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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第 161 章

    大寧糧食危機, 迫在眉睫。

    三十六年自春至夏多處欠收,開春必有饑饉,若天時再不好, 餓殍千里也不無可能。

    謝昭帶回的番薯, 是最后的防線。

    紅薯春秋兩季皆可種植, 南方諸省已先行將種苗分至各處官田、屯田, 秋播下地。

    中部、北部則由戶部主持擴繁與種植。

    但神宗并不輕信地方官員, 仍留下三分之一,借皇商私田耕種。

    這時候,顧勞斯先前拍下的田畝, 就有了實際用處。

    黃、胡二姓家大業大, 加上胡十三的積攢, 如今顧勞斯的私田遍布各地, 拿來做這行當最合適不過。

    當然,天時地利以外, 最重要的還是人和。

    誰叫他是大寧目前最大的關系戶呢?

    不止番薯,他的大寧超級稻計劃,也被神宗列為農字二號工程, 正式啟動。

    問一號是什么?當然是兩河一江綜合治理工程!

    謝大人帶回的這小片珍貴的天然“野敗”稻子,被留在氣候溫暖的閩南,請了經驗豐富的農人分蘗無性擴繁。

    說起這簇“野敗”,來頭還不小。

    它是大名鼎鼎的占城稻的自然“野敗”。

    自宋代中原引入占城稻,在各地種植已有近四百年。

    占城稻以其早熟、耐寒、適應性強, 不挑生長環境,在長江中下游大面積推廣。

    占城稻早熟, 自種到收只需五十多天的周期。

    與本土“晚稻”剛好配合成為雙季稻,大大提高了糧食產量。

    但隨著占城稻的本土化, 它原本的性狀也逐漸退化。

    李玉的使命,也包括重新搜羅占城良種,正因如此,他這才因緣際會發現這片差點被老農扒光的“稗稻”。

    接下來他們要做的,就是擴繁,以及大量的配種和篩選。

    從大寧數量龐大的自然種里,選出合適的父本,同雄性不育系母本雜交。

    篩選出能維持不育系雄蕊退化性狀的保持系,用以新一輪制種;而篩選出的高產量、高抗性的雜交品類,則需要定向繁殖育種,用于糧食生產。

    三系雜交的原理,其實就是自然去雄。

    改變水稻自花授粉的短板,降低雜交的人工成本。

    但這一技術的缺陷,就是農民再不能自主育種。

    雜交水稻同后世許多作物一樣,性狀只維持一代,來年再種就需要重新購買種子。

    這也是為什么現代農業要講“種業振興”。

    作為糧食的根本,種子的優劣直接決定了糧食產量和質量。

    在現代,種源控制和雜交技術已經成為糧食領域的壟斷。

    袁老雜交稻出來之前,水稻、玉米、大豆、蔬菜等諸多糧蔬作物的優質種源,都掌握在歐美大國手里,一度中國近90%的種子市場被美國壟斷。

    大寧這個時代,種質資源戰打得雖不至于那么激烈。

    但從呂宋壟斷番薯、占城稻,韃靼壟斷汗血馬,甚至普通百姓也不愿將優質蠶種共享等等現狀來看,也四處硝煙彌漫。

    這場不像戰爭的戰爭,也是場硬仗,同樣需要人打。

    那么,誰來掛帥領軍,誰來云集影從?

    越到科輔班后期,顧勞斯越在想,他在大寧讀書,究竟是為了什么?

    他希望他的讀書班,最后產出的不盡是尸位素餐的官油子。

    而是能有那么一部分人,愿意犧牲眼前榮辱,同他一起做些“無意義”的事,去變一變這個世界的底層邏輯。

    所以他與謝昭商量著,上書一封。

    密折所言,就是籌建大寧科學院,今科會試一并擴招。

    考試于正科之外,最后再添一門農水。

    正副榜取中后,于落第舉子中選農水科目優異者,擢入科學院,對口負責兩項工程。

    密奏昨日呈上,未過夜就得神宗急詔。

    可見老皇帝窮狠了,倒是什么新奇招式都敢接。

    所以他今天要做的另一件事,就是同瓔珞盤點名下田產。

    并安排下去,挑出地力最好的地,圈出試驗田以做投名狀,并開始著人搜羅水稻種子,開春親本須先下地。

    他的女子軍團擅中饋。

    幾人寫寫畫畫,魚鱗冊一頁頁翻過去,看得顧悄兩眼發昏。

    他摸著下巴悻悻想,也幸虧他是個穿越人,功名利祿來得一如朱庭樟中彩般夢幻,否則老是這般私器公用、舍己為人,小心臟不得痛死?

    再想想南直顧爹一擲萬金的豪爽,這思想境界,小顧越發敬仰!

    掌燈時分,他敬仰的老爹終于下了職。

    顧準近期都在三司協助辦案,微胖的圓臉都熬成了鞋拔子。

    他蓑衣都顧不得脫,頂著一身皚皚小跑到花廳,“雪下了一天,外頭積雪尺余,馬車行不動的,走回去恐濕了鞋襪,今晚琰之不如歇在家里?”

    顧老爺打著小算盤,能留一天就能再留兩天。

    “哼,論起來你與謝昭,同為男子本就不分嫁娶,怎么就非得你去他家倒插門!”

    小顧一臉黑線。

    老父親眸中希冀他當然看得見,張了張嘴想解釋,可想想一屋老小,真要抖出中毒之事,闔家恐怕都過不了一個好年。

    于是再開口,他就換了個說辭。

    “爹啊,誰叫你官比人家爹小呢?拼不過咱只能服輸。”

    這理由硬核,把小老頭氣得兩眼一黑。

    父子大戰一觸即發。

    “顧大人,顧大人當真老當益壯,我……可叫我一通好追!”

    外間深一腳淺一腳追上來一條大尾巴。

    正是張家遷戶部主事的長子,張慶的胞兄弟張延。

    這位也才下職,這個點上門,點名求見顧悄,自是打聽會試闈彩的口風。

    神宗雖增設民生部,復征張老尚書總理國債與公益彩票發行等一應事務,但連日來忙著辦案審人,至今未曾傳召老大人商定一應事宜。

    張家有點急。

    顧悄訝異,“會試在來年二月,這年假都還沒過,你們也忒急了些?”

    張延卻神神秘秘湊近,拿手擋著風耳語。

    “最新消息,今年恐怕有變。”

    顧悄尋思,永泰朝還能有人消息比我靈通?

    “什么變?”

    “這詳情我也不清楚。但晌午宮里傳消息,詔陳尚書、方尚書御書房議事。”

    張延咂咂嘴,“我琢磨一下午,這時候禮部、戶部能同時議的,也只有會試了。”

    顧勞斯頓時哭笑不得,“你以為會試要提前?”

    他搖了搖頭,“張大人多慮了,南直舞弊案還未告結,這時神宗不會輕易動會試。

    何況京都暴雪,提前更是不可能,新變或許會有一些。

    總之此事不急,須得年后見機行事。”

    他說得高深莫測,叫濾鏡本就厚重的張延,不由又信服一層。

    顧家果真如傳言一般,深藏不露。

    念及此,他越發覺得另一件事刻不容緩。

    于是原本干事創業正當時的張主事,突然畫風急轉,從袖袋里掏出一枚紅艷艷的庚帖。

    “小人今來,受家父信托,還有一事想問問顧大人意思。”

    他頗為拘謹地抓了抓頭,“顧家二公子也到婚齡,不知可有合適人家?張家二房嫡出的小小姐,正值碧玉年華,才貌品行俱佳,不知道顧大人可愿結兩姓之好?”

    顧悄聽著,突然冷笑一聲。“張大人莫不是在逗我們?

    先前張慶可是說了,做生意是做生意,你們家可沒聯姻那想法。

    唯一的三房嫡此女,不是也錨準韋家大人,這又哪里來的二房小小姐?

    總不會隨便哪里尋了個丫頭,宗祠里磕個頭認個祖,就拿來忽悠我們家吧?”

    “怎么會,怎么會?”顧悄越說,張延越汗流浹背。

    寒冬臘月里,硬是給他急出一腦門子的汗。

    不待他細說,就有一道聲音替顧家做了決斷。

    “顧家二公子亦心有所屬,張大人怕是晚來了一步。”

    眾人循聲望去,就見風雪里,黃五拄著一柄素青紙傘,遙遙立在檐下。

    傘柄壓得極低,辨不清他神色,但話音里的肅殺還是叫張延不由自主閉了嘴。

    總覺黃家這人現身之后,周遭又溫度又降了幾分。

    “不知誰家女兒如此福氣,延先恭喜顧大人了。”

    短暫的沉默后,張延尷尬起身請辭,不顧雪急,溜之大吉。

    黃五這才收起傘。

    庭院中燈籠的火光照亮他那張帶著痞氣的俊臉。

    一打眼,就叫人心下一咯噔。

    顧悄捂臉,這……實在過于慘不忍睹。

    就見他白皙的左臉頰,印著一枚鮮紅的掌印。

    冬日衣領本就嚴實,可就這樣都擋不住他頸項青紫的掐痕。

    飽滿多情的唇上,盡是斑駁血痕。

    不知是不是顧悄的錯覺,總覺他唇珠都腫大不少。

    這戰況,嘖嘖嘖……

    他也不說話,只那樣形銷骨立地立于雪中。

    風雪很快染白他發間,越發凄艷慘絕。

    顧準哪里還看不懂?

    這一副慘遭蹂、躪的模樣,叫他血壓一時飚得老高。

    嘴里念著“混賬、混賬”,急欲站起卻又跌落在椅子上。

    顧悄忙去替他順氣,丫環也取了速效藥來請他服下。

    緩了好一陣,顧準才黑著眼擺手,“你……你且去別院休息,我……稍后老夫請大夫替你瞧瞧,你放心,我一定叫那個混賬給你個交代!”

    黃五聞言,無聲一揖以示感激。

    隨后轉過身,消失在一片茫茫白雪中。

    只是無人處,他輕輕挑起嘴角。

    顧瑜之……抓住你了呢。

    晚間,顧瑜之鐵青著臉沐浴潔身。

    他忍著腰痛背痛某處痛,發誓要將黃五大卸八塊。

    但他沒想到,那廝竟無恥至極,有臉跑去他爹那里惡人先告狀!

    他才收拾妥當,就受了顧準一巴掌。

    顧準用了狠勁,他的口腔里瞬間有了血腥味。

    聽清楚來龍去脈,顧瑜之捂著臉陰沉沉笑了。

    那一刻,顧悄發誓,他仿佛看到萬里瓊花一瞬間長出爪牙,恨不得要吞血噬肉。

    他默默把自己藏得更嚴實一些。

    顧二的墻角,可不是那么容易聽的,至于小黃,他心中默默祝福,你自求多福吧。

    被如此誤會,顧恪并沒有急著澄清。

    同屈居人下的羞恥相比,他恃強凌弱、以武壓人,似乎更好接受一些。

    至于負責?

    那就負好了,只要他受得起。

    他垂眸,用舌尖抵了腮幫子,抬手摸了一下嘴角。

    指尖沾上了血。

    一如混亂糜爛的下午。

    那人頂著一臉傷,用不死不休的狠勁頂進來。

    爾后將指尖血跡送到他跟前,“瑜之,瑜之,這算不算你的處子血?”

    那一刻,他后悔自己的心軟。

    這等色授魂與、命都不要的潑皮無賴,打死也不足為惜。

    若說開始顧悄還被二人表演糊弄住,但顧準走后,顧二立馬佝僂下脊背,一瘸一拐掀翻桌子,見狀顧悄就全明白了。

    明白之后他更是恍恍惚惚。

    果然藝術源于現實,又超出現實。

    那些話本子還真不是瞎掰來!

    如顧二這等性格強勢要臉、又武藝高強的,不是因為愛,顧悄想不明白他怎么會被黃五那弱雞得手!

    大約可能也許他二哥現在還處于愛而不自知的狀態。

    通常這種,多睡幾次就開竅了。

    顧小弟拍了拍蓑衣上的雪,從窗欞摳出的小洞里收回視線。

    撤吧撤吧,是時候打道回府惹。

    京都要地,主干道自有府衛掃雪清障。

    但雪下的太大太急,西城掃了又積,人力哪里快得過老天?

    如顧準所說,馬車確實走不了。

    即便兩家只隔一街,如此大雪,他若是硬走回去,怕是又要傷寒一回。

    他這一房的幾個長隨,已等在他出府必經的路上。

    丫環率先紅著眼,“爺是不要婢子了嗎?是婢子哪里做得不好?”

    一整天小丫頭都憋著淚,盡職盡責聽主家調遣。

    見到舊主即便難過得快要死掉,也不曾失態惹亂,這會兒主子要走,她才不管不顧攔人。

    知更更是一把跪進沒膝的雪中,“爺,小的想繼續跟著你!”

    “主家一日未辭退,我就還是你的護衛。”蘇朗到底成熟些,情緒不似兩個小的外發,但也比平日里更加沉默。

    顧悄嘆了口氣,回頭同瀚沙大眼瞪小眼。

    瀚沙難得無措,“夫人,大人就在外頭,要不……要不你親自問他?”

    顧悄:……

    好家伙,岳丈家門都不進,可把你能的。

    他一屁股坐上一旁的木欄桿,“哎喲,我走不動了。”

    眾人:……這賴皮耍的,渾然天成。

    謝昭已在顧府門前守了些時候。

    身后還候著幾位同僚。

    這幾日加班甚多。

    他們正衙門里公干,上峰突然停筆,“什么時辰了?”

    左副御史小心答道,“稟大人,酉時三刻。”

    謝昭揉了揉疲倦的眉心,將柳巍一系卷宗按下,“今天先到這,雪大我先去接夫人回家。”

    什……什么?這是他的卷王上司能說出的話?

    閬華大受震撼。

    頂著上峰眼刀,他和同僚們一起提前下了班。

    一路跟著謝御史,問就是“順路、順路”。

    接老婆回家已經足夠離奇。

    更離奇的是,堂堂謝大人明明到地兒,還不敢催促。

    各人無法,只得裝作巡視府城掃雪工作,左一趟右一趟偷覷。

    如此親眼見著他們奉若神明的謝大人,獨自在風雪里,等了兩刻鐘不止。

    直到忠勇侯府里頭鉆出了一個小丫頭,滿臉無奈。

    “大人,夫人行至門前,嚷著腿疼走不動了……要您……要您進去看看。”

    謝大人似是早有預料,“是不是鬧著要帶他的陪嫁丫頭?”

    瀚沙有些不情不愿點頭,“不止丫頭,還有小廝護衛,爺你明明不喜吵鬧,那么多人……”

    謝昭冷冷看了瀚沙一眼。

    小丫頭立馬噤聲,驚恐地退后一步,“是婢子失言。”

    “不是失言,是不小心吐了真話。

    在你心里,我重過夫人,所以我與夫人利益沖突時,你自然會偏袒于我。”

    他語氣并無責怪,甚至有些漫不經心。

    “易地而處,近身的人你是會選向著旁人的,還是選向著自己的?”

    小丫頭被問住了,“大人于夫人,怎么算得旁人?”

    “是了,所以反過來,夫人于我也不是旁人。

    他的人就是我的人,我又怎么會嫌自己人吵鬧。”

    謝昭淡淡道,“瀚沙,將你撥在內院,是我信你。

    但你既沒有完成我的交代,以真心換得夫人信賴,如今又在我跟前搬弄,回去自去請罰吧,再有下次……”

    他口中的罰,足以叫丫頭掉層皮。

    這等雷霆手段,叫瀚沙急得快要哭出來,“不會再有下次了……”

    這回不止婢女清楚了夫人地位。

    一眾暗中八卦的同僚也清楚了。

    那可是他們家大人自己都不能碰的逆鱗。

    嘖嘖,想到數年前敢撬閻王逆鱗的勇士王某某……

    那下場,叫眾人齊齊打了個寒顫。

    “今日你看顧家,可有異常?”

    謝昭仰首盯著太祖遺墨,“尤其那些舊物事,可有疑點?”

    “人多眼雜,婢子粗略查看,并無異常。”

    瀚沙想了想,低聲道,“婢子認為,那毒源或許不在顧家。”

    謝昭側目,“怎么說?”

    瀚沙斟酌一會。

    “夫人毒發前,先后在安慶、金陵滯留許久,這是其一。

    其二,今日婢子細細觀察過顧家眾人,他們無人問過夫人病情。

    想來必是信了林大夫先前的話,以為夫人臉色盡是裝的。

    若是有人投毒,婢子想,那人定會按捺不住,要借機試探。”

    謝昭沉吟片刻。

    “琉璃進府后,你同她將夫人接觸過的物品再細細盤查一遍。”

    忽而風起,吹得候府門頭兩盞燈籠搖搖晃晃。

    勁風卷起謝昭緋紅的朝服袖擺,發出獵獵聲響。

    “該去接他了,不然等急又要發脾氣。”

    話音未落,朱紅府門吱嘎一聲,顧悄照劇本氣鼓鼓沖出來。

    “發什么脾氣?我哪敢發脾氣?謝大人好大的威風,我在里頭等的花兒都謝了,只等到一句你要盤查我?!”

    “知更,走,咱們這就掉頭回去,閉門送客!”

    狐毛斗篷被寒風吹得蓬松,幾乎掩過他大半張臉,只一雙瀲滟桃花目蘊藏怒意,在暖黃色的光影下,亮得驚心動魄。

    謝昭被他逗笑。

    “是為夫的錯,磨磨唧唧,叫夫人好等,晚上夫人罰我睡書房也使得。”

    顧悄翻了個白眼。

    你一個日日睡書房的人,還要我罰?

    謝昭幾步上前,在“夫人”跟前彎下脊背。

    “雪大,小心濕了鞋,我背你回去。”

    “夫人”僵著臉,很是不甘愿。

    就聽謝大人壓低聲音,半是威脅半是頑笑,“夫人難道是想我抱著回去?”

    這把“夫人”消停了。

    不一會兒,白茫茫的朱雀大道上,就多了一行人。

    為首的緋衣獵獵,穩穩托著身后人。

    風大,他的腳步卻半點不曾滯緩,于漫天風雪里,竟走出了幾分生死與共的浪漫深情。

    僚屬們跺著腳、攏著手,看得是熱淚盈眶。

    閬華抹著淚,感動不已,“誰說大人無情?他只是一腔愛意都給了夫人!”

    新夫人弱不經風,每一次出場都裹得嚴實。

    這次雪白的大披風下,除了伶仃身形,只露出一點鞋尖。

    就是男靴樣式,顯得有那么丟丟不得勁?

    另一位也為這神仙愛情傾倒。

    “難怪世人盛贊‘謝郎明俊神仙侶,舉世無雙第一族’,原來一生一代一雙人,才叫人懂什么叫只羨鴛鴦不羨仙!”

    “秦大人,葉公好龍不可取,說話前先想想,是家中姬妾香還是尊夫人香?”

    最后一位大人顯然是個直腸子,一句話哽得同僚老臉羞紅。

    那人擺擺手,“羨慕,本官這只是羨慕!”

    為了挽尊,他立馬轉移話題,嘆道,“方才聽大人所言,夫人體弱不是病癥,而是中毒?”

    眾人無不默了。

    既心疼上峰情路多坎,又憂心夫人到底活不活得長。

    不動聲色間,顧勞斯中毒的事,就這么悄悄走漏出去。

    當然,目標受眾也很精準,只秘密呈上御前。

    “謝大人,我方才演得如何?”

    顧勞斯聲音隔著一層厚口罩,嗡嗡的。

    行至無人處,他在謝景行背上就不老實起來。

    像一只亂竄的貂,左動一下胳膊右抻一下腿,每一下都直搗謝大人心窩窩。

    “不錯,入木三分。”

    他從來不吝夸獎他的小學弟。

    “還很是嬌羞。

    同我好似神仙眷侶,怕不是要羨煞我那幾位僚屬。”

    小顧:……

    磨了磨牙,“我還可以更嬌羞。”

    “謝大人要不要晚上來我房里試上一試?”

    他這般嘴上常勝、孟浪膽大,引得謝昭悶悶低笑。

    也叫身后幾人驚掉下巴。

    蘇朗暗拄傘的手一歪。

    知更暗戳戳拐了拐琉璃,“咱們爺現在這么……”

    他一時沒有想到好詞,只平白聯想起船上吃過的幾次火鍋。

    終于靈光一閃,一拍大腿,“咱們爺現在竟這般熱辣滾燙?”

    顧悄:咳咳咳,忘了身后還有小孩子。

    第162章 第 162 章

    這場暴雪, 一下就是七日。

    京師苦寒。

    最先出事的是城郊,數百房屋一夜坍塌,死傷無數。

    再后來, 北幾省陸續上報, 各地貧弱之民凍死者甚眾, 以至于戶有僵尸、路遺凍骨。

    但直到雪止, 都不見神宗救災詔令。

    好似死一些老弱病殘, 是再尋常不過的優勝劣汰。

    小窗風雪無聲,對床燭火多情。

    顧悄披著暖裘,手邊是新炭溫酒。

    一頁頁翻過御史大人案上密奏, 他無聲嘆息。

    可他一個病患, 能做的只有廉價的悲憫同情。

    “國庫但真沒錢?”

    謝昭不答反問, “悄悄以為呢?”

    早朝上, 不是沒有朝臣請奏。

    大寧的官員雖被磋磨,但多少仍存有一絲惻隱之心。

    朝上斗膽請求賑濟, 卻被神宗一句話問住。

    老皇帝眼皮都不曾抬一下,只漫不經心問。

    “賑濟?錢誰出?秦大人姬妾眾多、奢靡無度,可甘心填這個無底洞?”

    秦大人連忙退回班列, 再不敢伸頭。

    冷汗已然浸濕里衣。

    也有二愣子如張延。

    小小戶部主事,不在隊列末位老實聽響兒,竟主動提議。

    “陛下,臣有事要稟。

    南直賑災發行的國債,仍有銀兩結余, 臣以為,可用于雪災賑濟。

    年關將近, 若不安撫災民,京師怕是難得安寧!”

    卻見神宗黑下臉。

    聲音都冷下三分, “朕的太子拿命換的庫銀,你大手大腳,花得倒是不含糊?”

    這話一出,滿籠子鵪鶉腦殼又垂下幾分。

    張延腿一軟,癱跪在冰涼的青石板地上俯首認罪。

    老油子們一聽就知道,這錢神宗令有成算。

    內心不由怨起張家,算盤珠子打到皇帝錢袋子里,找死也別拖累大家啊!

    賑濟一事,就這樣被神宗輕描淡寫揭過。

    至于城郊塌房,只能靠百姓自救。

    由鄉紳里老召集村民,出錢的出錢,出人的出人。

    用最原始的笨法子,在一片凍土廢墟里,開始艱難地挖掘救援。

    顧家素來仁愛,對這種事從不肯袖手旁觀。

    假姑娘戰場下來,賦閑在家,聞風就主動請命,去做了救援現場的總指揮。

    調動百十鄉民他駕輕就熟,應急處理上他亦有不少經驗。

    與暴雪爭時,不在話下。

    他帶著家丁護衛,只用一天一夜,就從廢墟里挖出幾十個幸存者。

    后續的救治照看,自然也由顧家攬下。

    京師百姓提起這一段,多是抹著淚哽咽著才說完。

    在極寒的冬日里,血肉輕易就同殘磚廢瓦粘在一起。

    顧情一個“嬌滴滴”的大小姐,同貧苦勞役們一道手挖肩扛,來時白皙修長的一雙手,回去已然血跡斑斑。

    青紫流膿的凍瘡,只用幾根扎帶綁住。

    有時扎帶凍在鐵鍬手柄上,就咬牙連帶血肉一起撕下。

    不少家中青壯被埋的,獲救后老邁的父母老淚縱橫,跪著要替顧情立長生牌位。

    他們不知道什么叫師承門第,只記得上一個救他們于水火、叫他們甘心立長生祠的人,姓云名鶴。

    后來,長生祠被夷為平地,云鶴這個名字成為禁忌。

    他們的噩夢,也開始了……

    但顧家這點微亮,照不透大寧冗長濃黑的夜。

    在風起云涌的京師,亦掀不起多少水花。

    雪停日,邊疆一封捷報風馳電掣入京。

    “邊疆大捷,邊疆大捷!

