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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1章 第 151 章(修修修)

    梁彬此時才明白被人利用了。

    柳巍惡名如雷貫耳。

    這位每主試一個地方, 事后都得蹊蹺死幾個學生。

    哪怕不明內情,仕林也流傳著他吃人的傳說。

    梁彬知道,這人他挨都不能挨。

    可他不知道, 一時豬油蒙心, 竟叫他誤打誤撞, 成了南直第一個碰瓷柳尚書的勇士。

    怪他無知冒進。

    事已至此, 他別無選擇, 只能哽咽著走完神秘人替他寫好的劇本。

    “這次上榜考生里,有……有朱知府親侄兒。

    知府雖避嫌,令府丞提調, 可府丞亦是他親信。

    考前朱大人就曾假借職權滯留貢院, 直到考生入院才離開。

    過正門時, 還曾與排隊等候搜檢的朱庭樟耳語了幾句。

    這些不止學生看到, 其他監生都能作證。

    另外,本次副主考高邑, 與顧家老二同榜。

    不僅狀元之名得他承讓,在京也多次得顧二援手,二人在翰林院更是同住一處, 這交情自是不必多說。

    有他打點薦卷,顧氏才能無一遺漏,悉數得以上榜。

    顧悄要不是第一場交了白卷,想必亦有一席。

    內簾、外簾都是熟人,一路大開方便之門。

    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

    他頓了頓, 最后一條,他原本打算昧下不說。

    可……他側目偷偷看了眼柳巍, 被他眼中陰戾嚇得慌張躲避。

    可不說肯定是個死;說了,指不定還能博一線生機。

    他咬了咬牙, “最可怕的是,柳大人與直隸某些人,早有勾結!

    臨院前幾日,大人刻意盤桓江東驛,最后一夜曾約見一神秘人物,二人秉燭夜談數個時辰,直至雞鳴三道,那人才告辭,上了北上發往安慶府方向的船只。”

    聽到這里,柳巍袖口下的手微微攥緊。

    想到那夜密謀之事,這個監生……怕是不能留了。

    梁彬全然不知死期將至,仍在盡職盡責揭秘,“為什么學生咬定他們舞弊?

    因為神秘人去后,他一長隨并未離開,在渡口還偷偷見了一個人——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徽州府學顧悄。

    學生先前一直疑惑,顧悄早先大言不慚,要保安慶府全員取中。

    他憑什么?

    親見這一幕,學生才恍然大悟,就憑他能攀上柳尚書!

    學生此番冒死檢舉,若太傅再推脫搪塞拒不深查……

    那學生斗膽,只能認定太傅與顧家有姻親,亦是在徇私包庇!”

    哦豁,很棒。

    這后生年紀不大,膽子不小,竟然一咬咬一窩。

    朱大人忍不住要替他鼓掌。

    謝太傅聞言,緩緩跛行至堂中主位坐下。

    沉默著將那根御賜的黃花梨龍頭拐杖靠在一旁。

    杖柄一行小字,銘曰“左之左之,毋須爭先;行去自到,某水某山”,很有閑翁意趣。

    但杖身的極品鬼眼紋理,又象征著無上的權柄和威望,很是醒目震懾,叫場中無一人真敢把他當閑翁對待。

    正如堂堂太傅竟是個瘸腿瘦老頭兒,滿朝亦無人敢輕視一樣。

    因為這條斷腿,換的可是韃靼名將的首級。

    神宗元初,謝蘇兩家聯手第二次北伐。

    謝錫作為督軍文臣,成為韃子逐個擊破的首要目標。為了誘敵深入,手無縛雞之力的謝錫決定以身為餌。

    他以一條腿的代價,將韃靼最勇武的大將,并精銳騎兵萬人成功誘進包圍圈。

    剿滅敵營先鋒后,他的斷腿雖然得以接續,但也終生不良于行。

    這等對自己都狠的人,當然不會是善茬。

    那一戰后,已經很久沒人敢如此質問謝錫了,哪怕多疑暴虐如神宗,待他也還客氣。

    是以他睨了梁彬一眼,很有些惋惜。

    “這人吶,年紀大了難免心慈手軟,可偏偏有些人,就是不領老夫這點心意。”

    “既然如此,本官也不必留情,就數案并審吧。”

    他一拍驚堂木,“這頭一件,先從沈寬通關節一案開始。

    這時候,錦衣衛也恰好提了人來。

    除了去向不明的方白鹿,沈寬、劉兆,還有在家談婚論嫁、坐立難安的顧勞斯,都一一到案。

    和準岳丈第一面就是對簿公堂。

    顧悄真的謝。

    都沒考上還能被捉舞弊。

    顧悄再謝。

    最夸張的是,他一個字沒寫,也能牽扯其中。

    命中帶衰的顧勞斯簡直要跪謝。

    秉持著死貧道道友也別想跑的原則,他還捉了泰王一道。

    謝太傅頓時樂了。

    他參見過親王,笑道,“我與泰王,一明一暗,既然都奉命查探南直科場,自然沒有本官一言堂的道理,便請泰王、本場監臨盧大人一并上座,咱們三堂會審。”

    什么?泰王暗查?

    什么時候?怎么查的?查什么?

    謝太傅這話,一石驚起千層浪。

    無事的,隱隱后怕。

    如柳巍,甚至在心里又給卮言先生燒了柱高香,承他指點。

    有鬼的,無不心中打鼓,三省吾身。

    為人謀而不慎乎?與朋友交不避耳目乎?傳條子被抓包乎?

    而被推出來作出頭鳥的梁彬。

    兩眼一花,彷如堂上的不是欽差大臣,而是黑白雙煞。

    他隱隱察覺到,這把……情勢十分不妙。

    差役搬來太師椅,泰王不客氣就座。

    可憐小七品監臨,死活不敢上席,只敢站在泰王身后,就差替他捏腿捶肩。

    本來場上另一個有資格坐的,這會成了戴罪之身。

    柳巍負手,傲然立于公堂,一副凜然不懼的模樣,只是望向梁彬的視線,很是高壓。

    這就越發叫監生亞歷山大。

    畢竟……畢竟他也沒親見柳大人考前私會他人,他就是個道聽途說的二傳手QAQ。

    可密談既叫密談,自是只有你知我知。

    那你我到底談了什么,還不是任他編什么是什么?

    他把心一橫,心道這關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稍后問詢,他一定咬準二人勾當,于是沉心靜氣一門心思開始編排說辭。

    第一個提上堂問話的,是春秋房的同考李冶。

    顯然,錦衣衛早已伺候過一輪。

    都說刑不上大夫,李冶提上來時,看著還是個體面人,不見任何外傷,只是精神狀態很有些萎靡。

    他眼神瑟縮,全無抵抗。

    問及關節,更是有什么說什么。

    春秋小房,設同考二人,所有本經為春秋的學生卷子,統一分給這房批閱。

    流程與府院相類,二人各領一半卷子。每卷一人主閱寫批語,另一人就負責復審。

    最后,各人向主考推薦各人主批的卷子。

    科場無論哪一級考試,都有個不成文的規定。

    那就是第一場定生死,二三場定排名。

    也就是說,每房薦卷,專看第一場八股,第二三場只要文字曉暢,不拖后腿就成。

    直到卷子成功投遞到主考那,各房須定名次,才會評一評后兩場。

    但經魁以外的卷子,主考大抵是不會細看的。

    正是鉆了這個空子,當同為春秋本經的沈寬找上門,李冶才敢拍胸脯攬下這單生意。

    但即便同經,沈寬卷子恰好分到他手里的概率,也只有一半。

    劉冶正愁著,萬一沈寬的卷子分給同僚,他要怎么搶救時,他發現他中彩票了。

    還不止中了一張。

    改到第一份關節卷時,他著實被這份文采震驚。

    心想這關節銀子真是穩賺不燙手,這等才華,傲然會試都綽綽有余,哪需要通關節?

    可沒一會兒,他就笑不出來了。

    因為他又改到一份關節卷……

    連灌三壺冷茶,他這才冷靜一些。

    他暗罵果真無商不奸,這沈寬竟想憑著一份錢,使兩份關節?

    想得美!

    只是他定睛再看文章,不由又原諒了對方。

    因為第二份卷子,也答得很是精彩,雖后幾篇經義略顯潦草倉促,但也算是好卷。

    罷了罷了,順手多捎一個的事兒,就當結個善緣好了。

    可當他第三次批到“四個一”的關節詞時,真的不蛋定了。

    他“嚇”了一聲,差點驚動同僚。

    這份卷子,嚴格來說,也不算差。

    但與托請人沈寬要求的,要名列前茅、榜上十名,很是有些差距。

    這會兒,他總算反應過來。

    這才是正主卷子。

    能怎么辦呢?

    為了一千兩,他忍痛翻出另兩份高分卷,將兩個圈圈,改做一個圈一個點。

    又含淚在正主濫竽充數的卷子上補足兩個藍圈圈。

    至于批語,他只能屎里撿豆,信筆提上八個大字。

    “璧坐璣馳,末藝尤佳。”

    什么意思呢?就是文章寫得很精彩,最后一篇寫得尤其好。

    為什么點最后一篇?因為李大人特意留了個心眼子。

    第一場制藝書三道、經四道,一起七篇八股,卷子足足一大摞。

    最末篇作得再好,副主考、主考都懶得撥冗翻閱。

    他也確實猜中。

    沈寬最終成功混了個第十。

    眼見著萬兩酬金就要到手,他如釋重負。

    可誰成想,他沒等來送銀子的沈家,只等來送他最后一程的錦衣衛。

    果然,莫伸手,伸手必被捉。

    至于他做鬼,同房另一位復審為什么毫無察覺?

    只因閱卷另有一規定,主閱卷與復審打分相差太多,卷子就要勞動副主考三審。而三審率過高、錯誤頻出的同考,是要扣錢外加被處分的。

    為了圖省事,這二位可謂是配合無間,誰也沒拆誰的臺。

    這曲折的作案過程,猶如茶館說書。

    顧勞斯聽得是有滋有味。

    第二個被提審的,就是沈寬。

    這位倒是嘴硬,死活不認他托關系找人走后門。

    一味只喊冤枉。

    謝太傅也不是會憐惜后生的性子。

    金口玉言,當堂褫奪他秀才功名,叫錦衣衛拖下去先教教規矩。

    庭杖二十后,這位依然咬牙,哭嚎“屈打成招、天理何在”。

    他似是篤定,他做得干凈。

    沒有真憑實據,最多他也就受些皮肉之苦。

    如此前諸多鄉試舞弊案的舉人一樣,輕則判個停考幾科,重也就罰作小吏,終生不得再考。

    他皮厚擅忍,當然扛得住。

    謝太傅哪里看不出他想法,意味深長贊了句。

    “倒還真是個硬骨頭,可惜沒硬對地方。”

    他揮揮手,“既死不悔改,負隅頑抗,那就好好再打。”

    “另外,沈家皇商,聚富卻不生仁義之心,斂財尤不知禮法綱常,敢拿陛下所賜錢帛作這等勾當,對簿公堂仍毫無悔心,便收回皇商買賣,另擢戶部今日起,劃去名冊所有沈氏族人。”

    沈寬直接懵了。

    “你……你沒有資格……”

    戶部方徵音可是他的護身符,姓謝的怎么插得進手?

    “我有沒有資格,還輪不到你這黃毛小子置喙。”

    謝太傅冷笑一聲,“行刑!”

    沈寬驚恐地瞪大眼睛,不待他張嘴,訓練有素的錦衣衛直接將他堵了嘴。

    杖棍擊打人體的悶響一聲又一聲,很快那鮮活的年輕人掙扎疲軟下來,最終一動不動。

    唯有嘴中的素色布團,緩緩泅成紅色。

    公堂上一死寂。

    原來,好好再打,竟是直接杖斃。

    柳巍倒是見怪不怪。

    這就是強權社會。

    人在強權跟前不過螻蟻,何況還是個本就犯下死罪的人。

    奔著看戲來的顧勞斯,終是不忍地撇開眼。

    因著顧命大臣這個濾鏡,顧勞斯一直主觀認為,謝家大家長必定與他老父一樣,是位胸懷仁善、忍辱負重的碟中諜,他是真沒想到,謝家竟完全是另一個風格。

    這么血腥殘暴,與神宗不分伯仲。

    難怪他老爹打死不信,謝與顧,能共奉一主。

    老謝隱晦地瞟了眼準兒媳,暗道壞了,他都悠著許多了,還是把人嚇著了。

    真是罪過罪過。

    希望謝昭那混賬回來不要提刀找他算賬。

    他輕咳一聲,“老夫其實是個講道理的人。

    下一個,好好說,咱們爭取坦白從寬。就算通了關節、行了方便,影響不大又認錯態度良好,嚴重也就罷個官而已嘛,何必拿命來拼呢不是?”

    下一個倒霉蛋,是受卷官。

    有了拼死抵賴,真拼死了的前例,他幾乎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他亦數外簾官,自然知道場中哪些人缺考。

    第一場結束后還同監考深扒過,兩名彩票榜上的熱門人物為何齊齊交白卷。

    謄抄后的朱卷送到他這里,雖看不見姓名,但登記簿上空白卷僅一人。

    他一看就知道,空卷份數大約是出錯了。

    但若是就此上報,牽連問責的可不是一個、兩個人。

    一個不好,砍掉幾個,這些人定會將賬都算在他頭上。

    職場潛規則,缺心眼才做這個正義使者啊!

    于是,秉持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原則,他也佯裝無事發生,將卷子送進了內簾。

    他想,哪那么巧呢,錯有錯招,就叫這錯卷碰上了。

    嘿,有一樣想法的還有謄卷官。

    墨卷到他這里時,明明白白錯了數。

    方白鹿缺三場、顧悄缺一場。

    可他收到的空白卷只三份,系一人名下,當是方白鹿無疑;而顧悄那份缺頭場的卷子,不知怎地竟補足了缺場,與二三場卷子,筆跡還全然不同。

    抽調來負責具體謄抄工作的小秀才,哆哆嗦嗦舉著這卷子問他。

    “伍大人,這可咋整吶?”

    大人心道,我這要嚷嚷出去,不就賣了前頭好幾關的戰友?

    算了算了,肥著膽昧下吧。

    不止昧下,他還忽悠人小秀才。

    “聽聞徽州府院試時,就有學生極擅書法,左右開工,驚煞眾人,區區筆記不同,有甚么稀奇?沒的大驚小怪!”

    秀才苦著一張懷疑臉,戰戰兢兢抄了。

    “伍知縣,你當真這么以為?”謝太傅不咸不淡問道。

    這時候,他不敢忽悠了,忙跪伏在地,老實交代。

    “卷子彌封,下官亦分不清誰是誰。”

    “但院試下官有幸也曾入簾,見過這位顧姓考生的神奇之處,只對號入坐,以為字跡不一必是他又刻意炫技……而三場俱白的,恰好對上方白鹿。”

    早年炫的技,這時候還要填坑,顧勞斯真心實意懺悔了三秒。

    “至于無中生有的一卷,鑒于前事,下官以為……以為顧悄是為……是為闈彩所作障眼,畢竟下官也不曾親眼目睹他第一場不著一字……或是以訛傳訛也未可知……”

    “但黃榜一出,罪臣就知道,陰差陽錯下,我已犯下彌天大錯!

    可罪臣與方白鹿、劉兆、沈寬幾人,當真素無往來,絕無照拂方便之意!”

    他邊說邊磕頭,“罪臣所言,句句屬實。

    如有妄語,便如入院前焚香告天盟誓所言,叫罪臣難逃陰譴,五雷灌頂!”

    非常自覺的,連自稱都從下官變成罪臣。

    這認錯態度夠良好了吧?

    再往前倒查,就是彌封官。

    他也認下了同樣的罪行。

    但他信誓旦旦,堅稱他并未違規換卷。

    送到他手里的卷子,確實是方白鹿本人的印卷,上面印卷官的大印做不得假。

    “下官兢兢業業,收一場卷子,便整理合訂一場卷子。

    這事聽著簡單,但收掌試卷官送來的卷子,簡直像個廢紙堆子!考生卷子不按位次排序就算了,還總有幾名考生卷子胡亂安插、夾雜一處,下官要給兩千余卷細細整理,逐一編號……”

    如此,壓力就給到收掌試卷官。

    這位簡直要哭出來。

    他剛想大呼冤枉,可瞄到一旁沈寬的尸體,一句冤枉愣是喊不出口。

    情急之下,他嚎啕大哭。

    甚至還打起嗝,“下官……嗝,下官真的什么都沒做,從方白鹿位次上收起的確實是白卷,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謝大人嘆息一聲,好心提點。

    “好了,你確實沒做什么,可就因為沒做,才有失察之罪。”

    收掌試卷官愣愣地重復。

    “嗝,失……失察?”

    提調官王府丞提醒他,“方白鹿桌上,共計收了幾張卷紙,你可曾盤對過?”

    “全場四個收卷人,從各處考生桌上,究竟收了幾份卷子,有沒有夾帶代寫的答卷,你可又曾細細校驗過?”

    “下……下官不曾。”

    收掌試卷官委頓在地,終于明白問題出在哪里。

    鄉試考場,設收掌試卷官一人。

    但考場太大,他一個人可收不過來,于是循例由各片區監試官協助收卷。

    每個考生,卷紙總張量,草稿張數,以及正文張數,都有定額。

    收卷時要仔細校對,草稿、正文及空白紙要合轍對應。

    顯然,監試官搭把手做額外工,自然也沒耐心去細數。

    何況誰能想到,這個環節還能出事呢?

    審到這里,聰明些的已經大致明白了真相。

    第152章 第 152 章

    審完外簾, 謝太傅將慈愛的目光投向劉兆。

    這位廣德州試、院試的雙料案首,此刻已面無人色。

    他出身不好,無人造勢, 才名遠不如才學出眾。

    但業內大都聽過這名字。

    只因蘇訓蘇提學在南直溜達一圈, 主試完各地, 唯對這位才華十分賞識。

    甚至不吝夸贊, 鄉試他不做解元, 也必定是經魁。

    可惜這科監臨,蘇訓缺席。

    劉兆懷璧其罪,終是迫于沈寬淫威, 失足斷了前程。

    他同沈寬結識, 還要從方家說起。

    方徵言在廣德任上時, 曾對劉兆頗為照顧。

    又因著他與方白鹿年紀相仿, 知州便令二人時常往來切磋學問。

    但他與方白鹿兩地求學,交情并不親厚。

    反倒是沈寬, 時常挾天子而令諸侯,打著方白鹿名義,令劉兆代筆不少文章。

    “鄉試臨考前, 沈寬匆忙找到我。

    說方白鹿遭人陷害,仍在昏迷,第一場恐無法作答,令我不論如何替他穩住第一場。”

    后頭的事,他自知十分不光彩, 將頭埋得更低。

    “學生飽讀圣賢書,自知此舉不可為, 也想婉拒。

    可……可他以學生前途要挾,說這次闈彩, 無數雙眼睛盯著方公子,若是他不戰而潰,必定遭人嘲笑,我若是見死不救,方家日后定不會放過我。

    學生惶惑之下,答應下來。

    沈寬怕我倉促答兩份卷子,文章不成,便又將關節告知于我,說只要做好破題的“四個一”字,不論答得如何,名次都不會靠后。

    那日恰好,方公子進場也早,差衛還未全部到崗。

    我便趁機從他案上抽出幾頁卷紙。

    后來……后來我按約定答好方公子那份,已臨近傍晚。

    潦草湊完自己的卷子,根本來不及推敲。臨交卷時,我……我一時想差,放任自流,也將第二道破題改作關節……”

    說到這里,他已泣不成聲。

    如果說替人做槍是迫不得已,那為了取中失去底線,他也怨不得旁人。

    “學生廣德劉兆,本次鄉試,有負圣人言教,罪不可恕。

    但學生以項上人頭起誓,舞弊之舉唯有一場,至于另兩場卷子如何得來,學生真的不清楚。”

    既然劉兆不知,那后兩場卷子自然記到顧勞斯頭上。

    “顧家小子,你怎么說?”

    謝大人端著架子,點人點的多少有些氣虛。

    眾人登時投來火熱視線,眼巴巴等著聽故事。

    若不是場合不對,諸位大人甚至想自備花生瓜子礦泉水。

    如此八卦,叫小顧無語凝噎。

    原本沈寬通關節一事,他就是無妄之災。

    卷子不僅無了,還長腿跑到方白鹿名下,實在晦氣。

    他來得晚,并不知道還有前情。

    梁彬告他賄了主考、又賄主審。他同謝老大人當堂對質,已成今日份真正硬菜!

    氣氛一時很是玄妙。

    偏偏堂上各位大佬又一臉高深莫測,連個基本提示也無。

    顧勞斯一整個莫名其妙。

    不知道要交代什么,他只好扯出泰王。

    “這……學生也有內情要稟。

    安慶府治水時,泰王殿下曾找到學生,鄉試欲借學生身份進場。

    泰王說此乃陛下密旨,是以學生雖不明所以,也只得忍痛放棄這次機會。

    所以,除第一場學生進場刷了個臉,后頭兩場學生并未入場,卷子誰寫的,又如何錯訂到方公子名下,學生一無所知。”

    話音一落,眾人面面相覷。

    感情這位才是最大的關系戶。

    關系遠不止攀到區區尚書,更接上天線聯通了神宗本宗。

    唯有梁彬徹底失了態,身形一晃幾乎站不穩,腦子里囫圇話才編一半,就被沖得七零八落。

    他后知后覺,這場鄉試是神仙斗法。

    如他這樣的考生,不過是馬前小卒,同沈寬一樣,有也是送死的先鋒。

    這會再品謝太傅那句“人老了,難免心慈手軟”,才知一路走來,他撞過多少次生門。

    可都因他的盲目與自負,生生錯過。

    謝太傅很滿意這效果。

    他也不賣關子,笑道,“泰王殿下還不替他們解惑?”

    泰王卻很是正經,“太傅還能笑得出來?

    本王反正是被這烏煙瘴氣的科場氣到夜不能寐、憂思不已。

    虧得陳尚書在陛下跟前夸下海口,稱這科考新規嚴而又嚴、密之又密。

    不論考官還是學生,都鉆不得一點空子。

    顯然,這盡是夸夸自吹之談!

    本王一路看下來,從搜檢到閱卷,無處不是漏洞!

    頭一場我綁了顧家小子,親自過檢。

    第二場逮不著人,我便按照禮部名冊所述樣貌,另借了個小子,竟也過檢!”

    說著,他一擊掌,就有侍衛拎著一個瘦弱少年上來。

    那人乍一看,身形樣貌與顧悄,很有幾分相似。

    與名冊上“身長不足五尺,細白瘦弱;桃目玉腮,狀似小女兒”,倒是都對得上。

    要是沈寬還能睜眼,定然要絕眥欲裂。

    因為這人不是旁人,正是玉奴。

    少年仍是那副怯懦模樣,戰戰兢兢跪下。

    泰王嘖嘖搖頭,“本王本想自行上場,但樣貌實在無法回春,只得綁了這倌兒來。

    后兩場便是他代筆,只是我也沒想到,他竟還能給我整個解元回來……”

    倌兒?

    房考李冶兩眼一黑。

    親自薦解元卷、對第三場策論贊賞有加的副主考高邑,臉色也是花紅柳綠好不精彩。

    滿場正經生員,連一個小倌都拼不過。

    全場南直官員,從上到下,無不臉疼發脹,無顏面對京都來使。

    泰王幸災樂禍一句,“這事,確實值得大家反思……

    我們的教育,到底哪里出了問題?”

    顯然,他同顧勞斯廝混久了,很是會了些現代官腔。

    開完嘲諷,他言歸正傳。

    “為了方便查探,我與監臨、提調打點好,頂了顧悄號舍的差衛。

    正因為身份方便,才叫本王看清頭一場那幾個小子倩代的行徑。

    于是本王好心,干脆如他們所愿。

    第二三場也學他們,順來方白鹿余下白卷,代寫一份答卷夾進顧悄卷子后頭。

    可惜這小兄弟到底不如廣德案首,作不完兩卷,顧悄那份只得個殘章。

    彌封官重新理卷,將方家三份抽出合訂,而顧家小子的,直接判作白卷。

    其實本王也留了破綻,便是每一卷,首頁是方家卷紙,后頭署的還是顧悄名字,但凡卷官仔細些……也鬧不出這等烏龍!

    不過,這場最叫本王意外的,還是路上隨便抓的一個小子,還是個賤籍,二三場筆走龍蛇,竟能直接入二位主考的眼。

    也不知是評卷的水平太差,還是這倌兒的水平太好呢?”

    柳巍輕輕瞟了高邑一眼。

    高邑已經恨不得以頭搶地、自裁謝罪了。

    “所以,方白鹿的解元,竟是諸多巧合之下的因緣際會。

    這到底算有罪,還是無罪?”

    朱大人登時犯了難,這科舉史上,也沒有這樣的先例啊。

    謝太傅淡淡道,“舞弊并非只限本人奔走。

    凡父母、親屬代為疏通打點,一視同仁,朋友自然也一樣。

    更別說這沈寬還是假借方家權勢脅迫他人,方白鹿難辭其咎。

    錦衣衛聽令,務必將方白鹿緝拿歸案,一并送京聽判!”

