看也不盡然。
求神都想著;,我看是人老,實話不多,迷信是假,白混是真吧?”
謝昭煞有介事點頭,“顧老師這畢業結語寫得很到位!”
顧悄白眼:哥已經不當班主任好多年。
因著這個小插曲,科考陳修出奇老實。
顧勞斯承蒙關照,難得考了一場毫無波折的試。
還怪不適應的嘞。
閱卷環節也有如神助。
老陳心灰意冷,無心耍威風弄權,干脆擺爛全權交給了汪銘。
小老頭這口味,顧勞斯早就摸得嘚嘚兒的。
放榜那日,顧家一群人擠在東堂榜前。
科考與歲考都不分排名,只計等次。
一二三等可赴省會參加鄉試,須張榜公示。
四等純屬陪跑,基本不作懲戒。
但若是發現學問極差、或舞弊犯科的,也會劃到五六等,視情形懲處,厲害些的還要罷黜生員資格。
所幸這場風平浪靜,無事發生。
顯眼包三虎一雙小眼精光閃閃。
5.0的絕佳視力,叫他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看清榜上蠅頭小楷。
他一邊掃描,一邊播報:
“宋如松宋相公,有了。
原疏原三爺,有了。
黃煒秋黃五爺,有了。
……”
一落榜秀才瞅了眼黃五顯懷大小的肚子,陰陽怪氣問:
“有了,有了,幾個月了?”
三虎反應好一會,才轉過彎來,十分耿直答道:
“休得胡說!此有非彼有,他們三老婆都沒有,往哪里揣?”
這話怎么聽怎么不得味。
黃五怒踹他一腳,“你可行行好,閉嘴吧!”
怪就怪他們三命不好,姓氏少幾筆,排得靠前,無端替姓顧的丟人現眼。
一行人盡數入了前二等,宋如松卻不見松快。
他蹙眉掃完榜,與原疏相視一眼,眸中是同樣的擔憂。
樹大招風。
何況同榜,第一個名字,赫然就是方白鹿。
黃五順著二人視線望去,不由“嘖”了一聲。
金陵一役,顧二的一番神操作,叫他看清方顧之間的彎彎繞繞。
他哂笑,“這按姓氏排名,咱可真拼不過姓方的。
誰叫咱們祖上勤勉,丁姓、卜姓不要,非整筆畫多的呢?”
這一通鬼扯,沒個正經,氣得原疏想將他就地正法。
而他們口中榜首那位,正靜靜倚在不遠處一顆青梅樹下。
手中把玩著一顆青澀的果實,不時送到鼻下嗅聞。
青梅尚小,卻清香撲鼻。
一如顧琰之的氣息。
他有些沉醉。
微斂的眸中泄出一絲癡迷。
可片刻后,想到什么,他又慍怒起來。
修剪整齊的甲鋒深深扣進梅肉,擠出一滴艱澀的汁液。
他啟唇輕輕舔去。
既酸又苦,實在敗胃。
他不禁自嘲。
那日金陵,他難得折下傲氣,向顧悄示好,想徐徐圖之。
哪知不過幾日,再回府城他就聽聞,顧悄與他慣用的玉奴,也沒甚區別。
只是將顧悄收入囊中的那位,他惹不起、搶不過罷了。
他不信邪,暗里跟蹤幾日,終是在五猖神廟外蹲到真相。
雨歇風清,落日溫柔。
臨水斜出的楓楊鬼柳,虬曲臨波。
繁密的枝條半掩池水,也半掩池邊交頸的兩人。
他不知對方根底,并不敢離得太近。
可即便遠窺,也能看見,昳麗少年滿臉信賴地仰靠在樹干之上,雙眼輕闔,一副欲予欲求的姿態。
櫸柳細花吹面落。
青年輕笑,摘下覆面,以唇相就。
動作從憐惜珍重,到忘情忘己。
少年青澀,幾乎是丟盔棄甲。
手中握著的長串楓楊果實,來不及賞玩,就在情動中失了力道,支離破碎,散落一地。
最終烙進他腦海的,便是少年那雙微紅噙淚的眼。
如同暴雨疾風摧殘后的春桃,滿是被凌虐的破碎美感。
如此肆意妄為的,正是謝昭。
他不由妒火中燒。
求而不得的失意與嫉妒終是摧毀了他的理智。
他盯著那顆爛熟的果實,臆想其中甘美。
原始的雄性本能,終是叫他背棄了家族的教導。
憑什么他要藏拙做中庸的那個?
憑什么他要避謝昭的鋒芒?
不斗上一斗,又如何知道最后到底是鹿死誰手?
他輕輕將青梅碾碎。
一個計劃緩緩在腦中成型。
至于顧悄,他不介意毀掉他。
青梅紅杏,甘不甘愿,又有什么關系?
他很期待親手造一個玉奴出來。
……
放榜日這有如婦產科叫號的盛況,顧勞斯是無緣一見了。
早在考試結束,他就被謝大佬拐去了大山溝。
如果無視蘇朗并幾個暗衛,這倒也算一場浪漫的雙人行。
徽州山間,有一處非遺。
現代時,謝景行曾有幸見過。
每每元夕,山人就有嬉魚燈的風俗。
竹片為絡,綿紙作鱗,繪滿祥云、如意與火焰,頭書王字的龍鯉,在漆黑的山脈間游弋。
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以水克火、祈福消災的質樸初衷,落在厭煩燈紅酒綠的都市人眼中,卻是返璞歸真的浪漫。
眾里尋他千百度。
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他早就想帶他看一場魚燈。
只可惜那年,當他安排好一切,還沒來得及將這份驚喜呈上,就被一場突如其來的花粉過敏打了個措手不及。
此后年年,他都在元夕之外,只身遠赴徽州,看一場一個人的燈火。
他還虧欠他一場隔世的赴約。
歙縣滿川村,與府城相去不遠。
拋卻車馬塵囂,二人在山中徒步了兩日。
雨來山洞破廟躋身,日出竹杖芒鞋行路。
一路如隱者,走走停停,或高歌,或鳴琴,有那么片刻,他們當真醉心山林,忘乎所以。
謝大人甚是會掐算,如此正好趕在七夕這日傍晚,到了村里。
第117章 第 117 章
炊煙細細, 人語依依。
穿越竹海,便是小小一座山村。
傍山臨水,如化外桃源。美得有些失真。
連日趕路, 矜貴如謝昭也難免鬢角微濕、衣袂蒙塵。
只是氣質在那, 分毫不顯狼狽。
那長身玉立的模樣, 反倒像極修仙文里遺世獨立的仙門大佬。
就高嶺之花、皮囊下頭灌滿的全是仙氣的那種。
帶著眼前山村, 愈發仙里仙氣起來。
好在兩人腳步聲, 引來一陣犬吠。
一涌而出看熱鬧的大黃們,終是叫顧勞斯接上地氣。
他看看狗,又扭頭看看大佬, 摸著下巴煞有介事。
“原來狗見了學長, 一樣叫喚!
謝昭:……
很多時候, 他實在跟不上顧勞斯的腦回路。
老了, 真的老了。
老干部思考片刻,認真解釋。
“北司并無特異, 不會止犬吠兒啼,不過是提前解決……”
我是在說這個嘛?!簡直雞同鴨講!
顧勞斯挫敗地垮下肩。
他長長“唉——”了一聲,越過某人, 在大黃小黃的簇擁中,一邊進村一邊抱怨。
“你們說說,我怎么找了這么個不解風情的對象???”