    陳將軍首戰旗開得勝,奪回東勝、開平二衛!”

    一石驚起千層浪。

    不止顧悄震驚,官道兩側所有聞訊之人,無不在怔愣三秒后,驚詫狂喜。

    甚至不少人起身追著驛馬狂奔歡呼起來。

    眾人討論的,再不是冬雪又壓死幾人,而是韃靼戰損多少。

    又何時投降求和。

    大寧與韃靼這一戰拉鋸太久。

    久到不僅軍士士氣受挫,舉國上下也一片低迷。

    這封戰報,無疑一掃京師上下暴雪后的陰霾。

    怪味樓里,小伙伴們面面相覷。

    他們可不如老百姓好忽悠。

    顧悄更是一臉懵逼。

    “陳將軍,不會就是那個陳皇后硬塞進蘇家軍的膿包吧?”

    先時,謝家同顧家定下婚期,神宗借機召回蘇青青。

    與蘇青青交接的,就是陳皇后一力推薦的宗族新秀,陳寬。

    此人棄文從武,憑一身蠻力在武舉中倒也如魚得水。

    隨后投身行伍,按部就班,三年一升。

    直至兩省民亂他奉命圍剿,奈何還沒動手,太子一人就搞定了所有。

    眼見著無功可立,他硬是憑著民亂起時斬殺過幾個鬧事兇的,一舉得薦,掙了個四品將軍銜。

    爾后,陳皇后又拿準北境焦灼、皇帝意欲換將的心思,幾陣小風一吹,就叫他再提從三品參將,還握住了實打實的領兵權。

    當然陳皇后不傻,知軍將調用一事,她手不可伸得太長。

    如何不著痕跡薦人,就要講幾分技巧了。

    柳巍鄉試的試題,恰好給了她一個極好的由頭。

    彼時,年近花甲的皇后端著一碗溫補暖身的湯水,深夜走進御書房。

    神宗一心搞事,年輕時就不近女色,年邁更是幾乎不入后宮。

    但對這個結發妻子,他還是很有幾分感情。

    畢竟太子出事之后,他心中無盡的傷痛和苦悶,也只能同老伴嘮一嘮。

    苦水倒多了,情感上自然愈發依賴起來。

    御書房的自由進出權,似乎昭示著這位鐵血多疑的皇帝,終于在風燭殘年,對自己的皇后徹底卸下心房。

    神宗接過湯水,手中南直舞弊案的卷宗隨手就遞給了皇后。

    陳皇后聰穎,一看就明白怎么回事。

    她不會輕易表達看法、踩帝王忌諱,但不影響她半是調侃、半是頑笑地化作已用。

    “原來蘇將軍作戰不力,朝野已是有目共睹。

    虎賁云集,三軍亮劍,戰場終究是男兒天下。女子本就弱質,順境或可沖鋒,逆境便只想守成,這是陰陽天性,剛柔豈能顛倒?”

    “可惜前幾科的武舉小將,不得機會,若是能放出去歷練一番,勇猛血性必遠勝這女將。”

    見神宗并無不愉,她點到即止,“話說回頭,這倩代能被點卷,確實有幾分才華,只可惜心術不正走了歪路,可嘆可嘆。”

    也正是她這般不著痕跡的提點,才叫無將可用的神宗想起,哦,他還有武舉。

    當年謝時、謝景行可都是少年時一戰成名,怎么他的武舉就不行?

    于是皇帝連夜令兵部送來軍中新將名錄。

    七翻八翻,就鎖定了履歷寫得最漂亮的陳寬。

    論·求職簡歷的重要性。

    顧情手上仍纏著厚厚的扎帶。

    大約是消息太過震撼,傷口碰著熱杯盞,燙得他嘶了一口。

    “膿不膿包我不清楚,但蘇家軍可不服他。”

    他說話聲音不小,很快引起隔壁包廂一聲嗤笑。

    “我怎么聽著這話,酸氣沖天?”

    另一人附和,“衛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奇。

    蘇家軍倒是服蘇青青,怎么沒打贏?難道是老天不賞飯吃?哈哈哈!

    “誒,怎么陳小將軍去了月余,老天就賞飯了?

    這可真是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空白頭,酸破了天也沒用啊!”

    這陰陽叫顧情攥緊了拳頭。

    指尖凍瘡很快痂裂,滲出膿血來。

    顧悄無聲握住他的手,向他搖了搖頭。

    那頭顯然也是學生。

    另一人跟著嘲諷。

    “我讀遍經史,歷來名將皆英豪,女子就該在家老實繡花。”

    那是你見識少。

    顧悄默默吐了個槽。

    婦好墓還沒挖出來,尚能原諒。

    平陽公主、梁紅玉、冼夫人都看不見,那就純粹是眼瞎。

    原疏也氣得不輕。

    他抓起書包,掏出紙筆,手起刀落裁出一二三四五個紙片人。

    然后將紙片遞給朱庭樟,“快,朱道長,給我狠狠畫符詛咒他們。”

    朱庭樟:……

    這業務拓展得多少叫我有點措手不及。

    經他這么一鬧,大家郁氣都消散了些。

    京都水深,出門在外,可不能像在徽州那般無腦莽勇了。

    隔壁見他們始終不再吭氣,又稀稀落落笑話幾句,便又論起京中形勢。

    “唉,這吏部尚書空懸,外官朝覲到底由誰做主?”

    “當然是謝御史。唉,何止吏部空懸?戶部方尚書總被錦衣衛請去喝茶,聽說戶部早丟了主心骨,也是一團亂麻!要不能叫張家那個小主事,日日各衙門打點逢迎?”

    “說起方尚書,你們聽說了嗎?先前因鄉試舞弊一事,戶部就同兵部鬧得不愉快。

    好似柳尚書家里,還曾鬧到過方家府上,為了一個什么圖冊。這下兵部舉薦能將,立了大功,方家在京中孤掌難鳴,可不越發如履薄冰?”

    “也不算吧?那捅了柳家馬蜂窩的畫冊,不就是謝家送出去的?

    我看為爭那個位置,大概率是方家已同謝家結盟,柳家已同陳家結盟,如此鷸蚌相爭,不知最后花落誰家哦。”

    顧悄淡定喝了口茶。

    謝家要能同方家結盟,謝昭第一個提刀。

    柳家要能同陳家結盟,那便是柳尚書腦霧一日間盡去了。

    都是不能夠的事。

    他聽了片刻,便無聊地回歸正題。

    他拉小伙伴出來,可不是無聊喝茶的,京都落腳后,不惑樓當然要同步過來。

    這一次,不惑樓還將大變樣,加掛大寧科學院。

    嘻嘻嘻,總算是扛回一塊國家級牌子,看誰以后還敢狗眼看人低。

    將科學院同不惑樓放在一處,也是為揭榜掛帥方便。

    大寧畢竟落后,指望平頭老百姓里出奇才,簡直等同于天降紅雨。

    他不惑樓連鎖了十八家,至今只有周芮揭了一回榜。

    所以想要專業人才,還得自行培養,從有一定文化基礎的書生里擇優,是當前最快的捷徑。

    學校和研究院合并,選址的要求自然也就高了。

    前樓后院,還得有足夠大的空間。

    京都寶地,寸土寸金。

    各家酒樓生意興隆,李玉尋了許久都沒有盤到合適地方。

    這間怪味樓是唯一符合要求、老板又愿意轉讓的,可價格也出奇的高。

    一間樓,就要三千兩白銀。

    分文不少,還點名不收戶部新發的白幣,寶鈔就更別論。

    就離譜。

    幕后老板排場還大,顧悄等了一個時辰,也不見人。

    “琰之,我再去催催。”

    李玉瞧著天色,烏沉沉的眼看又要落雪,他也有些急了。

    一急就容易壞事。

    推門的瞬間,他不慎與迎面走來的一位儒生撞在一處。

    書生身形不穩,連退幾步,又被后頭上樓送茶水的小廝潑了一身熱水。

    他膚色白膩、衣著鮮亮,一看就非富即貴,自然也不好惹。

    李玉理虧,一邊上前扶人,一邊低聲道歉。

    “實在對不住,您的衣裳小的包賠。”

    那人見李玉一副下等服色打扮,頓時怒意高漲。

    他嫌惡地甩開李玉攙扶的手,“不長眼的東西,我缺這身衣裳嗎?燙著我你賠得起嗎?”

    見李玉一副垂眉耷眼的晦氣相,他更氣不打一處來。

    看到李玉正背對著樓梯口,他竟趁其不備,惡意滿滿地一把將人摜下樓去。

    “真是晦氣。”在儒衫上擦了擦手,他向著小二怒斥。

    “叫你們掌柜也要掌掌眼,別什么賤骨頭都放進來,這可是方……”

    他話說一半,又收了回去。

    見場中無人顧及他,這才放下心。

    變故發生得太快。

    等顧悄幾人趕出去,李玉已經佝僂成一團,躺在大堂桌角處,昏迷過去。

    他額角磕出一道血口子,染紅了眉眼。

    最嚴重的是胸口那處貫心的箭傷,又有了撕裂的跡象。

    罪魁禍卻不知趁亂溜進哪處包廂,早已不見去向。

    原疏揪住那個哭喪著臉的小廝,“說,剛剛那混賬是誰?”

    小廝哪敢說?

    只含含糊糊道,“小的如何認得貴人?只知他是監里學生,來頭……來頭不小。”

    原疏扔下小二,“最好別叫我知道你在說謊!”

    小二瑟瑟縮縮,連聲道“不敢”。

    原疏不甘心,等大夫的功夫,跟著顧情把二樓包廂從頭到尾踹了一遍。

    可那玉袍書生卻跟憑空消失了一樣。

    他們動靜鬧得極大,惹得眾人十分不滿。

    一來二去,竟又淪為眾矢之的,樓上原本看熱鬧的人,都加入了對他們的申討。

    “我看那雜役就是個賤籍,踹死了就踹死了,怎么地?

    怪就怪他沒眼見,什么人都敢沖撞!”

    隔壁猜出他們身份的,亦添柴拱火。

    “難怪偌大的忠勇侯府落敗成這樣,瞧瞧蘇侯后人都干的什么事?為一個灰衣仆從在這里喊打喊殺,也不見你們邊疆殺敵這么賣力?”

    各處指指點點,污言穢語,忍者神龜來了都忍不住要抄家伙。

    顧悄按著李玉胸口,只覺肝疼。

    氣憤,憋屈,又深感自己無用。

    百味雜陳,胸腹痛感一時竄上來,竟“哇”的吐出一口黑血。

    這下可把顧情和顧影朝點著了。

    柱香之后,林煥被知更生拉硬拽著拖進酒樓時——

    酒樓已經不叫酒樓了。

    一群廢墟里,老大夫層層撥開被揍到不能自理、嗷嗷叫喚的重傷殘,好不容易才找到自己的目標客戶。

    暈過去的還好,脈象不算差,止個血躺兩天問題不大。

    干瞪眼的這位問題就大發了,那臉色灰中泛青,已經不能用難看來形容了。

    林煥一邊抖著手把脈,一邊罵罵咧咧。

    “誰叫你們惹他的?這下氣急攻心,十年壽命愣是折成八年,誰來賠?”

    那自然是有人賠。

    第二天,酒樓就被抄了。

    頭一天在樓里碎嘴鬧事的,三位親爹喜提刑枷一對,五位被革舉人功名。

    其余各位,分別獲得幾日到十幾日不等的鐵窗淚沉浸式體驗票一張。

    謝御史更是親自領著人,將怪味樓翻了個底朝天。

    那玉袍書生,確實是國子監監生,還是方白鹿的老相好。

    鎖定嫌疑人身份,再順藤摸瓜,很容易就在樓下的暗包,找到云歇雨停后如破布娃娃般被輕易丟棄的范欽。

    彼時書生玉色衣袍散落一地,膩白身體上遍布痕跡。

    有啃咬的齒痕,有細皮鞭的抽痕,也有大力留下的青紫掐痕。

    府兵踹開房門時,他還陷在情玉頂峰的顫抖里意亂神迷。

    只無意識地望向門外,果露的軀體在寒風里微微打了個顫。

    那雙桃花眼因流淚過度,紅腫不堪。

    失神空洞的瞳孔,黑黝黝的,好似對來人別樣的挑釁。

    罪魁禍首,已然不見蹤跡。

    曖昧昏黃的地下室,只書案上留下一句狂草。

    似是匆忙之間留下,亦似恣意不屑所書。

    “首輔新婚,區區薄禮,還請笑納。

    這件貨哭起來,滋味可不輸新夫人。”

    落款獨一個方字。

    是倨傲的宣戰,亦是扭曲的嫉恨。

    落筆之狠,叫特級羊毫生生劃破了上等生宣。

    謝昭面色冷凝。

    皇帝老兒想釣的魚已悉數上鉤,他也是時候收網了。

    離開前,他淡淡吩咐,“燒干凈。”

    軍衛面面相覷,燒干凈?連……連人一起?

    第163章 第 163 章

    臘月二十日, 雞鳴時分。

    皇城承天門外,朝房。

    呵氣成霜的時節,候朝的大臣們一掃往日困倦, 臉上無不喜氣洋洋。

    昨日捷報抵京, 聽聞龍顏大悅, 想必今日早朝不會難過。

    興許皇帝一個高興, 年假也就穩了。

    這一日日上朝, 猶如腦袋系在褲腰帶上。

    他們亟需一個年假穩穩心神,調整調整心態。

    二品以上大員咖位大,來得通常晚些。

    六部里頭, 吏部空懸, 暫由侍郎江遠主事, 算不上數。

    工部裴崗沉迷治水, 三天兩頭外出公辦,美其名曰枯水季河道勘測更為精準, 十日早朝倒是九日在外躲懶,今日又沒見著人。

    刑部尚書高勤,原是神宗鎮守北平的監軍, 二人曾是過命的交情。

    他一貫沒什么存在感,除了有大案要稟,大部分時候落在六部最后,有效隱身。

    他日日踩點上朝,不與任何衙門啰嗦。

    論神宗信任, 整個大寧無人出其右。

    剩下三位,便是時常打架的神仙了。

    方尚書自打鄉試后, 憔悴不少,也愈發謹慎。

    陳尚書就最是春風得意。

    午門外他落轎, 他意氣風發走在前頭。

    早已候在路邊的柳巍親自替他撐傘。

    甭管有雪沒雪,態度要端正。

    雖聽不清二人交談,但柳尚書諂媚討好的笑已然說明一切。

    這般首鼠兩端,不少人心中“嘁”了一聲。

    柳大人才不管下官怎么想。

    抱自己的大腿,叫別人說去吧。

    “圖冊一事,是學生大意,今日還請恩師不吝援手。”

    陳愈冷哼一聲。

    “柳巍,我只冒險助你這一次,下不為例。”

    冒險助我?

    拿我當活靶子呢,當我不知道?

    柳巍心中不服,但再不服也只得捏著鼻子認下。

    “稍后上朝,還請大人多加照拂。”

    要緊把柄落入敵手,柳巍想了許多辦法,甚至學人偷家,但都以失敗告終。

    派去的人無能,還被方家護衛當場抓包,成了整個京都的笑話。

    那日柳巍急匆匆去找陳愈,就是攤牌了。

    圖冊上半部,正是大寧北疆圖志的原版。

    不就是抄襲嘛?

    陳府書房,道貌岸然的瘦高老頭兒瞥一眼,很是淡定。

    他只管舉薦,原不原創的,他可不知情。

    這事鬧出來,于他最多也就一個失察,算不得大錯。

    可柳巍下一句話,就叫他崩了盤。

    “陳大人,這書下半部正是東海航線圖,當初被太后奪去,用以閩商南北運糧。”

    “這可是謀逆的大罪!”陳愈失手碎了杯子。

    柳巍也不要臉,哭喪著就跪下,“怪……怪學生貪心,總覺此書還有用處……”

    他一邊涕泗橫流,一邊旁敲側擊。

    “皇倉失竊,顧冶那老匹夫順藤摸瓜得到航線圖,陛下曾下令,叫他務必查清圖從哪里流出,這等海事機密又是何人外泄。這圖冊若是到了陛下那里,我們恐怕都難逃干系!”

    “廢物!”

    陳愈氣得狠踹了柳巍一腳,臉色亦憋得鐵青。

    這些年太子病重,幾乎人事不知,神宗總還心存幻想,可他同陳皇后就現實多了,早已謀好退路。

    若神宗醒悟,愿立太孫為儲,叫皇后垂簾、他監國,那自然皆大歡喜。

    若神宗繼續執迷不悟,定要除外戚,保幼帝親政,那他也不介意來個武力過度。

    是以這些年,他借太后掩護,亦有不少暗中勾當。

    本以為太后已死,證據盡銷,他可高枕無憂,哪知事情竟壞在這飯桶手里!

    他呼哧呼哧大口喘了幾口氣,毅然拍板,決定計劃提前。

    “老夫可以幫你,但你也要助我陳氏一臂之力。”

    他緩緩說完計劃,柳巍脖頸頓時一涼。

    可陳愈才不管他生死,“柳巍,生死有命富貴在天,老夫由你選擇。”

    “干或者不干,老夫不逼你。”

    柳巍就著跪坐的姿勢,心臟隆冬狂跳,權衡幾息終是狠心咬牙。

    “下官必定全力配合大人,只望日后大人得償所愿,莫忘下官今日誠意。”

    他們商定的計劃,就是借邊境大捷封賞之際,以立儲離間神宗與方謝兩家。

    順便將自家孫子拱上儲位。

    不止柳巍,陳愈還動用力量,逼得欽天監冒死做這個出頭的椽子。

    理想很豐滿,但現實略骨感。

    早朝,各部奏事完畢,便是由兵部提請北疆大捷封賞。

    柳巍覷了陳愈一眼,恭謹跨出列班。

    奏完封賞名錄,他拱手道,“臣以為,大寧與韃靼僵持數年,永泰初能收復河山、得此大捷,實乃蒼天眷顧,陛下當擇日告謝郊廟,感謝天地和祖宗保佑。”

    神宗允了。

    便有大太監宣,“傳欽天監,擇吉日以報。”

    北欽天監正哆哆嗦嗦應傳進了殿,噗通一聲跪下。

    也不用皇帝催促,背書般一股腦輸出,“陛下,臘月二十四日,乃百年難遇的黃道吉日,可告謝郊廟,亦是……亦是冊立儲君的大好時機……”

    這話一出,滿朝驚悸。

    眾人嗓子眼發緊,后背發起白毛汗。

    監正卻像感覺不到似的,五體投地,呼天搶地。

    “陛下,國不可一日無儲。大火昏昧,就是無太子星守望,臘月大雪,就是天降異象敦促國主早立賢明,陛下,還請您以江山社稷為重,早做打算!”

    太子喪至今秘而不發,神宗于立儲一事也諸多禁忌。

    監正不是不知道,但他命脈被陳尚書掐在手中。

    這個出頭鳥不做,死一窩,做,最多死自己。

    猴子都知道該怎么選。

    冗長而窒息的沉默后,帝王威儀的聲音響起。

    “哦?那監正以為,朕當立何人?”

    涼意從地底蔓延,很快席卷了周身骨血。

    監正伏地的背影抖得更加厲害。

    他艱難吞咽,吐出最后的幾句臺詞。

    一如遺言那般艱難。

    “老臣……老臣觀星象,昭……昭郡王狀似熒惑。

    太子心前隕落,皇室心后黯淡,此時當以熒惑取而代之,如此即可解熒惑守心之罹兆,亦能保心宿長明!”

    “你是說,天意叫我立昭郡王為太子?”

    神宗問得溫和,語氣里似乎還有些虛心求教的意味。

    但熟悉他的臣子知道,這是帝王怒極的前兆。

    “斷脊之犬,狺狺狂吠!”

    果然,下一秒他突然發難,“若昭郡王是天意?那朕是什么?”

    愛卿們集體垂頭。

    動作如演練百遍,很是整齊劃一。

    “諸位愛卿呢?諸位愛卿以為當如何?”

    愛卿們遂又齊齊跪了一地。

    整個朝堂盡是膝蓋磕在青石板上的鈍響。

    若是細聽,能發現前排聲音悶沉,后排聲音清脆。

    顯然老油條們早已自備了護膝,也只有新手才跪得實心實意。

    皇帝怒極,再一次為這死氣沉沉的朝堂而氣悶。

    他一巴掌拍向龍椅扶手,“朕養你們,是叫你們裝庭柱訥訥不言的嗎?”

    “臣惶恐——”

    柳巍硬著頭皮膝行出來,“臣以為此言荒謬!

    熒惑守心,歷來是謀奪之象!陛下乃高宗欽定的繼承人,是天命之子,如何能放任熒惑奪位、擾亂正統?”

    壞了!陳愈暗罵一聲。

    果然神宗聞言,臉色愈發陰沉得滴水。

    泰王卻在此時見縫插針,看似無意接道。

    “也不能怪欽天監如此斷言。

    誰叫當年……負責掌大行皇帝遺詔的陳尚書憂思過度,以至于痛失遺詔,別說立太子名不正言不順,就連陛下登基即位,也因短了一道規程,叫外邦笑話。

    陛下允陳尚書戴罪立功。

    可三十多年過去,人他枉殺不少,遺詔至今尚未尋回。

    這叫陛下怎么好冊立太子?

    如明孝那般純善仁德,都因缺了這道祖宗天命的庇佑而早早殞沒,現在倉促另立太子,又有誰能受得住這厚重氣運!”

    這一問,不止截斷陳愈推舉外孫為皇太孫的野心。

    更是抖出一件神宗竭力遮掩數年的陰私。

    當初神宗即位,并無大行皇帝遺詔。

    按祖制,新帝即位,必須先得先皇傳位遺詔,送至禮部備案,再由禮部另擬新皇即位詔書,刊印副本下發各省及納貢番邦。

    但高宗遺詔,明言神宗百年后當還政太子。

    陳皇后有私心,伙同陳愈燒了那份詔書,意欲再擬一份,哪知遺詔原料、錦布紋路、織法舉世獨一份,且早已記錄在案,根本無法矯造。

    但也正因無詔,神宗后來才敢放肆大膽地殺儲改弦。

    或許私心里,他是默許甚至縱容陳氏所為的。

    但這事被泰王搬上明面,就值得尋味了。

    神宗睨了他這個臉色蒼白、形容枯槁的胞弟,突然冷笑了一聲,“謝御史,你怎么看?”