    這才半個時辰,白卷解元案就真相大白。

    順帶還料理了兩件案中案,謝太傅這效率,著實令人心驚。

    最后,老大人語重心長總結陳詞。

    “若真說舞弊,沈寬通關節有罪,劉兆倩代有罪。

    難道尸位素餐、推波助瀾的諸位,就無罪嗎?”

    一眾內簾、外簾官被問得心虛氣短。

    生怕謝太傅下一句就是將他們全部押解回京聽候發落。

    神宗的發落,那基本就是要剝腦殼!

    還好,謝太傅直接進了第二階段。

    他一邊令人去提第二波當事人,一邊過審。

    “至于這位監生狀告的賄題一事,柳尚書可有話說?”

    “無稽之談。巍不屑辯駁。”

    柳巍什么都沒解釋,只提及一件陳年舊事,就叫梁彬的揣度不攻自破。

    “巍年輕時,眼里不揉沙,行事也不留余地。

    當年顧氏有一后生,與巍交好。只是巍無意中發現,此人牽涉謀逆,巍當即告發、大義滅親,后來那人獲罪伏誅,可我與休寧顧氏也就此生了嫌隙。

    這事泰王、謝太傅想必都有耳聞。

    所以,說巍與任何一姓往來甚密、有泄題之嫌,都比胡亂攀扯我與顧氏,要像話一些。”

    說著,他蔑視地瞧了一眼梁彬。

    “你這后生,來前好歹也做些功課?”

    高邑憋了許久,亦有話說。

    “稟謝太傅,學生狀元,乃是陛下欽點,何來顧恪相讓一說?

    再者,翰林院留館二十余人,院里安排的食宿,怎么只單列我與顧恪?

    至于照顧,更是無從談起。

    我與這監生說的百來號人,既不認識,也無關節,判卷悉以文章說話。

    反倒是這監生,不僅技不如人,德行亦敗壞至斯。

    這般含血噴人,羞辱朝廷大員,就是判他個絞立決,也是當得!”

    高邑一張嘴,機關槍似的,很是得理不饒人。

    一下子就給梁彬套上了絞刑架。

    顧勞斯這才聽明白,原來他腦門上還扣著一官司。

    他震驚道,“賄題,賄什么題?你憑什么就說我賄題?”

    朱大人好心,將梁彬所謂的呈堂證供遞給他。

    顧勞斯幾下翻完,十分無語。

    趕巧,這時候真正的苦主抵達戰場。

    安慶府的學生們撲通撲通,烏泱泱跪了一地。

    他們錯過了行刑的高光時刻,毫無心理壓力,這時候自是山呼“冤枉”。

    呼完,他們各自取下背上的書箱&包裹&牛皮口袋。

    嘩啦啦倒下小山樣的一堆……作業本子。

    瘦小漆黑的小林哭得最是凄慘。

    “大人明鑒,這些只是學生習作的九牛一毛,安慶府集中營里還有一屋,怎么單從里頭抽出三頁,就以偏概全,說我等提前知道了考題?”

    時勇也覺委屈。

    “延考這兩個月,學生們為了替安慶府掙臉,不惜采取題海戰術,沒日沒夜瘋狂刷題,不止軍事,政治、經濟、文化、地理、民生、歷史,什么都有涉獵,這也算泄題?”

    見著這題量,考官們無不淚目。

    仿佛回到了當年自己求學的時光。

    哎,當初我要也這么努力,何愁考不上狀元???

    酸秀才們發泄完,黃五幽幽接梗。

    “梁監生為什么瞧不起商籍?

    難道商戶不配上進?難道子貢就不是孔子高徒?

    難道太·祖準商籍科考也有錯了?”

    他一慣歪屁股,這會也不解釋實力差問題,只逮著梁彬的職業歧視倒打一耙。

    可憐梁彬,早已搖搖欲墜。

    原疏、宋如松張了張嘴,又于心不忍,省炮彈兩枚。

    而顧影朝從頭到尾垂著頭,深藏功與名,亦免去一份火力。

    但他的那份,顯然小豬代勞了。

    “我大伯為了這場鄉試,十天沒有睡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吧?

    你這廝當真缺心少肺,不知感恩!

    考前他忙完,不過囑咐我幾句,叫我盡人事聽天命莫要慌張。

    我前頭、后頭排著隊的可都聽得明白,你倒是說說,舞弊,舞的什么弊?

    舞尼瑪弊!”

    這句諧音了。

    顧勞斯捂臉,小豬你就這樣用斯文掃地嘛!

    最后一位被告,便是被擔架抬來的陸鯤。

    青年鼻青臉腫,甚是狼狽。

    這是梁彬最后的倔強。

    他慘白著臉,“陸鯤,就憑你國子監墊底的成績,怎么可能逆襲?”

    “因為……因為我得了一本寶典,外加一位十分了得的夫子。”

    陸鯤定了定神,“雖然臨時突擊月余,我的成績比州府生員還差得遠,但勝你還是小菜一碟。”

    梁彬無能狂怒,“我不信,什么寶典,什么夫子?”

    “寶典……”陸鯤緩緩掏出那本長線精華。

    “你狀告的這些人,看的都是這個,有用沒用,這還看不出來嗎?”

    “而夫子……”

    陸鯤瞧了眼玉奴,“夫子正是泰王請的這位。”

    哦豁,那可是解元。

    冒名的解元那也是解元!

    梁彬哽住,一口老血直接噴了出來。

    “罷了。”眼見著差不多可以收工,謝太傅也不戀戰。

    “賄題一事,并無確證;二次閱卷,這一百來份卷子成績并無異常,便一如本官方才所判,大家自去辦理吧。”

    眾人一回想,他方才所判,不正是“將春秋房同考林大人、收掌試卷官、彌封官、謄卷官,以及方白鹿、沈寬、劉兆等人收監,押解回京后再審。黃榜剔去這三人,于落榜學子中再選三人填榜,日落前務必重新張榜,不得延誤”嗎?

    竟與實際審理結果分毫不差!

    全場默然,無不對這位老首輔肅然起敬。

    當他們還在云里霧里時,這位一早就看穿了所有……

    難怪在陰晴不定又多疑善變的神宗御下,他也能屹立三十六年不倒!

    唯獨朱大人又犯了難,“可這沈寬……”

    不是死了嗎?

    怎么押?

    趕尸嘛?

    林茵甚是無語。

    “朱大人,你在想什么?這案子陛下親自盯著,太傅怎會草率將人杖斃?”

    謝太傅也大笑。

    “林茵手下有輕重,這人無論如何都要挺到陛下結案,朱大人莫要擔心!”

    眾人不由齊齊回頭,怎么看,怎么像具尸首。

    北鎮撫司這般要你生便生,要你死就死的實力……當真恐怖。

    “這梁姓監生一并押解,錦衣衛當細審,查清他背后可有人指使。”

    謝太傅環顧全場,“至于你們,凡本場鄉試考官,一律以失職失察問處,罰薪俸三月,闈場永不再用。”

    這懲罰算輕的,生死線上掙扎一波,大家不覺損失,反覺大賺。

    改卷子這破差事,高風險、低回報,誰愛來誰來吧!

    散場時,泰王故意磨蹭到最后。

    顧勞斯豎起耳朵,就聽得他對柳巍道,“謝太傅最后那句話,柳尚書可明白?”

    這老王爺陰惻惻的,令柳巍很是防備。

    他也不介意,只道,“若是不明白,便去拷問拷問監生那小廝。”

    不知柳巍到底可明白,反正顧勞斯是沒明白。

    他滿腦門問號,覺得有必要再去審審他親愛的大侄孫。

    傍晚,鄉試定榜總算貼出。

    一并貼出來的,還有一份有關“白卷解元”的官方查處通報。

    排名順位前移,他大侄孫赫然成了解元。

    顧勞斯眉開眼笑,這賠率,他簡直贏麻了。

    宋如松忐忑一天的心,總算落回肚里。

    黃五瞧著前三的位置,心想他與顧二,昨年今歲,第一第三,竟是越來越近。

    可去年這個時候,他還是他的遙不可及,足見命運當真神奇。

    而這榜第十名,再不見沈寬。

    安慶府英雄聯盟簡直彈冠相慶!

    時勇還有點惋惜:“可惜那人被捉,見不到我等耀武揚威。”

    小林附和,“是啊,大仇得報,敵人卻掛了,這遲來的勝利,何其寡淡無味!”

    于是,有個大聰明靈機一動。

    “不如……咱們塞些銀子,去——探監???”

    “好主意!”

    “你可真機智!”

    也不知沈寬那點殘血,經不經得住這群酸秀才折騰。

    吵吵嚷嚷的蹲榜人群里,突然傳出一身大喝。

    “顧琰之,爸爸全中了!爸爸全中了!爸爸買了三百注,你要給我多少錢?”

    三……三個億?

    一注千兩,三百注就是三十萬兩,按一兩抵千文折計,三萬萬文錢可不就是三個億?!

    顧勞斯的快樂,“啪”得一聲,碎了。

    朱有才興沖沖從榜前擠出來,狀似癲狂。

    “解元我押得是表弟,正榜我押得是黃五、原疏和我咱們三;

    副榜嘿嘿嘿,我壓的是安慶府那幾個吊車尾,嘿嘿嘿,至于這落榜,咱直接押得就是方白鹿、沈寬和梁彬那孫子!

    哈哈哈我可真是天下第一神算子!

    牛道士見著我都得喚一聲高徒!”

    他沉浸在暴富的多巴胺里,一時緩不過來。

    顧影朝頭疼地拉起顧勞斯。

    “走吧,他的束脩都還賒著賬呢,還妄想兌什么錢?”

    顧勞斯一聽,肉立馬不疼了!

    他贊賞地望著他大侄孫,“黑還是你黑哈哈哈哈……”

    顧影朝其實很有些私心。

    他將顧勞斯帶到僻靜處,慢下步子。

    如一只初次亮出璀璨尾羽的求偶孔雀。

    小心翼翼將最好的獻給心上人,也只給心上人。

    此刻,他只想同顧悄獨處。

    想同這人訴情衷,想大聲告訴他,他如約考上了解元,想看他驚喜的笑顏,想聽他不吝的夸獎。

    他隱隱有一種直覺,這些本來都應該是他的。

    但這個世界,好像哪里出了錯。

    二人走著走著,遲鈍如顧勞斯也覺出幾分曖昧。

    他扯了扯袖子,將衣袂從顧影朝手中抽出。

    “大侄孫,你老實交代,這里頭有你幾分謀劃?”

    顧勞斯化解曖昧的萬能招式,那就是——談工作鴨~

    果然,這個話題一起,顧影朝滿腔風月消弭于無形。

    論煞風景,顧勞斯稱第二,就沒人敢稱第一。

    顧影朝無奈道,“若是我說全盤盡在把握之中呢?”

    顧勞斯喔噻一聲,“那感情好,正好叔公有幾件事還沒整明白!”

    “你不是說要對付柳巍嗎?怎么半點動靜沒見著?”

    顧影朝垂眸,“他已入甕,鄉試并非戰場,京城才是。”

    他慢慢向他解釋,眼神沉靜而耐心。

    “今日看似都是小事,但方白鹿一系皆戴罪,方尚書必定不會輕饒始作俑者。

    你覺得方尚書聽聞始末,會信巧合之說?

    想來不等柳巍回京,他主考湖廣犯下的舊事,定然已密陳神宗案上。”

    顧勞斯頓悟了。

    與其無權無勢的他去螳臂當車,不如挑起幾方內斗。

    “這點柳巍自然心知肚明,為了反擊,他手上有什么牌,定然也會打出。方家這些年,恐也有把柄在他手上。”顧勞斯如是猜測。

    顧影朝笑笑搖頭,“不,方家把柄,真正是在皇后黨手中。既然要爭首輔,陳家必定棒打落水狗,這會陳尚書麾下的彈劾折子,恐怕也如雪花般飛向京城。”

    “再者,這次泰王調研,科場烏煙瘴氣,陳尚書又該如何向圣上交代?

    交代不過去,自是要交出一個替死鬼,柳巍這么些年羽翼豐滿,已成威脅,你覺得陳尚書會不會適時,也踩上絕命的一腳?”

    “好了好了,打住!”

    顧勞斯泄氣達咩,“毛線團纏住了,等我捋捋!”

    他還沒忘記泰王最后那句話,“為什么方才泰王提醒柳巍,去查梁彬?”

    “這人干什么吃的?好歹也是國子監監生,怎么跟縣試沒見過世面的查任似的,什么人都敢莽?”

    顧影朝笑了。

    “傻琰之,不是他莽,是他不會揣度人心。”

    “歷來科場舞弊,大都起源于懷疑猜忌。

    為什么有些人猜忌,能拉人下馬,而有些人的猜忌,只帶累自身性命?

    因為公道,不在事實,只在帝王權衡之間。

    當下神宗已對陳、方二姓心存忌憚,須借顧家平衡局勢,所以即便這場你當真舞弊,謝太傅也會將它做成誣告。”

    顧悄:……

    呵,我這直腸子,幸好掛科了,不然以后掛的是命!

    “梁彬雖無腦,但很是好用。

    柳巍只消一查,便知他叔父在京任職,與陳尚書有舊。

    你猜,柳巍會不會就此認為,梁彬是陳尚書派來,想要叫他有去無回的暗子?”

    顧勞斯喃喃道,“你這么一說……那沈寬顯然也不是巧合?蛙趣!我有理由懷疑,安慶府學生與沈寬的沖突,背后有你推波助瀾!

    是不是我挺身而出,叫安慶府雄起,倒逼沈寬鋌而走險通關節,也在你算計之內?”

    他越說,越是細思極恐。

    “嘿,好小子,連叔公也敢一起算計?你是皮癢了?”

    他跳起來追著人就打。

    顧影朝高出他許多,竟也不避讓,任他胡鬧。

    兩人青春年少,一個沉穩容讓,一個活潑生動。

    背后青青黃黃的銀杏林,印著秋日夕陽,正是一副韶華正當時的唯美畫卷。

    可把風塵仆仆趕來接親的某人酸壞了。

    謝昭咬牙,這個顧影朝,當真礙眼!

    第153章 第 153 章

    顧勞斯被扯進巷子時, 心臟差點停擺。

    撲騰之下,他無意摸到來人手上的田黃扳指。

    那樣的溫潤熟悉。

    小顧慢慢把心放回肚子里。

    也是,以他現在的安保級別, 不是熟人哪能近得了身?

    他被帶著往巷子深處走了幾步。

    兩旁都是老城的舊民居。

    耳畔陸續傳來一陣鍋碗乒乓、熱油刺啦的人間煙火。

    隱約還有笑語聲聲。

    顧勞斯不由輕輕攥住橫亙在腰間的手。

    謝景行機敏, 迅速反制住他, 將人抵上石墻。

    “不許動, 打劫呢!”

    “劫財還是劫色?”視野受阻, 顧勞斯眼前空茫,只仰頭笑問。

    “劫財沒有,劫色, 不如你跟我走?”

    謝景行輕笑一聲。

    他躬身逼近, 一本正經, “不求財, 不好色,某來, 只為取一件落下的東西。”

    熾熱的呼吸噴灑在唇上。

    眉目間傾覆的手掌,帶著令人眷戀的溫度。

    顧悄貓一樣蹭了蹭。

    “壯士取什么?”

    腰側那只手寸寸上移。

    似情人愛撫,又似君主逡巡領地。

    最終抵上他劇烈鼓噪的胸腔, 輕輕摁住。

    “某不慎把這顆心,落在江南了。”

    撲通,撲通——

    心臟如一股熱流涌入,幾乎化掉。

    顧悄喉結滾動。

    他一把拉下謝景行的手,環住他脖頸, 踮腳就親了上去。

    天光暗昧,深巷昏沉。

    唯有這人炙熱、柔軟, 宛如罌粟,帶著致命誘惑。

    叫他不自覺沉淪上癮。

    一回生, 二回熟。

    這次他掌握法門,再沒有出現磕破對方嘴皮的意外。

    長驅直入,攪動的是滿腹相思。

    謝景行也格外順從。

    放縱他柔軟利刃一路高歌,侵噬他毫不設防的內里。

    甚至為他方便,愈發躬下背脊,甘心連主權也一并交付。

    偶爾他也回應一二,卻如游魚交尾,若即若離,極盡挑逗誘引之能。

    總叫顧悄追逐不及。

    個矮到底是先天劣勢。

    還沒體味夠這攻城略地的快·感,顧悄就因體力不支,不得不熄火叫停。

    他喘著息,松下胳膊,仰頭靠上身后青石古墻。

    眼尾因劇烈的呼吸起伏,微微泛起薄紅。

    好在這回哭包沒有情動落淚。

    可一洗弱受之恥。

    他裂開嘴正想夸夸自己。

    哪知水光瀲滟、嫣紅腫脹的唇色,勾人而不自知。

    謝景行瞇了瞇眼,在他開口煞風景前,后來居上,反客為主。

    眼下,他勻不出丁點兒耐心哄他。

    剛剛看到的畫面,還在腦中揮之不去。

    他知道,他并非顧悄的正緣。

    兩世交集,不過都是他的一意孤行。

    上輩子,顧悄突然消失,吳雙就曾勸他。

    “兄弟,會錯過的都不是正緣。

    你心里也清楚,不偽裝,你和他恐怕連師兄弟都做不成。

    聽我的,放下吧,你會遇到更好的。”

    可謝景行放不下。

    他生來富足,想要什么從來都很輕易。

    唯有這個人,突然闖進他生命,卷走他全部心神后,還妄想全身而退,他怎么可能答應?

    求而不得,漸生心執。

    這一世,他故技重施,機關算盡得來一紙賜婚。

    祖母卻不放心,暗里請人替他們合了八字。

    冰人一打眼,就面露驚恐神色。

    再三逼問,她才支支吾吾。

    “日柱不合,并非正緣;緣星互忌,情深緣淺。

    這……這……”后面的話,冰人不敢說,只一味磕頭告饒。

    所以,看過方才場景,謝景行才會生疑。

    顧悄對他,到底是愛,還是透過他,無意識在尋找正緣的影子——

    因愛,所以生怖。

    因怖,所以急切地想求一個答案。

    可偏偏他又不敢張口。

    滿心忐忑,急需一個發泄的出口。

    他只能狠狠將人圈進懷里。

    唇舌的每一次交纏,都似困獸之斗,恨不能抵死纏綿。

    顧悄仰著頭,承受得艱難。

    深深淺淺的刺痛,淵源不斷沖擊他的淚腺。

    他仍努力迎合,不忍推開對方。

    因為冗長而又洶涌的吻里,他漸漸品出謝景行的焦躁。

    學長此刻,好像十分需要他。

    可惜他實在體弱,很快就因缺氧頭昏腦漲。

    那種靈魂都要被析出的恐怖快·感,更是叫他尾椎發麻,幾乎是癱軟在青石墻上。

    潮濕青苔刮蹭肩背,在他淡色襕衫上點染出斑駁痕跡。

    石塊的堅硬棱角,令他發出幾聲不適的悶哼。

    理智回攏,謝景行蹙眉,不舍地結束這場溫柔酷刑。

    他轉過身,互換了二人位置。

    顧勞斯得以趴靠在他胸口,茍延殘喘。

    “果然……國人心肺……兼容不了……綿長法式。

    呼——學長你……壓根不懂什么叫……因地制宜。”

    顧勞斯劇烈喘息,迷糊自嘲。

    “既然心肺太菜,那咱們就多練幾次……”

    謝景行沙啞的聲音再次湮滅在曖昧的水聲里。

    某菜雞氣極,腳下狠踹幾下。

    他金剛怒目,眼里明晃晃是:你差不多得了啊!

    謝景行闔下眼簾,裝作什么都沒看見。

    但這次的吻溫柔許多,如雷雨后的海面,深沉溫和。

    顧悄不禁闔下眼簾,享受這遲來的溫存。

    誰知這廝屬狗,趁他不備竟狠咬了他一口。

    溫存變突襲,顧悄“嘶”得痛呼出聲。

    不僅咬,這廝還制住他捂嘴的手。

    痛得顧悄嘶嘶跺jio。

    “都說了,不許再斗蛐蛐。

    悄悄怎么可以陽奉陰違?”

    顧勞斯瞪大眼:陰的陽的都沒斗過!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不是,就算斗了,你咬我干嘛?!”

    他一張嘴,就扯開傷口,血珠溢出,緩緩沁成朱砂一點。

    欲滴未滴,又痛又癢,擦不了,只能……靠舔。

    謝景行卻先他一步。

    過分好看的五官,又一次在眼前放大。

    唇上一熱,舌尖不僅靈活卷去血珠,還好心替他清理了傷口。

    “聽說唾液消毒?效果好像是還不錯……”

    原本又痛又癢的地方,如同被貼上一劑鎮痛。

    顧勞斯都快硬了。

    僵硬的硬。

    他被撩得暈頭轉向,卻不敢開口抗議。

    他怕他一張嘴,這廝又要化身成狼。

    好像他們的每一次重逢,這廝段位就飛升一層。

    顧勞斯開始憂慮,再來幾次他可還招架得住?

    也沒有人告訴他,大齡男脫單之后竟恐怖如斯啊啊啊啊!

    “這是懲罰。”一套騷操作結束,謝景行并不撤退。

    反倒頂著那張過分勾魂攝魄的臉,貼著顧勞斯細數他不守男德之一二三事。

    “悄悄何必揣著明白裝糊涂?

    蛐蛐若只是蛐蛐,我又何必特別叮囑?”

    顧勞斯腦子里的開水沸了又揚,揚了又沸。

    哪里分辨得出他在說什么?!

    謝景行好意提醒。

    “修辭課上,有一種手法叫借代……”

    他的目光幽深而危險。

    好似警告,還敢裝傻充愣,他不介意再來一場突襲。

    顧勞斯抵住他額頭,將人推遠些。

    直到呼吸不再逼仄,才忙不迭點頭,“是是是!有有有!”

    所以蛐蛐代指顧影朝。

    不要斗蛐蛐,是叫他沒事不要逗顧影朝嘛???

    這黑醋,直接給顧勞斯整麻了。

    “上次我來,有人向你告白,這次我來,又有后生為你考解元……”

    哪知這廝不依不饒,不止數落蛐蛐。

    顧悄恍恍惚惚又聽到數個熟悉的人名。

    方白鹿,沈寬,韋岑,顧云斐,怎么……怎么還有顧情?

    他瞪大滿是水汽的眼,“謝景行,你還真是腐眼看人基。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的戀愛腦雖遲但到、異軍突起,發育得尤其四通八達?”

    閻王黑下臉,也不反駁,只無聲盯著顧悄。

    彷如苦守寒窯十年的王寶釧,無聲盯著負心漢。

    顧勞斯又好氣又好笑。

    他無奈清了清嗓子, “謝景行,這話我只說一遍,你聽好。”

    他認真的目光,直直望進謝景行靈魂里。

    誓言也十分鄭重,“我愛你,愛皮囊之后全部的你。”

    “哪怕你很有些貨不對版,但有什么辦法呢?”

    他湊近謝景行耳邊,“誰叫我的靈魂,不論時地,只與你共鳴。”

    謝景行愣了一下。

    這么直白坦蕩的告白,叫他不安的心,瞬間安寧下來。

    他歡喜地抵住顧悄鼻尖,露出重逢以來第一個真心的笑。

    “是我迷障了。”他長睫顫動,眸中情緒涌動。

    “悄悄這么好,旁人喜歡覬覦再尋常不過,我又何必為難你?只要除掉他們就好。”

    顧勞斯:???

    他驚悚道,“大哥,封建社會雌競就算了,咱還搞雄競,過分了吧?”

    說著,他馬氏搖晃他出差出傻了的學長。

    “還有,按偶像劇套路,這時候你不應該眼含熱淚、感動得不能自已,連聲說你會相信我嗎?還除掉,你想除掉誰?你以為農場除草啊???”

    謝景行成功被他逗笑,眸中陰云斂去,疑瀉銀河。

    眨眼又恢復成那位人前睥睨的大佬。

    “笨蛋,逗你的。”

    他后退一步,笑著彈顧悄腦門一下,“我怎么會同那群小鬼計較?”

    ——他們,誰也構不成威脅。

    他害怕的,從來只一個命字。

    可得了顧悄的承諾,他便再不懼與天爭命。

    顧勞斯白了他一眼,實在不懂這廝哪來的蠻橫醋勁。

    他唯物主義立場太堅定,壓根不信八字命理,更不信他的博士學長竟會大搞封建迷信,還這般無藥可救。

    蓋好滿壇子老醋,顧勞斯終于得空拋出困惑。

    “不對啊謝景行,上午你家管事不是才說要去信給你……”

    話說一半,他突然問不下去了。

    叫你來接親什么的,簡直尬到摳腳趾好伐?

    謝景行卻像他肚里的蛔蟲,“悄悄是嫌我慢了半日?”

    他輕嘆,“接親不積極,思想有問題。這趟我片刻不敢耽擱,就想著悄悄臨別那一句——”

    顧悄趕忙來一個人工閉嘴。

    “謝大人,廢話就不要多說……”

    謝景行笑著掙開,“那我們直接進入正題?”

