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命中注定
他們能聊的東西并不多, 大致和半年前在馬自達上的相似,談經(jīng)濟、時事,聊到過去難免觸及痛點。商宗沒等到她的明確答復,或許明白這話題不易深談, 挑了些無關(guān)痛癢的閑雜人等跟她提。
“所以, 08年來店里發(fā)善心的叔叔是郭璟佑?”梁驚水饒有興致問。
商宗目光投到她身上, 悠悠笑道:“那時候他才剛成年,被你喊叔叔,回來后受了不小的打擊。”
她問他為什么不親自到場。
商宗說記不清,大約是怕看見她和梁徽越來越像的臉, 勾起往事, 再添歉疚。
他一直將那通打往內(nèi)地的電話視作導火索,梁驚水也無法自詡寬容去替母親原諒, 終究是上個世紀的糾葛,輪不到她插手。
沉默間, 她的瞳眸映著清凌凌的海光, 突然換了語氣。
“郭璟佑最近怎么樣了?我看他和中間人的事上了新聞, 是你們的計劃嗎?”
商宗沒關(guān)車載電臺, “叱咤903”深夜節(jié)目里正播著粵語歌。今年才發(fā)布的歌曲, 左不過是寫“癡纏”,描繪著形形色色的、不漂亮的真實關(guān)系。
梁驚水右耳聽著曲調(diào),左耳聽他說郭璟佑已經(jīng)轉(zhuǎn)投三井集團執(zhí)行派, 對立的一黨。
她說:“可我總覺得, 他對你的忠心不假。”
曲子漸漸淡出,電臺主持人用夸張的粵語調(diào)子接續(xù)話題——某位叱咤樂壇的天王與TVB小花再度分手, 狗仔拍到天王夜游太平山頂,女星則在蘭桂坊派對暢飲, 似乎雙方已經(jīng)各自走出情傷。
他們兩個很少關(guān)心娛樂資訊。親身經(jīng)歷過霸榜頭條七天七夜才懂,有時候不只是網(wǎng)友好奇,資本也在操盤,為壓下更猛的丑聞用人當盾。郭璟佑的負面新聞不到一天便跌出了熱搜前30,兩年過去婚事毫無進展,反倒是和舊紅顏溫煦,聯(lián)系就沒斷過。
郭璟佑在商宗生日宴當晚哭到打嗝,又在天臺上和她掏心掏肺。
很難相信這樣的馬仔,會在老大最失意時拍拍屁股走人。
梁驚水去年還在溫煦工作室見到視頻通話里的郭璟佑,今年已經(jīng)倒戈成商卓霖那方的部屬。
當時她寫了個程序自動掃描訂票平臺,幫溫煦搶到土耳其的折扣機票,據(jù)說是為了蹭短視頻的熱度,拍響指手勢舞來吸粉,因為那首火爆的歌詞“我想要帶你去浪漫的土耳其”。
到網(wǎng)紅工作室時,她瞟見一個裸男在溫煦手機里哼歌:“我想要帶你去浪漫的土耳其,然后一起去東京和巴黎……”
適時溫煦端著泡面出現(xiàn),瞳孔地震:“啊!郭璟佑你快住嘴啊——”
梁驚水和屏幕里的裸男四目相對。
那年微信還未開發(fā)自由開關(guān)攝像頭的功能,郭璟佑手忙腳亂,拿一塊不知名的布料蓋住攝像頭,她瞇眼讀上面的標:“Calvin Klein.”
溫煦:“……”一起die吧。
乒乒乓乓一陣倒騰,郭璟佑的大臉重新充盈整個屏幕,耳根子紅得像櫻桃。如果不是胡子沒刮、臉沒洗顯得滄桑,倒是個港系型仔,和溫煦一起也算登對。
他讓梁驚水幫忙保密:“你要講出去,我以后點見人啊。”
梁驚水面無表情:“這你真是高估我了,我可沒興趣到處宣傳,郭璟佑打視頻不穿底褲。”
郭璟佑不占理,別扭地點點頭,轉(zhuǎn)而問她宗哥在廣海過得怎樣。
梁驚水停頓兩秒,說不知道。
對話停在這,郭璟佑從她的神色里揣摩出幾分,不打算摻和這對苦命鴛鴦的糾結(jié)戲碼,低聲說:“反正早晚都會見到。”梁驚水沒管他嘟囔了什么,通知完溫煦機票的事,就離開了。
一個赤裸的真相是,忠誠從不無條件,誰能助其達成目標便得其心。
正因如此,郭璟佑為了家族振興而反水,也在情理之中。
她心想,現(xiàn)實中爬得高的人,多半遵循的是“非獨彼美也,所求者為利”,誰也沒有資格強求誰道德高尚。
商宗剛打開車門,梁驚水在副駕喊住他:“商宗。”
他回眸看過來。
這個暴雨停歇濕漉漉的臺風夜,她眼底的時間是倒序的,故事也是。
“今晚我們就待在車里,好不好?”
棕櫚樹的樹頂隱在夜色中,像是一群沉默的守夜人。
梁驚水看著那幢高高臺階上的白房子,忽然想到這里也曾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祖師爺在《傾城之戀》里寫過淺水灣,理由是香港被轟炸后,身邊很多人都領(lǐng)證結(jié)婚了。
隔著樹和噴水池,子彈縱橫如織。英雄和巾幗終究占少數(shù),一具具孑然伶仃的靈魂,本能地擠在一起取暖。
可那是愛情嗎?愛是健全時候的選擇,人們總是沉醉于殘缺的依偎。
太久沒有回到這座城,感覺何止隔了千山萬水,許多記憶都模糊了。
梁驚水依偎在他臂彎里,借著月光瞧見彼此的臉,她認真說,商宗,你一定要贏啊,我這趟來就是幫你贏的。
商宗抿了抿唇角,忍了幾秒,笑意終究從眼底涌出:“贏了你就留下?”
梁驚水垂下頭,輕不可聞地嗯了一聲。
*
甘棠輕扣麻將牌,在牌桌上分享今晚的事。
牌友放下點心,只納悶說商宗不缺伴兒,怎么總是圍著一個內(nèi)地女人轉(zhuǎn)?要是以后真聯(lián)姻了,豈不是要包二奶。
這時甘棠一撥牌,嘴角含笑:“清一色,食糊!”
菲傭及時添上普洱茶,甘棠未動杯,起身走向客廳中央那幅最顯眼的畫作——17歲模特出道時的油畫肖像,她不緊不慢地聊起這兩年的經(jīng)歷。
那是17年2月,臺風過境前,她和商宗在高爾夫球會聚餐,那些豪門仔帶著外模作陪,商宗風平浪靜,偶爾聽著那些人討論賭王之子的訂婚宴,也會回應幾句,維持基本的社交禮儀。
話題自然而然跳到他們的婚期上,也不知道怎么就觸到商宗逆鱗,他突然掀起桌布一角,膝上的紅指甲還沒來得及縮回。
紅指甲的金主是詢問婚期的男人,在風波中表現(xiàn)成受害者,罵她是個食碗面反碗底的騷婆,以后別想在圈里有得混。
沒想到不久后,他連同兩個外籍模特一起,被高爾夫球會取消了會籍,徹底從這個圈子里消失了。
“雖然我和商宗之間一直挺莫名其妙,但他做人周到,從來沒對我黑過臉。”甘棠話說到一半,茶水剛好到適口的溫度,潤潤喉繼續(xù)說下去,“當時我也怕啊,怕哪天碰到他了,像那兩個外模一樣衰,連他胳膊都不敢挽。”
“你們還記得那次融資崩盤爆煲的事嗎?能上金融頭條前三的,要么是當事人掌控全局,要么就是徹底玩完。媒體都得給商宗三分面子,新來的小記者采訪完他直接哭著出了門,你們覺得這新聞能那么簡單?”
演得一副悲情掌舵人的樣子,實際全盤在手。
她和他約見的時間永遠恰逢媒體采訪,一轉(zhuǎn)眼,小報上就刊登了一位沒落企業(yè)家的半生故事。
而且席間聽仇先生的意思,梁驚水此趟是來助他逆風翻盤的。
該說不說,年輕單純的內(nèi)地女孩,在上位者的情欲陷阱里步步淪陷,最終淪為可有可無的風月角色。
沒有什么比這個劇本更寫實的了。
牌友問:“他不是特地去港口找她了嗎?”
甘棠說:“我又沒說商宗對她沒感情。”
牌友更加不解,說有感情怎么算利用呢?甘棠嗤笑一聲,說:“你的感情觀真是非黑即白,灰色的地方完全看不到。”
真摯不含雜質(zhì)的愛在刪減過的童話里,翻來覆去就那么幾種,完美道德,經(jīng)得起推敲。
尤其是商宗生于這個圈子,摸爬滾打贏得了金融街的信任,他哪里還會有少男少女般的純真愛情,早就千瘡百孔了。
牌友聽著這些話,依稀想起一件事來。
“他那個親戚……是不是最近被逮回來了?”
這話說得含糊,但甘棠又怎會不知道她指的是商卓霖。
甘棠點點頭:“他媽安奵你知道吧,老公死了就把兒子當老公,完全是個癲婦,從現(xiàn)在開始,香港的天只會亂到商老爺子走的那天。”
牌友不敢細問:“開牌開牌,說點別的吧。”
窗外是九龍?zhí)联氂械撵o謐夜色,遠離城市的喧囂,牌桌氣氛卻耐人尋味。
豪門那些事分上下兩冊也說不清。
商宗的父親娶了三任妻子,董穗是唯一一個在50年代從內(nèi)地偷渡來的女人。為了獲取香港身份,她和一個本地職員閃婚,在一次飯局上借“灑酒”伎倆結(jié)識商老爺,從二奶一路做到正室。
商琛的生母是商老爺?shù)牡谝蝗纹拮樱蠣斪咏柚兰屹Y源白手起家,妻子卻英年早逝,留下一筆巨額遺產(chǎn)由他繼承。
娶董穗后,為了平息商宗私生子的傳聞,他將長子商琛的血脈歸于董穗名下,兄弟倆以“親兄弟”身份共同培養(yǎng)。
老爺子對第一任妻子情深義重,原本打算扶持商琛繼承自家產(chǎn)業(yè),突如其來的噩耗讓他把希望寄托在嫡孫商卓霖身上,把董穗氣得不清,嘴上說著疼愛商卓霖,心里誰不盼著親生骨肉接管家業(yè)。
甘棠至今無法想象,一個在亂世動蕩中成長的男人,其內(nèi)心究竟能錘煉出怎樣的堅韌。然而,因為未曾真正獲得老爺子的青睞,商宗對某些事物的渴望,也許正在逐步走向異化。
那是2008年,他隔著一片無人的飛雪,注視著店里那個熟練撥珠的小姑娘。
所有看似偶然的相遇,其實都是命中注定。記憶停留在小賣部的影像,等他反應過來時,梁驚水已經(jīng)陪他在車里度過了一整個長夜。
微風與日出在海平面下醞釀,商宗在黎明破曉時,用一種近乎滅頂?shù)男腋D抗饽曋劾餆o關(guān)情欲。
此時此刻,他心無旁騖愛著這個姑娘。
第62章 金口玉言
梁驚水說不清是哪一刻, 她心頭再次兵荒馬亂。
商宗這半年改了抽雪茄的習慣。那包煙是她沒聽過的英國品牌,薄煙紙呈米白色,像涂了一層細膩的陶釉,乍一看像白玉簪。
她看到包裝正中央印著一個女人的遺像——“香港特區(qū)政府忠告市民, 吸煙導致早死”。煙裊裊升起, 帶著一絲焦油味。商宗虛闔著眼, 白煙繚繞中迎上她的目光。初升的陽光落在他眼里,瞳色淺得像水銀,似毒非毒。
太陽每升高一分,他眼中的顏色就淡上一分。
一淡, 她就讀不懂他了。
他有些話, 存于梁驚水記憶中恍若前世:最后是聯(lián)姻,還是明媒正娶心愛之人, 旁人都無權(quán)置喙——
那時他們剛冷戰(zhàn)一周,元旦夜商宗帶她去了梁徽的舊屋。
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 他嘗試抱她卻被推開, 眼里濕漉漉的, “我說這間屋子上鎖了, 不是為了防你, 而是為了困住自己不去靠近你。”
后來,在車里她提到他的聯(lián)姻對象,不知怎的牽動了情緒。煙花炸裂的光與聲中, 他覆上她, 帶著幾分醺意與偏執(zhí),在耳邊啞聲宣告:“我娶的, 總不會是別人。”
梁驚水遠眺日出百感交集地想,這種富人的承諾, 她該聽幾分,信幾分。
她活在一個濫情而理盲的時代,要在這里遇見一位金口玉言的完美愛人,何其奢望。
若真遇上了,她又何等幸運。
十幾歲的時候,總是自命不凡。從父母健全的愛里,被轍到蒲州洗了八年車。梁驚水漸漸不再相信什么逆天改命的玄學。不是商宗對她不夠好,而是世道翻覆如浪,她不敢妄想自己會是那個被眷顧的幸運兒。
這時商宗笑了一聲,說:“轉(zhuǎn)頭,看海岸背面。”
梁驚水一回眼,月亮與朝霞同時出現(xiàn)在眼前,遠山剪影沉入薄霧,靜謐如畫。
再多的語言在這樣的景色面前,都顯得如此匱乏。
瞬間是唯一真實的東西。
*
梁驚水能重新入職廣海云鏈,多虧了龐老師的引薦。
東窗事發(fā),龐雄很快得知梁驚水被外派香港的消息。他并非反對她參與風險項目,只是商宗這個人,深不可測,輕易牽扯,只怕招惹不起。
電話打進來時,梁驚水正在風控辦公室核查喬的交易記錄。
龐雄很少干涉學生的私事,但這次他字斟句酌,勸她最好留在廣海深耕,沒必要逞強接香港的大案子。他還提到仇先生這人不怎么正派,希望她能和公司請示,盡早回內(nèi)地。
話至最后,他講得委婉,商宗十有八九都是亞太區(qū)巨鱷的女婿。
梁驚水被這樣的勸誡磨得耳朵起繭,龐雄當居首功。
17年臺風天,在警局滯留的那一晚,他話里含蓄又嚴肅——“你這么聰明,應該明白,很多關(guān)系是不能久留的。”
這回龐雄顧慮重重,刻意避談商宗相關(guān)的內(nèi)容。
他一針見血:“你回香港究竟是為了什么?”