只是幾息后,他就暗恨自己嘴欠。
只因一道直率潑辣的笑語,打斷他的自言自語。
“小娘子可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小……小娘子?
顧勞斯左顧右看, 最后指了指自己,難得哽住。
角落里轉出一個風風火火的大娘!鄙铰窛窕, 并不好走。我瞧小娘子你一身上下,不見丁點兒泥印, 可見是先生將你護得極好,這還不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我不是,您誤會……”
顧勞斯來不及辯解,就被她笑呵呵牽住袖子,又拉回謝昭跟前。
“小娘子莫要害臊,你生得好,著男裝一樣嬌俏!
大娘一臉慈愛,“前幾日外頭捎信回來,說景先生要帶家眷來村里賞燈,想必就是你了。”
大娘一馬當先,率先給二人定下身份。
不怪她誤會,只怪謝昭日子選得好,外頭那位話又傳得妙。
問過兩人安后,她利索地自報家門,“景先生,往年都是二叔公來迎,只是今年他老人家仙去,族里一合計,便指派了我這一房過來。
咱當家的叫汪知節,族里排老三,您喚他汪老三,叫我老三家的就成。
喂,當家的,你大閨女上轎——磨蹭什么吶?”
“來了,來了!
一個胖墩墩的中年漢子擦著汗,氣喘吁吁跟了上來。
他有些靦腆,說話也不似婆娘利落。
“這不是……不是去打了二斤好酒,怕……怕怠慢貴客嘛!
“嗐,我這可真是急驚風碰著個慢郎中——干著急!
酒水吃食我早就備下了,哪敢指望你?!”
二人這般熱情,完全不給顧勞斯插嘴的余地。
于是——他女扮男裝景先生小情人的身份,就這般烏龍地板上釘了釘。
大娘見他神色羞赧,與景先生又很有些年紀差。
心中料定,她恐不是景先生妻妾,更像是私相授受。
引路時,她按不住八卦之火,換著姿勢試探。
“小娘子口音,聽著像咱們本地人?”
“大娘,我不是……”小娘子啊啊啊啊啊啊——
顧勞斯差點想馬氏搖晃大娘,叫她看清楚再說話。
奈何大娘一張嘴跟機關炮似的,壓根叫他插不進話去。
“這你就瞞不過我了。”大娘擺擺手。
“外頭官話你學得再像,可鄉音在那。我不僅聽得出你是徽州人,還聽得出你是休寧人。”
“這也能聽出來?”顧勞斯分分鐘被帶歪。
忘記糾正性別身份,轉而琢磨起她和大娘口音,到底哪里不同?
見他不否認,大娘腦中飛轉。
線索一:休寧哪家有女,能如此富養,又有如此仙姿月貌?
“小娘子還沒看過咱們滿川魚燈吧?”
大娘親切,慣會嘮家常,“往年燈會,景先生形單影只的,這還是頭一次帶人過來。”
“我竟不知,他每年都來!
顧勞斯滿心疑惑,并不知道他的學長,兩世都如朝圣般,在固定的時間去固定的地方,守一夜孤寂的燈火。
大娘人精,一聽這話外音,二人果然是舊識。
她暗自點頭。線索二:休寧誰家,與幽都舊族素有往來?
“這魚燈啊,年節看,圖的是五谷豐登、年年有余。
乞巧看,求得就是余生相伴,歲歲年年!
大娘極會察言觀色,凈撿著謝大人癢處撓。
“景先生對小娘子,可真有心了!”
“景先生”十分給面,含笑“嗯”了一聲。
大娘又瞅一眼顧勞斯懷里抱的琴。
她思忖:嗯,線索三,還彈得一手好琴,能引第一琴師折腰。
她趁勢伸手去接那張琴,口中責怪。
“景先生也是,出門也不帶幾個人,怎能叫小娘子負重?”
顧悄讓了讓,不自覺替某人辯解。
“是我喜凈,不喜人多眼雜。”
人多眼雜?大娘頭頂靈光一閃。
線索四:二人關系不便示人,哪怕是近身心腹。
思來想去,好像就一個顧家小姐。
稍稍能對號入座。
出身高,家世好,長得出眾,還是出了名的才女。
顧尚書與蘇將軍又是新舊貴族聯姻,兩頭都吃得開,與不愿出仕的景家一直關系匪淺。
聽說顧家兩位大公子的琴藝,還是景家老爺子親自開的蒙。
最重要的是,年后這顧家小姐,突然被許給了謝家。
坊間早有傳聞,說顧小姐十分抗拒這門親事,自打謝家下定后,就氣得一病不起。
這人一對上,一切就說得通了。
為什么這兩人,明明郎有情妾有意,家世、才學、人品又樣樣相當,卻只能這般藏頭露尾、支支吾吾!
大娘是過來人。
一瞧小娘子看景先生的眼神,就知道她已情根深種。
而這情根,一旦種下……
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
她嘆了口氣,看破不說破,只是看顧勞斯的眼神愈發憐愛起來。
唯有“景先生”,一路笑而不語。
只將大娘愁眉苦臉悉數看盡眼中,并照單全收。
看燈前,還須先祭五臟廟。
汪三堂屋前,支著張小竹方,桌上小菜正四道。
一道傍林鮮,取夏初鮮活林筍,掃竹葉生火煨熟,甘甜生津。
一道柳葉焯韭,一把現剪的嫩韭,稍稍焯個水,和著姜絲、醬油、醋涼拌,十分清脆爽口。
一道黃金雞,取春上孵出才成年的子雞,用麻油鹽水煮開,放入蔥椒,熟后白斬。
配上剛剛汪三去打的土法蜜釀,雞肥酒醇,最是真味。
最后一道亦菜亦主食,叫蟠桃飯。
摘早熟的山桃,放到米湯中煮熟,就著水去皮去核后,同飯一同燜熟,果香混著米香,極是開胃。
汪三家的無疑燒得一手好菜。
山家清供,極簡卻也極鮮。
只這一桌,就叫顧勞斯肅然起敬。
擱到現在,這可是妥妥的文化菜,沒個人均一千,哪啃得下其中暗藏的宋時風雅。
這調調顯然十分對謝昭胃口。
他難得起了興致,舉杯與主家對酌。
上了酒桌,汪三也猶如換了個人。
推杯換盞間,貴客很快從“先生”變成了“老弟”。
兩人先是互讓一只雞腿,推搡客套著,就套到載錄這雞做法的林洪。
又從林洪扯到他的七世祖林逋,復而又從這位梅妻鶴子的隱逸詩人,講到林家如何從福建泉州府晉江縣搬遷到浙江寧波,歷經幾世又搬回晉江。
顧勞斯聽得一愣一愣的。
只是幾經熏陶,他亦有了幾分政治直覺。
福建,正是謝大佬要去監考的地方。
也是前陣子皇倉虧空案里,牽扯進來的那幾艘海船的來處。
謝狗這是打著帶他看燈的幌子,明晃晃以私謀公!
這要還瞧不出“私奔”是假,那就真是真·傻白甜了!
顧勞斯怒目而視,好你個大豬蹄子!
可惜某人酒正酣處,壓根沒對上他的腦電波。
他登時惡向膽邊生。
干脆也摸過一個杯子,給自己斟了滿觴。
“嘖——”果真農家純釀,最是香醇逼人。
某酒蟲瞇著眼,發出一聲滿足喟嘆。
手中一壺酒,足以慰風塵。
再來幾碟菜,臥槽賽神仙!
