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云黑沉沉一片,風(fēng)卷得樹葉刷刷作響,天還沒全亮,就又黑下來一些。
遲逢套了件薄外套,咬著片面包出門,她手上拎著把傘,直到進(jìn)地鐵站,惺忪的眼還沒睜圓。
好在地鐵站燈火通明,她擠上地鐵時,沒吃完的面包被擠掉一半,好不容易站穩(wěn),手里的手機(jī)已經(jīng)震了很多下,她騰出手進(jìn)微信看了眼,三人小群里,閆舒婷和趙若嘰嘰喳喳的。
閆舒婷:【今晚聚一聚,去嗎?@走走@照照鏡子】
趙若:【老樣子,咱仨整兩口?】
閆舒婷:【今兒有人約,江耀他們幾個,好久沒見了,去不去?】
趙若:【我都可以,遲走走人呢@走走】
遲逢在地鐵里被人左右夾擊,旁邊的大叔還不時瞟眼看她屏幕,遲逢偏了下屏幕,擰眉打字:【我都行。】
大叔見她的動作,抬手狀似無意撓了撓脖子,腋下的味兒就這么朝她涌了過來。
倒霉。
等出了地鐵站,卻不想外頭已經(jīng)開始狂風(fēng)大作,沒走出幾步,大雨傾盆而來,遲逢撐著的傘三兩下被吹折了,等她到學(xué)校時,已然成了落湯雞。
倒大霉。
她快步跑上樓,人才剛踏進(jìn)辦公室,還沒來得及找塊毛巾擦擦,麻煩就找上門來。
“小遲你怎么回事?昨晚訂餐的時候沒交代清楚?客人堅果過敏,昨兒才吃完飯,人就已經(jīng)進(jìn)了醫(yī)院差點休克,多危險,你就說說該怎么辦吧。”
說話的人叫趙志剛,是嘉尚中學(xué)行政組的組長。
遲逢一個心理老師,進(jìn)校前原以為只需好好上課就行。
奈何她年輕,相貌又是人堆里惹眼的,每次有什么應(yīng)酬,趙志剛老想拉著遲逢一起去,遲逢拒絕幾次之后,便落下不少原本不屬于她的雜事,訂餐就是其中一件。
遲逢頭發(fā)打著綹,正滴水,手指涼得可怕,低眉順眼地站著,老實交代:“我不知道客人堅果過敏。”
趙志剛擰眉:“小陳沒告訴你?”
遲逢視線在趙志剛混圓的肚皮上掃了眼,那地球儀般的肚皮近乎要把衣服撐破,兩顆襯衫紐扣間,衣服翹起,隱隱露出一些皮膚。
遲逢趕緊抬眼,去看他氣急的臉,平靜道:“沒,只跟我說了人數(shù)。”
她說完,有些不解,又小聲添了句,“您不是也去吃飯了嗎,看到堅果怎么沒提醒一下?”
她是真的好奇,但這句話無疑觸怒了趙志剛。
遲逢這姑娘的性子他知道,表面一個水靈靈乖妹,實際脊梁骨硬得很,偏偏還有一身說著好聽話陰陽怪氣人的本事。
“你訂的餐,還想怪在我頭上?我要看到了肯定會提醒,人家要能看到肯定也不會吃,要你說?誰知道有沒有磨成漿加進(jìn)哪道菜里的情況。”
遲逢嘆氣,也不知道趙志剛從哪解讀出來她想怪他的意思,只能再次提醒:“我不知道有人堅果過敏,陳之茹沒跟我說。”
她說著,拿出手機(jī),點開微信劃拉出昨天上午跟陳之茹的微信聊天記錄,隨后遞過去,“你看。”
趙志剛轉(zhuǎn)頭,對上遲逢平靜坦蕩的眸子,壓著火氣拿過手機(jī)看著聊天記錄,上下劃拉。
確實,陳之茹沒交代。
昨天是他跟陳之茹說,讓陳之茹叫遲逢訂餐,卻不想這大小姐跟遲逢說的時候把客人過敏這茬漏了,于是遞回手機(jī),清了清嗓子道:“你這一身的水,像什么樣子,趕緊去處理一下。”
遲逢回到座位,周林溪遞過來一包紙,眼瞅著趙志剛出了辦公室才小聲說:“地球儀神經(jīng)病啊,在這對著你罵罵咧咧,現(xiàn)在知道問題出在陳大小姐身上了吧,他倒好,不吭聲了。”
遲逢扯出兩張紙巾擦了擦臉,悶悶道:“就是看我不順眼吧。”
周林溪素來跟陳之茹不對付,看見遲逢這狼狽的模樣,更氣了,“她自己對工作不上心也就算了,干嘛害你啊,莫名其妙被那破地球儀罵了一頓。”
遲逢小聲蛐蛐:“臭地球儀。”
周林溪:“地球儀也是,明擺著錯怪人了,連句道歉都不會。”
遲逢:“就是就是,他們都好煩。”