    滿堂朝臣,也只有謝大人煢煢孑立。

    他并不與文武同班,反倒與泰王一左一右,分站御案兩側,可見尊位與榮寵。

    聞言他垂眸頷首,狀似謙謹。

    “臣以為,監正滿口胡言,禍亂朝綱,當斬。”

    他說得輕便,目光落在已然抖若篩糠的老頭身上,無半分波動。

    好似對監正攀咬謝家的惡意一無所覺。

    柳巍的心思好猜。

    顧影傯偷柳家緊要物件給方家的事,人盡皆知。

    方謝好似早已結盟。

    這時候跳出來一個人嚷著立儲,還大言不慚高宗遺血正合適。

    便極易誘導神宗猜忌謝、方兩家立場。

    稍后他只要順水推舟,提出當立明孝嫡子做皇太孫,不管成不成都不會被神宗惦記上。

    可好算盤遇到謝昭,只能打得稀爛。

    這位左都御史甚至比欽天監更會胡說八道。

    “熒惑守心,臣推演當指北境韃靼蓄勢待發,恐有南下取大寧而代之的狼子野心。

    欽天判不出如此天象,竟以一黃口小兒搪塞,其心可誅。”

    這話柳巍第一個不服。

    “謝大人,且不說陳將軍首戰告捷,單論實力,韃靼就絕無復國之可能。”

    謝昭卻連一個眼色都吝于賞他。

    “陛下,臣只言盡于此。是非對錯,屆時自有分曉。”

    他漠然的神色,反倒叫朝臣驚疑不定起來。

    從事實看,好似柳巍說得對,但按以往經驗看,謝昭神乎其神的預言從未失過手。

    若禍事在后,那恐怕這大捷,也來的蹊蹺。

    神宗陰冷的目光掃過陳愈和柳巍,愈發對二人猜忌起來。

    他心下已有論斷,向著監正躁郁揮手。

    “拖下去,杖斃。”

    比起砍頭,他更喜庭杖。

    朝臣要臉,大多有點骨氣,自認殺人不過頭點地,為國事仗義執言死了亦能光炳千秋。

    唯有庭杖,侮辱性極強、傷害性也大,最能摧朝臣尊嚴傲骨。

    殺一儆百,才能叫旁觀的馴服聽話。

    立儲之事不了了之,然神宗的大清算卻剛剛開始。

    第164章 第 164 章

    臘月底, 年味兒越發重了。

    京都家家戶戶忙著籌備新年。

    頑童在街角噼噼啪啪點起碎鞭。

    女兒閨中巧手翻轉,紅艷艷的福字一一倒掛上門頭。

    豐年欠年,盛世兇歲, 年總歸是要過的。

    謝家也比平日熱鬧一些。

    但也沒人敢進謝昭的院子打擾。

    但若是謝老太君能來看一眼, 就會發現寶貝孫子苦行僧般清心寡欲的院子, 不足一月, 已經滿是融融人氣。

    知更早早起來, 掃去院中浮雪。

    蘇朗同謝家暗衛武場切磋幾個回合,回來就一頭鉆進小廚房。

    他沉穩可靠,默默替琉璃擔水劈柴。

    武人天生體熱, 沒一會兒就卷起袖子擦汗。

    不算逼仄的空間里, 琉璃仿佛被他身上熱意醺紅了臉頰。

    小姑娘特意替他留了早飯, 羞怯遞過去一塊Plus版水晶蝦餅, 扭頭就跑出去找瀚沙。

    兩個丫頭已經玩成頂好的小姐妹。

    有瀚沙侍墨,琉璃就撿起昨日剩下的活計。

    她素指芊芊, 樸拙的剪刀在她手里,不亞于世間最靈活的武器。

    一張紅紙三下五除二,就變成一個活靈活現的擇梅女兒圖。

    “這是瀚沙姐姐, 三爺你瞧像不像?”

    她手邊還有一沓子福氣東來、喜鵲登枝等京都時興的剪紙樣子。

    鮮艷的顏色趁著她明麗的臉龐,愈發嬌憨。

    顧勞斯趕忙捧場,“像,太像了。”

    “跟瀚沙本沙一樣漂亮可愛!”

    瀚沙紅了臉,悶頭聽指揮將窗花一一貼上琉璃心儀的位置。

    端端正正, 竟分毫不差。

    小丫頭給公子派的活兒,就是寫新春對子。

    誰叫公子寫得一手秀雅好字呢?

    可忙活完, 她湊到顧悄身邊。

    看清對子內容,頓時氣得跺腳。

    “宮商角徵羽, 以為盛世清平,四海皆奏六王雅音;

    貪嗔癡慢疑,誰知煙火沖天,寰宇盡是五毒邪魅。”

    琉璃垮下臉,“爺,你這也太煞風景了!

    咱們要辭舊迎新的喜對,喜對!”

    顧悄拿起紙,吹干了吹墨。

    “今年這喜氣可不興沾,誰沾誰倒霉。”

    小丫頭柳眉倒豎,呸呸跺腳。

    “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各方神仙莫怪!”

    顧勞斯黑線。

    感情過了一年,他還是寶寶?

    內宅如斯安寧,前朝卻是一片血雨腥風。

    自那日早朝后,謝昭連續公辦,已經三天不曾歸家。

    監正當庭杖斃,殷紅的血染透大殿外的丹墀。

    也染紅了半個大寧。秋后的賬,一時還有的算。

    臘月二十四日,錦衣衛抄辦監正宅邸。

    密室中搜出一本賬目,詳細記錄了這些年他與前朝后宮的諸多“人情往來”。

    仗著對“天意”的唯一解釋權,監正沒少拿錢替人“說話”。

    早年他同陳愈往來尤密,明孝立儲前后,諸多天象被他加工為天命所歸,成了明孝終將帶領大寧進入盛世的祥兆。

    在陳皇后授意下,他還杜撰了太子命格。

    稱他佐天弘化、運勢極佳,與帝王命格最是相輔,是神宗江山穩固的難能定星。

    作為回報,陳愈會試給監正兒子放水。

    名次還挺靠前,奪了一科榜眼,如果對手不是顧慎,拿個狀元也不在話下。

    神宗剛愎數十年,一朝得知竟被朝臣聯合蒙騙許久,心中震怒可想而知。

    他即刻著錦衣衛、都察院對賬本上的名單逐一查辦。

    礙于北境戰事還需仰仗陳家,只將陳愈留職、陳皇后禁足。

    其他一眾人等就慘了,不須三司審理,神宗御筆親批斬立決。

    臘月二十三,小年夜。

    黑云壓頂,寒風呼嘯,家家戶戶門扉緊閉。

    整個京都,處處是錦衣衛緝拿要犯的驚慌哭嚎。

    西城人人自危。

    方家默默喘了口氣,自以為扳回一程。

    可好日子只過了三天。

    臘月二十六,神宗出乎意料又親審了南直舞弊案。

    沈寬吊著一口氣,交代賄題乃是方氏主母授意。

    神宗念在方徵言臨危受命治水有功,只譴他戍邊。

    方家子白鹿褫奪秀才功名,令各地廣發懸賞,盡早緝拿歸案。

    其他涉案諸人,通關節的同考斬立決、沈寬絞立決。倩代的劉兆,罰作吏胥,終生禁考。

    同科一應考官以瀆職罪就地免職。

    而方徵音官商不清、難辭其咎,同柳巍一樣,得了個降三級留任。

    可憐方徵音忙前忙后,又是替神宗查辦要案,又是替他擦貨幣危機的屁股,哪里甘心吃下這悶虧?

    可時機不對,他也只能咽下老血,握著老弟的手安慰時候未到。

    最后只落下一個梁彬。

    誣告攀咬罪名坐實,庭杖四十,除監生名。

    他吃夠刑訊的苦,幾乎是問詢的人說什么,他就認什么。就此牽扯出禮部打工的族叔,為陳尚書罪證又勇添一筆。

    陳愈白白發力,反噬自己后效倒是一流。

    舞弊一案,三法司其實早已結案。

    神宗一直按而不表,本不打算動真格。

    北伐在即,他原意只想借這個由頭再抄個幾戶打秋風、搞點備戰錢而已。

    謝錫最是洞悉圣意,是以才入南直就果斷抄了沈家,一舉替他解決北境軍餉的燃眉之急。

    神宗得償所愿,正準備見好就收。

    哪知謝錫退位——這不算高明的“一桃分三士”的陽謀,竟叫幾位大臣自行斗了起來。

    神宗冷笑,自然樂意放任三方斗法。

    畢竟斗得越狠,水攪得越渾,他也才越能知道底下人深淺。

    壞就壞在,陳愈操之過急。

    科舉改制這雷還沒炸完,又自錘出干政、欺君的大罪。

    這兩條,罪罪都在戳神宗眼珠子,捅神宗氣管子。

    不止陳愈倒霉,整個禮部上下官員,都被神宗血洗一遍。

    深夜,衛英將越來越多的陰私呈至案前。

    神宗翻著翻著,氣血上涌,突然“噗”地噴出一口鮮血來。

    留仁抖著腿跌跌拌拌地沖出殿去叫太醫。

    如此驚慌失措,瞧著倒也像是真心為龍體緊張憂懼。

    神宗新紀、永泰元年,最終以首輔之爭以三敗俱傷、帝王急怒病倒荒唐落幕。

    反正是誰也沒討著好。

    以欽天監和禮部為主場,大歷官場又經一輪洗牌。

    也算真應了景——是真正的辭舊迎新。

    一朝觀政進士齊齊轉正,翰林庶吉士未散館就開始拉壯丁兼職。即便如此,還有多處缺額,會試幾乎是迫在眉睫。

    眨眼就迎來新年。

    7+2、白+黑、8+X的謝大人總算著了家。

    再不回來,顧勞斯就要一個人去主宅過年了。

    那可真是公開處刑:)

    老皇帝拖拖拉拉,狠狠心總算在大年這天下了嘉獎令。

    令六部一同驚掉下巴的是,他們一把手爭得頭破血流的首輔位置,最后竟是——

    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白白便宜了個外人。

    大寧五府六部七司三院,分區建衙。

    吏部、戶部、禮部、工部等掌管黎民生息,均設在天門東邊,所以叫“東邊掌生”;而刑部、五軍都督府、都察院等掌管生殺刑名,設在天門西邊,所以叫“西邊掌死”。

    兩邊生死殊同,各自為政。

    西邊長官于東邊,可不就是外人?

    永泰元年歲末,帝以航海之功、察舉之能,遷謝昭為吏部尚書,晉中極殿大學士,加封太子少保。

    并特赦賤民李玉脫籍,準身份會試。

    這次出海,徹底打開了神宗的新世界。

    原來搞錢不止有內耗,還可以外卷。

    他老當益壯研究起“外邦朝貢”大業,并深感航海去外地打劫,成本小、風險大、回報高。于是大獎特獎為本次航海事業做出杰出貢獻的原海商汪氏。

    表彰話里話外,就是你們會搶,以后多搶。

    從左都御史到吏部尚書雖是平調,但加封的那可是整個帝國都鮮少的從一品。

    一起下來的,還有一道誥命。

    顧勞斯沾了個大光,“妻憑夫貴”得了個從一品夫人的誥命。

    臨了接旨,還要突擊先補個妝,顧勞斯真的謝。

    等他一身少婦打扮,遮頭遮臉又弱柳扶風地出現在謝家主廳,宣紙的太監臉都要僵了。

    天知道,滿朝文武,只有謝家的旨不好宣。

    不僅沒得打賞,謝家人還一臉苦大仇深的亞子。

    謝老太君一手捂著胸口,一手佛珠捻得飛快。

    嘴里碎碎念念著“阿彌陀佛”。

    謝錫老大人鐵青著臉,“陛下厚愛,老臣惶恐。”

    旁的人說惶恐是虛情假意,這位說惶恐,那是真惶恐。

    一身威壓,震得宣旨太監冷汗直流。

    他也是陛下近臣,自然知道一些個中曲折。

    年中,謝老太君病重,謝家兒郎悉數公辦在外。

    謝錫差點沒趕上見老母親最后一面。

    好在孫媳就是大夫,救治及時,有驚無險,這才免了一起人間悲劇。

    自那后,謝錫便數次以盡孝為由乞老辭官。

    皆被神宗奪情。

    神宗為此還屈尊到謝府親自探望過老夫人。

    彼時,謝老太君危重中堅持下床,為子孫下跪請命。

    這才有了謝昭血煞太重恐牽累家人一說,神宗體恤老人,不得不允了謝家急流勇退。

    哪知還沒退半年,又被頂上風口浪尖。

    謝氏母子能高興就見鬼了。

    連謝大人本人,亦是一張冷臉。

    仔細瞧著,還有些許的不耐。

    他只是個宣旨太監,哪扛得動如此厚重的怨念?

    好容易盼來接旨的正主,他如同盼到救星兩眼直放光。

    “唉恭喜夫人,恭喜夫人。”

    他趕忙迎到門前,好似他才是那個接旨的。

    小顧愣了一愣,有些摸不著頭腦。

    下意識就抬眼向謝昭看去。

    謝大人面若寒霜,低斥道,“還不快進來。”

    顧悄一慌,腳下一不小心就在門檻上拌了下,身形一個踉蹌。

    太監眼前一花,就見剛剛還黑著臉頤指氣使的新任首輔,早已將人穩在了懷里。

    “怎地如此馬虎大意?”

    嘴上罵著,眼神里卻是化不開的濃情。

    可惜了,他懷里人只略顯局促地退出懷抱,垂著眼避開了那道目光。

    新夫人向著宣旨太監歉意一笑。

    “勞煩公公久等了,實在是我頭疼得厲害,喝了一副藥才得起身。”

    那笑蒼白,卻又莫名帶著艷色。

    看的宣旨太監一愣。

    片刻后,他在首輔的眼風里驚醒。

    磕磕絆絆宣了圣旨,一把塞進顧悄手里就溜之大吉。

    再不溜,命危矣。

    他悟了,感情謝大人把人當眼珠子,可眼珠子一心只往外看,老大不樂意呢。

    嘖,謝大人而立之年,正是虎狼時候,娶這么一個不中用的夫人。

    慘,真慘。

    人去后,主廳里一片沉寂。

    唯剩老太君似有似無的念佛聲。

    謝錫忍了片息,終是沒壓住怒火,發了飆。

    他揮舞起黃花梨龍頭拐杖,狠狠抽在謝昭背上,“逆子,你就是這么答應我的?”

    動了真情,是最難隱瞞的事。

    他一貫為子女計深遠。

    自從知他真心戀慕顧家幺子,便與顧準起了同樣的心思。

    不如趁早將二人摘出,保一個是一個。

    不想他前腳才請到旨,后腳這小子就敢在朝堂大放厥詞。

    那日他將天象直指北境戰事,完全在謝錫計劃之外。

    “這首輔你爭來何用?!”老大人氣得不輕。

    “既如此貪慕權力,又何必于老父跟前上演深情?”

    謝昭并不躲避,任老父發泄怒氣。

    老人激動狠了,他還忍不住扶上一把,“父親您不方便,實在想打,就叫管事來吧。”

    老大人怒意中才升騰起一絲欣慰,就聽到令他心梗的下一句。

    “萬一誤傷我媳婦,就不好了。”

    謝錫:滾滾滾。

    年夜飯顧悄吃得如坐針氈。

    因為謝家真的將食不言寢不語貫徹得十分徹底。

    連碗筷碰撞聲都極其細微。

    顧悄食欲本就不好,淺淺喝下一碗清粥,第二碗只吃幾口,就不想再用。

    他正糾結比長輩先落筷是不是不好,謝昭就伸手揉了揉他腹部。

    “飽了?”謝昭一臉坦然。

    這已是二人常規動作,有時候謝昭還會將手掌伸進里衣,直接替他揉肚皮促消化。

    可那是私下授受,這大庭廣眾的……

    顧勞斯臉熱,忙推開那只手,結結巴巴,“飽……飽了。”

    謝老太君瞧著喜樂,也不再拘著,率先開口打趣。

    “景行,你這媳婦,怎么跟我那只裘裘一樣的……”愛嬌?

    最后兩個字兒,老太太明智地略過。

    顧悄:!

    萬萬沒想到,有謝昭一樣公開處刑:)

    謝大佬巋然不動,只淡淡“嗯”了一聲,將顧悄喝剩的半碗粥掃尾。

    爾后語不驚人死不休,“他比裘裘難養多了。”

    接下來一老一少就養貂這件畢生大業,探討了一整個飯局。

    顧悄聽的是囧囧有神。

    謝管事很是欣慰。

    雖然新夫人飲食規矩好似差些,但能叫二爺不喘仙氣兒,改喘人氣兒,就這功德,掀翻謝家飯桌那也使得!

    年夜飯漸漸熱絡起來。

    在謝家上下cue來cue去的各色閑談里,顧悄終于融入了他的新家。

    甚至謝錫還大手一揮,特批他大三碗酒。

    “這是江北燒酒,入口粗獷,后勁比之雅釀卻不知強出多少。”

    他替顧悄倒了一碗,“你且嘗嘗?”

    那酒并不十分清冽,尤帶一絲渾黃。

    卻溢出一股強烈的糧食香,顧悄陳年酒蟲立馬被勾起。

    端起碗他一口干。

    果然醇厚甘冽、回味悠長。

    “好酒!”

    他抹了一把嘴角,眼神亮晶晶的。

    忘乎所以之下,他全然不記得女裝還涂有唇脂,手背將殘紅蹭得半邊臉上盡是。

    如此好酒的饞貓樣子,叫大家笑出聲來。

    謝錫又忙替他滿上第二碗。

    這時候,他一掃文臣的姿態,頗有營漕將士的豪爽。

    “這酒,還是當年同你外祖北伐時,他的最好。”

    謝錫舉起碗,“你若不是體弱,當最像他。”

    蘇侯草根起家,身上亦有一股莽勁兒。

    或許他并非什么圓融人物,卻最懂什么叫“士為知己者死”。

    或許是念及故人,謝錫又放開了些。

    “你外祖那時所愿,便是全域拿下北境,叫中原子民再不受蠻族侵擾。哈哈哈,他尤其不愛讀書,卻是硬背下一首,時不時還要拿來激我。”

    顧悄干了第二杯。

    辛辣酒意順口入喉,很快在胸腹發酵成熱烈暖意,于他寒氣森森的內腑,最是舒服不過。

    他被勾起了一絲好奇。

    “什么詩?”

    謝錫卻頑童一樣,替他滿上一杯,又以掌封住碗口,“琰之你猜猜看?哈哈哈猜對才吃得上這最后一碗。

    瞧你這饞嘴模樣,謝景行這小子,酒這上頭定然從沒管夠過,只要你猜對,爹爹再送你幾壇子。”

    他湊近,“烈的。”

    顧勞斯極其心動,卻還是做出為難樣子。

    給足了面兒才道,“我猜外祖背下的,定是‘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請君暫上凌煙閣,若個書生萬戶侯?’”

    “哈哈哈就知道難不住你。”

    謝錫將酒碗推至顧悄跟前,與他碰了最后一碗,“可惜琰之身體不許,否則我定要與你不醉不休!”

    謝家人身上,一脈相承,都有種文相武骨的氣韻。

    謝錫老了,此時此刻念到這首詩,頗有一些文賊壞國、廉頗老矣的悵惘。

    北境確實有問題。

    陳氏事發,沒幾天前線再度告捷,馬報呈陳小將軍又一舉拿下大寧衛。

    這在冰雪覆蓋的寒冬,幾乎是不可能的事。

    中原將士在皚皚雪國,連分辨方向都難,更別說找到敵軍蹤跡。

    神宗自然也察覺到異樣。

    年夜,他宴過群臣,便是皇室內部的家宴,今年又另取名目曰慶功宴。

    實則是一場鴻門宴。

    飯后,謝景行突然哥倆好地邀住顧悄。

    “悄悄,今天跨年。”

    顧悄不明所以,“所以呢?”

    北方大碗起碼得小半斤,他重生以來還是第一次如此開懷牛飲。

    一時興奮,有點上頭,有點飄。

    這時候看謝景行,真是醉后看美人,越看越想……

    可惜,美人節制。

    苦行僧一樣,還分房睡嘞。

    顧悄酒壯慫人膽,“今天跨年,嗝,我想睡你。

    我要圓上輩子的夢。”

    謝景行扶著他,諄諄善誘,“什么夢?”

    顧悄睨他一眼,眼波流轉,“當然是春夢。才夢到我把你撲倒,正想上下其手……然后就被你打醒了……”

    “謝景行,你說你晚個一分鐘不行嗎?”

    他嘀嘀咕咕,“那樣我也算嘗過學長滋味,死而無憾了。”

    謝景行忍俊不禁。

    他一本正經忽悠醉鬼,“悄悄,酒后亂性。你是個清醒的醉鬼,這時候更要控制自己,可不能亂。”

    “亂了,下次戒酒。”

    顧悄費勁想了想,好像很有道理。

    下次還喝,嗯,我不能亂。

    “今天跨年,悄悄好好想想,應該做什么?”

    謝景行試圖將他往浪漫的情路上扯一扯。

    就見這貨突然來了勁,“收壓歲錢???”

    謝景行:……

    算了,謝景行一把將他抱起。

    “我們的第一個跨年,我想跟悄悄安安靜靜看一場煙火,聽一晚嘈雜歡樂的春晚。”

    煙火可燃,春晚可造。

    我希望你新年快樂,歲歲平安。

    第165章 第 165 章

    顧悄沒想到, 謝景行竟真給他安排了一夜煙火。

    京都最為冷僻的西門,一道星火劃破長空。

    緊接著,是“砰砰砰”地萬炮齊發。

    無邊夜幕上, 桃花瞬息綻放, 彩蝶翩躚飛舞。

    極致繁華后, 星火寥落, 沉寂幾息, 又飛出幾鵲盤旋,或啄羽,或銜果、或比翼;鵲鳥之后, 飛來黃鶯、青鳥、紅腹……待百鳥聚眾, 伴隨一聲呼嘯清鳴, 一只巨大的鳳鳥浴火而出。

    巨大華美的羽翼, 幾乎占據半個天空。

    鳳羽落處,又有各路神佛臨世, 或乘舟,或駕鶴,或負劍, 或擎葫。

    如此聲勢,引得人人探窗抬頭。

    金白火光照進那一雙雙滄桑瞳眸。

    好似悲憫神光照進世間。

    是……新年了啊……

    京都百姓被喜氣感染,無不呼老喝小,齊齊涌上街頭,賞這場跨年盛宴。

    城樓上冷極, 空氣里彌散的火硝味道卻讓人無端心熱。

    煙火交替的片息,城北鐘鼓樓上, 厚重悠長的鐘聲響起。

    一聲接著一聲,如水波般在京都上空蕩漾開來。

    是子夜的報時。

    “新年快樂, 悄悄。”

    謝景行落下的眸光溫軟。

    雪絨帽兜底下,顧悄只露出一點下頜。

    蒼白、精致,如瓷器般細膩而易碎。

    上輩子他曾無數次肖想將它捏在手心,肆意把玩。

    可哪一次都不是這般的小心翼翼。

    好似所有美滿都要摻進一絲遺憾。

    他想修正這遺憾。

    “新……”

    顧悄還沒張口,唇間就抵上一物。

    “噓——”

    謝景行沖他搖了搖頭,“悄悄先吃了再說話。”

    顧勞斯問號臉張嘴。

    是一瓣橘子。

    幾乎被捂得跟謝景行指尖一樣溫熱。

    他輕輕咬開,甜蜜的汁水爆開,帶著濃烈柑香。

    “你……”干哈嘞?

    謝景行但笑不語,眼疾手快又塞過來一樣。

    顧勞斯嚼吧嚼吧,額,是顆干荔子。

    他狐疑地打量謝景行,總覺得他是不是覺醒了空間金手指。

    或者意外獲得了哆啦A夢的異能。

    謝景行不懂他的奇思妙想,還在耐心解釋。

    “這是謝家舊俗。年初一睜眼,保姆就要給小輩們喂上歲盆里的這兩樣果子。”

    “橘和荔合起來念,就是吉利,悄悄新年要大吉大利。

    這橘子產自福建,又叫福橘,是我特意帶回來的,悄悄新年要福氣綿綿。”

    謝大人光風霽月,一表人才,可這老派作風直叫顧悄捂臉。

    “新年快樂。”他有些感動,又有些好笑。

    “有一說一,學長你一定不玩吃雞。”

    這把換謝景行疑惑。

    砰——砰——

    暫歇的煙火重新燃起。

    漫天的百花爭艷里。

    顧悄墊起腳,主動和謝景行交換了一個深吻。

    橘的甜,荔的香,合著人生百味。

    他都要與這人一道嘗。

    一吻罷,他有些喘。

    忽明忽暗的光影里,火硝的青煙,鼻息的熱霧,襯得眼前人愈發得朦朧而美好。

    看著看著,顧悄突然笑了。

    這大概就是貴公子,和貴公子式的浪漫吧?

    花哨奢靡,同草根奉行的實用主義全然背道而馳。

    可就是不講求實用,才能不計后果、全無保留。

    才能如此直白熱烈,叫人難以抗拒。

    顧悄忍不住打趣。

    “首輔新官上任就這般胡作非為,不怕老百姓唾沫星子?”

    謝昭捏了捏他耳垂,好似在怪他煞風景。

    “內城丹墀,二十四日起正月十七日止,晝間爆竹、夜間煙火,每日不斷,以伺皇家。

    今年不過將宮廷獨樂,移至宮外與民同樂,是功,非過。”

    “況且……”

    他將目光投向城外,“這煙火亦是震懾。”

    至于震懾什么,他沒有多說。

    顧悄多少也猜到一些。

    若是北境戰事當真有詐,今夜動靜便是告誡狄戎,大寧國力強健,絕非強弩。

    至于這盛世是真是假,就全看韃靼頭子怎么猜了。

    他順著謝景行望過去。

    城西數里,黑黝黝的建筑群在煙火之下隱隱綽綽。

    那里,正是大寧火武庫。

    謝景行從來不是只搞形式主義的主兒。

    按他以往套路,今夜雖披著浪漫的皮子,可煙火絕不是主角。

    顧勞斯不由猜測,“難道神宗火武庫也是你謝家手里的牌?”