一杯下肚,戒酒甚久的老饞蟲被勾起。
他趁著謝昭不注意,又悄摸摸續了兩杯。
直到第四杯,他摸向酒壺的手,被謝大人不動聲色按下。
對上汪大娘震驚的目光,謝大人笑笑,“內子年紀小,又是新會飲酒,難免有些貪杯,叫二位見笑了!
這一句內子叫得十分坦蕩,將大娘早先揣測全盤推翻。
“小娘子?好酒?”老大娘迷迷瞪瞪,暗自嘀咕,“這般人物,竟不是顧家的?”
倒是汪三,臉頰醺紅,眸中卻清明。
他拍了拍大娘肩頭支開她,“借你好手藝,快去與我和老弟再炒兩個熱菜來!”
山中清涼,酷暑也不見燥熱。
月上柳梢,清風徐來,酒意蒸發出的那點熱乎勁,反倒叫人舒爽。
顧勞斯捧著杯,可憐巴巴瞧著謝昭。
想再續幾杯的意圖十分明顯。
謝大人縱使不忍,也不能慣著他。
草草與汪三喝完收杯酒,就撤了杯盞。
氣得顧勞斯奪了他狗碗,死活不許他吃飯。
心理年紀三十的大齡兒童理直氣壯:“這叫禮尚往來!”
二人鬧騰中,汪三冷不丁一句,語不驚人死不休。
“閩中素有契兄弟,其中感情甚篤者,也不過爾爾!
場中驀然靜了一瞬。
契弟奪碗的身影一頓,剛剛好栽進了契兄的胸膛。
完犢子。顧勞斯兩眼一黑。
這下真是豬八戒照鏡子,不管男女,反正不是人了。
飯后,被迫出柜的小顧灰溜溜鉆進大娘準備好的廂房。
見到床邊備好的兩套衣裳,額角黑線。
左邊一套煙青錦繡長袍,男款。
右邊一套蔥綠色裙裝,女款。
他指著那水嫩顏色,又看了眼兩人包裹里換無可換的臟衣服。
只能吹胡子瞪眼:“瞧你干的好事!”
第118章 第 118 章
舊衣不是雨水便是汗漬, 斷然是穿不得的。
顧勞斯率先抱了錦袍,自去浴桶洗漱,“那裙子你愛穿, 你多穿。”
謝大人無奈。
他緊跟幾步, 在竹屏前收住腳, 垂眸非禮勿視。
長睫壓下眸中光彩, 話里語氣是刻意的低落。
“悄悄, 替顧情履行婚約,可是你親口答應的。”
顧勞斯寬衣的手一頓。
他梗著脖子嗆聲,“那又怎樣?!”
謝昭步步緊逼, “我們下次再見, 必在京都。
你遲早要以顧情的身份出現。”
顧勞斯自然懂他言外之意, 但依然負隅頑抗。
“那就等到了京都再說!”
謝昭故作憂慮, “悄悄,神宗并不好糊弄。
以你如今行止, 從頭到腳處處破綻,當真要陷我于欺君的境地?”
一提這茬,顧勞斯分分鐘心就軟成一片。
腦海中莫名又浮現初見時這人倦怠的眉眼。
他負氣扔下夏袍, 三下五除二跨進水汽蒸騰的浴桶。
四濺的水花似乎帶走一些莫名的羞窘,他氣呼呼道,“怕了你了,把……把裙子拿給我!”
屏風后,謝昭緩緩勾唇。
“悄悄要不要順便搓個背?在下手藝尚可!
“可把你能的!旅途勞頓, 最好再按個摩?”
顧勞斯沒好氣,“你個南方沖涼怪, 知道什么叫搓背嗎?!”
……
最終,那套嫩青色小裙子, 還是套到了顧勞斯身上。
為了同衣裝相稱,謝大佬親自下場。
握慣刀鋒的手,替他挽發簪花,描眉點朱,手法不可謂不嫻熟。
一整套組合拳打下來,顧勞斯瞪著鏡子里堪稱“花容月貌”的嬌俏少女,一整個麻了。
真是感謝各路大佬。
你一把寒毒,我一副火毒,愣是給他喂成了個長不高的小娘炮。
二人剛出房門,就撞上前來送魚燈的汪氏夫妻倆。
只一個照面,大娘就再次迷瞪起來。
這把她眼見為實,終于確認,小娘子就是顧家小姐沒跑。
她那死鬼相公,為了瞞下這個秘密,竟昧著良心指鹿為馬,哦不,指女為男。
“你個殺千刀的!”她不自覺擰了把汪三的腰。
“竟哄我說這是男孩子???”
她自以為說得小聲,可到底低估了自家嗓門。
顧勞斯僵著嘴角,守著最后的體面,微笑著接過兩盞魚燈。
轉背就怒踩謝昭一jio,“就我這水平,你誆我說從頭到腳處處破綻?”
謝大人虛攬著“她”女裝后不甚靈便的身形。
聞言笑著在他臉頰偷了個吻,“我哪里知道,悄悄竟這般天賦異稟?”
天賦異稟的顧勞斯惡狠狠磨了磨牙。
“咯吱”聲很有想吃人的架勢。
謝大人最懂進退。
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副云紗替“她”掩面,忙將話題轉開。
“七夕燈會,咱們這種有家室的,還須自覺掩面避嫌!
爾后自行戴上那張青銅鷹紋面具。
便一手牽著心上人,一手提著祈愿燈,匯入滿川村喧囂的人流里。
論熱鬧,七夕比起元夕,不遑多讓。
滿川村五姓雜居,刨去山林散戶,村中就有800余戶。
放眼整個徽州,也是數一數二的大村。
整個村莊有六橫七縱一十三條青石板道。
夾路青瓦白墻,屋宇錯落。
一條清溪由南向北貫穿全村,在村中低洼處,匯成一方天然池塘。
池塘型廓極似半展竹簡,汪氏先祖便為其提名——“開卷池”。
取得便是耕讀世家、科舉精進之意。
開卷池上有化龍橋,一頭刻的是鯉魚化龍,一頭刻的是鴨銜蘆草。
蘆葦生長,常是棵棵連成一片,故諧音“連科”。
而“鴨”之“甲”旁,又有狀元之意,二者連雕,寓意便是連年狀元登科,魚化成龍。
只是遇上七夕,狀元橋也只當鵲橋用。
七夕燈會,主場便在這池邊橋上。
首當其沖的節目,就是舞魚燈。
辰時初,魚燈隊伍從宗祠出發,沿村中縱橫兩條中心道舞燈“炸街”一圈。
煙火鼓吹一路不帶停,火樹銀花,相當拉風。
舞燈人都是村民。
元夕中秋大日子,舞燈者眾,多有幾百人,村里老少齊齊出動。
而七夕這類小日子,只二十幾人,以單身待娶俊后生為主力。
青年們每人一魚,內燃蠟燭,如孔雀開屏般舞得十分抖擻。
打頭的若是一個“魚躍龍門”,隨后的便亮出“雙魚爭食”、“鯉魚戲水”。
綴在末尾的也不甘示弱,高低整一個“鯉魚擺尾”。
燈做的也講究。
手藝巧的,魚燈能做出三節,魚頭、魚身、魚尾可靈活轉動。
舞動起來,如龍鯉懸游,十分逼真。
有才學的,以詩詞畫作點綴。
魚也畫得雅致,混在在一群沒文化的白丁魚里,甚是奪目。
也有兩不沾的,只好劍走偏鋒,出賣色相。
夏日短打滿是心機,胸口露出一些,胳膊短上一截。
僨張的肌理、滾落的汗珠,陽剛男兒氣撲面而來。
實戰證明,還是一米八男模最暢銷,直撩得姑娘們小鹿亂撞,臉紅心跳。
這時候,村中老少都會出來瞧熱鬧,雙方也還矜持。
如此大半時辰后,燈舞演罷,便只留妙齡少年男女,匯聚池邊放燈。
這便是燈會的第二個環節,也是重頭戲。
——熱辣的相親表白時間。
山人不似城里人窮講究。
早有互相看對眼的,男女都不扭捏,爽快約個會、牽個手,月上中天臨別時,互換信物,不日男方便可使冰人上門議親。
也有周邊村莊趕來覓偶的。
花前月下,公子毛遂自薦,姑娘掩唇輕笑,你來我往太極一番,便又成一段佳話。
只有純純來瞧熱鬧的,才須像謝顧二人一般,覆面避嫌。
免得落花有意,流水無情,叫人一腔綿綿情意空錯付,鬧出個大烏龍。
但氣質這東西,哪是一張銅面擋得住的?
