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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第 121 章

    顧勞斯最近社死得有點頻繁。

    他剛負(fù)氣喊完話, 一錯眼就看到顧影朝、李玉和小豬三張目瞪狗呆的臉。

    幾人剛進(jìn)村,正想打聽小伙伴住處,就聽到顧勞斯氣沉丹田一聲吼。

    不管是吼的對象, 還是吼的內(nèi)容, 嗯, 都挺刺激的。

    朱庭樟立馬捂住耳朵。

    “我什么都沒聽見!”

    李玉冷笑一聲, “可你看見了。”

    小朱連忙閉眼, 片刻后他又想到什么,趕忙扯了扯表弟袖子。

    “子初啊,這回看清楚了吧, 能死心了嗎?

    年少夢里的蛐蛐, 就把它埋葬在記憶里吧。”

    什么蛐蛐?!哪有蛐蛐?!

    顧勞斯陰惻惻走到他身邊。

    “朱秀才文采當(dāng)真不錯, 不知道寫挽聯(lián)悼詞是不是一樣出彩?”

    “為……為什么要寫挽聯(lián)悼詞?”朱庭樟傻傻追問。

    李玉涼涼看了眼謝大人, “因為你快害死你表弟了。”

    當(dāng)著這位的面,提什么蛐蛐?

    顧琰之的蛐蛐, 謝大人都沒送,某人收了還老顯擺?

    謝昭當(dāng)然不會真同顧影朝計較。

    但逗逗小顧童鞋還是可以的。

    他慢條斯理將新到手的小鯉魚系上腰間,

    “所以, 顧老師能回答我,夢里什么蛐蛐?又死什么心?”

    “謝大人不要誤會,我表弟……”

    朱庭樟這該死的怎么都閉不上的大嘴巴!

    顧勞斯趕忙替他捂上。

    他笑得十分諂媚,“沒什么,就是大侄孫早年老是夢到一只蛐蛐叫, 知道大人您擅周易,想必也擅解夢, 所以……”

    謝昭掃了顧影朝一眼,沉吟片刻, 意有所指。

    “夢蟋蟀?凡夢此者宜及時行樂。夢聞其聲,有憂愁之意,夢見其形,有爭斗事。”

    顧影朝垂眸,“謝大人指教。”

    或許旁人聽不明白,他卻是懂。

    謝昭這是在敲打他,顧琰之,非他所能肖想。

    當(dāng)然,謝大人也沒忘敲打小顧。

    他仔細(xì)替顧勞斯系好另條胖魚,“以后不許再斗蛐蛐,聽見沒?”

    那感情好哇!我本來就不咋會。

    梯子都遞到了腳邊,不知道順著下臺的一定腿瘸!

    顧勞斯腿不瘸,連忙站直,“好勒,得令!”

    擺平醋壇子,他立馬收拾那只害群小豬。

    “朱有才,大侄孫和李玉來這,都是有公務(wù)要辦。

    你不在家好好備考,也跟來閑混,這說不過去吧?”

    朱庭樟好容易掙開嘴,看了眼小表弟,見他面帶微笑,神色如常。

    也不知道是真不在意,還是裝模做樣的本事又精進(jìn)一層。

    他為什么來?

    當(dāng)然是放心不下這倆人!

    只是這把他不敢大聲嗶嗶,只湊到顧勞斯耳邊。

    “顧琰之,我還沒問你,這次出行你只叫子初一人,孤男孤男,一呆數(shù)日,也說不過去吧?”

    顧悄:我只想借一部人形地理志,還真沒想到這一層。

    不過,當(dāng)真是這樣?

    他也不是好糊弄的,盯著朱有才略顯心虛的眼,他懷疑道,“你真不是借機(jī)來單開小灶的?”

    “必須不是。”朱有才挺直腰桿。

    “功名利祿到兄弟跟前,不過浮云!”

    顧勞斯點點頭,將衣襟里露出一角的《鄉(xiāng)試熱點》又塞了回去。

    “不是就算了。

    山間幾日,我與謝大人推算出可能到南直主考的人選,又新劃了一些重點,可惜別人爭著搶著要的東西,于你不過浮云~”

    說推算都謙虛了。

    以謝大人眼力,兩京十三省,云貴同考,攏共十四個人,排除原籍,再排除已主試地方,想要知道誰到南直隸,不要太簡單。

    神宗朝以來,鄉(xiāng)試主考定員二人,同考若干。

    其中主考正官,先由禮部初擬大儒、名士或翰林出身的六部大員名單,再由皇帝親自選拔。

    副主考一并推舉。

    而同考,則由各省一把手會同紀(jì)檢機(jī)關(guān)一同商定。

    兩京又特殊一些,由兩京禮部與都察院裁奪。

    所以繞來繞去,不管主同,謝大人都掌握著第一手資訊。

    到南直隸的,主考便是兵部尚書,柳巍。

    其他人員,雖暫未敲定,但草擬名單早已送到都察院備案。

    嘿嘿嘿,這就是朝中有人好辦事。

    顧勞斯不由感慨,抱大腿果真是快速進(jìn)階的唯一姿勢。

    朱有才聽完,傻眼了。

    他目光跟著顧勞斯動作,恨不得將顧勞斯前襟燒出個洞。

    跟學(xué)這么久,他當(dāng)然知道顧勞斯的押題有多絕。

    絕對的錯過拍大腿系列。

    可兄弟牌剛剛才打出去,分分鐘反口,叫兄弟怎么看他?

    算了,還是問問兄弟,這書什么時候能進(jìn)校對環(huán)節(jié)吧TAT。

    兩邊會合后,就是分道揚(yáng)鑣的時候了。

    顧勞斯要同大侄孫,快馬趕赴安慶府。

    李玉則隨謝大人,順?biāo)陆鹆贽D(zhuǎn)驛道,一路朝南去往福州府。

    *

    隨著年輕人的嬉鬧聲漸遠(yuǎn),老翁的木雕攤再度冷清下來。

    不多久后,又有幾個青年駐足。

    為首的后生錦衣華服,氣度非凡。

    上來就扔下一錠官銀,“剛剛的錦鯉,再與我雕一只。”

    他身后跟著兩人。

    一個錦衣公子,搖頭嘆氣,一個孱弱少年,畏縮地半垂著腦袋。

    老翁余光掃過,少年樣貌竟與先前買魚的公子甚是相像。

    他不由多看了一眼。

    華服青年頓時不悅。

    “老人家,你只管雕好我要的魚,旁的事莫要多看多問。”

    老翁趕忙收回視線。

    他瞧著青年神色,還是忍不住多一句嘴,“客人,桃木魚火性重,不若這槐木珠襯您。”

    青年不耐,“我只求魚,不喜珠。”

    老翁搖了搖頭,只得放下手中打磨一半的珠串,拾起桃木。

    “易求合浦千斛珠,難覓錦江雙鯉魚。客人,有些事,還是莫要強(qiáng)求的好。”

    話里有話。

    青年沉下臉,眸中厲色一閃而過。

    “人老話就是多。”倒是他身后年輕人出來打了圓場。

    說著他又掏出一點碎銀,“加點錢,求你閉嘴。”

    老翁:……

    年輕人,不聽勸就很難辦。

    你們自以為跟得隱秘,哪知道暗處好幾雙眼睛正盯著呢。

    老頭我啊,這魚雕著燙手吶!

    另一頭,有了新同伴,離別也容易接受了起來。

    無憂無慮的顧勞斯,總算么有繼續(xù)哭鼻子。

    不僅沒哭,還有點飄。

    謝昭的船才淡出視線。

    擺脫大家長約束,他就放飛自我,硬要過一回馬癮。

    顧影朝遲疑地看看高頭大馬,又看看小矮子叔公。

    “小叔公的身體……”

    真的爬得上去嗎?

    這后半句,在喉頭過了幾圈,他理智地咽了回去。

    顧勞斯會錯意。

    他自信掏出謝大人親贈大補(bǔ)丸。

    “放心,你叔公我老當(dāng)益壯,能攀五岳。”

    眾人黑線。

    只是山道崎嶇,馬鞍粗糙,夏裳輕薄,所以這縱馬滋味……

    咳,不提也罷,不提也罷。

    大腿內(nèi)側(cè)十分要緊的部位,磨破皮疼到飆淚。

    顧勞斯眼部暴雨面部扭曲,只得又躲回馬車,一路斯哈斯哈著到了安慶,這話還真不好外傳。

    某處劇痛就算了,半道上還被一個不速之客纏上。

    滿川村不遠(yuǎn)的林道中,馬車一路疾馳。

    某處轉(zhuǎn)角,突然沖出一人攔車。

    那不要命的架勢,赫然就是昨夜看燈的“瘋姑娘”汪驚蟄。

    姑娘裝瘋的技藝一般,碰瓷的水平亦三流。

    馬車離她數(shù)米,蘇朗就剎了下來。

    巨大的慣性讓車廂里的顧勞斯差點滾了出來。

    他還沒哎喲,碰瓷的卻先聲奪人,“哎喲哎喲”地躺在了路中央。

    一掀簾子,就是這場景。

    一貫文明的顧勞斯突然有句MMP不吐不快。

    “蘇朗你看,前方是不是竄出來一只熊?”

    顧勞斯放下簾子,“夏天的母熊不好惹,趕緊的,咱們貼邊繞著走。”

    王驚蟄:……

    你熊,你全家都熊!

    姑娘見碰瓷不成,又生一計。

    她閉眼豁出性命,爬起身一把抱住離得最近的朱庭樟的馬腿。

    “今天老娘豁出去了,要么你們帶我走,要么你們踩死我。”

    這一出給顧勞斯嚇出一身冷汗。

    好在他們年紀(jì)小,出行騎得都是溫順牡馬。

    要是換成謝昭的軍馬,汪驚蟄有幾條命都不夠揮霍的。

    蘇朗也意識到事態(tài)嚴(yán)重,一個越身將女孩從馬下扯出。

    他動作很輕,卻依舊驚了馬。

    朱庭樟即刻便被馬兒掀翻,屁滾尿流打著滾兒地逃了出來。

    這下風(fēng)紀(jì)小組長也真的怒了,“你特么是不是有病?”

    汪驚蟄臉上閃過一絲后怕,依然梗著脖子,“是有病啊,你眼瞎看不出我是個瘋子啊!”

    小朱一哽。

    三秒后他吼得更大聲,“有病就去抓藥啊,瘋又不是絕癥,在這里求什么死?”

    汪驚蟄裝瘋?cè)鰸娺@么多年,第一次被人反殺。

    她先是一愣,爾后“哇”得一聲哭出來。

    女孩子通常是可愛的,但是好哭的女孩子,跟熊孩子也沒差。

    顧勞斯治熊孩子向來有一手,他黑下臉,“再哭,就把你綁回去送給汪大人。”

    蘇朗扯過馬繩,摩拳擦掌。

    汪驚蟄瞪著通紅的雙眼,一聲干嚎卡在嘴里,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她抽抽噎噎,“你們這群人,怎么……嗝……都不按常理出牌啊?”

    那主要是,對面是你,無牌可出。

    顧勞斯嘆了口氣,“說吧,你到底想干嘛?”

    七夕這場燈會,滿川村來人不少。

    可昨天一出,今天一出,他不信就這么巧,汪驚蟄兩次出逃,剛好都能碰上他。

    “我只想你們帶我出去。”

    一見還有商量的余地,汪驚蟄立馬雙手合十,星星眼祈求。“只要不被爺爺抓到,出了歙縣我就自己走。”

    “你有錢嗎?你認(rèn)路嗎?”

    顧勞斯瞅了眼她腳上的絲絹薄履,“就你腳上這雙鞋,不用半日就得光著腳丫跑。”

    不說這女孩一點社會經(jīng)驗沒有,單說她是汪大人孫女,顧勞斯就不敢輕易答應(yīng)她。

    “蘇朗,撥一個暗衛(wèi)將她送回滿川村。”

    少不得他要當(dāng)回惡人,“她要實在不配合,便敲暈她罷。”

    女孩一聽,才知發(fā)現(xiàn)自己誤把惡虎當(dāng)了綿羊。

    情急之下,她再顧不上其他,“姓顧的,你們難道不想知道當(dāng)年秦大人被滅門的真相嗎?!”

    第122章 第 122 章

    這句話, 信息量有點大。

    顧勞斯琢磨片刻,覺得含水量也不老少。

    遂不理之。

    他“嘶”了一聲,岔著腿慢吞吞縮回車廂。

    向著蘇朗擺擺手, “還是直接敲暈好了。”

    “秦昀好歹也跟姓顧的沾親帶故!你竟問都不問?”

    汪驚蟄心中一慌。

    她的丫頭只打探到, 汪三家來了個人物,

    同行的人姓顧, 休寧人。

    可休寧那么大, 她根本拿不準(zhǔn),此顧到底是不是彼顧。

    “秦大人冤屈,就算素昧平生的路人, 聞之也會憤憤, 你竟無動于衷?”

    她驚恐地連退幾步, “喂, 你到底還是不是男人?”

    “當(dāng)然不是!”這題老考,顧勞斯很會。

    “一沒成家, 二沒立業(yè),三未及冠,算哪門子男人?”

    “至于秦大人……”他才不會貿(mào)然接招。

    “天下官員都是我等父母長輩, 我哪有那個能耐人人都管。”

    這把輪到汪驚蟄無語凝噎。

    “呵,也是,昨夜還挽發(fā)著裙作女子狀。”

    汪驚蟄諷刺一笑,“你這樣的人,哪會有什么男兒熱血?算我看走了眼。”

    這句話, 信息量有點大×2。

    小豬張大了嘴,總編垂下了眼。

    顧勞斯:好嘛, 這下昨夜穿小裙子的光榮事跡,全縣的雞鴨牛馬通通都知道了。

    他氣若游絲, “蘇朗,快敲暈他。你要是老了敲不動了,明天我就給琉璃再找一個年輕力壯的。”

    蘇·年輕力壯·護(hù)衛(wèi)馬上黑著臉步步緊逼。

    氣得汪驚蟄破口大罵,“你這個死斷袖!”

    這次外逃,已經(jīng)是她離成功最近的一次。

    她不甘心就這么回去。

    于是咬牙豁出去,又說起了一段舊事。

    “大歷二十三年,顧氏長房顧影晨,自京都倉皇返回休寧,沒多久在書房自縊而亡。

    這事外頭說法,是世家大族奪他自由這才逼死的他,可哪有人求死,腳不離地,束頸于羅漢椅上?”

    不得不說,汪驚蟄是懂點擠牙膏的技術(shù)的。

    這句話,信息量有點大×3。

    顧影晨,這個名字其他人或許不熟悉。

    但落在顧影朝耳畔,卻猶如平地一聲驚雷。

    他哥哥的死狀,一直是祖孫三人的秘密。

    汪驚蟄從何得知?

    他一時臉色難看。

    甚至失了一貫沉穩(wěn),驅(qū)馬靠近,一鞭纏住少女腰肢。

    “誰告訴你這些的?你到底有什么企圖?”

    汪驚蟄被他眼中陰厲嚇到,可依舊昂著頭不叫自己露怯。

    “因為死的不止有他!在顧影晨之后,還有個叫汪純的新科進(jìn)士,同樣慘死他鄉(xiāng)。”

    她眼里情緒翻涌,“這汪純,不是別人,就是我……爹。”

    “汪純……”顧影朝神思恍惚地松開桎梏。

    “確實是哥哥的至交。”

    汪驚蟄聞言,反手拽住他轡繩。

    “什么?你說顧影晨是你哥哥?!”

    顧影朝以鞭拂開她手,退了幾步。

    再開口已是如常,“看你年紀(jì),當(dāng)年也不過懵懂稚童,怎么會知道這些?”

    汪驚蟄卻不肯多說,“我自有門道。”

    她放棄顧悄,轉(zhuǎn)而緊盯顧影朝,“咱們做個交易如何?”

    “只要你將我送往渡口,登上北上的船只,我就將當(dāng)年事,前因后果細(xì)細(xì)說與你聽。”

    為了說動他,汪驚蟄更是許下承諾,“只要我順利抵達(dá)京都,見到秦大人,一定一并替你哥哥討回公道!”

    顧影朝皺眉,顯然并不盡信。

    “你一時攀扯秦大人舊案,一時又提我兄長舊事,說來說去都是捕風(fēng)捉影……”

    汪驚蟄焦急地望了眼來路,“叫你多知道些也無妨。”

    她被軟禁在這鄉(xiāng)野許多年,幾乎快要熬干心智。

    春末秦大人復(fù)起的消息傳來,才叫她勉力重燃生機(jī)。

    自春到夏,她又蟄伏許久,終于抓到這根救命稻草。

    這次,她絕不能再被汪銘逮回去。

    “大歷二十一年,汪……我爹赴京會試,正是與私自離家的顧影晨同行。二人途中又結(jié)識柳巍,引為莫逆。三人約定共闖京師,待汪柳高中,顧影晨就作二人幕僚,一起施展拳腳。”

    她緩緩訴說著過去,明明看著不大,言語間卻頗為滄桑。

    “可柳巍此人,狼子野心。他有意親近,不過是看重二人背后的權(quán)勢。彼時我……爺爺拜刑部侍郎,顧準(zhǔn)、秦昀也都是六部九卿重臣。

    可惜兩家不過面上風(fēng)光,內(nèi)里都是紙糊的老虎。

    入朝不久,柳巍就敏銳地發(fā)現(xiàn),顧家牽系黨爭,已是岌岌可危,我爺爺勢單力薄,并不得神宗看重。所以,他背地里又攀上如日中天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徐喬。

    后來……”

    “后來怎樣?”小豬聽得甚是投入,不由緊張問道。

    卻見汪驚蟄立馬翻臉,“天下哪有白嫖的秘辛?”