    他取出一方狹長木匣,“既然悄悄見過謝管事,想必謝家請期禮已經收到。不過,那些是家人心意,這個才是我親自為你準備的。”

    顧勞斯又又又臉紅了。

    他打開盒子,直到看清里頭那一簇保存得極其小心的青翠植株——

    突然就酸了眼眶。

    “你看我運氣多好,一趟就找到了野生雄性不育系。”

    盒子里不是別的,正是一株水稻。

    看似平平無奇,卻是三系雜交里不可或缺、也最難找的一系。

    他根本不敢想,如謝景行這樣的貴公子,是怎么在東南沿海毒烈的太陽底下,頂著土著民異樣的目光,即便言語不通,也堅持要替他帶回這么一棵不結穗的“假禾”。

    就為了他一個虛無縹緲的愿景嗎?

    可就連他自己,都認為這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但謝景行,還是做了。

    他真的很想問,你是不是傻?

    可發出的,只有泣不成聲的嗚咽。

    哄人老是哄翻車,給謝博士徹底整慌了神。

    先前顧悄也曾半真半假哭給他看。

    假時都足以叫他手足無措,真哭就更手忙腳亂了。

    他只得一同蹲下,“好了,實話跟你說,這是李玉找到的,我搶功邀功而已。別哭了,真的,你再為李玉哭,我可又要吃醋了。”

    顧勞斯抽噎聲生生哽住。

    呵,這么哄人是吧?

    那鐵定是哄不好了。

    不待他撒潑,一聲清斥叫他僵在了原地。

    “喂,是誰敢在金陵地塊欺負我兄弟?”

    這二了吧唧的聲音,一聽就是張慶。

    “我就說哭包怎么會轉性?果然沒兄弟們罩著,一樣哭鼻子。”

    這拽哥,不是顧云斐是誰?

    二人打著燈籠,也不知道在外亂逛什么。

    他和謝景行躲這犄角旮旯,也能被抓包,只能說命里該有這一劫。

    他認命扶著墻直起身,迎風抹了把男兒淚。

    琉璃燈籠由遠及近,暖黃燭光一點點照亮巷子。

    顧勞斯明顯察覺到,謝景行避讓了一下。

    他下意識抬手揪住人,終于借著光看清愛人。

    這一看終于叫他明白,這廝為什么一上來就蒙住他雙眼,還盡把他往暗處拖了。

    南下四個月,謝景行不僅黑了瘦了,臉側、頸邊、耳后、胳膊,更是多處都曬脫了皮。

    即使燭火朦朧,但深麥色肌理上,斑斑駁駁的大片粉中泛白的新肉,還是可怖。

    很難想象,金尊玉貴的謝景行,此行到底吃了多少苦。

    可他明明不需要吃這些苦的……

    這人一貫驕矜,也很是在意形象。

    若不是相思無解,哪會倉促以這幅狼狽模樣與他相見?

    他突然get到謝景行莫名的醋意。

    因為自認為不完美,在愛人面前才會這樣不自信。

    他拉著謝景行后退幾步,向著逼近的倆人大喝,“站住!”

    張慶腳步一頓,“啥?”

    顧悄臉紅脖子粗,“兄弟我正花前月下,美人在側,你們湊什么熱鬧?”

    張慶與顧云斐對視一眼,都看到彼此臉上的驚悚。

    他們沒看錯的話,那美人可比他兄弟還高一個頭不止!

    再聯想剛剛的哭聲……

    張慶搖頭晃腦,嘖嘖嘖,顧悄果真還是走上了這條不歸路。

    顧云斐三觀炸裂,什么,小舅舅的猜疑原來坐實了?!

    顧悄才不管他倆腦補什么,從巷子另一頭溜之大吉。

    他氣鼓鼓將謝景行一路硬扯回家。

    喚了琉璃點起臥房通明的燭火,這才抱胸惡狠狠道。

    “給我脫!”

    謝景行輕咳一聲,“悄悄,你這樣……是個男人都會誤會的。”

    他還妄想靠著插科打諢蒙混過關,顧勞斯冷哼一聲,一言不合就直接上手。

    秋衣并不厚重。

    他將人按在床上,三下五除二扯去腰帶,沒幾下就將人上衣扒了個干凈。

    衣服底下,比露出來的部分更加慘烈。

    曾經令月光都遜色幾分的身體,現在幾乎沒一塊好皮,曬傷合著刀劍傷,有的愈合了,有的還帶著暗紅的痂。

    怪他粗心,一直沒注意到這廝刻意藏起的傷處。

    眼見暴露了,謝景行索性大方任他看個夠。

    他輕撫顧悄側臉,笑得溫柔,好似這些傷只是拍戲的妝化,不值一提。

    “悄悄想摸摸也可以,過幾天可就摸不著了。”

    他并無夸張,這具身體體質特殊,受的傷雖不知凡幾,但最嚴重的創口也不過一年就不見痕跡。

    聽在顧悄耳中,簡直心痛得無以復加。

    這些年,他到底受過多少傷,才能如現在這般云淡風輕?

    小心翼翼撫上傷處,顧悄嘴上卻硬得很。

    “為了天下大同,學長你連色相也一起犧牲了,瞧這破了相的,都不知道喊句疼嗎?”

    謝景行替他擦了擦眼角。

    “以前我不懂曹公浪漫,為什么要叫絳珠還淚。但這一世你這般好哭,我好似懂了一些。”

    他眸光溫軟,“不疼,因為有悄悄替我疼、替我流淚,就夠了。”

    “你又鬼扯!這哪里能替?!”

    一想到這人是為了護他才去涉的險,更是為他才來到這樣艱險的時代。

    哭包憋了一晚上,終是破了防。

    他胡亂揉著徹底失控的淚腺,“謝景行,殺我別用感情刀成不?”

    大滴大滴的淚珠落下。

    砸在謝景行胸口,那些好了的、沒好的,一度不覺疼痛的傷,驟然滾燙起來。

    “好了好了!”

    謝景行忙舉手投降,“悄悄,我疼。”

    不似休寧奢華的床幃里,燭火映上他瞳眸。

    化了雪,碎了冰。

    叫顧悄恍惚以為,他們又回到了曾經的盛世。

    酒吧那次,謝景行也是這樣,帶著傷,教訓完他就生悶氣上藥。

    “學長,疼不疼?”

    彼時回應他的只有一聲冷哼。

    眼下他卻仿佛聽見學長心聲。

    “嘶——要是悄悄肯親親我,就不疼了。”

    于是,他哽咽著推他一把,含淚調侃。

    “那是不是要我親一下,就不疼了?”

    謝景行垂眼,“這傷口太丑陋,悄悄要是為難……”

    “呵——”顧悄哭著哭著就笑了出來。

    他挑三揀四,終于找準頸側一塊新肉,試探地舔了一口。

    察覺到謝景行整個人難耐地一顫,他才嗷嗚一口,在上頭又添一口新傷。

    “這一下是警告你,以后再不許拿自己冒險。”

    他親撫著那些傷口,轉移陣地至他心口,又嗷嗚第二下。

    “這一下是警告你,心里想什么就要說出來,不許再叫我猜謎。”

    他還想整第三下,被謝景行一個翻身壓在身下。

    “悄悄,第三下咱們下次清算行不行?”

    喑啞粗礪的嗓音叫顧悄分分鐘懂了。

    他忍著羞臊向下探去,“第三下,就……就算我的定禮。”

    謝景行卻按住了他。

    親了親他眉心,語氣里盡是克制,“可我舍不得。”

    顧勞斯突然哭得更厲害了。

    他咬住謝景行那張涂蜜的嘴,“第三下警告你,以后痛也記得分我一點。”

    “嗯。”

    謝景行將他扣進懷里,低低應了一聲。

    我在佛前曾有三愿。

    一愿世清平;二愿君長健;三愿歲歲與君見。

    有你,就無痛。

    分你一些又何妨?

    第154章 第 154 章

    公堂那日, 安慶府諸生和陸鯤的招供,不脛而走。

    再有鄉試定榜的加持,顧勞斯聲望空前。

    不惑樓也一炮打響, 在科考界徹底出了圈。

    各地臨考前突然掛牌的不惑樓, 原本門可羅雀, 某日起突然門庭若市, 日日有慕名者排隊前來, 想要一窺科考“寶典”的廬山真貌。

    雖然限量版“寶典”最終無緣得見,但樓中入門書,如四書全解、五經注疏, 以及世所罕見的各省歷科《鄉試錄》所輯真題和范文, 還是叫慕名者相見恨晚。

    有人更是悔得拍大腿。

    金陵不惑樓, 便有這樣幾位監生, 不住長吁短嘆。

    一位假模假樣自扇一嘴。

    “哎,就咱這小白臉能值幾個錢?怎么先前就拉不下來呢?”

    另一位懊惱附和。

    “是啊, 早些學陸鯤,咱也不至于還留在國子監,苦熬又三年。”

    延畢留級的苦, 他們已經吃了十幾年。

    他們當中,最年長的已年近天命,嘴巴上下早早蓄上須髭。

    眼見著跟他一樣年年考、年年掛的老大難顧大虎,都順利上岸,他尤為傷感。

    “三年復三年, 年年無窮盡。

    可憐我熬到這歲數,爹娘都熬沒了, 也還沒熬到個頭,若是肯早些示好拜師……”

    他想起放榜日顧大虎春風滿面的夸夸。

    “老大難, 老大難,老大出馬都不難。”顧云佑意味深長拍了拍他肩膀,“先天不夠后天來湊,認準帶頭大哥很重要啊,兄弟我言盡于此!”

    提到拜師,最后一位終于來了點精神。

    “副榜也是榜!咱誰也不差錢,不如豁出去也拜個師,大不了多送些束脩,三年后……”

    樓里小廝恰好前來送茶,笑著插了一嘴。

    “各位監生老爺,咱們應天鄉試每科都有定額,至多不過取三百來人,可想要報名的學子,早就過了這個數!”

    他神秘兮兮地伸出一根食指。

    “百人?”

    小廝倨傲地搖了搖頭。

    “千……千人?”監生猜出一個自己都不信的數字。

    小廝再次搖了搖頭。

    “難道,難道萬人?”

    這才幾天?!怎么可能?!

    小廝笑著替他們斟茶。

    “咱們束脩雖有些小貴,但支持分期、助學貸款等多種方式付費,且老板承諾,沒考上還退一半束脩,不拘士農工商都一視同仁,所以來的人格外多些。”

    “不過咱們老板不昧黑心錢,畢竟解額只有那么些,所以一科收滿就不再要人。”

    他訓練有素,說起個中內情來頭頭是道。

    “下一科滿打滿算三百三十席。

    咱們樓在休寧起家,幾位爺考上童生、秀才時,徽州府就滿招了。

    前些日子,其他州府不惑樓才掛牌子,便早有徽商預先定走不少名額。

    這一來二去,本就不剩多少席位。

    這科安慶府百位相公又一舉全中,消息太過勁爆,以至于放榜那日,剩下的席位不出一個時辰就被一搶而空。”

    眼見著監生們捏拳蹙眉,似是急了。

    他苦笑著安撫,“幾位老爺急也沒轍,金陵世家可不止你們盯著!若想在金陵報名,須排到三科、也就是九年之后,若是接受其他地方,那目前尚有和州,六年后那科,還有一席缺位。”

    四人一聽,顧不上發脾氣。

    “快說,在哪里交束脩?”

    小廝才一抬手,四人爭前恐后蜂擁而去……

    競爭不可為不激烈。

    很快,報名處就響起此起彼伏的競價聲。

    “一百兩,我先付錢我先得!”

    “一百二十兩,我出價高,這最后一席該歸我!”

    “我父親官位最高,你們最好莫要與我爭!”

    “咳,我年紀最大,不如你們讓讓老兄我?”

    報名處接待苦著臉,小身板以一敵四。

    “不是,你們還是來得晚了一步,最后一席已經被……”

    他向著旁邊一指,“已經被他捷足先登了。”

    四位監生齊齊看去,臥槽,不是張慶是誰?

    張慶抓了抓頭,“對不住了兄弟們,我也想圓自己一個上岸夢。”

    ……

    十月廿日,趕在兌獎之前,白幣正式發行。

    神宗甚至為此特意改元永泰,新幣也正式得名“永泰通寶”。

    幣制仿自北宋,顏色銀白,光潤規整,文字精美。

    官方稱其使用的是最為先進的鑄造技術,極難仿制造假,又因其是在白銀基礎上改造而來,所以民間又稱它為改良版銀錢。

    至于用的什么黑科技,含銀量多少,那就只有神宗自個兒知道了。

    為了進一步提升新幣公信力,神宗詔告天下,明令各地官府、錢局務必暢通寶鈔與白幣,白幣與銅錢的通兌,不得私下設置門檻。

    張慶把住時機,第一時間將手上積壓的購彩寶鈔,悉數置換為白幣。

    部分白幣作為彩票獎金,兌換給彩民;結余部分,又少量多次、明里暗里,逐一兌成最為實用的銅幣與金銀。

    等三個月后新年伊始,戶部財政不堪重負,各地故態重萌又相繼設置白幣通兌門檻時,反正顧勞斯是早就脫手了。

    刨去兌換出去的獎金,第一期闈彩凈利潤五百萬兩。

    同同期國債超額發行的三千萬兩比較起來,這點收益似乎不足為道,但若是兩京十三省都行動起來呢?

    一紙密折詳盡給神宗算了筆賬。

    若是這筆款項能穩定成為財政收入,那么一年朝廷打底增收或可億兩不止。

    這筆錢不僅能解治水之急,更可用于農田水利提升、良種良法推進、賑災應急等諸多事宜,只要舉國保收穩了,民富則國強,不出幾年,國庫必定扭虧為盈,屆時何愁沒錢?

    遞折子的顯然摸透神宗喜好。

    一紙設想寫得是激情澎湃,神宗閱畢,似乎連年豐收吉慶、源源不斷的課稅已然進了腰包。

    不久,就有一道圣旨南下。

    不僅張家在外任推官數年的長子奉詔回京,遷戶部主事,還特設民生部,復征張老尚書總理國債與公益彩票發行等一應事務。

    沉寂數年的張家自是抓緊機遇,愈發賣力起來。

    小張經營的闈彩中心,更是風生水起。

    甚至不用顧悄提點,為進一步提升闈彩的影響力,十月底他還特別策劃了一場別開生面的頭獎兌換儀式。

    張慶雖紈绔,但負責前端玩法設計和營銷策略極其對口。

    而后續的獎金兌換乃至經營賬目,自有他算盤打一生的老父親,動用人脈替他物色好靠譜會計,仔細打理,不曾出過紕漏。

    即便中途解元更易、安慶府獨占黃榜三分,連連爆冷令大盤兩次崩盤,多數人未能如愿回本,但有他長袖善舞、忽悠有方,總體也沒鬧出亂子。

    這場兌獎儀式,就是他安撫虧本彩民、提振購彩信心的重要手段。

    金陵各處鬧市,都貼上碩大的紅字喜報,上書“熱烈祝賀我中心某不愿透露姓名的彩民中一等獎三百注,金額三十萬兩!”

    三十萬兩,誰看誰不迷糊?

    這廣告明晃晃就是在勾引著勞苦大眾:

    來呀,再來一注呀,下一個幸運兒怎么就不能是你呢?

    托張慶的福,小豬三十萬兩橫財,總算保住了。

    也是托張慶的福,某位不愿透露姓名的彩民一夜暴富的消息,傳遍了南直隸。

    無數好事的,抻長脖子等著看大彩花落誰家。

    坊間也流出謠傳,黑賭坊揚言只要這人現身,他們就立馬出動劫獎。

    可憐小豬,聞訊死活不敢再露這個面。

    可這領獎不領獎,哪是他做得了主的?

    顧勞斯帶著閻王,笑瞇瞇遞過去一個油紙袋,上挖兩窟窿,“別方,蒙面領獎也是可以的嘛!”

    朱有才敢怒不敢言,認命抖抖嗖嗖登了臺。

    三十萬白幣兌現,要用車拉。

    按流程,小豬還得帶著這十車白幣打馬游街。

    秋日風大,途中一個風猛,他蒙頭的紙袋不慎被風卷走。

    瞬間小豬與街邊老百姓,大眼瞪上小眼。

    新科舉人+腰纏萬貫+長得不賴+正經官二代,數重buff疊加,人群中一陣驚呼后,竊竊私語不斷!

    “這……頭獎是他,好生黑幕。”

    “嘖,懂得都懂,這才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眼見著闈彩口碑急轉直下。

    馬上小豬急得滿頭大汗。

    領獎時他都憋著不發一言,這時候突然耿直脖子暴喝一聲。

    “勞資可是憑實力買中!齊云山牛靈臺的關門弟子,豈是浪得虛名之輩?”

    眾人:……這鬼話,我是信呢?還是信呢?還是信呢?

    顧勞斯也一頭黑線:這要是擱現代,小豬的編制高低要夭折在政審環節!

    不知道體制內不能搞封建迷信嘛!

    這時,張慶一聲銅鑼吸引走大家目光。

    “鐺鐺鐺,朱公子身體力行,告訴我們買彩票是門技術活,拼的不是運氣是努力!

    買彩如科考,努力鉆研、精益求精,總會有中的一天!這場沒中還有下場——

    近日,闈彩中心將與滁州太仆寺合作,在城外舉辦馬賽三場。

    相馬如相人,馬彩首獎,亦是千兩!二十文改變人生,你還在猶豫什么!……”

    太祖時期就設有多處太仆寺專飼戰馬。

    冷兵器時代,馬就相當于現代的裝甲車、沖鋒車,數量和質量直接決定一國的國防實力。

    這也是蘇訓的征邊貿易論能得神宗賞識的另一重原因,他需要憑借和平貿易盡可能的儲備馬匹等戰略物資。

    可惜人西域小國和韃靼們都悶壞,不約而同做了手腳搞壟斷。

    大寧雖引了種,但馬匹繁育至今未能實現技術攻關,舉國戰馬主要還是依賴向西域諸國進口。

    所以這馬賽掙的錢,自然用于太仆寺戰馬選育。

    于是,頂著三十萬兩的洗腦特效,外加愛國的熱血,不少手頭略有余裕的富農、小資又頭昏腦熱,試水小買了n注馬彩。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成為資深彩民。

    畢竟口袋寬裕,民族情結又重,要支持的事情別說還挺多的。

    一場領獎賓主盡歡,哭得只有一個小豬。

    不小心露了臉,他總覺得身后無端生出無數只偷窺的眼。

    拉著十幾車現錢無處安放的小豬,失眠幾個日夜,終于找到顧悄,表示愿將彩票所得悉數捐給南直災后重建。

    顧勞斯笑瞇瞇合上嫁妝清單,抬手題下四個大字。

    ——道法神通,有求必應。

    “來,知更,去扯一面錦旗,拉一個儀仗隊,務必裱起來,吹吹打打、熱熱鬧鬧給朱舉人家里送去!”

    朱庭樟咬牙:去你的道法神通!

    “就知道摳搜如你,定會想方設法搜刮我的民脂民膏……”

    “非也非也,中舉之后,你就不再是民。”

    顧勞斯搖了搖食指,“我要真是搜刮,也是盤剝貪官污吏。”

    小豬掉頭就走,他是何必在這自取其辱?!

    錢場失意,他情場卻突然得意起來。

    要說中舉之外,最令他開心的事,就是常年在南直婚戀市場滯銷的他,終于迎來了遲到的春天。

    他自小喪父,母族顧家又失勢,在朱家并不受重視。

    門當戶對的人家,瞧不上他孤兒寡母,門第低些的人家,看不上他微薄的家底,再差些的人家,他母親又相不上,是以他二十二歲了,還不曾說定人家。

    可黃榜那日之后,幾天內媒人差點踏破朱大人家門檻。

    伯母也曾把姑娘畫像拿來問他,他紅著臉抓著頭,嗯嗯啊啊沒個主意。

    實在是畫像都太寫意,他看哪一個都抽象,甚至還沒汪驚蟄那瘋婆子耐看。

    伯母搖頭,“你且慢慢相看吧,反正也不急在這一日兩日。

    要依我與你伯父意思,咱們不如一鼓作氣,會試繼續搏一搏再相看才是正經,屆時什么樣的姑娘沒有?”

    言外之意,就是進士還會遇著更好的。

    餅畫得太大,朱庭樟抱著一摞畫像暈暈乎乎回到不惑樓,不慎與汪驚蟄撞在一處。

    美人圖散了一地。

    汪驚蟄一見,就明白怎么回事,不由冷笑一聲,“嘖,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你這才中舉就恨不得娶……Emmm讓我數數,一二三四五,嘖嘖,這一下子是要娶八個?多少有些急功近利吧?”

    她毫不避諱將人上下掃視一遍。

    “瞧你這耳垂薄小、眼肚烏黑的樣子,八個當真受得住?好男兒有這精力,還是志在四方得好,保命又養身呀。”

    朱庭樟臊得臉紅脖子粗,恨不得鉆地板縫。

    “你這瘋婆子,還沒出閣懂得倒不少,可見平日里就不是什么規矩人!我呸!”

    他匆忙撿起畫像,憤然回房。

    靠著門冷靜一瞬,他望著懷里畫像,突然覺得好生沒勁。

    是呀,無人問津時,他只想功名在身,再得一門門當戶對的親事,此生便再無遺憾。

    但這會真的什么都有了,他又覺索然無味起來。

    他的一生,當真要這樣碌碌而過?

    補一個差不多的官職,娶一個差不多的姑娘,生幾個差不多的孩子……

    或許遇到顧悄之前,這些都沒有問題。

    可安慶治水一行之后,他突然不甘起來。

    看到顧悄,看到治水的那些人,他才意識到,原來天災跟前,一個人能做的有很多。

    他明明也可以做得更多。

    而不是就這樣甘于平凡。

    捐那三十萬,怕被歹人劫掠只是藉口。

    他早就知道,鄉試第一日幾個學生差點被綁票,伯父早就帶著府兵,借機將南直黑賭坊抄的抄、抓的抓,剩下的些許早已不成氣候。

    可他還是裝作畏縮模樣,將錢送了出去。

    此舉初心,不過是想為安慶時一無是處的自己,稍稍做些補救而已。

    幼時病床前,父親的話依稀在耳。

    大丈夫生于天地間,當建功立業,豈能茍安一世?

    想著想著,他將畫像放到桌上,突然打定主意。

    他要繼續會試,哪怕連帶趕路,只剩三個月的準備時間,他也想一試。

    與他有著相同心路歷程的,還有原疏。

    他中舉的消息,很快傳回徽州。

    那個為了一千五百兩,一度恨不得與他撇清關系的叔父一家,突然找上了原秾。

    吵著叫原秾還他大侄子。

    甚至為了搶人,不遺余力抹黑原秾,堅稱是這個侄女偷偷帶走了大哥唯一的兒子,還將他賣給了湖州富商。

    一對潑皮日日堵門,鬧得實在糟心。

    原秾無法,只得隨夫君一同外出經商避禍。

    眼見著咬不住原秾,原家夫婦又將主意打到了十二房。

    休寧無人,只一個琥珀守家。這姑娘可不好惹,主家拉不下臉跟潑皮計較,她可不怕,拎著大掃帚就將人打了出去。

    還是來幾回,打幾回那種。

    眼見著休寧討不到好,他們又追到金陵。

    只是他們這頭往金陵跑著,卻不知原疏正隨船陪著顧悄回鄉清點嫁妝。

    陰差陽錯,倒省了一樁惡心官司。

    自打原秾來信說了經過,又囑咐原疏務必小心,原疏就愈發堅定了會試的決心。

    這貪得無厭的叔父一家,不親自下他們大獄,簡直對不住他讀的圣賢書。

    小伙伴的這些轉變,顧勞斯可管不上。

    他忙得像個陀螺,不僅要金屋藏嬌,還得應付各路應酬。

    放榜后頭三天,按例是吃喝宴請。

    第一天鹿鳴宴,主考官要宴請內外簾官并新科舉人,因宴上要歌《詩經》中《鹿鳴》篇,故稱之。

    第二天新舉人要辦謝師宴,帶上封紅、禮物,酬謝恩師。

    第三天舉子間互酬,有同年互賀的,也有中榜宴請落榜分沾喜氣以示關懷的。

    咳,不巧這三場,全是顧勞斯的席。

    第一日鹿鳴。

    唐宋時原是所有簾官舉人都要參加的慶功宴。

    可舉業日益發達,簾官、舉人數量日益膨脹,再想全員參加、見者有份,不切實際。

    所以漸漸淪為一種交際應酬,簾官取各地正職,好與中央大員混個面熟;舉子只取前二十,認個座師為將來鋪路。

    但今科顯然連應酬都算不上,只能叫應付。

    座師柳巍,咳,命里帶煞,不宜攀結。

    副主考高邑,自打欽點小倌卷后,就此一蹶不振,只顧悶頭喝酒。

    其他官員哪還敢放肆?氛圍可以說極其沉悶。

    舉人們一首鹿鳴,差點都唱成薤露。

    但要說誰最難過,那必然是安慶府寒酸二人組。

    旁的新舉人,無不落落大方按流程走著節目單,個個出口成章,那賦得某某之流的應制小詩,即便博不到座師首肯,也能換幾個同考暗自點頭。

    唯有這二人,如闖進鳳凰群里的小土雞兒。

    即便換了最好的一身衣裳,可也改變不了寒酸氣質。

    泰王的出現,更是叫他們本就岌岌可危的心態,原地點燃爆炸的引線。

    泰王可是鄉試皇帝親點的暗查組,自然在鹿鳴的受邀之列。他一貫好熱鬧,硬拉著顧勞斯蹭飯,美其名曰:“走,皇叔公帶你瞧樂子去!”

