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雞飛狗跳,交手的二人仍未停下動作,兩人從膳堂逐漸打到了院內,丁零的碰撞聲不絕于耳,粉面灑得漫天都是。
見拿著搟面杖的少女逐漸落了下風,旁觀眾人有意打趣:“喬燼,你怎么還是打不過淮雨姐,這是第幾回了?”
有人跟著接話:“算上谷外那回,應當是一百六十四回了吧?”
“是不是除了淮雨姐受傷的那幾次兩人打了個平手,喬燼便再沒有占到過便宜?”
“那卻不是,喬燼還是贏過一回的!
“哦?”一旁人好奇地問,“哪一回?”
“九娘生病那回,淮雨姐未曾接她的招,喬燼說算她認輸了。”
旁人恍然:“原來是口頭上贏了!
一眾人便又笑作了一團。
“閉嘴!”喬燼抬手擋下淮雨打來的鍋鏟,惱羞成怒地瞪向談笑聲毫不收斂的幾人,“光會說風涼話,有本事你們上!”
眾人很是坦然地齊齊搖頭,“我們可不是門梁!
“不是便少說些話,吵得緊!”
聞言,看熱鬧的一群人對視一陣,憋著笑眨了眨眼。
怎么連話也要學淮雨姐的?
眼見朝食都快吃完了,她們二人還未分出個勝負,一道英氣灑落的身影出現在廚院外,話語聲朗然。
“都住手,當著客人的面打成這般模樣,成何體統?”
目光瞥見院外走進的身影,淮雨當即停了手,若無其事地將肩側沾上的粉塵拍了拍,走入膳堂開始用飯。
喬燼皺起了臉,不情愿地看向來人,“九娘。”
寧雙與燕回一同走入膳堂,未曾搭理她,只向身旁人笑道:“燕姑娘起得早,應當還未吃朝食,不如用過飯我們再詳談吧。”
燕回并未推辭,“多謝寧寨主。”
寧雙又看著膳堂中的一眾人,“你們吃完了便去做事,先前送回來的東西都還未清點完,別在這陪著喬燼胡鬧!
眾人笑著起身,“是,九娘。”
一群人三三兩兩離開廚院,膳堂內很快便只剩了楚流景幾人。
燕回走到楚流景對側坐下,見她神情有些不同尋常,于是關心道:“楚公子面色似乎不太好,莫非昨夜未曾歇息好?”
略微走神的人回過神,頓了一會兒,嘴邊扯出一點弧度。
“無事!
淺淡的眸子瞥她一眼,秦知白并未言語,起身尋到正在與喬燼訓話的寧雙,緩聲道:“寧寨主,不知寨中可備有理氣活血的藥材?”
寧雙有些訝然地看她,隨即明了過來,“可是楚公子身子不適?”
秦知白道:“只是尋常調理。”
寧雙頷首,“當是有的,不過寨中物資都歸于淮雨統管,詳細情況還要問她!
見恰用完朝食朝外走來的身影,她出言叫了住。
“淮雨,秦姑娘需要幾味藥,你同她一道去藥庫取藥。”
身姿清挺的女子看了看秦知白,轉過了身,“隨我來。”
看著兩人出了院門,寧雙再望向桌旁二人,“寨中還有些事需要打理,我先行離去,兩位慢用,稍后若要尋我來西側戶房便可!
“寧寨主請便!
腳步聲漸遠,廚院中還歸安靜。
燕回為自己盛了一碗粥,看著眼前人,笑道:“楚公子與秦姑娘雖并非真夫妻,但關系卻不差,倒讓我有些意外!
楚流景一頓,又想到方才喂食時抬眸望來的那一眼,心下忽而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怪異。
少頃,她拂去心頭雜念,微微笑了笑,“卿娘心地善良,許是憐我體弱吧!
說罷,楚流景瞧了一眼對側之人纏著細布的手,又露出些許關切神色,“燕司事手可好些了?”