“龐老師,我懂您意思,您是不是覺得我是來這邊談戀愛的?”
梁驚水推門而出,疾步走向樓道。
龐雄沉默幾秒,才覺得荒唐般說:“說到底你年紀輕,被有錢人幾句好話哄住也不奇怪。”
他代表了普眾想法,任誰見了她現(xiàn)在的樣子都會這么想。
梁驚水壓低聲線:“老師,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她幾乎想到對面屏息的表情,說的是:“其實我是三井執(zhí)行派安插的內(nèi)線,埋伏了兩年,就是為在關(guān)鍵時刻給商宗制造麻煩。”
誰知龐雄突然笑了一聲,說:“那你比我厲害。”
梁驚水點了支煙,燃在唇間像顆紅寶石。青春的前半場被填得太滿,明面上,她是天資聰穎的名校高材生,背地里卻游走過情事的深水,做過如魚得水的情人。
這些年,她學會了官腔,煙癮也隨著工作壓力愈發(fā)加重。
龐雄聽到過往的學生在電話里一板一眼地說:“師母最近的身體我挺掛心的,上次郵輪上看她咳嗽得厲害,您記得安排她做個體檢,也一定要注意勞逸結(jié)合。改天有空我想向您請教一些精算的問題,今天就先聊到這兒吧。”
龐雄心緒復雜地掛斷這通電話,此后便不再試圖勸她。
梁驚水的“改天請教”不過是場面話,她也沒打算真的打擾龐老師。只是偶爾刷到他一家三口的朋友圈動態(tài)時,她會笑著留下一句祝福。
那天從樓道口上去,梁驚水一看腕表時候不早,回到辦公室處理手頭的任務。她的進展并不理想,反倒是仇先生的公關(guān)手段滴水不漏,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兩年的時間并不算長,但用心挖,總能翻出些蛛絲馬跡。
梁驚水近乎病態(tài)地享受那些竊竊私語,因為她只需將帶頭嚼舌根的人叫到辦公室,夸幾句最近的業(yè)績,甚至不用惡言相向,那些議論便會自行瓦解。
下午陪商宗吃完工作餐,他用紙巾慢條斯理地擦拭嘴角,目光落在梁驚水手上。她從煙盒里敲出一根煙,靠在椅背上點燃。
他說:“你最近煙癮很重。”
她近來被高壓折磨得難捱,只能借著尼古丁緩解,想了想,問他介意嗎。
商宗這人性子很散漫,唯一的嚴苛在工作上,但他沒把梁驚水當下屬看。所以即便整個辦公室充斥著焦油味,你依然無法揣測他生沒生氣。
那時已是11月,亞熱帶的南國四季模糊,海港城早早換上了圣誕裝飾。或許是那場最大的冷戰(zhàn)發(fā)生在圣誕節(jié),梁驚水每次看到街上紅綠交織的燈飾,總會生出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后怕。
她邊開車邊告訴自己,圣誕節(jié)是太陽神的誕辰,沒有什么能比太陽更溫暖。
深夜,賓利沿著山頂?shù)莉暄讯希囁僦饾u提升,城市的燈火被重重疊疊的綠意吞沒。梁驚水緊握方向盤,目光死死鎖住前方。這條路越往上越狹窄,每當視線中驟然出現(xiàn)一輛車影,她的心臟都會猛地一跳。
副駕上的商宗一手搭在她的腿上,目光含笑,悠然觀品味她的局促。
銀行總部配有專屬司機,剛才他卻特意在下班時走進風控辦公室,外邊是人來人往的走廊。
他將車鑰匙一點點擠進她牛仔褲的臀袋,指尖稍作停頓,灰眸狹著凜光,“這回不是馬自達了,我有榮幸坐梁小姐的車嗎?”
梁驚水拒絕的話到嘴邊,又被他隔著布料輕挑的指尖弄得熄了火,只能無奈問他去哪。
商宗曖昧低笑:“你猜猜。”
他摟著她就往辦公桌上抵,額貼著額,身上微微散著酒意。這下蠻好,她只得認命當司機了。
梁驚水皺眉:“不是,大白天你在辦公室喝酒?這合適嗎?”
商宗卻表現(xiàn)得毫不在意:“我們?nèi)ヌ缴巾敚谀侵埃雀胰地方。”
男人眼神昏沉,聲音狀似微醺,但她清楚他沒醉。他們倆一向自詡千杯不倒,整個公司恐怕沒幾人能在酒桌上給他們干趴。
這趟來香港,她的初衷本是專注工作,協(xié)助商宗在繼承人的拉鋸戰(zhàn)中占據(jù)上風。
可如今與他糾纏至此,不知不覺間,她竟已習慣性地接納他,身和心都是。
入鄉(xiāng)隨俗幾乎成了現(xiàn)代人基因里的本能,香港節(jié)奏又快,像一個巨大的交通樞紐站,自然他倆也留不住清閑。
中心地帶的酒店比比皆是,商宗沒耐性回半島,直接在百米內(nèi)選了一家高奢連鎖酒店開房。
他們廝混到夜深露濃,垃圾桶里的塑料袋堆滿了紙巾、撕開的鋁箔包裝和不同質(zhì)地的乳膠,梁驚水尤其抗拒那款布滿密密麻麻凸起小點的設計。
“商宗……”她在失控時分叫他的名字。
囫圇中睜開眼,慍色讓商宗板正的鼻骨和嘴唇變得獨具風韻。
她恍惚意識到,今天他在床上異常地沉默寡言,那種壓抑得近乎暴行的靜默,對她而言,如同勒進大腿的皮環(huán)。
既是窒息,也是歡愉。
有什么東西,在他們的新嘗試里,悄悄露出一邊尾巴。
商宗在落地窗前系好皮帶,回頭望見凌亂無章的白床單,和一臉紅潮不知所云的梁驚水。略顯干燥的嘴唇抿開,笑得深情:“水水,我有個問題問你。”
梁驚水怔松地抬眸,身子還在簌簌戰(zhàn)栗。
他衣襟微敞,一手提著香檳,嘴角弧度里藏著她讀不懂的意味:“樓道里你說的,執(zhí)行派內(nèi)線,是什么意思?”
第63章 走進同一間客房
商宗敞著窗, 紅繩串著的戒指在梁驚水胸前輕搖,她一個人在床上坐著,發(fā)了一會呆,夜風將金屬浸得冰涼。
準確地說, 直涼到心窩里去。
商人和政客大都多疑, 尤其是出身大家族的, 枕邊人都不完全可信。
她早該明白這個道理。
梁驚水半翕著唇:“我在和龐老師開玩笑……”
商宗將她的碎發(fā)撥到耳廓后,指背上有淡雪松和情欲殘留的味道,溫柔得蒼白。
這算是他們最親密的時刻。聽完解釋也是他淡淡一句“隨口一問”,梁驚水木然地點點頭, 但他只顧著開香檳, 瓶塞彈出的聲音讓她一句“你懷疑我?”都沒傳過去。
夜里十點,賓利從市區(qū)駛?cè)肷巾數(shù)? 輪船的航燈在港灣間緩緩移動,商宗轉(zhuǎn)過臉看她, 表情在稀疏的燈光下隱晦難明。
梁驚水只覺得那一瞬間, 感到一股不知原因的懼怕。
她將車停在觀景點旁的小型停車區(qū), 解開安全帶, 攬住商宗襯衫下勁瘦一截腰身, 略顫的吐息落在他皮膚上。
剛才客房里瞥見的背影,讓她想起那個持續(xù)了一整月的離港噩夢。
夢里,她站在維港的街道上, 拼命向前追逐他的背影, 喊著:
“商宗——”“商宗——”
周圍的樓房卻像活物般擠壓而來,她無法掙脫, 身體每隅痛得無以復加。
商宗的指尖在空中停頓片刻,插進她腦后的發(fā)絲, 安撫性地捋動。
他低頭將臉貼在她耳邊:“剛才是不是弄疼你了?”
最后那聲漫不經(jīng)心的嗯,勾著笑意,效果宛如鎮(zhèn)定劑般立竿見影。
梁驚水感到胸腔內(nèi)的鼓噪趨于和緩,很快搖了下頭,仰頸將唇瓣輾移到另一張唇,一記淺嘗輒止的吻。
她悶悶道:“不是因為這個。”
商宗仰頭,象征性思考:“那一定是我說了什么,讓你覺得我們之間的信任出了問題。”他猜是這樣。
“……”梁驚水側(cè)著腦袋靠在他胸前,斂了斂眼瞼。
商宗在她發(fā)頂上逡巡一陣,哄娃娃似地說:“怪我不夠周到,我應該第一時間問你,而不是拖到天黑讓你感到不被信任。”
他的語氣誠懇,表情看不出半分哄騙的痕跡。梁驚水忍不住噗嗤一笑,心底那點陰翳被徹底撥散。
“那你記得,下不為例。”
調(diào)子輕快許多。她坐直身子,手握方向盤擰動鑰匙,將車駛向最后一段路程。
太平山頂像一片虛空域,或許是來時繞過山路十八彎的緣故,梁驚水踩不實腳下的土地,頭頂是壓城般的濃霧,再往上是自然宇宙,讓她有種被從香港剝落的錯覺。
安奵等在Peak lookout太平山餐廳。
兩人從車上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半,每張餐桌中心都擺了節(jié)日彩球,綠色窗框和石墻透著老建筑的韻味。梁驚水經(jīng)過燈串和紅金球飾裝點的圣誕樹,一眼就望見了安奵。
她與男性同伴坐在一側(cè),面前半杯無酒精飲料,倒映著玻璃城的燈影,對面空出兩個座位。
梁驚水從未見過那位青年——瘦削的臉龐,開扇雙,尖眼角,眉毛修得精致有型,配上一副細長的竹竿身材。
他面前杯盞半杯紅液,顯然已經(jīng)待了一陣子。
安奵目光輕移到來人身上,溫聲親切地示意他們過去。
梁驚水坐在靠里的位置,偏頭一瞥,發(fā)現(xiàn)商宗也在看那名青年,大約心里和她有著同樣的疑問。
安奵介紹:“我男友小野寺,他國語不太好,我們聊我們的,不用在意他。”
誰也沒要求誰守寡一輩子,梁驚水覺得這是人之常情。她接過服務員遞來的酒單,隨口問安奵想喝點什么。
安奵慈愛地看向腹部,梁驚水像是明白了幾分,聽見她說:“四個月了,我喝飲料就行。”
還好這孩子不是三井的后代,梁驚水神經(jīng)質(zhì)地想。
她最近滿腦子都是兄弟鬩墻和掃清障礙,計劃外冒出的蝦米小兵都能讓她發(fā)躁,心思都在如何讓商宗贏。
太平山頂?shù)囊咕笆侨f家燈火匯聚成的星海。玻璃城的每一束光都在訴說繁華,可山頂?shù)睦浼庞痔嵝讶耍@種榮光不過曇花一現(xiàn)。
商宗穩(wěn)坐在這榮光軸心,他的存在真實且悠久,和安奵聊著商卓霖的現(xiàn)狀。
安奵口吻開明:“卓霖那孩子玩心重,他待在香港也靜不下心,與其強留著,不如由他去別的國度,逍遙自在。”
梁驚水聽他們的對話,商卓霖去了歐洲國家,安奵特意捎人盯他,以免他在外頭出亂子。從字面理解,商卓霖似乎完全沒有繼承三井的念頭。真虧安奵能沉得下氣。
可她轉(zhuǎn)念一想,老爺子命不久矣,遺囑大概率已經(jīng)立妥。
商宗讓九隆銀行虧損了50億港幣,老爺子遺囑里大概率不會提到他。要想翻盤,唯一的機會就是從商卓霖那里抓住更大的漏洞,才有一線勝機。
梁驚水心生惋惜。
前陣才聽說商卓霖回港的消息,沒想到連他一面都沒見上。
小野寺全程斯斯文文的,席間不知聽懂了幾分。與梁驚水對上視線時,他微微頷首致意,禮數(shù)周全。
新上一道印度鱸魚,小野寺想將餐盤推遠一些。手還未觸及盤沿,他吃痛皺眉,緊接著聽到安奵不留情面的訓斥:“我教你的規(guī)矩系咪忘曬啦?跟住臺面的次序夾菜!”