    呵,感情這位還是知識收費的先驅(qū)。

    她盯著顧影朝,一臉不給好處就爛尾的意思。

    顧勞斯在里頭聽了許久,知道這女人絕不簡單。

    他也看出顧影朝的為難,“大侄孫,這交易做不做,由你自行定奪。”

    顧影朝靜默片刻,有了決斷。

    “空口無憑,我憑什么信你?”

    汪驚蟄也不啰嗦,從發(fā)間拔下一枚素木簪子。

    一旋一擰,簪子便成兩節(jié)。

    她從中空的簪芯取出一截殘破的明黃碎紙。

    小心翼翼送到顧影朝跟前。

    那殘紙不足小兒半個巴掌大,周圍盡是火痕。

    所剩兩行字,叫顧影朝不由攥緊手中韁繩。

    半晌,他突然輕輕一笑。

    眼里有釋然,有慰懷。

    “原來哥哥至死都不曾忘記長房長孫的責(zé)任,是我們都錯怪了他!”

    他輕拭眼角熱意,調(diào)轉(zhuǎn)馬頭,已是戰(zhàn)意凜凜。

    “小叔公,此事牽連甚廣,與顧家亦息息相關(guān),我想助她!”

    “那便叫這姑娘收拾好,上車吧。”

    顧悄很有叔公風(fēng)范,“你是未來族長,家族大事,我們自會以你馬首是瞻。”

    “你想做什么,盡管放手去做。”

    顧勞斯摸摸下巴,“叔公永遠(yuǎn)是你堅強(qiáng)的后盾。”

    少年臉上有一閃而過的動容。

    顧勞斯:莫名有種初為人父的自豪感是腫么肥四?

    一旁的小豬簡直要原地炸裂。

    這畸形的爺孫情,他真的真的沒眼看。

    殘頁所書,不是別的,只八個字。

    ——截秦滅顧,死無對證。

    左下尤存神宗私印一角。

    哪怕看不到全印,明黃貢箋,一個寧字,就是鐵證如山。

    秦大人官復(fù)原職,雖與謝大人一同救下太子,扳倒太后。

    也叫神宗斷臂,舍了徐喬。

    可他一家老小,仍是枉死冤魂。

    離最終的正義,始終差著一步。

    而這一步,卻如天塹。

    只因時代久遠(yuǎn),罪證不存。

    徐喬咬死一個搞錯了,便再拿他無法。

    而汪驚蟄的這八個字,送來的正是時候。

    不僅能證徐喬是有意滅口,更能證——

    神宗弒君,帝位名不正言不順。

    顧勞斯心念電轉(zhuǎn),終于想明白最后一件事。

    滿川燈火背后,這才是謝昭要送他的真正禮物。

    他不由想起現(xiàn)代時,他常坐謝景行副駕。

    悶騷學(xué)長話其實不多,相顧無言時,封閉空間里流轉(zhuǎn)的,便總是那幾首不變的車載歌單。

    一首《洋蔥》,尤其令顧勞斯心塞。

    楊宗緯的歌聲,從來是由淡漸濃,透著欲說還休,無人傾訴的癡和癲。

    歌詞也格外動人。

    “如果你愿意一層一層

    一層的剝開我的心

    你會發(fā)現(xiàn)你會訝異

    你是我最壓抑

    最深處的秘密

    如果你愿意一層一層

    一層的剝開我的心

    你會鼻酸你會流淚

    只要你能聽到我

    看到我的全心全意”

    那時候他總是不由自主代入自己。

    為這段無疾而終的單戀自哀。

    這會幡然醒悟,原來謝景行一直都有在告白。

    這人果真比他更辣眼。

    就連送個禮物,玩?zhèn)情趣,也要跟洋蔥一樣層層剝開,害的他淚流滿面才肯罷休。

    “喂,你不會是……屁股痛吧?”

    汪驚蟄好不容易上車,一點也不想因為多嘴再被趕下去。

    可車?yán)锷倌晖蝗灰ё⌒渥樱瑴I如雨下。

    就挺禿然的。

    關(guān)鍵他還越哭越厲害。

    最后竟一抽一抽哽咽起來,喘不過氣似的,叫她想裝瞎都難。

    思來想去,少年步履艱難、岔腿而行的怪異姿勢再次閃過。

    她突然茅塞頓開。

    鐵定是昨夜與那銅面男人顛鸞倒鳳太狠,以至于今日菊花殘、滿地傷。

    他都這么痛了,罪魁禍?zhǔn)走不在身邊,可不得委屈得痛哭流涕?

    汪驚蟄越想越覺合情合理。

    她挪了挪因山路顛簸也疼起來的屁股,滿面同情,“就算年輕,也要節(jié)制啊。”

    哭包頓時哭不下去了。

    甚至還很是有苦難言。

    他是屁股痛,可不是那種痛啊啊啊啊!

    這瘋婆子,果然應(yīng)該敲暈!

    顧勞斯一路自閉。

    直到抵達(dá)打尖的旅店,他都再沒開口說過一句話。

    小豬戳了戳老表,“他這是咋了?”

    老表睨了眼汪驚蟄,“姑娘是不是說了什么不該說的話?”

    “我向來謹(jǐn)言慎行。”

    汪驚蟄無辜眨眼,“昨夜操勞,今日奔波,想來他應(yīng)是累著了。”

    前一句“挽發(fā)著裙”,后一句“昨夜操勞”。

    外加滿川村口一句“有本事把我娶回去”,足夠想象力豐富的小豬腦補(bǔ)N出風(fēng)月話本。

    什么一見鐘情,我偷走了妹妹的夫君。

    什么妹妹逃婚,妹夫一怒之下霸占了我……

    他越想越不放心,又拐了拐老表,“不行,今個兒你得跟我睡。”

    “我得防著你夜襲叔公,自薦枕席……”

    顧影朝:……

    今日種種,亦叫他心緒難寧。

    他難得發(fā)了回脾氣,沒好氣地推開小豬,“你可閉嘴吧你。”

    罵了一句尤不解氣,終是不顧形象地踹了豬屁股一腳。”還不快叫店家出來系馬安頓!”

    小豬一聽,這分明是有點想法,被戳穿所以惱羞成怒啊!

    于是,他寸步不離,生拉硬拽著表弟最后進(jìn)了一間房。

    汪驚蟄一邊吃瓜,一邊驚嘆。

    “不過十年,世道變化可真快,就是京師當(dāng)年南風(fēng)盛行,也不敢如此猖獗……”

    嘖嘖,又是妹夫,又是表兄,這些世家子,玩得可真花。

    都說造謠一張嘴,辟謠跑斷腿。

    滿身是謠夠開窯廠的顧勞斯淡定決定,甭管傻子的嘴,愛護(hù)自己的腿,花力氣解釋,不如早早躺平。

    他們落腳的地方,叫山櫸關(guān)。

    是徽安商道一個重要關(guān)口,也是因商興起的臨市集鎮(zhèn)。

    距離歙縣,已然百里之外。

    幾人快馬加鞭跑路,到山間腹地時,正一片黑燈瞎火。

    旅人入夢,蟲鳴唧唧,甚是安寧。

    只旅店門頭幾掛燈籠,在夏夜里亮著幾許暖光。

    投宿鬧出的小小動靜,并未驚擾漫漫清夜。

    只是他人勞累,倒頭便睡。

    唯有顧勞斯自作孽,某處難以啟齒的疼,叫他澡也不敢洗,覺也睡不著。

    擦個藥,又折騰出一身熱汗。

    屋里實在悶不下去,他只好岔著腿扶著墻,摸到旅店中庭桂花樹下。

    夜涼如水琉璃滑,自起開窗放月歸。

    這情景,說納涼也行。說睹月思人也可。

    怎么定性,主要看是誰在看。

    蘇朗守在一邊,自然知道他是腿疼得厲害。

    出恭的小豬撞見,只覺長夜漫漫,無心睡眠,叔公很有夜釣的嫌疑。

    于是他恭也不出了,掉頭回房,緊迫盯魚。

    而汪老大人趕來,看到的又是另一番含義。

    小老頭窮追猛趕老骨頭差點顛散,一個照面對上的,就是顧勞斯高深莫測的臉。

    月正光明,天階若水。

    少年閑庭靜坐,運籌帷幄。

    端的是一副請君入甕的架勢。

    他不由繃緊老臉,暗嘆長江后浪推前浪,果然后生可謂。

    “看樣子,小夫子料定老學(xué)生要來,早已等候多時。”

    這還真不是……

    顧勞斯有些許汗顏。

    他瞅瞅蘇朗手中蒲扇,又瞅瞅一身短打的自己,咳了咳到底沒好意思說出真相。

    “老大人氣勢洶洶而來,是準(zhǔn)備暴力拿人?”

    顧悄瞅著他身后幾個“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額角跳了跳。

    該說不說,這陣仗真要來全武行,蘇朗大約是……真招架不住。

    汪銘聽出他語氣不善,但也無可奈何。

    “小女……我那孫女幼年失怙,確有瘋癲之癥,若能帶,何用拿?”

    顧悄也不與他強(qiáng)辯,只一句話四兩撥千斤。

    “既有瘋癥,更不能忌病諱醫(yī),顧家別的不行,大夫倒還拿得出手。不如就請汪姑娘與我同行,屆時好請林大夫替她診上一診,早治早好,莫要誤了姑娘前程。”

    汪銘蹙眉婉拒,“早年京師,有幸已尋過林妙手,這瘋癥他也束手無策……”

    “汪大人也說是早年。”顧勞斯笑著打斷他,“您老有所不知,這些年林大夫只我一個病患,無俗務(wù)纏身,反倒有空專研疑難雜癥,醫(yī)術(shù)早非當(dāng)日可比,后生以為,還須一試。”

    老頭是個急性子,慢太極打兩個回合,就沒了耐心。

    他蒼老的臉上露出痛苦神色,話語也直白起來,“顧家小子,你我平素亦師亦友,有忘年之誼,便體恤體恤我這把老骨頭,莫要叫我為難。”

    “我只剩這一個后人,再也經(jīng)不住白頭人送黑頭人的徹骨之痛了。”

    說著,老頭竟是要直直跪下,被蘇朗眼疾手快扶了起來。

    顧悄沉默了。

    老汪話說到這份上,他確實勸無可勸。

    求生還是求仁,從來仁者見仁,生者看生。

    各人自有各人的答案,強(qiáng)求不來的。

    正當(dāng)他想要放棄的時候,汪驚蟄發(fā)飆了。

    “爺爺,你只想叫我活著,可有沒有想過,死了的人他們在哭?”

    她披頭散發(fā),如鬼魅一般立在回廊轉(zhuǎn)角。

    也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聽了多久。

    慘淡月色自她后方傾瀉而下,拉出一個黑洞洞的人型剪影。

    顧勞斯搓了搓胳膊,突然覺得有點冷。

    少女嗓音空靈幽暗,緩緩哭訴。

    “這些年,我夜夜聽汪純在哭。

    他哭他無銘無碑,無處安身;他哭行兇的道貌岸然坐高堂,他死了還要家破人亡。”

    “棠棠也夜夜在哭。

    他哭他疼,哭他為什么生來就須死;哭他為什么找不到父親……”

    她說得極其認(rèn)真。

    好似她的身側(cè),正站著兩個模糊影子,爭相借著她的身軀吶喊。

    “父親,他們在我身邊,哭得我肝腸寸斷,哭得我晝夜不寧。”

    她邁進(jìn)幾步,陰惻惻質(zhì)問,“可父親您,為什么總是裝作聽不見?”

    夜風(fēng)倏忽吹過,顧勞斯猛地打了個哆嗦。

    他頭皮發(fā)麻,小挪幾步,慌里慌張抓住了蘇朗的胳膊。

    蘇護(hù)衛(wèi)一僵。

    好嘛,忘了這主子他怕鬼。

    爺孫,哦不,鬼上身已成父女,二人對峙仍在繼續(xù)。

    汪銘痛心疾首,“聽得見又如何?死了的難道還能再活過來?”

    “汪驚蟄,你到底要瘋到什么時候?是不是非得爺爺也豁出去這條老命,你才肯善罷甘休?”

    “是的。不成功,便成仁。”

    汪驚蟄的聲音冷靜到冷酷,“爺爺,你怕死,但不要攔著我。”

    只這一句話,就抽走老頭全部的精氣神。

    “我與你不同,勢必要清算這舊賬,為枉死之人修墳立碑,叫他們魂靈得一處安憩。”

    “若是不能,”她拔下簪子抵住咽喉,“今日不如一道死了,圖個清凈。”

    她是真的不怕死。

    木簪子頭鈍,她依然扎進(jìn)肉里。

    鮮血汩汩流出,叫汪銘再也說不出一個反對的字。

    “汪銘,不要拿我作藉口。”

    最后,少女嘆了一聲,清冽嗓音里帶著一絲悵惘,“你早就不是當(dāng)初那個汪銘了。”

    “我的爺爺,少時郁郁,青年發(fā)奮。

    雖大器晚成,但不畏權(quán)貴、忠心報國的熱忱從來不減。

    我也時常困惑,那樣好的一個人,怎么就變成眼前這個你了呢?”

    貪生怕死、委曲求全。

    一腔熱血冷在了骨子里。

    “父親,變成這樣,你真的覺得快樂嗎?”

    她細(xì)數(shù)完汪大人平生,一針見血道,“不,你一點都不快樂。

    徽州‘三第一’的名頭最是可笑。

    府學(xué)第一難纏,皆因你胸中仍有不甘,郁氣難消;徽州第一老怪,是你不愿同流合污,又無能不敢反抗;大歷第一諫臣,那又是多久之前的事了,你自己可還記得?”

    她每一問,汪銘就后退一步,臉色也更白上一分。

    最后幾步,他略顯倉惶,直至撞上身后門扉,才猛然驚醒。

    被子孫如此指摘,老頭兒幾乎是顏面全失。

    可忠言逆耳,他按住胸口驚悸,艱難喘過氣來,終于第一次直面此生最大的錯處。

    仆婦隨從早在祖孫大吵時,就乖覺退避。

    中庭如今只四人,汪銘滿心失落,到底是替顧悄補(bǔ)足了當(dāng)年舊事的最后一角。

    “其實,愍王、云鶴謀逆,并非全然是無風(fēng)起浪。

    當(dāng)初被逼至絕境,他們確實起過奪政之心。”

    他神色悠遠(yuǎn),仿佛又回到了劍拔弩張、人人自危的大歷二十年。

    “早在大歷十六年,神宗貶懷仁太子為愍王,并將他發(fā)配至漳州苦遠(yuǎn)之地,以云鶴為首的先天子舊臣,就察覺時局不妙。

    不久后蘇侯慘死,懷仁太子有如斷臂,愈發(fā)坐實神宗不想還政的野心。

    彼時秦昀查實毒源,一同攤開的,還有太后、神宗合謀謀害高宗的真相。

    這無疑也將是懷仁太子絕地反擊最后的王牌。

    只是不等秦大人追查下去,舊臣之中,就出了叛徒。

    神宗竟早早得了消息,派出徐喬銷毀痕跡,并一路阻截秦大人回京。

    秦大人聰穎,躲過沿途錦衣衛(wèi)追查。

    只是他百密一疏,沒有算到帝王鐵血,捉不到他,便以他一家上下十幾口祭刀。”

    說到這里,老大人有著短暫的失語。

    他似乎在消化著當(dāng)初慘像,“便是這時,顧準(zhǔn)再次找到了我。”

    “他懇請我接替秦昀,繼續(xù)查下去。”

    至此,老人已經(jīng)無法說出完整的話,在他斷斷續(xù)續(xù)的懺悔聲中,顧悄理出了真相。

    秦氏滅門的現(xiàn)場,便是汪大人受命,會同順天府尹一同前去查驗的。

    二人也算歷經(jīng)風(fēng)浪,可還是被那慘絕人寰的景象嚇得當(dāng)場嘔吐不止。

    血肉的焦臭味,至今想來,令人膽顫。

    是以接到顧準(zhǔn)請求,汪銘第一次退縮了。

    這案子原先他借刑部職權(quán),暗中與秦昀行過不少方便,二人合力才找到的頭緒。

    只是當(dāng)下,他閉眼就是秦家慘狀,嗓子里就如鉛銅堵死,無論如何發(fā)不出同意的聲音。

    顧大人只得失望而歸。

    但汪銘不知道,門外偷聽的兩個年輕人,卻暗自替他答應(yīng)了。

    也正因如此,才招致了后來的殺身之禍。

    第123章 第 123 章

    “二十三年, 你父親同顧氏小子,借柳巍之便盜取密諭。

    我蒙在鼓中。事發(fā)后,也曾四處奔走、全力回護(hù)。

    只是茲事體大, 無以轉(zhuǎn)圜。

    女兒養(yǎng)婿橫死;又招帝王猜忌, 我只能自請除授, 歸鄉(xiāng)避禍。

    不曾想你竟僥幸逃過一劫, 我這把老骨頭才不至于孑然老死, 孤苦伶仃。

    原以為你年幼不知事,可與我在這糊里糊涂過一生。

    我到底是……低估了恨的力量。”

    汪驚蟄卻搖了搖頭,“當(dāng)年徐喬親自拿人。

    汪純心機(jī)使盡, 假意投誠, 當(dāng)著他的面燒掉密諭, 還是被活活勒死。

    我和驚蟄, 成了供徐喬戲耍的螻蟻。

    驚蟄活下來也不是僥幸。

    錦衣衛(wèi)斬草不除根,是為埋下種子, 等著舊臣卷土重來。

    只有這般,神宗才好收網(wǎng),將江南殘勢一舉全殲。

    危墻之下, 爺爺你憑什么以為,我們逃得過?”