燕回邊喝著粥邊道:“只是皮外傷,已好許多了!
“如此便好,若不是阿姐交代,我還不知燕司事原來手有舊疾。”
楚流景慨嘆一番,好奇道:“聽聞燕司事曾有浩然刀之名,一手歸燕刀法亦是名滿江湖,卻不知燕司事是因何傷的手?”
端著粥碗的手有微不可查的停頓,燕回略垂了眸。
“六年前于中州追捕一兇犯時誤中埋伏,不慎被其所傷,如今已無大礙!
“六年前?莫非是臨溪滅門案?”
“是!
楚流景似想起了什么,清弱的面容流露出一絲惑然,“可我記得阿姐也曾參與此案辦案,難道彼時阿姐未曾在燕司事身旁么?”
一時沉靜。
片晌,燕回放下了碗。
“我已吃好了,打算去尋寧寨主詢問劫人一事,楚公子可要與我同去?”
好似后知后覺發覺自己言語有些逾矩,楚流景神情懊惱,當即未再追問,只一頷首,“自然。”
兩人出了廚院,尋人問過路后,便往西側的戶房而去。
燕回似乎并未被方才問話影響,面上神色仍是平靜。
“我今晨去見了阿纓,本想尋她問些問題,但她似乎有些懼怕我,見我靠近便躲了起來,口中還不斷低喃著什么,我仔細聽了一陣,大約說的是‘月出長煙,禍斗降災’。”
“禍斗降災?”楚流景沉吟片晌,“禍斗乃是古籍中所記載的妖獸,所過處常見火患,因而被視作不詳,倘若阿纓姑娘真是當初圖南逃出的百姓,禍斗降災指的應當便是焚城一事?扇绱苏f來,月出長煙又是何意?”
燕回眸光微斂:“先前我于杏花村初次見到阿夕時,阿夕亦曾說過一句話。”
略作停頓,出口的話語聲更沉肅幾分,“她說,‘月亮要殺人了’!
楚流景微微一怔,覺出了一絲異樣。
“兩起疫病幸存之人竟都提到了月亮?”
燕回低首應聲,“只可惜她二人皆有些神智不清,問不出更多話來,以如今所知也尚不能斷定阿纓便是圖南一疫逃出城的百姓!
見她面色凝重,楚流景溫聲寬慰:“兩案相距數十載,查起來難免困難重重,左右如今已知曉從何下手,燕司事也不必急于一時。”
燕回眉目微松,“楚公子說得是!
兩人來到戶房外,寧雙好似正與淮雨在商談什么,望見二人身影,便笑著抬了首。
“恰好兩位來了,快請進,我正有件事想同燕姑娘說!
燕回走入戶房,“寧寨主尋我有何事?”
寧雙目視著她,不答反問:“我想燕姑娘此行來桃花谷,當是為了我們從鎮山虎手下帶回的那幾名女子吧?”
見她如此單刀直入,燕回便也不多迂回。
“正是,我受那幾位娘子家中人所托,前來帶她們回沅榆。寧寨主當初將她們帶至長纓寨想來也是為了自鎮山虎手中救下她們,如今家人既尋,還望寧寨主放人!
寧雙與淮雨對視一眼,卻并未答允。
“恐怕她們不能隨燕姑娘回沅榆!
燕回微攢了眉,“寧寨主此言何意?”
寧雙看向了右側偏房。
“讓她們出來吧!
不多時,五名女子先后從偏房中走出,她們站在寧雙身旁,面色不善,望向燕回的眼神隱約透了戒備。
寧雙看著燕回,徐徐道:“燕姑娘是明理之人,當不會強人所難,倘若并非我不放人,而是她們不愿離去呢?”
燕回微怔,“不愿離去?”
聽她詢問,寧雙身側的女子咬緊了牙,如急風驟雨般搶白道:“我絕不會離開長纓寨!你們這些監察司的狗官休想再將我賣給鎮山虎,若一定要把我強帶走,我寧愿一死了之!”