梁驚水和他們都算不上熟,一眼瞥見小野寺手臂上一塊被掐得發(fā)白,愣住片刻:“這……”
她偏頭看向商宗,只見他一言不發(fā)地往后靠,仿佛對眼前這一幕早已見怪不怪。
小野寺一聲不吭,后半場沒再動筷。
安奵恢復了那副溫婉模樣,正餐結(jié)束后,還貼心地替梁驚水點了法式焦糖燉蛋。梁驚水挖了兩勺便沒再碰,食欲寥寥。
安奵趁冷場問起她的近況,說:“驚水今年有沒有續(xù)簽模特公司?你的雜志拍得真好,我一直愛看。”
梁驚水說放棄了,現(xiàn)在在幫銀行做數(shù)據(jù)分析。
大家族向來離心早,內(nèi)容涉及商宗的業(yè)務,安奵沒再多問。她與兒子站在執(zhí)行派一方,過多介入革新派的議題,難免會落人話柄。
商宗的碗壁幾乎干凈得不留一絲油漬,半瓶干葡萄酒見底,顯然不是奔著吃來的。
結(jié)賬后與安奵寒暄了幾句,他轉(zhuǎn)頭望向她。
梁驚水心領(lǐng)神會,挽住他的手臂,卻被出口的冷風吹得發(fā)抖,牙關(guān)咔咔咔地打顫。
安奵穿著高領(lǐng)內(nèi)襯,外搭一件羊駝大衣,已經(jīng)足夠保暖。見狀,她將自己的圍巾解下,溫柔地圍在梁驚水頸間:“海拔高溫差大,下次來記得多穿點。”
梁驚水本想回一句“應該沒有下次”,卻在近距離看見安奵脖子上系著的折線九眼天珠時,額頭猛跳。
她壓下心緒,輕聲道了句謝。
港臺在近代史上是風雨飄搖、幾易其主的。普通人的命運在大時代跌宕起伏,有時需要信仰作為精神支柱,一些富人則依靠風水來規(guī)避風險。譬如,有銀行耗資買下5萬平的地,將大廈前的地皮改建成公園,不過是為了緩解尖沙咀方向傳來的煞氣。
原來安奵對這些迷信之說也情有獨鐘。
梁驚水在心里默默念了一遍社會核心價值觀,看到安奵面露倦容,想著孕婦的身體狀況確實需要多加留意。
她剛要開口,安奵卻先接過話茬,說自己會留在香港,直到老爺子病逝為止。
這番話的聽者是商宗,他點點頭,在潛臺詞面前表現(xiàn)得很寡淡。
他對此無動于衷,仿佛早已料到這一天的到來。無論在香港待多久,有的東西也不會屬于安奵他們。
時至午夜,回程驅(qū)車勞頓,四人決定在同一家酒店暫作歇息。
酒店只剩最后三間房,安奵提到自己孕期睡眠淺,與小野寺各訂了一間房。正牌情侶分房而居,倒顯得剩下這一對上司與下屬,或床伴,或戰(zhàn)友的關(guān)系有些微妙。
梁驚水很自然地說,不如我們一間。
她累得眼睛睜不開,小臉干干凈凈,讓人無暇依照劇情想入非非,更何況下午他們在抵死纏綿中耗盡了力氣。
那夜除了彼此,旁人看他們的眸弧都暗昧無限。
她的大眼睛像泊滿春水的橋洞,溫柔地漾著一對烏篷船。
走進同一間客房,他們相擁在彼此的體溫中,頭一沾枕便陷入了沉睡。
后半夜,梁驚水迷迷糊糊聽到隔著一層遮罩的人聲,在她夢里攪得不安生,干脆扶著床頭坐起來。
她抱起枕頭放在膝蓋上,腦袋埋進柔軟的枕面,昏沉了半分鐘。
半夢半醒間,時間的流速被拉扯得飛快,睡也睡不實,醒也醒不過來。
梁驚水睡眼惺忪地從床上下來,趔趄半步,軟骨頭靠著墻壁往前挪。
浴室做了很好的干濕分離,她打開一扇門,刺眼的光亮讓她瞇起眼睛,磨砂玻璃另一邊的聲音隱隱傳來。
“你真打算娶她進門啊?”
手機里的人聲像被密閉空間過濾過,聽上去熟悉又不真切。
從身形看,商宗似乎立在采光窗前,整個人融化在半透明的色塊里,游離在虛實之間,有種不屬于人間的幽涼。
他良久未言。
梁驚水回過神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每根神經(jīng),都因那個色塊的形態(tài)變化而繃得更緊。
她的嗓子是干涸的,發(fā)絲像小草四面八方生長,神情迷離不定。
曙光里,誰也不知對方是什么表情。商宗的嗓音和他的身影一樣模糊,緩緩轉(zhuǎn)過身,如同山巔濃霧中短暫顯露的景色,笑著道:“我要是答不呢?”
在梁驚水萬念俱灰時,他慢悠悠地接了一句:“偷聽的那位,應該要回被子里偷偷抹眼淚了吧。”
第64章 “我們的關(guān)系是有多不堪?”
這段插曲像拂曉一場夢, 之后他們誰也沒有再提起。
那天梁驚水恍恍惚惚看磨砂門被拉開,生硬地問他:“安奵姐打來的?”
商宗不可置否,也沒有掩飾的意思,灰眸靜如磐石, 又流露出從前那種年長者的寬和:“不用把她的話放心里, 天還早, 回床上躺會兒吧。”
不把她話放心里,但你的,很重要。
可久到心中的悲喜被窗外一點紅霞抹平,她始終沒有開口。
梁驚水不知道能說什么, 反正說什么都會后悔。她雙手抱著胳膊, 鉆回余溫尚在的白床單里,聲音飄飄渺渺:“……晚安。”
12月15日, ins story全是深水埗撒錢的視頻,大量百元港幣從黃金電腦商場高處灑下, 還有人爬檐篷撿錢。次日“幣少爺”被捕, 他在社交網(wǎng)站發(fā)的“劫富濟貧”、“錢可以從天而降”也被網(wǎng)友翻了出來。
梁驚水難得在狗年末月笑出來, 轉(zhuǎn)發(fā)給商宗, 換來的卻是:別只看天上掉的鈔票, 看看落地后誰最受益。
說到底,這個世界的人,多是半人半鬼。那段時間, 幣少爺?shù)凝嬍向_局被揭發(fā), 撒錢只是他的障眼法,用來拖延斂財真相的全面曝光。
商宗的話一語成讖, 梁驚水在陰謀論這方面實在才能欠缺。
正因如此,太平山頂點破她偷聽的那番話, 像是他在兩面留余地——既沒讓她心灰意冷,又搪塞了安奵的問題。
誰也看不透他對婚姻的態(tài)度。
梁驚水事后反應過來選擇不問,傻人有傻福,總部的工作按部就班。
可她的進度異常緩慢。仇先生也察覺了這一點,離岸賬戶的注冊信息模糊,銀行系統(tǒng)難以追蹤賬戶持有人。他試圖向高層了解情況,部門之間相互推諉,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
工作再無力,她也沒想過問題出在商宗身上。
那晚的偶發(fā)事件對商宗似乎也沒有影響。安奵私下問過他跟梁驚水的打算,他輕描淡寫回“順其自然吧”。第二天他接到老爺子肺癌惡化的電話,整個11月忙著在總部與醫(yī)院兩頭跑,梁驚水難得與他同桌一餐。
他的焦慮顯而易見,臨時調(diào)派專機直飛波士頓,30小時內(nèi)將新型基因重排治療設備送達香港。
梁驚水經(jīng)常接到他的電話。有時候他不在香港,按照世界時區(qū)對比,那邊是凌晨五六點。
最近一次突如其來的電話,是在她下班回酒店的路上。幾個游客正圍著一輛柯尼塞格One:1拍照,那款車全港唯有一輛。
總不會是別人。
梁驚水靜靜望著全黑的車膜,手機里商宗的聲音傳來,問她,要不要吃泰昌餅家的蛋撻。
她半信半疑地笑:“我現(xiàn)在可是廣海外派來的員工,你讓我當這么多人面上你的車?”
商宗坐在熄火的車里,難掩揶揄地逗弄她:“我們的關(guān)系是有多不堪?”
“挺不堪的。”梁驚水嗤然。
譬如上上個月,一周總有兩三天,下班后他們一前一后踏入同一家酒店。
那酒店毗鄰銀行,商宗干脆按年租下一間套房。
香港酒店普遍隔音不好,隔壁輕輕打個哈欠都能傳過來。唯有他在時,她才能感受到難得的安寧與人文關(guān)懷。
哪怕這一生她能在行業(yè)里登頂,誰占誰便宜,彼此心里都清楚——她再努力也不過是在他的世界借光而已。
往前走幾百米,路過中西區(qū)的石塘咀。
山道S形路口曾是很多電影的取景地,位于西營盤與堅尼地城之間,有新鋪,也有舊樓,有涉世未深的學生,也有蝺蝺獨行的老嫗。
跑車跟在她后面,忽快忽慢地尾隨,散漫得像個吊兒郎當?shù)馁F少爺。
梁驚水戴著藍牙耳機,聽他在耳邊說:“這里是香港大學港鐵站,我阿媽以前住在這里。”
這段路風景其實很好。街道燈火初上,夕陽沉墜于樓宇之間,像一枚鑲嵌在都市心臟的圓盤。
她回想著董穗珠光寶氣的模樣,怎么也無法將她和這片密不透風的水泥森林聯(lián)系起來,隨口問,你母親不是本地人嗎,應該住在南區(qū)那邊吧。
商宗說:“她是大陸人,香港話和港普口音都是后天學的。”
梁驚水就著晚霞瞟了眼車窗:“那她學得挺成功的,我一點沒聽出來。”
“看到那棟粉色唐樓了嗎?我讀中學的時候,有一回和阿媽路過這里。她說八十年代末石塘咀是有名的風月區(qū),有天晚上她打完牌回家,剛好聽見歌舞廳傳來槍聲,隔天再經(jīng)過時,古惑仔電影的劇組已經(jīng)在歌舞廳取景了。”
梁驚水停住腳步:“是道具的槍聲吧?可能那個年代的技術(shù)還不夠先進。”
商宗笑了聲:“歌舞廳里少了個舞女。”
藍牙耳機彈出電量不足的提醒,梁驚水摘下耳機收回耳機殼,腳步加快,直奔公司安排的酒店。
跑車停在兩輛商務車之間,商宗降下半邊車窗。
她借著商務車的掩護,左右環(huán)顧確認無人注意,隨后迅速鉆進副駕。
一上車,梁驚水探身替商宗升起車窗。一手輕搭在他肩上,腰身擋住擋風玻璃透進的光,眼前瞬時一暗。一陣清淡又澄澈的香氣撲來,充盈了他的每次呼吸。
或許是最近見面太少,她虛覆在他身上時,發(fā)現(xiàn)他的眼神變得很奇怪。
梁驚水小心地親一下他的眉骨,劉海垂下來撓到男人的耳廓,惹得他氣息不穩(wěn),低低“嗯”了聲。
近距離兩人目光糾纏,他撫上她的腿彎,抬頸對她笑,目光里隱有期許。
那一眼落在她心尖上沉甸甸的,宛如長青不枯的春,一歲一枯榮。
蛋撻剛吃到第二個,商宗的電話響了起來。
他讓她早點回酒店休息,把剩下的蛋撻也帶上,又遞給她一瓶凍檸七食后解膩。
梁驚水沒多問,只是等側(cè)門升起后下車。臨關(guān)門時聽到他用粵語喊了聲“阿媽”,下意識回頭,目光落在他搭在西褲上的左手無名指,那上面留著一道淺淺的戒痕。
又一年將盡,香港依舊未見雪影。
舞女的歌喉仿佛跨越半個世紀而至,凄切哀婉,斷于后半生做小伏低的槍口下。
梁驚水倚在窗臺邊,目送跑車消失于視野盡頭。她捻出領(lǐng)口那根紅繩,尾端輕輕晃蕩著,也被套上過她的左手無名指。
曾經(jīng)有一度她覺得,許多年輕女孩憧憬的轟烈之愛,大抵就是他們這般。人活過某個階段,喜歡一個人不再是執(zhí)念于占有,也會由衷地希望他過得好,但是不會預設怎么和他共度一生了。
或許再過兩年,商宗功成名就,面孔常見于各大金融雜志的封面。
屆時,她也步入了公司高層的行列,主導開發(fā)的App成為全民標配。
他們一拍兩散的片段,梁驚水現(xiàn)在還不敢想,她知道自己一旦設想就會哭出來。她不想在商宗面前哭,在他們心中,這已然是最美好的結(jié)局,從來都是。如果她哭了,又要他花心思來哄她。
就這樣走一步看一步吧。盡管會在回憶里慘烈非常,卻也是她能感知到的、最后與他有關(guān)的幸福。
*
電梯門開,梁驚水碰見仇先生和幾個東歐女人在走廊上打諢插科,仇先生喝得有些多,用英語問她們,為什么要到重慶大廈干那檔子事。其中一個女人瞇著眼答,因為那里是鍍了金的地下王國。
仇先生的房間離她不過幾扇門。每晚他總是深夜才回來,梁驚水剛熟睡,就被一群嬌滴滴的女聲吵醒。
她開門探過一次,走廊里脂粉香濃,像鴉片般揮之不去。
梁驚水鬼使神差,慢慢走回了電梯。
仇先生被迷你亮片裙簇擁著踏入,電梯門開合間,滿意的目光在妍影間游移,最后定格在女屬下身上,腳步微頓,略向后撤。
梁驚水惡劣地促狹:“喲,仇先生平時一副老派的樣子,原來玩這么花?”
仇先生驚魂未定:“商老板今天剛從波士頓回來,你怎么回……”這么早。
中年人鮮少在網(wǎng)上沖浪,卻架不住辦公室的小喇叭把商宗和梁驚水的舊事講得繪聲繪色。去趟茶水間的工夫,就能撿回來一堆風言風語,讓他連灌了三天酒都沒緩過來——居然對商宗的舊情人動過心思。
梁驚水挺無辜,說:“商老板回來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
仇先生的表情相當精彩,他一度無語凝噎。顯赫學者立于亮片之中,無意識背過手,仿佛要與這群女人劃清界限,最后難捱到門開,對梁驚水說你別擋在門口,后面的小姐們出不來。
那些女人聽不懂普通話,一時間未能魚貫而出。一群人在大廳僵持不下。
梁驚水那天終于找到了由頭,提議讓仇先生尋求上級授權(quán),從其他部門調(diào)取所需數(shù)據(jù)。
仇先生語重心長地說:“你應該也看出來了,這次公司外派,銀行方面對我們的配合度非常有限。”
有時候梁驚水覺得,自己在潛移默化地被重塑。她從前不是個感情中本末倒置的人,也能在狂歡結(jié)束后瀟灑離場。
可現(xiàn)在有人影射商宗心懷異念,滿腔都是反駁他的沖動。
商宗想取勝,自然會對幕僚傾力信任。
她太陽穴突突:“可是公關(guān)已經(jīng)幫銀行挽回了不少聲譽吧?看起來形勢在變好啊。”
“到底是聲譽更關(guān)鍵,還是讓老爺子安心看到那50億回籠更重要?”