周林溪伸手在遲逢衣服上抓了一把,濕得透透的,她靈光一現(xiàn),說:“我好像有文化衫,你等等啊。”
說完便站起身來去柜子那邊翻找起來。
彭姐此刻恰好抬著個泡了朵玫瑰花的杯子進(jìn)來,看見遲逢可憐的小模樣,快步走過來,“怎么了小遲,沒帶傘嗎,被雨淋成這樣。”
“傘被風(fēng)吹折了。”遲逢沒脾氣地小聲說。
其實是沒力氣,昨晚沒睡好,頭本來就昏沉,現(xiàn)下衣服濕乎乎貼在身上,頭發(fā)也是濕的,難受得緊。
彭姐年歲稍大些,平日里對遲逢和周林溪就多加照顧,見狀出去了一趟,不知道從哪找來個吹風(fēng)機(jī)。
遲逢謝過二人,趕緊拿著文化衫和吹風(fēng)機(jī)去了洗手間。
等她處理完自己再出來,周林溪已經(jīng)去上課了。
嘉尚中學(xué)一個年級有32個班,兩個心理老師上一個年級,周林溪和遲逢今年一起上高三,學(xué)生心理壓力大了不少,課后心里咨詢室排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不知道是不是受學(xué)生爆棚的負(fù)能量影響,她最近睡眠質(zhì)量差得要命。
等她穿著紅色的文化衫去到班上時,幾個活潑的男生調(diào)侃起來,“怎么回事啊,仙女今兒這身衣服,有夠擋桃花的。”
“這衣服,劉亦菲來了也只能靠臉撐。”
遲逢故作嚴(yán)肅:“別貧。”
她長得顯小,平日混在學(xué)生堆里只能靠衣服區(qū)分,這下穿上這土到家的文化衫,活脫脫一個高中生。
等她背過身沖向黑板,底下更是笑聲一片,遲逢轉(zhuǎn)過頭問:“怎么了?”
一個女生笑著,指了指她后背,“老師,輸了叫爹……”
“小遲老師,怎么回事啊,穿八班的衣服,終究是我們班的咱們工人有力量不配了。”
又是一陣哄笑。
遲逢愣了下,直想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這文化衫應(yīng)該是去年運動會的時候,各個班級定制的,五花八門寫什么字的都有,她剛剛換的時候沒注意看,今天算是被嘲笑了個夠。
煎熬著上完一節(jié)課后,她回到辦公室,幾個老師正在八卦。
“據(jù)說大老板回國了?”
“近一個月回的,只不過人產(chǎn)業(yè)多,不知道想不想得起咱這區(qū)區(qū)一個學(xué)校。”
“別再往里塞幾個少爺小姐就謝天謝地了。”
遲逢坐下,問旁邊的周林溪,“大老板到底叫什么?”
周林溪搖頭,“不知道,神秘得很,之前我以為是方柏林,但好像他只有集團(tuán)的部分股份,是二老板,咱真正的大老板在國外。”
“方柏林你見過嗎?”
“沒有,就聽過名兒。”
嘉尚中學(xué)成立僅三年便已經(jīng)成了西臨市最有名的私立之一,背后的老板是誰卻沒人知道,神秘得不像話,遲逢嘴上閑聊著,心里擔(dān)心的卻是另一件事——
老板回來之后會不會管她在外頭接心理咨詢私活的事?如果管了,后果嚴(yán)重嗎,會不會嚴(yán)重到開除的地步?
遲逢憂心忡忡了一會兒,抬眼去看課表,下午兩節(jié)課,安排的都是心理團(tuán)輔課,她怕自己身體狀態(tài)不佳,沒辦法幫學(xué)生釋放負(fù)面情緒,琢磨著干脆中午在食堂湊合一頓,再補(bǔ)個午覺,于是跟周林溪說:“等會兒你跟彭姐出去吃吧,我在食堂隨便湊合一口,太困了。”
周林溪一想到食堂的飯便直搖頭,“不是我不陪你啊,食堂那個帶騷味的豬肉,跟我回國之前吃的差不多,簡直噩夢。”
“沒事兒,你出去吃,我沒什么胃口,吃點素的就行。”
遲逢話音剛落,手機(jī)便震了起來,周林溪掃了眼遲逢的手機(jī)屏幕,上頭備注了個全名——
蔣奕川。
八卦的心思一下冒了出來,周林溪手上裝作很忙的樣子,一下一下胡亂點著鼠標(biāo),ppt切了好幾頁,不知道到底在忙什么。
她聽見遲逢接起電話:“奕川哥。”
“……這會兒嗎?行,幾點到?”