    顧勞斯想想,跟著去了。

    自打昨夜大被同眠,主動消火還慘遭某人拒絕,家里他反正是沒臉呆不下去。

    宴上他環顧一周,好樣的,一半都是熟人……

    刨去他的幾位種子選手,就數安慶府的時勇和小林兩慫貨最打眼。

    尤其當眼高于頂的柳巍,突然趨步到門前相迎,場上一眾大小官員更是齊齊起身行禮。

    異口同聲的一聲“泰王大駕,有失遠迎!”叫二人差點翹翻了冷板凳。

    小林瑟縮一抖,碰灑了手邊酒壺。

    泰……泰王?

    這個陰郁插班生,總是混跡在吊車尾序列的差生,竟是泰王?

    他們……他們之前可沒少冷暴力他……

    暗里更沒少嘲笑他。

    一滴冷汗滑下腦門。

    昨日庭審,他們去時見老秀才赫然端坐在庭上,心下就有些怪異。

    晚間不惑樓,與同鄉討論,大家仍沒當回事。

    有人心大,“整個鄉試都找不出第二個比他大齡的老小子,謝太傅體恤賜個座也不稀奇。”

    另一人擺手,“不賜座,萬一驚嚇過度當庭暈厥,太傅豈不是要落個殘暴不仁、欺辱老漢的惡名?哈哈哈哈哈……那多冤吶!”

    他們胡亂調侃,也沒個講究。

    一轉頭,就看到廊道一側的窗戶紙上,正印著一個黑黢黢的人影。

    眾人嚇了一跳,推窗大罵:“沒得在這裝神弄鬼,找打嗎?”

    定睛一看,豁!可不正是他們編排的對象?

    老秀才滿臉褶子,每一道上都寫著陰晴不定。

    書生們“哐當”一聲合上窗、吹滅燈、爬上床就開始裝死。

    他們或多或少,已有不好的預感。

    如今這預感坐實,輕慢欺負皇親國戚、當今唯一的王爺,就問該當什么罪?

    要說這群酸秀才有多少惡意吧?也沒有。

    就是看不貫這老小子自己吃不得苦,還天天嗤笑他們笨鳥撲騰白忙活。

    沒錯,雙方這梁子,就是在泰王嘲笑他們考不上的時候結下的。

    接待大領導,全場本就安靜。

    小林這一聲酒壺落地的脆響,就顯得十分突兀。

    泰王明知故問,“這是什么動靜?怎么,不歡迎本王?”

    他病容本就兇惡,質問的口氣更是嚇人。

    小林心里有鬼,拉著時勇就磕頭求饒。

    “小的不敢,是……是小人沒見過世面,被王爺氣勢震懾,以至于宴上失儀,還請王爺恕罪!”

    泰王陰惻惻一笑,“柳大人,你選的好人才,年輕氣盛得很嘛,敢當著本王的面摔砸。”

    說著,他臉一拉,“這場本王不曾替你粉飾太平,所以……究竟是你門下學生失儀,還是你這主考對本王不滿?嗯?”

    柳巍莫名被他將了一軍,心中大怒。

    可這時翻臉,不異于坐實他確實不滿,而這不滿呈遞御前,就是他對神宗安排的暗訪不滿!

    他可不能上這個當。

    幾息后,他扯開笑謙卑告饒,“王爺說笑,下官哪敢。”

    “哼。”泰王睨了一眼安慶府二人,又睨一眼柳巍,“你最好是不敢。”

    顧悄全程抓頭,原來這就是樂子。

    他悄悄扯泰王袖子,“您老這報復心,多少有些重了哈。”

    就他今天這操作,柳巍鐵定已給時勇和小林上了黑名單。

    這二人會試,恐怕有的波折了。

    誰知泰王毫不在意,輕哂道,“我早說過,科舉選士,不選弱者。

    他倆真能替本王當餌,釣上柳巍這條大魚,是他們榮幸。

    若是進京,在柳巍手下能僥幸全身而退,那亦是一場歷練。

    如此日后出了官場,才不至于任人拿捏,枉死送命。”

    酒酣之際,他恍惚回到弘景三年的瓊林宴。

    那場,云門風光無限,獨占半壁江山。

    宴上,新朝新帝新進士,百廢待興,風鵬正舉。

    誰又能料到,不過三十六年,弘景三年那一科,早已百不存一?

    高宗的時代,是純士的時代。

    他們“修、齊、治、平”,以“國士”自居,活躍在朝野,能為天下人造勢,甘為天下人改命。

    可惜,這也是純士的終結。

    一朝失去強有力的保護者,這些一門心思只在經世治國的純士,如同失去鎧甲的蚌肉,不僅再育不出奪目珍珠,更是輕易就死在食肉者的利齒之下。

    唯一破解之道,只能是——

    叫他們在逆境中,淬煉出鎧甲。

    他獨獨信奉優勝劣汰之道,便是這些年的血淚教訓。

    但他不知道的是,但凡他肯與顧悄推心置腹好好探討一番,就知道這題還有另一個解法。

    ——與其白白犧牲那么多珠蚌,不如直接點,換個飼珠人。

    畢竟利益最大化的時代,哪有舍本逐末的道理。

    能解放發展生產力的能人可能百年出不了一個,但能當皇帝的兩腳獸什么時候缺過貨?

    咳咳咳,不得不說,在這個日益叫人窒息的時代,小顧的思想也越來越危險了。

    鹿鳴宴結束,柳巍返京,謝錫也攜泰王一同回京復命。

    絲毫不知自己在死亡線上橫跳一回的時勇等人歡呼雀躍,實在是泰王不走,得走的就是他們。

    他們窮,還想繼續蹭會試的順風船:)

    第二日謝師宴就更熱鬧。

    無形之中,三百號人里三分之一不止,都成了小顧學生。

    這席是吃不過來了。

    眾人一合計,就在不惑樓擺了一場。

    菜色那更是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都說君子遠庖廚,但窮人不得自力更生?

    別說,安慶府里會做飯的,不在少數。

    眾人出錢的出錢,出力的出力,想點子的想點子,最后竟給他整出一席百師宴。

    融徽菜、淮揚菜與各本集子里的文人菜于一體。

    簡而言之,就是什么都沾點,什么又都不像。

    主桌上,知更皺著眉試菜,“這些舉人,簡直班門弄斧,不知道咱們三爺最會吃?”

    蘇朗笑著替顧悄挑出一些不宜進嘴的菜色,“攏歸也不指望這個飽肚子,不過是大家一起玩鬧,增進感情。”

    顧勞斯點頭,“吃不吃都在其次,主要是心意。”

    然,他小嘗一口知更遞過來的蘿卜燉野豬腿,瞬間被那股充滿野性的腥臊味沖得一個激靈,靈臺頓時清明。

    他放下碗,一本正經又重復一遍,“真的,吃不吃在其次,主要是心意。”

    這一把,他終于體會到小公子精于飲食帶來的后遺癥。

    就算他本人不挑食,可嘴已養刁,等閑手藝還真入不了他法口。

    宴上,大家幾壺黃湯下肚,也不知是誰起的頭,竟不約而同誓師,要一起再戰會試。

    安慶府百名內的舉人有三十九人,算上原疏、黃五、宋如松、顧影朝、小豬、大小二虎七人,一同進京的,竟有四十六人之巨。

    那位慣會好詞好句的,大著舌頭一通串燒。

    “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

    花門樓前見秋草,豈能貧賤相看老。

    古人學問無遺力,少壯工夫老始成。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別說,串起來還挺應景。

    “咱們……咱們定要乘勝追擊,攆到京城,到時候……嗝,那沈寬午門斬首,咱們……嗝,蟾宮折桂,羞不死他!”

    顯然,他們意欲探監耀武揚威的訴求,被錦衣衛丑拒。

    那口氣至今還憋著呢!

    這個提議,又得到一眾贊成。

    “說得對,這口惡氣咱們必須出給他!”

    “我們去不了京城,但精神與你們同在!”

    “時兄、林兄,諸位,你們務必要替咱頭懸梁、錐刺股,誰要是能進一甲,我在家給他立長生牌位!”

    時勇,小林連忙搖手:大……大可不必。

    這場,是謝師,亦是告別。

    他們當中,有些人一路高歌猛進,要向更廣闊的天地進發;也有人就此駐足,甘心補官。

    還有人愿意留在不惑樓,教書育人,薪火相傳。

    宛如傷感的高考畢業季。

    他們自此分道揚鑣,余生各自安好,說不定再也不會有交集。

    結局,自然也是不醉不休。

    樓里熱鬧,卻不知樓外不遠處,有一人拄著拐,在瘦弱秀麗的少年攙扶下,默默向著樓內遙敬一杯。

    他不由牽緊少年的手。

    “孟時安,再給我三年,我定然會帶著你進京,替你翻案脫籍。”

    少年垂著眼,無聲回握住那只手。

    那就……姑且放過你好了。

    第三天,來遞帖子請顧勞斯的人就海了去了。

    有新舉人打著大旗酬謝他為舉業舍己為人、無私奉獻的,有落榜監生來聯絡感情、想結伴互助的,亦有八竿子打不著的各府求個善緣的。

    顧勞斯一想,這吃誰的都不好,應誰家都不像,水既然端不平,那干脆別端。

    是以,他打出回鄉替妹子籌備婚事的大旗,轉頭遁了。

    叫扭扭捏捏不肯認輸、又不得不認輸的顧云斐撲了個空。

    這回鄉試,他得了個第九。

    成績不差,監生里更是一騎絕塵,甩第二位十萬八千里。

    可他十分不滿意。

    不止曾經同為雙璧的顧影朝沒打過,連黃五都越過他去。

    他曾經挑釁過的顧悄,就更別說了。

    這落差叫他日日糾結,待他終于打定主意,打不過干脆就加入……

    結果?

    不惑樓只剩一群酸秀才念著酸詩。

    他捏著鼻子,向酸秀才們討教集中營課業,好來個知己知彼。

    奈何秀才們經梁彬一戰,已警覺非常,愣是一個字不給他看。

    永不低頭、第一次服軟的顧云斐簡直氣炸!

    他怒目握拳,憤憤起誓,“此恥不血,我就跟顧悄姓!”

    酸秀才里為首的那個,一臉看智障的表情。

    “哪個顧不是顧?這撇腳毒誓糊弄誰呢?”

    第155章 第 155 章

    大戶人家嫁女, 嫁妝清單往往能疊數十頁紙。

    從珠寶首飾、博古擺件,到床被日用、吃食酒水,再到陪嫁的丫鬟小廝、鋪子田地, 拉拉雜雜, 簡直包羅萬象, 無所不含。

    顧家也算大戶。

    顧爹賦閑數十年, 家底很是攢下幾分。

    雖說庫房上半年剛掏了個空,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各處莊鋪現送的嫁妝,一抬抬搬來, 也足足裝了謝家十幾船。

    漁粱渡口, 岸上車馬, 水中舳艫。

    數百挑夫一刻不閑, 就這么從天亮搬到天黑,才堪堪搬完。

    岸邊聚滿看熱鬧的鄉民。

    “這顧家小姐不是拒婚大病, 至今未愈嗎?”

    “不是,我怎么聽說顧小姐隨蘇將軍上去西北打戰去了?”

    “不是,怎么我聽說的又是一個版本。”

    “對啊, 顧小姐不是跟一個神秘男子私奔了?”

    水云充耳不聞,只聽著管事唱名,逐一對著單子清點。

    “翡翠鐲一對、沉香串珠一對、白玉鴛鴦扣一雙……”

    這些就算了。

    “瓜瓞綿綿多子多孫紫檀床一張、黃楊木雕龍鳳呈祥紋屏風一副、描金云紋百子蓮立柜四組……”

    行吧,這些……姑且也忍了。

    但“青黛眉膏十盒、瑪瑙胭脂十盒、桂花頭油十瓶……”

    這些是什么鬼?他一個大老爺們兒,用得上嗎?

    更叫顧悄惡寒的, 還在后頭。

    “暖玉鶼鰈枕一對、文彩鴛鴦交頸合歡被兩床……”

    每念一樣,顧勞斯耳垂就熱上一分。

    偏偏一同監工的謝某人, 還火上澆油。

    他笑得曖昧,“文彩雙鴛鴦, 裁為合歡被。著以長相思,緣以結不解。悄悄上次還怨我與你聚少離多,這嫁妝倒是甚好的寓意。”

    古詩十九首這幾句,原說女子收到一塊鴛鴦紋錦緞,巧手裁成一床被子。

    被芯用長絲填充,邊緣用絲縷縫結。

    長絲與長思諧音,物緣與姻緣共字。

    細品是有那么些悱惻纏綿。

    顧勞斯輕咳一聲,“婦人打版縫被,順帶思夫而已!”

    他低聲嘟囔,“怎么什么詩到你嘴里,就膩歪得很?”

    謝景行“哦”了一聲,湊近他耳邊。

    “愿為詩中人,方解詩中意。靜安師母教你鑒賞詩詞,沒教過你以身入詩?

    唉,愚兄是不如悄悄通透。

    我讀這首,恍惚間只覺自己一如詩中女主。

    拿起絲綿,就覺我對悄悄的相思,亦如這長絲,綿長無盡;

    縫合被緣,就祈望我與悄悄的緣分,好似這針線交互,永結不解。

    聽到合歡被名,自然想的是,同你如魚得水、再不分離。

    唉——多少是昭自作多情了。”

    神特么的以身入詩。

    感情高等學府教你點方法論,你全都觸類旁通拿來撩漢用是吧?

    顧悄摸著泛紅的耳朵,冷笑一聲。

    “就你會是吧?”

    他高聲道,“水云姨,這合歡被子也別往謝家送了!今晚就給我鋪上!”

    爾后他低聲挑釁,“謝景行,有本事你今晚洗白白,合歡被下躺平等我!”

    謝景行笑著退開。

    他誠惶誠恐,“悄悄血氣方剛難免急切,昭省得。可這實在于禮不合。”

    顧勞斯鄙夷地哼了一聲。

    “口頭上的巨人,行動上的板凳。”

    這廝嘴炮打得山響,實則是紙糊的老虎,慣會虛張聲勢!

    成親洞房什么的,來吧,誰怕誰?!

    三日后,迎親船隊啟航。

    不久與金陵滯留的閩船匯合,幾十艘大型船只匯成一隊,巍然壯觀,也成永泰元年大運河上一道奇觀。

    船上不僅載了趕考諸人,也載滿家中老小。

    說是舉家北遷亦不為過。

    因為顧爹家信云,今年這個年,要在北都過。

    一方面,湖廣、江西兩省私占圩田、侵吞賑災餉銀案已近尾聲,他即將去京復命。

    另一方面,今年又恰是南直地方官員進京述職年。

    大歷地方官員,定期要進京述職。

    太祖有令,凡天下諸司官每年要在十二月二十五日赴朝。

    吏部并都察院,共設功業冊,專錄來朝地方官任職期間的履歷和官績,以資考察。

    但天下官員繁多,每年入京官吏高達四五千人,不僅兩部考察不過來,地方官每年來回奔波,既耗費錢財,也極大影響地方治理。

    太祖晚年,遂改作三年朝覲制。

    神宗時期互聯網完備,又進一步免了縣級以下朝覲。

    各地僅四品以上需接受中央考核。

    地域上,神宗將兩京十三省劃作北中南三個片區。

    各片區依次朝覲述職,今年正輪到中部的南直、浙江、江西、湖廣、四川五地。

    兼之神宗似是有意借顧家婚訊,召回蘇青青與妹妹。

    倒是叫他們白撿了一個團圓年。

    是以他爹信中殷殷囑咐,“瑤瑤在北境吃了不少苦,這個年務必將江南吃的玩的多多帶些。他托你精養的那幾只山雞,也莫要忘了。”

    所以,船上不止有人,還有鳥,還有一桶桶鮮活江鮮、一框框江南點心原料。

    還特別將家中擅做點心的丫頭婆子帶了幾個。

    咳,不可謂不奢靡。

    以這般陣仗災年進京,顧悄都能想象,顧家又要被噴成篩子。

    但無礙,這套路他習慣了。

    何況,這把他有謝景行在側。

    他瞟了一眼破相之后愈發攝人的閻王,有誰敢噴閻王親家?

    誰知謝景行聞言,笑著搖頭,“悄悄,我可是個一心霸占皇孫的大反派。

    不僅饞你身子,還為一己私欲迫你替嫁……所以到了京都,謝家不僅不會袒護顧家,還會不遺余力打壓。”

    顧悄手上舀著杏仁酪的瓷勺,哐當落地。

    糟,忘記還有這出了。

    早先謝家帶著御旨討債,他替嫁是為了保妹妹。

    那時他一心想的,是不能叫顧情涉險,女孩子婚嫁,錯一次毀一生,可他一個大老爺們,嫁去就算被發現,也吃不了什么大虧。

    后來妹妹變皇孫,他亦認出學長。

    替嫁不僅是顧家謀算的一環,也成為他和謝景行的心照不宣。

    真皇孫要想繼承大統,就不能有“出嫁”的黑歷史。

    而他這個假皇孫,恰恰需要這點黑歷史化解神宗的殺機。

    何況兩輩子,好不容易撿個機會跟學長在一起,他當然毫不猶豫嫁嫁嫁。

    這會告訴他,叫他不情不愿、羞憤不已、欲拒還迎、半推半就……咳咳咳,不得行。

    很有些技術難度。

    可是……霸占啊,脅迫啊,聽起來有點帶感是腫么肥四?

    這人平日里溫雅,顧悄時常忘記他還有個閻王人設。

    這會兒一提醒,親密中他少有的幾次強勢,零碎在腦海中閃過。

    不想不覺得,一想竟有些上癮。

    似乎比起溫潤如水的謙謙君子,他霸道強勢的樣子更令人著迷。

    顧悄咽了口口水,目光已經不知道第幾次劃過他喉結、頸項。

    這人實在生得好看,顧悄遇上他,就像貓咪不慎跌進貓薄荷群。

    偌大的船艙又只他二人,近距離獨處,顧悄愈發暈乎。

    完了完了,顧勞斯捂住臉。

    欲望在啃噬他的腦子。

    他也不明白,怎么換了個身體,他還好色起來……

    其實也好理解,正值欲望萌蘇的年紀,恰逢沉疴初愈的身體,又遇心心念念的那人,外加初嘗過情愛的滋味,可不就一天到晚想著這點子事兒嘛。

    這就叫——青春期。

    “你這死鬼,編的都是什么撇腳劇本!”

    顧勞斯罵了一句,可理不直氣不壯的,只好一口悶下剩下半碗杏仁酪,強掩心虛。

    謝景行不知他糾結,眸中含笑,替他扶了扶碗,防他灌得太快嗆著。

    “所以,槍林彈雨在即,顧勞斯做好戰斗準備了嗎?”

    顧悄將碗怒往桌上一磕,有些臉熱。

    “那就讓讓子彈來得更猛烈些吧!”

    謝景行:……

    總覺得他跟學弟,不在一個頻道。

    也確實不在一個頻道。

    謝景行想逮他再做些戰前模擬,而小顧一心只想溜號。

    沒辦法,他菜,經不起謝景行撩撥!

    一撩,他腦子就只會咕嚕冒泡。

    他想,果然靜靜是個好東西,此刻他也十分需要。

    謝家的迎親主船,極大極奢華。

    顧勞斯最直觀的感受,就是如履平地,半點不顛簸搖晃。

    但誰能想到,這把船他是不暈了,改暈人了呢?

    顧勞斯板著臉,決定出去找點事做,遠離謝景行這個眩暈源。

    尾艙熱鬧,哥幾個正在鳥窩里開會。

    原疏瞅著滿艙撲騰的三只灰毛雞,十分憂愁。

    他該如何向顧情交代,雞崽養了一年,沒長二兩肉就算了,還從黃絨朱喙的小可愛,變成三只賴頭禿尾的丑家伙。

    簡直像被惡意掉包過。

    見到顧悄,他欲哭無淚,“你說瑤瑤會信,這貨真價實就是她撿的那三只?”

    “都怪我,這幾個月忙著考試,疏于崽崽的照顧……”

    顧悄惡寒了一把。

    他差點以為穿進了男男生蛋的獸人世界。

    黃媽媽在一邊幸災樂禍,“不管信不信,反正你倆都少不了一頓好打。”

    一聽情姐姐心心念念的小寵養出了岔子,周芮立馬摸進船艙。

    “讓我來想想辦法,指望這群只會死讀書的傻子,能成什么事?”

    顯然她涉世未深,不知道顧家沒出過一只好鳥。

    很快,在一眾男同胞幸災樂禍的眼神里,她尖叫著沖出船艙,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瓔珞姐姐,琉璃、琳瑯妹妹,救命——救命——”

    頂著一頭鳥屎的她幾近崩潰,滿腦子只剩拔毛殺鳥。

    沒錯,周姑娘也跟了過來。

    她消息靈通,一聽原疏要負債跑路,趕忙扒上謝家迎親的船。

    等船工從養魚的倉里拎出她時,已離金陵百里不止。

    在將她扔水里喂魚,還是上報請主家處理之間,船工選擇昧下她當老婆。

    雖然周姑娘做了男人打扮,但那細皮嫩肉的模樣,叫空窗期太久的船工,甘愿趕時髦也斷一次袖。

    眼見著被五花大綁,就要洞房花燭,周姑娘心一橫,千嬌百媚嬌滴滴一句“哥哥”,給船工叫酥了,不用斷袖他當然開心,也就趁著船工憐香惜玉給松綁的功夫,周小姐一腳踹斷了他子孫根。

    場面屬實有些暴力血腥。

    男士們無不靜默,姑娘們掩面驚呼。

    唯有汪驚蟄,看熱鬧不嫌事大地踢了船工一腳,對周芮贊嘆有加。

    獲救的周姑娘哭哭啼啼,追著原疏又是打又是罵。

    “都是你這個殺千刀的,欠債不還!今天我要是做了他小老婆,明天就閹了你進大內當差!”

    原疏驚覺某處生疼,默默將債主推遠了一些。

    他中舉之后,結清秀才年補貼5兩,得府學獎金20兩,又將人丁、田畝蔭庇額度悉數給了姐姐,得三房封銀300兩酬謝。

    由此,他的退婚進度目前只到(376/1500)

    遙遙無期,生無可戀。

    小原同學在這一刻,感天交地,終是發出一聲靈魂拷問。

    “為什么有的人掙錢那么容易?為什么我生來就這么貧困?”

    黃五沒來由一陣心疼。

    哎,有錢人千篇一律,窮苦人還真是各有各的窮命。

    至于這三只雞怎么破,幾人研究了一個下午,也沒得出個所以然。

    最終黃五一錘定音,“事出反常必有妖,京城我有一個老相識,最會盤羽。

    籠中雀兒也愛,天上猛禽亦喜,家中孔雀、白鶴更是不知凡幾,不若送去他那看個門診?”

    顧悄皮笑肉不笑,“您還懂門診?”

    黃五煞有介事,“這不是恩師教導有方?

    上次策問,琰之所提醫療體制的創立,叫我受益匪淺。或許醫方、療法亦可仿徽州手工業的專利產權法子,予以推廣運用,這事要是運作得好,亦是財源滾滾。”

    顧勞斯有些欣慰,又有些憂慮。

    欣慰的是黃五腦子活絡,最會舉一反三,憂慮的是他看到的仍是利益。

    在現代,教育、醫療、養老作為社會保障體系的三駕馬車,是社會發展到一定程度后政府必須考慮的問題。

    大寧當下要解決的,更多是生產力層面的問題,還遠遠不到生產關系這一步。

    他提這個,還是因為明孝的死,令他不能釋懷。

    砷其實是有特效藥的。

    他甚至記得藥的名字,二巰丁二鈉等巰基藥物都可解。

    可他只在搜集寫作素材時粗略翻過檔案。

    如他看過浩如煙海的其他檔案一樣,這一則只在他筆記里留下“中國獨創”、“中科院兩個年輕人耗費幾十年”這些個關鍵詞。

    他并不懂得如何制作。

    退一萬步,就算他記得那些復雜的有機方程,這個時代也無法制作。

    這種眼睜睜看著身邊人死去,明明有藥卻束手無策的無力感,叫他陷入深深的自責。

    那一刻他突然褪去現代人的傲慢,意識到自己的渺小。

    要是他懂得再多些……要是大寧的醫療科技能再發達一些,是不是明孝就不會死?

