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肆臨江,位于崖壁之上,沿窗望去便能見到崖下奔涌不絕的江水。更高處是城中香火鼎盛的懸云寺,絡繹不絕的香客出入禪院寺門,隱約能聽見寺中傳出的誦經聲。
阮棠三人于店內找了處空位坐下,迎客的小二當即端著幾杯飲子并一碟果盤送了上來。
“幾位客官要用些什么?”
楚流景看了一眼墻上食牌,“你們店內的招牌隨意上幾樣來便好。”
瞧出了幾人穿著不菲,小二爽快地應下,“好嘞,客官可有什么忌口的?”
“不要辛辣,其余皆可。”
“小人記下了,幾位先吃些時果解解悶,吃食馬上便來。”
看著跑堂的小二走遠,阮棠嘖嘖打趣:“聽聞你們南柳人吃不得辣,看來果真不假。”
楚流景微微一笑,并未言語,而一旁少言寡語的人卻淡淡道:“是我不吃。”
阮棠一噎,“……秦姐姐原來不吃辣么?”
楚流景笑著解釋:“谷中吃食清淡,卿娘又是醫者,于飲食一道素來格外嚴苛,因此不吃辛辣生冷之物。”
秦知白抬眸望她一眼,卻未曾出言,儼然便是默認之意。
看她二人一唱一和的模樣,阮棠心下腹誹,嘴上卻不敢說,只能拿過果盤中的一顆青杏狠狠咬了一口,權當轉移仇恨。
而下一刻,那雙細秀的眉卻擰在了一起,連帶著整張臉都皺了起來。
“也太酸了些!”
酸澀的果肉似倒翻的苦酒,不斷刺激著味蕾,頃刻間便叫口舌都染上了難以言喻的酸苦味。
將口中青杏囫圇咽下,她連忙拿過手旁的飲子猛喝了一口。
一股濃郁的香氣霎時在唇舌間彌漫開,甜香的飲子一點點蓋過方才的酸澀,留下些許回甘,嘗來味道十分特異。
口中酸苦味稍去,阮棠看了看手中飲子,“這是什么?”
“應當是附近禪院分發的香藥糖水。”楚流景道,“四月八亦是佛誕之日,各大寺院皆會舉行浴佛齋會,并將熬有香藥的糖水贈予往來香客,想來這食肆掌柜當是佛家信眾。”
“原來如此。”
到底有些喝不慣這摻雜了香藥的飲子,阮棠便又著小二另上了一小壇桃花釀。
不多時,酒菜盡都端了上來,除了尋常的飲食果子外還有些當地才有的山野之物,味道卻也新鮮。
楚流景見對坐少女一口吃食并一口酒的豪邁吃法,不禁笑道:“原來阮姑娘好酒?”
阮棠鼻間哼出一個音節,一手倚著下巴,懶洋洋道:“當初還未下山時,我常去后山桃林摘花釀酒,所釀出的桃花釀比這食肆的不知甘甜多少。你年歲雖比我大些,但到底滴酒不沾,論起喝酒來,恐怕還得稱我一聲前輩。”
聞言,楚流景微微失笑。
“是極,阮前輩海量,是晚輩逾矩了。”
阮棠滿意地點頭,“孺子可教。”
待三人用過飯后,天色也已將晚,遠處余暉將江水染上薄薄霞光,望來一片爛漫。
城中街市已點起了燈,星星落落的燈火宛若空中銀漢,與江上殘陽恰成兩處風光。
聽聞楚流景要去江邊看戲,阮棠本也想跟著前去,可行至一半時卻不知瞧見了什么,忽然改了主意。
“我……我答應了燕姐姐要保護好今日房中的那人,如今出來的有些久了,我還是先回去了。”
少女邊說著邊心不在焉地往遠處不時瞧幾眼,而后看向秦知白。
“秦姐姐,我先走了。”
秦知白望她片刻,略一頷首:“還望阮姑娘在客棧中待我們歸來,莫要隨意走動。”
好似被看穿了打算,阮棠一撇嘴,不情愿地拖長了語調。
“知道了……”
看著少女朝客棧的方向走遠,楚流景笑問:“是芷晴姑娘找來了?”