    首輔聞言,并未否認,反倒與他十指交扣。

    “也會是你手里的牌。”

    顧悄:說的好像我要謀權篡位似的。

    “打住,良民才不碰軍火。”

    謝昭輕笑。

    笑他假模假式。

    “明時中國就已經是煙火大國。

    不少古籍都記錄有各色煙花配比。

    昔日讀書做過一期課題,我對這些也算熟悉。”

    謝昭緩緩道來緣起。

    “利用硝石、硫磺、木炭等不同比例組合,能形成不同燃燒速度、爆炸性能。

    摻入不同材料,能呈現不同的火焰色彩。

    棉花屑光則紫,銅青之光青,銀硃之光紅,鉛粉之光白,雄精之光黃,松煤之光黑。”

    “而火藥與煙火,一字之差,實際相差也只毫厘。

    當初為你籌備這一期煙火,我公器私用,不巧被神宗抓了正著。”

    他無奈笑笑,“如此不得不答應替他改進火藥配方。”

    “他馬背上打下的天下,始終堅信要用馬背來守,軍備上從未真正松懈。

    都察院里我掌火武,蘇訓借征邊通貨時策,一力籌集西域戰馬。

    這些年下來,鐵騎營和火武營,都已成為神宗最大的殺器。

    顧家想撥亂反正,靠蘇家軍硬扛,可以說全無勝算。”

    顧悄愣了愣。

    所以老皇帝全程都在扮豬吃老虎?

    “顧準很聰明,也很有耐心,蟄伏至今都未曾咬鉤。”

    謝昭抱起顧悄,“倒是引得滿朝的牛鬼蛇神,前赴后繼獻祭。接下來咱們就去看看春晚的壓軸節目吧。”

    顧悄:???

    華蓋殿內,御案之前。

    六十多歲的皇后,跪在大殿中央,膝蓋幾乎嵌進冰冷的大理石。

    夫妻二人百官跟前上演了一出帝后錦瑟和鳴。

    國宴之后,皇后就被神宗罰跪。

    大太監留仁盯著時漏,算算已有三個時辰。

    眼見皇后身形搖搖欲墜,御案后的神宗,批閱奏折的筆都不曾停頓一下。

    “提醒陛下?不提醒陛下?”

    提醒,那是多事,開罪皇帝,不提醒,那是躲事,開罪皇后。

    大太監心中煎熬。

    不由捻著手中拂塵的須毛,救,不救,救,不救……

    好似這樣一直數到天荒地老,就再沒有煩惱。

    外間隱約傳來煙火聲。

    叫留仁越發焦躁。

    直到小太監通傳,衛英頂著一身寒意進殿。

    “稟陛下,北境果然不出您所料。”

    神宗這才擱下筆。

    他接過密報,幾眼看完,明黃身影驟然站起。

    約莫是起得太急,他眼前一黑,扶住桌子停了幾息,才在留仁攙扶下逼近皇后。

    新換的鎮紙,留仁眨眼的功夫,就已砸上皇后額間。

    鮮紅的血蜿蜒而下,她木然抬頭,看著身前陰沉盛怒的天子。

    “好啊,你們很好。”

    老皇帝枯槁的眼眶里,泛起猩紅,“梓童,你可知罪?”

    陳皇后袖口下的指尖微微痙攣。

    可面上一派溫良和婉,她瞇起被血水浸透的眼,帶著十分示弱:“臣妾不明白陛下意思。”

    皇帝神色更冷,“呵,小小陳氏,也敢如此?

    你當真以為陳寬能成什么氣候?”

    陳皇后怔了怔,低頭笑了笑。

    “陛下,你我夫妻四十余年,縱使你再多疑,我也把你當做我的天,當做我的一切,不曾有過分毫異心。如今我兒尸骨未寒,您就要因他人攻訐,而與我離心了嗎?”

    “退一萬步說,陛下子嗣,只剩我三個孫兒。

    皇位早晚都是他們的,我若真有異心,何必多此一舉,冒死做通敵謀逆之事?”

    她說得殷切。

    神宗差點就信了。

    他嗤笑一聲,“皇后,朕什么時候說過陳氏通敵謀逆?”

    他當著皇后的面,緩緩攤開衛英呈上的“密報”。

    竟只是一張白紙。

    陳皇后頓時面如死灰。

    “說吧,若是爽快,我允你個體面。”

    久跪之下,陳皇后的膝蓋早已失去知覺。

    先前全是憑著一口氣硬撐,眼下她萬念俱灰,干脆癱坐在地。

    明黃朝服沒有挺直的肩脊支撐,委頓再不復昔日威儀。

    “沒什么好說的。

    北境未亂,是我同韃靼國主做了個交易。

    他讓我們三衛,助我孫兒立儲。

    若事成,三衛九鎮悉數割讓,大寧與韃靼據長城南北各自以治。

    若事不成,我亦不損失什么。”

    神宗怒急攻心,咳嗽不止。

    “咳咳……你為何要……咳咳……如此心急?”

    他還剩幾年壽數?

    難道這都等不得了嗎!?寧可與虎謀皮!

    陳皇后慘然一笑。

    “陛下,這不都是托你的福嗎?”

    “原本朝堂無波無瀾,我們只須耐下性子等待。

    可是你帝王心術,天威難測,非要攪得朝堂天翻地覆。

    我父親為官多年,又哪里真無一點錯處?

    江西、四川出鐵,湖廣、云南產銅。

    他雖不主事工部、戶部,但門生不少,舉薦去這些地方主政,于銅鐵礦采一事上,便可大開方便之門。

    貪腐已是重罪,何況他還同泰王一樣受妖婦蒙蔽,昧下的銅鐵輾轉去了北境。

    皇倉案發,他已如驚弓之鳥,偏偏這時你又接連以治水、鄉試敲打,老父惶惶不可終日,最終受韃靼蠱惑,走上了通敵之路。”

    “若非你步步緊逼,陳氏又何至于此?”

    陳皇后眼中盡是血絲,在御書房明燭之下,竟有泣血的錯覺。

    她哭啞了嗓子,哽咽難言。

    “歸根結底,是你識人不清將周月視做盟友,我父親才會被妖婦蠱惑,稀里糊涂做下叛國之實!是你錯信妖婦,我兒才會沾上那毒早早離世。”

    想到明孝的音容笑貌,陳皇后淚如雨下,泣不成聲。

    “你寧家埋下的禍根,竟要我兒背負惡果,是什么道理?”

    “寧樞,害大寧至此,以至于國不國、臣不臣的,是你父親,是你啊。

    可為什么最后死的不是你,反倒是我的明孝?”

    神宗被她問的,幾乎站立不住。

    說到最后,她語氣也弱了下來,近乎是喃喃自語。

    “我自知死罪難逃。

    只求你看在明孝份上,放過我年邁的父親,好好照顧那三個再無庇護的稚子。”

    她閉了閉眼,“我不求他們煊赫登極,只求他們富貴平安。”

    “呵……若不是為保全血親,這腌臜皇位,又有什么可爭?”

    她露出一抹諷笑,袖口下指尖攥緊,猩紅丹寇折斷在掌心,“我現在最悔的,就是當年殺戮過重。愍王一系那么多人條命盡喪我手,或許……這是報應……呵呵……報應。”

    說到最后,她咬牙切齒。

    “寧樞,你也會有報應的。”

    眼見著她越說越不像話,神宗臉色越來越難看。

    留仁趕忙指揮著太監宮女,將皇后請下去。

    哦,已經是罪皇后了。

    離開前,陳氏突然掙扎起來,她癲狂笑著。

    “有一件事,我一定要說給你聽。”

    她的聲音里滿是惡意,“寧樞,你知道嗎?我們才是害死明孝的真兇。”

    “若不是你我奪愍王太子之位,明孝就不會帶上那塊太子印信。

    周月那老妖婦死前才告訴我,她只給正統一脈喂過重毒,若不是你我貪婪,原本明孝應同泰王一樣,縱使茍延殘喘,也還有些年月……

    哈哈哈……報應……”

    她歇斯底里,尖銳的女聲刺痛耳膜,叫神宗一時聽不分明。

    他攥緊留仁的手,“那罪婦、罪婦在鬼叫什么?你,你們可聽得清?”

    留仁與衛英齊齊跪下,“臣(奴)惶恐!”

    神宗松了口氣,輕輕“哦”了一聲,看著她這副模樣,突然悲從中來。

    “罷了,帶下去吧,畢竟夫妻一場,就叫她冷宮幽閉終生,再不許出來。”

    四周靜下來,唯有遠方煙火轟隆,隱約傳來。

    神宗凝神聽了片刻,低聲絮語。

    “奇怪,每年宮里都辦年宴,可朕怎么感覺很久沒有過年了……”

    他神色愴然,眼中濕潤,好似當真疑惑不解。

    下一息突然兩眼一翻,毫無征兆暈厥過去。

    宮中立馬亂作一團。

    大殿暗角,人影盡去后,顧悄呵著寒涼的手。

    “春晚?你管這叫春晚?謝景行,你可真是好樣的。”

    這場墻角,叫他解開了兩個謎團。

    他為什么中毒,塔峰上明孝又為什么要托他放過外祖和皇后。

    原來寧云早就洞悉一切。

    或許選擇去湖廣、江西賑災,不僅僅是平息民亂,也為替陳氏抹去罪證。

    至于他知不知道玉的毒性……

    謝景行似是知他所想,輕輕拍了拍他后心。

    “玉印有毒,明孝應是并不知情,他對那塊玉甚是珍視,一直貼身攜帶。”

    他與愍王寧霖,情同手足。

    這塊玉于他,亦是一種緬懷和警戒。

    ——擁有至高權利,才能保護一切想保護的人。

    “方才陳皇后指控,也并不全然為真。”

    謝景行想了想,還是將更為腥臭的內里翻了出來。

    “陳氏謀反,并非如她所言,盡是無奈。

    明孝昏迷期間,陳氏就已放棄了他,轉而培養皇孫。

    可惜皇孫受父系毒素影響,天資駑鈍。年紀漸長,不足也日益顯現。

    陳氏就動起扶持傀儡、大權獨握的心思。

    既是傀儡,須先趁著年紀尚小,在神宗發現之前謀下儲位。

    是以神宗稍加試探,他們就自亂陣腳。

    方才她那些鬼話,不過是以進為退激起神宗愧疚,進而險中求生罷了。

    你看,她果然成功了。”

    顧悄:……

    牛,小金人都欠她一個奧斯卡。

    “太祖時期,百廢待興,舉國銅鐵奇缺。

    可這么多年過去,朝廷怎么可能一直沒有新礦?

    是陳愈暗中昧下了礦源。

    一方面為挾制戶部方徵音,令他在錢幣一事上捉襟見肘;另一方面也是培植太子勢力的需要。

    這點你二哥應當最是清楚。”

    顧悄本就落伍的PUA又開始卡頓,“關我二哥什么事?”

    謝景行心疼地捏捏他下巴,“因為胡十三的船隊,干的就是替陳氏運送原礦的勾當。

    只要粗統一下胡家這些年上船的礦材總運量,就能輕易估算出陳氏在北境囤下多少武。裝。”

    那日舟中,謝昭在鑄錢方子里曾夾進一頁紙,便是陳氏北境兵工的布圖。

    攘外必先安內,這個道理顧恪自然明白。

    所以四月至今,蘇青青與顧情在北境,主責主業從來就不是干韃靼。

    “那神宗知情嗎?” 顧悄突然覺得神宗有些可憐。

    “不知,明孝就是陳氏最好的障眼法。”

    唉,這燈下黑的。

    前半生他將精力全用在殘害忠良上,后半生他將精力全用在補窟窿上。

    他玩的一手好權衡,卻始終沒有玩明白,“仁者愛人”才是帝王的為政之本。

    以至于他最信任的兩個臣子,一個暗搓搓起兵要造反,一個陰惻惻下毒要殺他。

    就沒一匹好馬。

    “方尚書和我父親,在兩省究竟查了些什么?”

    顧悄有些懷疑,若是得了通敵叛國的罪證,神宗再好的耐心,也壓不住脾性。

    謝景行瞅著他,不答就笑。

    顧悄摸了摸鼻子。

    好嘛,他那個雞賊的爹,真查到也不會就這么交出來。

    至于方徵音,怕不是也留著底牌,見招拆招。

    他寧肯吃下鄉試舞弊這一大波暗癟,也不肯揭發銅鐵事,大約是怕禍及自身。

    畢竟督銅督鐵不力,戶部、工部誰也脫不了干系。

    顧悄想通因果,尷尬笑笑,“哎,這事明孝親自善后,他素來周到,定沒有漏網之魚。”

    謝景行親了親他心虛的眼睛,“悄悄怎么說都對。”

    ……

    顧悄怒瞪他:兄弟你懂不懂事?

    這口氣,這臺詞,不叫寵溺,叫敷衍!

    年初一,陳愈陳尚書跑路的消息傳遍京師。

    畏罪潛逃,還連夜跑到長城以外,投靠了韃靼。

    這開年熱搜,直接炸癱了服務器。

    謝首輔上朝第一天,六部最穩固的鐵三角,毫無征兆坍塌一角。

    整個大寧都震了幾震。

    滿朝文武看謝昭的眼神都不對了。

    惹……惹不起啊。

    神宗開春第一旨,就是另起北境將領。

    老人新人,男人女人,神宗掂量許久,終是點了蘇冽。

    妹妹還沒跟哥哥套上近乎,就又連夜奔赴雪地冰山。

    這次還只他一人,與空中盤旋呼哨的兩只戰鷹。

    以十六歲的年紀,孤身應戰。

    敵方不止馬上霸主韃靼,還有熟悉大寧內務與邊防的賊子。

    這戰,沒法打。

    這旨任命,幾乎等于是送人頭。

    顧悄聽到消息沖回顧家時,妹妹的院子已是人去樓空。

    顧恪睡眼惺忪等在房內,見到他,眉眼終是松快下來。

    “來來,我親愛的弟弟,想不想助瑤瑤立功?”

    第166章 第 166 章

    “二哥你不要驢我。”

    顧悄邁過門檻的腳, 本能往回一收。

    二哥驢不驢尚無定論,但是攤派的任務委實不正經。

    顧悄嫌棄地瞪著一整盒“黑芝麻”樣的蟲卵,欲哭無淚。

    在謝首輔家里養屎殼郎, 不知道會不會被潔癖精掃地出門哦???

    他巴拉巴拉小公子的記憶, 恍惚記得這蟲是他廣納后宮、琢磨各類斗蟲品種時, 顧恪從北境弄來的異種。

    據說是體格碩大、性情彪悍, 能一敵眾干翻數只大帥。

    因蟲身黑亮, 背部一道紅線十分醒目,所以小公子給他取了個十分威武霸氣的名字,叫北境一線紅。

    可后來小公子偶爾發現, 這蟲竟然吃粑粑。

    直把他惡心得不行, 自此納入黑名單。

    “這怎么能算屎殼郎呢?”

    彼時, 顧恪一本正經瞎忽悠, “它可是韃靼皇族們最愛玩的斗蟲,數量稀少, 最難捕捉,還須專人以最頂級的汗血寶馬泄物作引,才能捕到幾只, 我特意托邊疆將士歷盡千辛萬苦尋來,琰之竟然嫌棄……”

    小公子:……

    怎么辦,是哥哥的愛,再沉重也要受著。

    他哭唧唧又把蟲子撿了回來,好歹叫它們壽終正寢。

    這把輪到顧悄, 哥哥的愛也不好使。

    他堅決不向惡勢力低頭。

    “琰之,你確定?”顧恪不知從何處折來一根青綠枯草, 捻在指尖漫不經心把玩。

    “瑤瑤這場仗打不打得贏,有沒有命回來, 可就全靠這群屎殼郎了。”

    顧悄:……

    北境這一戰,若是不能趕在春上萬物復蘇之前速戰速決,必定勝負難料。

    不止顧情處境危險,大寧亦不得安寧。

    “家國大事,琰之怎可拘泥這處小節?”

    顧二微笑起身,將枯草別上弟弟耳側,“好了,乖~哥哥連飼草都替你準備好了。”

    “一月為期,你務必要將這盒蟲卵孵化為成蟲,屆時交給阿兄。”

    說著,他打了個哈欠,同顧勞斯如出一轍的桃花眼里暈出幾絲濕潤,“哥哥我啊,昨夜輪值,又等你一早,先去補眠了。”

    他原在翰林,朝廷缺人手,便兼赴六科給事中觀政。

    被分到御書房外當值,專管夜間上章遞請下疏抄出,順帶駁正違誤,再參署付部。

    大白話,就是主要領導的文件收發處。

    相當于實習生,干得盡是熬夜不討好的臟活累活苦活。

    顧悄半點不同情他,還越想越覺這兄長可惡。

    他回程的腳步一轉,直直邁向偏院。

    某黃姓抹布男已然修養得七七八八,正在廬中認真研習課業。

    會試只剩一個月,發憤已經成為他人生唯一的色彩。

    就是靠回味那個下午的滋味,他熬過一個又一個懸梁刺股的長夜。

    顧勞斯瞧著他嘴角蕩漾的笑,愈發惡意蓬勃。

    “兄弟,陳愈跑了你知道吧?”

    黃五“嗯”了一聲,顯然過耳沒過心。

    顧悄將盒子摜在他的題庫上,愁眉苦臉。

    “主考都跑了,押題作廢了,你還努力個裘裘哇!”

    黃五筆走龍蛇的手一頓。

    筆尖在工整的八股卷紙上留下拇指大一個黑點。

    “這時候,就別亂開玩笑擾亂軍心了。”

    他推開盒子,繼續對著題庫寫寫畫畫。

    兩耳不聞窗外事,聽了也當沒聽懂。

    這掩耳盜鈴,很是可以。

    顧悄抱起盒子。

    “唉,有些人啊,非要掩耳盜鈴。我要是他啊,這時候早就去抱緊探花郎大腿,哭著跪著求撈撈了,聽說,探花郎正在分掌禮部的給事中手底下當值,會試什么一手消息沒有?”

    黃五一砸摸,理由充分、無懈可擊,是個破冰二攻的好機會。

    于是老油子把筆一丟,起身一揖,“謝琰之提點,愚兄這就去解決主要矛盾。”

    顧悄嘴角抽了抽。

    別說,馬哲矛盾論這貨學得還挺好,這都知道怎么理論指導實踐了。

    成功給顧恪找了個茬,顧勞斯這才興致勃勃順帶探了個監。

    其實押題做不做得準,干系不大。

    顧勞斯點過新卷,他們都已不是當年吳下阿蒙。

    最后這一場,完全可以硬考。

    會試定在二月初九、十二和十五三天。

    神宗敕禮部籌備會試時,民生部張老尚書借機奏請闈彩事宜。

    老大人做的一手好賬目。

    咳,畫的一手好餅。

    新年新氣象,沒錢受氣相。

    如此內憂外患,想要大寧不亂,朝廷先得有錢。

    神宗御案,左手邊是千瘡百孔的《關于永泰元年中央財政收支決算情況的報告》,越發襯得右手邊這份《關于會試闈彩項目預期收益分析報告》眉清目秀、美麗可人。

    方徵音不中用,治戶部這些年,年年捉襟見肘。

    逼得神宗見錢眼開,幾乎是不假思索就批了。

    張延喜滋滋拿著行政許可,開始張羅闈彩中心。

    一邊伙同順天府,強力打擊黑賭坊。

    只有把盜版的都干翻,正版才有飯吃不是?

    一切都很順利,唯一不順的,就是神宗竟點了柳巍到禮部主持工作。

    操持會試,自然也落在他頭上。

    這消息傳開,侯府別院,一群人如喪考妣。

    其中以小林和時勇最為喪氣。

    他們可還沒忘鹿鳴宴上的不愉快。

    當著柳巍的面,砸了酒壺,哦不,砸了場子,現在落在他手上,還能有好?

    小個子舉人慌得一批,“顧兄,我……我還是打道回府,來年再來吧。”

    顧悄斜他一眼,“來年,如果還是他呢?”

    小林:……

    “你都不會安慰人的嗎?”

    時勇一拍桌子,“咱們行得正坐得直,大不了就是個落榜,怕什么?”

    顧悄點點頭,“沒毛病,大不了連頭一起落,是沒什么好怕的。”

    時勇:……

    “您這究竟是讓我們考,還是不讓我們考?”

    這就要問大佬了。

    顧悄抬眸,看向他的家族企業名譽總裁,“不知大侄孫怎么看?”

    如今朝堂,陳愈落敗徹底退出,方徵音降等留職謹小慎微。

    柳巍雖一樣處境,可突然天上掉餅,再領禮部事,便是勝出一籌,可謂是一人之下,眾人之上。

    正是志得意滿之時。

    早朝腰桿子都挺直了不少。

    大侄孫要將人捧至最高,再狠狠踹下,時機顯然成熟。

    顧影朝與他視線輕觸便立馬別開。

    “叔公不必憂心。跳梁小丑,不足為懼。”

    小林&時勇:“……”

    越聽越玄乎,越聽越沒底。

    顧悄也一臉無奈。

    這大侄孫叫他既放心,又不放心。

    “唉,我這叔公徒長輩分,也管不住你,總之自己小心。”

    顧影朝聞言,抿了抿唇,只垂眼輕輕“嗯”了一聲。

    早在抵京伊始,汪驚蟄就按捺不住。

    她數次偷溜,想到大理寺尋秦昀翻案。

    尤其此間三家斗法,如火如荼,她總蠢蠢欲動想要出手。

    奈何有朱庭樟專業盯梢,愣是將她嚴防死守在別院。

    這時,是該放她出去運作了。

    過了元夕,京都熱鬧起來,各地舉子陸續進城。

    他們當中,早的如閩粵,鄉試剛考完就踏上旅程。晚的如江北,也有年后才上路的。

    八方齊聚,以文會友,會試氛圍十分濃厚。

    不少舉子一路蹭愛心送考船而來,落腳處自然在不惑樓。

    京都冷寒,物價又高,這般保暖又不收錢的住處,打著燈籠難找。

    很快,不惑樓預備的數百間客房都已客滿。

    后來的無處下腳,只好退而求其次,尋各處老鄉會。

    每省之中雖也有財帛寬裕者,或舉人、或商賈,在京集資購產,設置會館。

    這些會館,用作同鄉官僚、縉紳和會試舉人居停聚會。

    但不要錢的還只有不惑樓一家。

    來晚的人無不悔得拍大腿。

    時不時還有人溜達過來轉一轉,不死心就想再蹲個臨時退房。

    一來二往,不惑樓愈發熱鬧,竟無形之中成為京都舉子考前以文會友的地方。

    按理,解決衣食住行,舉人們接下來應是靜心備考。

    但實際并非如此。能坐得下冷板凳專心做學問的,實在少數。

    大多舉人抵京,或走親訪友,或遞交名帖拜訪名士,或整個文會賣弄切磋。

    他們目標明確,考前不遺余力要在京城混個好名聲。

    若是運氣再好些,名聲傳進主考耳中,那可就是一步登天的事了。

    至于努力,哪就差這考前一天兩天的功夫?

    甚至有的舉子自知沒戲,純粹是抱著結識名流拓寬人脈來的。

    若能結交朝中權貴,或名門望族,直接放個實缺補個官,還考什么考?

    你家高考不是為了畢業找工作?

    此外還有一類,缺才學敲門,又缺門路引薦,只得另辟蹊徑。

    他們將注意打到寒門身上,專注于尋找各種窮但有才的舉子資助,就指望押對寶,這人中個一甲進士,順帶將自己一并拉拔拉拔。

    可今年這活也不好做。

    因為但凡出身貧寒吃不飽飯的,不管有才沒才,都被一家黑心企業捷足先登、一網打盡了。

    摸魚舉子:干!誰家這么缺德,一點機會不給旁人漏點?

    大寧科考摸摸頭,對不住,實在對不住。

    百無聊賴,這些人就對不惑樓隔壁的闈彩中心上了心。

    有事沒事押一注,解壓又鎮痛。

    當然,舉子不許涉賭。

    可彩票又怎么能算賭呢?

    這分明是國子監特聘算學博士口中所說概率學啊!