“對,下午有課,兩點十分開始……酸菜魚吃嗎?嗯,行,我待會兒下班給你打電話。”
電話掛掉后,周林溪滿臉八卦地湊過來:“哎喲,奕川哥——叫得可真甜,誰啊誰啊?”
遲逢答:“是我表哥的好朋友,跟他有過命的交情。”
她神色坦蕩,沒有半分不好意思的痕跡,周林溪立刻抓住了關(guān)鍵詞,猜測了下,“過命的交情?你哥當(dāng)兵的?”
遲逢點了點頭,沒等周林溪問便自己告訴他,“在消防隊,和蔣奕川一起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去世了。”
周林溪張著嘴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反倒是遲逢自己笑了笑說,“沒事,你可別說什么抱歉之類的話,已經(jīng)過去挺久了。”
心思被猜透,周林溪小聲嘀咕,“哪有,我是想說,跟你打電話這哥哥人還挺好的,幫你表哥照顧妹妹。”
遲逢笑了笑,“確實,我哥過世之后,他對我一直很照顧。”
“帥不帥?”
遲逢點頭,客觀評價:“帥。”
周林溪眼睛一亮:“那你跟他……”
遲逢趕緊打斷:“他可有喜歡的人,我跟他沒曖昧關(guān)系,一點兒也沒。”
不等周林溪再問,遲逢又補(bǔ)上一句:“如果有,那就是在亂.倫。”
周林溪:“……”
她有些失望地“哦”了聲,看來遲逢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哥哥真沒那意思,“知道,知道,我不亂點鴛鴦譜。”
很快到了放學(xué),學(xué)校大門打開的時間,遲逢上午穿的t恤沒干,濕濕皺皺地搭在一邊,好在外套很薄,已經(jīng)干得七七八八。
天邊堆積起烏云,她套起外套,掃了眼桌角處放著的破傘,沒拿,出門找蔣奕川。
西臨市近日氣溫驟升,但這家酸菜魚的生意還是很好,幾乎坐滿了人,沒一會兒蔣奕川便來了,他身量高,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從人群里一眼揪出來,遲逢笑著沖他招手。
蔣奕川在她對面坐下,長腿一伸,很利落,“最近怎么樣?”
遲逢笑說,“挺好的,你怎么樣。”
蔣奕川看她近乎拉到下巴頦兒的外套拉鏈,不答反問:“不熱?”
“還好,你來西臨干什么?”
“有個項目在這邊開工,過來盯一下,阿姨身體還好嗎?”
“最近挺好的,沒怎么發(fā)病。”遲逢說著,拆了一次性碗筷,洗茶杯倒茶給蔣奕川,再往自己的杯子里倒,大麥茶的熱氣涌上來,說實話,她有些熱了。
等鍋底上來煮上魚時,她是徹底受不了了,什么形象和臉皮全都拋之腦后,干脆脫了外套,埋頭小口小口吃了起來。
蔣奕川看了她的文化衫兩眼,忍了又忍,才沒問出口來。
算了,小姑娘臉皮薄。
他怕他一問,她又得把外套穿上。
店里熱氣蒸騰,人群熙攘,聊天聲、碗碟磕碰聲、鍋底的沸騰聲交織出滿滿煙火氣。
即便頭頂?shù)碾娚券偪褓u力轉(zhuǎn)著也沒能驅(qū)散一點熱氣。
方柏林扯著領(lǐng)帶,滿臉無奈,不滿地沖對面的人說:“真是搞不懂你,大熱的天,來這破地兒吃什么魚火鍋,連個空調(diào)都沒有。”
方柏林覺得自己近十年都沒有過這么狼狽的時刻,后脖頸汗津津的,外套還不敢脫,一脫后背一準(zhǔn)一大片印兒,只能解開兩粒襯衫紐扣,簡直可以說是衣衫不整。
來學(xué)校的時候他尚來注重形象,必不可少一身筆挺西裝。
眼下被這活爹帶來這老破小的店里,食客全都生活感十足,唯有他在其中西裝革履,倒顯得像個異類,他只能祈禱別碰見認(rèn)識的人。
靳越則穿得格外休閑,后背靠著椅背,隨性舒服得像在自己家。
他漫不經(jīng)心眼皮一撩,漆黑的眼睛掃了方柏林一眼,淡淡道:“外套是你的命?脫了能死。”
“你先別管我死不死的,我看你不吃這頓活不下去。”
“是,回國第一頓,不吃這個倒不過來時差。”靳越半真半假道。
方柏林邊脫衣服邊咬牙切齒,“以后別求我給你管這破學(xué)校。”
靳越隨口道:“行,股份吐出來,明天我重新找個人。”
方柏林:“……”
“為個破魚,你舍棄我舍棄得那么干脆?”