謝大人拉著顧勞斯,才在池中放下祈愿燈。
兩盞燈火相依偎,尚未漂遠,便有一個小姑娘捏著帕子大膽示愛。
“敢問公子高姓大名,本姑娘傾慕公子風儀,不介意給你做小。”
姑娘面容秀美,只是發髻披散,衣裙隨便。
在一眾精心打扮過的妙齡女子中間,尤為不合群。
要不是全靠一張臉撐著,這般孟浪,還真嚇人。
“我長得還行,嫁妝勉強豐厚,還無爹娘兄弟撐腰,公子考慮考慮?”
顧勞斯:……
這征婚廣告我能打9分,因為實在是6翻了。
姑娘聲音不老小,引得眾人側目。
可一見是她,大家便嘻笑開來,見怪不怪。
“唉,二房怎么又叫這瘋子跑出來了?”
“果真人傻,也不知禮儀廉恥,竟當街要給人做!”
“你們還笑,她這一鬧,丟的是誰的臉?
還不盡是咱們汪村姑娘的臉?”
這一聲倒是提醒了旁人。
舊時村落,大都是同宗同族聚居,多少沾著些親屬關系。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尤其是閨中女孩兒名聲。
是以幾家近親不得不挺身而出。
抓人的抓人,喊人的喊人,瞧著不像是頭一次收拾爛攤子。
女孩兒們以年長些的為首,向著謝顧兩人福了一禮。
“唐突客人,實非我愿。我這堂妹,幼時受過驚嚇,腦子不太清明,還請客人見諒。”
語罷,“瘋子”家眷也聞訊而來。
幾個老媽子一邊拍著大腿哀嘆,一邊將女孩兒連拖帶拽弄了回去。
幾人手腳嫻熟,看樣子也是老手。
只是那瘋子機敏,似是瞧準了謝顧二人不一般。
她靈活掙開婆子桎梏,一閃身就躲到了顧悄身后,還一個熊抱不撒手。
顧勞斯只覺身后一軟,便有另一人體溫隔著夏裳襲來。
耳畔還有女孩兒又急又軟的求救,“姐姐救我!他們是扣押我的人販子!”
顧勞斯黑線:我看上去這么好騙?
說謊草稿都不提前打一下?你禮貌嗎?
不等他動作,謝大人毫不客氣揪著姑娘發尾,將她撕了下來。
閻王黑臉,冷氣全開。
姑娘老實了,婆子害怕了,世界安靜了。
這時一道熟悉的聲音從黝黑的深巷中傳來。
“驚蟄,休要無禮。”
姑娘一聽這聲兒,是徹底慫了。
她囁喏著開口,“爺爺。”
這爺爺不是旁人,正是科考后無縫辭職、乞老回鄉的汪銘。
哦豁,顧勞斯八卦的火苗“刺啦”一聲全熄。
滿心滿腦都是如何高效化解這要命的社死現場。
男,十六,三好學生。
校外第一次穿小裙子,就被教導主任抓包。
怎么辦?在線等,挺急的。
老大人年事雖高,身體卻矯健,扔下車馬,不過片刻就到了近前。
“還不快將小姐請回去?”他聲音不高,卻十分威嚴。
仆婦們很是敬畏,無不低頭拿人。
這會手上帶上狠勁兒,叫姑娘再無掙扎的余裕。
當然,汪驚蟄也不敢再掙扎。
她這個爺爺,可是真會打斷她腿的狠人。
帶走了肇事的,老大人拱手致歉。
“孫女頑劣,叫景公子見笑了!
秉著死道友不死貧道的心,顧勞斯麻溜地躲到謝大人身后。
借著他高大的身形,倒是將自己藏得嚴嚴實實。
“無礙。”謝大人很是坦蕩。
反正這景卿景琴師,不管他裝得像不像,識趣的都會睜只眼閉只眼。
汪銘顯然識趣。
老大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只選擇了閉嘴告辭。
因著這個插曲,顧勞斯別扭起來。
原本他心甚大,穿裙子只覺腿下有些鉆風,別的倒也沒什么。
可這一驚一乍之后,他走路都有些邁不開腿。
熬到無人處,他突然蹲下身耍賴。
“謝景行,都怪你!這下我丟人丟大發了。
我不管,你快給我找身正常衣服!不然我不走了!”
對象使小性子撒潑,這對謝大人來說,真是大姑娘上花轎——頭一遭。
燈會已近尾聲,他們又專撿僻靜的路走。
此刻巷子里,夜色正稠。
可借著一縷淡淡月光,他還是看到顧悄急紅的眼。
今日頑笑,好像有些越界。
他一貫從容的臉上,難得閃過錯愕和無措。
片刻后只好同樣蹲下身子,柔聲細哄。
“是我錯了。以后不想穿,就再不穿了好不好?”
“不好!”眼見拿捏住了某人,顧勞斯怎么可能輕易放過。
他努力擠出幾滴鱷魚眼淚,“你是不是覺得,泡到手了就不用珍惜了,現在怎么跟我二哥一樣,慣會欺負我?”
饒是精明如謝昭,也被他半真半假的鬧脾氣整得沒法子。
“我哪敢欺負你?”
不過是惡趣味一下,就被反將一軍,丟盔棄甲。
“那你老實交代,這次去福建到底是做什么?”
他可不信這人真會如此簡單就棄武從文。
北司這么多年,得罪權臣不知凡幾。
一朝放權,無異于自尋死路,謝昭不會這么傻。
顧勞斯握住他右手,將那枚虎頭扳指扶正。
“說,你到底答應了神宗什么?”
顧悄想知道答案,又害怕知道答案。
他或許沒有從政的天賦,但不代表他真的遲鈍看不清局勢。
謝昭此行,是暗里徇私。
可一路高調,又委實刻意。
這些日子,顧勞斯琢磨了數遍,終于得出一個結論。
敢在神宗眼皮子底下暗度陳倉,并非謝昭狂妄,而是神宗默許。
至于神宗為什么默許,或是因為謝昭許了他比愍王遺孤更要緊的東西。
“還真是,什么都瞞不過你……”夜風里,謝昭一聲輕嘆。
“悄悄,這時候我多希望你可以笨一點!