    這特聘算學博士,自然是周芮周姑娘……的師父。

    編完小初高,顧勞斯又用小鞭子硬抽著周博士進軍大學數學。

    鑒于某些理論過于高級,周小姐一到京城,就輾轉找到了恩師烏云子。

    兩人嘀嘀咕咕一番三下五除二,竟也整出了高等代數、數學分析、解析幾何、概率論等等現代高等數學的平替品。

    烏云子有新成就自然急于賣弄,一個激動就接下國子監遞來的橄欖枝。

    幾節課一上,易學卦象非天定,而是有恒定概率的驚世言論,就傳遍整個京都。

    為了驗證猜想,他還結合闈彩,親自帶領國子監算學生們計算頭彩概率。

    有了大佬帶鹽,闈彩中心穩穩吃下這波輿論熱度,一舉在京師火了起來。

    就不知張延到底給了烏云子多少帶鹽費。

    總之樓里樓外,一片魚龍混雜。

    閉關集訓第一次出來放風的小伙伴們,看著是目瞪狗呆。

    原疏驚嘆:“京都果真人杰地靈,會試這等考場,竟無一人怯場畏懼。”

    小虎附和:“是啊,也不知這些都是哪些地方的魁首……”

    黃五懷疑:“可不一定,或許他們是高門權貴也未可知。”

    大虎投贊同一票:“對對對,指不定早已得了主考關照,這才有空日日交游集聚。”

    顧悄:那你們可真想錯了。

    苦盡甘來的擬主考柳尚書,正一心撲在事業上。

    充分汲取鄉試經驗教訓,他干脆直接宿在禮部,沒日沒夜深度鉆研泰王提交的一線調研報告,并向神宗提出以下新變。

    罷禮部尚書任會試主考舊例。

    他主動推選謝昭謝首輔總攬出題閱卷要務。

    改監臨必出御史舊例,在都察院無高品級御史的情況下,酌情從六部抽取。

    為表忠心,他直接推薦了刑部尚書高勤作會試總監臨。

    同時,嚴肅整飭巡考與收卷官職責。

    令巡考兼任收掌試卷官,收卷時務必查人查卷查稿紙,分毫不許出錯。

    內場提調,則由他親自上陣。

    為保萬無一失,他又著人考前全流程模擬一遍。

    事無巨細,都考慮進去,這才安下心來。

    他一個水貨,自是沒法做得如此周全,但不礙事,他可以搖人。

    于是,禮部上下都知道,柳巍身邊有個不良于行、困于輪椅的青年,雖面容冷峻,不茍言笑,但出謀劃策為上官分憂上,卻是一把好手。

    既如此繁忙,柳巍自然顧不上外頭。

    更顧不上絡繹不絕的拜帖托請。

    考前十五天,柳家門庭若市,熱鬧得仿佛菜市場。

    尚書雖掩門避走,未見一個考生,可他那記吃不記打的兒子,正敞開了麻袋裝銀子。

    門風一壞,謠言頓時四起。

    諸多陳年舊事也緩緩浮上水面。

    曾經柳巍猖狂。

    科場“選妃”,圈了不少人禁在京都郊外一別莊內。

    其中自愿聽話的,就做了客卿,除了失去自由,也算好吃好喝。

    而不愿聽話的硬骨頭,有些上了刑枷,有些臉上烙下奴印,關在監牢日日折磨,直到馴服為止。

    這些消息真真假假、捕風捉影,考前卻一夜之間如星火燎原。

    京城凡有人處,都在議論紛紛。

    這可急壞柳巍麾下門客們。

    以他們多年干壞事的直覺,這多半是要壞事。

    可這時候,他們竟發現,柳大人失聯了!

    遞進禮部的條子,石沉大海,門客在衙門外堵了三天,也不見大人蹤影。

    眼見著會試在即,一滴冷汗滑下門客額角。

    衙門內,尚書案前。

    衙門守衛進來遞條子,輪椅青年不動聲色揉碎,“不過是一些托請通關之辭,大人不必在意。”

    柳大人突然心緒不寧,想要歸家,青年及時攔下。

    “大人這時要出禮部,等于前功盡棄。方家可正等著尋大人錯處,好來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柳大人一想,有理。

    鄉試他順水推舟,那般嫁禍方家,會試方家若不以牙還牙,他就倒立過來喝粥。

    再者家中有夫人鎮宅,必不會出什么亂子。

    柳巍稍稍心定,這時青年又點出一處細節。

    “大人,這里還須你再看看……”

    點完,他輕輕轉動椅輪退至一邊,垂頭無聲冷笑。

    柳巍,這時候你可不能亂,我要叫你好好看著你這錦繡前程,一夜崩析。

    二月初七,神宗正式下旨任命主考官。

    一同定下的,還有副主考官二人,同考官十八人。

    老皇帝深沉,主考并沒有如柳巍提議,點選謝昭。

    還是用的他柳巍。

    好似十分的圣寵優渥。

    考試地點,在順天府貢院。

    七日晚,同考宴集畢,鎖院進分。

    即所謂的“五經十八房”。

    五經房數不一。

    通常大經大房,小經小房。

    科場舉子選擇本經,和各經難易程度有關系。

    也與家學淵源、老師教導,以及就讀縣府學有關。

    《春秋》帙繁卷浩、微言大義,《禮記》古奧生澀、不好發揮,選的人少,是為小經。

    《詩》《易》《書》易學,選的人多,是為大經。

    會試設房自然也因人數而異。

    同鄉試相似,十八房同考按本經先分閱試卷,取中后遞呈主考裁定名次。

    試題依然由主考擬定。

    只是同鄉試不同,會試發題前須進皇帝親閱。

    柳巍奉旨進場,志得意滿。

    代主春闈,意味著順利的話,發榜日他就能百尺竿頭更進一步,從兵部挪一挪進到禮部了。

    動員短會上,他按例從鞋底板掏出一紙。

    十分坦然地與十八房同考“商定”四書、五經試題。

    熄燈時,柳巍愈發亢奮。

    他就著窗外微明的月光,難得同陰影處的青年談心。

    “喬宇,會試若辦得好,以戶部當下積貧積弱的狀況,就是叫我連進兩步,接次輔之位也不無可能。若我能如愿,屆時定不會虧待你。”

    “當年你那樣執著功名,不也是想入仕途?

    你看,眼下這不過是我一句話的事。”

    外間簡榻上,青年不發一言,似是已然熟睡。

    只是暄軟的棉被內里被他無聲撕開一個寸長的豁口。

    第167章 第 167 章

    二月初八, 考前一日。

    會試總提調,也即總攬考場事務的知貢舉官,依例要到國子監孔廟釋奠先師。

    大寧開科, 刑部尚書入場還是頭一次, 高勤也算是臨危受命。

    雞鳴時分, 他看完方、顧提交的兩省巡查報告, 眉頭緊皺, 突然嘆一句:“治水之貪牽扯出鄉試之腐,此案陛下懸管掉之,怕不是就等著會試以血開鋒, 這場……難吶。”

    座下侍郎云里霧里。

    懸管掉之?那不是書圣的運筆之法嗎?

    掉即搖的意思。傳言王羲之下筆, 每作一點畫, 皆懸筆搖一下手腕, 墨跡可入木三分,自然勁健。

    可這筆法同判案有啥關聯?

    難不成今上寫判牘還看姿勢?

    他側首瞄一眼上官。

    老大側臉映著燭火, 寫滿高深莫測。

    是半點往下解釋的意思都沒有。

    得,侍郎搖搖頭。

    合該有人倒霉,他咸吃蘿卜淡操什么心?

    辰時, 國子監祭酒顧慎早已候在孔廟跟前。

    禮部侍郎唱禮,尚書獻牲祈福,末了執笏俯伏于孔子像前。

    一切有條不紊。

    ——就等著侍郎告一句“禮成”。

    哪知孔子頭頂梁上突然倒扣下一桶黑臭穢物。

    嘩啦一聲,劈頭蓋臉淋了鍍金圣人滿身。

    也濺得諸位大人花容失色。

    “天現此厄……乃……大兇之兆啊。”

    驚慌中,不知是誰心直口快一句, 場中頓時陷入死寂。

    “啪嗒,啪嗒……”

    唯有黏稠黑水順著孔子衣擺密集滴落。

    聲聲震耳。

    侍郎離孔像近, 緋色官袍大半都染上斑駁黯痕。

    濃重惡臭一陣陣涌向他七竅。

    似是一窟死了許久的腐蛇,一朝窟門大開。

    直醺得他兩眼發黑。

    可如此要緊時候, 他也只得忍住胃中翻騰,連嘔吐都不敢。

    唯有高勤見多識廣,只一息就分辨出,這不是它物,是人血。

    還是死了多時的人血。

    他面色肅穆,即刻下了封口令。

    爾后將矛頭直指顧慎,“祭禮上出這等紕漏,祭酒該如何向圣上交代?”

    顧慎趕忙認罪,“下官辦事不力,實在罪該萬死。”

    祭禮有禮部全權籌備,他只出一個場地。

    原不干他的事。

    但機關干活,誰嘴大誰說了算。

    做下屬的,該認錯認錯,該背鍋背鍋,必要時還得主動替上官出主意。

    年輕的祭酒也不分辯,只滿臉懇切道。

    “此事下官責無旁貸,必定親自向陛下請罪!”

    “只是下官以為,當務之急實非問責。盡快找補完成祭禮,保春闈順利開科才是頭等大事。

    至于罪魁禍首,事后下官必定全力追查,還請大人放心。”

    高勤亦不想生事,便頷首同意。

    他掃視場中,最終視線定格在遠處貢院方向,意有所指道,“祭酒,這場若不平順……你且好自為之吧。”

    顧慎一凜,低聲謝了上官,自去張羅救場事宜。

    人后,全程偷窺的蘇訓冷聲道,“這就是你說的請君入甕?”

    黑衣男人笑笑,“那要看老婆口中的‘君’是誰……若是神宗,這就是個開胃小菜,若是方家,那可不就是一只大甕。”

    腰上一熱,是這人厚顏又貼了上來。

    蘇訓忍著他得寸進尺的動作,按住那只手,低聲警告,“你若敢再進一寸……”

    “好嘛,好嘛!”黑衣男人忙抽回手。

    又將下頜墊上他肩頭,“御史明明也有快.感,何必如此假正經?你看朝中,同性廝混亦不再少數,緣何就你這般不近人情?”

    他將人情二字說得輕挑又曖昧。

    灼熱氣息熏得蘇訓耳廓都滾燙起來。

    他不由想起怪味樓里窺見的荒誕場景。

    白條條的身軀,如伏羲女媧交纏。

    天道雖分陰陽,但化入凡俗,兩個男子亦能顛鸞倒鳳。

    那畫面極具沖擊,直把蘇訓駭得連退數步。

    慌張里,他抵上身后寬厚的胸膛。

    后腰處的異樣,叫他脊髓驀得一麻,胸中激蕩起一股既嫌惡又躁動的欲念來。

    二人齊齊低喘出聲。

    蘇訓想逃離,卻被身后人一把扯回。

    陌生的鈍擊感,即便隔著衣物,也叫他羞恥又憤恨。

    神不思屬的兩人,都不曾注意,暗房里的上位者,直白浪蕩的律動之間,嘴角卻緩緩勾起得逞的笑。

    大約也是自那之后,黑衣人如同打通任督二脈,于情事上突然覺醒,越發難纏,叫蘇訓難以招架。

    甚至不分時地的做出些孟浪舉動。

    比如當下。

    蘇訓不由撇開頭,逃避黑衣人過分的親昵。

    “李越,說正事!”

    叫做李越的青年,正是兩省民亂真正的禍首。

    此刻他卻如昏君一般,一心只盯著眼前人臊紅的耳廓,忍不住一邊舔咬一邊明知故問,“什么正事?”

    那日他帶著御史尋人,不巧正看到一場活春宮。

    暗室里二人都是老手,竟把各種花樣玩了個遍。

    好些更是完全顛覆了純情御史的樸素認知。

    御史不懂坊間門道,學著他捻破窗紙,就那樣毫無防備的湊上臉窺探。

    卻不知滿屋子情香,即便只沾些許,亦能誘人沉淪。

    李越佯作不知,故意中招。

    情動就纏著御史疏解,眸光卻漸漸深沉。

    他喜歡看蘇訓跌下高臺被欲念左右的無措,更愛看他分明情動卻硬作坦蕩的可笑反應。

    御史如是輾轉一夜。

    情毒不僅沒有絲毫緩解,甚至蝕心跗骨。

    終究,他還是心疼他。

    夜半,李越翻窗入室,屈尊替他解了圍。

    哪知這人提起褲子,就與他勢不兩立。

    一如此刻,翻臉無情。

    “不說就給我滾。”

    美人兒冷若冰霜,一句話就將李越從綺思中拉回現實。

    好似二人除了公事,再無話可說。

    李越嘆了一聲。

    “這會試是方家的甕,請得是柳巍。”

    他細細將蘇大人鬢角碎發理好,“但柳巍又是顧家做的局,目的是拉方家下水。”

    蘇訓腦子轉得極快,“所以第一個餌是顧慎。”

    “祀禮出這意外,便是方家咬鉤?”

    黑衣青年點頭,“方徵音那老匹夫開始反擊了。”

    “禮言,你可想好站哪邊?若是遵明孝意思,是一路應對,若是循你私心,又是另一路做法。”

    不待蘇訓應聲,他自答道,“依我看,不如徇私。”

    摸了摸下頜,黑衣青年振振有詞,“現下陳氏不成氣候,你若以先太子命臣回歸,必定是下一任顧命大臣,屆時你我聯手,你主文治,我主武功,這天下豈不是信手……”

    “啪——”

    一聲清脆的巴掌后,他的妄想戛然而止。

    臉頰被大力摑至一邊。

    李越垂著頭,舌尖緩緩舔過出血處。

    周遭突然靜得過分。

    蘇訓氣急,眸中尤有厲色。

    “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之視君如腹心。我不若你禽獸,能違仁違心,以手足掏腹心,做那奸佞之人!”

    “呵,”也不知哪句話逗樂,黑衣人驀然笑出聲,“某自然不若蘇御史忠義,哪怕所從之君身死,一片丹心仍可昭日月,真是可歌可泣。”

    他冷下臉,“既然御史與我云泥有別,某再死乞白賴也是自取其辱,不如就此別過。”

    二人鬧了個不歡而散。

    李越向來行蹤詭秘,亦有幾分莫測的實力。

    向來是他纏著蘇訓,這時負氣離去,還真叫蘇訓無處可尋。

    青年怔愣片刻后,倏忽又釋然。

    這人總歸是要死的,今日既已了斷,日后兵戎相見倒也省了一番掙扎……

    二月初九,仲春驚蟄日。

    桃始華,倉庚鳴,鷹化為鳩。

    可京都卻還在飄著小雪。

    寅時四刻,棘闈才開場。

    舉人們提著燈籠火把,子丑時分就開始候著。

    多數舉子心情如雪天一般沉重。

    實在是柳巍任會試主考,這消息太過喪病……

    顧勞斯也從睡夢中被挖起,架到場外充起吉祥物。

    用小林時勇的話說,就是他只管站在場外,都能叫軍心大振。

    可憐顧勞斯眼皮都撐不開,臨到考場精神狀態依然堪憂。

    張延不如張慶會做生意,闈彩整得不溫不火,下注的人不多,看熱鬧的不少。

    還兼顧影傯隔三岔五來打擂找茬。

    不惑樓現階段又是個賠本的買賣。

    也就考試團幾人偶爾出來同其他地方切磋,才能漲漲人氣。

    可京都人精明似鬼,會試沒放榜,行情沒摸透,誰也不肯往外投銀子。

    顧勞斯瞅著瓔珞報來的賬目,看到觸目驚心的虧損金額,多少有些心虛冒汗。

    為了沖業績,小顧不得不擼袖子自己上。

    打著呵欠為他的考試團站臺,也是其中一項。

    他拍了拍大侄孫,這次尤其語重心長,“就當為了叔公,這次一定再考個會元回來!”

    朱庭樟聽不得這種話,叉腰怒罵,“顧琰之,你個渣男沒有心!”

    顧影朝:……

    近日備考事急,顧勞斯又切成顧三身份行走。

    瘦弱昳麗的少年不時出現在不惑樓,或是闈彩中心。

    一雙滟滟桃花眼極有辨識度。

    又兼顧家身份敏感,舉子里認得他的不少。

    一聽這聲暴喝,紛紛看了過來。

    “咦,他一個秀才,趕著大早來會試,湊什么熱鬧?”

    “你還不知道吧?南直那群人,可將他奉作恩師……

    這學生考試,恩師送考,也挺合情合理?!”

    顧悄:別以為我聽不出話里的暗刺兒。

    自不惑樓開業以來,安慶府眾人時常同外省舉子切磋。

    每每小勝一籌,就忍不住替顧勞斯吹噓,“哼,這題我們小夫子點過,那能叫你贏去?”

    對面不以為然,明知故問,“哦,山野村夫也有奇遇,請問師從哪位大儒?”

    大儒?安慶府一哽。

    他們深諳輸人不輸陣的道理,立馬七嘴八舌辯駁起來。

    “大儒有什么了不起?一輩子教一個狀元,教一個狀元吹一輩子!

    我們這位夫子就不一樣了!”

    “正是!他可是文曲轉生,教書一等一的好。

    不止鄉試第一是他學生,還能給我闔府從吊車尾直教到桂榜!”

    “若不是時運不濟,南直鄉試解元也定是他!”

    “就是就是!若他來會試,隔壁闈彩哪還有什么懸念。

    大家只管押咱們導師,保管賺得盆滿缽滿!”

    約是彩虹屁吹得太過,叫真實性大打折扣。

    尤其,這導師還是個弱雞少年……

    眾舉子面面相覷:這怕不是遭了騙吧?

    他們無不看冤大頭似的看安慶府人。

    鄉野村夫,行走在外,竟也不知道長點心!

    這會兒,天還不亮,棘闈外圍火光昏黃。

    擠擠搡搡一群老少小子里,就小秀才臉生得最嫩。

    就這,恩師?

    “哈哈,那我豈不是可當祖師爺?”

    一句調侃引得眾人大笑。

    周遭人或懷疑或同情的目光齊齊掃射過來。

    會試地域抱團現象嚴重。

    這么一個小小波動,立馬將南直與其他地方區分開來。

    地圖炮炸的自然不是南直少數,而是整個南直隸。

    有人看不過眼,出言打抱不平。

    “你們懂什么?他亦是小三元的秀才。

    若不是為了泰王辦案放棄入試,怎么會寂寂無名?”

    “就是!要不是他冒險助泰王一臂,陛下怎會知曉我等晉升之路,早已成某些政客攬權的資本?”

    某些政客,自然是指陳愈。

    所謂墻倒眾人推,不過如是。

    顧勞斯摸了摸下巴。

    感謝泰王水軍,在唾棄陳氏的同時,還不忘替他搶救下如履薄冰的名聲。

    這番泰王下了手妙棋。

    他以身試法,揭露科場弊端,考生們大都心存感激,連帶著對顧悄也青眼三分。

    京都先后審決南直舞弊和欽天監賄考兩大要案,舉子們也心存幻想,希冀著泰王能親臨這科主考、能揭開柳巍背后的巨大黑幕。

    可惜直到臨考,也無人回應他們心聲。

    這一科,不知又有幾人要折戟沉沙……

    考生們念及此,無不惻然。

    尤其曾淪為某主考“選妃后宮”的某四省。

    “哼,謝歸謝,你們倒也不用如此夸大!”

    顯然,外鄉人依然不信顧勞斯神通,“以他讀書年月,在南直或可傲視群雄,但會試一貫是江西、浙江人的天下,還是莫要托大。”

    “小生附議。”另一位抓了抓頭。

    “至于授業,即便被奉帝師的那位,也不敢說一科能保弟子拿下半科,這小兄弟再神異,能神異過弟子遍及朝野的那位?”

    云鶴雖亡故數年,甚至連姓名都不許宣之于口,可仕林依舊滿是他的傳說。

    把這位抬出來,安慶府書生只得偃旗息鼓。

    提及舊人,舉子們也靜默下來。

    他們不曾經歷盛世,卻從小聽著當年故事長大。

    太祖與云鶴如何一起打天下,又如何文武共治同享天下。

    彼時大寧,建朝不過二十多年,國力卻直逼盛唐。

    百家爭鳴,各顯神通,儒雖為顯,也兼收墨法等諸流。

    自上而下,眾志成城,只為強國安民。

    高宗武功上雖略遜于太祖,亦不失為一位明主。

    若是再給他三十年……大寧何至于衰落至斯?

    如果不是那場意外……

    “嗚——嗚——”一聲號角,打斷眾人思緒。

    搜檢開始,考生們再顧不上當年,魚貫而入。

    小林和時勇緊張得手心冒汗,撈起顧勞斯的左右手,各擊一掌。

    口中還在碎碎念,“夫子護我!”

    悄哥啼笑皆非。

    頗有種現代考前大家拜春哥的荒誕感。

    卯時末刻,軍衛鎖院。

    柱香后,貢院開左門,一輕騎執密卷揚鞭直奔皇宮方向。

    正是刑部尚書,親自進題御覽。

    同順天鄉試一樣,會試三場都有進題制度。

    每場考題擬出后,即叫知貢舉官進呈皇帝親閱。

    此行甚是順利,神宗淡淡掃了眼題目,并無不滿。

    他神色疲倦,一手扶額,又有大太監留仁小心翼翼隨侍在側,替他揉捏太陽穴。

    古稀老人須發早已斑駁,太子出事后愈發衰朽。

    孤燈明堂,形影相吊,竟有種英雄末路、巔峰凄涼的悲慟感。

    “愛卿且去吧,場內外如有異狀,卿但行職權,不必事事回稟。”

    高勤深知他脾氣。

    說不必事事回稟,便是要他遇事既要當機立斷,又不可擅專。

    謝家急流勇退,神宗手中也只剩他這把卷刃的舊刀了。

    高勤苦笑一聲,照單全收下這苛刻至極的政令。

    但內心已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果然,回程途中,異變突生。

    盛京中軸線,通往貢院的前門大街上,烏壓壓跪滿攔路人。

    冬日天色總蒙著一層灰敗之氣,如一層散不去的翳。

    高勤急急勒馬,原本溫順的馬匹卻躁動起來,原地轉了數圈才安靜下來。

    空氣里,又是那股腥臭味。

    常年馬革裹尸的人再熟悉不過。

    高勤瞇著眼睛,望向烏泱泱的人群。

    他們膝下,密密麻麻都是血字。

    天空依舊飄著小雪。

    進宮時前門大街清過雪鏟過冰,但不過半個時辰的功夫,路面已然又凍了起來。

    那些血書,就這樣一筆一畫落在石板上,被新雪冰封。

    攔馬人不厭其煩,又一遍一遍重新謄上。

    高勤下馬,踏上人群中間留出的唯一一條小道。

    跪在最前面的,是一個清癯中年人。

    他似是有癆癥,整個胸腔如破舊風箱,連咳帶喘,卻還是斷續而鏗鏘地念著所書之冤。

    “草民南直休寧顧云恩,有冤情要訴!

    大歷二十四年會試前,我兒顧影晨受歹人蒙蔽,不僅畢生所學悉遭剽竊,還被反誣謀逆橫死家中!歹人化用我兒《山川河岳圖》作《大寧北疆圖志》,從此青云平步,還請大人替我陳冤!”

    語罷,他哐哐哐磕下三個響頭。

    再抬頭,殷紅血跡蜿蜒而下,染紅眼眶,手中高舉,正是破碎的《山川河岳圖》。

    高勤俯身接過。

    第二位開口的,是個年輕姑娘。

    眼角眉梢,卻透著老態,好似看盡人世滄桑。

    “民女南直歙縣汪氏,有冤情要訴!

    大歷二十四年,家父汪純赴京會試,與柳巍同科。因撞破柳巍同前錦衣衛指揮使徐喬陰私,被報復至死、家破人亡,至今冤魂長哭、死不瞑目,還請大人還民女公道!”

    汪驚蟄女兒身,磕起頭來毫不含糊。

    很快她膝前血書下,就添了一塊新鮮印記,好似結狀的畫押。

    “此事已過去十幾年,可恨民女手中并無實證。

    但今日所陳,皆是民女親眼所見,如有妄語,便以項上首級起誓,叫我不得好死、永墮無間!”