    大約是失望太過,汪驚蟄反倒沒了表情,“您分明有很多次機(jī)會……”

    少女黑沉的目光,同當(dāng)年亡故的女兒重疊。

    未盡之言, 更是叫他身形一晃。

    那些他竭力隱瞞的過往,幾乎無所遁形。

    汪銘閉了閉眼, 當(dāng)年夢魘已成畢生陰翳。

    他……無力走出,那時如此, 當(dāng)下,亦如此。

    “還要我繼續(xù)說下去嗎?爺爺。”

    汪驚蟄將他神色盡收眼底,終是緩了語氣。

    “是我小看了你。”汪銘眉目頹唐。

    “既然攔不住,便放你去吧,只望將來……你……。”

    莫要后悔。

    最后四個字,輕得仿佛是專說給自己聽。

    弦月如勾,清輝灑在他斑駁的銀發(fā)上。

    比之族學(xué)初見,他更瘦,也更老了。

    背脊也不似那時挺直。

    “小夫子,老學(xué)生這小輩,就托付給你了。”

    顧勞斯忍不住蹙眉。

    此時,他和汪驚蟄都沒料到,這竟是老頭最后的遺言。

    雞鳴聲起,顧勞斯疲憊回房。

    抬眼就看到顧影朝靜靜站在門口。

    “小豬嚴(yán)防死守,竟還是讓你跑出來了?”

    顧勞斯動動嘴角,勉強(qiáng)扯出一句頑笑。

    “是不讓,所以我把他敲暈了。”

    顧影朝答得認(rèn)真,好似真是為了夜襲叔公才大打出手。

    顧悄推開門。

    “進(jìn)來坐吧,統(tǒng)歸這夜,是睡不成了。”

    他叫蘇朗去沏了壺濃茶,又找廚子要了幾碟才出籠的熱點心。

    三人頂著碩大的黑眼圈,各自心事重重。

    “昨夜對峙,你都聽到了?”

    顧影朝輕輕“嗯”了一聲。

    顧勞斯淺啄幾口茶水,壓下倦意,“你怎么看?”

    顧影朝斟酌道,“祖孫二人,各有疑點。”

    “老大人語焉不詳,諸多說辭經(jīng)不起推敲。

    最大的破綻,就是神宗多疑,牽扯謀逆向來株連,怎么會放他歸老?

    而汪驚蟄看似瘋癲,說話時好似一體兩魂,女兒孫女爭相開口。

    但我看來,更像是裝神弄鬼,也非善類。”

    顧悄“嗯嗯”點頭,一雙桃花眼腫成瞇縫,猶自強(qiáng)撐。

    “此前我一直疑惑,大歷出了名的刺頭,對誰都不假辭色,怎么唯獨對顧氏不一樣。”

    奉命稽查休寧學(xué)風(fēng),又怎么那么聽勸,輕易同意以族學(xué)一家代休寧一方,最后查著查著,竟還成了我的老學(xué)生。

    縣試、府試也是,他多次暗中與我們行方便。

    甚至陳知府到任,既知陳皇后一黨與顧氏有隙,他還主持完科考才請辭。

    如今再看,他對顧氏怕不是優(yōu)待照顧,而是愧疚補(bǔ)償。”

    “至于為什么愧疚……”

    顧勞斯說著說著,熬不住,頭一歪就要栽倒。

    顧影朝眼疾手快,扶了一扶。

    顧勞斯摸到人肉墊子,抵著人腰側(cè),心神一松就這么昏睡過去。

    此昏睡,是真·昏睡。

    人事不知的那種。

    顧影朝垂眸看了眼碗中濃茶,用眼神詢問蘇朗。

    “林大夫吩咐,他得多睡。”護(hù)衛(wèi)感嘆少年敏銳,摸了摸鼻子輕聲道,“這算好的了,金陵那段時間,他藥服的,整個人渾渾噩噩,每日定要睡個大半日才得一點精神。”

    “林大夫怎么說的?叔公他知道?”

    蘇朗打了個哈哈,“他病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大夫那些勞什子說法,他懂,我這粗人可聽不懂。”

    說著,護(hù)衛(wèi)上前打算將人塞上床。

    就見顧影朝已將人抱起。

    “我來吧。”他看似清瘦,肩臂卻很有力量。

    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托著人吩咐道,“直接上馬車,也是時候動身趕路了。”

    汪家只是意外插曲。

    安慶府才是叔公的終極目標(biāo)。

    團(tuán)隊靠譜,顧勞斯放心酣睡。

    一閉眼再一睜眼的功夫,他們已經(jīng)到了安池交界的渡口。

    馬車?yán)铮趔@蟄瑟瑟縮縮躲在角落,朱庭樟大刀闊斧占據(jù)一方。

    他一起身,兩雙大眼就綠油油地望過來。

    饒是心理足夠強(qiáng)大,顧勞斯也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他甚是無語,“在看我?還在看我?再看我就把你吃掉!”

    朱庭樟“嗬”了一聲,退避三舍。

    “休想打我主意!盯不住羊,我就盯緊你這只狼!勢必護(hù)我表弟周全!”

    某狼活動活動僵硬的肩頸。

    “最近我讀史,大抵古今能臣治水,不外乎八字要義——堵不如疏,疏不如導(dǎo)。”

    棄車登渡,他邊走邊教育,十分的語重心長。

    “大侄孫青春年少,你不想著因勢利導(dǎo),老堵著他是何居心?”

    因勢利導(dǎo)?怎么導(dǎo)?導(dǎo)哪里?導(dǎo)不歸路上去嗎?

    我可去你的吧!

    朱庭樟在他身后,好一頓拳打腳踢。

    卻不知,老天爺早就出賣了他。

    陽光從厚重云層中泄出熹微白光,將他的影子拉得老長,長到不偏不倚剛剛好落在顧勞斯跟前。

    顧勞斯回頭,朱庭樟一個旋風(fēng)腿來不及收回,跌了個大屁股蹲。

    引得渡口一群人指指點點。

    他們口中的羊,反倒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只在朱庭樟丟人的時候,默默又離他遠(yuǎn)了一些。

    朱庭樟十分哀怨,“子初,你嫌棄我?你竟然嫌棄我?”

    顧勞斯立馬往他兩肋插刀,“是啊,大侄孫。

    結(jié)發(fā)之夫不上床,糟糠之妻不下堂,你怎么能嫌棄他呢?”

    這黃謠一出,朱庭樟跳腳。

    顧影朝扶額。

    路人指指點點×2.

    幾人斗不完的嘴,叫汪驚蟄看著新鮮。

    她看著混亂的三人,無辜又補(bǔ)一刀,“夫夫和睦需要兩個人共同努力,而破壞它,一個人就夠了。”

    顧·第三者·悄:你是懂怎么罵人的。

    他們走的是冬至與安慶交界的仙寓渡。

    商渡不大,貨比人多。

    跟著行商腳步走完長長一條小道,蘆葦蕩后,就是江堤。

    只是一見江面,嬉鬧的幾人頓時啞聲。

    朱庭樟愣愣指著幾乎要齊腳的通紅洪濤,“這還是江水?”

    不怪他沒見過世面。

    實在是母親河不再潮平岸闊,它成了一條面目猙獰的懸河。

    說實話,見多識廣的顧勞斯,也只在新聞里看到過如斯恐怖的長江。

    大娘打量幾人,看衣著打扮和年紀(jì),便是后生不更事,好意解釋。

    “發(fā)水就是這樣。這幾天雨停了,水還緩了一些,要是不停,這船老總都不敢擺。”

    她瞅著渡口簡陋的木牌,“你們外鄉(xiāng)人,哪里曉得,我們原先的渡都淹干凈了。”

    說著,她隨手指了江對面幾個地方,“喏,那里,那里,還有那里,原來都是村莊嘞,幾天時間,全沒了——”

    少年們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江濤滾滾,望不見一點人煙。

    人在自然跟前,確如蜉蝣,不堪一擊。

    另一位壯漢愁眉苦臉,“還有我的地。

    春上凍了不少秧,我找府庫貸了糧補(bǔ)足了田畝,這下全沒了,全沒了……”

    不說則已,一說,倒是叫搭船的全員都開始唉聲嘆氣。

    船老總最見不得開張前一張張苦瓜臉,不吉利。

    他撩起小馬甲擦了把額間汗。

    “都精神著點,屋子沒了,地沒了,但人還在,有什么是掙不回來的?!

    真有也沒事,咱們還可以去找太子!

    這一船船鹽米藥材,砂石材料可都是太子運來幫你們的。”

    一石驚起千層浪。

    方才還萎靡不振的鄉(xiāng)民,一聽太子,眼睛都亮了起來,紛紛附和。

    “是啊,有太子在,會好起來的。”

    “往年大水,咱們流離失所,朝不保夕,今年起碼咱們沒人餓死。”

    “是啊是啊,明孝太子萬歲——”

    一個大傻子,差點山呼錯了口號。

    好在婆娘聰穎,一把將他薅住。

    “蠢貨,是千歲!咱們可不能亂了尊卑,給太子招惹禍端。”

    憨貨連連點頭,“嗯嗯,千歲,千歲,媳婦說的都對。”

    顯然,只從口碑來說,太子治水相當(dāng)?shù)昧Α?br />
    顧勞斯突然擔(dān)憂起來,若是治水順利,他接下來的行騙,哦不,商業(yè)洽談好像就不吃香了。

    寧云都游刃有余了,他還拿什么誆他一起下海?

    嗯,Plan B迫在眉睫。

    顧勞斯皺眉沉思,已然超然船外。

    商船客艙不大,即便搭船的人不多,也不剩多少余裕。

    顧勞斯幾人擠在一群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nóng)民中間,十分的狗立雞群。

    但很快,這不合群招致的各色眼神,就被另一波乘客分擔(dān)了火力。

    上船的不是別人,正是方白鹿。

    他帶著陸鯤,并沈?qū)拵讉跟班。

    也算得上聲勢浩大。甚至查平那個圣母竟也混跡其中。

    當(dāng)然,里頭最惹眼的,還是那個叫玉奴的少年。

    瓊林玉質(zhì),秀美絕倫,端的是好樣貌。

    就是眼熟到有些扎眼。

    顧影朝當(dāng)即沉下了臉。

    饒是鄉(xiāng)人淳樸,一打眼也都看出來,來人不好惹。

    里頭分著三六九等呢。

    公子哥兒是公子哥兒,跟班兒是跟班兒。

    小哥兒是小哥兒。

    他們十分默契,不約而同讓出一條道。

    將這個一看就不好惹的團(tuán)伙,硬塞到了顧勞斯身邊。

    是以,當(dāng)顧勞斯策劃好他的PlanB,剛一回神,對上的就是方白鹿笑吟吟的眼。

    他激動之情分分鐘萎了。

    滿心只剩一句:介尼瑪……多少有點晦氣了。

    第124章 第 124 章

    “呵呵, 好巧。”顧勞斯干笑兩聲。

    “一點也不巧。”方白鹿徑直在顧勞斯身側(cè)落座。

    “江水湍急,我們一行在此已滯留數(shù)日。

    今日登船,看到你我才頓悟, 原來是老天叫我在等你。”

    他嗓音低沉, 說得深情款款。

    “琰之你說, 這是不是就叫‘千里姻緣一線牽’?”

    顧勞斯抖了抖滿身的雞皮疙瘩。

    該說不說, 他很是直男雙標(biāo)。

    入了眼的, 說的那叫情話,入不了眼的,濺得那都是油花。

    “是啊是啊。”顧勞斯敷衍點頭, 指著船公與他道。

    “千里姻緣一線牽, 狹路相逢你付錢!那船資就有勞方公子破費了。”

    他不僅自己訛, 還幫別人訛。

    搶過船公手中銅鑼, 錦衣少年郎向著船中眾人興奮道,“有道是相逢即是有緣, 今個兒開船順利,知府公子高興,大手一揮包圓了咱們的船錢, 還不快來謝謝財神?”

    船里頭默了幾秒,隨后一陣感恩戴德。

    顧勞斯亦笑瞇瞇向他豎起大拇指,“洪水無情人有情,方公子慷慨解囊,真真是個好人。”

    船資不過幾錢, 這好人卡發(fā)得委實浮夸。

    可憐方善人被大擺一道,還要強(qiáng)顏歡笑。

    只因知府公子這名頭叫出來, 礙于他爹和方家臉面,他就不能翻臉。

    何況他自以為情圣, 也樂于慣著少年。

    “琰之吩咐,不敢不從。”他解下錢袋丟給船公。

    “災(zāi)年鄉(xiāng)親們不容易,方某略盡綿薄之力也是應(yīng)當(dāng)。”

    話題看似從黃洗白,可方白鹿黏膩的態(tài)度……

    怪膈應(yīng)人的。

    “方公子實在過謙!”顧勞斯翻了翻腹中公考金句,煞有介事道,“一個人能力有大小,但只要有這點精神,就是一個高尚的人,一個純粹的人,一個有道德的人,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個有益于人民的人。”

    低級趣味幾個字,叫方公子小跟班們眼皮集體跳了跳。

    陸鯤瞅瞅玉奴,再瞄瞄對照組,表示他十分不理解。

    放著乖順柔弱的小美人不要,干嘛非得自虐去點那一萬響的大炮仗?

    小美人才被贖身不久。

    還沒來得及欣喜,就發(fā)現(xiàn)贖他的人對他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

    他一臉落寞,十分畏縮。

    茫然站在艙室邊緣,既不敢擅自坐下,也不敢同幾人靠得太近。

    像一只瑟瑟發(fā)抖的小白兔。

    江上浪大,船行不久就搖晃起來。

    他們幾人坐著都穩(wěn)不住身形,玉奴干站著,更顯狼狽。

    船身顛簸帶來的巨大慣力,讓他好幾次跌進(jìn)船客懷里。

    鄉(xiāng)人心善,看他年紀(jì)小,并不拿有色眼鏡看他,反倒一屁股坐上船板,熱情將位置讓給他。

    玉奴小心翼翼坐了,卻也只敢挨著半張凳子。

    因為他才坐下,沈?qū)捑屯崎_隔壁的查平,挨了過來。

    這群人里頭,查平與他一樣,都是被踩在泥里的。

    沈?qū)捹Y歷老,又慣會服侍方白鹿,已從小狗腿混到了說得上話的中層。

    這人年紀(jì)最長,心思最多。

    看他眼神,也最為毛骨悚然。

    他最怕的,就是沈?qū)挕?br />
    盡管他竭力避讓,可還是在一個浪頭后,被沈?qū)捊铏C(jī)扯進(jìn)了懷里。

    他驚懼地瞪大眼,無措望向他的救世主。

    可那人一門心思在正牌白月光那里,根本顧不上他這個低賤的高仿。

    也或者是看到了,只是漠不關(guān)心罷了。

    溝渠有心向明月,奈何明月逐星辰。

    玉奴深深看了眼眾星捧月的顧悄,最終自慚形穢地垂下眼。

    是啊,低賤如他,也只適合在泥濘里窒息。

    他又在期待什么呢?

    陸鯤不動聲色將沈?qū)捒偷男幼骺丛谘劾铩?br />
    他嘆了口氣,起身硬擠到沈?qū)捄陀衽虚g。

    “兄弟,你學(xué)問好,左右現(xiàn)在無事,不如與我說說功課?”???

    這話一出,敵方友方多少都有些破防。

    沈?qū)捲诿廊搜稳嗄蟮氖忠唤?br />
    精蟲上腦之際,功課二字差點叫他直接萎了。

    不是,兄弟,你非得在這時候煞風(fēng)景是嗎?

    關(guān)鍵,陸鯤還真掏出一本《鄉(xiāng)試長線備考班精華》。

    他點著其中一處筆記,眼神十分求知若渴。

    叫沈?qū)捯粫r拿不準(zhǔn)他究竟是有心還是無意。

    青年所指之處,正是《論語·子罕篇》其中一段。

    達(dá)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xué)而無所成名。”

    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zhí)?執(zhí)御乎,執(zhí)射乎?吾執(zhí)御矣。”

    這還不簡單?!

    換成大白話,就是達(dá)巷這個地方有人說,孔子偉大,學(xué)問廣博。

    可惜沒什么一技之長叫他一夜爆火,成為頂流。

    孔子聽后對弟子們說:(沒有專長)那我該專攻哪一項呢?

    是駕車呢,還是射箭呢?算了我還是駕車吧!

    御:駕車。射:射箭。

    都是君子六藝。

    古人認(rèn)為,為人仆御,是六藝之卑者。

    孔子專挑最下等的活兒干,自侃要去給人當(dāng)司機(jī),不過自謙而已。

    雖聞人譽(yù)己,承之以謙,這便是孔子所執(zhí)之道。

    以上,沈?qū)捒芍^倒背如流。

    他鉆營四書十幾年,區(qū)區(qū)解義簡直是手到擒來,講起來不由摻進(jìn)了十二分的賣弄。

    只是當(dāng)他唾沫橫飛上完課,學(xué)生卻一點也不買賬。

    陸鯤不甚走心地擺了擺手,揚(yáng)了揚(yáng)手里秘籍,“這些書里都寫了,我識字,可以自己看。”

    沈?qū)捯贿臁?br />
    他不信他如此博學(xué),竟比不過一本死物,“那這書肯定不會講鄉(xiāng)試該如何破題!”