第119章 第 119 章
謝大人確實與神宗做了筆交易。
——以大寧兩百年國祚, 換一個愍王遺孤。
下定日那句“謝家聘書,只會是你的名字”,并非妄語。
兩家既是賜婚, 婚書必定要過神宗明路。
謝昭敢這么落筆, 并非事后篡補, 而是早已謀定退路。
他不由想起還京后與神宗的那場博弈。
彼時他帶回兩具尸身, 由太醫院掌院親自解剖檢驗。
幾番提毒試毒, 終于叫老掌院找到癥結。
如此回天有門,終將明孝太子從閻王殿里搶了回來。
保下太子,神宗心下大定, 這位鐵血一生的老者, 終于肯緩下步伐, 細思平生。
早年窮兵黷武, 晚年放任黨爭。
以至于耗盡太祖、高宗攢下的家底。
如今國庫連年虧空,天災接踵而至。
官員疲于應付, 百姓民不聊生。
對著滿案叫苦哭窮、訴民生多艱的密折,神宗不得不躬省己過。
“天命有終,江山無期!鼻嗄瓴槐安豢, 諍言擲地有聲。
“陛下也該放下舊事,看看大寧的未來了!
夜漏將殘,燭火久燃。
燈芯徒出一截,發出“嗶!币宦。
光影搖曳,外間卻無人敢請旨進來剪燭。
長久的靜默后, 神宗終是放下手中緊攥的龍紋鎮紙,佝僂下繃緊的脊梁。
是啊, 天下終將是明孝太子的天下。
他不能留一個滿目瘡痍的王朝,叫本就病弱的兒子一生勞碌, 只為替他善后贖罪。
“這話只有你敢說,哼,也只有你能說。”
神宗凝視著年輕的緋衣御史,不過而立年紀,那雙眼卻如深淵,不可丈量。
自十四歲投誠以來,青年便如一柄冷刃。
無情無心,叫他用得極為趁手,也極為放心。
北司是他為青年量身增設。
也只有在青年手里,北司才能將特權用到極致。
只是,繡春刀不過是障眼之法。
世人都忘了,這人卸下刀,還是大寧建朝以來,唯一在位十年不曾更易的都御史。
太祖建朝之初,一改歷朝御史臺之制,重設督察院。
并加賜掌院都御史二品官職,與六部尚書、大理寺卿、通政使共列九卿。
朝野只看得到品秩變化,卻看不明白都御史手中究竟有多大權力。
糾察百官,可緋衣面圣直接彈劾貪墨不法;考察官員,能直言褒貶左右四品以上官員任免;最重要的,是他手里的密報網。
都御史掌握著皇帝安插在各地的線人,及其所呈包羅萬象的密折。
上到河南春上下了幾場雨,下到屯田在沿海又被幾個兵卒吐槽。
神宗就是靠著這一封封看似無關緊要、實則最為真實受用的密折,勾連起一張龐大的信息網,從而穩穩把控著整個帝國的運行走向。
而謝昭,則是這張網唯一的中樞。
神宗用他,因他有著抽離世外的冷靜,有著洞見先機的神妙。
更因他不止一次,曾替深陷局中的神宗撥開障目之葉。
歷史學博士,通曉歷朝歷代政本得失。
也自然能推衍預見將來。
不經意的二三語,總能令神宗撥云見月、柳暗花明。
這樣一個人,無疑是化外奇才,可遇不可求。
這才是謝昭深受神宗倚重的根本。
“依卿所言,朕當如何調處朝野局勢,才能令民心重新依順?”
老人至今拉不下臉,承認自己執政有失,肯拋出問題,已經是他作為上位者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
謝昭卻不答反問。
“陛下以為漢武帝、唐太宗如何?”
“當得上‘文韜武略,光炳千秋’八個字。”
神宗一雙三角眼精光聚斂,秦皇漢武,李唐趙宋,可都是他時常自比的千古一帝。
謝昭攏袖,素凈指尖握起剪燭的金剪。
“那陛下應知,武帝厲兵秣馬一生,狠挫匈奴,揚大漢國威,開百世太平。
可老來也曾下輪臺罪己詔,懺悔即位以來,狂悖靡費,使天下愁苦。
太宗創大唐盛世,萬國來朝,當得上‘天可汗’。
但在蝗災面前,也只能罪己祈愿,寧可‘移災朕身,以存萬國’。
陛下緣何不效仿先圣,以退為進?
正己以正百僚,懷柔以平民怨,如此刮骨療傷,才能不傷根本!
“大膽!”神宗果然震怒。
那枚沉重的龍紋鎮紙,終是砸到了謝昭肩上。
帝王之威,有如雷霆。
縱然他親授了御史僭越的權力,可帝王顏面哪容得下此等挑釁?
“你辜負了朕的信任。”他趁勢扔下一疊線報。
“謝昭,叫朕罪己,究竟是為公還是為私,你敢說嗎?”
謝昭垂首,折子所參,赫然就是他在休寧的作為。
從關廟初遇,到收治贈藥,再到假鳳虛凰,一樁樁一件件,事無巨細,歷歷在冊。
也難怪神宗以為,叫他罪己,是為顧氏行方便。
他輕輕笑了笑,爾后俯身請罪。
“陛下明鑒,罪己之諫,臣意不在愍王云鶴。
陛下拳拳愛子,為保儲君,不惜放任黨爭以制衡朝中。
但也因此埋下諸多禍端。
如今雪患未平,顧總督倉促進京,又牽扯出江南倉廩失竊案。
其中內情陛下清楚,一旦查實,民怨堆積,恐直指皇權。
破解之法雖有,卻不在一朝一夕。
何況欽天監又報,江、河水患恐要再起,若不趁早平息此間事,接下來又該如何應對?”
神宗眉峰緊鎖,卻沒出言打斷。
“臣以為,陛下既為太子謀深遠,不如再推他一把。
這時罪己,以緩民怨,再令太子平患安民,如此功績,想來無論朝野,再無人能撼動明孝儲位!
雖言朝野,但君臣二人心照不宣,指的就是愍王的殘存勢力。
一為昭郡王,一為顧家藏下的遺孤。
見神宗神色松動,謝昭才緩緩將替嫁一事道來。
“臣有頑疾,對男女之事素來無感。是以而立之年,煢煢孑立。”
說起如此隱密,謝大人依舊一臉坦蕩。
“此次南下,本是奉命以婚事掣肘顧氏,一來順藤摸瓜徹查云氏,二來也防老臣作亂紛爭再起。”
“只是不想,臣卻對那遺孤起了強占之心!
謝昭借此恭謹交出北司印信。
“臣既知此事瞞不過陛下,也曾掙扎數久,終是不敵一己私欲。所幸此次南下,臣不辱使命,替陛下尋到毒源,也算對陛下數年榮寵有個交代。”
龍案后,神宗瞇了瞇眼。
他對青年有多倚重,近些年就摻有多少忌憚。
因為青年一如苦行僧侶,他看不到青年的欲望。
無欲則剛。無欲,意味著青年沒有弱點,牢不可破。
神宗甚至認真考慮過,若太子壓制不住這人,待他大限,便只能令青年一同陪葬。
可這時青年卻主動交出弱點。
如此坦蕩,承認那遺孤便是他所思所求。
陰戾老人壓低眉眼,眸中殺意一閃而過。
這般巧合,他根本不信。
凜冽君威,謝昭如何感受不出?
可這正是他要的效果。
他在神宗身邊數年,早已摸清這位脾性。
君王最忌,便是被臣下猜透心思。
多疑如神宗,此時定然在揣度,謝昭耽于情欲是假,借遺孤打消他猜忌是真。
如此,便是將真相擺到他跟前,他也不會信了。
這一出反激之法,既叫謝昭能名正言順與顧悄在一起,又能令神宗放下猜忌,不相他是真要同顧悄在一起。
真真假假中,反倒摘出他一顆真心。
謝顧有私這一參,不攻自破。神宗只會猜忌謝家或許另有圖謀,卻不會輕易將他與顧家列作同黨。
將顧悄邊緣為一個籌碼,反倒是保全他最有效的辦法。
“此次南直之行,是臣有負圣恩!