靳越笑了下,沒應(yīng)聲,開始往鍋里下魚。
方柏林吃了兩口之后還真香了,挽起襯衫袖子大快朵頤起來。
吃到一半,他晃眼看到件文化衫,突然笑了起來,“我去……輸了叫爹?”
那是件polo領(lǐng)大紅色文化衫,背后的字很大很囂張,特別是那個“爹”字,穿在瘦瘦的小姑娘身上,格外惹眼。
靳越轉(zhuǎn)頭,視線漫不經(jīng)心掃過去,看見個埋著頭的后腦勺,頓住。
只是一個后腦勺他也能一眼看出那是誰。
何況,對面還坐了個并不陌生的男人。
方柏林嘴上不停,“這店里最惹眼的除了我就是這個‘輸了叫爹’了,我謝謝她,替我分擔(dān)了一半的目光。”
“你別說你還真別說,這魚挺牛,菜單那么簡單花樣那么少,就連鍋底都只有酸菜鍋這一個選項,得有兩把刷子才能把生意做得那么紅火……誒你看什么呢?這文化衫有那么好看?”
方柏林抬眼看去,“文化衫”正轉(zhuǎn)頭收拾放在她身后的包,低低挽住的馬尾動了動,小半邊側(cè)臉露出來,臉因吃了熱熱的東西,粉白粉白的,看起來年紀(jì)很小。
這么再一看,那件大紅色的文化衫似乎順眼了不少,他眼見著女生吃飽喝足后,偷感很足地套上外套,覺得更有意思了。
衣服是迫不得已穿的?
方柏林笑著,嘴都張好了準(zhǔn)備說點什么,抬眼一看靳越,他立馬閉嘴,愣是把到嘴邊的話生生憋了回去。
靳越此時已經(jīng)回過頭來了。
視線垂著,不知道在看什么。
很奇怪,明明他還是和之前一樣沒什么表情,但方柏林感覺他似乎沉下了臉,眼底的平靜被冷漠取代,全身上下,似乎就連頭發(fā)絲都寫滿了不爽。
就這要殺人的氛圍,誰還敢說半個字。
他好奇不已,難不成,靳越跟這小姑娘之前有過一段?
這么想著,他又偷偷抬眼看去,和“文化衫”一起起身的,還有對面的一個男人。
方柏林看向靳越的眼神不免多了幾分同情。
難怪了。
天邊幾個雷從云層間滾過,轟隆隆地悶響,屋內(nèi)悶熱到極致。
等遲逢收拾好東西出去,又開始下起了雨,雨點稀疏地落上水泥地,有慢慢把地面填滿的趨勢。
空氣中翻起一陣土腥味,她轉(zhuǎn)頭問蔣奕川:“你帶傘了嗎?”
蔣奕川搖頭,“我讓司機(jī)接我,你等會兒,車?yán)镉袀恪!?br />
遲逢轉(zhuǎn)頭沖他笑著擺手,“就在對面,我得趕緊跑進(jìn)去,一會兒下大了麻煩,下次帶葛喜雙去找你玩。”
蔣奕川乍一聽見那個名字,站在原地看她跑開,定住了一樣,沒再說話。
屋內(nèi),靳越心不在焉地瞧著店員拿過來放在他手邊那把黑色的傘,挺煩。
剛不知道怎么,聽見打雷,鬼迷心竅就開口跟人借。
方柏林在對面笑得邪門。“不追出去?人跑了,可淋雨了啊。”
靳越再開口時,不耐的情緒已經(jīng)掩去,“借來自己用的。”
“是是是,你自己用,誰啊,說說。”方柏林邊說著邊扭頭朝外頭看,那道身影過了馬路,套在身上的外套很薄,被雨點打濕的部分變得透明,透出紅來。
靳越垂眼瞧著碗里放了很久,已經(jīng)涼了膩乎上的三兩片魚,沒吭聲。
“我看你輸?shù)煤軕K,得叫人小姑娘爹了,嘖嘖嘖……”
“叫你行不行?”靳越抬眼看他,“爹,送我套房,也不用多貴的,新開盤的御庭園就行。”
方柏林:“……”
沒臉沒皮。
一轉(zhuǎn)頭,瞧見那個跟文化衫一起的男人上了輛邁巴赫,他隨口說:“吶,借什么傘,讓你情敵送送你得了,還挺有錢。”
靳越的臉?biāo)查g沉了下來,眼神晦暗不明。
下一秒,像再也待不下去般徑直起身,“走了,你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