    陸鯤攤手,“書中倒也粗淺列了幾例。”

    他念得十分仔細(xì)。

    “第一種解法,從執(zhí)字切入,執(zhí)御執(zhí)射,可推衍執(zhí)道之道。

    所以可得:道無成體,德無成名。故知道者,雖極天下之博而不敢自有其道,故而夫子博學(xué)無所成名,是圣人之所以為圣人也。

    第二種解法,從博字切入,究竟是多而博?還是淵而博?

    由此可得:夫圣人之學(xué),何事于博哉?蓋泛濫而不精于一,誠學(xué)者大病。

    第三種解法,從御射之尊卑切入。

    此乃劍走偏鋒之法,遇座師標(biāo)新立異,可一搏之。

    敷衍開來,便是:人之為學(xué),往往馳心高妙,而有不屑卑近之過。六藝莫粗于射御,而御較射又粗,學(xué)無精粗,而必由粗者始。”

    你管這叫粗淺?

    一通聽下來,沈?qū)挷挥蓱岩扇松?br />
    縣學(xué)里,代課的方灼芝都不一定講得出這么多解法。

    他就更望塵莫及了。

    雖說他人品不咋地,但學(xué)問尚可,自然也懂行識貨。

    “陸伯魚,這書你哪里得來的?莫不是監(jiān)學(xué)哪位高師之作?”

    陸鯤答得甚至不好意思。

    “就是不惑樓沖會員送的。”

    “至于高師,”他瞧了眼顧悄,“喏,高師就在你斜前方坐著。”

    沈?qū)挼菚r臉綠了。

    他可沒忘,縣學(xué)里他是怎么在同窗跟前,將不惑樓數(shù)落得一文不值的。

    這下不啻于自己扇了自己一個大嘴巴子。

    臉也疼,心更疼TAT。

    大約是覺得戲弄沈?qū)捦τ幸馑迹戹H一臉無辜相。

    “這不要錢的贈本,到了沈兄這,竟成了國子監(jiān)名儒大作?珍珠魚目,看樣子沈兄世面還是見得少了……日后鄉(xiāng)試,到了金陵兄弟我定要帶你長長見識。”

    “要不要錢,你心里沒數(shù)嗎?”

    朱庭樟忍不住吐槽。

    他都充到黃金了,也沒拿到贈本。

    要不是靠抱大腿混了個內(nèi)部特權(quán),只怕秋闈發(fā)榜,他也不一定蹲得到限量名額。

    沈?qū)掃@會也反應(yīng)過來,他被涮了。

    陸鯤找他補(bǔ)課是假,借機(jī)尋釁替玉奴解圍才是真。

    他陰狠地瞪了眼玉奴,壓下火氣,“陸少爺,學(xué)問上你既有門路,何必又來明知故問!”

    “沈兄莫要誤會。”陸鯤忙收起書,“我的問題,這書里還真沒有。”

    “還請沈兄賜教,這達(dá)巷黨是個什么地方?”???

    沈?qū)捑従彺虺鲆慌艈柼枴?br />
    顧悄一個沒忍住,聽笑了。

    這就好比行測題干問——

    小王說:“今年我的生日已經(jīng)過了,我現(xiàn)在的年齡剛好是我出生年份的四個數(shù)字之和。”請問小王是哪年出生的?

    結(jié)果考生不研究數(shù)字關(guān)系,反倒啃著筆琢磨小王是誰?

    一股名為“無力”的情緒叫沈?qū)捵タ瘛?br />
    他低聲咆哮道,“陸伯魚,難不成你還想尋訪當(dāng)事人,見面細(xì)聊?”

    陸鯤好像沒聽出他的反話,“那也不是。

    我就是想,這達(dá)巷黨人敢說孔圣‘無所成名’,想必自己應(yīng)當(dāng)很有名才對。沈兄博學(xué),這等名人定然知道是何地何人。”

    “只是……”他緩緩劃出重點。

    “瞧沈兄這副苦大仇深的模樣,難道沈兄也不知道?”

    沈?qū)捤铧c掀船。

    周制以五百戶為一黨,二十五黨為一鄉(xiāng)。

    兩千年過去了,鬼知道黨在哪,人又是誰。

    又有誰特么這般無聊,關(guān)心書里出現(xiàn)的路人甲是誰啊啊啊啊!

    陸鯤這問題,角度清奇,想法刁鉆。

    不止問倒了當(dāng)事人沈?qū)挘B圍觀的汪驚蟄、朱庭樟也都一臉蒙圈。

    汪驚蟄嘴快,“你們讀書人,都這樣讀書嗎?”

    小豬拐拐他表哥,“嘿,子初,我打賭這題你一定也不會!”

    原以為顧影朝不會理他,哪知學(xué)霸突然幽幽一句,“若是我會,輸了你自己睡?”

    朱庭樟十分警覺,默默挪開些,“咱們現(xiàn)在是秀才,賭博違法。”

    顧影朝:……

    幾人聲音不小,沈?qū)捜犨M(jìn)了耳中。

    這題他若是知道,就應(yīng)了汪驚蟄的話。

    好似他同陸鯤一般愚蠢,讀個入門書都抓不到重點。

    他若是不知道,與顧影朝的輕描淡寫比起來,又顯得十分無知。

    好似這個問題壓根不須問,應(yīng)是人人都知道的常識。

    如此左想右想,愈發(fā)左右為難。

    十分煎熬之下,總算是歇了那點風(fēng)月心思。

    顧勞斯吃瓜吃得甚是歡樂。

    他這破爛身體,暈馬車,自然也暈船。

    好在這一出大戲叫他分神,總算正經(jīng)坐著熬到船靠岸。

    方白鹿見他滿眼興味,有意與他閑話,“所以琰之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當(dāng)然當(dāng)瓜看!

    顧勞斯輕易又將球踢了回去,“聽聞方公子博學(xué),應(yīng)當(dāng)有解,愿聞其詳。”

    方白鹿倒是真有幾下子。

    他旁征博引,又是引史記·孔子世家,又是借董仲舒、顏師古等大儒文章,最后得出結(jié)論,這個黨人,就是“七歲而為孔子師”的項橐。

    這人不僅是出了名的神童,還有個十分有面的后代——楚霸王項羽。

    說完,方白鹿便含笑望向顧悄。

    眼中是勢必要同顧勞斯看星星、看月亮、談文學(xué)、談戀愛,順便一起考個公上岸的期許。

    誰知一直沉默不語的玉奴,突然弱弱補(bǔ)充一句。

    “三字經(jīng)中便有‘昔仲尼,師項橐,古圣賢,尚勤學(xué)’句,可為印證。

    又有兗州某縣志,云達(dá)巷在其地。

    孔子不惑之年出任中都宰,時常往返于中都、曲阜之間,兗州為必經(jīng)之地。

    而項橐,史書亦載,為莒國神童。

    兗州為古稱,春秋即為莒。亦可印證。”

    少年聲音細(xì)弱,顯然是鼓足了勇氣。

    他全然不知一番考據(jù)給這群讀書人帶來多大震撼,只拿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熱切地望著方白鹿。

    第125章 第 125 章

    方白鹿皺了皺眉, 只覺一絲厭煩。

    連朱子都說“達(dá)巷,黨名,其人姓名不傳”, 這題本無辯解的必要。

    他開口亦不是為學(xué)問, 只是想哄身邊人說話。

    故而玉奴搶戲, 就顯得十分沒眼色。

    倒是有一個聲音看不過去, 出言譏諷道, “你又何必巴巴地對牛彈琴?”

    說話人樣貌張揚(yáng),哪怕做素凈打扮,也難掩一身風(fēng)塵。

    不是春風(fēng)樓隨風(fēng)樓主, 又是誰?

    顯然, 他與玉奴, 還是舊識。

    胡十三緊跟在他身后, 似是拿這個弟弟也沒有法子,只一臉無奈賠笑。

    察覺到顧悄眼神, 胡十三一拱手。

    “顧三公子安。”似是知他疑惑,胡十三解釋道,“今年水大, 下游徽商大都自發(fā)出力,協(xié)助官府運送糧食物資,以助各地渡災(zāi),胡家剛好被派在這一帶。”

    剛好?

    顧勞斯:好好好,你敢騙, 我就敢信。

    “見過知州公子。”他又向方白鹿一拜。

    “方才小人在上頭調(diào)運,不曾留意公子登船, 多有怠慢。我這弟弟,一貫口無遮攔……”

    “無礙。”方白鹿縱然不喜隨風(fēng), 也不會自降身價與他計較。

    只可憐陸鯤,看到隨風(fēng)后,立馬魂不守舍起來。

    甚至連愛屋及烏護(hù)著的玉奴,也拋到一邊。

    他對玉奴無意。

    不過因為玉奴同他意中人相類,所以才多一些照顧。

    他幾次想要張口,幾次都被打斷。

    直到船只抵岸的喧囂聲起,他不得不悻悻退守一邊。

    船的終點,正在安慶府府治懷寧縣。

    洪水幾乎快要漫過臨江城鎮(zhèn)的江堤堤頂。

    臨時開辟的碼頭亦十分簡陋,只在城防堤壩上伸出幾條簡陋棧板。

    倉內(nèi)百姓小心翼翼上岸后,便有役卒進(jìn)倉卸貨。

    一箱箱泛著草木清香的新米,被抬進(jìn)城門。

    城內(nèi)外無數(shù)災(zāi)民,瞧見新米,如同等到定海神針。

    人海中發(fā)酵的暗涌,再次緩緩蟄伏下去。

    整個府治,重歸寧靜。

    一切似乎都在向著好的方向發(fā)展。

    胡十三一邊引路,一邊與顧悄簡單交代城中情況。

    “七天前,最大的洪峰剛過。

    府內(nèi)各縣民堤接連破了十三道,數(shù)十萬畝圩田一夜匯成汪洋,安慶府這才以一府之力,吃下三分之二的洪水。”

    胡十三頓了頓,“汛前,明孝太子頒布了系列法令,允諾泄洪災(zāi)民所有食宿皆由府縣兜底,并災(zāi)后重建諸多事宜,這才令幾萬人甘愿撤離,騰出家園以供泄洪。

    鄉(xiāng)民暫時都安置在各縣城難民營里。

    村莊被淹沒,一年收成付諸東流,家人流離失所,他們甚至聽不懂治水之道,只知道明孝太子要他們搬,他們便搬。

    金陵之后,明孝在南方聲譽(yù)可謂空前。”

    顧悄聽懂了其中的提醒之意。

    明孝聲譽(yù)越高,那么皇后黨塔防就越厚,于顧家來說,這并不是個好消息。

    “呵,咱們南直隸,倒是有兩塊地方,天生來的不討喜。”

    聽到這,隨風(fēng)似是想到什么,冷笑一聲。

    “一塊就是那鳳陽府。

    北邊要保國都,南邊要守運河,夾在南北之間,又一無是處。

    只得做了那囤沙泄水的大渣斗。黃河的沙,淮河的水,別處無處放去,就統(tǒng)統(tǒng)叫它都受了。

    另一塊就是這安慶府。

    上頭湖北、江西生得好,地勢高,老天護(hù)著不讓淹。

    下頭金陵命好,老祖宗打江山看中了那塊地,國運護(hù)著不給淹。

    就這不上不下的安慶,有災(zāi)頭一個挨宰。

    到底還是這八百里皖江人命賤,活該要吃下這天譴。”

    “好了,不要胡說。”

    胡十三又開始頭痛了,也不知道這回帶他來,究竟是對是錯。

    “胡十三,你竟敢叫我不要胡說!”

    隨風(fēng)很是不高興,拐了拐顧悄,“喂,你二哥找的什么泥腿子,竟敢叫我不要你?”

    顧悄摳腳趾:差點忘了還有這藝名。

    “你說,你隨便說。”

    隨風(fēng)這才高興起來。

    本朝能被貶為賤籍的,大多是犯事的官宦人家。

    顧二沒提過隨風(fēng)底細(xì),顧勞斯也就沒問,但聽到這里不難推測,隨風(fēng)家中遭難,恐與治水脫不開關(guān)系。

    聽這怨氣,所治不在安慶,便在鳳陽。

    倒是汪驚蟄懂得多。

    “喂,你該不會趙家人吧?”

    她身體里的“另一位”畢竟年長,見識也多。

    小伙伴們登時豎起了八卦的耳朵。

    “九年鳳陽大水,李江起事,神宗以治水不力招致民反,奪了懷仁的太子之位。

    為平禍亂,神宗先后增派工部尚書裴崗與工部侍郎程先駐節(jié)淮安,一個專治黃河,一個專治淮水。

    這程先,不是別人,恰好是陳閣老得意門生。

    那幾年,正趕上神宗欲立明孝太子。前朝因冊立陳皇后一事,吵得不可開交。程大人得此重用,便是神宗給朝臣的一個信號。”

    “然后呢?趙家又是什么故事?”

    朱庭樟眼巴巴催更,“快說快說,我也鳳陽的,指不定還有些淵源!”

    汪驚蟄兩手一攤。

    “然后,滿朝都跟著拍馬,夸程大人治水有方,只一同下派的黃淮水治監(jiān)察御史趙滄州,腦筋不靈光,屢次上書,告程先治水急功近利、草菅人命。

    最后程先無事,反倒這位趙御史,被查出來勾連舊黨,先出事了。

    趙滄州一家殺頭的殺頭,充籍的充籍。

    哎——這才是真真的草菅人命。”

    顯然,為保后位,陳家又給舊黨栽贓了一筆無頭冤債。

    這程先現(xiàn)下已是江西承宣布政使司布政史,人都干到省長了。

    顧悄很是疑惑,“所以這人治水,究竟如何?”

    “程先此人,于治水也算頗有見地,提出黃淮一體、束水沖沙之法。

    只是這法子只顧當(dāng)前,不顧往后,是一門絕后人之路以豎當(dāng)世之功績的法子,并不可取。”

    如此專業(yè)的解釋,自然不會出自這群烏合之眾。

    蘇訓(xùn)與韋岑幾人匆匆下馬前來迎人,正好聽上這一段。

    二人一班來接顧勞斯,一班來接胡十三。

    趕巧了,正碰在一處。

    負(fù)責(zé)官方答疑的,正是韋岑。

    看到蘇訓(xùn)不稀奇,看到韋岑,顧勞斯挑了挑眉。

    “你不是在南直隸跟著我爹查賬呢嘛?”

    清俊員外郎曬黑不少,聞言淺笑,“府內(nèi)治水人手不足,太子令我前來增援。”

    他對隨風(fēng)很是客氣,“這位姑娘猜得不錯,這位公子正是御史后人,這番也是太子召見,特來復(fù)命。”

    這局,委實難懂。

    老娘在前面沖鋒陷陣、誅殺異己,兒子在后頭專門撿人頭?

    也不像哇。

    對上顧悄略顯擔(dān)憂的眼,趙隨風(fēng)灑然一笑。

    “是我遞了鳴冤的狀子,以一百萬擔(dān)賑濟(jì)糧為籌碼,叫太子親自替我趙氏一門平反。”

    哦豁,叫兒子親自打老娘的臉,牛還是你牛。

    顧悄登時肅然起敬。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有個會搞錢的哥哥多么重要。”

    汪驚蟄銳評。

    胡十三:……

    趙隨風(fēng)不樂意了,“你以為錢是萬能的嗎?你知不知道……”

    汪驚蟄幽幽道,“我只知道沒有錢是萬萬不能的。我要是有錢,我早就用錢把柳巍和徐喬砸下馬了……”

    顧勞斯:你要是足夠有錢,你甚至可以當(dāng)大寧特·朗普。

    蘇訓(xùn)聽不得人說太子一點不好,拐著彎說也不行。

    他義正言辭道,“太子殿下最是公允,不會因區(qū)區(qū)一百萬糧食為貳臣翻案,也不會因血緣牽連替皇后包庇奸邪,是非曲折,還需三司查證后才有定論。”

    趙隨風(fēng)也見不得人污蔑他父親,立馬嗆了回去。

    “蘇大人清流出身,官場混跡幾日,倒也學(xué)會了這官腔。

    徽州府治漁梁壩,素有‘江南都江堰’之美稱,雖由唐初越國公汪華始修,但‘以木障水’終有弊端,便是我先祖趙氏履任徽州,改用石筑,惠濟(jì)一方兩百年不止。

    如此功績,多不勝數(shù)。

    趙氏世代治水,就算無功于千秋,也算有功于當(dāng)代。

    不想在新朝,竟因一樁仗義執(zhí)言的案子,落到家破人亡的境地。

    當(dāng)年坐定謀逆,無憑無據(jù),只用陳閣老一句‘與云氏同出于徽州,恐有二心’。

    蘇大人如今才說徹查會審,就不覺得貽笑大方?”

    蘇訓(xùn)還想再辯,被韋岑扯袖制止。

    “當(dāng)年程先修天渠,棄渠左二州保淮安以東,是圣裁。

    趙大人耿直,不忍見二州百姓陷于水火,執(zhí)意請命,觸怒天顏,這案子辦得確實武斷,太子便是知曉前因后果,這才重審。”

    他繼續(xù)低聲與蘇訓(xùn)講背后隱情。

    “今年皖江大水,淮河亦有先兆。天渠早已呈頹勢,恐難抵御水情。

    太子在南都尋訪多名老臣,都束手無策,只戶部張老大人指出一條明路。

    當(dāng)年趙大人奔走,曾提出解決之策。

    如今斯人已逝,天渠疑難恐只有這人可解。”

    所以翻案不翻案都是次要的,這人竟是太子此行治水的關(guān)鍵。

    不怪蘇訓(xùn)不提前做功課,實在是這功課專業(yè)性太強(qiáng),不專業(yè)的做不來。

    韋岑要不是一門都專營水務(wù),恐怕也不懂其中門道。

    Wifi在線的顧勞斯也聽明白了。

    所以江南治水,所治并非一處,在北有淮,在南有江。

    安慶府已經(jīng)用了泄洪的笨法子,若是兩個月后淮河汛起,是無論如何再不能一瀉千里了。

    朝廷負(fù)擔(dān)不起,民怨也負(fù)累不起。

    這才是趙隨風(fēng)手中真正的籌碼。

    “所以皖江水情究竟如何?”