說著,女子拔出了頭上發簪便要抵上頸間,卻被身旁人伸手阻了住。
“莫要沖動,燕姑娘與他們不同,并非同流合污之人。”
女子攥緊了手,紅著眼看她,“可她也要將我交給我阿郎!”
寧雙輕嘆口氣,有些憐惜地撫著她的肩,轉首看向燕回。
“燕姑娘或許有所不知,這幾位妹妹其實是被家中人以報官之名賣入了踞虎寨。鎮山虎與沅榆監察司素有私弊,監察司將人扣下迷暈偷帶出城,踞虎寨便會把她們送至另一地青樓,此后再無逃離可能。”
聞言,楚流景略斂了眸,若有所思道:“莫怪沅榆百姓皆對監察司深惡痛絕,可這幾名女子家人在丟了人后卻仍是第一時間去了監察司,原來本就狼狽為奸!
另一名本有些畏懼的女子見身旁人不顧一切,似也受了鼓舞,鼓起勇氣開了口。
“我也是被我阿郎賣入匪寨的。我家除我外還有長兄與幼弟二人,長兄早已到了嫁娶之年,可卻因家中銀錢不夠一直未能娶妻,阿郎為了替他湊足聘禮錢,便謊稱家中丟了財物,讓我前去報官,誰知我方到監察司便被人從后迷暈了,再醒來已被山匪關入了籠車中……”
話落,好似被打開了話匣子,其余人也開始陸陸續續說起了自己的遭遇。
“我也是!
“我是被我叔父賣了!
“我是因不愿嫁給城西的劉老二被我阿郎打昏了,醒后便到了山匪手中!
你一言我一語的痛陳聲恍若擲地有聲的宣判詞,將一樁又一樁惡行明晃晃地曝于光天化日之下,聽來令人心驚。
沉默許久,燕回抬了眸,看著堂上眾人,緩緩道:“監察司之責,便是受民所托,忠民之事!
而她此行前來,正是受五人家中人所托,將她們帶回沅榆。
未曾想會得到如此回答,幾名女子又驚又怒,皆抿緊了唇,毫不屈服地怒視著她。
寧雙面上神情逐漸沉肅,淮雨亦將手放至了腰間劍上。
而堂下人神色未變,一雙眸子黑白分明,沉穩的話語聲仍是不疾不徐。
“可律例亦有言:略賣良人者,當處絞刑;知人略賣而與賈,亦同此罪。
“幾位所言我已知曉,如今沅榆監察司司事趙誠已因勾結山匪、營私舞弊被打入大牢,可仍有許多罪行、罪人亟待指認,若諸位愿意相信我,可否與我同回沅榆,將一切呈于堂上?”
聽她所言,對側幾人略有些發怔,對視了一眼,方將信將疑地問:“你想我們與你一同回去指認趙誠?”
燕回目光灼灼:“不僅是趙誠,若此事屬實,將幾位賣予趙誠與踞虎寨的人皆需按律受刑,血親涉及略賣子女,更是罪加一等!
日光透窗而來,落在相望的幾名女子身側,似有什么推擠著從深埋暗處的腐壤中破土而出,煥發一片新綠。
許久,最先出言的女子握緊了手中發簪,毫無畏懼地揚起首。
“好,我與你同去。”
其他幾人亦下定了決心,先后應聲:“我也愿去!”
沉著的眉目柔和幾分,燕回看著眼前眾人,神情鄭重地抬刀一禮。
“有勞!
見一切行滿功成,寧雙已抱著臂倚在了一旁,笑嘆出一口氣。
“燕姑娘居仁由義,果然不愧浩然刀之名,真是叫人心服口服。”
燕回搖了搖頭,“若無寧寨主救人在前,一切恐怕為時已晚!
兩人再閑談幾句,燕回正欲出言告辭,卻見喬燼匆忙自外走入,有些驚急的話語聲在眾人間高聲響起。
“九娘!與她們一同來的那位姐姐出事了!”