梁驚水終于放棄了和他的交涉,在餐吧點了杯白蘭地坐下,將所有心思放在對付蛋撻上。
大廳里太悶了,她喝了點酒,晃得胃里又膩又難受。
一陣疲倦突然襲來,她無奈撥出電話,聯(lián)系溫煦求助,然而在忙音后自動掛斷。
說起來她們有一段日子沒聯(lián)系了,想到溫煦在她生日上意氣風發(fā)、大殺四方的模樣,心里竟有些懷念起廣海的同事和朋友們。
梁驚水向酒保要了杯礦泉水,瓶口剛擰一半,硬物觸地的悶響清晰地回蕩在大理石上。
她望過去,陸承羨的身影映入視線。
餐吧的喧嘩在這聲中戛然而止。
梁驚水坐在原地,淡漠地注視著酒店門口的騷動。白人女性們驚呼散開,中央正是仇先生和陸承羨。保安試圖拉起陸承羨的胳膊,可他置若罔聞,只顧著攥住仇先生的皮鞋磕頭。
所幸他未察覺她的目光。隔著二十米,陸承羨雙膝跪地,哽咽著請仇先生幫他一把。
周圍食客都看上了熱鬧,稀奇地笑:“這種低級的戲碼也有,果然香港什么都看得到。”
是啊,香港什么都看得到。
消失的舞女,跪地的精英。
歌舞升平處,盡是折腰人,荒誕如斯,連戲劇都難以描摹。
陸承羨成天想著阿附權(quán)貴,紙包不住火,終于被欲望反噬。
她咽下最后一口蛋撻,仇先生正齜牙捏嘴地喊他松手,說我有跟腱炎,有什么事不能好好坐下來說,非得鬧得大家都笑話我們。
陸承羨從褲袋里掏出一個U盤,視死如歸:“這里有我在融資項目里為喬那個客戶做事的全部數(shù)據(jù)。我知道您最近在幫九隆銀行做公關(guān),這些東西肯定對您有幫助。”
梁驚水越聽越覺得蹊蹺。
陸承羨被簽署競業(yè)禁止協(xié)議。喬和商宗在融資項目崩盤后,相繼陷入法律訴訟。
形勢最混亂的時候,只有中間人大頭全身而退。他是圈里著名的賴皮蛇,但這次對上財團,三井在海外的法律和金融網(wǎng)絡覆蓋廣泛,不可能對他近兩年毫無動作。
那些分散到多個離岸賬戶的50億,到底有多少進了他口袋,又有多少被其他人分贓。
這一切背后,水深不見底。
她忽然想到新聞里那個身敗名裂的賭王之子,郭璟佑。
商宗說他已經(jīng)投靠執(zhí)行派,現(xiàn)在他的境況與大頭如出一轍,因為法律問題滯留海外,短時間內(nèi)無法回港。
梁驚水一直不明白,郭璟佑那么重視家族的人,又怎會為點蠅頭小利,就放棄根基逃亡海外?
用溫煦以前描述他的話說——“他就是那種有點小聰明,背后喜歡說人壞話,但對自己人又刀子嘴豆腐心的類型。”
不管心里有多憋屈,宗哥的話照樣當圣旨聽。
梁驚水望著兩人手中交接的U盤,像一枚燃向深淵的火種。陸承羨離去后,她緩緩起身,走到仇先生面前,很輕很輕說了一句話。
然后乘電梯回到客房,打開電腦。
她在心里想,這世上或許有一種愛情,是你一邊猜忌一個人,一邊深愛著他的。
那一年梁驚水22歲,第一次確信,世上本沒有真愛可言。
第65章 這個狗男人!
十年有多長呢?
十年有多長?五個產(chǎn)品周期, 三千六百五十天的數(shù)據(jù)清洗與建模。
梁驚水在會議室無聊地轉(zhuǎn)著筆。會前,CRO(首席風險官)宣布,大陸派駐的公關(guān)仇先生因健康問題暫時退出項目。隨后他重點表揚她提出的“去中心化支付信用系統(tǒng)”的思路,利用區(qū)塊鏈技術(shù), 為中小企業(yè)主提供低門檻信用支持。
高層正在評估落地的可行性, 若獲批, 年后或?qū)⑴c廣海協(xié)商提拔梁驚水。
十年的時間,讓她從一個沒有后盾的拖油瓶走到今天。
窗外是深冬的香港,梁驚水心想,她的22歲比同齡人更滿更重, 連那些過分繁華的都市建筑, 都不再對她構(gòu)成誘惑。
轉(zhuǎn)瞬到了2019年,老爺子的病情在新型療法下有所改善。
商宗偶爾在香港, 偶爾不在。梁驚水不知道每次通話隔著多少時區(qū)的距離,從不過問他在哪座城市。他來辦公室找她, 她就陪他吃飯, 去酒店風月情濃。
梁驚水喜歡將皮質(zhì)腿環(huán)圈到他的脖子上, 收縮到最緊, 看他在身下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商宗一如既往慣著她, 明明不熱衷這些小眾玩意,也由著她在他身上胡鬧。
但他不是粗枝大葉到察覺不到情緒的人。一次,梁驚水虎口死死卡住他的脖頸, 居高臨下地俯視他, 眼里有隱秘的恨。
基因決定男女力量懸殊,梁驚水被他用一只胳膊扛起來, 扔到床頭,標準的公狗腰停在身前半米。
商宗奇怪道:“你最近怎么了?”
梁驚水說:“我最近怎么了?”
商宗替她回答:“總想在床上殺了我。”
“這和我愛不愛你沒關(guān)系啊。”
這是實話。梁驚水端詳他的臉, 分外享受似的,淺淺地笑。
商宗默算了一下,她22歲,正是普通內(nèi)地大學生初入職場的年齡。這樣的年紀,大多還保留著一絲未經(jīng)世事的純粹。
可她呢,平時能讓他感知到十二分的愛,現(xiàn)在只有三分,那三分里還有病態(tài)的成分。
商宗虛虛瞟她一眼,伸臂撈起衣物。
梁驚水意猶未盡:“你不會是怕了吧,跑什么?”
她已不同于兩年前,黑夜里才敢放肆。爾時在亮堂的屋里,梁驚水趴在床上,軀體得像輕青的玉,對著他笑得乖順。
商宗覺得這笑容觸目驚心:“有心事就說說吧,你這樣子像被誰附體了。”
梁驚水搖頭說沒有。
可是他們在收工的周五對望,有一大段自由支配的時光。她還是開口,講了一個鮮有人知的故事。
那算是她的半個根,商宗對其中的細節(jié)知曉不多——
2003年“非典”后,香港的奢侈品市場迅速復蘇并擴張,梁徽的工作日程被通告擠得滿滿當當,04年有一次跨境飛回內(nèi)地參加活動,她順便帶上了梁驚水。
那是梁驚水與舅舅一家初次謀面。
梁有根還沒有趕上創(chuàng)收浪潮,兩口子在鄉(xiāng)下一鋤一犁度日。大清早六點趕大巴進城,一看到穿著公主裙的小驚水,連“家門有福”這種詞都夸出來了。
梁徽沒空照顧孩子,給他們定了酒店。
兩口子沒見過世面,酒店的小樣全搜刮了回去,那幾天把自家兒子扔給鄰居,外甥女供得像老佛爺。
一次逛商場,小驚水趁舅媽不注意溜進親子游樂區(qū),舅媽幾乎急瘋,被趕來的梁徽當場劈頭痛罵。
“小祖宗,你要是丟了,舅媽真得急出病來!”她被超市工作人員領(lǐng)回來,舅媽一把摟住潸然淚下。
梁徽回去后揍了她一頓。當時她覺得,初見一面的舅媽都比媽媽親。
那一年的善意在她心底生根。
所以單忌將她托付給舅舅一家時,她竟然感到些許安慰。
從08年她回蒲州的那一年起,她嘗到了世道艱難是何許滋味。除夕時節(jié),她夜半經(jīng)過走廊,隱約聽到兩口子商量給她輟學。蒲州連下了幾天大雪,瑞雪兆豐年,屋里一片喜氣。只有梁驚水站在雪夜里心想,這一年,真是糟糕透頂。
幸福時她渾然不覺,總想著攀越那遠看如畫的山嶺,走近才發(fā)現(xiàn)滿山碎石,步步硌腳。
于是梁驚水說:“我不喜歡被糊弄,要么從一開始壞到底,要么好到底,別兩面三刀。”
商宗沒回答。
梁驚水逼視他的眼睛:“你覺得呢?”
有些東西瞞不了,尤其是對她。
商宗揉了下眉,搖頭:“水水,你要知道,有些選擇不是我想做就能做的,因為我還沒足夠的話語權(quán),我需要去爭。”
雙方表情都很平靜。
梁驚水低眸,握住他的左手:“董夫人給你的期限不是17年生日之前么,都這么久了,你怎么說服她的?還是說……你現(xiàn)在已婚?”
商宗有曬日光浴的習慣,無名指指根明顯比周圍淺一截,顯然是長期佩戴環(huán)狀物所致。
他涼聲一笑:“把手機拿過來,當場對賬。”
梁驚水仍覺得他不識好歹:“還用對賬嗎?商宗,我這輩子光明磊落,絕不可能做任何人的三兒。”
他的手回扣住她的,指腹碾著滑膩,了然地笑:“誰說你是三兒了,你是我商宗的女朋友。”
梁驚水沒心思和他打情罵俏,說:“給我看看你的婚戒。”
“我沒有婚戒。”
“那你這戒痕是什么意思?”
熱沉沉的氣息噴灑在她的側(cè)頸,“還記得我們?nèi)ヅN仓薜臅r候嗎?”
梁驚水一怔,腦子里電光火石。
她立馬跳下床,從包里翻出祛疤用的凝膠貼,扯著他的手指比對寬度,嘶,似乎是一致的……
當時在島上,他手掌碰上了不明的腐蝕性物質(zhì)。包扎完,家族戒指暫時放在梁驚水那保管。
這事后來被狗仔拍到做文章,董夫人氣不過,打電話喊商宗趕緊戴回去。
梁驚水暗誹未婚成員只能將家族戒指戴在左手的規(guī)矩,防止手指二次受傷,她在他無名指處貼了一層凝膠,果真戴上戒指也不會疼。
梁驚水岔了下氣,咬牙道:“你等等。”
這三個字讓商宗聞出了那么點心虛的意思,好整以暇環(huán)臂望她。
她打開微信工作群的“圖片與視頻”,翻到去年科技新品發(fā)布會的合照。
照片中,商宗與大陸主理人一同站在舞臺上剪彩,剪刀握在男人修長的指間,無名指根部透著一圈色差。
原來,那時就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痕跡。
她知道這款凝膠有強效抑制色素沉淀的功能,當時商宗天天戴著戒指,她也沒注意里面有沒有留下痕跡。
如果不是臨下車時留意了一眼,現(xiàn)在都未必能發(fā)覺。
心底那些陳年舊賬和小情緒,全被一鍋端了出來。
天意,絕對是天意。
梁驚水吐槽老天不長眼。
以前的她也不長眼。
下一刻,電話進來。
機身在手中嗡嗡振開來,梁驚水心跳一停,繼而飛快鼓動。
她匆忙披上浴袍,握緊手機,大步流星去陽臺。
按下接聽,下屬程雨晴匯報了近期App的運營情況:“前輩,你可是公司的功臣,回廣海晉升只是時間問題。”
與信賴的下屬相處時,梁驚水的狀態(tài)跟在香港職場完全不同,眼里鋒芒盡收,換上了一種和煦的神情。
她離開廣海后,公司專門為這款App成立了技術(shù)團隊。程雨晴說自己如今的級別已超過丁濯,還成功追到了crush。
提起丁濯的近況,她笑著補充:“你肯定想不到,他被甩了,最近的臉臭得跟誰欠他八百萬似的。”
程雨晴:“前輩呢,你還順利嗎?”
梁驚水頓了下,說:“順利。”
程雨晴松一口氣:“那就好,公司那些風言風語總說你是靠男人上位,我全都懟回去了。前輩這叫資源積累,年紀輕輕就混到公司中層。如果我有你一半的顏值,也不會浪費這張臉不用。”
“雨晴,別想著走捷徑,”梁驚水欲言又止,終究還是說了:“如果你沒有一個較好的家庭保護,也沒有成熟到能分析利弊,那么你走這條路要碰的壁,大概率會比現(xiàn)在要多很多。”
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歸是要碰幾次壁的。
她第一個繞不開的壁,是商宗。
從08年那個暴雪天開始,他親手為她編織了一場長夜無明的美夢,以“好好先生”的姿態(tài)潛入她的生活,隔著屏幕看她膽小如鼠地討生活,將她的稚嫩盡收眼底。
如今她羽翼漸豐,有了飯碗,卻依舊被這堵墻撞得頭破血流。
梁驚水鼻頭微漲。
她開始認清,風光和不堪原是一體兩面。
U盤里的內(nèi)容,或許連系統(tǒng)架構(gòu)師陸承羨本人都未曾發(fā)覺。
他們師出同門,連推演數(shù)據(jù)的邏輯思維都很像。她分析那些篡改的痕跡,數(shù)據(jù)流向逐漸明晰——那50億的流水,進入了一個離岸賬戶,而賬戶歸屬正是商宗。
什么悲情掌舵人,不過是個擅長自編自演的老狐貍。
梁驚水一想到她此行來到香港,是為了幫這個老狐貍逆風翻盤,氣憤悔恨交加,自我厭惡到極點。
回到套間時,她的忿然亢奮至峰值。就算他沒戴婚戒又如何,他另有苦衷又如何,這些都不是他把人騙得團團轉(zhuǎn)的借口。
這個狗男人!
四目相對,各有情緒。
商宗見她這一副惡容,竟然還能笑出來。
梁驚水冷笑一聲:“繼續(xù)演。”
“我演什么了?”