    顧勞斯真正關(guān)心的,還是這賑災(zāi)的窟窿到底有多大。

    韋岑猶豫片刻,還是指著一側(cè)水則碑實話實說。

    “從碑刻推測,還有幾波洪峰。池州府、廬州府乃至太平府,沿江村莊田畝,恐怕難保。”

    水則碑,是古代水文監(jiān)測手段之一。

    即在特定水域豎石碑水尺,分為“左水則碑”和“右水則碑”,左碑記錄歷年最高水位,右碑記錄一年中各旬、各月的最高水位。

    有經(jīng)驗的治水官員,可根據(jù)水則碑判斷當(dāng)?shù)亓饔蚋浇欠駮l(fā)生特大洪水。

    “水則碑”碑文有云:

    “一則,水在此高低田俱無恙;二則,水在此極低田淹;三則,水在此稍低田淹……七則,水在此極高田俱淹。”

    如果某年洪水位特別高,超出七則,則會另起一則,附文曰:某年水至此。

    顧勞斯瞅著已經(jīng)瞧不見七則的碑,嘆了口氣,心道明孝太子也不容易。

    看似經(jīng)濟(jì)形勢一片大好,A股實則一派低靡。

    他不由感嘆,該說不說,他準(zhǔn)備的PlanA,還是要提上日程。

    結(jié)合災(zāi)后恢復(fù)重建和防災(zāi)減災(zāi)救災(zāi)工作需要,并統(tǒng)籌戶部承受能力,國債發(fā)行,勢在必行哇。

    第126章 第 126 章

    太子“四不兩直”下基層暗訪, 行蹤原應(yīng)十分隱秘。

    他落腳的地方,也確實叫尋常人等難以預(yù)判。

    ——正在城南臨江一間古寺里。

    奈何大歷官員,皆非等閑。

    一個個雞賊得狠。

    太子一行落腳的第二天, 就成功被各方勢力圍追堵截。

    說起被抓包的經(jīng)過, 蘇訓(xùn)很是心梗。

    “我們一行兵分兩路。

    太子微服暗中行走, 我奉命高調(diào)現(xiàn)身混淆視線, 一路過來倒也配合得當(dāng), 不曾暴露。

    誰知到了這寺廟,泰王突然精神起來。

    看著宋朝高僧題名,他一時手癢, 非要效仿高僧贈字答謝方丈收留……

    結(jié)果方丈拿了字, 第二天清早推官就喬裝到廟里掛新牌匾了。”

    顧悄:……

    韋岑冷哼一聲。

    皇倉一事他原本就對泰王很不感冒, 這下揭起短來更是不遺余力。

    “何止推官?上到通判, 下到知事,整個府衙門, 除了方大人,恐怕一窩蜂全擠到了寺門口。現(xiàn)在隨便拎出一個算卦的,都得是個正九品。”

    顧勞斯:……

    “所以泰王究竟題了個什么, 差點沒把你們底褲扒光?”

    汪驚蟄瘋瘋癲癲,說話也不大講究。

    “咳咳咳……”

    可憐蘇訓(xùn)、韋岑,都是正經(jīng)文臣,又是大齡未婚。

    頭一次被女孩子言語輕薄,分分鐘漲紅了兩張俏臉。

    顧勞斯也成功被勾起好奇心。

    總算挨到地方, 他一撩馬車簾子,抬眼就看到紅漆斑駁的古老寺門上, 金光燦燦的三個鎏金大字——

    護(hù)國寺。

    這碩大的名頭,差點叫他一口氣沒喘上來。

    他轉(zhuǎn)頭不確定地問他親愛的向?qū)? “大侄孫,我沒記錯的話,這寺不是叫萬佛寺嗎?”

    蘇青青早年為了替幺兒續(xù)命,大小寺廟跑了不知凡幾,萬佛寺自然也不會落下。

    顧影朝看了眼寺前巨錨,遲疑著點點頭。

    “安慶府地形如船,萬佛塔迎江而起,恰似桅桿,宋時高僧批言,若不以錨鎮(zhèn)固,此城終將隨江東去。所以地方官員便令人鑄了這兩只巨錨,立在寺前以穩(wěn)地方。”

    他頓了頓,看了眼帶著銹跡的巨錨,“確實是萬佛寺沒錯。”

    語罷,他又看了眼新得不能再新的“護(hù)國寺”,一貫沉穩(wěn)的面皮有些許皴裂。

    “泰王手筆,實在是很有皇家風(fēng)范……?”

    “咳,泰王說,這寺既奉萬佛,值此危難之際,萬佛理應(yīng)挺身護(hù)國,消災(zāi)弭禍,保我大寧風(fēng)調(diào)雨順,是以更名護(hù)國寺。”

    難為蘇訓(xùn),還在垂死替王室挽尊。

    屹立幾朝不倒的萬佛寺,此刻大約也很風(fēng)中凌亂。

    摸魚摸了這么些年,是它跟不上節(jié)奏了嗎?

    皇帝都沒喊它護(hù)國,咋來個王爺就突然給它壓擔(dān)子了?

    小寺真的會謝:)

    顧勞斯同樣風(fēng)中凌亂。

    護(hù)國是他這個階下囚能隨便題的嗎?

    泰王的膽是脂肪膽吧?這么肥?

    該說不說,寧權(quán)這個二五仔,命不好,但是運好。

    作為大寧頭一個鐵證如山、坐實謀反的親王,他沒被神宗弄死,首先得感謝他爹給他留下的保命符。

    太祖建朝后,充分汲取歷朝歷代皇室奪位之禍的教訓(xùn),當(dāng)然,也可能是他模糊地察覺到三個兒子之間的暗流洶涌,因此下了嚴(yán)令,后代子孫不得自相殘殺,違者直接叉出族譜。

    總之,這條禁令的潛臺詞就是,你們?nèi)齻龜兒子,但凡有搞暴力內(nèi)耗的,都不是他老寧的種,是當(dāng)初應(yīng)該射到墻上的!哪怕真當(dāng)上皇帝,也視同篡權(quán)奪位,名不正言不順,天下可群起而攻之。

    威脅單威脅,可萬一真有龜兒子聽不進(jìn)勸呢?

    手心手背都是肉,三個龜兒子再賴都是元皇后生的,太祖不舍得叫他們當(dāng)中任何一個吃一丁點兒苦。

    為此他又特意改了律法宗法,令親王、郡王若犯事只奪其封號,不奪其俸祿,只禁錮高墻,不傷其性命,甚至還嚴(yán)禁后世子孫變更這兩條。

    當(dāng)然,明著不能殺,不代表暗著沒辦法。

    神宗又不是那種講道義的人。

    泰王沒被暗搓搓弄死,第二要謝的就是太子。

    是他打著試藥的名義,愣是在神宗虎口下,搶回泰王一條命。

    如果說泰王活蹦亂跳,靠的是親族蔭蔽,那他還有勁持續(xù)作妖,就全靠天賦異稟了。

    蘇訓(xùn)大步引著顧悄往后院去,一路僧者無不垂首行合掌禮。

    也有不少香眾打扮的“群演”,探頭探腦,一副想加戲又不敢的殷切模樣。

    直看得顧勞斯眼皮直跳。

    唯有朱庭樟,畏畏縮縮問出一句。

    “那……那不是韋大人嗎?那……那個好像是工部侍郎林大人……就這么互相裝作不認(rèn)識,對……對治水是有什么益處嗎?”

    顧影朝狠狠錘了他后背一記。

    “有時候好問,不一定是勤學(xué),還可能是太蠢。”

    趙隨風(fēng)心疼他智商,好意點撥他一下。

    “太子奉命治水,怎么可能只身前來?你認(rèn)出的這兩位,都是治水名家。”

    韋大人不是旁人,正是韋岑父親。

    他乃治河起家,九年淮河大水后,亦協(xié)理治淮。

    便是在與顧冶配合固堤時,唯一的女兒,同女婿一同被大水卷走。

    韋岑是他幺子,也是僅剩的孩子,所以他才難得動用職權(quán),將韋岑從水司調(diào)離,送去安生些的戶部。

    而工部林侍郎,正是掌理全國川澤、陂池水利之事的分管副部長。

    今春至夏,雪雨不絕,未到雨季,長江流域各處都已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連續(xù)暴雨,連老百姓都感知到氣候異常,必有大澇。

    朝廷又怎么可能毫無準(zhǔn)備?

    明孝太子來,自然會帶著豪華治水團(tuán)一道來。

    至于為什么明孝強(qiáng)裝不識,顧勞斯摸摸下巴,大概是想先當(dāng)一個無能的吉祥物,釣釣牛鬼蛇神吧?

    最令人起疑的,便是鑿堤泄洪這事本身。

    古人治水,極少有這樣極端的案例。

    不治先潰,看似合理,背后盡是不合理。

    而且,潰,也不是先潰安慶府。

    再上頭荊州、洞庭,尚有一扛之力,怎么安池就得先破了呢?

    小顧雷達(dá)滴滴滴發(fā)出警報,總覺得……明孝在下一局大棋。

    “一來就叫琰之看笑話了。”

    寧云聞訊,含笑親自迎出來。

    他臉色蒼白,腳步虛浮,瞧著不像是向好,反倒是病氣更重了。

    也不知是治水操勞的,還是治泰王操心的。

    顧勞斯最受不得太子熱情,趕忙撩衣擺要跟著大部隊跪。

    腿還沒彎,就被寧云身旁的明孝衛(wèi)指揮使一個巧勁,按了回去。

    寧云眉眼彎彎拉住他,“你我投緣,我拿琰之當(dāng)?shù)艿芸矗筒挥弥v這些虛禮了。”

    當(dāng)?shù)艿芸矗?br />
    那干脆自信點,把看字去掉吧。

    想想此行目的,顧勞斯摸到竿子立馬不客氣順著爬了。

    “你把我當(dāng)?shù)艿埽乙惨暷銥樾珠L,既如此,不如你我直接拜個把子吧。”

    這話一出,寧云愣了愣。

    寺里寺外,明察的、暗訪的,亮相的、潛伏的,知情的、不知情的,都被這無恥的提議鎮(zhèn)住了。

    唯有櫸樹臨風(fēng),挲挲作響。

    時不時驚掉下來一兩個綠果果。

    場面靜止三秒后,顧勞斯冷漠臉抽回手。

    “是草民唐突了,原來太子殿下就是說說而已。”

    寧云笑開,“不是,是兄長我腦子一時沒有轉(zhuǎn)開。”

    他即刻吩咐左右準(zhǔn)備香案,竟是一副說干就干的模樣。

    二人各懷鬼胎。

    寧云雖不解,真叔侄為什么硬要拜假把子?但不影響他花式打感情牌。

    顧勞斯暗自竊喜,只要他把生米做成熟飯,就算明孝以后有幸刮開防偽碼,也怪不得他欺君了。

    只是這假把式終究沒有拜成。

    一陣喧囂銅鑼吵鬧從長江堤上蜂擁而下,一路奔進(jìn)了城中府衙方向。

    “不好了,不好了,馬報來了!”

    幾個原在寺內(nèi)裝群眾的老臣一聽馬報,立馬裝不下去了。

    他們翹著胡子擠到明孝跟前,“太子,治水不可兒戲!馬報起,洪峰至,如何能叫池州府不戰(zhàn)而屈,平白再淹掉良田千畝?!”

    “殿下,我們切不可一而再地貽誤戰(zhàn)機(jī)啊!”

    舊時水情,等同于戰(zhàn)情,亦有專門渠道投遞。

    根據(jù)汛情緊急程度,又分羊報、馬報兩種。

    如果汛情不是很緊急,洪峰強(qiáng)度不是很大,一般用“羊報”進(jìn)行汛情傳遞。

    所謂“羊報”,就是由水性好的士卒,乘羊皮筏順流而下,沿途將刻有水位信息的水簽,扔到河中。

    這種羊筏,將大羊剖腹剜去內(nèi)臟,曬干后縫合,浸以青麻油,使它密不透水,充氣以后可浮在水面。而負(fù)責(zé)報訊的士兵,須同羊筏綁在一起,入水前食“不饑丸”,在驚濤駭浪之中,沿各河口岔道投擲水簽,可謂九死一生。

    各地防汛守卒會在緩流處收到水簽。

    地方官員便可根據(jù)水簽提供的水險程度,迅速做好抗洪、搶險、救災(zāi)各項應(yīng)急預(yù)案。

    如果汛期很緊急,水勢很大,則就會啟用耗損更大的“馬報”報告汛情。

    為了將大汛在最短時間內(nèi)通知到中央和地方,沿河地方衛(wèi)所須備足日行百里的良馬。一旦出現(xiàn)河水陡漲,快馬帶著汛情,將沿河堤八百里加急送往京師及下游官府。

    以黃河為例,上自潼關(guān),下至宿遷,每三十里為一節(jié),馬報一日夜可馳五百里,速度甚至快于洪峰。

    自古都是河患多、江患少。

    甚至古語曰:有河患,無江患。

    這些原是河淮報汛的辦法,程先主政江西,便也帶到了南方。

    馬報的蹄聲,頭一遭響徹在皖江堤岸上。

    卻令剛剛沉寂下去的府城,再次沸騰起來。

    不知是誰,高呼一聲,“大洪水要來了,城要破了,城要破了——”

    第127章 第 127 章

    “蛇終于出洞了。”

    城中這一出, 蘇訓(xùn)似是早有預(yù)料。

    只是他這一聲嘆息很快淹沒在一陣疾呼中。

    “連日晴好,哪來的洪水?”

    一個穿著奇怪的老道風(fēng)風(fēng)火火從外間闖入。

    花衣雜巾,破舊拂塵上還卷了兩根稗草。

    十分的不修邊幅。

    門后灑掃老頭聞聲扔下掃把, 趕忙攔人。

    “老牛, 如此喧嘩, 成何體統(tǒng)!”

    “可去你的老馬, 這都什么時候了?”

    牛老道一把推開馬老頭, 跟頭斗牛似的,急急往里沖,“蘇大人, 近幾日上游諸地道紀(jì)司都不曾報雨, 無雨又如何有汛?咱們快快將那胡亂跑馬的造謠頭子拿下!”

    可見自古天氣預(yù)報準(zhǔn)不準(zhǔn)另說, 氣象臺權(quán)威一直不容挑釁。

    只是等他剎住jio, 一抬頭對上的竟是明孝太子。

    “嗝,殿……大……大公子。”

    他氣憤地倒車幾步, 狠狠扯住上官袖擺。

    “馬監(jiān)正怎么也不提醒提醒咱?!”

    馬監(jiān)正奪回袖子,撈起倒掛在門前金剛上的破掃帚,低斥道。

    “沒個眼力見, 我這都明示了!”

    老牛抓頭。

    身為氣象系統(tǒng)一份子,道紀(jì)司小朱十分上進(jìn),悄摸摸給上峰遞答案。

    “大人,有句老話叫金剛掃地——有勞大駕。監(jiān)正是在用掃帚提醒您,大人在此, 從容,要從容。”

    從沒容過的牛道士:嗬, 應(yīng)個征召混個小官,還得學(xué)整這黑話……

    二人一個是南欽天監(jiān)監(jiān)正馬元, 另個是座下靈臺郎牛道士。

    這道士算起來,與顧悄也還有些淵源,正是給顧悄批命“權(quán)貴壓身”,說他“肩上火”不比常人興旺的齊云山道教協(xié)會會長——清江上師,俗姓牛。

    好在寧云不曾嫌他咋呼,還寬慰道,“老天師莫慌,方知府必然已經(jīng)行動。”

    眾人屏息側(cè)耳,果然城中叫嚷聲停歇。

    只官鑼開道,疏散著聞汛聚集而來的人群。

    “殿下,可這水則耽擱不得……”

    水利部林如晦林部長憂心忡忡,拱手上前還想再諫。

    “大人,時機(jī)未到。”

    寧云笑著扶起他,“便是大人再心急,可這水又該往哪里去呢?”

    這倒是將林如晦問住了。

    下游蘇湖,老牌糧倉,淹不得。

    上游江漢,新晉糧倉,也淹不得。

    所以夾中這一帶堤壩,就成朝廷棄子。

    即便如此,各地依然用盡了洪荒之力。

    常常是南江加壘一寸,北江必定高出三寸不止,誰也不想治下淪陷終成千古罪臣。

    中游堤壩不斷抬升,無形中叫上下游也得跟著卷起來。

    但上下游親兒子,每年收成十之八九要上(tan)交(wu),哪里卷得動?

    幾張狀子一告,神宗就下了嚴(yán)令——

    禁止皖江沿岸私自筑堤抗洪。

    自行挑地方?jīng)Q口泄洪,已經(jīng)是林大人舌戰(zhàn)群雄才掙下的最好方案了。

    想到這里,他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是啊,就算當(dāng)下集所有力量保對岸池州府,江水必然會尋另一處決口。

    手心手背,哪里不是肉呢?

    林如晦治水治了一輩子,從來奉行治水保民、以民為先。

    江西布政史程先上奏提出的這一套棄卒保帥,他至今轉(zhuǎn)不過彎來。

    更令他不解的是,他的堂上官,工部尚書裴崗,竟也允了。

    寧云知他牽系,拍了拍老大人佝僂的肩膀,“林大人,你信孤嗎?”