    她攥緊手中木簪,神色中有一股殊死的決絕。

    在后面,是一個干癟枯槁的老嫗。

    她衣裳單薄,懷里摟著一具皚皚白骨,甚是驚悚。

    “民婦湖廣華容縣人,有冤要訴。

    大歷三十年,我兒鄉試遲遲未歸,一年后府兵才送回他的尸首,一句舞弊絞立決就打發了老婦,可我兒向來得府縣教授喜愛,才學是一頂一得好,又何須舞弊?就算真舞弊,緣何府縣不見任何判書公文?”

    老嫗說完,亦想磕頭,被高勤身后兵衛攔住。

    尚書臉色凝重地接過老嫗手中泛黃的舊紙。

    上面血跡斑駁。

    依然難掩清新俊逸的字跡。

    “污名不洗,冤情不雪,我兒絕不入土為安。”

    第四位,第五位,第六位……

    高勤每向前一步,就有一樁新的冤情。

    百步之后,他已然聽齊大歷二十四年起至大歷三十三年,柳巍親歷的、主考的,常科帶恩科,共計五場的累累罪跡。

    波及之廣,受害人之眾,高勤聽得都膽寒。

    這案子越深入,高勤越知不可深查。

    大寧正直風雨飄搖的時候,若是徹查此案,柳巍身死事小,動搖神宗本就搖搖欲墜的民心,才是大忌。

    殺賢良、用奸佞,無君德,在君位。

    他都能想象,這事一旦鬧起來,民心集聚,神宗費勁心力壓下的某些人事,必將甚囂塵上。

    百姓只會越發想念清明盛世的締造者,厭惡甚至反抗造成當下局面的上位者。

    或許,還會引起一場不亞于兩省規模的民亂。

    可跪在人群盡頭的最后一位,偏偏是方徵音。

    一個年節過去,老尚書滄桑不少,鬢角白發再也藏不住。

    他亦向著資歷甚至不如他的刑部尚書跪下。

    高勤忙上去攙扶。

    方徵音推開他的手,亦堅持磕了三個頭。

    “本官此行,不為自己,只替戍邊的老弟徵言進言陳冤。”

    “今科鄉試,老夫那不肖侄兒入場即遭人陷害,以至于首場昏迷,無法提筆。

    后兩場侄兒心灰意懶,干脆棄考買醉,不想卻被歹人擄走,禁錮多時,造成了畏罪潛逃的假象。

    如今小侄重獲自由,整日如過街陰鼠,無路鳴冤,老夫只好勉力代勞。”

    他說得情深意切,眸中懇求叫高勤甚至心軟一瞬。

    但也只有一瞬。

    他不過是把冰冷的刀,向來不問人情冷暖,只管主人意志。

    立案審查是不會立案審查的。

    他必須盡快疏散苦主,以免引起更大的騷亂。

    爾后,再全權交予陛下圣裁。

    即便要審,也得錦衣衛的私牢。

    是以,他一臉誠懇地為難。

    “方大人,此事干系重大,牽連甚廣,刑部恐獨木難支,還需容后會同三司合審,你看……”

    他話音未落,一道蒼老聲音打斷了他。

    “何必容后?大理寺在此,為民請命,老朽義不容辭。”

    正是許久不曾露面的秦昀秦大理寺卿。

    另一道清越的聲音緊跟著應和。

    “柳巍禍亂科場,五省萬民歃血,如此民憤昨日可血洗孔廟,來日便可血洗大寧,此事關系社稷國本,豈容耽擱?

    都察院左都御史空懸,想來我這右都御史亦能做主。

    如此三法司已齊,還請高尚書就地審理,以息民憤、以撫民情!”

    第168章 第 168 章

    數百人集體鳴冤, 很快引起躁動。

    秦昀與蘇訓一夫當關,分毫不讓,叫高勤騎虎難下。

    跪地之人如有感應, 很快膝行換位, 將唯一一條小道隱去。

    高勤連帶三位大人, 一同被困進局中。

    四個二品大員, 叫率府兵趕來救火的順天府尹很是投鼠忌器。

    如此一來二去, 高勤最不想看到的一幕還是發生了。

    京都百姓越聚越多,望著一條長街的老弱病殘,聽著數以百計的草菅人命、家破人亡, 果然群情激奮, 甚至有百姓向著居中的三司扔起碎石頭。

    委屈災年, 臭雞蛋、黑狗血亦是珍品, 扔不起。

    四人中,唯有秦昀, 自帶buff。

    老百姓扔石頭都自覺避開他。

    見高勤狼狽模樣,他突然問道,“守樸, 你還記得當初為何入伍?”

    高勤正左支右絀,聞言也不見得有好氣,“陳芝麻爛谷,誰還記得?”

    秦昀搖了搖頭,“我記得。你久居邊境, 看夠韃靼燒殺劫掠恣意擾邊,便十分仰慕蘇侯風采, 也想親自守邊,護家鄉父老周全, 奈何百無一用是書生,最后只得向太祖請命,甘愿做個監軍……”

    他悲憫地望向長街血書。

    “可是不過三十年,同樣慘遭凌霸的百姓跪在你跟前,你卻心硬如鐵,所思所想盡是如何鎮壓他們以粉飾太平,再不復當年的俠義熱血。”

    “人若血冷,同五毒臭蟲何異?”

    蘇訓冷不丁插上一句,叫高勤越發難堪。

    三十年,足夠改變很多事。

    也包括改造一個人。

    他已然習慣神宗的處事邏輯。

    甘愿在龐大而僵化的國家機器里做一顆循規蹈矩的鉚釘。

    即便心中仍存一絲星火,卻也難燃腐敗潮濕的內里。

    錦衣衛很快到場。

    繡春刀一出現,長街登時陷入恐慌。

    顧云恩沒想到一個刑部尚書竟執拗如斯。

    他喘著息,撐起麻痹的膝蓋,踉蹌著向人潮中心涌去。

    有人卻趕在了他前頭。

    高勤只覺一道溫熱液體濺上脖頸,濡濕他須髯。

    他愕然望去,就見方才還在哭訴的老嫗已然舍了兒子骸骨,正揮舞著手臂向他撲來。

    她的胸前,一柄長刀橫貫,帶出血沫碎肉。

    高勤甚至看見她傷痕累累的心臟,猶在做垂死掙扎。

    噗通——噗通——

    老嫗最終力竭,摔倒在他身上。

    耳畔是嘔啞的嘶鳴,“狗官,狗官,我詛咒你們全都不得好死——”

    血沫噴涌在他衣襟,染紅緋色官袍。

    老嫗拼死,卻也只在他胸襟留下一個骷髏般干柴的手印。

    人群中不知是誰,憤懣呼號。

    “豺犬當道,民不聊生!天道好輪回,你們穿著百姓鮮血染成的官袍,就不怕報應嗎?”

    “不,不是的。”

    高勤本能地反駁。

    大寧官秩,一至四品著緋色。

    這是圣寵,是尊卑,是他們作為朝廷命官的尊嚴和底線。

    “不是?高守樸,莫要自欺欺人。

    是你將官袍生生穿成血衣。”

    秦昀淡漠道,“若定要流血千里,才能換回你良知,那今日長街誰也不會退卻!可高尚書,血透青石當真是你想見嗎?你當真要做那樣的官嗎?”

    高勤舉目四望,眾人皆如老嫗。

    額頭鮮血淙淙,滿眼視死如歸。

    那一剎那,對生死的敬畏,終于越過對神宗的畏懼。

    他佝僂著放平老嫗未冷的尸身,嘶啞開口。

    “便如二位大人所言,即日起三堂會審柳巍案。”

    擠在人群里的顧勞斯,垂眼盯著雪地上佝僂的尸身,目露哀戚。

    拿命換公道,這已是第二起。

    他還記得這個老嫗。

    不惑樓開業起,她便日日到樓點卯。

    老人衣衫襤褸,每日來只請樓中夫子教習幾個字。

    她甚至不會貪樓中筆墨便利,學了就領一碗熱水,到樓外空地,用枯瘦指尖沾著漸漸冷去的水,不厭其煩一遍遍練習。

    不惑樓開了許多,免費教習文字的噱頭,招來的賤籍乞兒更不知凡幾。

    顧勞斯不曾多想,見到也只囑咐伙計為他們多添幾個白面饅頭。

    殊不知,老人數日所學,竟成今日絕筆。

    顧悄甚至不能想象,人群里還有多少人同她一樣,目不識丁,卻堅持要親手血書,替亡魂告不屈。

    神宗治下,當真人為螻蟻,命如草芥。

    三司鐵血,正主雖鎖院出不來,不影響查辦相關人等。

    在方家推波助瀾下,柳巍家眷、門客、親信一一到案,很快湖廣、云南、廣西、四川四省案情就審理清楚。

    過程并不復雜,手段甚至算得上拙劣。

    就因為手握重權,便可禍害一方,為所欲為。

    地方官吏阿諛,監察御史位卑,鄉試竟成柳巍的一言堂。

    主試期間,諸多優秀答卷皆被昧下。

    為了叫這些人甘愿替他做幕后,他不惜網羅罪名,屈打成招。

    不過十日,柳開不抵刑訊,命懸一線,柳夫人最先扛不住,悉數招供。

    京師別院里關押的三十多名書生,也終于得見天日。

    年光一彈指,世事幾浮漚。

    故國但青嶂,羈臣已白頭。

    他們傷的傷,殘的殘,泰半受盡折辱,甚至烙上奴印,莫不萬念俱灰。

    強撐著一口氣,只為看報應不爽。

    當然,也有吃不了苦,最終屈服淪為走狗的。

    輪椅青年便是其中一個。

    眾人提及,莫不齒寒唾棄。

    卻不知喬宇困守內院,幾乎快要壓不住嘴角的笑意。

    他膝行著,手腳并用,爬上內院振風樓最高處。

    寒風呼嘯中,他竭力抬高上身眺望遠方,終于確定——事成了。

    而振風樓里,柳巍無知無覺,甚至還兀自猖狂。

    他睚眥必報,會試雖有收斂,卻也不把區區安慶幾只螻蟻放在眼里。

    內外院界限分明,卻不妨礙他找外間幾方學子麻煩。

    一日三餐,另加出題,內外院交接四次,次次他都遞條子出去,招呼外簾關照某人。

    喬宇冷眼旁觀,多是曾與他有舊怨的。

    青年冷笑,原來畜生也懂心虛害怕?

    會試三場,連帶閱卷,前后不過半月時間。

    與柳家別院暗無天日的一年,與柳巍身邊蟄伏茍活的九年相比,簡直不值一提。

    可喬宇卻覺尤為漫長。

    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得知真相那一刻柳巍的精彩臉色了。

    從云端跌至泥淖,還是被他踩在腳底的人親手扯下。

    他真的很想問:尚書,您還滿意嗎?

    這二十天,度日如年的還有神宗。

    四省鄉試案,審理順利,但南直方白鹿一案,卻出了諸多岔子。

    原本方家拿出顧影傯送來的圖冊,與漕運顧總督搜查到的航海圖恰好合轍,一舉錘實兵部尚書通敵罪行。

    南直案亦有新反轉。

    方家找人代筆是有錯處,可柳巍令人綁了方白鹿構陷同僚,也是沒跑。

    如此數罪并罰,柳尚書一個頭都不太夠砍。

    約摸神宗得凌遲他泄憤。

    可汪驚蟄執拗,報仇不算,執意拿出神宗密旨殘頁,要替汪純翻案。

    好容易找回一絲良心的高勤,一見“截秦滅顧,死無對證”八個字,登時兩眼一黑。

    話題既然引到腌臜舊事上,神宗自然高度關注。

    可惜身體每況日下,他再不復當年神勇,不能提刀說殺就殺。

    于是,他將案件結轉至錦衣衛處。

    不想頭一個激怒了大理寺卿。

    老實人任勞任怨一輩子,發起飆來卻一個抵十個。

    衛英來時,要帶走汪驚蟄、顧云恩等人。

    卻見秦昀豁然提刀,立于堂上,“衛指揮使,此案干系我秦家一門十幾條人命,我定是要親自審理的,還請指揮使莫要與我為難。”

    衛英對秦昀有幾分敬重,只得委婉提醒,“秦大人,這是陛下意思。”

    秦昀充耳不聞,只拖著數十斤的大刀,艱難靠近衛英。

    刀上還殘留著那日老嫗的血污。

    尖刃劃過火石地板,發出刺耳摩擦聲。

    可謂是劍拔弩張。

    “我一把老骨頭,自是拗不過指揮使。

    可這案子老夫是審定了,指揮使若是不允,秦某給你遞刀,越過我尸身,你只管拿人。”

    今時不同往日,沒有強權支撐,衛英可不敢接刀。

    還是殺這么一個萬民擁戴的在世青天。

    他鎩羽而歸。

    秦昀也不啰嗦,細細將這些年手中證據列出。

    終于串起滅門案完整始末。

    太后毒殺高宗,徐家提前得知卻瞞而不報。

    登基幾年后,紙終究包不住火,秦昀一路追查到前朝奇毒,也找到引源二物。

    只要順著玉佩摸下去,徐家必定暴露。

    在徐喬慫恿下,神宗起了滅口的心思,不巧給徐喬的密信,被汪、顧截胡,徐喬一不做二不休,干脆捏了個謀逆罪,將秦家并汪顧一殺干凈。

    那個節點,若不是愍王、云鶴自戕,又兼明孝真毒發,顧家何談全身而退?

    秦大人籌謀多年,證據鏈完整,邏輯清晰,待留仁攙扶著老皇命二度趕來,驚天大八圍觀群眾已經吃到打嗝。

    見到神宗,圍觀者無不捏緊手中剩余石子兒。

    費了老大勁才忍住沒砸這昏聵老皇帝。

    秦大人留了余地,不曾明說徐喬瞞而不報,神宗究竟知不知情。

    但誰也不是傻子,這任皇帝間接毒害上任皇帝,這驚天陰謀終究是藏不住了。

    衛指揮與高刑部對視一眼,皆知大勢已去。

    衛英嘆息一聲,只得馬后炮道,“陛下龍體欠安,可聽聞舊事驚覺被小人蒙蔽,心中十分愧對大人,已決意親審此案。”

    神宗亦軟了口氣,“徐喬雖死,便夷族以告慰秦家滿門忠烈。”

    一個忠烈,就是對前塵舊事的所有交代。

    他說得輕易,秦昀卻苦等了一輩子。

    當年枉殺秦家,只為埋藏真相,如今屠盡無辜,又只為息事寧人。

    真相是什么,原來根本不重要。

    這個結果,叫秦昀倍感凄涼。

    強權之下,追求正義如同一個笑話。

    他也好,徐喬也好,乃至這些年無數慘死的魂靈,都不過是帝王手中棋子。

    靠著撥弄他們,神宗得以平衡棋局天元四象。

    可悲的是,在他眼里,棋子們自始至終沒有生命,沒有感情。

    撥來弄去,全憑帝王意志。

    甚至連站黑站白,都不曾有抉擇的權利。

    意識到這一點,秦老大人頹唐坐下,忽得老淚縱橫。

    他想,他終于理解了云師死前贈他的兩句話——

    漳州之役后,他對神宗仍懷有希冀。

    認為他法度嚴明,令行禁止,比之中庸寬厚的高宗,更具明君之相。

    枉殺舊臣,不過是朝中小鬼眾多。

    以至于云遮霧繞,新帝有目不能察情,有耳不能洞聽。

    他始終不信太祖與高皇后一手培養的國之將才,會被權利侵蝕掏空,狠心殘害手足。

    甚至天真存著查明真相,神宗必會為愍王、云鶴正名的幻想。

    他是那樣的堅信,天道有公,法理明達。

    云師卻搖了搖頭。

    緩緩向他道起舊事。

    “當年太祖與周氏爭天下。

    棋差一招,功敗垂成。周氏殘將不甘,一怒之下取太祖族叔首級泄憤。”

    “若是依法,殘將當以斬立決處。

    可太祖并不解恨,為泄憤誅殘將九族,合計百二十條人命。”

    “人之情感,難以量化衡奪,這便是法理之弊一。

    幾年后,殘將孤女化名周月,遇大行皇后,被皇室收養。

    這才有了后來諸多禍端。

    冤冤相報,無窮無盡,這便是法理之弊二。

    朝光,世間繩墨尺規雖有形,但很多東西沒有。

    以有形約束無形,實在難取。”

    秦昀沉默了。

    彼時他還不懂其中深意,更不知這是恩師的最后遺言。

    “刑名無恥,德禮有格。

    故而德為上治,法為下治。

    朝光耿直,唯缺這一點通透。

    為師能提點你的,也只到這里了。”

    秦昀一生循規蹈矩,奉行法治,連教書都如一臺合格的機器。

    臨到終了才醒悟,所謂規矩、禮法,不過是權力者御下的博戲。

    他的師門、親人,同他對法的執著一道,都做了權利游戲的獻祭。

    一生氣力使錯地方,所有努力付諸東流。

    三十年來他所堅持的真相,真真是一個笑話。

    不怪休寧時顧準老是嘲他迂執。

    “法為末器,真相有什么意義?

    朝光你啊,就是太較真。依我說,只要折盡寧樞左膀右臂,屆時不說替我等正名,就是叫他傳位給我女兒也使得!”

    聽似大逆不道,實則最是通透。

    原來,他一直都在舍本逐末……

    滅門冤屈昭白天下,十數年郁氣盡數宣泄。

    秦老夫子不僅沒有如釋重負,反倒更添一層罪責。

    是他駑鈍,處漩渦中心仍不知避禍,才帶累一門枉死……

    日暮時分,案審暫時告一段落。

    同僚們都下了衙。

    空蕩蕩的寺司,秦昀用錦布細細將官印擦拭干凈。

    掌燈時候,小吏伸頭來探,卻見上官早已掛印而去。

    西門外,舊巷頭。

    籠火明滅一壺酒,公事已如風馬牛。

    顧準早在那里等候多時。

    見著他,立馬扔過一個紅泥壇子,“江北燒酒。”

    秦昀堪堪接住,瘦弱胳膊沉沉一痛。

    臉上卻露出一個笑,“哪兒來的好酒?”

    老頭左右張望一眼,比了個噤聲動作。

    “嘖,謝錫那老混蛋拿來哄我家傻小子的,我順了兩壇,可不能叫他知道!”

    拎著同款酒的顧悄:……

    老夫子顯然也望見一眾小學生,“嗬,老夫一人可喝不過你們一群。”

    顧準聞聲回頭,就見族學小子們齊齊整整,酒也是標配,人手一壇。

    “哈哈哈哈,走,咱們顧家軍今日宴師,不醉不休!”

    久雪后晴,月色澄明,空氣里一縷梅香清冽。

    兩個老頭漸漸落于小輩身后。

    秦昀輕輕同顧準碰了碰壇。

    “謝你做局,否則……”

    否則這次翻案不會如此順利。

    他豁然開朗,原來盟友早已將他牽系也算進環環之內。

    顧準卻故意撤開壇子躲他。

    “再說就見外了不是?”

    秦昀無奈笑笑,“若衡,辛苦了。”

    顧準抖了抖,怎么一個兩個老鬼,山窮水盡疑無話,都愛捏起袖子亂煽情?

    他瞅了眼前方一溜排新苗子,越看越滿意。

    捅了捅老伙計,他美滋滋,“喏,這群小傻子,像不像咱們剛上京的時候?土包子進城,吆五喝六,做了靶子都不自知,最后總被景家那群舊世家壓著打?”

    秦昀不由也回想起那些時光,眼角微微濡濕。

    “他們可比我們當年強多了。聽說不惑樓里舞文弄墨,他們從沒輸過。”

    片刻后,老夫子清清嗓子,“咳,就是這樓老虧本,委實丟咱徽商臉面。

    這番我回鄉執教,必將數術從娃娃抓起。”

    前排顧悄一個趔趄。

    手上端的老壇子酒都不香了。

    “就不知這科,這群小子考得如何。”

    “考差了,別說是咱們小輩就成……”

    ……

    會試放榜日。

    杏榜外人山人海。

    橘子們來得時候多興奮,揭完榜后就有多萎靡。

    實在是估分誤差太大。

    叫他們十分懷疑人生。

    以為考得好的,幾乎都落了榜。

    那些純純打醬油,成績都懶查的,竟好些登了第。

    “這……我考不上就算了,但咱們江西的解元呢?”

    “別說了,浙江不止解元,五經魁也都落榜了!”

    “湖建也無。”

    “算咱們四川一個。”

    “福南在此,比你們略好,經魁好歹中了一個。”

    “咳,南直經魁全軍覆沒,吊車尾的倒是考進三個準進士……”

    ……

    “這么說,我這種鄉試中流水平,沒考上也還行?”

    “不是,兄弟你想過沒,我沒考上,你沒考上,各地解元也沒考上,那上榜的都是些什么人?”

    一語點醒夢中人。

    已經有聰明的小伙伴開始統計南北榜各自人頭了。

    數下來,大家更沉默。

    北榜也在劫難逃。

    排位靠前的種子選手,大都落選,反倒是屢次落榜,考了數回的老大難人手一個取中名額。

    眾學子:真的好想大喊舞弊啦——

    委屈實在沒證據。

    一眾舉子,嘴里大約都含著一句話,將吐未吐。

    別問顧勞斯怎么知道的,因為他嘴里也有一句mmp正醞釀著風暴。

    他的包過班,竟倒了一大片。

    唯一的一根獨苗苗,原疏也風中凌亂。

    就離譜。

    眼見著小伙伴們蔫頭耷腦,夢想破滅的聲音此起彼伏,顧勞斯梗著頭,堅決不認這結果。

    “莫方,這一定主考方在跟我們開玩笑。”

    “你們別不信啊,真的,這結果跟玩兒似的。”

    “喂喂喂……”

    宋如松笑著摸了摸他頭,“沒事,能走到這一步,我已經很開心了。”

    說完轉身就走,徒留一個蕭索背影,任顧勞斯艱難消化。

    黃五徑自嚶嚶嚶。

    “琰之兄弟,我臟了,我這個落榜生再也配不上你探花及第的二哥了。”

    顧勞斯看著袖口上的幾滴馬尿,嘴角抽了抽。

    顧影朝也蹙緊眉頭,滿臉歉意。

    “對不起,叔公,我令你失望了。”

    后面還有小豬、二虎、安慶府……

    顧悄趕忙捂住耳朵:啊啊啊,打住,我不聽我不聽。

    “呵呵,我們考場失意,你倒是賭場得意了。

    這把闈彩,扭虧為盈不在話下,就不知族叔進賬多少?”

    顧云斐陰陽怪氣,哪壺不開提哪壺。

    眾人聞言,恨不得套麻袋將他捶一頓。

    呵,幾個破錢能買我青春嗎?!

    只有李玉不頹不喪,得之泰然,失之亦泰然。

    “大不了下場再來,不礙事的。”

    顧勞斯暗自點頭,果然只有經歷過社會毒打的人,才最沉穩可靠!

    貢院里,也很熱鬧。

    按制,杏榜一樣要先呈皇帝御覽。

    這報喜的好差事,歷來都是主考親自出馬。

    柳巍很是躍躍欲試。

    他已經急不可耐想要向神宗匯報他“積極穩妥推進科考綜合改革成效做法”之123了。

    黃榜才謄出,他就志得意滿等著提調下內簾大鎖。

    “吱嘎”一聲,厚重紅木大門應聲而開。

    迎面而來的卻并非恭喜賀喜,而是錦衣衛鐵面無私一副玄鐵鐐銬。

    重大數十斤、用來折磨要犯的那種。

    柳大人完全愣住。

    他本能后退一步,向著人群后頭的衛英問道,“指揮使這是什么意思?”

    衛英向來看不上他。

    對他沒本事還蔫壞、靠坑蒙拐騙上位的小手段很是鄙夷。

    聞言理也不理,只抽身到他身后,一腳揣上他膝蓋。

    柳尚書應聲跪地。

    兩名衛士眼疾手快料理好他,一左一右夾著他回去復命。

    可憐柳大人直到被投進天牢,依舊滿臉懵圈。

    許久后,幽暗陰冷的地牢才響起一陣木輪滾過地面的鈍響。

    青年端坐輪椅之上,一個高個子鐵憨憨小心推著他走近。

    牢內黑沉,柳巍甫一看見青年激動的心,在看清鐵憨憨樣貌時驀得一沉。

    眼神也從震驚變為驚恐。

    “喬定,你竟然沒死?”