“你自己心里門兒清。”她莫名蹦了句京片子。
“你不說我怎么知道?”商宗伸手想把她攬到腿上,誰知這小白眼狼忽然發(fā)狠,一把推開了他的肩膀。
商宗跌在床沿,笑意更盛:“還記得嗎?我以前說過,你不明白的地方,只要問我,我都會告訴你。”他頓了頓,說:“前提是你得問我。”
臥室里像死海。
商宗洞若觀火似的看著她,好像覺得,她應該明白他的用意。
梁驚水最厭煩的偏偏是這種洞悉一切的眼神。
他總是讓她主動問,可有些事情剛察覺苗頭時,她又怎么可能第一時間懷疑他。她原本想成為他的幕僚,助他打贏繼承戰(zhàn),卻無法接受自己連幕僚的門檻都沒有跨進。
梁驚水忍耐了好一陣,不為別的:“那我問你,你打算和我到哪?”
商宗站起身,莞爾地垂下眼睛,語氣是并無所謂的溫柔:“等到把你脖子上的東西,光明正大套在你左手無名指上的那一天。”
他指尖一勾,戒指隨著紅繩躍出,懸在半空中歡快地抖。
慢慢,梁驚水回味過來,光明正大,什么是光明正大,她明白了這份承諾對商宗的意義,胸腔下的頻率與戒指的晃動漸漸同步,從急促到平穩(wěn)。
她就是在這一刻,臉色一沉,有些玩不起了。
第66章 驅(qū)邪
暮色斜陽在床畔慢慢推移, 梁驚水抽了根煙冷靜,眼睫浸在消沉的陰影之中。
據(jù)她所知,陸承羨一直在與海外客戶喬合作。篡改數(shù)據(jù)的事,他多半是受喬授意, 沒膽獨自行動。被推出當替罪羊后, 他U盤里的數(shù)據(jù)需銀行權(quán)限才能破解, 而九隆銀行是商宗的地盤,別無他法,只能求助仇先生。
她還特意借走拷貝了一份。
然而第二天剛到總部,傳來仇先生因病請假的消息, 不久后他便返回了廣海。
商宗私下對仇先生做了什么, 梁驚水能猜個八九不離十。
她偶爾打諢地心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他這種人絕不會想到,曾經(jīng)沾上的女人, 手里的資料副本足以讓他樹倒猢猻散。
“我知道你有備份。”商宗這樣說。
梁驚水皮笑肉不笑:“那可太好了, 我也不想干了, 要不你也讓我生病回廣海吧。”她說完面色忽然凝重, 說, “商宗,你真的好可怕。”
商宗見她如臨大敵的神情,安靜須臾, 很正經(jīng)地解釋:“我可以告訴你, 從頭到尾,我從沒想過讓你卷入這些商業(yè)對壘。那天在樓道里你的那些話, 我事后問你不是出于懷疑,而是因為不想讓你和執(zhí)行派有任何牽扯, 更別說去利用你。”
這話讓梁驚水氣惱:“可你沒有阻止我去查,我遲早有天都會知道。”
他一笑:“是啊,我不能主動告訴你,不能騙你,更不能強行攔著你。一旦讓你知道這些,你恨不得往對面挖的坑里跳,我除了裝啞別無他法。”
“對面對面對面,商卓霖都不在香港了,你的對面還有多少人啊?”
室內(nèi)不知何時變得窒悶,她深呼吸,“我都搞不懂我來香港干什么。”
商宗說:“我再不守著你,那個姓狄的京城人都快登堂入室了。”
與此同時,中環(huán)的大廈次第亮起燈光,遠方的車流,像一條不斷延伸的故事線。
他面朝萬家燈火,一對瞳仁的底部,波瀾如細雨洇開在湖面,一圈一圈蕩開漣漪。
“行,我告訴你你為什么會來香港。”
“去俱樂部堵人的保鏢是我安排的。我篤定商卓霖會跟你說點什么。半年后聽說你被外派到銀行總部,你不知道我當時有多開心……”
梁驚水清楚,這已經(jīng)是他對她最難掩情緒的一次。
她怔了下,很快神色如常:“照你這么說,我來香港就是為了滿足你的占有欲,好讓這段見不得光的關(guān)系繼續(xù)下去。”
話音剛落,她穿好衣服推門而出,商宗嘆口氣緊隨其后。
商宗早在她開始審視他時,就已經(jīng)猜到了這個問題。尤其最近她露水情緣般的敷衍態(tài)度,令他們之間的氣氛有些微妙。
他永遠記得那個晚上,洋紫荊開得最盛時分,梁驚水站在紫荊花開連理枝的樹前,成為風的一部分,沒有歡欣,也沒有憂愁——“我要做你的幕僚。”她一字一頓。
“幕僚?”
“我腦子還算靈光,也不是膽小怕事的人。我不知道你現(xiàn)在籌備的計劃水有多深,但我可以做給你試試看。如果你擔心U盤的內(nèi)容會流到別處,我可以幫你加固監(jiān)控機制,你收成果。”
商宗沉默了很久,似在考量。
“怎么,不信我?”
“我只是很意外,你居然……沒有頭也不回地離開我。”商宗譏誚地笑。
“事業(yè)是我最大的安全感。”梁驚水說,“我爭取到外派香港的機會,就算沒有滿載而歸,也不能白跑一趟。為點個人情緒浪費時間,不值得。”
商宗在寒涼的夜風里呵笑一聲:“水水,我總是孤身一人,難保哪天倒臺不會連累到你。”
梁驚水搖搖頭:“我絕對不會讓你倒臺。”
拋下這句話,她毫不猶豫掉頭就走。
商宗站在皇后大道中,唇角有了微不可查的弧度,他一直看著她的背影,一直看,直至她消失在視野。
他終于說:“好。”
*
過了一禮拜,商宗把她辦公室調(diào)近,方便聊工作情況。
那幾天下了幾場毛毛雨,他們在九隆銀行頂層開會,玻璃上水汽氤氳,雨里的CBD只剩模糊的幾何輪廓。
梁驚水資歷最淺,坐在長桌的末端。
她親眼看到那些平日狡猾如鬣狗的銀行高層,在商宗面前收起獠牙,乖得像被馴服的家犬。
悲情掌舵人的形象都是做給外界看的,內(nèi)部職員都清楚,他的話語權(quán)絲毫未減,甚至一年到頭365天無休,恨不得住在總部。
梁驚水瞄了眼商宗,他在工作時并不顯得溫和,哪位組長出了紕漏,他直接在十幾人的會議上公開斥責。
只不過私下聽同事說,因為有她在,商宗已經(jīng)克制了不少。
職場上叱咤風云的商魔頭嗎?
梁驚水無聲一笑,在A4紙上畫起她心目中的惡人老板,靈感源自七大惡魔之首的路西法,矩形塔羅牌的形狀,當中嵌著身著黑袍的半裸男子,大大的犄角旁配有對話氣泡,在“#@*…&!”地表示聒噪,不大友善。
身邊的高層瞟了一眼,彈出個拇指:“真像。”
梁驚水合上筆蓋,打算認真欣賞一番自己的神來之筆。
在她未察覺的角落,長桌盡頭對組長的審判已經(jīng)落幕。
身后的贊美潤物無聲:“你畫的是我?沒想到這么優(yōu)秀的藝術(shù)家,被我們銀行耽誤了。”
梁驚水笑了下,剛要啟齒,紙上籠下一片陰影,顯得魔頭的獠牙愈發(fā)森寒。
當下一瞬間,她的大腦被一道強光撕裂,緊接著是山崩海嘯,冰凌災害,隕石撞擊,輪番上演絕望的災難片,完全喪失判斷。
她聽見身邊的同事尋常地同他告別:
“商先生,我就先走一步了。”
會議結(jié)束,銀行高層三三兩兩離開頂樓,很快,偌大的空間只剩他們兩人。
梁驚水心砰砰直跳,掌心忙按住紙張的響動都鬼祟局促。
她望見對面的墻壁上,男人的半身照居中高掛。
那張寫真灰階質(zhì)感,三分法構(gòu)圖,男人西裝筆挺,眉深目闊,五官在柔光側(cè)打下勾勒出混血般的立體輪廓,透著一種華爾街精英感。
但他的眼神微微偏離鏡頭,仿佛19世紀遠離塵世的莊園紳士,讓人覺得疏離且遙遠,臉上是欲望被滿足后的厭倦。
梁驚水咔嚓咔嚓回過頭,四目交匯,她立馬明白,商宗絕不是寫真里那副清心寡欲的模樣。
他的本性像宇宙黑洞,沒有幾個夜晚能抵擋住。
爾時,他風輕云淡地在她耳邊笑,好似愛人間的撩癢:“連我這個上司都不放在眼里,不光彩的名聲豈不是更要坐實了?”
其實他們廝混在一起這么久,名聲在外,早就不怎么光彩了。
第一次來到頂樓開會,她心里忐忑不安。這些專為高凈值客戶服務的管理層,多少帶著點傲氣。
商宗中途離開去拿文件時,有人冷不丁說道:“聽說內(nèi)地有個挺出名的個性化App,開發(fā)者被派到我們銀行了,可也沒見聲譽有多大改觀。”組長一臉諱莫如深,扯著嘴角說:“人家和仇先生一塊派來的,一個是智囊先生,一個是和領(lǐng)導攀得上關(guān)系,能一樣么。”席間有人瞥見商宗推門而入,話音戛然而止,眾人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過。
好像就能擋住梁驚水的好勝心。
梁驚水對周圍微妙的變化視若不見,慢慢站起身:“各位領(lǐng)導好,我是來自廣海云鏈的數(shù)據(jù)分析師梁驚水。看來大家對內(nèi)地的創(chuàng)新項目挺關(guān)注,不過也難怪,我們這些‘被外派’的人,確實容易成為焦點。”
她輕輕一笑,目光掃過眾人,語調(diào)平和卻意味深長:“不過呢,聲譽這種事,好像從來不是靠一個人就能扭轉(zhuǎn)的,還得看大家怎么齊心協(xié)力,對不對?”
自我介紹結(jié)束,梁驚水神色如常,儼然一副老江湖的架勢,盡管她的年歲比全場都年輕。
如今她在外也算個能獨當一面的人,有些不入流的陰陽怪氣,不用商宗插手,她也能自己回敬得體。
梁驚水至今難忘商宗的那個眼神,與其說是欣賞,不如說更像動物之間的信號釋放,沒有多余的語言,卻似在宣告——歡迎進入真正的斗獸場。
與虎謀皮,與蛇共眠,與狼共舞。
“掛在這里剛好,驅(qū)邪。”
男人的聲音打斷了她的思緒。
他不知何時從她手中抽走那張路西法的畫像,走到墻壁前,抬手比了比,與掛著的寫真大小剛好相襯。
梁驚水嗤然一笑。
毫無懸念,誰能“邪”得過商宗呢?
第67章 高知的悍婦
梁驚水變得不愛外出, 過去一到周末她逮著機會四處閑晃,和老友Chloe打卡地標,但最近兩天,除了下樓拿外賣, 她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客房, 聽歌或看電影, 煙癮上來了才會去窗臺抽煙。
她在等一個時機。
與商宗同心以待。
計劃很長,商宗足足花了半天時間向她講解。
三井集團掌控的九隆銀行,作為香港最穩(wěn)健的銀行之一,其股價對任何風吹草動都異常敏感。因此, 媒體成為商宗用以操控市場動向的一把軟性武器。
商宗用筆將兩個派系圈起, 畫了一條連線:“我們的共同利益,是維護旗下產(chǎn)業(yè)的股市平衡。”
梁驚水說:“對方豈不是殺敵一千, 自損八百?”
商宗呵了聲:“損失對她無所謂,她只在乎她兒子能不能繼承三井。”
“她是誰?”
“安奵。”
她已經(jīng)看清了商宗計劃的全局脈絡, 這場對局根本無關(guān)商道爭鋒, 外界所看到的一切, 不過是精心布下的幌子。
計劃的核心人物是商卓霖的母親。
安奵。
天色已暗, 墻上的時鐘滴答作響, 梁驚水懵懵地挺坐起身,拖動辦公椅。無源緊張,她再次確認了一遍, 確實是安奵兩個字的讀音。
那晚安奵斥責日本男友的畫面歷歷在目, 她看起來瘦小又羸弱,卻能一筷子把男友的手背打青。
轉(zhuǎn)眼面對著他們, 掛上笑音笑顏,一副溫婉可人的小女人模樣。
但現(xiàn)在, 梁驚水不寒而栗。
忽然知道商卓霖滿世界躲她的理由了。
一天沒怎么進食,梁驚水點了兩份盒飯,掀開塑料蓋子時,凝成的水珠滴落在密密麻麻的A4紙上,“窩囊”兩個字被暈開。
她看著那模糊的字跡,忍俊不禁笑了聲:“這詞跟你怎么也不搭邊。”
商宗抬頭:“謝謝。”
那一眼沒有惡意,梁驚水腦子瞬時清明。
窩囊,窩囊好啊。
他現(xiàn)在是一個激進又魯莽的角兒,將祖上六十多年的名聲葬送在融資項目上。
管理層每次開會,無非是商討如何彌補這場損失,盡可能挽回銀行聲譽。
這樣也能緩解執(zhí)行派的戒備心,將對方注意力引導至商宗如何彌補項目崩盤的窟窿上。
商宗表面退居幕后,實則在銀行管理層依然掌握絕對話語權(quán)。九隆銀行在他手中運營十年,這次假意敗走麥城,借機揪出主干骨里的墻頭草和內(nèi)鬼,進行徹底清洗,留下的皆是能同舟共濟的良將。
晚上十一點多,兩人久違回到半島。
梁驚水眼皮昏沉,隱約感覺到屋內(nèi)的洗墻燈被關(guān)滅。維港的燈火透過窗簾滲入,像眼底浮動的獵戶座。
被褥窸動,有具堅實溫熱的身體貼過來,手攬住她腰肢,往后拖了拖。
梁驚水閉著眼說:“如果不是項目崩盤,那天我坐郵輪離開東京,第二天就能在船上看見你聯(lián)姻的新聞了吧。”
他與往常不同。
沒有亂七八糟的掃蕩或引誘,只是溫柔地環(huán)著她。
梁驚水用肩胛頂了頂他:“是不是?”