    林如晦慌得連連拱手,“下官從不敢質(zhì)疑殿下。”

    “那便同孤一道,且寬心等候吧。”

    這防汛Ⅰ級應(yīng)急響應(yīng)終究是沒有啟動起來。

    但應(yīng)急指揮部還是分分鐘各就各位。

    不久,方知府匆匆趕來。

    老大人們偽裝一扒,眼看著就要進(jìn)入緊急會商狀態(tài)。

    顧勞斯裝透明圍觀半晌,在林大人譴責(zé)的目光里,終于有了點路人自覺。

    “殿下議事,吾等小民自當(dāng)回避……”

    “琰之既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何須自稱小民?”

    哪知明孝笑著揪住他小辮子,“如今兄長有難,賢弟你又豈能袖手旁觀?”

    顧悄:這拜把子的兄弟協(xié)議還沒簽,就能預(yù)生效了?

    他也不要臉,按下內(nèi)心小九九,垂頭做羞澀狀,“那弟恭敬不如從命。”

    林大人一聽,又急了,“殿下,治水大事,豈容小兒……”

    寧云擺擺手,“林大人,莫以年歲論英雄,也許琰之能給我們驚喜也未可知。”

    屬實不知他哪里來的自信。

    林部長再掃一眼幾個青年后生,滿臉地不贊同。

    可到底沒再說什么。

    護(hù)國寺廂房,最貴重的一間,辟作臨時議事大廳。

    林部長掛出巨幅江防圖,正起勢要共商國是,目光掃到顧悄一行,話音一轉(zhuǎn)。

    “這是從兵部特調(diào)過來的軍備圖,閑雜人等……”

    屢次被針對,閑雜人等也有了小脾氣。

    顧勞斯大手一揮,“既然軍備圖咱們平民看不得,那就換個大家都能看的吧。”

    他話音才落,蘇朗就遞了一副卷軸進(jìn)來。

    顧影朝接過,一點不客氣地覆在林大人軍備圖上。

    甚至嫌林大人礙事,小年輕還一拱手,“煩請大人讓一讓。”

    林大人氣得吹胡子瞪眼,“哪來的黃口小兒,不知天高地厚!我倒要看看……”

    這話立馬勾起顧勞斯的職業(yè)病,他耿直接一句,“我才知道,有的人原來是用嘴看。”

    林如晦半句話卡在嗓子眼,“你”了半天沒“你”出下句。

    工科男大部分都不擅斗嘴,林如晦沒討到便宜,自己還氣了個半死。

    他臉色漲紅,喘著粗氣,眼見著一副要撅過去的樣子。

    顧勞斯自省片刻,自認(rèn)不該欺負(fù)這樣一位憂國憂民、愛崗敬業(yè)的老大人。

    遂掏出謝氏大補(bǔ)丸,“大人,速效救心丸要不要來兩粒?”

    他誠摯地勸藥:“這丸子十分貴重,上一個得藥的,還是泰王。”

    林如晦臉色由紅轉(zhuǎn)黑:我真的謝!

    當(dāng)我不知道嗎?泰王前腳吃了藥后腳就招供了……

    事實證明,能在神宗手下茍到現(xiàn)在的,心臟承受能力都非同一般。

    林大人拒了藥,憑借堅·挺的個人意志,顫巍巍挪了塊地,不死心地去尋新地圖錯處。

    他人在氣頭上,并沒注意到,自這卷軸鋪展開,場中便再無一點聲響。

    老大人眼神不太好,先是被花花綠綠的顏色晃瞎了眼。

    他不屑冷哼一聲,卻在看見上頭河流山川、乃至州府名稱標(biāo)注時,愣了一愣。

    “這……這怎么可能?”

    林如晦不信邪,懟臉又仔細(xì)看了一遍。

    甚至撩開首頁,與下頭的軍備圖再次比對。

    最終他不得不服。

    于治水一事而言,此圖優(yōu)于軍備圖甚矣。

    卷軸寬半米,長尚不可知。

    城池、汛守、烽堠、寺觀等雖都隱去,但各處山岳、支流、湖泊,幾筆勾勒,竟比軍備圖更為完備。

    展出部分,雖只有宜昌至湖口的荊江段部分。

    但他還是頭一次見到如此清晰明了的江山俯瞰。

    “快,你二人快上去幫忙展卷。”他甚至迫不及待地自行指揮起來。

    顧影朝騰出手來,便主動做起了解說。

    “江河之源,具在烏思藏都司。

    不過黃河北上入陜甘,長江南下入天府。

    金沙、岷江在川匯流,自此稱川江,水患大抵也是自此地才有。”

    青藏高原自古地廣人稀,漢人極少涉獵,更遑論窺其全貌。

    自古官家都默認(rèn)“黃河之水天上來”,工部現(xiàn)有河道輯錄,也只稱江之源在岷。

    這說法還真真是頭一次聽說。

    不說他人,顧影朝第一次見那兩道蚯蚓般的河勢曲線,也足足費了半月才消化。

    “先人劃長江為三,自川江起至湖廣宜昌,上曰蜀,下謂巴,此乃上游;出宜昌至江西九江湖口,匯湘、沅、漢、贛水,合稱荊江,此乃中游;出湖口至京滬,合皖江、揚(yáng)子江為下游。

    歷來水患最重的,便是這中段。”

    當(dāng)著一眾大員的面,青年徐徐道來,不緊不慢。

    他的沉穩(wěn),倒是叫這圖又可信了十二分。

    三段論倒不新鮮,歷代各家志記中輿圖皆有涉獵。

    只是零散分布,不成一體例,這般繪制一處,倒也別出心裁。

    顧勞斯笑瞇瞇:“大人,不知這圖可當(dāng)一看?”

    現(xiàn)代專業(yè)的地形地勢圖拿來,還能鎮(zhèn)不住這群老古董?

    不止林部長,連一直緘默、存在感極低的韋大人,也不禁感嘆。

    “小友此圖,實乃老夫畢生僅見,不知繪者何人?”

    “一位名不見經(jīng)傳的故人。”

    顧勞斯指了指顧影朝,“故人手稿,我等不忍它明珠蒙塵,所以謄抄補(bǔ)錄,小加修繕,今日能派上用場,當(dāng)真是意外之喜。想來故人若是地下有知,也應(yīng)欣慰。”

    這圖,底稿便是顧影晨留下的百岳河川圖。

    這也是個神人。

    知他興趣所在,顧沖老大人便將云師所藏諸多游記、地理志統(tǒng)統(tǒng)收整出來,供他消遣。

    顧老大人出發(fā)點是好的,卷帙浩繁,翻完須得十幾年。

    指不定到時候,這娃娶妻生子看祠堂,就再不想外面的花花世界(劃掉)了。

    哪知這小子越看越起勁。

    不僅消化透了紙上,以腳親自丈量大寧的雄心越發(fā)不可止歇。

    最終釀成禍患。

    外面的世界,花花不少,陷阱也多。

    好在他不僅自己搞愛好,連帶叫父親顧云恩、弟弟顧影朝也跟著一起搞。

    便是以“百岳河川,盡在此圖”的雄心,如此父子傳承、兄弟相繼,在他死后十?dāng)?shù)年,這本書還能重見天日。

    只是這本百岳河川圖,終究還是囿于時代,跳不開傳統(tǒng)輿圖的局限性。

    由于舊時沒有統(tǒng)一的地圖繪制機(jī)構(gòu),也沒有通行的繪制規(guī)范,更沒有現(xiàn)代測繪學(xué)知識支撐,所以,它與軍備圖一樣,為一時一事而繪,視角也不統(tǒng)一,通常人文、地理、軍事等諸多要素混雜,反倒忽略了地理本身。

    即便它參照西晉裴秀的《地形方丈圖》,引入分率、準(zhǔn)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等制圖方法,有了比例尺、方位和距離的意識,但諸多地域,它仍是以圖抄圖,不曾親自到訪過,是以終成憾事。

    比如這次治水涉及的巴蜀、江漢一帶。

    顧影晨并不曾游歷過,故而準(zhǔn)確性和系統(tǒng)性都不太抗打。

    顧勞斯不才,恰好可以做這個校正。

    他雖不熟悉大寧地形地貌,但作為文科學(xué)霸,相當(dāng)熟悉未來這片土地的地形地貌。

    于是,由他手繪江河走勢,指導(dǎo)繪圖手法,再由顧影朝根據(jù)底本一點點摳細(xì)節(jié),這才畫成了這副不算很專業(yè)的地形水文圖。

    反正,糊弄糊弄當(dāng)前是夠了的。

    至于以后,顧勞斯瞅了瞅身邊的種子三號,他相信有了足夠的理論支撐,大寧測繪局,工部早晚要提上日程。

    全場唯一淡定的,便是寧云。

    似乎顧勞斯拿出什么來,都在他預(yù)料之中。

    “果然琰之能替孤分憂。”

    寧云含笑宰羊,“林大人還不快快替孤收下這心意。”

    這一張嘴甚有神宗強(qiáng)取豪奪的風(fēng)范。

    “孤等的人未至,眼下安慶、池州兩府守官無不心急如焚,今日便先從馬報應(yīng)對說起吧。”

    第128章 第 128 章

    若真有洪峰, 不漏南江,就要漏北江。

    這二選一的開獎率,叫兩岸誰也坐不住。

    是以馬報一起, 江對面的孫知府一刻不敢歇, 劃著小船就過了江。

    他來得晚, 一進(jìn)門就聽太子提馬報, 趕忙先發(fā)制人。

    “下官聽聞, 方大人泄洪有方,江北以一府之力抗下洪濤,仍有余裕。

    不若勞煩方知府, 再吃下這一波。”

    他可是聽說了, 對岸這位臨(zhuan)危(ye)受(bei)命(guo), 才到任上屁股都沒坐熱, 就接到急報,叫開堤放水。

    可憐方大人什么準(zhǔn)備都沒有。

    空對著錯漏百出的府城堤防圖, 差點學(xué)了那陳修,卜卦動土。

    好在方知府朝中有人,心下不慌。

    幾下恩威并施, 總算叫躺成一片的安慶府動了起來。

    衙門里沒有懂行的,但里老村正里有。

    村民代表大會開了幾輪,終于在汛前安全轉(zhuǎn)移走群眾,敲下?lián)p失最小的泄洪方案。

    這風(fēng)浪扛得舉重若輕。

    方知府一看就是干大事的人。

    秉著死同僚不死本官的操守,隔岸觀水的孫知府搖旗吶喊。

    方徵言, 你行,你多上。

    我小孫弱小無辜, 朝中無人,真的扛不動一點點TAT。

    方徵言一聽, 這還叫人話?

    他熬了幾個日夜,累到連親兒子都沒力氣親迎。

    才在衙門里瞇個覺,就被“破城”的人工鬧鈴趕醒。

    好容易逮了個帶頭搞事的,迎面又來了個兜頭潑洪水的。

    真當(dāng)他方徵言軟柿子好拿捏了不成?

    他氣呼呼一甩袖子。

    “孫知府,若是你肯替我擔(dān)下今年稅糧,我便是替你扛一波水患又如何?”

    小孫聞言驚得連連卻手。

    “我闔府上下漕糧一年也只得二十五萬擔(dān),不敵你一府四分之一,這如何使得?”

    方徵言冷笑,“哦,原來孫知府你也有自知之明啊。”

    小孫欲哭無淚:我寧可沒有。

    二人為了誰主動泄洪,爭得面紅耳赤。

    “都是為公,二位莫要動怒。”

    身為上官,蘇訓(xùn)不得不和泥,“不若先看看這馬報。”

    似是應(yīng)他話音,遙遙又有一騎絕塵而來。

    馬上明孝衛(wèi)來不及駐馬,寺門前一個鷂子翻身,墻上幾個借力,瞬息就到了跟前。

    “殿下,馬報是假,湖廣、江西借此禍水東引才是真!”

    “什么?!”

    “假,假的?”

    不止兩府知府,豪華治水團(tuán)也是一陣驚呼。

    “敢矯汛情,這可是殺頭的大罪!”

    “是誰,膽敢拿江山社稷兒戲?”

    “殿下令我等溯流而上,查探江西、湖廣水情。

    可我等才到九江地界,便被九江衛(wèi)截殺。

    明孝衛(wèi)折損嚴(yán)重,十不存一。

    千戶與我?guī)兹藘e幸深入江西腹地,才知兩省置太.祖墾殖禁令如無物。

    江漢各州府放任鄉(xiāng)紳富豪肆意圍湖造田,洞庭、鄱陽兩湖亦步亦趨。

    兩岸只一味互相拼斗,不斷筑堤垸田,并不曾認(rèn)真疏浚河湖,終至河成懸河、釀成大禍。

    自春以來,各支流水位無不高于往年,如此隱患各地均瞞而未報。

    入夏又逢時雨,支江滿溢又無余湖蓄水,以致內(nèi)澇無處排遣,終于紙兜不住火,程先這才想出導(dǎo)河湖入江,叫下游泄洪的陰損法子。”

    說罷,他呈上一封帶血的密報。

    “殿下,湖廣、江西自知一損俱損,如今已是銅墻鐵壁。

    以江西為首,布政史程先貪腐,都指揮使高錦包庇,兩司沆瀣一氣!

    唯有按察使文煌不懼權(quán)勢,悍然上告。

    奈何程先一手遮天,文煌奏折不僅未達(dá)天聽,還反被誣告擾亂地方治水。

    臣有辱使命,折下十人也不曾安全帶出文煌,只……只帶出這封血書。”

    他單膝跪地,脊背挺直。

    汩汩血水順著膝蓋,早已泅濕寺廟青灰色的石板。

    明孝衛(wèi)指揮使神色凝重,接過密報,令軍衛(wèi)扶他下去療傷。

    “殿下,敢斬殺明孝衛(wèi),此舉與謀反無異,當(dāng)稟圣上!”

    明孝卻搖頭,否掉了這個提議。

    “你以為,父皇不知?”

    知,但仍放縱,其中必有因由。

    大約這就是李長青說的,因果循環(huán)吧。

    他大病初醒就自請南下,并非順應(yīng)神宗意圖,截賑災(zāi)之功、治水之勞。

    而是因為他的少傅李長青,戴罪遞上來的一封密折。

    李長青自知必死無疑,卻也在死前求見,與他這便宜學(xué)生交了一回心。

    錦衣衛(wèi)暗牢。

    李長青遍體刑訊留下的傷痕,一身粗麻囚衣早已看不出顏色。

    他形容枯槁,見到明孝太子時,眼中才有微弱亮色。

    便是狠心與蘇訓(xùn)說,他不曾有過弟子,可十?dāng)?shù)年的朝夕相對,又豈會一絲感情也無?

    “扶風(fēng)。”

    李長青氣弱,這一聲叫得也不似往日持重。

    “逝者已矣,來者可追,老師你這又是何必?”

    若是這些年他清醒,斷然不會放任國之棟梁就此毀于黨爭。

    可惜,他百密一疏,算漏一點。

    假中毒成真中毒,再醒來,很多事都再無轉(zhuǎn)圜的余地。

    李長青也不與他爭辯,只與他道,“你在高宗跟前長大,應(yīng)當(dāng)知我。”

    他艱難地動了動被緊縛在刑架上的右手,向上指了指,“他乃將才,實非王命。”

    “若為將,他當(dāng)仁不讓,必定千古留名,但治國終不似治軍。

    寡恩不仁,必將眾叛親離。”

    寧云默然,顯然是認(rèn)了這評價。

    “助紂為虐,逢太后命毒殺你,非罪臣所愿,實乃形勢所迫。”

    李長青粗喘幾聲,干裂的唇齒間溢出幾縷血沫。

    “這些年神宗所為,樁樁件件皆令老臣寒心。

    他明知太后非善類,卻親手養(yǎng)肥一條毒蛇,就為誅殺異己。

    他明知賑災(zāi)非小事,卻仍以百姓饑饉為籌碼試探舊臣;

    他明知水患關(guān)乎千萬黎民性命,卻還一意孤行,欲將此事作為助殿下坐穩(wěn)儲位的踏板。”

    他顫抖著唇,氣若游絲。

    “三十六年了。

    我非鐵石,亦有神思松動的時候。

    高宗神宗,這天下統(tǒng)歸都姓寧,我也勸過自己,何須執(zhí)拗至斯?

    可每每我想投營,胸中道義總在問我,寧樞的天下,可容得下你那點初心?”