秦知白應了一聲,“她擅自離開之后芷晴應當一直在尋她,因此收到信便找來了。”
楚流景點了點頭,看著遠處燈市,又似隨意道:“阮姑娘好似十分信賴卿娘。”
沉靜的雙眸微抬,望她一眼,秦知白道:“當年阮棠初出山門,與一群流匪交手,受了些傷,彼時我恰好經過,便為她醫治了一番。”
楚流景恍然,“原來如此。”
閑談之間,二人已到了舉行龍舞儺戲的長橋邊。
眼下夜幕已至,橋邊以彩紙竹木搭起了一座彩門,四周百燈匯聚,各色花燈將昏蒙的江面映出了斑駁燈火,不時可聽見橋上喧天的樂聲。
來往游人皆戴著儺戲面具,手提一盞荷花燈,隱約可見裝扮成鬼神模樣的人手執棍棒,口吐狼牙煙火,似祛惡除兇的判官,引來陣陣歡呼喝彩。
有叫賣花燈的攤販瞧見二人走近,殷勤地招呼:“郎君,浴佛日將近,為您與夫人買一盞燈吧。”
龍舞百戲后,百姓為乞求來年順遂,會將帶來的蓮燈放入江水之中,任其隨波逐流。若蓮燈長明不滅,則寓意前路順遂無憂,若燈火被江水澆熄,亦意味著浴佛滌塵,可祛病消災,無論如何都是個彩頭。
楚流景從善如流,買了兩盞蓮燈,賣燈的小販當即眉開眼笑地遞過了燈。
“祝兩位白首齊眉,長樂安康。”
離開了花燈鋪子,楚流景望著手中燭火幽微的蓮燈,笑道:“大約我實在長了副不長壽的模樣,否則方才那位郎君向我賣燈時恐怕也不會如此殷切。”
調侃著說罷,她將另一盞燈遞到身旁人跟前,微彎的眉眼透了些許柔和。
“我想卿娘應當是不信這些神佛之事的,只是既已來了,討個彩頭也是順手,因此便多買了一盞燈,還望卿娘不嫌棄。”
帶著笑意的雙眼映著近旁人面容,眸中燈火璀璨,似浮了細碎星辰,令那張清弱容顏也瞧來明皎幾分。
秦知白望她片晌,伸手接過了燈,放低的話語聲清緩。
“你為我買燈是你心意,我并未厭煩,不必如此小心。”
稍怔少頃,楚流景笑了起來。
“好,往后不會了。”
兩人隨著人潮往橋上走去,橋頭有表演接龍舞的戲班子正為路過游人分發儺戲面具。
楚流景戴上面具,瞧了一眼身旁人,見那張清麗出塵的容顏被蓋在了面具之下卻仍不掩玉骨仙姿,不由笑道:“卿娘風姿皎然,有林下風致,莫怪曾有士子僅因一面之緣便為卿娘作下長賦。”
說罷,后知后覺意識到自己此番言語有孟浪之嫌,她懊惱地住了口,拱手一揖。
“……是我逾矩了。”
秦知白未置可否,只望了她一眼,道:“楚姑娘亦然。”
語調仍是淺淡。
楚流景一怔,眼中劃過一絲詫異神色,望著逐漸走遠的身影,眉梢微挑,回復了先前的溫和神態,便又跟了上去。
百戲已開始,長橋中站著一名長衫布衣的祝師。祝師手執竹筆,于一副長卷中揮毫落墨,未幾,筆停畫成,便見一只栩栩如生的仙鶴現于畫卷之中,聲聲鶴唳自畫中隱約可聞。
畫鶴聞聲的奇術令眾人驚奇不已,方要鼓掌,卻見一陣煙火涌出,眼前倏然亮起一片白光,一只鶴便于此刻從光亮之中飛起,直向夜空而去,至高處時又驀然散開,化作萬千星火,而原本的畫卷已然變為了一卷白紙。
須臾沉寂,圍觀人群乍然響起一片喝彩聲。
楚流景亦面露驚異之色,慨然笑嘆:“可惜阮姑娘現下不在,否則看到如此神奇幻術,她定然十分感興趣。”
幻鶴炸開的零星灰燼自空中飄然落下,秦知白略伸出手,一片薄灰落于指尖,她輕輕摩挲片刻,低聲道:“曼陀羅花粉,有催眠之效。”
聞言,楚流景攢起了眉,“可于身體有害?”
秦知白搖了搖頭,“數量甚微,不足以殘留體內。”
只是曼陀羅花到底為致幻毒物,各地監察司早已禁止街市售賣此物,如今此毒乍然出現于乾南邊城,終歸有些叫人放心不下。
想起近日發生之事,楚流景眉心愈緊,面露擔憂神色。
“天色不早了,我們還是回去罷。”
話音方落,一道火光驟然向二人所在之處卷來,楚流景面色一變,一把拉過了身前人。
“卿娘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