商宗:“嗯。”
“那你現(xiàn)在還和甘棠耗著,”她感受著他在身后的呼吸,很沉很緩,于是稍微提高調(diào)子,“還沒說完,你回答完這個問題再睡。”
你看。
談起戀愛,連商宗也逃不過回答各種問題。
他們看起來就像萬千世界中一對普通情侶,工作日一起吃盒飯,放假了窩在沙發(fā)上一起看綜藝,晚上還能一起抱著睡覺。
商宗也不怕麻煩,帶點鼻音:“你說。”
梁驚水終于滿意:“那你現(xiàn)在還和甘棠耗著,是為了給媒體一個鳳落雞群的假象,讓所有人以為你因融資的事焦慮,對吧?”
商宗:“小天才。”
梁驚水面紅耳赤。
“還有個問題。”她說:“我想不通喬招陸承羨進項目的理由,難道他是誰的線人?”
商宗:“是我讓喬招的,主要看中他的技術(shù)。”
“所以他被質(zhì)疑包庇大頭的事,根本是無中生有……你還把他踢出項目,讓他簽競業(yè)禁止協(xié)議,到底為什么?”
“我嫉妒他。”
商宗在某些事上表現(xiàn)得很強勢,像問心無愧一般,腦袋埋入她側(cè)頸,也不為自己的行為找幌子。
“對外的人設是窩囊,對你,我是個善妒的人,不行嗎?”
梁驚水:“……”
印象里的初遇,穿著霧青色襯衣的男人坐在1K座,神色憂郁,有著一張三庭五眼天衣無縫的臉。
看不出正不正派。
很周正,亦很迷人。
而他現(xiàn)在和她躺到一張床上,執(zhí)拗和占有的一面顯露出來,她并不反感,甚至為此感到欣愉。
他的情緒,只為她一人。
隔天是周六,梁驚水轉(zhuǎn)醒,他發(fā)現(xiàn)商宗在靜音看臥室里的財經(jīng)頻道。
他注意到床上的動靜,食指扣著紅茶杯的杯柄,嘴唇一點潮色,銜在裹笑的唇邊。
“醒了?”
“嗯。”
“需要商公解夢嗎?”
“昨晚做了個春夢。”
商宗發(fā)笑:“看來是不用解了。”
梁驚水說:“細節(jié)都沒和你說,你怎么就知道不能解呢?”
商宗在她一本正經(jīng)的模樣里加深笑意,聽著她不知羞恥地細化描述,眼神變得濃郁,他回到床邊。
梁驚水半推半就地說:“你還沒問春夢男主角是誰呢?”
商宗:“不重要,很快就會換成我。”
一瞬之間,她的視角天翻地覆,看著身下深情又沾點痞的男人,攥住他衣襟,把他拉扯起來索吻。
一上午,財經(jīng)頻道里的畫面像切片一樣滾過。
報道三井股市的內(nèi)容依舊老調(diào)重彈。
集團股價受負面情緒影響持續(xù)震蕩下行,市場信心不足。
媒體深信不疑,一直以為商宗是在拓展新版塊,以防商卓霖繼承三井后失去依靠。商宗年過而立,膝下無子無女,未婚妻甘棠的母家是亞太區(qū)五百強,無疑成為他東山再起的最佳助力。
人設是窩囊了點,但商宗不在乎這些。
大堂前車隊盈滿了日光,商宗跟在梁驚水后面出去,心情很好的樣子,一會兒,司機驅(qū)車停在街道,他托住腿軟差點摔倒的梁驚水,彎唇說了句悄悄話。
“怪我剛才在床上不夠節(jié)制。”
梁驚水回一記白眼:“其實我昨晚壓根沒做夢。”
商宗微微頷首:“猜到了。”
梁驚水伸出一根手指,隔開他。
正好司機下車打開后座車門,她順勢彎身坐了進去。
她也沒問商宗去哪。
但有一點她很明確,既已決定成為商宗的幕僚,她就必須為更長遠的廝殺做準備。
本質(zhì)上,他們都是不考量未來的人,無問西東,消極又亢奮;但幸運的是,所有的擰巴和盲區(qū)在一天之內(nèi)說開,他們目標一致,有引路人也有出謀者,能效率最大化地掃平前路障礙。
她知道,揭曉謎底的日子快到了。
長夜即將蒞臨,這一次不再是他親手編織的美夢,而是真實的、暴烈的無邊深空。
那個路線很熟悉,通向天水圍。
梁驚水開門下車,看著密集如蜂巢的邨屋,她沿著窗口往上數(shù),數(shù)到第十層時,目光聚神看某個窗口,窗臺邊不再晾著衣物。
即便看不清窗口里是不是有人生活的跡象,她也能一秒猜出來這的目的。
畢竟他們太了解彼此。
梁驚水平視前方,略略出神。
商宗的聲音打斷她遐思。他說:“我們?nèi)ド线吙纯础!?br />
梁驚水抿唇:“不合適吧,萬一打攪到里面的住戶呢?”
他聲音異常平靜:“你和梁徽姐以前的住屋,我買下了。”
風涌起男人黑色的發(fā)梢,背后是耀眼的晴天。
她情不自禁地望著他,一瞬不眨。
梁驚水慢慢說:“我記得……好像只跟你提過一次我家在哪戶。”
商宗笑說一次足夠:“里面的布局還沒變,我知道你一直想回來看看,走吧。”
在他簡單又溫柔的話語里,梁驚水漸漸被融化,被蒸發(fā),被逸散。
連心臟都軟成了一片云,浮在胸腔里有力地彈跳。她眼眶酸脹,捏拳抵一下他胸口。
“你人怪好嘞。”
“等上去了再發(fā)好人卡也不遲。”
兩人穿過狹窄的自動玻璃門,走進公共大廳。墻壁貼滿了物業(yè)公告和選舉海報,腳下的瓷磚略顯磨損,角落還有一臺飲水機。
電梯停在十樓,走廊還是她記憶中的樣子。
一側(cè)擺放著幾雙舊鞋和水桶,空氣中彌漫著樓下廚房飄來的油煙味,偶爾能聽見從門縫里傳出的電視聲。
商宗掏出鑰匙,輕輕打開鐵門,再推開里層木門。屋內(nèi)不過幾十平方米,老舊的家具擺放緊湊,窗戶小而透風。他將鑰匙掛在墻邊的鉤子上,按下了屋內(nèi)唯一的頂燈開關(guān)。
梁驚水心知來日方長,懷舊不急于眼下。
她進到臥室,看到原來的地臺床未被搬走,垂眼松口氣,循著兒時的記憶,蹲下逐塊敲打床板的邊緣。
商宗看著她忙碌的纖瘦身影,眉頭微蹙:“你……”
他不再言語,只是靜靜注視著她,等待她接下來的動作。
很快,梁驚水掀開一塊可活動的床板,露出狹窄的夾縫。她吃力地伸進兩根手指去夠里面的東西,但床底空間太大,手指關(guān)節(jié)被磨得紅腫破皮,仍舊夠不著。
她有著一股與苗條外形截然不同的,高知悍婦的信念感。
商宗看著她從柜子里拿出一個錘子,想制止時,聽她輕描淡寫:“退后點,我怕傷到你。”
床板應聲而裂,木屑如雪片般四散。
梁驚水撈出一本布質(zhì)繩結(jié)的牛皮本。
與砸床時的粗蠻不同,她小心翼翼地拉開繩子,連翻頁的動作都極緩,生怕里面的紙張散亂。
房間不屬于回憶里的物件都被拾掇帶走,一切依然保持著原貌。
而梁驚水坐在床尾,沉默著,似在忌憚什么。
掀開尾頁,一行行豎寫的遒勁字跡映入眼中。
[2008年12月5日 多云 香港]
百川,我已經(jīng)很久聯(lián)系不上你了。當時一切發(fā)生得太快,我滿心恐懼和羞愧,鼓起勇氣想去找你解釋時,你卻不給我半點開口的機會。
……
為什么你不肯相信我?
被單忌強|奸,難道是我的錯嗎?
水水還那么小,她怎么可能是別人的女兒?她明明是我們的孩子啊。
……
我不會放棄的。
幾行墨跡綻放成灰花。
以梁徽的眼淚做養(yǎng)料。
梁驚水額角細筋溢出,擱于腿面的手慢慢曲握成拳。
而商宗,截停她幾欲自殘的指甲,緊緊握住,將她拉離了這片灰黃的沼澤地。
第68章 拐回家
劇烈的恐慌和余震過后, 梁驚水強迫自己鎮(zhèn)定。
她小心將那本日記放入隨身包里層,又把單忌發(fā)來的照片重新翻閱一遍。細看時,年輕男人的皮膚表面有植皮后的蠟質(zhì)感,和現(xiàn)在大差不差, 少了正常人應有的歲月痕跡。在梁徽的日記中, 這個從相遇后便做甩手掌柜的“父親”漸漸清晰起來。
梁驚水看向車窗外, 高樓間急速行駛的雙層巴士,地鐵口熙攘而出的行人,街頭的電鉆聲混雜著工地工人的喊話。
整個城市都很忙。
只有商宗,緩緩升起車窗, 隔絕了所有喧囂, 將她的手握在掌心,面色尋常。
梁驚水的雙眼, 在靜謐里濕紅起來。
不知何故,她那夜從商卓霖的話里隱約猜出事實, 卻仍抱著一絲僥幸, 覺得命運不至于對梁徽如此殘忍。
那是個黃金遍地的封建年代, 明明時代在進步, 陳腐老舊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女人被認為最好的歸宿就是當護士、老師, 嫁給一個醫(yī)生或公務員,退而求其次也得是公司職員。
梁徽卻不甘“固步自封,畫地為牢”, 帶著多年攢下的血汗錢勇闖香港, 在秀場上大放異彩,給當時的時尚界帶來不小的震撼。
然而, 哪怕是這樣的一個女人,獨立而前衛(wèi), 仍會認為把自己被強|奸的事帶到警局,是泯滅人性的選擇。
日記里說,她想過大聲控訴,但最終退縮了。因為當時的名氣。
封建時代的凝視鮮紅如血,經(jīng)歷了這樣的事,她幾乎無法在群情激憤中有尊嚴地活下去。
于是梁徽以牙還牙的方式,一把火燒了單忌的老宅。
梁驚水回顧著日記里母親走過的地方,見過的人。商宗喚了她好幾聲,忽如蘇醒過來。
她抬眼看他,唇瓣抑制不住地打抖,她只能緊抿住。
男人的眼睛也憂心地深望著她。
沒有再多的話語,卻像有千言萬語在彼此眼中共振。
商宗從附近藥店買了一管抗菌軟膏,遞過來時,梁驚水這才注意到手背上被床板劃破了幾道口子。她一點疼痛的感覺都沒有,只是沉默地接過軟膏,說了句謝謝。
商宗視線凝在她臉上,很淡然:“需要花些時間休整一下嗎?”
梁驚水點頭:“嗯,周末我想一個人待著。”
暮光里,女孩眸子清亮,直勾勾地瞧著他。她用只有兩個人聽見的聲音說:“我們一定、一定會打贏這場戰(zhàn)。”
商宗心跳不自覺加快。
望向他的目光溫情如斯,被久久注視,胸口像是淌著一澗溶溶春水。
他抬起她沒受傷的那只手,放在唇邊珍惜一吻,讓她撐不住時一定打電話給他。
梁驚水再次點頭。
第二個共度的春天如約而至。梁驚水涂好藥膏,望向樹脂花瓶中他送來的幾枝應季花朵。
她看了一會兒,深吸一口氣,從隨身包中取出日記本,整理好梁徽當年被欺辱的相關(guān)片段,用匿名郵箱發(fā)送到了單百川的私人賬戶。
因為與母親的容貌相似,以前單百川看她時總帶著復雜的神情,App相關(guān)的事務都刻意避開,由助手代為處理。如果真的毫無感情,應該是連看都覺得厭煩,而不是這種隱含哀傷的疏離。
她從梁徽的日記中,翻出了許多屬于他們當年的痕跡。
幸福時很幸福,海誓山盟也聽得兩耳生繭。可對絕大多數(shù)男人而言,終其一生只卡在愛情的淺水區(qū),柔情蜜語信手拈來,就像一日三餐般自然,回頭再問,連自己曾說過什么都未必記得。
梁徽不止一次在日記中里抱怨,單百川對她的包容心不夠,她已經(jīng)不下于三次表達對一件小事的不滿,他依舊固執(zhí)己見。
或許,正是這份難以妥協(xié)的固執(zhí),在變故之后,注定了兩人感情的覆滅。
這在梁驚水預想之中。
單百川的回信在周一早晨抵達。
內(nèi)容簡短: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追究根由已經(jīng)毫無意義。
梁驚水坐在辦公桌前,指節(jié)不自覺地收緊。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了十幾年前母親的心境——無力、憤怒,還有一種荒謬的悲涼。
梁驚水輕不可聞地嗤一聲,追究逝者的根由或許毫無意義,可生者不甘心被蒙騙于鼓里,她不甘心。
她打開郵件窗口,滿載情緒的文字傾瀉如注,沒有技巧全是感情,最后狠狠按下發(fā)送鍵。
空等了半個小時,一個標點符號的回復都沒有。
梁徽曾烙刻在他心底深處,若非心存畏懼,又怎會如此回避談論。
視線漸漸濛濛,如驟雨,抑制不住的嗚咽從唇間溢出。
“水水。”
梁驚水癡怔地盯著電腦,片晌驚覺抬頭,與門外的商宗四目相匯。
下一刻,她被攬入溫熱的胸膛。
心想他大概也瞥見了電腦里那大段宣泄的文字,字字句句像在審判一個離家出走的不稱職父親,讓母親如候鳥般在空谷沙洲間用余生吶喊,得不到回響。
梁驚水淚眼氤氳:“我以為事情到這兒會有轉(zhuǎn)機,結(jié)果他既不信母親,也不信我。”
商宗輕撫她后腦勺,說:“他是在怕。”
梁驚水問:“怕?他能怕什么?”