面對神宗忌憚,他不疾不徐,亦有應對。
“十年前,陛下曾問過臣一個問題!
神宗稍一思索,便知所指。
那時太子尚未毒發,他殺戮半生,正打算勵精圖治。
以史為鑒,可以知興替。
可當他讀罷前朝沉浮,卻只看到一條絕路。
他放下書卷,與前來述職的新晉御史閑談。
“自秦以來,王朝國祚,大抵百年而衰,鼎盛如漢唐,不過綿延兩百余年。有宋一朝,屈辱議和,偏安江南,也才茍延三百二十年,短如秦、隋,更是迅如流星,稍縱即逝。
朕觀各朝,亡國皆因君王殘暴、吏治黑暗,民失其地、賦稅繁重。
可既然我知,秦皇漢武,太宗高祖又如何不知?
可并無哪位圣君能得解法。
如此想來,我大寧建朝七十八載,即便我勵精圖治,亦不知能傳幾代又多少年?”
這個問題,問到歷史學博士頭上,也算是術業有專攻了。
當年謝昭不能答,現下他倒是可以試著答一答。
于是,謝大人難得充了一回神棍。
“今時今日,臣依然不能答陛下問,但臣愿傾盡全力,佐陛下再保大寧兩百年江山穩固,以報陛下知遇之恩。”
這個誘惑太大了。
大到神宗愿意賭一把,也大到他無心細品其中的言語陷阱。
大寧江山,可以是明孝的,也可以是……顧情的。
聽完這場高端忽悠局,顧勞斯頓覺自己弱爆了。
他除了豎著拇指喊666,再找不出一個詞形容此刻的心情。
原來他還在忽悠小孩子念書的時候,這位大佬已經忽悠起老皇帝治國理政了……
所以網傳的什么謝大人卸了武職從文,不過是網傳。
真實的謝大人,依然手握重權,只是暫時從良,不干殺人越貨的勾當,轉而搞民生促發展。
這倒是與他,不謀而合。
但他又有些同情他那假二伯。
指不定老皇帝還在自得,謝昭再有神異,不還得想著法子博他信任討生計。
卻不知謝大人,緬北詐騙集團遇著他,都要叫聲祖爺爺。
“你詐騙就詐騙,但專騙老年人,真不講武德!鳖檮谒沽x正言辭批評。
“悄悄說得對!
謝昭從善如流,“下次換個年輕的騙。”
嗯,不騙別人,以后只騙你。
顧勞斯不知謝大人主意已經打到了他頭上,猶在沾沾自喜。
“好可憐的老皇帝!彼D時腰不酸腿不疼裙子不漏風了,站起來扯住謝大人的手,“所以監考是不存在的,你到福建究竟是干什么?”
謝大人無奈坦白,“重組前朝末年閩中的遠洋船隊,到東南亞走私紅薯!
顧勞斯:???大哥,你玩得果然比一般人要高級。
第120章 第 120 章
“史上紅薯傳入中國, 有史可載是在明萬歷年間。
遠洋商船將紅薯從南美帶到菲律賓,菲律賓視作國寶,嚴加保護, 不許外流。
閩中海商陳氏看中其味美飽腹且高產, 這才偷偷引種回來!
“嗯嗯!敝x部長的文史小講堂開課了。
顧勞斯十分捧場, 點頭如搗蒜, “難怪你逮著汪三就是一通旁敲側擊。”
汪氏閩中一支, 前朝也是大海商。
不論是船舶建造技術,還是航海路線探索,都屬當世領先水平。
據說, 海商海盜不分家。
汪氏與盤踞在東南沿海的幾大海盜家族, 都有良好交情。
可惜本朝禁海, 汪氏這才轉向內陸買賣。
“果真瞞不過你!
謝昭也不藏私, “我便是想借汪氏資源,出這一趟洋差!
哦豁, 公辦出國。
但顧勞斯一點都不羨慕。
這趟有多危險,看大寧禁海令有多嚴苛便能猜測一二。
“然后呢?找紅薯跟你忽悠老皇帝有什么關系?”
謝昭牽起小迷弟,一同在幽深的青石巷中漫步。
“歷史學中有一分支, 專做統計。
我曾看過一篇文章,統計了公元1000-2000年這一區間,有信史可查的旱、澇、蝗次數。水患平均三年一次,旱蝗向來并發,至元末明初小冰河時期, 大旱從四年一次,加劇為不足兩年一次。
大寧雖國號有別, 但與明朝甚是相類。
大歷六年我來到這里,三十年間, 親眼目睹的洪澇、大旱便有二十余起。
九年前后,黃河奪淮入海,豫皖蘇魯多處洪峰天泄,城中百姓并十萬河工十不存一。
又后四年,山河、京畿四省,陜寧一帶連年干旱,黃河枯竭,行人可涉,六月蝗起,庶民大饑,以至于生人易子而食,親屬割肉續命。
此等煉獄,隔年而至,不勝枚舉。
四月我上奏時,神宗猶猜忌我危言聳聽。
只是隨后兩月,江淮果真夏汛又至。
若七八月北邊再生蝗旱,天災無情,再兼倉廩虧空的人禍……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么!薄背圆伙,便只能揭竿而起。”
顧勞斯一點就通。
金陵諸事叫他感同身受,知道老百姓餓狠了有多可憐,又有多可怖。
“如此境地,想要江山存續、國祚不衰,吃飯才是最要緊的事,所以……”
“所以自己種不出,只好學那列強,出去搶了。”
顧勞斯一個趔趄。
就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這叫進口!進口!
我泱泱大國,禮儀之邦,怎么能說搶呢?”
“悄悄說的是!
謝大人認錯態度良好,“大寧與呂宋,乃世代邦交,此為‘獻’,非‘奪’也”。
至于究竟是進獻還是搶奪,是進口還是搜刮?
不還是誰嘴大拳頭硬,誰說得算?
“神宗心思全在權術。農事國本荒廢已久,不整點捷徑,還真堵不上這大窟窿!
顧勞斯一邊點頭,一邊啪啦啪啦打起小算盤。
“看樣子不惑樓的揭榜掛帥,我也得加把勁了。
你搞快餐,我抓遠線,咱們強強聯手,不求流芳百世,只求遺臭萬年!”
揭榜掛帥又叫科技懸賞,是一種以科研成果兌現科研經費的投入機制。
現代這錢由政府出,也由政府組織面向社會征集科技人才和成果。
可惜大寧皇帝佬不愛干。
顧勞斯當仁不讓擼袖子,你不干我干!
“我定要物色到大寧的水稻之父!超級雜交稻我們來了!”
說到興起,他一擊掌,目光灼灼,“謝景行你理科,快將雜交水稻原理默下給我!”
誰料謝居士出家人不打誑語,兜頭就是一瓢冷水。
“年代久遠,所記不全。即便我還記得三系雜交須雄性不育系、保持系、恢復系如何配合,你又哪里找得到這三系親本?”
要知道袁隆平僅是尋找天然雄性不育系水稻母本,就前后用了十來年。
經他手篩選的稻子,不說養活多少人,管一個顧勞斯吃幾輩子是完全ok的。
他摸了摸小顧耷拉下去的狗頭。
“乖乖收起你文科生的浪漫,生物學里,水稻沒有雜交優勢。
作為天然的自花授粉作物,一株水稻只要開花,雄花就會自動為雌蕊授粉。
在大寧這樣的生產條件下,人工去雄不切實際,想做出能推廣量產的雜交,更是天方夜譚!