    他一早就殺了喬定,順帶拿這莽夫的命拿捏喬宇,這么多年都不曾出過紕漏……

    原來這貨竟是詐死。

    不止詐死,恐還偷了他敵方。

    片刻后,柳巍好似想通,嗤笑一聲。

    “可嘆我常年打雁,卻被雁啄眼,但就憑你二人,又能耐我何?只要我……”

    青年聽著聽著,低低笑了起來。

    “柳巍,只要你什么?”

    “只要你同夫人通上消息?只要你親信聞訊前來救你?還是只要什么?”

    他越問,柳巍心就越沉一分。

    “別只要了,你什么都等不到。”

    青年斂起笑,露出一個惡意的表情,“你只會等到你的無間地獄。”

    柳巍憤怒地抓緊木柵欄,“你在胡說什么?”

    “是不是胡說,明天就見分曉。”

    “哦,對了,你還不知道吧?那方家小子是自己躲了起來。可我大哥一去衙門指認,說受你挾制才綁的他,高大人立馬就信了。”

    青年故意刺激他,“說起來,我還蠻羨慕你的,神宗親批了你凌遲,可你還天真地等著赦免。所以說,活得明白不如死得糊涂,是不是啊哥哥?”

    若顧悄在場,必定會認出,這哥哥不是別人,正是休寧舊時,考場搜身時嘲他“小娘子”的大個子衛兵。

    被整去養馬的那個。

    喬定點點頭,“聽說凌遲明日行刑,大人今日最后一頓飽飯,可要吃好。”

    “已經做了個糊涂鬼,就不能再做個餓死鬼了。”

    說罷,他推著青年就往外走。

    “二子,你這腿不能在濕冷的地方久呆,咱們回吧。”

    柳巍:……

    隨著木輪滾遠,牢里再一次安靜下來。

    他心中恐慌越來越大。

    入獄前錦衣衛的態度,入獄后至今不見夫人親信,似乎處處都在印證青年說法。

    怖極生怒,他指甲扣進木屑,額上青筋隆起。

    他突然暴起,沖著牢門方向大吼,“喬宇,你這等賤民也敢背叛我?”

    “喬宇,你給我回來!到底……到底發生了什么……”

    “陛下,我要求見陛下!”

    “想屁吃呢?都進死牢了還想面圣?”

    回應他的,只有獄卒不耐地謾罵。

    像唾棄路邊惡犬,輕蔑而肆意。

    另一頭,衛英的事情還挺多。

    逮完主犯,他這才趕到貢院門前放榜處,在一群舉子目瞪狗呆的眼神下,一臉歉意地撕下黃榜。

    還團吧團吧扔地上。

    皂紅的大碼靴子順便踩上去碾了幾下。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公務繁忙,略有耽擱。”

    “這榜不作數,不作數。

    你們就當,就當這科主考同你們虛晃一槍,開了個不好笑的玩笑哈哈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他自己尬住了。

    因為全場,沒有第二個人笑得出來。

    甚至大起大落之下,還有許多學子嚎啕大哭起來。

    顧勞斯身邊,小豬和原疏哭得最傷心。

    一個是因為中了,現在不作數了。

    痛心疾首。

    一個是因為沒中,現在不作數了。

    喜極而泣。

    總之,就是各有各的淚點,各有各的傷心處。

    顧勞斯嘴角抽搐。

    他懷疑他的嘴開過光,隨便胡扯的“頑笑”,竟還真應驗了。

    哭聲亦能傳染,考生一哭哭一窩。

    吵得武官頭大。

    衛英不得已,當著眾舉子的面,又將廢榜拾起,抻吧抻吧恭謹遞給后到的首輔。

    “陛下囑托,這科黃榜,還得有勞首輔重新裁定,務必做到才無遺漏,公正嚴明。”

    謝昭漫不經心睨他一眼。

    衛英一凜,“咳咳咳,這廢榜要來何用?是下官不懂事了。”

    然首輔睨的,哪里是他?

    是他身后不遠處瞧熱鬧的小舅子。

    首輔心中所想,也非正事,而是——

    夫人數日不曾歸家,不知以黃榜為餌,能不能釣他今晚上鉤?

    算了,首輔冷著臉想,強扭的瓜不甜。

    他隨意掃了眼榜上姓名,一二榜大多是些沽名釣譽之輩。

    不止南直,連他主考福建時所點才學甚佳的幾人,也只有一人在榜,名次還不高。

    第一次主試會試,柳巍定然不敢在神宗眼皮子底下整這么大動靜。

    能陰差陽錯錄出這樣一份進士名單,全是他咎由自取。

    考場里他曾打點“關照”的學生,多是才學出眾之輩,同考們唯他馬首是瞻,聽得風吹草動便各自記到心上,閱卷時自然想方設法規避,鬧到最后,干脆一視同仁,十八房默契將高分卷都往下判了兩等。

    魚目珍珠,本末倒置。

    這才造就這荒唐一榜。

    謝首輔公務繁忙,臨時被點來救場,掃尾工作十分簡單粗暴。

    重新鎖院后,他立即安排同考交叉檢搜落卷。

    又令副主考、翰林學士重新剔選取中名單。

    一減一增,七日功夫,三千份卷就大致搜羅完畢。

    謝首輔提出的錄取標準,只有三條。

    文辭曉暢,法度嚴謹,言之有物。

    看似簡單,選人卻甚是實效好用。

    文辭曉暢,可當文書筆桿子,法度嚴謹,能搞政研出政策,言之有物最為難得,能講求實際解決問題。

    很快,第二份黃榜重新擬定。

    謄名后,謝昭看著排名,挑了挑眉。

    說實話,他也挺意外的。

    副主考小心翼翼請示:“大人,需要現在張榜嗎?”

    這一科他們已經耽誤不少時日,不好再拖。

    謝昭沉吟片刻,壓下榜,“暫且密而不發,待柳巍案審結,告示天下,再宣此榜。”

    副主考想想也有道理。

    正主還沒押上堂,誰也不知道還有沒有新雷。

    萬一這場還有隱情,可不好再第三次改榜了。

    畢竟每改一次,就多打一次大寧的臉、神宗的臉……

    沒見衛英才因辦事不力被撤了職,換了北司林茵上嗎?

    何事不力?

    不就是那日搞錯放榜流程,掐算錯時辰,叫廢榜張出鬧了個天大笑話嗎?

    三月初三,鬼節。

    神宗給柳巍挑了個上路的好日子。

    這次開庭,皇帝親臨,并不對外公開。

    顧勞斯也是通過林茵轉述,才看到現場直播。

    原本痛打落水狗,看點也就一般般。

    但精彩的是,當顧云恩出場的剎那,柳巍氣急攻心,竟生生撅了過去。

    太醫院院正恰好隨行,只得屈尊替他掐了掐穴位,生生把他痛醒。

    他已有中風征兆,口眼歪斜,顫顫巍巍。

    好似是想沖過去同卮言先生同歸于盡,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

    看上去反倒像膝行討饒似的。

    顧云恩似是驚懼他的瘋癲之相。

    慌亂中想要抬腳將他撥開,誰知踉蹌一下,竟恰好一腳踩上他右手。

    嘎吱一聲,是骨裂的聲音。

    柳巍痛到就地打滾,口舌卻如含石,說不出一句清晰的話。

    神宗瞧著厭煩,也懶得再問,只揮手叫刑部,“便依刑部奏擬,擇日行刑吧。”

    行的不止死刑,還是死刑最厲害的一道……凌遲。

    柳巍渾身一抖,迸發出極致的求生意念。

    “陛哈,臣幾道……幾道遺叫在哪里……”

    神宗面色一肅。

    這時一直沉默作背景墻的方徵音卻突然開口。

    “陛下,遺詔當年已然損毀,此事做不得假,毋須再聽他妖言惑眾。”

    “還……還有……”

    柳巍顫著唇,越急越難開口,情急之下,他咬破左手,用血在青石板上寫下歪歪扭扭的兩個大字。

    “副本。”

    他急于求生,再無心思考慮底牌,匆忙又寫下一行。

    “高宗死前曾交給三個顧命。”

    此話一出,場中人神色各異。

    至此,神宗不僅信了,還暗搓搓開始觀察眾人反應。

    方徵音臉上驚詫不似作偽。

    可以他朝中數十年的根基,若說一點不知,卻又太假。

    神宗默默給他打下一個巨大的可疑。

    高勤垂眸,蘇訓狐疑。

    一個老成,叫人難判深淺,一個資歷在那,反應無可指摘。

    叫神宗多心的,還是顧家反應。

    那個叫顧云恩的病癆鬼雖垂著頭,可蹙起的眉峰顯然表明,他的內心極其不平靜。

    若他沒有記錯,便是這一房收養了寧昭雪十幾年。

    神宗淡淡收回視線,得出一個判斷。

    顧家也非鐵板一塊。

    有人還想下兩盤棋。

    呵,有趣。

    “那你說,遺詔在哪,顧命又是誰?”

    陰沉的老皇帝心中急切,可臉上卻一副并不盡信的模樣。

    柳巍張嘴,“啊啊”幾聲。

    似是示意,可否容他緩緩再說。

    神宗卻沒什么耐心。

    “說不出,便寫,只要血沒流干,就寫到我滿意為止。”

    柳巍兩眼一黑。

    顧命和第二份遺詔的事,還是當年明孝得立太子,陳愈醉后不小心說漏嘴,才叫他知曉的。

    他知道的,并不比陳愈多多少。

    可當下為了活下去,他不得不繼續編下去。

    凝結的傷口再度咬開,他緩緩寫下第一個名字。

    “秦昀。”

    這個,是他猜的。

    如果不是有所懷疑,神宗怎么會對秦家生疑?

    甚至明知會激起民憤,依舊不清不楚就滅了他滿門?

    在寫第二個名字之前,他畏縮地窺了眼圣顏。

    神宗雙眉有所舒張,以他多年侍駕經驗,第一位顧你命這是蒙到他心坎了。

    他抖著手,膽子大了一些。

    又緩緩寫下第二個名字。

    “方徵音。”

    這名字一出,本尊頭皮一麻。

    “柳巍,你可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難道死前你還要胡亂攀咬嗎?”

    他只顧著怒斥柳巍,卻不知道神宗一直盯著他雙眼。

    沒放過一絲情緒。

    憤怒、慌張、急切,好似還有一絲心虛。

    “方愛卿,是不是攀咬朕自有主張,還是你要教朕審訊?”

    神宗冷下聲音,明顯透著不悅。

    方徵音登時煞白了臉。

    “說吧,第三個人是誰?

    說得好,戴罪立功,朕或許能考慮留你一命。”

    第169章 第 169 章

    只兩個名字, 顯然沒教皇帝滿意。

    他微微壓下嘴角,“怎么,最后一人你是還想繼續瞞著?”

    柳巍急出一腦門汗。

    這第三人……可是他最后的底牌……

    他抬眼再覷神宗。

    如果就這么輕易交代, 他今日必死無疑。

    若是不交代……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皇帝眼中耐心亦將告罄。

    左右都是一個死。

    柳巍把心一橫, 抖著手就要起筆。

    一道長橫才落下, 外頭突然傳來一陣急報。

    “陛下, 不好了,太醫院那邊來報,說……說泰王……他不行了!”

    完了。

    柳巍腿一軟。

    他最后的底牌, 還沒亮就廢了?!

    神宗臉色一凝, 渾濁的眼球微微顫動。

    年前泰王就已不大好, 凜冬寒意又加劇他內腑的衰朽。

    神宗知道, 這一天快了。

    但他沒想到,會這么快。

    老來孤獨, 他越發覺得血親可貴。

    對這個唯一的胞弟,他的感情亦十分復雜。

    再顧不上坐山觀獸斗,他在留仁攙扶下, 匆匆起駕趕往泰王府。

    “高尚書,這里便依律處置吧。”

    至于最后一個名字……

    寫不寫,還有什么意義呢?

    永泰二年,上巳日,大寧唯一的親王寧權薨逝。

    帝悲慟不已, 賜以國葬,特準入北壽山皇陵安寢。

    葬禮隆重, 舉國禁宴樂七日。

    神宗臨朝以來,也第一次罷朝七日。

    御書房里, 神宗一身素服。

    他臉色煞白,靜靜望著御案上的一頁殘卷。

    那日寧權強撐著一口氣,見了他最后一面。

    他的弟弟,一生盡毀于他和周月之手。

    臨死前,卻能心平氣和喚他一聲“二哥”。

    “我是不是要去見爹娘和大哥了?”

    饒是鐵血無情如神宗,聞言也不免悲從中來。

    寧權是老來子。

    可太祖并不溺愛,自他能走路起,就開始學習騎射功夫。

    他和寧樞,都被太祖當做帝國戰神培養。

    太祖屢次耳提面命,叫他二人日后務必襄助兄長,盡心鎮守邊疆,保寧家天下百世不易。

    寧權也不負父兄威名。

    弱冠之年才入西北軍,就成為西域蠻族聞風喪膽的殺神。

    不久高宗病重,他奉詔回朝,自此如雄鷹折翅。

    一輩子再也沒有機會逃出金陵皇城的高墻。

    “二哥,其實我不怪你。”

    寧權扯開嘴角,慘白凹陷的面頰上,詭異地滲出一抹殷紅。

    是回光返照。

    他說話的力氣也足了些。

    “我知道,那妖婦以毒制我,是你的意思。”

    他垂在床邊的指尖動了動,“我也知道,你知道我顧命的身份。”

    神宗壓下嘴角,靜默不言。

    “這么多年,你只幽禁,而不動手……

    真真是熬得一手好鷹。”

    “……”神宗沒想到,他竟如此通透。

    “所以你寧可苦熬三十六年,也不肯露一絲馬腳向另兩人求助?”

    寧權眸光渙散了些。

    他們彼此互不知曉,又如何求助?

    一陣極致地痛楚襲來。

    可他卻連佝起身體減輕痛楚的力氣都沒有了。

    “我答應過大哥……咳咳咳……”

    無數鮮血涌出,阻沒了他尚未說出口的話。

    神宗陰沉著臉,上前扶起他,任黑紅的污血染透胸前金色盤龍。

    待那股污血吐盡,寧權才緩緩繼續。

    “我答應大哥,要護著霖兒。”

    “可云兒也是我看著長大的。”

    他眼中干澀,卻恍惚感覺一滴水墜了下來,替他潤了潤。

    他疑惑眨眼,有水痕順著眼周枯槁的溝壑滑下。

    他才五十出頭,卻早被磋磨的垂垂老矣。

    “手心手背都是肉,誰又能想到,最后手心手背都只剩累累白骨?”

    說著,他顫巍巍取出他藏了一輩子的絹布,緩緩在神宗面前攤開。

    黑金彩線以繁復的工藝繡出云龍在天紋。

    內里是蒼勁有力的高宗絕筆。

    正是那封誰也不曾親見、神宗窮極一生都想盡毀的遺詔副本。

    只要毀掉它,死無對證,再從北元手中奪回太祖也不曾得到的傳國玉璽,他的兒孫便可名正言順即位,誰也再說不出一個“不”字。

    可惜泰王手上的,只是其中三分之一。

    最為關鍵的那句,百年之后還政于懷仁太子,并不在其上。

    神宗也不知自己是失望,還是松了口氣。

    “二哥,我本可以縱馬邊疆,封狼居胥立不世奇功。

    再不濟去某處就藩,也能成就一番事業,青史留名。

    是你為一己之私害我至此,你可曾……悔過?”

    燭火晃了一瞬。

    久病之人,房中皆是病氣。

    沉悶壓抑,令人喘不過氣。

    “對不起,是二哥錯了。”

    神宗聲音喑啞,終是說出服軟的話。

    當年他與周月合謀控住寧權,一是想借機奪他西北兵權。二來亦是怕他反水成愍王助力。

    至于顧命一事,宮中捕風捉影,他與周月都不曾得過確信。圈禁寧權,順帶打的也是引蛇出洞的主意。

    沒成想,真釣出了秦昀這條魚。

    只是秦家人嘴緊,徐喬虐殺他滿門,也不曾問出遺詔下落。

    三十七年了,終于叫他找到了。

    既得第一塊,那剩下兩塊,還能藏得住嗎?

    按下激動,神宗干柴的大手才接過絹書。

    就見寧權扯住絹書一角,喘息著問,“二哥,既然知錯,那你可打算還政?”

    神宗一愣。

    他低頭,錯愕地看著懷里奄奄一息的胞弟。

    他以為,寧權肯交出遺詔,是投誠,是最終選擇他這個二哥。

    沒想到,竟是哀兵之策,他打的還是替高宗正血統的主意!

    寧權與他對視一眼,沒錯過他眼中一閃而過的厲色。

    心中對這個二哥最后一絲期待也盡數破滅。

    他哈哈笑出了聲。

    污血混著破碎的臟器一涌而出。

    前朝毒果然霸道至斯。

    中毒之人后期臟器悉數碎裂,無不受盡五臟俱焚之痛而死。

    寧權痛到極致。

    他大張著嘴,眼球凸起,身軀直挺挺的,好似一條僵硬的魚。

    扯著遺詔的手,終是松了。

    神宗耳畔盡是他瀕死的呼哧呼哧抽氣聲。

    像一只只知出氣不知進氣的破舊風箱。

    他忽而覺得燙手。

    那聲音如斯耳熟,高宗的臉,雜錯著他幾個兒子的臉,在眼前來回跳動。

    最后定格成明孝金紙般死氣沉沉的模樣。

    一股隱秘的痛感,自臟腑升起。

    攥得他胃生痛,幾欲作嘔。

    神宗驚得跳起,倉惶推開寧權,捂住胸腹站在床側,惶恐不已。

    寧權狼狽滾落在地。

    面容朝下,一動不動。

    不一會兒,就有一小灘污血滲出。

    神宗連連往后退了幾步。

    外間留守的留仁聽得動靜,匆忙沖進來扶住皇帝。

    見到這場景,也是后怕不已。

    神宗難得沒有動怒,不發一言轉身就走。

    在他即將邁出寢宮大門時,耳畔傳來一道細微的諷笑。

    “二哥……你必將……咳咳……死于貪婪。”

    必將死于貪婪嗎?

    他緩緩撫摸著遺詔上熟悉的字體,心中不由冷笑。

    說起貪婪,高宗不貪婪嗎?

    若是不貪,緣何危機時能心安理得叫他力挽狂瀾,最終卻叫寧霖坐享其成?

    ……

    “陛下……高大人求見。”

    大太監留仁忐忑的通稟將神宗思緒從那個沉痛的午后喚回。

    泰王死后,他愈發陰晴不定,留仁的活計也愈發難做起來。

    果然,他話音未落,神宗陰鷙的眼光就掃射過來,如淬毒利箭,幾乎叫他站立不穩。

    “朕沒有說過不要叫人打擾嗎?”

    他服侍神宗數年,自然熟悉他眸中隱晦的嗜殺欲念。

    留仁腿肚子一軟登時跪下。

    “是奴婢的錯,奴婢這就去領罰。”

    他重重磕頭,顱骨與青磚抨擊的鈍響回蕩在大殿。

    唯有青黑反光的石板,印出一雙驚怖怨懟的眼,顯得尤為可怖。

    神宗無知無覺,冷呵一聲,“滾!”

    眼見留仁麻利地退出內室,他又追了一句,“傳他進來。”

    留仁面色扭曲一瞬,又立馬如常,嘴上殷勤應道,“是。”

    高勤進到御書房,一股說不上來的不適令他腳步一頓。

    他謹慎地觀察,發現那股不適感正是源于坐上那位。

    他便再不敢深究。

    這次他來,是幾件事不得不神宗親自裁定。

    一是柳巍如何處置,即便三司定下凌遲,陛下也御口親批,但他拿不準那句“依律”究竟怎么個依法。

    換言之……

    高勤擦了把額頭冷汗,他著實拿不準,柳巍口中最后那個名字,皇帝到底在意不在意。

    一筆長橫,那說道可多了。

    二來柳巍供述的另兩位“顧命”如何處置,也是個棘手問題。

    顧命之一的方徵音,簡直要嘔死在天牢。

    見著他狂倒苦水,侄子才洗白,他又再背一口黑鍋,簡直是流年不利、犯了太歲。

    高勤也無可奈何。

    除非找到真正的顧命,否則他這臟水恐怕難以洗凈。

    再有,就是秦昀。

    掛印辭官后,這位早已不知所蹤,是否要舉國懸賞,也要但聽圣裁。

    最后,就是春闈之事。

    主考無了,臨時救場的新主考只交一張新榜了事。

    可憐他一個考務,趕鴨子上架操心起接下來的放榜和殿試事宜。

    “柳巍死決,朕準了。”

    神宗一一聽完,按住了想拿鎮紙砸人的暴戾。

    他寒著臉,“方徵音那老貨,叫他在牢里呆些日子自省,戶部暫令謝昭代為主事。”

    “至于秦昀,此時遁走必有內情,著錦衣衛暗中尋訪,務必活著緝拿。

    至于會試黃榜,便與柳巍案一并昭告,殿試另遷蘇訓為禮部尚書,一力籌備。”

    一一吩咐完,他的刑部尚書并不告退。

    “陛下,還有一事。”

    高勤遲疑片刻,猶豫著開口,“柳巍在死牢一直血書,要再見陛下一面。”

    “他說,他說……不見陛下會后悔的。”

    高勤邊說,邊拿袖子擦著冷汗,“他問……問陛下近日有沒有察覺胸腹憋悶,內府隱隱作痛……”

    神宗手中鎮紙,終是按捺不住,砸向了他最信賴的臣子。

    高尚書捂著腦袋,顧不上昏沉的視野,匆忙轉身向外,大喊著“召御醫……快召御醫……”

    實在是神宗毫無征兆,噴出一大口黑血來。

    那直挺挺歪在龍椅上的模樣,過于驚悚。

    他這一暈,罷朝的時日,自然又往后延了幾日。

    謝首輔的公務,也愈發繁重起來。

    春日來臨,氣候回暖。

    朝廷不僅要依時令安排諸地春耕播種事宜,更要早早部署饑荒應對。

    紅薯雖下地,卻遠不到高枕無憂的時候。

    上個年成,災害連連,收成只有尋常年份的三分之一。

    除去留種的糧食,春上不少地方已經捉襟見肘。

    何況國庫還承擔著巨額軍備開銷。

    陳愈投靠北元,等同于向敵人公布了大寧布防、兵力和所有薄弱點。

    加上冬日暴雪天多,大寧將士又無法在茫茫雪海鎖定敵人位置。

    這就造成了大寧一邊倒的被動挨打局面。

    韃靼勢如破竹,蘇家軍勉力抵抗,雙方在長城以外已經交鋒數回,大寧次次落於下風。

    神宗打定注意,要以蘇家軍為餌誘敵深入,再秘密令謝時揮師西進黃雀在后。

    戰線一旦拉長,軍資需求也跟著翻倍。

    不止戶部焦頭爛額,兵部、工部也片刻不得閑。

    方徵音此時蹲號子,焉知是福非禍。

    春耕和籌錢兩件苦差事,全都落到謝昭手上。

    以至于謝大人日日宿在衙門,忙得根本顧不上不著家的新夫人。

    新夫人也無情,從不會與他送些姜湯飯食,噓寒問暖。

    三更夜,內閣。

    首輔挑燈公辦。

    滿室靜寂,只有紙筆沙沙聲,彰顯著閣臣的忙碌。

    外間一小吏敲門,聲音輕輕的。

    “江大人,江大人,貴府遣小廝送來湯水。尊夫人囑咐,務必叫您多進一些,注意身體。”

    江遠揉著空城的肚子,美滋滋領了食盒。

    一揭蓋子,一股濃郁的人參公雞的味道飄出。

    同僚忍不住一同探頭。

    “尊夫人體貼,得妻如此,夫復何求啊?”

    “這香味,想來夫人有一手好廚藝!”