商宗說:“因為一個誤會,他放任你們母女這么多年不管,把你原本好好的生活弄得一團糟。他沒膽量去直面自己的過錯。”
那一天,她過得既清醒又混沌,仿佛身體被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機械地推著她往前趕流程,暫時把認父這件事擱置,反正她還在單百川的公司工作,來日方長;另一部分則在心底崩潰哭嚎。
商宗驅(qū)車帶她去海邊兜風,車載電臺播放著粵語老歌,都是內(nèi)地人耳熟能詳?shù)慕?jīng)典曲目。
進入隧道,尾燈的紅光打在她臉上,五官輪廓麻木不仁。
商宗挑眼,發(fā)覺她又在看手機里的郵箱。
“還在想單百川的事?”他與她搭話:“不能好好陪我么。”
梁驚水刷新頁面的手一頓,把手機熄屏放進口袋。
她好似心血來潮,說:“商宗,你會娶一個家族毫無助力的女人嗎?”
“看我愛不愛她。”
“……愛的話。”
他笑起來:“為什么不呢?如果單百川的女兒不是你,是一個我不愛的女人,她再有背景,我也不會娶她。”
梁驚水也笑,說:“你不用每次都拿我當例子。”
她抬頭,眺望著三月末,無邊盡頭的春夜。
“不對,怪我總是提那么多假設。有時候我也覺得自己在利用單總,只是想借著‘單百川女兒’的身份,爬到一個根本不現(xiàn)實的位置。”
出了隧道又開了一段路,梁驚水忽然指著前方一處人煙稀少的海灘,說她想下去踩踩水。
走到岸邊,一尾浪拍起海風的凜冽,深藍海裹挾著無邊際的孤寂朝她卷席。
四周的光線愈發(fā)暗淡,頸后的紅繩襯得她的皮膚在夜色中透出一絲藍光。這讓商宗產(chǎn)生幻覺,仿佛她下一秒就會隨著這片海一起飄走。
梁驚水邊走邊抱怨:“陰森森的,不如淺水灣的海好看。”
商宗松口氣:“你這樣想就好。”
命運來時總是靜謐無息。梁驚水偶然想起原先溫煦那屋的關(guān)公像,與他提了一嘴:“你之前不常在淺水灣住,那座關(guān)公應該不是你養(yǎng)的吧。”
他的目光與她四目相接,彼此都在對方眼里看到了疑惑。梁驚水才發(fā)覺他不知道這回事。
他站在海水邊緣,點一支煙,瞇著眼做排除法。
淺水灣的獨棟在他接手之前,是亡兄商琛的住所,安奵也會時常幫忙打理。
據(jù)他所知,商琛是堅定的無神論者,而空間里能出現(xiàn)關(guān)公像這件事,必定是安奵的手筆。
到了八點,遠處高樓外墻上的射燈和霓虹相繼亮起,遠遠能看到維港的燈光秀。他們所在的位置被前方的建筑和山體部分遮擋,只能看到一些斷斷續(xù)續(xù)的光線穿梭而過。
“真美。”她說。
商宗沒懂她的腦回路:“看不全,我明天帶你回半島看無死角的。”
梁驚水裝作自然地笑笑,說有些東西看全了反而沒勁。
就像她一直以為的父母輩的愛情,日記里的描述多少帶有美化的成分。回到現(xiàn)實才發(fā)現(xiàn),一個早已長眠于世,另一個是個膽小鬼。還不如什么都不知道,至少能留個美好的念想。
商宗一字不落地聽,把剩余一半煙蒂碾滅:“我不會當膽小鬼。”
梁驚水:“嗯?”
商宗說:“我只會覺得是我沒保護好你,想辦法帶你走出陰影,不讓事情愈演愈烈。”
梁驚水愣住,睫毛扇動幾下,而后搡他手臂:“別老代入感這么強,每次講故事都往我們倆身上扯。”
商宗重新將她拉回懷中,環(huán)臂擁緊:“還不是想讓你少胡思亂想點,商公解憂。”
梁驚水側(cè)耳貼著他胸膛,聆聽他如鼓般莊重的節(jié)拍,沒心沒肺道:“你業(yè)務這么廣,干脆幫我預言一下,商公本人什么時候才能被我拐回家?”
頭頂沉寂少頃,吐出兩個字:“現(xiàn)在。”
第69章 “就戴這。”
春季是香港回南天高發(fā)期, 尤其是這個時候,海上籠著一層夜霧,那種一堆瑣事擺在眼前倦怠的潮濕感又霸占了梁驚水的身體。
她期待被彌補親情嗎?有過一瞬間吧。
是在他們驅(qū)車回到天水圍的時候。在路口的一盞紅燈前,那條單車橫飛、陰蒙蒙的十字干道又如細風一般, 兒時的片段再度卷過眼前。
2004年至2007年間, 天水圍出現(xiàn)了許多社會問題:貧困、失業(yè)、家庭暴力、非法移民, 淪為香港人眼里的一塊瘡疤。三四月份的夜晚,遠處密密麻麻的格子窗里透著燈光,霧濃了,燈影一方一方地亮起又暗下, 像星星點燈。
她們母女活在寂寂小小的天水圍, 把狹窄的屋子收拾整潔,對于電視中播報這座孤城的混亂新聞置之一笑, 淡而忘之。
那個在回南天里趕著通告,還得親力親為刷天花板防水涂料的梁徽, 到底是上輩子的事了。
在其他人眼里, 梁徽是幸運的, 趕上了時尚行業(yè)蓬勃發(fā)展的時期, 梁驚水也是幸運的, 在學校和職場順風順水,還攀上了一個眼里只有她的高枝。
可梁驚水一直到回舊居時都若有所思。
在逼仄的浴室洗完澡,她推門出來, 想要勸說商宗回淺水灣睡。
男人站在陽臺抽煙, 霧靄沉沉里,他對著星星點燈般的公屋高樓, 捏著一張相紙,眼波溫柔。
商公還真被她拐回來了。
正巧他抽完煙, 問她那天為什么哭得那么凄慘。
吹風機功率小,梁驚水擦著半干的頭發(fā):“你再好好看看呢?我是被風吹得慘不忍睹,你才是哭得慘的那一個。”
商宗看她往沙發(fā)上一躺,像個大爺似的等人服侍,只能笑著接過毛巾,在她濕發(fā)間輕輕揉動。
梁驚水跟他較真:“光是從這里打過來的,你臉部的陰影在這兒。然后,這個色塊看起來是不是很奇怪?沒錯,那是你的眼淚。”
還說商宗你又不是神,哭一下沒人笑話你,像我就不會。
她說這話時,不經(jīng)意間半闔眼瞼,看上去有些沮喪。
商宗指尖逗她下巴:“只是你不把我當神,外邊把我當神的一大把。”
梁驚水說,那你去找外邊的。
白日里的繁榮褪去,此刻天水圍的蝸居里只有他們二人。
窗外是清一色的公屋群落,晾曬的衣物都是呈棋盤對稱,在夜霧里隨風而動,悠悠搖曳。
好像能聽到一點,誰家電視機音量壓低后的對白。
大概是不常在這樣的平凡街區(qū)里度過夜晚,讓商宗和梁驚水不約而同想到婚姻的情景。
他們對視一眼,很默契地,彼此的笑容從嘴角漫到眼尾。
誰也不覺得逾越。
與第一次來天水圍不同。
那時他們被橫欲沖昏了頭腦,返途時看著繁華都市盡在腳下,只剩頻頻涌上的空虛、難以名狀的預感。
這是一種煥然的感覺,她想他們這一次真的跨入了新紀元——直到回來這里,真正地確認。
氣氛很好,不過梁驚水還是把手伸進商宗襯衣里,狠狠在他腰身一掐:“不許你把圈里的惡習帶到家里,不許交狐朋狗友,不許和外邊的女人勾三搭四,不許又……有秘密瞞著我。”
商宗畢竟理虧,任她胡非作歹,配合她一一做保證。
梁驚水欺負完人又嚷嚷要吃夜宵,冰箱里空得能聽見回音,磨得商宗無奈帶她出門覓食。電梯下行,輕微的隆隆聲隱約從遠處傳來。
這帶靠近西鐵線。她湊到商宗耳邊說,其實我沒有多餓,但我想下來和你一起逛逛天水圍。
商宗笑一笑:“可我現(xiàn)在就餓了,想找家館子填填肚子。”
梁驚水問:“去哪?”
商宗眺向遠方,說附近有家新開的俱樂部,老板是他朋友,正好一起去給他手藝打打分。
從首家“脫班社”在蒲州開張,到最新一家落戶天水圍,期間一年有余。
保安在密碼鎖上輸了幾個數(shù)字,門后灑出一片金黃色的光幕,讓梁驚水腦補到內(nèi)地某個影視劇里的兩點半俱樂部。
光幕中不只有三三兩兩的華服男女,還能看到吧臺后忙著做意式濃縮的郭璟佑,以及站在一旁的商卓霖。
梁驚水掐了一把手背,又疼又麻,她扭頭對商宗說:“從東京港離開后,我經(jīng)常做些不著邊際的夢,而現(xiàn)在,現(xiàn)實也開始像夢一樣了。”
“那位在念詩的小姐,需要來點什么?”
商卓霖看一眼梁驚水脖子上的紅繩,Alex親手制作的戒指被系在尾端,輕揚眉梢,“這樣戴戒指不吉利。”
梁驚水笑起來,眼里露出一些懷念的愉悅:“老板,你別說我,你自個手上不也光溜溜的嗎?”
“不一樣,我是把‘不吉利’的摘下去了。”
梁驚水也是第一次聽商卓霖說起,戴兩手寶石戒指的原因——
安奵在商琛跳樓自殺后,極度癡信鬼神之說。
那會還是08年的冬天,安奵被東南亞的江湖騙子糊弄,要求她提供亡夫的遺物,支付一筆開光費用,就能與亡夫建立連接。
商琛生前有收集寶石的習慣,這些寶石后來被安奵一件不落地拿去給“大師”開光。
也就是在那一天晚上,安奵夢見商琛站在她面前,說了句對不起。
商卓霖端起奶缸,將綿密的奶泡倒入濃縮咖啡中:“后來她不知道又從大師那里聽來了什么,讓我每天戴著開過光的戒指,說是里面有我父親的魂魄,會指引我完成他生前未竟的夙愿。”
商卓霖說,父親的夙愿在死亡的那刻就盡了。
郭璟佑替他補充:“我們這趟,是偷偷跑回來的。”
梁驚水口直心快:“你現(xiàn)在不應該在蹲大牢嗎?”
“欸欸欸,客人還都在呢,別亂講!”
接著,他說起被金融監(jiān)管局帶去調(diào)查的事。那幾天他被查了個底朝天,結(jié)果顯示比紙還干凈。有位長官反復查閱當年的新聞,納悶他為什么遲遲不站出來澄清,最終還是罵了幾句就把人放了了事。
郭璟佑是臥底的事,商宗早在此前一清二楚地說明了。
梁驚水問過臥底的具體任務是什么,商宗似乎很難解釋清楚,只是說用了些手段,讓安奵篤信郭璟佑是她兒子的風水貴人。
安奵這個人,堅信風水能逆天改命,這當口將郭璟佑安置在商卓霖身邊,也是一種護佑之舉。
商卓霖早有預感,當他在機場看到穿得像個禮物的郭璟佑時,就知道這場天局已經(jīng)開始了。
此趟兩人返回香港,安奵是不知情的。
梁驚水也搞不明白,商卓霖究竟是如何在如此短的時間內(nèi)將業(yè)務擴展到天水圍的。她坐在吧臺的高腳凳上,手指輕輕扣著咖啡杯的邊緣,一陣狐疑。
商卓霖笑著:“這可不是我的主意。”
暖氣里裹著咖啡的清香,商宗與她并排而坐,在她耳旁說:“我是股東。”
梁驚水坐直:“你干嘛費這勁兒,我又不常來天水圍。”
“不是早說了給你批個假嗎?這里以前是你的家,現(xiàn)在還是,偶爾來俱樂部消遣一下,剛剛好。”
家嗎?
梁驚水張一張嘴,到底沒說話,眼里卻是盈滿了溫柔。
不得不說,這個男人是懂她的。
梁驚水只不過是在一個雨天突然憂郁,覺得香港寸土寸金,沒有一個屬于她的地方。晚上床笫運動完,商宗便提出給她休假的打算。
那會她剛經(jīng)歷了一場滅頂歡愉,從濕漉漉的發(fā)間看向他:“給員工開小灶就是為了方便日夜笙歌吧,商先生,你這算盤打得夠精啊。”
“噓,天知地知。”
不過后來梁驚水知道了,這人也沒缺德到濫用權(quán)力來滿足私欲,而是通過政府的綠表置居計劃,購買了那套充滿回憶的公屋。他在房產(chǎn)登記時,將產(chǎn)權(quán)直接登記在梁驚水名下,明確她是這套單位的唯一持有人。
他也不是買不起更大更好的房子,只是這間公屋對她意義非凡。
郭璟佑說,嘩,宗哥都送房子給嫂子了,幾時擺酒席啊!!
“別扯遠的。”
梁驚水看著他系著圍裙泡熱巧克力的樣子,一陣違和:“你未婚妻知道你回來了嗎?”