文科生的浪漫?謝昭說得還是委婉了些。
這哪里是浪漫?純純就是不切實際地想當然。
穿越人顧勞斯滿腔雄心,出師未捷屢遭重創,很有些萎靡不振。
他本就長得好,一身嬌俏少女打扮更是嫩得掐的出水。
神采飛揚時,叫謝昭不由也跟著莞爾。
耷拉狗頭時,便叫謝大人莫名心疼不舍。
自己潑出去水,只能自己收回來。
謝大人握緊顧勞斯微涼的手,想著法子哄人。
“便是天方夜譚,我也愿意陪你創造神話。
袁老先生一人十年,大不了我們集天下老農經驗,用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一生。
悄悄,總歸你想做的事,再難我都會陪著你!
這跌跌絆絆的情話,笨拙而誠摯。
顧勞斯感動之余,又有些羞愧。
“謝景行,我是不是很無腦、很沖動?還很自不量力?”
休寧時百姓富足,他便想叫人人能讀上書,知事明理,不受欺蒙。
出來外頭,看夠民生凋敝,他便又想叫百姓無饑無寒。
可他只是個書生。
百無一用的那個書生,又如何管得了太多?
“顧勞斯這次的檢討做得不錯!敝x昭煞有介事點頭。
“你確實沖動,還經常性不自量力,數次叫遠在他方的我憂心不已……”
“我說的是種糧!”顧勞斯分分鐘炸毛。
“謝景行,你怎么老是翻那些舊賬?!”
見他再度生龍活虎,謝昭低低笑開,“好了,不逗你了。”
他停下腳步,俯身認真望向顧悄。
“這世上總有些人力不可為之事。
你讀經史,也聽過‘雖千萬人,吾往矣’,那么悄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樣的人傻嗎?”
顧勞斯腦中紛繁閃過無數耳熟能詳的名字,遲疑搖了搖頭。
月光清淺,桃花瀲滟。
少年眼中的書生意氣,一如當年。
也正是這眸中野草般的生氣,叫謝昭一見再難忘。
“那便是了!敝x大人輕輕拂開他鬢邊發絲,總結陳詞。
“這個無趣的世界,總要有人異想天開,才能叫它變得有趣!
這個無趣的世界?顧勞斯默了。
你們富貴人家的世界觀,咱平頭老百姓是真的不懂。
“悄悄,我喜歡你的不切實際,也喜歡你的不自量力。
最喜歡的,還是你無懼無畏跨越山海向著目標進發的闖勁和勇氣。
我甚至非常榮幸,也曾是你追尋的目標之一!
上輩子他不懂,抱憾終身。
這輩子他懂了,于是再晚也都不算晚。
他希望他的小學弟能永遠葆有這份赤子之心。
所以,他需要給他的小學弟一些些激勵。
“雖然作為你的第一個小目標,我有點好追。
但我不希望你就此自滿,停下前進的步伐。
悄悄,前面還有很多風景。
我等著你帶我開眼。
鄙人雖無大才,但亦可供悄悄驅使。
肝腦涂地,在所不辭!
就,謝昭真的好會。
顧勞斯又又又丟盔棄甲不能自已了。
羞恥歸羞恥,但他還是高興起來。
來自學長的肯定,叫顧勞斯瞬間膨脹。
“督察院有十二道監察御史,遍及各地。
尋找雜交稻親本的重任,姑且就交給小謝同志你了!”
謝大人自是欣然領命。
不僅領命,一個月后他還捎回一本詳盡的《生物學雜交理論入門》。
當然,這是后話。
顧勞斯被哄得通體舒泰,不分南北,只一絲理智猶在垂死掙扎。
“謝景行,你會不會覺得,我是在浪費你時間?”
謝大人卻似打通了任督二脈,甜言蜜語張口就來。
“吳雙有一句至理名言:
愛情就是兩個人一起浪費時間、消磨到老。
昭深以為然。
同悄悄一起,哪怕是浪費時間,我也甘之如飴。”
情話是正經情話,但出自吳雙的嘴,就不值錢了。
顧勞斯立馬抽回手,板起臉。
“吳雙那渣男的話,你都學來哄我,看樣子真是黔驢技窮了!
糟糕,撩翻了車。
吳雙同顧悄,八字似乎天生犯沖。
怪就怪吳雙出場就一副浪蕩面孔,后來拈花惹草老沒正經,還泡到了顧勞斯頭上。
此人生冷不忌、男女通吃,流連花叢、從未鎩羽。
一聽學生說公考長線班有個老師乃受中極品,立馬抱著999朵玫瑰前來搭訕。
結果跟顧勞斯來了個大眼瞪小眼。
當是時,辦公室空空蕩蕩,只吳博士和顧勞斯,瓜田李下。
博士一見小嫂子,頓時驚慌失措,扔下花就準備溜號。
剛剛好撞上了接人下班的謝景行槍口。
于是乎,謝大人摩拳擦掌,拖著人在公考班男廁里華山論拳。
吳博士風度翩翩而來,鼻青臉腫而去。
謝博士黑著臉還給顧悄惡補了N堂思政小灶。
“悄悄,你想談戀愛師兄絕對支持,但對象不能是吳雙。且不說他就是玩玩,就算他是動真格的,吳家也不會接受你!
彼時顧勞斯想的卻是:那你們謝家是不是也這樣?
于是乎,謝學長一車醋壇子打翻,不僅酸死了自己……
還成功將小顧越推越遠。
嘖嘖,何其可悲,何其可嘆。
提及舊人,謝大人自然想到舊事,不由摸著鼻子訕訕。
他極力挽尊,“那時只想著阻斷你倆,是以有些口不擇言。
吳雙最后,同小師妹在一起了。”
他的小師妹,亦是K大勵志的傳奇。
一個從大山里走出來的女孩,沒有資本,沒有倚仗,卻成為史學大家最得意的弟子。
“吳雙看似浪蕩,其實跟我一樣,都是笨蛋。
你沒發現,那些年他追的,其實都是一類人嗎?”
好像還真是這么回事。
顧勞斯狐疑地打量一眼謝昭,“那你們還真是臭味相投!
逮著窩邊草狂薅的嘴臉都一毛一樣。
提起上輩子,顧勞斯也有些感慨。
“我的記憶還停留在上次你胖揍他的時候,沒想這貨都結婚生子了。”
是啊。
不止結婚生子,還已兒孫滿堂。
謝大人低低嘆了一聲。
滄海桑田,不過轉瞬。
顧悄仍是當打之年,風華正茂;而他卻早已風霜看遍,暮鼓沉沉。
他與顧悄,旁人眼里是他占據上風。
實則不然,他才是那個離不開顧悄的人。
是他如朽木枯骨,一直貪婪汲取顧悄的蓬勃生機。
“對了,謝景行,這次出海我想你一定很缺人手!”
顧勞斯別的不行,投機倒把的直覺倒是敏銳,“我有一個兄弟……”
“你有一個兄弟,經商有道,人品過硬,就是出身不好,賤籍難以翻身!
謝昭徑自替他說完了后半句,“所以你想引薦他隨我出海,掙個功勛,好叫神宗特赦他解除賤籍,是也不是?”
顧勞斯瞪大眼,聽得一愣一愣的。
“你是我肚里的蛔蟲嗎?怎么什么都知道……”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回住處。
夜深,宅子里一片暗色,主家已經睡下。
汪三家的替二人留了門。
謝昭引著他悄步回了廂房,一邊更衣凈面,一邊輕聲與他閑話。
“早先你與李玉允諾,勢必要變天下賤籍為良民。
李玉經你策動自此倒戈,不再事無巨細向我回稟。要不是你那侍衛說漏了嘴,我竟不知,你還敢夸下這等?凇!