    他其實很喜歡性情溫良又胸懷天下的寧云。

    但終究治病救人同農事生產一樣,都不是他擅長的領域。

    他提出設想,卻全然沒底。

    這條路根本看不到頭,亦讓他生出無盡挫敗。

    他甚至有些不敢面對。

    不敢面對摩拳擦掌的黃五,更不敢面對謝景行。

    一如他不敢面對即將抵達的京都。

    他最不擅的,其實是朝堂爭斗。

    逃避不是不負責任,而是本能在趨利避害。

    即便他在外圍,亦知道顧家引線已全部埋下,這一趟決戰在即。

    但政斗從來兇險,他怕棋差一招,親人殞命,他怕意外難免,再遇死別,他也怕因他魯莽,替謝景行招致禍患。

    他怕的實在太多。

    謝景行找來時,顧悄已經躲在船尾暗處,想了一晚靜靜。

    狐絨披風輕柔搭上他肩膀。

    謝景行站在風口,連人帶披風將他整個納進懷里。

    溫熱手掌無聲握住他冰冷指尖。

    一股暖流從掌心蔓延至胸口。

    好半晌,顧悄才將頭輕輕靠上他肩膀。

    他澀著喉頭,低低傾訴,“謝景行,我是不是很慫?”

    第156章 第 156 章

    船過淮安, 氣溫徒降。

    越往北,越能感受北方凜冽的寒意。

    冬季枯水,運河航道本就不如春夏通暢。

    又值歲末, 進京的官船激增, 二十天行程, 顧悄一行愣是走了近一個月。

    即便船穩, 行程過半時, 顧悄也還是蔫成脫水的豆芽菜。

    他開始食欲不振,暈眩欲嘔,斷斷續續低熱。

    先時, 琉璃還端來“濃茶”, 意欲故技重施。

    顧悄尚存些精神, 如臨大敵, 連連推拒,“安眠藥吃了多傷腦!我不!”

    琉璃愣住, “可林大夫說任你這樣氣血虧虛、脾腎不足,一個不好又要大病一場。”

    她憋著笑勸道,“爺, 腦子夠用就行,腎可虧不得啊!”

    要腦子還是要腎,It is a problem!

    顧勞斯黑線。

    就見謝景行替他接過藥,就著窗棱緩緩倒入河中。

    他背著光,叫人看不清面上陰郁, 開口卻如常,“是藥三分毒, 悄悄不吃也罷。”

    顧勞斯無知無覺,嗯嗯附和。

    閻王開了口, 琉璃自然不敢多嘴。

    小丫頭不甚放心地瞅了眼主子,見他一副嫁狗隨狗的呆樣,十分無語地收了碗告退。

    很快,小顧就嘗到了要腦子的苦果。

    為了遷就病患,船隊再一次放緩速度。

    進德州時,已值冬月二十五。

    河上飄起細雪。

    寒風裹著黃豆大的雪子,砸向緊閉的船扉,發出劈里啪啦的亂響。

    船內,琉璃早就備好湯婆火爐。

    雄起了一個夏天的顧勞斯,霜打的茄子樣兒,蒼白著臉歪在床頭。

    懨懨欲睡。

    紅艷艷的鴛鴦繡錦合歡被面,襯著他臉色,越發叫丫頭心驚肉跳。

    林大夫把完脈,滿臉老褶子上都寫著為難,“寒邪為六淫之一。

    等閑寒邪,郁于肌表,雖傷人陽氣,但外傷體表發些瘡癰、內阻經絡頭身疼痛,調理得當并無大礙。

    可小公子中陽本弱,寒邪又深入臟腑、郁于骨髓,已成里寒之證。

    時隔多年,再遇這北境寒襲,胃納受無權、脾運化失職,阻遏氣血、臟腑痛痹,要想好過些,須得掉頭南去,若是在京,這個冬天可有的受了。”

    他越說,越覺背脊發涼。

    眼見著閻王動怒,他趕忙開了幾副溫氣補血的藥,帶著藥童去隔壁艙里親自抓熬。

    外頭雖然冷,但不會死人。

    繼續暖艙里頭,他怕他下一秒就得進河道喂魚。

    顧家嫁妝里,幾乎配了一個藥房。

    他旅途抓藥倒也便利。

    很快,一碗黑糊糊的濃湯端了上來。

    顧勞斯嘴里發苦,原本食欲全無的胃,忽而泛起一陣惡酸。

    他歪在背靠上,面朝床里,極力控制著呼吸。

    企圖靠裝睡蒙混過關。

    耳朵卻豎起來聽房中動靜。

    琉璃端著藥,在床邊躑躅一會兒。

    大約是見他睡得還算安穩,不忍打攪,收了步子正準備退出去。

    謝景行原在外間,低聲與林大夫說著什么。

    突然聲音就斷了。

    片刻后,顧悄感覺床褥沉下幾分,耳畔傳來謝景行低沉的笑音。

    “琉璃,這藥須趁熱喝,可你家主子睡得沉,看樣子要我親自哺喂了。”

    顧勞斯一個激靈。

    他想起休寧第一次發病,在黃宅養病的那幾天。

    難怪病中還覺綺思不斷,感情這廝沒少占他便宜!

    他眼皮微動,立馬詐尸,先發制人道,“你們這般貼著我耳膜吵鬧,豬都要醒了好嘛!”

    罵完,他就著謝景行的手,幾口灌下藥。

    他喝得太急,黑色汁液又比往日難喝上不止一點,酸中帶苦,苦中帶臭,還兼著一股直沖天靈蓋的刺鼻氣息。

    藥還沒進胃,就被他嘔出,嘩啦啦吐了謝景行一身。

    漆黑湯藥里,還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黏稠帶血的胃液。

    謝景行驀地沉下臉。

    離他幾步之遙的琉璃,甚至敏銳察覺到一絲殺意。

    小丫頭煞白著臉,抖著膽子上前,想替她的傻主子搶救一下。

    卻見那閻王只顧著用干凈的袖口替他擦拭嘴角,分毫不介意染一身污穢。

    清理干凈手臉,他嫻熟地替顧悄褪去濕透的中衣,將人抱到大床內側用被子包好,只留給丫環一個外圍收拾床褥的機會。

    既不是嫌他主子穢物,那謝家姑爺瞬間的殺意又是什么?

    琉璃腦瓜子飛轉,也沒想出個所以然。

    她小心翼翼鋪好床,這次換了床不那么刺眼的暖杏色喜鵲登枝錦被。

    “叫林煥再熬一碗藥來。”

    待丫頭出去,謝景行一低頭,就對上顧悄烏泠泠的雙眼。

    不過十天,顧悄就瘦了一圈,原本有些腮肉的臉,肉眼可見尖了起來,襯著一雙眼睛格外得大而無辜。

    顧悄定定看著他。

    在他以為顧悄要問些什么的時候,下巴突然被咬了一口。

    “謝景行,剛剛你生氣了,那眼神像要吃人!”

    說著,他可憐巴巴捂住隱隱作痛的腹部,“我知道,你肯定嫌棄我了。

    文廟初見,你就嫌棄我,那時候我摔在你身上,糊了你一身鼻涕眼淚,你就是這個表情……嚶嚶嚶,沒想到你嫌棄我……難道我邋遢一點,就不是你捧在手心的小寶貝了嗎?”

    謝景行只好用行動證明,小寶貝究竟還是不是小寶貝。

    琉璃端著第二碗湯藥回來時,就被房里的曖昧氣氛臊得同手同腳。

    她不爭氣的主子,一副氣若游絲的模樣,歪在閻王身上。

    方才還干燥無色的唇,紅艷水潤,兩腮也泛上薄紅。

    領口無暇整理,凌亂散開些許,鎖骨上一枚紅印尤其扎眼。

    這么瞧著,一身病氣好似去了六分。

    可她知道,不是這么回事。

    小姑娘才不管夫夫情趣,只覺這人半點不知道疼人。

    他家公子都這樣了,他怎么下得去嘴?

    忠心的丫環怒起來也很飆,不管不顧沖到閻王跟前。

    “我家公子不舒服,姑爺怎么還忍心折騰他?姑爺要是真心憐惜我家公子,怎么舍得這般輕賤?”

    這鍋謝景行背著多少有些冤。

    顧悄輕咳一聲,“琉璃,不是那樣的。”

    琉璃恨鐵不成鋼。

    “公子,不要再替他辯解了,你這樣哪還有心思做那事?婢子知道,都是他迫你的!”

    顧悄:還……還真有心思。

    他爾康手伸向他忠心護主的丫環,“琉璃,我痛。”

    這也不算說謊,天冷下來,他就開始覺得遍身都疼。

    可布洛芬來了也說不清到底哪里疼。

    琉璃聞言氣勢一弱,慌忙托起藥碗,要伺候他進服。

    小顧卻推開藥,不要臉道,“痛極喝藥哪里管用?要謝大人這般皮糙肉厚,才經得住我咬來止疼。”

    琉璃:……

    她狐疑地在二人中間來回打量。

    在瞄到閻王下巴那口新鮮牙印時,才將信將疑。

    第二碗藥,顧悄做足心理準備,捏著鼻子總算是咽了下去。

    琉璃適時又遞來一碗南瓜羹。

    顧悄并無食欲,只捧著碗輕嗅蒸騰的熱乎氣。

    那氣息暖而微甜,足以壓下喉頭苦意。

    這具身體他有數,驟然虛弱,絕不止暈船和怯寒那么簡單。

    他仔細想了想,斟酌道。

    “謝景行,是不是從院試開始,我就開始不對勁?似乎每次逢考,困意也來得尤為重些。”

    船艙里溫度高,謝景行著單衣還須挽袖。

    他新換一件緙絲暗云紋常服,整理袖口的手一頓,“嗯,困是林煥換了新藥,藥性大,怕你受不住,才添了幾樣助眠藥材。”

    “所以,真的不打算告訴我怎么回事嗎?”

    船外,雪更大了。

    雪子的雜響被簌簌鵝毛輕墜的細音取代。

    “船家,下雪嘞。”

    “是啊,客人,瑞雪兆豐年吶!等老漢給客人溫幾壺酒暖身——”

    遠遠近近船上,傳來不少歡聲。

    顧悄摩挲著他下頜,在牙印上點了點,眉眼彎彎。

    “學長好像總是記吃不記打?”

    “不是不想告訴你,是還不確定。”

    謝景行頓了頓,抬眸,“七星換命你應該知道了。”

    顧悄點頭,“牛老道口中替我點火續命的人,就是你對不對?”

    謝景行沒有否認。

    他握住顧悄的手,“換命之法,只續命,不自醫。所以你醒來,林煥一直在替你調理身體,正有起色時,你的脈象突然就急轉直下。”

    顧悄一愣,不自覺顫了一下。

    謝景行親了親他額角溫柔安撫。

    “你想的沒錯,這毒亦出自太后之手。我不告訴你不是隱瞞,而是直到剛剛林煥才確定。”

    前朝的毒,之所以厲害,就在于它能殺人于無形。

    在毒性徹底爆發前,饒是華佗在世,也把不出中毒的脈象。

    顧悄本就體弱,混在虛浮的脈象中,尤其難以發現。

    若不是林家已經跟這毒打了數十年交道,一時還真察覺不了。

    好在,時日不久。

    想到藥液中混雜的那絲污血,謝景行心中依然后怕。

    “悄悄,你又替顧情擋了一刀。”

    他垂眸,定定望向顧悄,眼中一片冷意,“顧家與你本就無養育之恩,當年他們棄你,也已斬斷血緣羈絆。

    這種事,我希望是最后一次。”

    見顧悄一臉遲疑,他沉下臉。

    冷凝的目光令顧悄生出幾分懼意。

    “十六年前他們續命,受益的本就不是你。

    十六年后那個殘魂瀕死,他們又因一己之私,將現代的你無端扯入大寧這個漩渦。

    顧家虧欠你如此之多,顧情的人生,怎么還忍心叫你背負?”

    顧悄嘆了一聲,回抱住學長。

    血脈親情,哪里那么容易割舍?

    如果他只是借用了原身的軀體,或許還能抽身,可他也繼承了原身的記憶,十六年感情融進骨血,早就斷不了了。

    他無法懸浮在世界之上,做一個無情看客。

    但他和原身能做的,好像都做了。

    如果顧家真的只希望他做個合格的傀儡,那他也做到了。

    甚至他和原身,因此兩度殞命……

    也足夠了吧?

    他的目光靜靜落在謝景行頸側。

    那里的新肉不再突兀,指尖劃過凈是溫膩的觸感。

    但畢竟與原來不同。

    或許京都之后,他是該去過自己的一生了。

    因為他始終是他,不是原身,亦做不了原身。

    想通這一點,他突然松快起來。

    “學長,重點不該是下毒的人是誰?

    我又是怎么中的毒嗎?”

    這個問題似乎戳痛了謝景行。

    他將臉埋進顧悄發中,嗓音低沉,“尚不確定,現在只知道,你身邊有叛徒。”

    “若是顧家人,那就是埋了許久的釘子,不拿你下餌,顧準那老匹夫恐逮不住人。

    若是你朋友,那就是我的失職,竟輕易叫人騙過,近了你的身。”

    他顯然氣狠了,直喚岳父老匹夫。

    顧悄聽得好笑,“原來學長急了也罵人。”

    謝景行見他一臉的不以為意,甚至還企圖轉移話題,氣得狠狠咬住他耳廓。

    “顧家并非悄悄的安身之所,我才是。”

    “你不……嘶……”

    顧悄才開口,又被啃了一耳朵。

    “這句話不接受反駁。”

    ——你不止是安身之所,也是安心之處。

    算了,你不想聽,我還不想說了。

    “好好好,學長說什么是什么!”

    顧勞斯眼淚汪汪,自此直接放棄情話技能點。

    臘月初七,謝昭終于抵京。

    京都好事者,不比南直小家子氣,只看得到婚訊八卦。

    他們大都是謝昭的“粉絲”。

    首先津津樂道的,是打著主考名義出去的謝御史,為何整整遲到四個月才現身。

    以及從架著火炮的海船上一箱箱抬下來的,名為番薯的食物。

    隨后,他們才賞了一個不屑的眼神給顧家嫁妝。

    “嘖,果然鄉紳作派。”

    “是啊,京都誰家嫁妝還放魚肉香米、鍋碗瓢盆?”

    “感情這十幾船,有一半都是湊數的?”

    “咦,怎么還有那么多藥?傳言到底是不是真的?謝大人真的是斷袖,娶的是顧家那病秧子?”

    這話頓時引得京都貴女們側目。

    她們無不藏在轎子里、馬車上,連等了好幾日,就望一睹謝御史風采。

    或許坊間不少人懼怕謝昭惡名,但這些京都貴女們并不膽怯。

    她們家中亦有權勢,反倒格外追捧如謝昭這般文韜武略、才色雙全的男子。

    慕強,也是女人們的天性。

    所以她們堅決不接受謝大人要娶一個男人的無稽之談!

    “也不一定,聽說那顧家小姐同少爺一母同胞,許也是個病秧子,嫁妝里有藥也是尋常。”

    不知誰家丫環勸慰著主子。

    可正主出場那一剎,她們集體夢碎。

    迎親的主船上,世人眼中的閻王,正扶著一個臉色白中帶青、腳步虛浮不穩的少年,緩緩走出船艙。

    少年披著件雪白的狐皮大氅,眉眼懨懨的模樣本不討喜。

    可要命就要命在,那張臉堪稱絕色,竟硬生生把天地間的冰瑩雪色都比了下去。

    一眾北方粗糧哪里見過這等南方細糠?

    少年顯然不適應北方干冷,沒幾步就停下一陣猛咳。

    謝大人蹙眉,失了耐心,竟不顧他掙扎,一把將人打橫抱起,“安分些,將臉埋進我懷里,若是再驚著風,可沒有人顧惜你。”

    他說得冷冽,但小心細致的動作,卻叫岸上一眾偷窺的貴女們攥緊了手里的帕子。

    謝大人何時對人如此在意過?

    旁人莫說驚風,死在他跟前恐怕他都吝嗇一個眼神!

    真正熱鬧的還在后頭。

    謝昭抱著人,大步掠過棧道,就要將人塞進謝家馬車。

    卻有兩個青年攔住他。

    一個俊美,一個風流,正是顧家兩位兄長。

    “謝大人,大婚在即,家弟就不叨擾了,自有我們替他接風。”

    謝昭竟理也不理,回首一個示意,就有護衛擋住二人。

    “祭酒、翰林,還請二位不要為難小的。”

    馬車無情離去。

    他們的弟弟全程竟頭也未抬,只留給兩位哥哥一個無情的馬車屁股。

    顧大冷下臉,顧二要跳腳。

    就這么眼睜睜看著親弟弟被劫走,無能為力!

    第二天臘八。

    就有各路傳言有鼻子有眼,跟臘八粥一樣,沸沸揚揚。

    “謝家果真看上的是顧準小兒子。”

    “嘖嘖,這顧準當真無用,竟淪落到賣子求榮的地步。”

    “聽說人不樂意,是被強娶的?”

    “哎喲,你們是不知道,那小公子長得真的比天仙兒還俊。

    謝大人是不是強取咱也不知道,可我瞧著那臉,反正是心肝兒都恨不得掏給他。”

    “啪!”

    最后這位,突然挨了一嘴巴子。

    “什么人你也敢肖想?”

    一位身著便衣、腰間佩刀的黑臉衛士,拎起胡亂說話的人就跟拎小雞似的。

    “大……大人,小的,小的嘴欠。”

    那人不過是個市井販夫,哪里經得起嚇,衛士還沒發威,就已經溺了,還十分有顏色地自扇起嘴巴子。

    “啪啪啪”的,一同八卦的兩人深深垂著頭,默默替他臉疼。

    見打得差不多,衛士一把將人丟在凍土上,“再有下次,小心舌頭。”

    此時正值早市,不少人目睹了這一幕。

    他們不一而同地想起數年前謝大人也曾有位短命的愛人。

    而他對那人畸形的愛重,叫大家齊齊打了個冷顫。

    第157章 第 157 章

    顧悄落腳的地方, 是謝昭的私宅。

    竟是個很小的一進院子,藏在天子腳下胡同內里,一個馬車都進不去的深巷里。

    這次, 謝景行甩開了所有顧家人。

    連貼身丫環小廝也不例外。

    可見中毒這件事, 他有多介懷。

    小院里只有一個陌生丫頭, 比琉璃還小上幾歲。

    謝昭將人牽進臥房, 細心替他脫下染了寒意的外袍, 安頓好后又遞來幾本書。

    “累了就睡一會,無聊就看看書,餓了就喚瀚沙, 小廚房里有溫好的燕窩粥。”

    顧悄問號臉, “我又不是女生, 吃什么燕窩?”

    謝景行無奈揉了揉他腦殼, “燕窩歸肺經,你驚風痰喘, 吃一點有好處。”

    說著,又在他臉頰親了一下。

    “當然,順便美個容, 為夫我也很樂意。”

    “滾滾滾。”顧勞斯捂著老臉,拿jio踹他。

    大家族聯姻,婚前絕不會如此清凈。

    謝景行知他不喜應酬,才將他藏到這方安靜的院落。

    無人叨擾,十分放松。

    水路走久了的后遺癥, 就是上了岸還覺得晃悠。

    房里燒足了炕火,溫暖如春, 不一會兒,顧勞斯就在搖搖晃晃的錯覺里, 昏昏沉沉睡去。

    這一覺,甚是黑甜。

    連個碎夢都不曾做過。

    南方大亂后,神宗收束了手腳。

    京都也著實平靜了幾個月。

    但這份粉飾的太平,隨著三省鄉試主考、查辦陸續返京,接連被打破。

    先是冬月中,柳巍回京參了方尚書一本。

    柳大人參得簡單,只說方家干擾闈場、徇私舞弊,指使州學學生劉兆、管理對象皇商沈家倩代徇私,以至于方家子陰差陽錯棄考反中,成為江南闈場百年不遇之笑柄。

    關鍵犯下如此重罪,方家竟還庇護方白鹿潛逃在外。

    簡直叫圣朝威儀掃地、讀書人顏面不存!

    面圣時,柳大人老淚縱橫,抱著神宗御案的桌子腿哭得不能自已。

    “陛下,老臣差一點就不能回來復命了!

    臣資質愚鈍,自知難堪大用,陛下予臣兵部尚書之位,已經是體恤臣勞苦、額外開恩了,臣兢兢業業尚不能履此重任,哪里還有精力去想其他?

    但樹欲靜而風不止,臣雖安分,無甚野心,奈何旁人不信!

    如今朝中有缺位,兩位老尚書各有提攜看重之人,也再尋常不過。只要他們上奏,臣相信陛下定會認真考量,怎能急赤白臉就將矛頭對準了臣、爭相在臣的差事里下絆子?

    這般妄為,傷的不止老臣,還有陛下顏面啊!”

    言下之意,就是陳方斗法,拿他的考場做法場。

    禍從天降,他就是那城門的池魚!

    這話看似為自己開脫,實則一耙子打死了兩位尚書。

    神宗撩起眼皮,不動聲色看了他一眼。

    朝中一有空缺?

    缺的可不就是吏部尚書、首輔之位?

    呵,他的兩位老尚書,各有提攜看重之人?

    神宗驀地冷笑一聲,怕不是兩位尚書都想毛遂自薦。

    如此,空出來的肥缺,勢必要頂上親信之人。

    柳巍無論爭不爭首輔,都是一塊頗為礙眼的絆腳石。

    他一個字一個字推敲柳巍的話。

    還不忘與御案上泰王、謝錫的兩份文書比對。

    經歷了漫長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神宗終于開了尊口。

    “爭相?怎么,還有旁人?”

    年事已高的他,嗓音總帶著幾絲嘶啞,愈發顯得多疑似鬼。

    柳巍立馬驚慌叩首,假意遮掩。

    “未曾有他人,是……是老臣失言。”

    神宗頓時沉下臉。

    數日前他的大太監陳上一封密報,說的正是陳愈指使柳巍借鄉試打壓方家。

    這原也稀松平常,方家勢力坐大,于帝王并非好事,剛好借此敲打。

    陳愈此舉,也算陰到他心坎,他只管睜只眼閉只眼就好。

    但他今天才知道,陳愈竟能叫與他同級的柳巍三緘其口。

    甚至面圣都不敢說出真相。

    這就令他不得不多想了。

    怎么?朝臣畏陳輔竟甚過畏君?

    兵部尚書尚且如此,那旁的官員呢?

    如果滿朝文武都畏懼陳愈淫威,無人敢與君王吐露真情。

    那這大寧究竟是寧樞的大寧,還是他陳愈的大寧?

    老皇帝一言不發,不住盤弄著手中黃玉臥龍鎮紙。

    鎮紙“哐哐”以一種叫人心焦的頻率,磕在厚重的黃花梨木上,也狠狠敲在柳巍心頭。

    彷如過了一個世紀。

    寂靜的御書房里,終于響起帝王喑啞的聲音。

    “愛卿起來吧。

    這差事你辦得確實不漂亮,即日起降三級留任,以觀后效。”

    柳巍懸在嗓子眼的心終于落地。

    顯然他這眼藥水上得有些操之過急,但萬幸的是,他賭對了。

    降三級聽上去嚴重,實際上卻無關痛癢。

    留任等于保住了現有官位,他只要表現良好,很快就能復級,甚至有極大可能,還能再精進一步。

    但陳愈失掉的帝心,可就不那么容易拿回來了。

    柳巍趕忙謝恩告退,出了房門才敢擦拭額頭虛汗。

    一旁的大太監留仁進去伺候茶水,擦身而過時與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

    此時的他們都不知道,有時候獵人和獵物,不過是一念之差。

    湖廣、江西路遠,方徵音回程略晚幾日,自然落了下風。

    他一進京,就被錦衣衛請去喝茶;弟弟方徵言被停職查辦,方白鹿更是上了通緝令。

    但方大人亦不是省油的燈。

    面對南直縱容子侄家眷舞弊的控告,方大人直呼冤枉。

    他堅稱這是陳愈伙同柳巍為遮掩自身罪行,刻意地栽贓嫁禍。

    他方家棄考都避之不過,足見二人奸詐狡猾、詭計多端。

    被動挨打不是他的風格。

    他去二省,仔仔細細、上上下下、事無巨細查了兩個月,可不是只查治水貪糧。

    很快,一宗比南直舞弊更大、范圍更廣、性質更惡劣的科舉舞弊案浮出水面。

    只是波詭云譎的暗涌混跡在各地赴考的舉子中,叫柳巍不曾察覺。

    臘月九日,謝家大婚。

    因陛下親臨,喜事辦得并不張揚,甚至算得上低調。

    整個謝府,由重兵把守,賓客也宴請得簡單。

    新娘子人已被劫在謝家,自是省去抬轎、送嫁諸多事宜。

    顧悄不必早起,只在半晌午被瀚沙叫醒,簡單洗漱后,束發更衣。

    大紅喜服并不是休寧那些花樣子,簡簡單單,與謝昭同款,一件繡著纏枝并蒂,一件繡著團花蝠壽。

    只是同樣的版子,一個穿上豐神俊朗、如謫仙凡落。

    另一個穿上,很有些厲鬼還魂的驚悚。

    瀚沙捧著胭脂,不知道該不該往唇上點。

    顧悄搖了搖頭,望著鏡子里病懨懨的臉,努力揉了揉兩腮。

    可惜血色浮上,只幾息就散去,他還是一臉短命鬼模樣。

    這一覺睡得久,他整個人還有些浮腫。

    任誰看了都要嘆一句,這婚結的,謝御史可真虧。

    “罷了罷了,這鬼樣子皇帝看到應該安心。”

    所以,當新人千呼萬喚總算登場、由謝昭牽著謝恩拜堂時。

    滿堂嘉賓突然靜寂無聲。

    謝家嫡子,還……真娶了個男人。

    瞧著還不像個長命的。

    縱使謝家太君早有心理準備,可看到顧悄還是眼前一黑。

    像,真是太像了。

    謝昭曾經藏過一個人,她有所耳聞。

    只是他這小孫子,太過能干,將人藏得極為嚴實,以至于那人由生到死,謝家誰也沒摸到一塊衣角。

    她知道,是因為謝昭有間屋子,里頭掛滿了那人畫像。

    或笑或怒,或坐或臥,端的是容顏昳麗、姿容絕世。

    只是再好看,那也是個男人。

    畫中人一頭短發,她若是沒猜錯,還是個出家人。

    老太太吃齋念佛一輩子,對出家人從來敬重。

    一朝得知親孫子竟強了個出家人,差點沒直接西去。

    可又有什么辦法呢?