她對郭璟佑的私生活不置可否,只是隱約好奇他的下一步,是收心定性,還是與溫煦繼續(xù)糾纏不清。
不過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會溫煦的工作室還未建好,一進去都是甲醛味,電視里放著郭璟佑的貼臉采訪。
點外賣成了年輕人生活的標配,但她仍舊習慣泡一杯杯面,一邊在本子上記錄下每段采訪的觀后感。
另一本筆記本里,貼滿了她從雜志上剪下來的拼接畫,專門為郭璟佑搭配衣服時做參考。
環(huán)保理念服裝剛開始流行時,梁驚水在郭璟佑的場子里,聽他說環(huán)保主義全是極端分子,他這輩子都不會屈尊穿那些基礎(chǔ)款。
結(jié)果郭璟佑解開圍裙,露出里面一件頗有男高感的莫代爾白襯衣,回答她的問題:“早退婚了。”
“這一身是溫煦給你搭的?”
“勁喇,這你都看得出來,上面又沒繡她的名字。”
溫煦的品味十幾年如一日,梁驚水很難不看出端倪。若換了旁人倒也罷了,偏偏是一向花哨的郭璟佑突然改變風格,她立刻嗅出了其中的八卦味道。
梁驚水挑眉:“你們這些年還真不消停。”
“這話該留給嫂子和宗哥。”
郭璟佑把圍裙拍在吧臺上,一臉忍辱負重,“快三年了,你們把我折騰得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下次約會干脆在家吧。”
梁驚水心情忽然變得很輕松。
在人聲漸歇的夜里,他們從俱樂部里出來,她被咖啡因沖得頭腦清醒,吐槽哪家店大半夜還供應咖啡。
不過后廚的“糖不甩”做得不錯,糯米丸子裹滿糖漿和芝麻,每一口都甜香四溢。
她下次一定要點兩份才夠。
快到單元樓時,梁驚水與商宗十指緊扣。她的心跳得很快,不知是因為喝了太多咖啡,還是因為解開了心結(jié)。
小區(qū)里一片安靜,月白風清,霧氣消散得干干凈凈。
梁驚水目光迢遠:“你知道嗎,我從前總有那么多不甘心。我爸不認我,我就老覺得,憑什么這么倒霉。但回頭想想,也許他也需要時間去面對那些突如其來的沖擊。是我太急了。”
她下意識想摸頸間的戒指,卻觸碰到一片空蕩。
鉑金的清涼觸感滑過指尖,穩(wěn)穩(wěn)套在無名指上,大小正好。
商宗沉沉看著她說:“就戴這。”
第70章 叫哥哥
論輩分, 商卓霖叫他們小叔和阿嬸,但他看了郭璟佑一眼,總覺得這關(guān)系有點亂套。
郭璟佑被灑在杯口的肉桂粉嗆了一下,放下香料瓶, 抽了張紙搓鼻涕:“卓霖哥, 你就仗著我成日跟住你, 捉到機會就折騰我。”
商卓霖認真提議:“還是叫我商卓霖吧,你現(xiàn)在是吉祥仔,我得多擔待你點。”
說完,他抬手看時間, “差不多, 下班回家。”
“脫班社”成立的主旨是脫離家族安排的班底,追求個性化生活。起初對性別有所限制, 但后來發(fā)現(xiàn)有相同困擾的女性也不少,會員總數(shù)已突破五百人。
郭璟佑不喜歡天水圍。
在他看來, “脫班社”怎么都不該選在這里開。這片元朗著名的“悲情社區(qū)”出了不少案子, 公居和私人屋苑混雜不清, 環(huán)境單調(diào), 離市區(qū)又遠得離譜。
郭璟佑是個不惹商宗討厭的男人, 說話投巧,但對別人不是。
他拉著商卓霖沒完沒了:“宗哥包了這塊地皮,只是為了每天換個菜單哄嫂子開心。”
也看過這幾天的菜譜, 知道全是淺水灣的私廚擅長的拿手小吃。
因為清楚梁驚水怎么都不愿回淺水灣住, 商宗把俱樂部搬到了天水圍,用這個幌子讓她安心吃飯。
可宗哥什么都沒解釋。
這一點上, 郭璟佑覺得商宗還真挺像個老婆奴,實在太慣著嫂子了。
他盯著寥寥無幾的客人看了片刻, 壓低聲音說:“要不我再找?guī)讉人來撐場子?”
商卓霖忽然笑了:“小叔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人一多,梁驚水肯定不愿來了。咱們這俱樂部唯一一個可持續(xù)的顧客都留不住,那真就得關(guān)門大吉了。”
郭璟佑算著盈利,調(diào)侃:“這家俱樂部改名叫‘梁驚水飯館’算了,反正宗哥就沒打算賺錢。”
商卓霖一怔:“你在說什么?”
郭璟佑眨巴眨巴眼:“有什么不對嗎?”
商卓霖的回答總是很精辟:“我左青龍,你右白虎,聽上去像兩個‘梁驚水飯館’的鎮(zhèn)店吉祥物。”
“……”郭璟佑哽住,他心想自己已經(jīng)是吉祥物了,無外乎再多一個。
“我阿媽最近聯(lián)系你還很頻繁?”商卓霖鎖住側(cè)門,繞出吧臺去關(guān)閉音響設備。
“係啊,”郭璟佑降低聲音嘟囔,“每天都要打電話問我一些瑣碎得不能再瑣碎的事,比如這個位置是不是犯了煞氣,那件擺件是不是擋了財運,連家里掛的畫有沒有招陰氣都要問一遍。”
商卓霖不再往下問。
他低頭看著自己光溜溜的手掌,有被非洲高緯度地區(qū)曬脫皮的痕跡,還有沙蛇咬過留下的兩個深棕色小點,食指和中指的前兩節(jié)微微發(fā)黃,抽煙所致。
人生中第一口煙,是在梁驚水面前點的。
可他現(xiàn)在好像戒不掉了。
*
“這里面真的有GPS定位么?”
梁驚水垂著眼,慢慢悠悠將桃子啃干凈,另一只手對著一隙月光,仿佛一根銀亮的魚線纏在黑瑪瑙上。
商宗風輕云淡地說:“以前有,后來被我拆了。”
“你確定拆干凈了嗎?”梁驚水的腦回路十八拐,“萬一還有個錄音裝置,我們的悄悄話全被安奵聽去了。”
商宗從《銀河系漫游指南》里抬眼,把她左手那枚戒指推到指根,即便大小正好,他也覺得不夠牢固。
他說如果有這個功能,對面聽到的不是悄悄話,而是……
話微妙地中斷,梁驚水把果核拋進垃圾桶,爬到他腿上,用沾滿汁水的手指在他臉上欺行霸市。
他抵著她額頭,甜漬沾染的嘴唇讓他的面部看上去很動人。
像書齋里的男妖精,亂人心曲。
她點點他的下巴,莞爾一笑:“冤家。”
他們就在這窄小得能聽見彼此呼吸回想的房間里,那么小一張床,商宗的手描摹著她的脊梁骨,屋里僅一盞夜燈,把兩人重疊的影子向窗臺拉得很長。
商宗拉住她雙手,引到他頸后,狀若打趣:“我們水水好像很迫不及待地想掌握主導權(quán)。”
梁驚水勾勾唇:“本來就是我的,憑什么不爭?”
一抬眼,對上女孩義憤填膺的眼神。
商宗也沒再和她探討這個問題,往反方向低頭,情不自禁地想笑。
“我下個月要回一趟廣海,App和品牌聯(lián)動組織了一場秀。”
她摟緊他的脖子,視線高他一截,像個準備出門耕耘的家主交代要事,“回來給你帶禮物,公司有異樣向我匯報。”
商宗手指梳著她鬢角的碎發(fā):“遵命,我的大小姐。”
梁驚水羞赧地輕推他一下,擦黑的夜里,雙耳都在往外噗噗冒著熱氣。
她指了指床頭倒扣著的書:“你剛才看的那本,講的是什么?”
商宗忍不住揉揉她的笑肌,在她耳邊促狹:“氣氛都被你打得稀碎。”
以為梁驚水對那本書感興趣,他講了個大致,說地球因為外星人建宇宙高速公路被炸了,主角搭著飛船開始“窮游銀河系”。
她沒打算從頭聽:“故事核心呢?”
“不要較真、宇宙無序而荒誕、隨遇而安。”
梁驚水啞口無言,幾秒才說:“不說這個了。對了,商卓霖現(xiàn)在戴的家族戒指,不是你的那枚嗎?我看他連寶石戒指都一塊取下了。”
商宗領(lǐng)教了她切換無感話題的硬接生拐,半是好笑半是無奈。
他在前主人留下的花花綠綠的墻紙里,用帶著薄繭的雙掌裹住她的手。
月光溫柔,燈火可親,忽感人生如寄。
他說,商琛自殺之前,商卓霖的日子還算好過。后來發(fā)生變故,安奵要求商卓霖佩戴特制的護身符,無論是參加比賽、換座位還是演講,都必須嚴格按照黃歷選擇吉日吉時。
放在從前,商卓霖絕不敢輕易摘下那滿手的命理調(diào)和寶石,如果他敢在眾目睽睽之下兩手空空,意味著他已經(jīng)和安奵攤牌了。
商宗嗤笑:“連他阿媽的天命都敢違抗,不戴家族戒指算得了什么。”
梁驚水若有所思:“這算是富家子弟的延遲叛逆吧。”
所以天水圍俱樂部開業(yè)那天,商少爺也是偷跑回來的。
真像個青春期小孩。
梁驚水眉略挑:“安奵為什么不讓商卓霖待在香港,在她眼皮子底下不是更好控制么?”
商宗掃了眼她手里暗沉沉的戒指,睫毛攏翳:“防著我。”
老爺子彌留在即,繼承事宜已由他親自敲定。名單上十之八九寫的是商卓霖的名字,只要他身在海外,即便存在些許把柄,也難落入商宗之手。
滯留越久,繼承三井的局面便越趨明朗。
商宗的半邊臉頰攏在陰影里,但對她,胸臆赤裸無飾。
梁驚水溺在這殊榮里,嘴角勾起弧彎:“我明天畫幾張符箓貼門上,我們也防著她,誰怕誰。”
他像聽了個笑話:“就她,還值得我家水水費這么大勁?”
梁驚水逞心如意地翹高頭顱,盡管已經(jīng)開心到想要錘床,但夜色中擺出一副護短的女王姿態(tài),故作淡定地說“不礙事”,拍拍商宗的肩膀示意他早點休息,爾后側(cè)身躺下。
商宗看著她繃得節(jié)節(jié)脊骨分明的背,又探探被褥下捏緊的手拳,在她身后輕輕地笑。
這姑娘最讓人著迷的地方就在這里。
看起來平和無爭,實際上通透又有野心,懂得及時在局勢里收回期待,不被情緒左右。把命交給這位幕僚很放心。
梁驚水的身體在商宗的體溫中回暖,道完晚安,已經(jīng)凌晨兩點多了,可神思雀躍如放飛的紙鳶,雄赳赳氣昂昂,不知疲累。
她知道逾越也該有個度,可止不住心中蠢蠢欲動。
五分鐘后。
梁驚水半靠著床坐起身,低聲試探:“商宗,你睡著了嗎?”
商宗瞇眼的樣子像打盹的鷂鷹,當眼簾掀開時,她發(fā)現(xiàn)他睫下一派清醒。
她哎一聲,往他懷里偎了偎,找了個舒服的姿勢:“我就猜到了,你肯定沒睡著。”
商宗單手支在腦后,眼神含著詢問。梁驚水不好意思一哂:“其實也沒什么……我對你小時候的事好像了解不多,能聊聊嗎?”
商宗大概沒想到是這茬,被問得愣了一下,慢慢勾起唇:“不是什么很好的回憶,我可以講,不過我想先聽聽你的。”
手指觸碰到她手臂上的一層細粒,那是她緊張的外化反應。
她喉嚨發(fā)緊:“你應該都知道吧。”
他說不完全知道。
商宗發(fā)現(xiàn),自從梁驚水找到那本日記后,她對蒲州的點滴回憶充滿抗拒。那些片段在她潛意識里被視為謊言,甚至是人生中不可回顧的敗筆。
他沒有打算強迫她,剛準備提起當年被傳言私生子時期的那些事,就聽到她略帶沙啞的聲音響起:“我父母應該有過一段很幸福的時光,但我五歲之前的記憶已經(jīng)很模糊了,只能跟你說說后來的事情。”
舅舅舅媽的關(guān)愛,就像裹著玻璃碎片的糖衣,咽下時刺得喉間生疼,但殘余的甜味剛剛好,讓她無法狠心拋棄他們。
他們之間的溝通少得可憐,唯一帶點亮色的是過年的那段時間。
她總是頂替梁祖,被梁有根推到那些喜歡問成績、問出處的親戚面前,揚著嗓子炫耀“我們家出了個人才”。
上高中時,梁驚水聽同宿舍的姑娘和家里通電話,半小時打底,小到體育課趣聞,大到誰在月考上拿手機作弊被通報,沒有可供冷場的氣口。
這種事情,從未與她有過關(guān)聯(lián)。
但這就說明她是個工具人嗎。
他們也不是完全不關(guān)心她。
梁驚水收到A大錄取通知書那天,梁有根預支了洗車行下半年的獎金,悉數(shù)打在了她的銀行卡上。
后面留了一句話:
發(fā)達了別忘了你表弟。
“也是那個暑假,你最后作為好好先生,給我打了一筆錢。”她聲音低下來,像在回憶那些細碎的情節(jié)。
這種時候,難免有點潸然。
她抬起頭看向他:“如果當時你也給我打一通電話就好了,我一直很想親自謝謝你。而且——你聲音這么年輕,說不定現(xiàn)在就要改口叫你好好哥……”
話忽然停在這。
梁驚水抿唇,望著男人霧蒙蒙的眼睛輕微走神。
黑色的空間徹底安靜下來,變成微妙難言的四目相對。
出汗潮濕的關(guān)系,商宗剛一伸手摸她腦袋,就有幾縷頭發(fā)黏繞到他骨骼雅致的手指上。
在她寂然半晌的踟躕里,他耐心不減:
“現(xiàn)在想叫哥哥也不遲。”
“半夜這個時候敢叫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