“咳咳……”顧悄忙補救道,“你的人就是我的人,怎么好說策反呢?”
“我……我那不是話趕話,一時沖動……胡亂吹!
謝昭卻不信他。
“你是想等一門三翰林時,殿上陳情求神宗應允吧?
屆時再加朋友助力,十幾個新進士聯名,必定能推動此事。”
顧悄被說中打算,只好強行洗白。
“沒有的事,我這身體都熬不過鄉試,哪里敢奢望一門三翰林?”
那時他才穿來不久,許多內情尚不了解。
賤籍之事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大寧賤籍,另有一類,便是叛臣。
太祖時,有與寧家爭天下而敗北的周王陳張諸姓,有鳥盡弓藏被坐實謀反的幾姓勛臣;神宗時又將高宗、愍王舊部及其親眷,并二王爭位雙方從者,云云共計萬余人貶為賤籍。
單憑這些,神宗手上便再無削籍的可能。
“沒有便好!闭f話間,謝大人已經鋪好床。
還甚是專業地驅完蚊蟲,放下蚊帳,“既知你這身體,還不早點休息?”
“好嘛!鳖檮谒构怨酝嗜バm,摸到內側躺好。
還甚是自覺地讓出半床被子,心大地拍拍外側,“學長也睡,晚安。”
黑暗里,謝昭盯著他毫無防備的樣子只想嘆氣。
這心意表不表,睡覺的時候都是好兄弟。
哪家戀愛談成這德行,也算是登峰造極了。
只是,真的是兄弟嗎?
也不盡然。
顧勞斯躺著躺著,漸漸不得勁起來。
他一時覺得枕邊人呼吸聲震耳,遂掀被蓋頭。
一時又覺得夏夜暑熱,謝昭身上熱乎氣熏得他難以入眠,干脆翻了個身離遠了些。
如此輾轉反側,愣是將自個兒折騰出一身熱汗。
某人倒是呼吸平穩,安眠得很。
顧勞斯不平衡了,伸腳揣了謝大人一哈。
“學長,我熱!
謝大人好耐心,拾來蒲扇,輕輕替他納涼。
一陣一陣的微風,好容易叫顧勞斯靜下心,有了睡意。
只是意識朦朧里,他好似又回到二月那日的浴房。
一邊是一身濕意透著涼息的學長,一邊是熱意包裹令人沉淪的湯沐。
冰火兩重天。
一股莫名的濁氣堵在身體里,不上不下,令他備受煎熬。
他想張口求助,卻覺唇齒重于千斤,只發得出痛苦的低吟。
直至一抹清涼撥云見月而來。
他如同混沌中的盤古,見到指引,身體終能肆意舒張,沖出桎梏。
他也終于呼吸到新鮮的空氣。
可隨之而來的,還有床幃內不可言說的氣味……
意識到那是什么,顧勞斯整個人僵住了。
他甚至不敢轉頭去看身邊那人。
謝昭已不在床邊。
漆黑的屋子里,響起輕微水聲。
春夢里那股清涼,不用說,就是謝昭的手。
顧勞斯都能想象,此刻他緩緩凈手,指尖濁液一點點被水流帶走的情形。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他……他竟然無恥地臆想著學長,做了那么無恥的夢。
無恥就算了,還偏偏當著學長的面。
顧勞斯一點點將自己團進被子里,無聲裝死。
身側傳來窸窣碎響,是謝昭重新躺下的動靜。
感謝黑夜,替顧勞斯維持住了最后一絲體面。
他努力平復呼吸,想裝作熟睡模樣,卻聽到青年低聲的調笑。
“不用害羞,這不過是說明,悄悄這具身體長大了!
謝大人重新撈起蒲扇,湊近了一些,涼風帶著謝氏騷話再度沖進顧勞斯耳膜。
“放在尋常人家,也是該成親洞房的年紀了!
他輕輕替顧悄將被子拉開一些,“就不知悄悄夢見什么,以至于君相火動,心腎不交?”
去你的君相火動,心腎不交!
竟敢說勞資有病?!
顧勞斯怒了。
他一腳蹬開被子,陰惻惻反壓住某人。
“謝大人這么好奇,不如互助一下,親自體會?”
溫香軟玉投懷,謝大人有片刻的心猿意馬。
只是想到林煥的脈案,還是咬牙做回柳下惠。
他默念幾聲靜心咒,攬住了某人。
“睡吧,明日與同伴會合,你也不想叫人看到你一臉虛浮、氣血兩空的縱欲模樣吧?”
電視劇里被狐貍精吸光元陽的書生臉一閃而過。
眼窩深陷,浮白似鬼,委實沒眼看。
不行,他還要臉。
顧勞斯趕忙躺平。
雞飛狗跳的一夜,二人差點擦槍走火。
謝大人吃一塹長一智,此后數年再不與顧勞斯同床。
實在是,某人人菜癮還大。
沒條件滅火還亂愛拱火,惹不起,惹不起。
第二天蒙蒙亮,顧勞斯悄悄摸到后院,哼哧哼哧打起一桶水,意欲銷毀夜間罪證。
卻被早起如廁的汪三瞧了個正著。
一頓黃湯后,這位糙漢褪去生分,頗為哥兩好地打招呼。
“喲,昨晚挺激烈呀?年輕人,就是精力旺盛——”
“咳咳咳……”顧勞斯搓衣的手一頓。
與同樣早起前來淘米煮粥的大娘來了個死亡對視。
好嘛,這個家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顧勞斯漲紅一張老臉,將木盆往身后挪了挪。
大娘也頗為尷尬,一鍋新米愣是淘掉了半鍋,神思恍惚地又端回廚房。
大約這小娘子時男時女、可男可女,不男不女的難題燒干了大娘CPU。
早餐粥如白水,餅似烙鐵,小菜咸得如生嚼官鹽。
顧勞斯放下碗,突然心累。
原來世人目光,確實如芒在背。
他剜一眼泰然自若的某人。
不由記起黃五的評價,謝大人臉皮,果真厚如千層鞋底。
他要學的,還有很多。
等人的空擋,顧悄領著謝大人在村中亂逛。
村頭槐樹下,有銀發老翁,手持刻刀,雕著些小玩意兒。
顧勞斯圍觀好一會,看著老翁化腐朽為神奇,一點點將桃木變作一條胖胖的錦鯉。
老人雕工精湛,花紋雖不繁復,但處處是點睛之筆。
魚身輕靈,躍然手中。
“老人家,還能幫我再刻一條嗎?”
顧勞斯捧著魚,十分心喜。
老翁抬頭,看了眼二人,并不多稀奇。
只沒頭沒腦念了句詩。
“芙蓉含芳,菡萏垂榮。
朝采其實,夕佩其英。
采之遺誰?所思在庭。
雙魚比目,鴛鴦交頸。”
他手上不停,很快就將對魚刻好。
顧悄接過,兩魚一起,恰似太極陰陽,相契相合。
顧勞斯喜歡極了。
“桃木辟邪,錦鯉祥瑞,你我一人一只,天涯路遠,一定要各自安好!
離愁別緒來得倉促而洶涌。
臨別了,顧勞斯不說則已,一說便眼中酸澀。
哭包的眼淚實在不值錢,他吸了吸鼻子,背過身狠狠擦去。
“謝昭,下次再見,有本事你就把我娶回去。
這聚少離多的日子,我可真是過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