    同心一人去,坐覺長安空。

    老太太至今記得那些畫上孫子醉后潦草的題詩。

    謝家人一貫深情,認定一人便是一生。

    若是伴侶意外身死,寧可獨身亦不會續納。

    祖輩歷來如此。

    謝老太爺只他一個夫人,子嗣艱難只得謝錫一子,卻從無納小之心。

    謝錫夫人難產而死,便半世獨居,教育兩子,也沒想過替他們找個后娘。

    輪到孫子的孽緣,縱然她十二萬分心梗,也無可奈何。

    何況人都去了,再說無益,怪只怪謝昭福薄。

    是以,某日謝昭突然說要替她尋個孫媳,老太太高興還來不及,哪里還顧得上男女?

    她此前亦多方打聽過孫媳人品樣貌,可顧家嘴緊,她只知孫媳是個十六歲的小紈绔。

    那時老太太抱著貂順著毛,笑呵呵同謝管事說笑。

    “年紀小好啊,年紀小活潑單純,正好治一治景行那老成的性子;

    紈绔也好啊,紈绔會玩會鬧,會哄人開心,景行那院子就不冷清!

    哎,隨便是誰,只要令他破執,不再念著……

    不再念著那位,怎么樣都好!”

    但她萬萬沒想到,謝景行根本沒有破執,還找了個同畫上一模一樣的替身回來!

    這孫媳除了一頭長發不同,簡直就是畫中人走了出來。

    老太太心里拔涼。

    就這小身板模樣,哪里鎮得住她乖孫的一身血煞?

    她不由又看了眼孫媳。

    少年神色拘謹,有些怯怯的,被謝昭攥著手,還有些不情愿。瞧那顏色,冰天雪地的,愣是沒有半絲活人氣。

    難怪冰人死活對不上二人八字,怕不是這回……這回又是用的是強?

    他老謝家這造得什么孽啊……

    可叫老太太拆了這樁婚,她又不舍得。

    大不了……大不了以后謝家對這小孫媳再好些,乖孫欠下的她來償還,任誰也不許欺負他去!

    老太太內心戲多,滿腦子浮想聯翩,一個激動手下就失了輕重。

    懷里的白貂吃痛,“吱嘰”一聲,一個縱躍跳進顧悄懷里。

    嚇了顧勞斯老大一跳。

    頭一回直面神宗的審視,外加見家長,他本就緊張。

    一個不明物體撲面而來,他本能后退一步,直直撞進謝昭懷里。

    手里敬茶的杯盞應聲碎落一地。

    就算顧悄半懂不懂,也知道這事極不吉利。

    他傻愣在原地。

    偏偏那個罪魁禍首,在他衣襟里打了個滾,這時候鉆出頭來,還對著老太太齜牙咧嘴。

    完……完犢子。

    顧碩士人生頭一次緊張到頭皮發麻,真的急得想哭。

    他不想他和學長的今天出一丁點兒意外、有一丁點兒瑕疵。

    可越急越不知道如何是好。

    三秒好似三個小時那么漫長。

    他眼周不可控得泛起紅痕,倒是多了幾分生氣。

    “哎,歲歲平安、花開富貴!”

    在小孫子的眼刀下,銀發面善的老太太笑著打破僵局,“來,乖孫媳再給奶奶敬一杯,奶奶剛剛太緊張了……”

    顧悄喉頭發緊,早就顧不上孫媳這等稱呼了。

    自然也顧不上顧家各異的神色。

    好在接下來的流程沒再出什么意外。

    一拜君恩,二拜高堂,夫妻對拜后,謝景行就引著他避去婚房。

    整場婚禮,簡單得似乎有些輕慢。

    顧準和蘇青青臉色難看。

    而老皇帝氣勢威嚴,神情莫測,更叫喜宴拘謹得如同國宴。

    新郎不敢鬧,筵席不敢放肆,親眷們簡單對付幾口,意思意思就散了場。

    回到小院,顧勞斯長舒一口氣。

    他這間院子,連著謝家大宅,中間以一條回廊相連。

    那回廊七拐八折,叫人頭暈。

    隔著一道暗門,還是單向的,謝家那頭根本開不了。

    是以顧情遛出來,想到婚房同哥哥說說話時,半道就跟丟了人。

    他在謝家后院搜了兩個來回,愣是沒找到顧悄的影子。

    只等到一身紅衣的閻王,如浴血羅剎,一刀直直架上他脖頸。

    “不想他死得更快,就離他遠些。”

    昏黃的廊道轉角,謝景行整個人匿在陰影里,語氣淡漠。

    即便知道他是高宗遺詔上的正統又如何?

    謝景行壓了壓刀身,削鐵如泥的冷刃,輕易就能劃開高挑“少女”纖長的脖頸。

    血珠順著刀刃蔓延出長長一條游龍。

    腥甜的味道,刺激著二人體內雄性好斗的本能。

    氣氛突然劍拔弩張起來。

    顧情處在劣勢,知道若他敢妄動,脖子上的刀不會留情。

    他不得不退讓,“他是我家人,不讓我們見他,總要給我們一個理由。”

    謝景行漫不經心收了刀。

    “既然顧家一心憂君王、死社稷,那他便由我來庇護。”

    “這就是理由。”

    對上情敵滿是怒意的眼,謝景行毫不留情。

    “顧情,他不欠你,也不欠顧家。你們奪位也好,洗冤也罷,不該將他視作棋子,一再利用。”

    顧情瞬間白了臉,“不是這樣的……”

    他囁喏著想反駁,可互換身份這一茬,始終是揭不過去的罪證。

    謝景行懶得與他廢話,將刀拋給屬下,冷冷道,“請顧小姐回吧。”

    他到底還是留了些仁慈,沒有將顧悄中毒的真相告知。

    仕宦之家,既要從龍,必定會有所犧牲。

    雖然除去那年走投無路,顧家不得不將二人互換,此后不論是顧準還是蘇青青,都在無聲贖罪,從未刻意將顧悄至于死地。

    但這不代表二人無辜。

    互換之后,遺禍無窮。

    從那枚被哄騙戴上的保命玉佩,到休寧多次的暗殺針對,直至這次中毒……

    事無對錯,但傷害卻是貨真價實。

    謝景行費勁周折才找到他的小學弟,可不是眼睜睜看他受苦來的。

    這一刀,斬斷的便是他與顧家的前緣。

    黃昏時分,又紛紛揚揚下起暴雪。

    顧悄扒著水晶窗戶,盯著外間雪景,默默感慨。

    北方的雪,真是不分時代得多啊。

    要是換做現代,他早就奔赴雪地,來一場酣暢淋漓的雪仗了。

    可惜,不是。他現在弱得跟泡沫似的,風一吹就碎。

    咳咳咳。

    這會他已換下紅妝,裹著一件羊羔毛斗篷。

    婚禮上那只亂入的貂,懶洋洋團在他棉衣衣襟里,只搭出一小節爪子,彰顯存在感。

    那爪子圓滾滾,小小的肉墊粉撲撲,爪尖隨著呼吸翕張,十分可愛。

    顧悄有點想捏,但又怕驚擾這家伙,屆時竄出去丟了,他可沒處再找一只賠去。

    說來也怪,謝老太君這寶貝疙瘩丟了半日,也不見有人來尋。

    顧悄忖著下巴,垂眸盯著懷里的萌爪,心道這是幾個意思?

    老太太哪是不想尋?她是尋不到。

    謝昭的寶貝疙瘩,若不是愿意給人看,謝家還真沒人見得著。

    就他這院子,里頭門道多著。

    五行八卦,奇門遁甲,保準進來在里頭迷糊三天都轉悠不出去。

    不然他怎么藏個活人藏了幾年,愣是誰也說不清到底有沒有這么號人?

    要不是上回謝老太君親自尋貂,無意摸進他書房,這事至今還得是個未解之謎。

    這次風雪大,老太君腿腳不便。

    這府里便再無第二個人敢闖閻王的院子。

    小軒窗,正梳妝。

    謝昭冒雪回來,一眼就看到小窗后頭的愛人。

    他這處小院,看著雖小,卻無處不精細。

    知道顧悄新的身體畏寒,他不惜重金,用大塊的稀世水晶打磨這一扇扇透光的窗戶,就為了過冬時既能保暖,又不至于因空間密閉而憋悶。

    水晶的玻璃有些朦朧,燭火在顧悄身后鍍上一層暖光。

    他正低頭小心翼翼逗弄懷里小寵,眉目間盡是平和的歡喜。

    夢里依稀,好似現代的顧悄回來了。

    這一刻,謝景行松了口氣。

    他終于找回了他的那抹光,也得到了他的光。

    顧悄自然也看到了謝景行。

    透過水晶窗,一襲紅衣的學長,即清晰又模糊。

    他在雪中停駐幾息,才不疾不徐抬腳走來。

    每一步,踩在庭中薄雪上,發出細微的吱嘎聲響。

    也踩在顧悄的心上。

    他的心不可遏止地噗通噗通狂跳起來。

    龍鳳燭印著紅綺羅,云霞散落在他蒼白的臉上,仿佛一夜海棠盛放,明艷欲滴。

    人亦如海棠,等著護花人采擷。

    瀚沙很有眼色地替二人整好床褥、拉上簾子。

    又剪了過長的燭芯,替二人溫好交杯酒,這才掩門離去。

    對上那雙似笑非笑的含情雙目,顧悄不自覺口干舌燥。

    “喝……喝酒不?”

    謝景行低低“嗯”了一聲,將其中一杯遞到他手上。

    “悄悄該說,夫君,請喝交杯酒。”

    “夫……夫你大爺。”

    顧悄緊張地攥緊杯子,連指尖都開始泛紅。

    謝景行輕笑,“那換我說也一樣。”

    他犯規地攔住顧悄后腰,將人連帶那只嬌氣的貂一同攬進懷里,貼著他耳畔吐氣如蘭,“小夫君,請喝交杯酒。”

    顧悄暈乎乎,舉杯一飲而盡。

    卻見那人搖了搖頭,“悄悄真是不解風情,交杯酒一生只此一杯,怎能如此牛飲?”

    而他所謂精細的喝法,竟是含了一口酒,至唇齒間推杯換盞。

    交……交你妹。

    你這樣讓失業的酒杯情何以堪?

    顧悄羞臊之中,隱隱又帶著些期待。

    心理年齡已經是個大魔導師的他,合法夫夫頭一晚,美人在懷,如何能不心猿意馬?

    他無意識地貼近謝景行,眼中浮起氤氳霧氣。

    謝景行低頭,咬住他滾動的喉結,“悄悄真急色,可今晚的藥還沒喝。”……

    顧悄:風雪壓我十幾年,新婚夜里是徹底給我壓死了TAT。

    “悄悄你本就心腎不交,若房事再不節制,上擾心神,下擾精室,容易短平快。你也不想做個三秒男吧?”

    謝景行含笑,親他眼皮哄他,“身為新時代新青年,我們更不能沉迷低級欲望,要向往崇高的理想,你說對不對?”

    對,你說的都對。

    你個老小子,怎么不上天呢?

    謝景行嘴里崇高的理想,一是長命百歲。

    新婚夜拉著他喝藥養身,呵,挺好。

    二是家國天下。

    對沒錯,謝御史出差半年,堆積的公務有小山之高。

    新婚夜,他在婚房里,一本正經開始處理公文。

    一筆風驚苑花的草書,分毫不因奏折票擬而收斂,字跡張揚到一副老皇帝你愛看看,不愛看就滾的架勢。

    “呵,呵呵,為了大寧,年輕的左都御史,新婚當晚還在加班。”

    顧悄抱著貂,陰陽怪氣,“大寧勞模,可歌可泣!年輕有為還這么努力,這首輔之位,你不上誰上?!”

    謝昭好脾氣地應和,“悄悄當真料事如神。”

    “哈?”

    正躺平盤貂的顧悄手一抖。

    小家伙吧唧一屁股坐上他的臉。

    顧悄忙從毛發中找回老臉,同貂一起,四只眼睛目瞪狗呆地望向謝景行。

    他聽到了什么?

    他一定是聽錯了。

    第158章 第 158 章

    謝錫退位, 本是一計。

    外頭三位對此一無所知,果真上當,差點為此掙破頭。

    老大人很是滿意。

    他忙活這么一場, 也是想趁亂將謝氏摘出, 豈料內閣票擬大權, 早已落入兒子手中。

    “論偷家, 我只服你這個老六。”

    顧悄重新躺回去, 大字型癱倒,小嘴叭叭不知死活挑釁,“某些方面你雖然不太行, 但好歹也混到了首輔, 我姑且原諒你騙婚好了。”

    謝景行筆下一滑。

    行不行, 你給我等著。

    林煥不知道, 此后三年,他職業生涯昏天黑地、水深火熱, 全賴顧勞斯今晚一張嘴。

    婚后第二天,按規矩要起早敬茶見公婆。

    但這規矩管不了顧勞斯。

    他睡到自然醒,同貂兄互蹭了一把臉, “早安啊小東西。”

    伸手摸了摸身側,溫著湯婆子的褥子叫他判斷不出來,謝昭是起了,還是壓根沒睡。

    瀚沙端了洗漱用具進來。

    她比琉璃穩重多了,手里托著東西, 卻連一絲冷風都不曾帶進來。

    顧悄用軟毛小牙刷漱了漱口,隨口問道, “謝昭呢?”

    丫頭不多話,也不亂看, 只低著頭答,“大人上朝去了。”

    這一板一眼的,不愧是閻王家的打工人。

    顧悄嘟囔,“真是大寧好干部。

    新婚夜加班不夠,一大早還趕著上朝。難怪神宗給他發老婆。”

    瀚沙:……

    這話有些大逆不道,她不知如何應答,只好將頭埋得更低。

    顧悄看著直搖頭。

    嘖,閻王家的活兒不好干,這班難上,真難上。

    他幾把洗完臉,胡亂將頭發扎成一束,團吧團吧上頭頂。

    “今天我要做些什么?”

    哎,沒有琉璃,他真的有點不習慣。

    也不知道小丫頭丟了主子,有木有哭鼻子。

    “大人說,隨夫人高興。”

    提到這個,圓臉小丫頭眼睛亮了起來,開始一一復述謝昭囑咐。

    “夫人若是想見家人,就等辰時他散朝回來陪您。

    夫人若是不想見人,大人也準備了些新本子給您解悶。

    若是夫人愿意管家,那最好不過,大人正好有事請夫人定奪。”

    顧悄被她夫人長、夫人短繞得腦殼痛。

    她打著商量,“瀚沙,咱就說能換個稱呼不?”

    瀚沙慌得后退一步。

    “夫人是不喜婢子嗎?夫人不叫夫人,那便是瀚沙失了規矩,是要被管事責罰的。”

    顧悄:……

    行吧,夫人就夫人。

    反正這除了一只貂,也沒第三個活人。

    他擼起袖子,躍躍欲試,“讓我來看看,謝昭有什么事要我辦?”

    結果,瀚沙遞來一本禮單目錄。

    “這是三日后的回門禮單,大人請夫人過目。”

    顧悄:……

    他有個疑問不吐不快。

    “你家大人連新婚的早茶都免了,還管什么回門?”

    圓臉丫頭卻振振有詞。

    “大人說,在家夫人可一切隨意,在外還是得守些禮節,防人詬病。”

    呵,顧家都成“在外”了,這還說起禮節。

    他好氣又好笑,謝景行這廝,就差沒把“顧悄歸我”刻在大門頭了。

    但他竟詭異地覺得,這樣蠻橫護犢子的學長,有那么丟丟可愛。

    隨手將清單放到一邊,顧悄收了收心,也開始忙起正事。

    小婚假結束,科考系列的最后一本書,也該上線了。

    一路走來,他現編現用,一群人跟著他現學現賣。

    如此林林總總,他復盤下來,竟發現不管是基礎理論,還是行文技法,不論是重點熱點,還是備考竅門,他都傾囊相受,其實也沒有多少東西能教了。

    會試其實就是鄉試的2.0版。

    他們面臨的,將是大寧最嚴苛的主考,以及各省殺出重圍后最強勁的對手。

    除此之外,考試本身并無不同。

    這場大浪淘沙,赴京的新科舉人并歷年落榜舉子,亦有兩千人眾。

    會試正榜取其中三百余人。

    較鄉試不同的是,會試錄取有著“南六北四”的不成文規定。

    南,特指南直、江西、浙江、福建等南方科考大省,這些地方自古安穩,素來崇文,故而學生大多能考會考,常年霸榜。

    北,即指山東、山西、河南、陜西等地,北方動亂多,民風剽悍,重武輕文,因此學生底子差,與南方考生一同會試,時常被秒成渣渣。

    太祖時期,南北就因爭榜鬧出過不少動靜,甚至上升到朝堂文武之爭。

    朝廷為了南北平衡,更為籠絡北方人心,遂將會試分榜取士。

    也就是說,南直其實能爭的,只一百八十個席位。

    對手還是江西、浙江、福建這些地方的考霸。

    難度簡直MAX↑。

    所以會試沒有捷徑。

    他的科考系列最后一本,不是別的,正是一本海量題庫——

    《會試上岸一本通》

    當然,重點還是要劃的,押題還是必須的。

    但顧勞斯汲取鄉試中槍經驗,將押題和重點分攤進每個單元。

    并貼心標了一個不顯眼的“*”。

    嘻嘻。

    題庫早在來時船上,就奴役謝大人一道發力。

    現在已完成七七八八。

    彼時謝大人在后頭筆走龍蛇,默歷年會試真題;

    他在前面口若懸河,與一眾鄉下蛋子吹噓文書寫得好亦能升官發財。

    舉的例子就是陳愈陳尚書。

    陳愈是江西吉水人。

    這地方人杰地靈,是江南望郡、狀元之鄉。

    后世還有“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說法。

    陳愈不負父老期望,太祖開元二十二年,年僅二十歲就高中狀元。

    留京時,他由于文筆極好,尤其擅長公文寫作,不久就被太祖重用,成了他御用筆桿子。

    太祖后期的詔令,明白曉暢,簡麗典雅,幾乎都出自這位之手。

    太祖惜才,但也有一個壞毛病,就是愛給文臣和兒子牽線。

    他將文臣之首云鶴的獨女指給高宗,又覺不該厚此薄彼,遂將后起之秀陳愈的嫡女又指給了神宗。

    挑來挑去,委屈臨死都沒挑到合適的,不然泰王必定也會得個文豪岳丈。

    咳,扯遠了。

    總而言之,陳愈就是憑著公文起家,一步一步成為三朝閣老。

    ——論一個機關筆桿子的升遷之路。

    因為會試主考鐵打不動歸禮部尚書。

    小顧勞斯還順帶深度解析了一把由陳愈代筆的那篇帝王罪己詔。

    從文風主旨、政策導向和個人喜好,多維度將這篇詔令大卸八塊。

    可憐短短的五百字,一個月里愣是被五十來人拆來解去,盤來復去,還被要求按文風仿出不同主題的詔令各十篇。

    書讀百遍其義自見。

    任誰都拆出來,罪己令后,神宗有多苦,江山有多難。

    真真是東邊冒火西邊冒煙。

    大寧搖搖晃晃撐這么久,全靠寧樞見縫插針縫縫補補。

    就是縫補的動作暴力了些許。

    這個月的特訓,別的作用有沒有不好說。

    但起碼把握神宗難點、堵點這塊,與訓各位皆深得真髓。

    船上最后幾日,顧悄精神不濟。

    謝大人貼心,不止替他默了題,還替他做了題型分類,每一類前頭,又各點了幾篇狀元卷,細心寫好解析。

    嘖,他的學長怎么就這么優秀?

    忙活一早,他終于趕在謝昭回來前完工。

    伸了個懶腰,將一沓稿子推至桌邊,他下意識道,“琉璃,把這些送去給大侄孫,校定好再給原疏他們……”

    話說一半,他突然反應過來,琉璃不在。

    “沒……沒事了。”他尷尬笑笑,對上一臉緊張不知所措的瀚沙,心中也生了幾分哀愁。

    他也不太清楚體內的毒是怎么來的。

    在沒查清下毒的人之前,他先前接觸過的一切都不安全。

    雖然他并不懷疑親近的幾個小丫頭,但這時候他能做的,也只有配合謝景行。

    “夫人,今日雪霽,風也不大。要不婢子帶您出去轉轉?”

    瀚沙不知道他為什么愁眉緊鎖,只知道她的使命就是照顧好夫人,當然,也包括夫人的情緒。

    顧悄想了想,答應了。

    他懷里還有一個粘人的小寵,也該還回去了。

    瀚沙替他換了衣服,披上一件能將他整個罩起、只露一雙眼睛的雁絨斗篷,腳下是一雙麂皮靴子,臨出門又遞過來一個十分精致小巧的掐絲純銀團花鏤空暖手爐。

    可謂是全副武裝。

    顧悄瞪著那個手爐,有些抗拒。

    “這不是女孩子用的嗎?”

    瀚沙聞言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夫人,您怎么還嫌棄自個兒的嫁妝呢?”

    顧悄:……

    他是發現了,這個叫瀚沙的小丫頭,看著慫巴可憐,但內里很是蔫壞!

    白貂似乎聽懂了他心聲,從斗篷里鉆出一個腦袋,嘰嘰吱吱叫起來,好似應和。

    謝昭的院子修的跟他這個人一樣,很是有些城府。

    總之顧悄走了一圈,也沒記下路。

    他不由回望假山亭閣掩映的小路,憂心忡忡道。

    “這要沒了你,家中起火我可都跑不出去啊?”

    瀚沙一整個被他的腦回路無語住。

    “夫人,家中怎么會起火?好吧,就算真的起火,那邊還有一條路直通西門。就是夫人回來那天大人帶您走的,那是特意為夫人外出新辟的門。”

    真是辛……辛苦了呢。

    顧悄抓了抓頭,這么說來,謝景行是沒打算圈禁他。

    Emmm是他多慮了。

    外頭通的就是謝家大宅。

    整個謝家人丁不興,大宅分成四塊,東北邊自是老太君的住處,西北是謝錫的院子,南邊被兄弟兩人各自瓜分,這是正院,再外頭還有些旁支親戚。

    大差不差算下來,這條gai謝家占了一半。

    另一半,不巧就是蘇侯府邸。

    也正是他爹娘兄長落腳的地方。

    顧悄囧囧,距離這么近,確實不必費那個勁上花轎了。

    顧勞斯正熟悉著新家,就聽到老遠一聲“小嬸嬸”。

    那清脆少年音,喊得他虎軀一震。

    見他不應,那聲音愈發敞亮。

    “小嬸嬸——小嬸嬸——”

    顧悄臉一黑,片刻后用手上爐子抵住奔過來的少年。

    “打住,我沒你這么大的侄兒。”

    嚴格算起來,顧影傯,哦不,現在應該叫昭郡王了,要喊也是喊他小舅媽。

    可謝家人丁少,不論哪房,女孩兒都視作男孩兒,稱謂就也跟著成叔叔嬸嬸了。

    “別呀,小嬸嬸。哎喲天冷,您可別凍著手。”

    小火爐不燙,抵住額頭也不疼。顧影傯還是將暖爐扒拉下來往顧悄懷里塞。

    昨天結婚,多少有點緊張,閑雜人等小嬸嬸顧不上看。

    今天一瞧,族學那個總愛斜眼瞧人的小少年,已然落落大方起來。

    他似雨后春筍,見風抽長,身高幾乎快攆上顧悄。

    這時候觍著臉討好,不僅不招人嫌,反倒還有那么幾分討喜。

    要不怎么說,天子腳下風水養人呢?

    想想當初他還被這娃硬核擠兌,現在赫然就成了他巴結的對象。

    果然賽道不一樣,待遇都不一樣= =

    “我要是沒記錯,上次有個小鬼說進京就告訴我所有,嗯?”

    顧悄可還沒忘,他們油菜花田里的約定。

    “那我說的是你中舉之后。”

    顧影傯扭捏一會,“告訴你也不是不行,只要小嬸嬸答應幫我一個忙……”

    “什么忙?”顧悄來了興致。

    他還沒忘金陵江東驛外顧云恩的算計,大侄孫推塔最后的關鍵,似乎就在顧影傯身上。

    “這里說話不……不方便,我們借一步……”

    他還沒借完,就被一只修長大手扔出去老遠。

    毫無防備的小鬼一個沒站穩,一屁股坐進了雪里。

    他水灣灣的大眼睛瞪著小叔叔,一副委屈巴巴的樣子。

    怪可憐見的。

    “誰許你擅自過來的?”