    寧樞,便是神宗名諱。

    如此直呼其名,叫監(jiān)牢內(nèi)外的錦衣衛(wèi)明孝衛(wèi),嚇得齊齊跪倒一片。

    可見李長青憤懣。

    “我出身微寒,爹娘早死,兄弟非命,唯有我命硬,靠著科舉逆天改命。

    我這一路,走得形單影只。為官所求,不過是叫如我這般的人,在這世道里能少些掙扎,過得輕省。

    可惜寧樞的眼只看得到權(quán)利,看不到權(quán)利壓迫下掙扎求生的庶民。

    扶風(fēng),若是你肯替他看得長遠(yuǎn)些,便親自去湖廣、江西,看看什么叫……人間煉獄。”

    他眼中的光將熄未熄,回光返照之后,便是頹敗的死氣。

    “江西按察使司文煌豁出性命,為民請命。這偌大的朝堂,卻無一人肯為其伸張正義。他的密信遞到我這,可惜罪臣無能,無力保家鄉(xiāng)父老,也只有……以一死勞請殿下了……”

    可惜這人間煉獄,寧云終究是沒看到。

    李長青飲恨而終,寧云本想伺機(jī)暗查,誰知行至安慶,行蹤意外敗露。

    不待他繼續(xù)西進(jìn),神宗八百里加急的圣諭就阻住他腳步。

    “吾兒心系險情,朕甚快慰。

    但荊楚路途險阻,朕不忍你受累,已派能臣鎮(zhèn)守。

    你攜要臣,鎮(zhèn)守皖江,務(wù)必與程卿協(xié)作,共治水患,莫要輕易冒進(jìn)。”

    他佯裝聽訓(xùn),冒進(jìn)幾日,文煌就死了。

    他等的人,終不會來。

    這趟治水,除開神宗既定的劇本,寧云簡直寸步難行。

    如此阻力,叫他終于領(lǐng)會到父親的可怕。

    神宗治下,有如把玩沙盤,一兵一卒都盡在他的掌握之中。

    整個棋盤上,各子星羅密布,互相牽制。朝臣除了順著神宗的手向前,幾乎別無它路可走。

    若是寧云生于現(xiàn)代,就知道這類人有個統(tǒng)一代稱,叫“獨裁者”。

    他隱約窺見深淵,不由握緊手中杯盞,終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老道夜觀星象、日測風(fēng)雨,歷來不曾失手!

    嗐,我就說,明明無雨哪里來的馬報,原來竟是上游在做鬼!”

    花衫子老道跳將出來。

    “既無水,不若筑堤退水,泄什么洪,保一家一戶是一家一戶!”

    “胡鬧!”馬監(jiān)正拿一雙小眼不斷朝他打眼色。

    “這可是抗旨不遵的大罪!何況這幾日天晴,全賴殿下奉天禱祀之功,接下來兩月你敢拍胸保證無雨?”

    牛老道萎了。

    這天象瞧著,大雨還在后頭。

    這時方徵言進(jìn)言道,“殿下,上游如何,深究無益。

    既然陛下已有圣裁,必是集朝堂之力權(quán)衡得失,才得出的最佳治水辦法。

    若江南尸位素餐,不愿為國分憂,臣愿再破治下內(nèi)圩五處,以解上下之難。”

    內(nèi)圩一旦破圩,縣城必然也破,破釜沉舟不過如此。

    這招以退為進(jìn),逼著孫知府不得不表態(tài)。

    好家伙,尸位素餐,不愿為國分憂,這帽子太大。

    壓得小孫瑟瑟發(fā)抖。

    “不至于不至于。江南雖積貧積弱,但也有拳拳為國之心。

    我回去立馬安排,立馬安排,這一波洪峰,本知府責(zé)無旁貸。”

    林部長、韋大人向來是筑堤退水,這潰堤放水的活計還是頭一次干。

    單是心里那道坎就過不去,更別說建言獻(xiàn)策了。

    唯有趙隨風(fēng),敢直言不諱。

    “你二人若真為國為民,何須唱戲一般爭來爭去?邀功獻(xiàn)媚之徒,最是屁話連篇。”

    方邀功&孫獻(xiàn)媚:……

    隨風(fēng)嘲完,點著皖江地圖正色道,“江水防洪,當(dāng)有三要。

    一要上游保土,林木茂盛,泥沙才不下行、淤塞河道;

    二要中游蓄水,湖泊廣袤,盛水季江養(yǎng)河湖,多余的雨水盡數(shù)灌進(jìn)湖泊,枯水季河湖反哺江水,解沿途干旱灌溉之憂;

    三要下游通暢,水網(wǎng)密而不堵,閘開水行如游龍入海,不見分毫凝滯。

    諸位對著這百岳山川圖,仔細(xì)掂量。如今的大寧,做得到幾條?”

    咳,顯然一條也無。

    上游因神宗遷都,大興土木。

    單建皇城,就伐盡了川蜀松楠良木,后來國都基建,川蜀無木可伐,又?jǐn)U張到貴州、湖廣。

    前十幾年,光是運送這些木材,開山、辟路、運輸,就從四川、湖廣、江西諸省征派更民百萬余。

    勞民傷財之深,談何保土?

    下游直隸,淮河入江。

    累次洪災(zāi)以至于泥沙淤塞尚不及清,自顧不暇,哪里有人力財力疏浚河道?

    至于中游湖廣、江西,禍在圩田。

    侵湖圍田,古來有之。

    直至彭蠡、云夢等涵水分洪的幾大澤皆被蠶食鯨吞,江洪遂起、遺禍無窮。

    前幾朝統(tǒng)治者早已發(fā)現(xiàn)端倪,治江之要,在保湖,保湖之要,在杜絕盲目的圍湖造田。

    是以新朝,太祖、高宗以前車之鑒,作后事之師,陸續(xù)頒布了多條禁墾令。

    可政到神宗朝,各地陽奉陰違,以至于短短三十年間,八百里洞庭愣是被侵占去三分之一。

    沒辦法,建都要錢糧,打戰(zhàn)要錢糧。

    天府忙著砍樹,農(nóng)耕荒廢;蘇湖又要留給兒子當(dāng)老本。

    如此算下來,泱泱大寧,神宗能逮著可勁薅的羊毛,只剩湖廣一帶。

    于是,朝廷分?jǐn)傁聛淼募Z稅解額一年重似一年,地方官員無法,只得不要命地開源。

    長江不同于黃河,自古就以平和著稱,水患更是數(shù)年難得一見。

    也就是明清之初,才開始頻繁發(fā)生洪災(zāi)。

    后世總結(jié)的癥結(jié),也不過這三條。

    趙隨風(fēng)這時就能提出來,叫顧悄不得不佩服。

    可見拋開站在巨人肩上這一點優(yōu)勢,現(xiàn)代人并沒有比古人聰明到哪里。

    韋大人實戰(zhàn)經(jīng)驗豐富,一點就通。

    “趙御史高見,小友一番話,叫老夫醍醐灌頂。想來河淮莫不如是。”

    唯有林部長痛心疾首,十分自責(zé)。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是我等失職!怎么就落到這個境地了呢?”

    呵?怎么就?

    顧勞斯點撥:論系統(tǒng)思維、一體推進(jìn)的重要性。

    “以當(dāng)下形勢,破城蓄水是早晚的事。”

    趙隨風(fēng)一貫犀利,“方知府、孫知府心知肚明,卻還你來我往吵得熱鬧,又是做給誰看?”

    “咳咳咳咳……”方徵言心中有鬼,臉上無光,頓時咳得驚天動地。

    孫知府年輕,扛得住些,默默往后退了幾步,強(qiáng)裝不在。

    這00后整頓官場的既視感,叫顧勞斯沒憋住,“噗嗤”笑出聲來。

    兩地亂象,神宗當(dāng)真不知?

    不,他不僅默許了兩地瘋狂圍湖的行徑,甚至還主動推了一把。

    財政赤字,國庫連年虧空。

    空對著戶部方徵音提交的《關(guān)于大歷三十五年中央財政收支決算情況的報告》,老皇帝薅禿了頭頂。

    春上三月,他還想好在哪找補(bǔ),又接連爆出江淮大雪、南直隸虧空、江南水患系列大雷。

    對著千瘡百孔的江山,他終是垂死圈出荊江一帶。

    他神色肅穆,對著他的戶部尚書、工部尚書下了死令。

    “無論如何,穩(wěn)住江漢夏收。”

    想了一想,他又向著他最親信的謝大人補(bǔ)了一句。

    “如有壞事者,殺無赦。”

    半晌,他才反應(yīng)過來,太后一案了結(jié),太子蘇醒,北司早已易主。

    “哦,衛(wèi)英聽令,南方諸衛(wèi)任你調(diào)度,務(wù)必壓下一切雜音。”

    一等大太監(jiān)到底不同于常人,沉吟片刻便問了個旁人提都不敢提的問題。

    “回稟陛下,若是殿下插手……”

    神宗陰厲的三角眼難得柔和一瞬。

    “他病氣未除,不宜勞神,不要叫他知曉太多,湖廣、江西汛情,悉聽程先安排,皖江以下,由他闖蕩。”

    ……

    這便是個中隱情。

    現(xiàn)代科考有一金句:誰掌握了互聯(lián)網(wǎng),誰就把握住了時代主動權(quán)。

    此時就不得不提它的實戰(zhàn)指導(dǎo)意義。

    牢牢把握住謝大人——這位大寧互聯(lián)網(wǎng)中樞的顧勞斯,已然獲取了相當(dāng)?shù)闹鲃訖?quán)。

    當(dāng)寧云還在掙扎泄不泄洪時,小顧早就替他想好災(zāi)后重建了。

    是以,在寧云頹喪,眾人痛惜,兩府惶惑之際——

    顧勞斯越眾而出,緩緩提出自己的PLAN-A。

    第129章 第 129 章

    “咳, 小人有句話,不知當(dāng)說不當(dāng)說。”

    指揮部機(jī)要會議,顧勞斯發(fā)言前很是恭謹(jǐn)。

    奈何老大人誰也沒心思搭腔。

    實在是, 這會開的, 凈被后生打臉了。

    一眾靜默里, 就聽少年拋出一個他們都沒關(guān)注的問題。

    “舊的不去, 新的不來, 既然無法止損,不如考慮一下破而后立這個方案?”

    “破而后立?”

    林部長眉毛皺得能夾死蒼蠅,“如何立?哪來的錢立?”

    朝廷賑災(zāi), 大多只管保堤和賑濟(jì)。

    所謂保民安民, 是只管你活著, 可不管你活得怎么樣。

    即便有錢, 大都也是用來修復(fù)堤壩,疏浚河道。

    何況現(xiàn)在朝廷沒錢。

    “直隸幾州府, 不僅要泄洪,還要自行承擔(dān)災(zāi)民轉(zhuǎn)移和安置。”

    韋大人也滿面愁容,“不僅如此, 如方知府所說,今年稅糧還要分毫不少地上交。”

    確實立不動哇。

    孫知府也有一頓核·廢水要倒。

    “我與方大人在這推搡半天,誰也不想破圩,說穿了不就是窮,誰也沒法子拿出這么多錢嘛!”

    方大人板著臉:謝邀, 我們的窮,并不是同一種窮。

    顧勞斯擺擺手, 掏出另一本賬簿。

    “若是我有辦法弄到錢呢?”!!!

    “什么辦法?”場中最不矜持地就是孫知府。

    中央下派的幾位,雖然端著老臉, 但也都豎起耳朵。

    “沒有錢,咱們可以借啊。”

    諸位:???

    趕在老大人們怒斥他胡鬧前,顧勞斯翻開本子。

    “這趟來前,我找專業(yè)的評估團(tuán)隊,取前十年皖江各地受災(zāi)情況和災(zāi)后重建開支,做了個數(shù)據(jù)模型,根據(jù)受災(zāi)戶數(shù)、淹沒田畝以及損毀堤壩里數(shù),大致可以推算出這次重建相應(yīng)的成本。”

    韋岑滿頭黑線。

    所謂專業(yè)評估團(tuán)隊,就是他公器私用,領(lǐng)著手底下幾個戶吏,算盤珠子打出火星子,緊趕慢趕十個晝夜熬出來的。

    監(jiān)工還是老戶部尚書,張大人。

    也不知顧悄用了什么法子,能鼓搗動這老家伙出山。

    接收到小韋大人復(fù)雜的眼神,顧勞斯輕咳一聲。

    咳,其實也沒用什么法子,就是一個公益彩票合伙人……而已。

    轉(zhuǎn)頭,他就繼續(xù)忽悠,“用這個模型算出的金額,就是我們要借的數(shù)目。

    Emmm,以第一波洪峰為例,安慶府連帶水毀堤壩修復(fù)、民房重建、農(nóng)田整治,需要這個數(shù)。”

    邊說,他邊伸出五指。

    韋岑見不得他賣關(guān)子,一口價替他答了。

    “大約要五百萬兩。”

    南財政部既然開口,算是變相肯定了這個數(shù)。

    兩府齊齊倒抽一口冷氣。

    這還僅僅是第一波!!!若是城破,就是千萬也不止!

    真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

    他們治下這倆蠻荒地,朝廷不說一千萬,恐怕一萬都不會給。

    方徵言好歹有中央財政部扶著,小孫一整個基本要癱倒。

    怎么辦,他也好想學(xué)安慶府前任知府,撅過去一命嗚呼罷了!

    算盤珠子一劃拉,治水的就更沉默了。

    他們屬實算不清這筆帳。

    林部長還天真發(fā)問,“筑壩退水立省千萬,朝廷為何……為何……”

    為何急著做這冤大頭?

    顧勞斯搖搖頭,這叫轉(zhuǎn)嫁財政壓力。

    退水這一千萬看似省了,可財政賬上分文不進(jìn)。

    不僅不進(jìn),一旦湖廣糧食欠收、國庫虧損,那闔朝上下都要過起緊日子了。

    神宗心里一劃拉,嗬,這坑爹買賣咱不能做。

    但是,反過來就不一樣了。

    潰堤,左右損失的都是老百姓。

    還能順便保個夏收,如此國庫縫縫補(bǔ)補(bǔ),還能再對付個兩年。

    那自然是苦百姓不能苦自己了。

    所以如林部長這般,能將兩筆錢都當(dāng)自家錢考量的,妥妥是視民如子的大寧好干部。

    這道理顧悄明白,寧云也明白。

    在場諸多人精,很快也都想了個明白。

    大家眼觀鼻,鼻觀心,紛紛揣手裝糊涂。

    徒留林部長尷尬的聲線,回蕩在殿中。

    “五百萬兩,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寧云眉目溫和,認(rèn)真問道,“朝廷除了賑濟(jì),不會再另撥款項,這已成定例。所以琰之,這錢向誰借?又要如何借?”

    “眼下朝廷窮得叮當(dāng)響,小小賑災(zāi),何必勞煩戶部?”

    顧勞斯大言不慚,哐哐哐列出三個籌錢的法子。

    每一個聽上去都叫人覺得無理取鬧,細(xì)想想又好像有那么幾分道理。

    “一是向上下游地方借。

    名目就叫生態(tài)補(bǔ)償金!

    咱們可是為上下游泄水,他們當(dāng)然要有點表示。

    收益最大的湖廣、江西,高低要替咱們分擔(dān)一些糧稅。

    下游蘇湖亦然。

    至于各處能分擔(dān)多少,就要看二位府官討飯,哦不,要錢的本事硬不硬了。”

    方徵言面無表情:不用撤回,我都聽到了。

    小孫訕訕一笑,這官做的,越來越像乞丐者聯(lián)盟。

    “二是向巨商大賈借。

    安池商貿(mào)不興,但隔壁興哇!沒事要多和各位老板聯(lián)系,構(gòu)建親清官商關(guān)系,不影響咱招商引資嘛。”

    這秋風(fēng)打得明目張膽。

    場上唯一一位大商,胡十三哭笑不得。

    “最后一個,便是向民借。

    戶部三十二年才做的人口普查,直隸一千萬余戶,就一戶借個一兩,眾籌起來,也是一筆不小的數(shù)目了。”

    好似這么一二三下來,錢都變得好借了。

    孫知府心思活絡(luò),立馬發(fā)問,“既是借,那當(dāng)以什么名義借?又當(dāng)從哪里勻錢償還?”

    這梯子遞得小顧十分中意。

    他向著小孫和藹一笑,“這里,我想大家介紹一下,國債和地方債。”

    國債,簡單來說,就是以國家名義舉債。

    以國家信用為擔(dān)保,向社會籌集資金,歷來有“金邊債券”之稱,是我等窮苦大眾最喜歡的投資方式惹TAT。

    地方債,顧名思義,就是以地方政府名義舉債。

    “說得通俗些,就是以朝廷或者各州府名義借錢,打個官方欠條。

    雙方約定好還款期限、相應(yīng)利息或其他等價抵債方式,各自履行借還約定。

    而咱們這邊,有更大的操作空間。

    比如:可以鼓勵金主爸爸,不要本息,按比例兌換成免徭券、免賦券、免稅券等等……

    商人的錢就更好賺啦,隨便給他們發(fā)個朝廷認(rèn)證“龍頭商人”牌匾、“馳名商人”牌匾、“信譽(yù)商人”牌匾……”

    胡十三:當(dāng)著我的面,說我好騙,你禮貌嗎……

    顧勞斯洋洋灑灑說完設(shè)想,場中再次鴉雀無聲。

    實在是,無恥之徒見多了,無恥地這么冠冕堂皇的,生平僅見。

    “這……這如何使得?”還是耿直的林部長,良心尚存,有一點隱痛。

    孫知府與方知府,已經(jīng)開始琢磨如何推行了。

    當(dāng)然,論膽大還是得是明孝太子。

    他一拍板子定調(diào),“便如你所說,以孤之名,先在直隸試發(fā)1000萬兩的賑災(zāi)國債。”

    顧勞斯鼓掌:小boss果然大氣!

    這樣他就好繼續(xù)推銷他的Plan B了。

    場中唯一沒有上頭的,大約只有蘇訓(xùn)了。

    聽到一千萬兩這個數(shù)字,他兩眼一黑,“殿下,你與州府不同,這巨款如何償還?”

    寧云笑笑,“前陣子才免了兩姓皇商,不如就用這兩個位子抵債?”

    蘇訓(xùn):……這倒不是不可以。

    顧勞斯豈能看著到手的鴨子飛了,他趕忙獻(xiàn)殷勤。

    “兩個皇商位子,大抵是可以的,可這一錘子買賣,做完就沒了后續(xù),我們要的是可持續(xù)發(fā)展!我倒還有一個法子,不知兄長可愿一聽?”