    這邊夸贊沒停,那頭小吏折而復返。

    這次聲音比剛剛大了一些,“閬大人,閬大人,府上也送來了補品,還……還請您親自去取。”

    閬華笑嘻嘻出去,回來時洋洋自得。

    “唉,是我那不懂事的小妾,真是叫我寵壞了,一點規矩沒有,咱們這衙門是她能來的嗎?真是平白叫你們笑話。”

    食盒里,是一味平燥去火的湯羹。

    閬華才端出碗,小吏又來……

    這個點正是各家后院紛紛獻殷勤的時候,一來二去,基本人手一套愛的宵夜。

    唯有頂頭上司,夫妻不睦,有些凄涼。

    江遠看不過眼,盛了一晚湯送上。

    “大人,您也歇歇?”

    謝昭淡淡拒絕,“不必。”

    好嘛,江遠自顧自干了那碗人參公雞。

    吃吃喝喝間,同僚們閑聊起來。

    “會試今日放榜,你們可知?”

    “當然聽說了!真沒想到,今年會元竟會是他。”

    “你那是什么表情,這就叫英雄不問出處!”

    “也是。”其中一人瞅了眼首輔,壓低了聲音,“聽說,顧家中了幾十個?”

    “嚇,什么玩意兒?”閬華趕忙湊過耳朵,“幾十個?別以訛傳訛!”

    “童叟無欺!聽說本家考中四個,姻親考中倆。

    又有資助的一些窮書生、窮朋友,林林總總算下來,整整四十八個!”

    “真的假的?南榜一共只錄一百八,他顧家能獨占近三成?”

    “你還別不信,也不想想,那是什么地方。”

    方才還不信的人,突然秒懂。

    那可是出云門的地方!

    “聽說啊,我是聽說,顧家有一套寶典,但凡學過的人無不如神仙點竅、一通百通。

    現下打特價,一套只要一千八百八十八。你們說我要不要為我那傻兒子買一套,讓他贏在起跑線上?”

    “嗐,你費那勁干嘛?

    不惑樓不是開了縣試、府試、院試、鄉試、會試、殿試包過班?流水線式服務,哪級不會點哪個?咱們好賴混了個四品,孩子蔭學,直接定個鄉試vip就好。”

    謝昭:……

    呵,有空折騰這些,沒空回家是吧?

    首輔氣得把筆一撂,“哼,旁門左道,不可與之!”

    眾大人頓時安靜如雞。

    得,忘了這位與顧家有強取之恨!奪女之仇了!

    第170章 第 170 章

    何止如此?

    坊間強取豪奪的戲折子不知編了凡幾。

    從南直秋闈借泰王手絕顧悄的青云路, 到春闈放任方家做手腳壞顧慎祭禮事,一樁樁一幕幕,都牽強附會上謝大人的訓妻之路。

    降不住夫人, 只好曲線救國拿家人威脅。

    這般不擇手段, 是謝閻王干得出的事, 沒毛病。

    再想想方才各家內宅凡爾賽的“人參公雞”, 眾僚屬后背一涼。

    他們這位上峰, 可從來不是什么端方公子。

    睚眥必報著呢!

    在他跟前秀恩愛,無異于公然嘲他后宅荒廢。

    這行徑可不就是上趕著找抽嗎?

    想明白這一出,眾人忙收斂神色, 一邊“呸呸呸”嚷著難吃, 一邊令仆從拾碗撤碟, 夾著尾巴裝作正經公辦。

    鐘鼓悠揚, 東方既白。

    為了找補,諸司效率登時翻倍。

    一紙紙看似毫無關聯的政令流水般發至宮外, 再由驛站轉送至王朝各處神經末梢。

    自然也有一份,由司禮太監秘密傳抄至御書房。

    面如金紙的老皇帝粗略審過,便遞給身邊親信。

    “愛卿怎么看?”

    “陛下, 老臣拙見,謝昭這連番動作,也算履諾,只是……”

    那人背光而立,面容隱沒在暗處。

    他似乎深得神宗信賴, 說話也比其他朝臣寬縱,“只是單憑這些政令, 想保大寧國祚不衰,尚需二三年不止, 但陛下身體……恐等不及了。”

    神宗以手撫膺,面色冷凝,“朕還能撐多久?”

    那人沉吟數息,才給出一個數字,“若想萬無一失,約得半年。”

    半年,踏平韃靼,斬殺顧命,清除余孽,平穩局勢……

    要做的事……太多。

    神宗攥緊沾滿泰王鮮血的遺詔殘卷,垂眸低語,“半年,緊著些倒也夠了。”

    接著,他語氣轉厲,“第二位顧命,你查得如何?”

    “犬子日夜不怠,已有眉目。”

    那人恭謹道,“只是遺黨嘴硬,撬開尚需一些時日。”

    老皇帝冷哼一聲,擺擺手道,“令他不拘手段,務必盡快。”

    “老臣領旨。”那人垂首緩緩退出內殿,卻不曾走正門離去,而是悄無聲息匿入外殿一方暗門。

    他腳步匆匆,走得十分謹小慎微,卻也無法盡避殿中火燭。

    終有那么一瞬,不慎袒露真容,不是正在天牢的方徵音又是誰?

    朝堂他處,一樣波詭云譎。

    神宗吐血的消息不脛而走,他年事已高,又不曾明立儲君,不少人蠢蠢欲動,已開始另謀新主。

    先太子黨羽算盤打得山響。

    陳氏雖反,但寧云幼子已是神宗存世的最后血脈,擁稚子登臨不僅阻力小,還能享盡十年攝政大權,這誘惑大到足以令他們肝腦涂地。

    謝家勢力亦蠢蠢欲動。

    如今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扶誰都不如扶自家血脈。何況柳巍之案、泰王之死,亦令先王遺詔重見天日。寧霖一脈才是正統,從龍豈能與奪嫡爭功?

    最離譜的是,顧家亦水漲船高,來探口風的人也日益多了起來。

    泰王走得突然。

    那句“本王雖命不久矣,定會在死前為你掃平一切障礙”,言猶在耳。

    顧勞斯原不知“掃平障礙”所指何事。

    但很快他就知道了。

    親王葬禮,他同顧影傯一道奉旨守靈,循的還是郡王禮制。

    這幾乎是在明晃晃地昭示,他顧悄亦是皇室血脈。

    既不是神宗一脈,又不是泰王子孫,那是誰的后人,不言而喻。

    神宗這出其不意的一手,令顧氏壓力山大。

    蘇侯那朽了多時的門檻,差點被各路心懷叵測的人馬踏斷。

    而小顧對老王爺的一點傷懷,也漸漸被心悶氣短替代。

    凡遇喪亡,一般即日成殮,三日戴重孝、設靈堂,訃告親友,守靈七日方可發喪。

    白天的靈堂人來人往尚能承受,唯有晚上輪守,如遭大罪。

    頭幾日與顧影傯搭班勉強還能忍受,最后兩日同班換了明孝的好大兒寧暄。

    一個十來歲上、孱弱蒼白的蘿卜丁。

    陽氣那是大大的不足。

    顧勞斯跪在棺材板前,尤覺森冷。

    一點風吹草動都足以叫他喉頭發緊、脊柱發涼。

    偏偏初春夜里,寒氣森森,妖風還大。

    碩大的奠字兩旁,七叉燭臺的火光明滅不定,越發襯得靈堂繁復的花圈擺設鬼影幢幢。

    他心里有鬼,自然更加懼鬼。

    瞪著泰王豪華的楠木棺槨,他心中不住懺悔。

    泰王殿下,是你自己認錯人,可怨不得我騙你……

    如此抖抖嗖嗖一驚一乍,惹得寧暄都忍不住蛐蛐,“膽小鬼!”

    越是童言童語,越是氣得顧勞斯兩眼發黑。

    驚怒交加半宿,好容易熬過三更的梆子,他心神一松,眼皮才打一會兒架,棺槨里突然傳出一陣撕撓聲。

    顧勞斯一個激靈,醒了。

    他咽了口唾沫,凝神細聽,那聲音先是微微弱,漸漸便大了起來。

    像……像極了起尸撓棺的動靜……

    一瞬間,無數湘西秘事閃現,小顧登時屁滾尿流。

    同他一道打瞌睡的寧暄卻歡欣鼓舞奔了過去。

    口中還不住喚著“孔夫子,孔夫子,是你嗎?”

    是不是孔夫子顧勞斯不知道,他反正快被嚇成孫子了。

    最終,為了營救孔夫子,寧暄使出吃奶的力氣,抄起燈臺親自將他親叔公的棺材板撬開了一條縫。

    才沾著光,便有一道黑影從棺材里迅速竄出,精準落進顧悄懷里。

    連著一塊從棺材里帶出來的裹尸布。

    顧勞斯一整個麻住。

    真的,人驚嚇到極致,原來真的發不出一點聲音。

    寧暄可不懂他的痛,趕忙抱走孔夫子,歡喜擼了好一會兒,才意識到自己闖禍了。

    他小心翼翼抱著黑貓湊近,嚇得顧悄又連退三米。

    “你……你們別過來!”

    寧暄笑出一對小虎牙,“別怕別怕,是皇叔公的貓。”

    孔夫子是一只在王府廝混了十年的老貓。

    顯然,泰王要愛寵殉葬,奈何大貓命硬,棺材板都沒能摁住它。

    “先前皇叔公答應過我,等我下次再來王府,就把它送給我。

    今日我找遍王府都沒見著,原來是皇叔公把它藏到盒子里了!”

    盒子?

    顧勞斯瞥了眼那個碩大的“盒子”,默了。

    難怪寧暄這堂堂嫡親的皇孫,在外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

    陳氏一黨美其名曰:惜字如金,原來真相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

    這宛如幼童的智商,可不得一張嘴一個穿幫?!

    “小哥哥,你能幫我把皇叔公的盒子蓋上嘛?”

    寧暄抱著貓,扭捏好一會,才請求道,“不蓋上,叫旁人知道,我會挨奶娘打的。”

    顧悄:你只是挨一頓打,我可是會嚇去半條命。

    “不幫!”他冷漠臉,“你可以傳護衛幫忙。”

    哪知小孩一聽,似是想到什么可怖的事,立馬無聲流淚。

    他低低討饒,“不能叫他們,不能叫他們。”

    那只叫孔夫子的貓被他緊緊攥在懷里,似是痛極,發出一聲凄厲嘶叫,在他手背留在一道深深血痕,便趁機竄了出去,消失在夜色里。

    小孩登時哭得更慘了。

    這處動靜終于引來護衛,為首的正是鷹揚衛元指揮使。

    熟人見面,分外尷尬。

    好在靈堂昏暗,遮掩了二人做下的混賬事。

    顧勞斯憑借強大的心理素質,克服重重心理障礙,迅速將落在地上的裹尸布塞進袖兜,爾后不要臉地推卸責任,“不知哪里竄進來一只黑貓,這小子膽小,嚇哭了。”

    寧暄適時打了一個哭嗝。

    他想分辯,他才沒有害怕,可想到乳娘手段,登時就閉了嘴。

    他得時刻記著,不能在外人跟前開口,即便要說話,也只能是“恩”或者“滾”。

    于是他權衡片刻,啞著嗓子低吼了一句,“滾!”

    像極一個被人看到黑料惱羞成怒又死要臉的別扭皇孫。

    元指揮使當真被他忽悠過去,摸著鼻子撤退了。

    這頭闖了禍又丟了貓的寧暄也不裝了。

    他抹了把淚重新跪回蒲團,低低道,“你既不愿幫忙,那天亮我們一同受罰好了。”

    被狠狠拿捏的顧勞斯無語凝噎。

    蓋板那是不可能蓋的,于是,他厚顏無恥地掏出暗哨。

    在影衛摁棺材板前,他猛地想起袖里還有一塊壽衣。

    痛苦臉捏出那方錦布,正欲塞進棺中,上頭幾行字跡卻叫他僵在原地。

    ……奈何筋力衰微,大限疏忽而至……唯念太子年幼,恐難擔四海之任……惕心保全太子,謹遵宗法禮制……若不能從,使三孤顧命匡扶社稷,挽大廈將傾……

    好家伙,這哪是什么裹尸布?

    這分明……是高宗傳位遺詔的1/3。

    可這殘葉不是已被神宗奪去?

    怎么副本還有副本嘞?

    顧勞斯更麻了。

    他扭頭瞅了眼懵懂的太子遺孤,在他清澈而愚蠢的眼神里兀自嘆了口氣。

    “喂,你的貓扯破了你皇叔公的壽衣,這可怎么是好?”

    小少年振振有詞,“既知道有麻煩,還不快蓋上蓋子!”

    顧勞斯嘴角抽了抽。

    他沒見過傻子,但也看過不少宮斗劇,所以這小傻子有沒有可能是假傻子?

    正當他認真思考要不要做點什么,比如殺人滅口時,又一陣陰風驟起。

    這把不止燭火晃動,四周更是起了陣陣呼號。

    顧勞斯青著臉分分鐘靠上墻,按住跳動過快的小心臟。

    好嘛好嘛,我們是相親相愛的一家人,定會兄友弟恭!

    也不知是不是這承諾起了作用,不一會兒,風果真停了,燭火也不搖晃了,小皇孫也不作妖了,反倒十分配合地同顧悄一起敲起木魚誦經,以遮掩暗衛送釘的聲響。

    顧勞斯忍不住又睨一眼小孩。

    嘖,真是越看越不像因毒傷了神智啊……

    可人親叔公就在跟前躺著,他到底不敢再造次。

    算了,顧勞斯打了個呵欠,管他真傻假傻,反正東西落到他手里,就先替他妹妹收著了。

    他又瞟了眼棺木,那也是你親侄孫,皇叔公總不會厚此薄彼,對吧?

    回答他的,只有三聲雞鳴。

    天,終于亮了。

    會試張榜日,就在國喪之后。

    新榜下無數舉子夢碎,亦有無數舉子一朝越過龍門猛男垂淚。

    但無論中了沒中,都無人敢質疑這一榜的公平性。

    甚至榜首與主司有舊,也沒人會往舞弊上想。

    因為謝昭本身,就等于公平。

    畢竟煞神眼里可從來沒凡人所謂的人情世故。

    眾人懼他,卻也服他。

    大落大起之后,顧氏眾人亦抹了把眼角虛無的淚。

    有驚無險,全員上岸,第一榜那玩笑果真太卑劣,活該衛指揮使就地免職!

    李玉先時還有些忐忑,怕眾人猜忌他成績,沒想到榜下一片祥和。

    小伙子臉上因激動和忐忑升起的紅溫,終是慢慢回落。

    他也沒有想到,能取得如此位次。

    幼時讀書,他雖得顧家二位兄長指點,可也藏藏掖掖,不是正途。

    后來走南闖北,船頭馬上,他得空便碎碎翻上幾頁。

    遇著不懂的,回休寧也尋得著顧家侍墨丫頭點撥,但到底不成體系,沒甚章法。

    再后來,小公子發奮,他才得了源源不斷的資源。

    可他與旁人畢竟不同,泰半時間在為改命拼搏,讀寫的時間極為有限。

    可即便如此,竟也積攢了不菲的學識。

    真真令人驚嘆。

    他瞇著眼,望著榜首那極其熟悉卻又驟然陌生的“李玉”二字,心中仍有一絲不確信。

    他怕這只是一個夢。

    夢醒,他還是街頭那個腌臜乞丐,還是因偷學幾字便被人卸了手臂的賤民。

    周遭人聲鼎沸,嘈雜到近乎虛幻。

    他想掐一掐自己,可又怕若真掐下去卻無痛感,屆時他又該如何自處?

    他長久的失神,終是引得兄弟側目。

    一個巴掌毫不見外地呼上他后腦,“嘿,新狀元高興傻了呢?”

    直男粗魯的巴掌可不會憐香惜玉。

    李玉悶哼一聲,可后腦的鈍痛卻讓他嘴角不由揚起一抹笑來。

    真好,不是夢呢……

    原疏被他笑出一身雞皮疙瘩。

    他很為小玉高興,也大約明白他失神的原因,此時卻只字不提,只故作陰陽怪氣。

    “有些人啊,就是深藏不漏。

    背地里建功立業和金榜題名兩不耽誤,人前卻天天跟我等販賣焦慮,這不得包我一年酒食才能交代過去?”

    李玉靦腆笑笑,“包,包一輩子都沒問題。”

    原疏來了勁,湊近嘀咕,“那兄弟,支持折現不?”

    這掉錢眼子里的勁頭,真真叫李玉招架不住。

    他往顧勞斯身后躲了躲,“琰之,要不咱們替他把賣身錢還了?”

    目前,原疏退婚進度不進反退。

    從原本的(376/1500)倒回到(300/1500)

    76兩的巨款去處,說起來令人扼腕。

    自小豬一夜暴富后,考試團摩拳擦掌,第三場出來后挑燈夜戰,集思廣益琢磨用什么姿勢怎么買彩票。

    中不中的綠黃票區好押。

    不好押的是會元紅那關鍵一票。

    對于這榜,誰能斬獲會元,大家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

    顧云斐最是輕狂,“這把寶典我也看了,沒道理再輸顧子初。”

    這見風使舵打不過就加入的慫樣,哪里還有半點昔日不可一世的傲嬌孔雀影子?

    他一個不留神說溜嘴,一眾人接踵唏噓怪叫。

    小伙兒臊得滿臉通紅,強行挽尊,“笑什么笑?我這叫不恥下問!”

    呵,好一個下問。

    顧勞斯悠悠喝了口茶,“下?是輩分我比你小?還是學問我比你差?要你屈尊降貴下問?嗯?”

    顧云斐一哽。

    他氣呼呼又給他滿上一杯,“喝你的茶吧!頂尖的霧頂云尖都塞不住你的嘴嗎?”

    被他強行攀比的顧影朝搖了搖頭,“這場恐怕你我都要往后靠。”

    他說一半,吊足胃口,下半句無論如何撬不出來。

    求財心切的原疏就差沒給他捏肩捶背了,“那你說說,誰會擠在你前頭?”

    “是誰都行。”

    顧影朝看了眼叔公,“南直我已爆冷一次,算賠率我非會元首選。”

    顧勞斯一口茶直噴出多遠。

    所以你小子就悶聲不響、藏拙往后躲嗎?

    他瞪著一雙濕潤的桃花眼,所想全寫在眸子里。

    顧影朝笑著順毛,“周姑娘算過賠率,若是我上,要比其他人少掙起碼三成。何況出頭的椽子先爛,風頭太盛于我也未必是好事。”

    好吧,也有道理。

    會試錢難賺,可不比鄉試隨意。

    顧悄特意請了周芮師徒做闈彩的賠率測算工程師。

    實時數據顯示,各省解元大都是熱門,賠率雖低但勝在穩定,大多數人都愿意跟風買進。其中又以江西、浙江、南直三地最為熱門。

    就算顧影朝再考一個會元,也難榨出二兩油水。

    他這侄孫,最會通盤算賬,運籌帷幄的模樣,是個當霸總的料。

    唯有原疏,一身窮病。

    持幣左觀望又觀望,愣是拿不定主意。

    生生熬到會試即將開場,引得小豬冷嘲熱諷。

    “男人啊,最怕朝三暮四、朝秦暮楚、朝九晚五……”

    “滾!”原疏怒喝,最終將76倆巨資扔給小豬,“你行你上哇!”

    小豬分毫不怵,“切,花錢有什么不敢的,你瞧好吧!”

    至于他究竟買了什么,原疏一無所知。

    如今再想,窮鬼痛心疾首,便是二榜三十七名的好成績,也搶救不了他那顆死寂的心。

    果然跟風炒股,最是要不得。

    不跟這一回,他起碼少奮斗小半年。

    一榜二三,照例勻給了北卷考生。

    宋如松只得了個第四。

    但顧悄看他神色,愈發游刃有余,想來步步走來,終是克服心障。

    殿試未嘗不能百尺竿頭,再進一步。

    顧云斐到底年輕,一如顧影朝所料,只得了個三十開外。

    不是他不夠優秀,只是主考逢上謝閻王,小鬼稚嫩,策論尚無實操,紙上談兵自然討不到好。

    反倒是安慶府的時勇,竟意外考出個四十九名的好成績。

    便是二榜吊車尾,那也是全國選拔賽的前五十啊!

    其余眾人,雖在三榜,但也足夠歡欣鼓舞。

    畢竟邁出第一步的時候,誰也沒曾想能一擊必中。

    何況還有一輪面試,殿試再逆襲一輪如夫人“扶正”也不無可能。

    是以小豬雖以一名之差,與二榜失之交臂,但分毫不見懊惱之色。

    使命完成,他略一環顧,見老鄉無不喜上眉梢,便將黃榜丟至一邊,琢磨起彩票。

    這小子贏過頭籌,賭運亨通,慕名前來斥資請他代購的不在少數。

    他借此再生一財路。押不中便不收代購費,中了他一股抽個1成揩油錢,倒也圖個樂呵。

    等他忙忙碌碌,通兌完代購的所有彩票,這才想起犄角旮旯處還剩原疏的一筆大訂單。

    只是他揉了三遍眼睛,才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天啦嚕,我又又又又押中了!顧琰之,納錢來!”

    他這般瘋魔,叫身邊原本還擠得水泄不通的新貢士們紛紛退避三舍。

    “哈哈哈哈哈哈,顧琰之,這回按爆冷的賠率,我能掙你七百六十萬兩,哈哈哈哈哈……”

    癲著癲著,他猛然竄到李玉跟前,猝不及防捧著李玉腦門“吧唧吧唧”怒親兩口,口中還不忘深情告白,“果然兄弟才是真愛,為兄弟兩肋插刀押上全部身家,此情可感動天,闈場實在無往不利!”

    顧勞斯:……

    李玉:……

    眾書生再一次默默退開三步,得,這是又考瘋了一個。

    唯有原疏,福至心靈,七?六?那不是他的銀子嘛?

    叮——退婚進度(1500/1500)

    小伙兒立馬精神抖擻,做了人群中唯一的逆行勇士,上去就抓緊小豬的手,“兄弟,你說的都是真的嘛?”

    小豬亢奮地點頭。

    原疏頓時眉開眼笑,口中不忘大呼,“太好了,終于湊夠退婚錢,我再不用娶那周家小姐了,兄弟,太好了,我真是愛死你了!”

    二人旁若無人,雙手交握,轉起愛的圈圈。

    那臉上紅暈,真叫人想不歪都難。

    一整個就沒眼看。

    顧勞斯黑著臉拉著李玉就跑。

    再不跑,他怕京都闈彩中心要因黑幕立馬被投訴關停。

    誰能料到這場顧氏竟又殺出一匹黑馬?

    這般爆冷,大獎是開到了,但京都闈彩的信譽算是徹底無了。

    原本巴巴持幣準備殿試大展身手的彩民們紛紛捂住錢袋子。

    這當咱上不了一點。

    何況張延又遠不如張慶會挽尊救場。

    顧勞斯越想越心塞。

    做大做強第二場就慘遭滑鐵盧,且讓他嚶嚶嚶哭一會。

    近日他好似水逆。收到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

    邊疆戰報頻傳。

    先是前線蘇侯舊部突遇韃子奇襲,主帥大意失了糧草輜重。

    又有蘇冽不甘,一腔孤勇攜精銳冒雪奪糧,不慎在雪海失了方向,至今杳無音訊。

    老將疲軟,大軍群龍無首,只得撤回長城以內駐扎。催糧的折子卻一封一封不住從邊關送至京都。

    折子遞到神宗手上,老皇帝卻按而不批。

    耗死蘇家軍的司馬昭之心,昭然若揭。

    但他又不便做得太露骨,便借會試祭禮失察之罪,責令顧氏戴罪立功,由顧慎自行籌運糧草以解邊疆之困。

    一邊是治水之缺,一邊是邊戰之需。

    他這是打著為國為民的旗號,行著掏空顧氏,抑或是愍王遺黨最后余力之實。

    但不得不說,這招絕妙。

    即便顧準明知這是場陽謀陷阱,也不得不心甘情愿往里跳。

    哎——遠離喧鬧人群,顧勞斯深沉嘆了口氣。

    錢,錢,錢,真真是一分錢難死英雄漢。

    顧勞斯憂愁地想,果真人各有天命,小豬躺著都能把錢撿,而他和原疏,汲汲營營卻始終在溫飽線掙扎。

    這世道,難,真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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