    謝大人緋紅的官袍都沒來得及換,臉色森冷地呵斥。

    “奶奶叫我來給小嬸嬸解悶。”

    顧影傯很是上道,他自覺拍了怕屁股爬起來。

    “小嬸嬸最喜歡聽時興八卦,我正想說幾件給他。”

    說著,顧影傯又從袖袋里掏出一個油紙包,“小嬸嬸還好吃,這是我特意去稻花香買的新鮮點心……”

    好了好了,知道你是有備而來行了吧。

    顧悄瘋狂給他擠眼睛,叫小鬼趕緊閉嘴。

    他還要臉,沒看到謝昭身后還跟著兩位同僚嗎?

    那倆年輕人憋笑憋得辛苦,礙于上官威儀,不敢袒露,面部神經都開始抽搐了。

    二人一個是新任吏部侍郎江遠,一個是左副御史閬華。

    聚在一起,正是為商議大寧官員年終考核事宜。

    他們知道上峰新婚,卻不知道是這種老夫少妻的搭配。

    新夫人裹得嚴實,只露一雙美目在外,外頭謠言又傳得五花八門,他們還真不知道這夫人究竟是少女還是少年。

    不待他們多瞧幾眼,謝大人緋紅的官袍就將人擋了個嚴實。

    “你們先去議事廳等我。”

    二人只得遺憾地收回視線,領命而去。

    要知道外頭押新夫人身份的局,賭注高的已達萬兩了。

    誰叫鐵樹開花,百年一遇呢?

    可惜大好的發財機會,兩人都眼拙,愣是沒瞧明白。

    “怎么出來了?”謝昭垂頭,以額抵上他額頭試了下溫。

    語氣也不自覺柔和下來,“不燒,那就四處逛逛吧,可要我陪你?”

    “不用,你忙吧。”顧勞斯退了一步。

    大庭廣眾的,院子里來來往往還有不少掃雪的下人,這么親密怪嚇人的。

    沒見那個鏟雪的,半天沒挪地兒,快把腳下火燒石地板鏟出火星子了嘛!

    糊弄走閻王,拘謹的小侄兒又活蹦亂跳起來。

    他領著顧勞斯還了貂,還陪著老太君用了個午飯,嘮了會家常。

    主要都是顧影傯小嘴叭叭說著些休寧舊事,顧悄在一旁尷尬賠笑。

    實在不能指望一個幼稚園小鬼的視角,能瞧出原身什么好。

    孫媳跌宕起伏的十六年,聽得老太君膽戰心驚。

    養活得如此艱難,乖孫不會又要當寡夫吧?

    顧悄哪知老太太心思?

    眼瞅著紈绔刷了大負分,趕忙以困倦為由,拉著還沒叭完的顧影傯潤了。

    小孩子愛玩,顧影傯也不例外。

    在他印象里,小嬸嬸也是個好玩的主兒,是以無人處,他原形畢露,一會兒腳欠去踩魚池里頭的冰,一會兒搖搖海棠枝上的碎雪。

    反正就是閉口不提正事。

    顧悄陰惻惻一笑,不錯,小鬼本事見長,都知道跟他玩敵不動我不動了。

    他抓起一把雪,猛地揪住顧影傯披風領子,眼疾手快就塞了進去。

    中班畢業的小嬸嬸也沒成熟到哪里去,趁著大侄子跳著抖雪的功夫,抱胸洋洋得意,“呵呵,我早就想這么干了,小鬼我告訴你,這就叫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顧影傯翻了個白眼。

    “小嬸嬸你比我還小心眼。族學里我不就是想攆你回家嗎?可我那也是為你好!”

    小鬼大約是想起顧家那段并不美好的時光。

    語氣有些郁郁,“你從不上學,哪里知道族學的烏煙瘴氣?

    顧家內里派系眾多,各房之間亂得很。

    就說那徐聞,一來就打聽你,打聽不到就找原疏套近乎,原疏不愛搭理他,他就各種使壞下絆子。族學里頭說原疏賣姊求榮的話,就是他最先傳的。

    你都不知道,在你進學前,原疏過的是什么日子。

    每日不是課本被撕了,就是筆墨不見了,他哪里還有心思讀書?”

    顧悄愣住了。

    原來那時原疏嶄新的書本和文房,是這樣來的。

    “哼,笨蛋小嬸嬸你生來就有萬般寵愛,哪里知道這些人間疾苦?”

    顧影傯語氣酸酸的,“我為難你,是有嫉妒心作祟,但也不盡然。”

    “這事說來話長。

    我娘年輕時愛慕你爹。

    啊呸,你知道我們是一個爹的吧?

    可不是顧準那糟老頭子!

    但是你爹已經有了你娘,你娘家世還好。

    那時愍王一系雖已呈頹勢,但云鶴聲望猶在,謝家在他們眼里,不過是個貳臣,你爹怎么會看得上謝家女?

    可我娘鬼迷日眼地就想嫁他,哪怕做小也行。

    她死乞白賴,愍王被貶漳州,她也不顧聲譽從謝家出逃跟了過去,都說烈女怕郎纏,最后她就這么纏成了……”

    “后來,你爹被誣陷謀反,他給你娘安排了后路,卻叫我娘頂替王妃赴死。

    是你娘偷偷放跑了我娘,叫她無論如何保下愍王骨血。

    為答謝這救命之恩,我娘才叫我護著你。

    族學里構陷,只是想叫你挨頓打,老實回顧準翅膀下頭呆著去。

    哪知道好哭鬼一夜間成了個兇羅剎。

    不止叫我白挨了好幾頓打,還差點害的我娘死在徐家人手里。

    要不是謝大人來得及時,我們恐怕都等不到認祖歸宗這一天。”

    說完這么長的前情,他小大人似的拍了拍袖子,“雖說這祖宗認了也沒什么意思,但好過在休寧夾縫里求生。”

    他滿口你爹你爹的,顯然對那個素未謀面的親爹不感冒。

    “我其實同你一般大小,可為了藏住身份保命,打小喝藥,生生壓了三年歲數。

    那時候我每天最怕的,是活不到明天。現在雖然一樣危險,但……”

    他瞇起那雙略顯稚氣的眼,“但我有了一點兒權利,起碼能決定我活不活得過明天。”

    說著,他笑了起來。

    “我曾經十分嫉妒小嬸嬸,嫉妒你那么蠢,憑什么還那么多人護著、無憂無慮地活著?但現在我不嫉妒了,比起把性命交到別人手里,我更喜歡這種……將命運緊緊握在手里的感覺。”

    顧悄磨了磨后槽牙。

    他愚蠢?

    他深呼吸三次才按下想要揍人的麒麟臂。

    好吧,剛穿來的他,現在看來,確實不太聰明。

    “那謝昭不是個好人,又是怎么回事?”

    這話一出,顧影傯忙跳起來捂住他的嘴。

    “噓,小嬸嬸你是要秋后算賬,害死我嗎?”

    他那雙手到處亂蹭,剛剛才撈過冰抓過雪,也不知道多邋遢。

    顧勞斯嫌棄地呸呸呸。

    顧影傯鬧了個大紅臉。

    他壓低聲音,“先說好,我告訴你謝大人的秘密,你答應幫我一個忙。”

    顧勞斯當然滿口答應。

    在揭秘的路上,他難得忐忑不安。

    關于謝景行早死的心上人,他有意無意,已經聽過好多回。

    全世界都知道有這么一個人,要說這里頭沒一丟丟貓膩,好像……也不太可能?

    小顧心里開始打鼓。

    會不會這么多年里,謝景行當真找過那么一兩個同他相像的,聊慰相思?

    會不會謝景行也曾認錯過,將滿腔愛意付諸過另一個人?

    他也知道這些猜想無理滑稽。

    可它們就像心上野草,總是偷偷冒頭。

    他晃了晃頭,讓自己蛋定一點。

    眼見書房越來越近,他腳步卻越來越遲疑。

    他甚至希望小丫頭攔他一攔。

    “瀚沙,書房重地,我進去是不是不太好?”

    瀚沙疑惑地瞥了他一眼。

    “怎么會?大人說了,他的就是您的,書房也是一樣。”

    顧悄:……

    跟著小丫頭,走過一個又一個八卦陣似的回廊,終于到了一棟八角樓前。

    樓上一塊牌匾,草書肆意飛揚。

    正是“善護念”三個字。

    瀚沙在門前站定,“夫人,這里只能您自己進去,婢子在外頭候著。”

    她看了眼天色,“樓里沒有碳爐,夫人莫要久呆。”

    顧悄攏了攏披風,將新換過炭的手爐擁緊。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推開了塵封的木門。

    樓下冷冷清清,凌亂放著些史書集子。

    顯然這里是謝府禁區,大約只能主人自己灑掃,書上生了不少灰塵。

    整間屋子,帶著些中式建筑特有的沉悶與壓抑。

    他四下掃了一眼,抬腳上樓。

    越往上,越覺得心跳得厲害。

    好似他摸索的不是一層樓、一個秘密,而是謝景行藏于娑婆世界的本心。

    二樓只留著一扇小窗。

    顯得更為晦暗。

    冬日柔和的日光,透過那小小窗口,斜斜映照在一側的墻壁上。

    那里層層疊疊掛著許多幅畫。

    陽光撒滿最上頭那張。

    一片璀璨黃花。黃花盡頭,是一個熟悉的回眸。

    以這幅為起止,顧悄一一看過去。

    有他印象里的過去,也有他不知道的點滴。

    樓有八面,每一面墻上,層層疊疊都是長卷。

    每一卷的焦點,都是他自己。

    最早的畫紙已然泛黃,最新的卷軸還泛著墨香。

    時光在這一刻突然具象。

    他不由又想起樓前“善護念”三個字。

    善護念,離諸相,無所住而生其心。

    做文獻學作業時,他亦抄過金剛經,憑借過目不忘的記性,自然記得這句。

    若他沒有記錯,這句活是佛勸告他的信徒。

    不要被外界干擾,超越執著和貪愛,心才能自由平靜。

    若心有所住,即為執著。

    執著會生諸相,而諸相虛妄,并無實處。

    他是謝景行的執嗎?

    所以這里才這般陰郁煩悶,充斥著叫人喘不過氣的壓抑氣息。

    文廟玄覺老禪師的那番機鋒言猶在耳。

    空空念念執執,當時他不懂,現在他亦不懂。

    但他知道,謝景行兩世修行。

    若他是執念,換句話說,他就是謝景行的業障。

    一切業障海,皆由妄念生。

    顧悄突然后悔非要探尋這個秘密了。

    他攥緊手中暖爐,匆匆就想退出這房間。

    還沒幾步,就被謝景行擁進懷里。

    “怎么?嚇到了?”謝景行有些無奈。

    這書房是他的宣泄之所,里頭畫的數量確實多到有些失常。

    如果把畫換成照片,擱現代那他恐怕妥妥就是個偏執狂+偷窺癖。

    他溫柔拍著顧悄后背,“真的,我一點都不變.態。”

    顧悄哪想到他腦回路如此清奇?

    他憋著一口氣,罵也不是,揍也不是。

    他瞪著一雙帶著霧氣的眼,眸光里帶著不自知的委屈。

    “我是不是耽誤謝居士你立地成佛了?”

    謝景行還想著怎么交代自己那點陰暗心思,就聽到這么沒頭沒腦的一句。

    他愣了幾瞬才反應過來,便十分無恥地將人抱起,身體緊緊貼合在一處,暗示簡直不要太明顯。

    灼熱的氣息噴散在脖頸,一聲笑語貼著顧悄耳廓響起。

    “紅塵如此美好,你看我像要出家的樣子嗎?”

    顧悄:……

    他梗著脖子,“我看怪像的。”

    他被托著小孩抱,手腳無處安放,只好環住謝景行脖子,腿也不由夾上他的腰。

    連體不一會兒,感受到某些不可言說的變化,他這脖子就梗不下去了。

    披風下,身體親密無間,心卻隔著一層。

    顧悄猶豫半天,還是問了出口,“謝景行,你后悔嗎?如果沒有我,你定然……”

    謝景行直接用行動回答。

    他揮開畫案上的雜物,將顧悄壓上桌面。

    兇狠的吻如海嘯,一點點擠壓著顧悄的胸肺。

    他如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指甲狠狠嵌入謝景行后頸。

    留下幾道殷紅的抓痕。

    這次謝景行毫不遮掩,肆意釋放心中壓抑的欲望。

    不止是身體上的,還有心理上的。

    他謙謙君子的表皮之下,是一顆丑陋骯臟的心臟。

    情于色起,終于魂契。初見他就想上他,多相處一天,這欲望就愈發濃烈。

    他真的不是什么好人。

    窒息前,他好心放開了脆弱的獵物。

    抵著他氣喘吁吁的唇,他說出了深藏心中的惡,“你該慶幸這身體太虛弱,否則每一次,我都會做到你哭為止。”

    顧悄羞恥得腳趾發麻。

    他真的是個只看過偶像劇親嘴喘息就拉燈的純情魔導士啊……

    老天為什么要讓他承受這種刺激?

    真做了,老夫老妻他還不至于這么……這么菜雞。

    欲求不滿不上不下才叫人干捉急。

    兩人在眾多顧悄的“眾目睽睽”之下,廝磨了許久。

    書房沒炭火,但有另一種火,足夠他們直到夜幕降臨,也不覺得冷。

    顧悄這把是真被修理狠了。

    懨懨裹緊披風,由著謝景行公主抱回院子。

    臨出門,他瞇著淚眼,又嘀咕了一遍。

    “善護念……離諸相……無所住而生其心,再信謝居士的佛心,我就是棒槌!”

    謝景行聽著好笑。

    卻也不得不與他解釋書齋寓意。

    “一呼一吸之間,是為念。

    念無實相,在將呼未呼、將吸未吸的瞬間;如黑夜白天輪換,那個生而未生、化而未化的奇點。

    一切心念皆生于空,本無好壞純雜之分。

    有人萬念生萬念落,依舊成空;有人一念起即可成佛。

    好與不好,如人飲水。但無念不為生,只有心念生出的瞬間,人才有呼吸,生命也才化作實相。”

    這佛語佛偈,顧悄聽得云里霧里。

    凜冬傍晚的寒意都不能阻止他打架的眼皮。

    但下一秒,他就一個激靈,醒了。

    “善護念不是絕念破執,而是教我們要守念化實。

    悄悄,我的念是你,護的自然也是你。你是我的呼吸之間,是我的生命奇點,遇到你我感激還來不及,又怎么會后悔?”

    顧悄默默將斗篷帽檐拉得更低,遮住冒煙的臉頰。

    “你博士你了不起,情話還設門檻,學歷低了都聽不懂……”

    他經常會因禁不住學長猛烈的攻勢,不自覺蹦出幾句煞風景的話。

    謝景行現在已經摸清他脾性。

    知他這是害羞了,但他還是壓低嗓音,繼續惹火。

    “悄悄,我也早就不修佛,現在只做你的信徒。”

    槽,這是要逆天啊!

    顧烏龜又往斗篷里縮了縮,接不上接不上,這題誰會誰上。

    第159章 第 159 章

    新婚第二天, 瞪著瀚沙送進來的幾套女裝,顧悄面無表情。

    如果這就是大侄子說的忙,那小嬸嬸選擇不幫。

    “小嬸嬸, 我們昨天說好的。”

    頂著死亡凝視, 顧影傯縮了縮頭, “你是長輩, 怎么能失信于小輩?”

    顧悄皮笑肉不笑, “既然是長輩,就更不能縱容小輩在外頭招搖撞騙。”

    沒錯,顧影傯要他幫的忙, 就是在謝家為新婦舉辦的見面會上, 男扮女裝溜達一圈, 好坐實“謝家娶的是顧家小姐”這件事。

    京都這些官家子弟, 平日里沒什么消遣。

    私下里最好對賭起哄。

    謝顧兩家婚事,男婚女嫁, 原本沒什么懸念。

    可自打蘇青青帶著一名叫蘇冽的紅妝小將戰場上大殺四方,這事就熱鬧起來。

    一邊傳顧小姐寧可改名換姓上戰場,誓死也不嫁謝家。

    皇家賜婚, 天家顏面傷不得,顧家交不出人只好假鳳虛凰,叫短命的兒子頂了包。

    “女兒披甲,男兒紅妝。”

    喝花酒的柳大人幺子柳開,打了個響嗝, 豎起拇指,“顧大人……牛哇。”

    替嫁本就傳得有鼻子有眼。

    謝家接親那天, 閻王又當眾抱著個弱質少年揚長而去,關于顧家到底嫁兒還是嫁女, 更炒得白熱化起來。

    一邊堅決不信兩家會合伙欺君。

    比如顧影傯,他一臉不屑在隔壁酒樓辟謠。

    “蘇冽要是顧小姐,便是矯造身份、貪冒軍銜,是頭一條欺君大罪。

    若是再敢讓她哥哥替嫁,那就是抗旨不遵、欺上瞞下,是第二條欺君大罪。

    最笑話的是,說謝顧兩家知而不報、錯而不改?

    那更是罔顧君恩的大不敬之罪,哼,你們造謠都不帶腦子,以為人兩家都跟你們一般,嫌腦袋長在頭上多余?”

    眾人一聽,很有幾分道理。

    來不及應和,對面花樓扔下一只酒壺,“嘿,那頭昭郡王拆咱們臺呢!”

    柳開醺紅著臉幾乎是掛上二樓欄桿,“我這消息,絕不會有錯。”

    他神秘兮兮指了指北向,“那位……就相中了顧家小子,嗝,不信咱們打個賭。”

    “柳家公子或是喝高聽岔了?”顧影傯笑瞇瞇遙敬他一杯。

    “賭就賭,屆時輸了不許賴債。咱們賭什么?”

    柳開掰著指頭算半天,“近日家里拘束,哥哥手頭有點緊,就賭點零花好了。”

    他隨手拉過身邊美人兒,“這位魁娘子贖身,老鴇要千金,你敢不敢賭?”

    顧影傯垂眸,握杯的手心沁出些冷汗。

    不一會兒,他穩住心神,笑道,“倒也沒什么不敢,就是千金于我沒什么意思,本郡王提不起玩兒的興致。”

    那柳開也是個紈绔的主兒,立馬就咬了鉤。

    “什么有意思昭郡王只管提!反正不論什么,這千金本公子是賺定了哈哈哈……”

    他爹從南直得來的一手消息,怎會有錯?

    柳開過分自信,壓根沒想過自己會輸。

    顧影傯放下酒杯,“我年紀小好玩,聽聞早年柳大人收過一本游記冊子,記著些大好河山,我倒是很感興趣。不知柳公子做不做得了你爹的主,就賭這本冊子?”

    柳開不以為意,“行,那就這么說定了。”

    他搖搖晃晃起身,向著樓上樓下一拱手,“今日對賭,在場的可都是見證。小鬼,千金你就備好了等我來取吧!嗝,若是備不上,我可是要到謝府去要債的。”

    這話趕話的賭約,一下子出了名。

    現場還有不少好事的,也各自跟風加了注。

    大婚那日,各方更是翹首以盼,就等著謎底揭曉。

    哪知謝家竟搞了個私人婚禮……赴宴的親信自然守口如瓶,問起新娘子無不搖頭嘆氣、避而不談。

    這懸而未決的賭注,愈發水漲船高。

    押男的一行,幾乎快要向另一邊貼臉開大了,“哈哈,我就說顧家定是幺子替嫁,要是女兒何必如此遮遮掩掩?”

    顧影傯哭喪著臉。

    他打的空手套白狼的主意,兜里可沒那千金。

    小少年也有些謀算。

    篤定御旨賜婚,男婚女嫁才是人之常倫,兩家必定做些遮掩。

    他還幾次三番探過口風。

    謝管事也笑瞇瞇應他,“我瞧著顧家嫁妝,是按女子備的。”

    如此他也自信,這把絕不會輸。

    可惜,他只猜對一半。

    賜婚圣旨,男子婚嫁,太過驚世駭俗,也同尊禮治世的國本相悖。

    神宗確實不大樂意,奈何御史好南風,他和御史又有君子協議,為了國祚只好睜只眼閉只眼。

    上位者主打一個裝佯,底下人只能跟著一起睜眼瞎。

    活生生演了一出大寧版皇帝的新裝。

    大家都知道奉旨成親的,是顧家小兒子,但誰也不敢說。

    “怎么能說是招搖撞騙呢?”

    小鬼終于學會了利用他外貌的優勢,頂著一張很是漂亮討喜的臉撒嬌,“我就是和人家小小打了個賭。”

    “你才多大,就賭?”小嬸嬸板起臉,想要好好澆灌一下祖國的花朵。

    誰知花朵突然朝他齜開一嘴利齒,“我十六啊,不過是同柳開那個草包打了一個賭,不像小嬸嬸你,跟我同齡,那賭得可就大了……”

    顧悄嘶了一聲。

    糟,被捏住了七寸。

    但柳開這個名字,叫他留了個心眼。

    這黑心小鬼目的絕對不止對賭這么簡單。

    “小嬸嬸,你想啊,謝夫人早晚要在京都露面的。”

    顧影傯搖著小嬸嬸胳膊,“躲得過初一,也躲不過十五。”

    “若是你以真身上陣,那科考也好、闈彩也好,你做的所有事,可都要記到謝大人頭上,這不是在朝堂上給他招風嗎?萬一你再得罪一兩個什么人……”

    他說得含蓄,顧勞斯心虛抿了口花茶。

    自信點,這個“萬一”應該可能或許大概率是要去掉。

    “可謝夫人如果是個女子呢?

    屆時世人眼里,顧悄是顧悄,謝夫人是謝夫人,你辦事豈不是少了許多拘束?”

    別說,還挺有那么幾分道理。

    過明堂是謝景行的堅持,顧悄其實不太在意。

    他還有很多要做的事,謝夫人這個身份確實不方便。

    “況且還能給蘇冽省下許多麻煩。”他不遺余力游說。

    “你知道的,要是言臣們坐實了蘇冽就是顧情,那有事無事都要參她一本。”

    顧悄斜眼睨他,“那不成了我欺君?”

    顧影傯一哽,但見小嬸嬸神色松動,趕忙再接再厲。

    “怎么會呢?只是叫你穿一回女裝混淆視聽,又不要你承認是顧情!真問起來,小嬸嬸咱們好男兒就愛對鏡貼花黃,不行嗎?”

    顧悄黑線:“不行,我可沒這愛好。”

    “小嬸嬸,你就幫幫我吧。”小鬼硬擠出一滴鱷魚眼淚。

    “嚶嚶嚶,我哪里有千金還債?到時候我會被謝家族叔打死的。”

    “小嬸嬸……”

    “小叔公……”

    “顧琰之……”

    “謝夫人……”

    顧悄被他吵得腦殼痛。

    他瞅了一眼花里胡哨的裙裝,眼一閉心一狠:算了,又不是第一次!

    但是,忙也不是白白幫的。

    顧悄斜眼漫天要價,“我替你保命,你也得實話實說。”

    “什么?”小侄子抱他胳膊的手一僵,有了不好的預感。

    顧悄戳著他額頭,將牛皮糖推開,“老實交代,你到底在賭什么?”

    顧影傯眼神開始亂飄,一看就是在現編話本子。

    顧悄冷下臉,警告地瞥他一眼。

    小鬼立馬捂著屁股消停了。

    他心底其實很有些怵這個弱雞叔公。

    尤其怕叔公的暴脾氣。

    每次叔公發飆,也不見多厲害,可他就少不了一頓好打。

    太邪門了。

    他老實坐下,一口氣灌下半壺花茶。

    如此磨嘰半天,又覷了瀚沙一眼,才垂頭喪氣開始坦白。

    “這遭我回來,受封一個郡王虛名。

    無權無勢,想在京都安身立命,只能依靠謝家。

    可謝家不同于顧家,不留無用之人。

    想要得謝家庇護,就要先于謝家有用。

    我身份敏感,既不能出風頭在朝堂謀事,亦不能交游拉攏人脈。

    唯一能做的,就是……就是仗著身份、胡作非為……”

    他說著有些赧然,一張略顯幼態的臉漲得通紅。

    “就像……就像叔公在休寧時那樣。”

    “咳咳,好漢不提當年勇!”