    寧云從善如流,“琰之請說。”

    顧勞斯便頂著諸位大人或怒或驚的眼刀,將公益彩票的設(shè)想和盤托出。

    與張慶初談時,這設(shè)想還是雛形,一路他與謝昭磋商數(shù)次,依照大寧實際修改完善,已經(jīng)接近于完美。

    他初步選定的公益支持項目,就是人才培養(yǎng)、農(nóng)田水利和良種研發(fā)。

    所對癥候,無不是大寧當(dāng)下最要緊的糧食危機(jī)。

    只是不論他如何矯飾,以賭養(yǎng)政的本質(zhì),多少還是有些駭人聽聞。

    更何況,闈彩還是以科舉大業(yè)做博戲,從中牟利。

    饒是膽大如寧云,在這匪夷所思的想法前,也罕見地猶豫了。

    “兄長如果不放心,不如在南直做個試點。”

    顧勞斯知他顧忌,小讓一步,“正好鄉(xiāng)試在即,不如太子請命監(jiān)試,親自操持,也不怕節(jié)外生枝,再有變故。”

    當(dāng)然,他另有私心。

    若是太子監(jiān)試,鄉(xiāng)試他們這樹敵無數(shù)、破漏百出的考試團(tuán),大抵是不用再提心吊膽了。

    金牌保護(hù)傘,無論如何要哄到手!

    “你可知,這事弄不好,便是禍亂秋闈的重罪。”

    寧云蹙眉,蒼白的臉色有一絲憂色,“真要做,你須小心再小心,不得有一點差錯,更不容一點私心。”

    “琰之曉得。”

    顧勞斯鄭重點頭,“兄長放心,我知道輕重。”

    寧云深深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說,轉(zhuǎn)而與幾位大臣商議決口區(qū)與鄉(xiāng)民轉(zhuǎn)移安置事宜。

    牛老道悄摸摸湊了過來,拐了拐顧悄。

    “顧家小子,你這肩頭兩火,找的什么仙師續(xù)的,火焰藍(lán)中帶紫,已有天火之相……”

    顧勞斯黑線。

    “不瞞大師,仙師沒有,只一個原家小子,在鳳凰山上的關(guān)廟胡亂燒了柱香。”

    “小子,你驢我?!”牛老道怒了,他的專業(yè)權(quán)威不容挑戰(zhàn)。

    “你可知道,你這火來自天外,熄了又燃,燃了又熄,若不是有人甘愿燃盡自己的真陽之火續(xù)你,哪里有這么便宜!”

    顧悄:“有人?那人是誰?”

    老道士一甩拂塵,揚(yáng)了根稗草過來,“天機(jī)不可泄露。”

    顧勞斯:這神棍,不知道我知道你不知道嘛!!!

    他法系技能一下子點滿怒意值:“牛道長,這‘天師’,我不說也是為了你好。”

    牛道長傲嬌回頭,“小子,你盡管說來!”

    顧勞斯作無限崇拜狀,“那日續(xù)火,恰好偶遇清涼寺玄覺大師……”

    一聽這名字,牛道長登時跳了起來,“那禿驢膽敢又來道觀搶我生意!”

    這頭他一個激動,鬧出了不小動靜,那頭馬監(jiān)正陰惻惻朝他比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老牛啞火,只低聲喃喃。

    “賊禿驢,攆我來這混沌場作混賬事,他倒好,躲廟里享山中清閑,搭把手的功夫,就把惱人的因果還了,呸呸呸。”

    顧勞斯聽了一耳朵,頓覺其中大有咪咪。

    奈何老道士賊精,一看他神色,竄得比猴子還快。

    顧悄才張嘴,就吃了一拂塵的尾氣。

    ……外加另一根不知哪里卷來的干稗草。

    說干稗草也不對,顧勞斯捏到鼻尖嗅了嗅,似有隱香浮動。

    第130章 第 130 章

    商議完水情應(yīng)對, 會議進(jìn)入第二議題。

    清完場,議事廳里只剩太子心腹與趙隨風(fēng)兄弟。

    “如今局勢,上游鞭長莫及, 不知殿下打算如何應(yīng)對?”

    趙隨風(fēng)口氣輕嘲, “總不至于堂堂太子殿下, 也學(xué)那坊間奸商, 只收錢不辦事吧?”

    這般大膽狂肆, 叫寧云皺了皺眉。

    胡十三低斥了句,“隨風(fēng)!”

    奈何青年死豬不怕開水燙,怕是神宗在場, 他也能照啐不誤。

    “胡十三, 別他么一天天裝得仁義道德的, 你不過是個被發(fā)賣的奴隸, 學(xué)什么大人說官話。”

    他這指桑罵槐叫蘇訓(xùn)都聽不下去了。

    “殿下感念你是諫臣之后,不與你計較, 你也切莫得寸進(jìn)尺。”

    趙隨風(fēng)冷笑一聲,“諫臣?這帽子奴婢可不敢戴。

    趙氏一門是陛下欽定的叛臣賊子,程大人深得帝幸如日中天, 既然平反無望,說什么諫臣也太兒戲了些。”

    一番話懟的蘇訓(xùn)無言以對。

    打入賤籍,對清流來說,是比死更殘忍的刑罰。

    世家公子,能忍住如此奇恥大辱, 在下九流的地方掙扎求生,大抵不在沉默中變壞, 就在沉默中變態(tài)。

    趙隨風(fēng)顯然已經(jīng)變態(tài)。

    他攤開手,“好在此行, 我也沒對殿下報太大希望。

    南直諸處,但凡有胡十三施粥施米的地方,我都將程先藏糧一事廣而告之。”

    寧云頓時明白了他的意圖,“你竟胡鬧至斯!”

    他氣血兩虛,驟然情緒波動,竟生生吐出一口血來,“馬報一起,城中大喊破城的流民,可也是你的安排?”

    趙隨風(fēng)詭異一笑,“是我!如此好叫朝不保夕的災(zāi)民一窩蜂全擁去江西、湖廣,我倒要看看,面對十萬流民,這兩省的銅墻鐵壁可破不可破!”

    兩地軍衛(wèi)已經(jīng)戒嚴(yán),若這些流民當(dāng)真西進(jìn),下場可想而知。

    青年這是在以米糧為餌,推波助瀾引江漢大亂!

    不止寧云,連與趙隨風(fēng)親近的胡十三,也呆立當(dāng)場。

    “隨風(fēng),你可知災(zāi)民擅自涌入省界,怕是難逃一死,屆時軍民沖突,必有大亂?!”

    “不用屆時,現(xiàn)下大約已經(jīng)亂了。”

    趙隨風(fēng)闔下眼簾,微微揚(yáng)首,似是在聽遠(yuǎn)方的戰(zhàn)鼓。

    “這黑白顛倒的世界,可真荒唐。

    為善的,沒有好下場;作惡的,硬是拿他們無法。”

    “若是只能用血才能換來正義……”

    他輕輕抬起不染纖塵的手,放置眼前細(xì)細(xì)端詳,“那就多流些又何妨?”

    仿佛應(yīng)照他的話,沿堤又有幾騎輕馬疾馳而來,口中大呼:“急報——急報——”

    不多久,方才領(lǐng)命而去的方徵言又火急火燎折了回來。

    “太子殿下,大事不好!馬報所過之處,沿途宿松、望江等縣災(zāi)民涌入黃梅、九江奪糧,軍衛(wèi)驅(qū)趕不及,已成暴亂。”

    趙隨風(fēng)冷靜地近乎冷血,“只有這些怎么夠呢?

    大抵要同九年李江起事那般撼天動地,才能叫這人間煉獄無所遁形。

    寧樞不仁,視萬民為芻狗,下一個就是鳳陽府。

    你們猜,江左四州府要行洪的消息走漏,會不會再生出第二個李江來?”

    眼見著他越說越大逆不道,明孝衛(wèi)指揮使當(dāng)機(jī)立斷,“速速拿下他!”

    誰知趙隨風(fēng)早有準(zhǔn)備。

    幾乎在明孝衛(wèi)動手的瞬間,青年就將一柄精巧的匕首快狠準(zhǔn)送進(jìn)心口。

    殷紅的血一絲絲泅出,在他素凈的前襟暈染出凌亂的花朵。

    他退了幾步,笑得肆意,“咳……我這輩子……最恨的就是被……抓,寧死也……再不入監(jiān)牢……”

    胡十三幾乎絕眥。

    “隨風(fēng)……隨風(fēng)……”他小心翼翼扶住人。

    可惜將死之人身軀異常沉重,他竟扶不住。

    只得跪坐在地,小心將人攬在懷里。

    “快……快叫大夫,救救我弟弟,求求你們了……”

    商場摸爬滾打數(shù)年的青年,此刻褪盡城府,無措地像個孩子。

    他雙手顫抖,聲音哽咽,“隨風(fēng),你不要嚇哥哥。”

    “胡十三,你……咳你還真是煩……

    你一直都不懂啊……二十年前……跟……父親一起死,對我來……咳咳咳……說,才是最好的……結(jié)局……”

    “我騙你……騙你說要平反,你還……真信。”

    趙隨風(fēng)笑著笑著,一行清淚落下,“可是……可是平反有……什么用,輕飄飄一個……咳咳咳……忠義之臣,能叫父母……活過來嗎?能叫……能叫我的人生……重來嗎?”

    “我可以帶你去一個誰也不認(rèn)識的地方重新開始,去閩中,去海外……”

    “不要……自欺欺人了,我這一生……都忘不了所受……屈辱。”

    胡十三手忙腳亂地擦去他嘴角溢出的血沫,“別說了,求你別說了……”

    趙隨風(fēng)喘了口氣,渙散的目光轉(zhuǎn)向?qū)幵品较颍疤印钕拢w家的治淮……咳咳咳……法子,再不會有,既然天下負(fù)我……便也叫我負(fù)一回天下……咳咳咳……好了……”

    “我趙家一門……都在地下等著看……昏君的下場……”

    這一刀扎得極狠極深,隨行御醫(yī)來得迅速,但把過脈后直搖頭。

    “大羅神仙也救不了一心求死的人啊。”

    胡十三一下子仿佛老了十歲。

    他不信邪,抱起趙隨風(fēng)漸漸冷去的身體向外沖去,“不會的,不會的,城中大夫呢……”

    縱使不忍,指揮使還是將他攔下。

    “胡老板,節(jié)哀。江漢大亂,你也難辭其咎,怕是由不得你胡亂行走了。”

    胡十三似已瘋魔,全然不顧明孝衛(wèi)的攔截,只一味強(qiáng)闖。

    情勢急轉(zhuǎn),令顧悄應(yīng)接不暇。

    上一秒趙隨風(fēng)還言辭犀利,說著要翻案,下一秒就成一具冷冰冰的尸體。

    青年看似毒舌恣肆,其實內(nèi)里柔軟善良。

    春風(fēng)樓初見,他仗義替顧悄鳴不平;釣魚時也處處關(guān)照,生怕他吃虧;哪怕點頭之交,他也愿意在玉奴被欺辱時出言解圍……

    過往一幕幕,猶如昨天。

    府城那些日子,他細(xì)細(xì)教顧勞斯易容,不厭其煩教他小倌身段神態(tài)……

    現(xiàn)在想來,這些于顧二、胡十三,只是一場陽謀,于隨風(fēng)本人,無異于撕開血肉,鈍刀凌遲。

    或許那時似真似假的怒意和譏諷,已是他千瘡百孔的尊嚴(yán)所作的最后掙扎。

    他們,誰也沒有聽到青年沉默的吶喊。

    想到這里,顧勞斯眼眶發(fā)紅。

    哭包很久不曾泛濫的淚腺,終是繃不住。

    他哽咽著叫蘇朗出手,將寺門前以一敵眾的胡十三敲暈過去。

    折了一個,不能再搭一個進(jìn)去了。

    混亂平息。

    寧云亦十分疲憊。

    他方才吐了一口血,面如金紙,服藥喘了良久才復(fù)見血色。

    他沒有遵醫(yī)囑休息,反而強(qiáng)撐著領(lǐng)著顧悄,爬了趟萬佛塔。

    顧勞斯本就是個單薄人,自己爬塔都勉強(qiáng),還得攙著個病患,一路迎風(fēng)飆淚。

    塔尖而陡,幾乎九十度的階梯又窄又長,二人并行十分艱難。

    顧勞斯又不敢把明孝塞在外側(cè),只得一邊忍著驚懼,一邊胡亂找些話絮叨分神。

    “趙隨風(fēng)雖然偏激了些,但也情有可原,兄長一定要網(wǎng)開一面。”

    舊時攛掇老百姓造反,可不是一死就能了事的。

    沒絕戶的高低要整個絕戶,但凡沾親帶故的,都躲不過一刀;如趙隨風(fēng)這樣已經(jīng)絕戶的,祖上都要扒拉出來鞭尸的。

    “胡十三顯然不知情,明孝衛(wèi)按例審問,也別做得太過,寒一眾徽商的心。”

    “唉,就聽說官逼民反,官逼民反,這可叫我看到活例了。”

    ……

    好容易到了塔頂,顧悄兩股戰(zhàn)戰(zhàn),貼墻而立,壓根不敢伸頭向下看。

    實在是太……太太太高了。

    顧悄不恐高,他只是恐沒有護(hù)欄的高。

    萬佛塔自古有萬里長江第一塔之稱。

    登塔遠(yuǎn)眺,不僅能縱目觀測江水態(tài)勢,亦能將府城景象一覽眼底,叫人無端胸膽開張,生出無限豪情。

    眼下豪情沒有,小顧只滿肚子傷情。

    “這萬里江山,折盡英雄,誰不心動?

    若上天還我一副健康體魄,今日此時,孤必親自披甲直指虎穴,誅殺酷吏、平亂安民。”

    寧云負(fù)手而立,俯瞰江山,頗有君臨天下的氣勢。

    塔頂風(fēng)大,他空蕩的衣袂隨風(fēng)翻卷,呼嘯的江風(fēng)吹亂滿頭發(fā)絲。

    那些翻飛的青絲里,顧悄突然看到數(shù)不清的白發(fā)。

    “可惜,孤將死之人,連登塔亦須借琰之之力。”

    他話語復(fù)又溫柔,說出的話卻叫顧悄站立不穩(wěn),“辛苦琰之了。”

    顧悄干脆一屁股癱坐在地。

    他今天實在是被創(chuàng)夠了。

    “如此勞煩琰之,實在是塔下耳目眾多,不如頂峰清凈。”

    寧云氣息不勻,連咳數(shù)聲,才繼續(xù)道,“我已時日無多。前朝奇毒,本就無解,此事琰之當(dāng)比我更清楚。”

    顧勞斯咽了口唾沫。

    所以……顧悄是真的死了。

    他不是穿越,而是借尸還魂。

    “那你……”

    “我不過是借虎狼之藥吊著最后一口氣。

    畢竟我若是死在京里,勢必又是一番血雨腥風(fēng)。

    誠如謝大人所言,若能不流血地?fù)軄y反正,何嘗不是對黎民最大的恩慈?”

    他轉(zhuǎn)過身,瞧見顧悄狼狽模樣,突然露出一個笑。

    “爺爺在時,父親駐守幽州,我便是伯父一手帶大的。

    那時你父親也時常這樣,在我跟前打滾耍賴,央我陪他戲耍。

    你與他生得不像,性情倒是相近。”

    這天聊不動了。

    他要能像,那才問題大了。

    好在寧云也沒指望他搭腔。

    “其實我父親,也非生來冷血。年輕時候,他與伯父最是親厚,甚至親自允諾,兄長當(dāng)為太子,他要替兄長守一輩子國門。”

    “時過境遷,血肉親情,究竟壞于何人?

    是周太后?還是我外祖?”

    他自顧自搖了搖頭,也在顧悄身旁坐下。

    “都不是,琰之。

    說到底還是權(quán)力的誘惑太大,經(jīng)年累月寸寸嚙蝕,才叫他成為現(xiàn)在的模樣。”

    分析得挺到位的,顧悄點頭。

    “我與寧霖一起長大。

    父親即位后,看他的眼神變化,我亦看在眼中。

    最開始,他是有意培養(yǎng)寧霖的。

    但周太后想要除掉寧霖,而陳家又一心想要扶我,漸漸耳旁風(fēng)吹多了,父皇動搖了。

    九年,淮河決堤,死者數(shù)十萬,他以寧霖不仁趁機(jī)奪他太子儲位。

    十五年,愍王黨妄議國是,他以莫須有的謀反罪,又將其貶戍漳州。

    十九年,太子之位久懸,孤幾個兄弟蠢蠢欲動,四處結(jié)黨。

    甚至將手伸到舉業(yè),大寧最大的一起鄉(xiāng)試舞弊案事發(fā)。

    涉事的兩個皇子一個被貶瓊州,一個被貶柳州。

    陳家趁勢,將孤拱作太子。

    不久,漳州之事爆發(fā)。

    南方二王借番邦自立,我外祖故意將火引到寧霖頭上。

    兼之朝堂三分。

    云鶴聲望足以號令大半個儒林,中間黨觀望游離,能得父親任用的,不足三分之一。

    他終是起了殺心。

    我也想過保下寧霖。

    可惜那時我人微力薄,左右不了父皇,也左右不了陳家。

    寧霖自縊前,托孤于我,求我保他妻兒一命。

    我窮途末路,只想出一個裝病的法子。

    伯父的怪病,我侍奉御前,也知一二。

    約莫是裝得甚像,叫父親后怕報應(yīng)不爽,終是將云氏誅十族的極刑改為女眷稚子免死流放。”

    原來這位竟是妹妹不留名的救命恩人。

    失敬失敬。

    顧勞斯看寧云的神情頓時誠摯了幾分。

    “那殿下又是怎么從假病變成了真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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