    顧勞斯嗆了一口,難兄拍了拍難弟肩臂,表示理解。

    八月太子失蹤。

    九月初欽天監密奏,稱天心西落,大火暗、心前滅,熒惑逆行,乃大兇之兆。

    感謝那夜荷花宕臥聊,小顧已能嫻熟破譯這氣象學密報。

    古人認為天圓地方,頭頂星空就像個大鍋蓋。

    正中那圈兒,分成三個巨大城垣,中上為皇室居住的“紫微垣”,左下為天帝執掌政務的“太微垣”,右下則是百姓生活的“天市垣”。

    鍋蓋邊緣,又分作二十八星宿。

    星宿依照方位切成四份,東方蒼龍七宿(角亢氐房心尾箕),西方白虎七宿(奎婁胃昴畢觜參),南方朱雀七宿(井鬼柳星張翼軫),以及北方玄武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

    詩文中所謂氣沖斗牛、星分翼軫、參商不見,指的就是這些。

    天上星宿,地下分野。

    鍋蓋下頭對應的地域,就是所謂分野。

    東方蒼龍的心宿,正對著河南商丘,故而心宿又名商宿。

    在天為青龍心臟,落地是華夏腹地,心宿自然而然寓意著天家。

    心宿里有三顆星,居中的名“大火星”,象征著皇帝。

    居左的稱心前星,代表太子,居右的為心后,代表庶子。

    明白這些,再看天兆,就懂為何神宗突然坐立難安。

    九月重陽起,自然天象里,三星下沉,心宿至此西移。

    寒氣初生,萬物凋零,大地一片蕭條。

    天定的下坡路,本就對皇帝一家老小不友好。

    萬物伏藏,只能等來年春季,再展宏圖。

    老皇帝都做好了蟄伏一冬的準備。

    殺人砍頭都收斂了不少。

    哪知這時太子星直接滅了,象征皇帝的大火星也暗淡無光。

    而自古有著謀逆、奪權惡名的火星熒惑,卻自西向東逆行,日漸高起。

    神宗哪還坐得住?

    這橫空出世的火星,不在心宿之內、非他子孫,不是愍王遺孤,還能是誰?

    他后悔了,去年元夕就不該一時心軟,聽了泰王的鬼話。

    瞅著這欽封的昭郡王,神宗是越看越礙眼,就等著這小子冒頭,他好一舉辦了。

    顧影傯為了保命,無師自通用起了顧悄在休寧的老劇本。這番游手好閑、打賭起哄,就是給自己怒刷一層保護色。

    有了他在前頂包,神宗倒真不曾勻出精力料理顧悄這個嫁了人的假嫡出。

    ——論二代沙包的實戰效果。

    一代退役沙包小顧滿心歉意。

    “別說了,不就是女裝嗎?叔公疼你,這就穿!”

    冬天的裙子不鉆風,體感尚可。

    瀚沙梳妝的手藝卻不如謝昭,一頭步搖走三步,顧勞斯就打臉一次,差評。

    只要他不張嘴,就是個嬌滴滴的美人。

    新婦進門,謝家太君案例辦了一場不小的賞梅宴。

    說是為了孫媳婦,可她也沒指望孫媳婦能露面。

    所以,當顧勞斯披著一襲火狐皮斗篷,娉娉婷婷出場時,老太太一口茶水差點沒噴出來。

    倒是她懷里的貂反應快,“嗖”得就跳進美人兒懷。

    “孫……孫媳婦?你怎么來了?這雪天凍著,景行該心疼了。”

    老太太到底見過世面,很快穩住,并為剛剛那一瞬的失態找了個極好的由頭。

    顧悄病懨懨福了一禮,“祖母,無礙的。”

    他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紀,嗓音刻意壓低,如久病后的沙啞,亦聽不出破綻,“昭郡王說您為了替我熱鬧,才辦了這宴,我怎能躲懶?”

    說著他抬頭,向客人歉意一笑,“是晚輩失禮了。”

    謝老太君貴重,邀請的客人身份自是不低。

    一水兒命婦小姐見多識廣,也還是為“她”驚人的美貌怔楞。

    梅林疏落,瑩雪未消,一片凈色里,三兩枝紅蕊橫斜,本就是世間難得的絕色。

    可“她”一出現,硬是壓下疏梅淡雪。

    那張臉明明弱如秋藥,可一襲紅裘又艷如朱砂。

    紅色似乎格外偏愛他,于蒼白疏淡里襯出美人如虹,一笑間更如曉破日出,葳蕤生光。

    “老太君好福氣,得這么天仙兒似的孫媳!”

    場上靜了幾秒,立馬有人奉承起來。

    一番彩虹屁后,男婦謠言幾乎是不攻自破。

    有人感嘆,“謝小娘子生得這般嬌弱柔媚、惹人憐愛,外間怎會亂傳成男子?”

    顧勞斯回以一個羞澀的笑:易容變裝,我也是有點技術在手上的。

    那暗里自得的小表情,直把瀚沙看得直搖頭。

    扮女子還扮出成就感的,大寧恐怕再找不出第二例。

    她愈發覺得她們家夫人,有著尋常男子難以企及的肚量。

    或稱:缺心眼。

    人前,謝老太君對新婦很是淡淡的。

    不見多喜歡,也不見為難。

    只叫她挨著大孫媳謝林氏坐。

    隨后又點了幾家夫人與她認識,便自去與各家寒暄。

    謝林氏和善,笑著與他耳語,“老太太疼你,這是演給她們看呢。”

    顧悄摸著懷里貂腦袋,輕輕應道,“琰之明白。”

    謝林氏正是林太醫女兒、林煥妹子,閨名林泠。

    她三十來歲,生得秀麗,打扮卻很是樸素。在成為小顧的專職醫生前,林大夫和這個妹子,都是軍醫的行家里手,隨謝時不知征戰過多少地方。

    她對后宅交際,亦無多少興趣。

    只盯著顧悄手里的小銀爐子好奇,“銀器試毒,景行可真緊張你。”

    顧悄不好意思地將暖手爐又往袖里揣了揣。

    “趕巧,趕巧而已。”

    林泠笑而不語。

    “祖母這場宴,倒真是替你和景行擺的。”

    她目光瞥向客座最前頭,“喏,那是方夫人。她對面是柳夫人。”

    她捂著嘴偷笑,“加上你謝夫人,同臺打擂呢。”

    顧悄:……委屈陳愈陳閣老夫人仙逝,不然還能湊一桌馬吊?

    前朝兩姓打得熱火,后院也是一副劍拔弩張的模樣。

    方夫人才詠:“不知近水花先發,疑是經冬雪未銷。”

    柳夫人就嗆一句:“園中無水,一點也不應景。”

    方夫人改吟:“蕭蕭深雪又寒風,老干嶙峋一萼紅。”

    柳夫人就皺眉,“謝家園子大氣雅致,怎么到你眼里就蕭條了?”

    幾乎是方夫人說一句,柳夫人就要懟一句。

    方徵音回京就被錦衣衛喊進小黑屋好兩回,方夫人臉上,本就帶著厚重脂粉也掩蓋不了的憔悴,接連被杠,幾乎端不住儀態。

    反觀柳夫人滿面春風,很是喜氣。

    就不知道稍后可還笑得出來。

    幾臺子咿咿呀呀的文戲后,顧悄眼屎都不知道擦了幾回,顧影傯總算登臺。

    他慣會扮嫩,臉上洋溢著小少年特有的天真浪漫的笑意。

    就這么小火炮似的竄進太君身旁一個婦人懷中。

    滿場皆是女眷,他這番舉動很是無禮。

    但大家似乎習以為常,只幾人面露不虞,卻也沒有發作。

    謝謾笑著替他理了理碎發,“我兒何事這般開心?”

    顧影傯撲騰著爬起來,向著顧悄望一眼,“我聽說小嬸嬸來梅花宴了!”

    謝謾忐忑瞧了眼謝老夫人,“昨日就見過?激動什么?”

    顧影傯捧起杯盞大飲一口,“那不一樣!小嬸嬸今日赴宴,在場這么多位夫人小姐見證,可再沒人敢說謝家迎個男人回來了吧?”

    “咳,休要胡說。”謝謾假意呵斥。

    “坊間流言,無不是販夫走卒碎嘴閑話,你也聽得?”

    “這阿娘你就不知道了,那日醉仙樓,柳開柳公子可是言之鑿鑿。”

    顧影傯挺起小身板,向著柳夫人一揖。

    “我實在氣不過,就同他打了個賭,若小嬸嬸是顧三,我就輸他千金,若小嬸嬸是顧家小姐,他就送我一本游記圖冊。

    原本我還愁如何自證,這下剛好,在座長輩都能為我做個見證。

    畫冊柳公子輸定了!”

    “胡鬧!”謝謾揍了他一腦瓜崩。

    “這幸好是你贏了,一書游記不值什么,若是千金,看你拿什么交代!”

    “嘻嘻。”顧影傯捂著頭,“那不是篤定不會輸嘛!”

    他瞧了一眼方夫人,小聲嘟囔,“那游記也不是我想要,是……是休寧時方家哥哥提過。那時他對我多有關照,這書得來也是贈他。

    這番方哥哥遭人陷害,定不會無故做那逃犯,他一貫好游,想來應是在哪處風景滯留,方夫人,您說是不是?”

    方家慣會端水,休寧時方灼芝就同顧家交好。

    是以方夫人并不懷疑這話真假,反倒很是欣慰,向著顧影傯露出一抹笑意。

    “那圖冊我便代侄兒收下,郡王有心了。”

    “什么圖冊?”聽了一圈的柳家小姐不明所以,攀著母親胳膊一臉好奇。

    柳夫人臉色僵硬,“沒什么,就是一本舊書罷了。”

    說著,她起身就要告辭。

    謝老太君這時卻喚了丫頭,端上特意熬制的糖蒸酥酪。

    還笑盈盈留客,“莫急莫急,今日廚房慢了些,點心這會才到時候,這可是宮里賞下來的御廚親自做的,嘗過再散不遲。”

    柳夫人只得坐下。

    她心里有事,也沒吃出個酸甜。好容易挨完那十二道茶點,黃花菜都涼了。

    她趕回家時,柳開正在院中挨打。

    柳尚書十年沒動過的肝火一時盡泄了出來,打得他是皮開肉綻。

    柳夫人心疼不及,趕忙攔下,“老爺,再打三兒就沒命了!”

    柳巍這才扔下鞭子,恨鐵不成鋼啐道,“今日不打死他,指不定來日這討債鬼就要害死我們一家!”

    這時,外頭一聲急報。

    “老爺,老爺,不……不好了,派出去截書的人回來,說……說跟丟了。”

    “書定是送去了方府。”柳夫人很快反應過來。

    “什……什么?”柳巍渾身一軟。

    柳夫人趕忙扶住他,向著管事厲聲呵斥。

    “東西在方家,無論如何要想辦法把它拿回來!”

    “是……是……”管事畏畏縮縮去了。

    好半晌柳巍才緩過神,他神色頹然。

    “當初就該燒了它!這冊子若是落入政敵之手,那就是天要亡我。”

    柳夫人硬氣,“夫君,還不到說喪氣話的時候。”

    她將宴上細節思索了一路,“今日來看,那昭郡王和方夫人,具不知圖冊是什么,是方家小子要尋,現下那小子不在京都,咱們還有機會。”

    柳巍也穩了穩心神,“夫人說得極是,都到這一步了,不應輕易言敗。”

    “你這孽障!”他又揣了一腳半死不活的柳開,“家中就交給夫人。我再去攛掇攛掇陳愈那老賊,他手里定有方家把柄,若是此番他還是不肯出手,就休怪我不客氣。”

    謝家。

    賓客散盡,老太太獨獨留住謝謾。

    “隨心,你當知道,景行對他媳婦,亦如你當年對愍王。”

    她輕撫懷中貂兒,厚重的目光壓在婦人心頭,語氣里并無責怪,卻叫人不敢抬頭。

    謝謾明白老夫人意思。

    這是在怪她,今日為挑起柳方內斗,竟拉了顧悄下水。

    她趕忙跪下認錯,“侄兒明白了,下次再不會將他牽扯其中。”

    老太太叫麼麼扶起她,嘆了口氣。

    “顧家有顧家的行事,謝家也有謝家的規矩。今日之計,你不止令景行媳婦涉險,也將昭兒推至風口,實在操之過急。”

    謝謾紅了眼圈,“是我考慮不周。”

    謝老夫人擺了擺手,“小輩是需歷練,作為母親,其中的度需你自己把握。

    把握不好,中年喪子,便是你的劫。但景行媳婦不一樣,你若叫他人因你失了心骨,那是便是你的罪。”

    這一番敲打,回去成功叫顧影傯又挨了一頓打。

    小少年咬著手巾趴在床上無聲落淚,“顧琰之,你就是我的劫!”

    一旁麼麼心疼急了。

    “可憐我的寶兒,你八字也輕,何必去惹他!莫方莫方,待麼麼再去打幾桶黑狗血,包管半年他都煞不著你!”

    顧悄:……

    這頭演完戲,顧勞斯緊趕慢趕回院子卸妝脫戲服。

    沒成想謝大人笑吟吟早就等在了屋里。

    見他釵環裙襖、粉黛薄施,謝景行恍然大悟,“原來悄悄好這口。”

    他拖長聲音,緩步走近,目光里帶著幾分輕薄、幾分驚艷,又幾分深情,挑起美人下巴。

    細細打量完令他心悸的容顏,他湊近發間輕嗅,“用的是紫鉚胭脂,擦得是蘇州山桂花頭油。嘖嘖,悄悄真是口是心非,那日渡口還裝模作樣嫌棄嫁妝多余……”

    說著,他輕輕揉過顧悄下唇,擦下一抹艷色。

    “我看悄悄,明明挺喜歡的。”

    “哪有?你血口……嗯……”

    血口什么……顧勞斯三秒后就忘了個干凈。

    這廝最近練得多,吻技飆升。

    先前只憑著本能和沖動,都能叫顧勞斯欲罷不能。

    現在不僅掌握了技巧,唇舌懂得變著角度的勾引嬉戲,還學會了因地制宜,糾纏幾息就小退一步,留一線生機給顧悄喘息。

    為了避免再次擦槍走火,他總是親得很節制。

    溫存的纏綿,不刺激,不激烈,有一種獨屬于謝景行的克制和溫柔。

    很容易叫人沉迷上癮。

    但急促的喘息,灼熱的鼻息,還是掩不住深藏的欲念。

    每每這個時候,謝景行都會懊惱地將臉埋進他頸側,咬他那里的癢癢肉,啞著嗓子呢喃。

    “失策了,今日份定力測試,竟又不及格。”

    顧勞斯擦擦嘴,那上面還殘留著一點酥.麻。

    “菜,你就……你就多練練嘛。”

    又不是不給你練。

    他灌了口茶,悄悄紅了耳根。

    第160章 第 160 章

    大歷官員年假, 合除夕與上元,能從臘月二十四休到正月二十。

    往年入了臘月,各衙門早就自覺開啟半休假狀態。

    但今年畫風顯然不同。

    南直舞弊案、兩省治水案神宗雖按而不發, 但臘月十幾了, 刑部、大理寺、都察院和錦衣衛仍忙得腳不沾地, 日日有官員被傳喚去, 有的出來了, 有的再也沒見著。

    如此風聲鶴唳,不止百官,連皇城根下的老百姓, 都嗅到山雨欲來的氣息。

    歸寧日, 雞鳴時分, 暴雪來襲。

    漫天鵝羽里, 一騎輕騎疾馳奔向太傅府。

    謝昭突然被急詔進宮。

    直至近午時分,積雪已三寸有余, 仍不見歸來。

    顧勞斯只好喬裝一番,如一個娘家不疼婆家不愛的“小媳婦”,獨自回門。

    顧家冷清。

    偌大的蘇候府如一位風燭殘年的老人。

    即便矗立在京都最繁華的西城, 也難掩內中荒頹。

    唯有那塊太·祖御賜的忠勇侯府牌匾,不曾受風雨侵蝕,尚存幾絲當初榮光。

    守門的小廝等了一早,遠遠見著謝家馬車,忙去通稟。

    很快蘇青青就迎了出來。

    塞北的風霜為她兩鬢添了幾絲斑駁。

    老將卸甲不久, 披堅執銳的殺伐之氣還未盡褪,全不似舊日溫柔。

    叫顧悄有些陌生。

    顧情變化也極大。

    他又長高不少, 眼角嬌憨的幼態已悉數褪去。

    女裝快掩不住少年勃發的英姿。

    他穩重許多,見著顧悄, 再不會不管不顧沖上來。

    同樣,家人眼里,顧三也變了。

    即便男扮女裝,但他眼神堅毅,再不見分毫昔日的軟弱和依賴。

    雖然之前就是裝的,可現在裝都不裝,還是叫蘇青青很是傷懷。

    在這個同鐵嶺極似的暴雪天,她和這個兒子,終是撕開母慈子孝的表象,露出被刻意粉飾的深深裂痕。

    一時間,雙方相顧無言。

    唯有冬雪,簌簌有聲。

    然鵝事實上,蘇青青是心中有愧,才固步不前。

    顧情則是顧忌謝昭的話,不敢黏糊。

    而顧勞斯,純粹是拋家棄子跟野男人跑了,正琢磨怎么同家人交代。

    這冷場冷得實在冤。

    顧勞斯上前一步,率先打破沉默,“娘親,好久不見。”

    蘇青青回神,扯出一個笑,“快進去,可別凍著。”

    她伸手習慣性想去探他手溫,可臨了一頓,還是改握他袖子。

    “怎么這時候才回來?可曾餓著?”

    花廳里已擺滿一桌熱氣騰騰的飯菜。

    顧悄摸了摸五臟腑,是開始唱空城了。

    他盯著桌上唯一那鍋重油葷,“哇,東坡肉!”

    蘇青青忙活一早,這時猛然尷尬起來。

    這一道紅燒肉,是為顧情備著的。

    她突然意識到,她并不清楚這個兒子的喜好。

    只一廂情愿照著這具身體的忌諱,更是照著曾經那個他的口味,做得精致又清淡。

    可休寧起,這個孩子就坦蕩地表達過,他喜歡吃肉。

    作為一個母親,她不僅從不曾為他做過一口油葷,更不曾坦誠相見,問一問這個丟了十六年的兒子,他到底喜歡什么。

    想到這些,她原本興致勃勃布菜的手,幾乎抬不起來。

    “悄悄,我可以這樣叫你嗎?對不起,是娘不好,從沒問過你喜歡什么。”

    蘇青青攥著竹筷的手微微發緊。

    抵京那日,謝景行拒絕還人,她徑自提槍殺上謝府。

    那后生連她面都不見,只問了她一個刻意逃避很久的問題。

    “換命之事,他已知悉。

    既然顧家不能真心以對,他又何必浪費功夫再同你們演戲?”

    一句質問,幾乎抽干她的氣力。

    她不是沒有真心,她只是不知如何開口。

    一個親手將兒子扔在暴雪寒潮中的母親,該如何向他坦白?

    一個犧牲兒子尤不知足,又自私將兒子扯回這具殘破身軀的母親,該如何向他坦白?

    一步錯,步步錯。

    每每念及這些年顧悄所受的疼痛和煎熬,她就悔得不能自已。

    千不該萬不該,她不該擅自決定他的命運。

    她闔下滿是血絲的眼,問得小心翼翼,“你在后世,是不是過得比這里快活?”

    顧悄一驚,不明白她怎么突然就打開天窗說起亮話。

    但他也只是遲疑一瞬,就笑著搖了搖頭,“只是尚且牽念那邊的父母恩師,恨自己不能回報恩情。”

    “當然,也稍許有些不適這邊……”他斂下眉眼,“這邊的勾心斗角。”

    怕蘇青青多心,他又不好意思笑笑,“東坡豁達,曾說此心安處是吾鄉,我也一樣。”

    “只要謝昭在,我就很心安。”

    他不由按住衣襟下那串星月菩提,“他在哪兒,快活就在哪兒。”

    這話題走向,叫蘇青青心梗。

    諸多傷感暗恨突然就地轉化成滔天火氣。

    她不明白,她養的白菜,怎么就便宜了謝家。

    甚至這白菜都不用費勁去拱,自個兒長上腿就往閻王懷里滾。

    還因閻王挑撥,同顧家生分。

    “他就那么好?”蘇青青語氣里有自己都沒察覺的酸。

    “比我和你爹、你妹妹都要好?”

    “嗯。”顧勞斯很實誠。

    “雖然你們不一樣,但非要比的話,都要好。”

    這世上應該不會再有人,愿意隨他生生世世。

    蘇青青不知二人糾葛,聽完只覺更加氣悶。

    按先來后到,那也該他們好,姓謝的坑蒙拐騙無所不用其極,憑什么后來居上?

    顧情一直不曾開口,眼中卻是一樣的不甘。

    或許他自己也分不清,對這個哥哥是什么感情,比親人更親,比朋友更深,但說愛情或許還夠不上。

    他只知道,哥哥是他的,他不想將他讓給任何人。

    但今天的話讓他醒悟,顧悄永遠不會是他的。

    母女二人對視一眼。

    老母親捏住拳頭,拼不過一個后生,說明老娘還不夠努力!

    假妹妹眸色深沉,必須要用實際行動,把哥哥的心從謝家搶回來!

    顧悄瞪著快要堆出碗尖的各式菜色,莫名打了個寒顫。

    勸個菜,怎么還能莫名其妙卷了起來???

    飯后,顧悄才換了身男裝,兩個哥哥正好下職回來。

    見著顧悄,老大欣慰一笑,“不錯,還能放風,沒被謝大人藏起來。”

    顧悄:……

    好想深扒京里傳得都是些什么亂七八糟的艷情戲碼。

    老二沒好氣扔下一包書,竟是他謄抄的去年恩科會試案卷。

    “小白眼狼,那日只知道追著情郎跑,都不知道向著哥哥,害我在京都丟了好大一通臉!”

    顧情也跟著陰陽,“有了媳婦忘了娘,哥哥也只有這般出息!”

    顧勞斯揣過書,厚臉皮地左耳進右耳出。

    他心道:出息我有幾分無所謂,就不知道稍后你們剩幾分。

    不出盞茶時間,知更就報別院來人了。

    遠遠一群人拉幫結伙的,還不老少。

    顧恪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不其然,打頭跑得最快的那個,不是黃家那廝是誰?

    不要問他是怎么把這張不安于室、爛招桃花的渣男臉,同先前那張突突賴賴的蟾蜍臉對應起來的。

    問,就是直覺。

    他起身就要回避,卻被顧悄不著痕跡地拉住。

    “二哥,別跑啊,我這一群小伙伴可等著你和大哥傳經呢!”

    顧瑜之磨牙,他黑著臉睨著袖口上那只不懂事的手。

    “顧琰之,你放不放?”

    “不放。”顧悄笑得不懷好意。

    “二哥,胡十三那些個家當可全指望小黃了,你不謝謝人家合適嗎?”

    甚至他還沖著黃五招了招手。

    “小黃快來,鄉試觀你文風,于我二哥一個路子,今日剛好叫他給你單獨點撥,一對一輔導!”

    賣弟求榮,終遭反噬。

    眼見著人到近前,顧瑜之同黃煒秋視線交錯,登時被他眸中隱晦的狂熱燙到。

    他錯開臉,再一次選擇逃避。

    黃五這牛皮糖,自是不要臉跟了去。

    礙于蘇冽“女兒身”,原疏就要收斂得多。

    但耐不住周芮沒有大防,撲上去抱住情姐姐就是一通訴相思。

    眼見著顧情一個頭兩個大,琳瑯提溜出他的三只灰毛雞。

    只一眼,假妹妹就炸了,“你們騙誰呢?我的五彩山雉怎么會是這德行?”

    他一急,軍中放出來的蠻性就再也壓不住,一把拎起原疏衣襟,“說,是不是你們沒看住,叫黃鼠狼偷了去,才找這么三只丑鳥糊弄我?”

    可憐原疏,被女神拎雞崽似的,一路拉著到邊院刑訊。

    很好,清場完畢。

    最后場中只剩他大侄孫和宋如松。

    哦,還有個朱庭樟負責給顧師傅端茶倒水,捏肩捶背。

    李玉存在感極低,直到顧悄喊他,才默默上前。

    “陛下的嘉獎令什么時候下?”

    這一趟,李玉算是九死一生。

    呂宋對番薯看的極為寶貴,根本不許行商染指。歷史上引種,閩商只偷偷帶回一株。

    是李玉憑借驚人的語言天賦,扮作啞巴偷偷打入呂宋內部。

    短短半年間,他與土著打成一片,在島上種田經商,竟成了富有一方的知名商賈。

    最后憑借身份的便利,不止帶出一棵,而是整整運出十船塊根。

    也是因為數量太大,撤離不及,才同當地軍隊發生沖突。

    不會武的他,被敵方首領當做首要目標,當場射殺。

    也虧他命大,在高溫炎熱的海上,如此重傷還能活著挺到補給點。

    他臉色至今蒼白。

    聞言笑得靦腆,“謝大人說,大約就在年前這些日子了。”

    顧悄一聽就明白,謝大人的封誥應也快了。

    宋如松聽他二人啞謎,大約也猜到一些。

    “是脫籍的嘉獎?”

    李玉垂眸。

    “是的,我用軍功向陛下換了一個恩旨——允我脫籍,參加會試。”

    他偷偷看了眼顧悄。

    真好,我終于可以和你們并肩而行了。

    “恭喜。”顧悄大大咧咧,一把攬上他的肩,“我們微瑕真是厲害。”

    他示意瀚沙將他前日竣工的文稿遞過去,“嘻嘻,最后的集訓。大侄孫可要好好替我給微瑕開開小灶。”

    李玉登時紅了耳尖。

    顧影朝額角跳了跳。

    他隨手一翻,果不其然,這把不用猜主考,押題押得他都看了出來。

    “加油哦,小伙子們,京城闈彩我可就靠你們掙錢了。

    若是侄孫能再為大寧國債考個狀元回來,那真真再好不過。”

    顧影朝:……

    搞定科考大業,顧勞斯還另有一樁大事要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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